老伯道:这画,你留着吧。我们家族的使命就完成了。
  幼蕾收了画,还想多问一些,老翁却似累了。想要休息。幼蕾也不好打扰。只得和小茶聊一聊,小茶却只是老翁十年前收的流浪儿,一直以来帮老翁守在这里。亦一窍不知。幼蕾想这秘密朱大哥应该知道,恨不得插翅过去。

  禇士弘醒来,已是夜半。船依旧随波涛颠簸。风进来,吹的船内很孤单。他知道她已走,她拒绝了他。宿醉未过,士弘头痛,心情惘惘,一如流水潺潺。
  回至府上,禇士弘吩咐赵云虎将通关腰牌给傅幼蕾送去。
  赵云虎对主人的奇异之举很是不解。一会要提防她,一会又送可来去自如的腰牌。真不知主人在搞什么鬼。这回实在忍不住了,问:大人,为什么要送她这个,以后要抓可不容易。
  禇士弘淡淡道:我答应给她的。
  赵云虎又道:主人,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
  禇士弘笑道:你不用知道了。以后你自己会明白。
  赵云虎丈二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以后会知道,不明白。但还是出门慢慢想吧。策马经过蟠龙街。忽觉得街道乱哄哄的,仔细一看,是一对父女在同几个小混混打架。女子大约十八九,身姿婀娜,脸上一股英气,腾挪跳跃时轻盈无匹,若燕子左右回旋,出刀时,只见白光一闪,人与影合一,影与光难分。看这女子打架似乎也是一种享受。赵云虎遂勒住马,在一边闲闲欣赏起来。
  那几个混混似乎也并不好惹,一边打一边还在调笑,女子杏眼圆睁,怒不可遏。赵云虎想,女子发威居然也是这么好看的。脸上不禁露出半个笑容。突然,一道影子拔地而起,居然向他窜来,赵云虎想躲避一阵,那人影已不偏不倚坐在了他的坐骑上,正是那个姑娘,与赵云虎距离如此之近,使他一时呼吸困难。那几个混混随即过来。以为赵云虎是一伙的,便朝他推掌过来。赵云虎被逼无奈,只得还手。
  赵云虎毕竟得禇士弘调教,实力不可小视,几个混混很快就趴在地上求饶。赵云虎正想放他们走,听得女子咯咯咯银铃般爽脆的笑声,心一动,欲讨好那姑娘,便脚踩在其中一似领头人身上,说:快向姑娘赔罪。
  女子从马上跳下,得意洋洋地说:要说姑奶奶我不敢了。女子的父亲喝住她,女子撒娇,爹,就得让他们赔罪,他们,他们不是好人。
  那帮人看情形不对,只好吞吐陪了罪。女子又是一串笑。赵云虎趁势放了他们。赵云虎为人谨小慎微,并不喜欢惹事,这帮人在天子脚下都敢动粗,知其背后有撑腰的。自己刚才那么做都觉得有些忐忑。但看了那姑娘,一股豪气陡生。
  女子的父亲上来作揖,道:本姓林,这是小女英凤,适才承蒙相救,多谢。赵云虎还礼,道:不用客气。就此告别。偷瞄一眼女子,女子脸上似没什么表情。赵云虎便上马。这时女子突然道:好人做到底,这马借我们用用。
  赵云虎一愣,英凤的父亲道:凤儿,不得无礼。又赔笑作揖。赵云虎跳下,道:那就请用吧。女子这时才朝他粲然一笑,这一笑看得赵云虎呆了。赵云虎并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子,府里的太太小姐都是天生丽质,秦淮河边的青楼也陪主人去过,绝色的女子亦是见了不少,但这女子爽朗朴质英姿飒飒的气质竟令他觉得美不可言。
  赵云虎正愣怔间,女子已跨上马,只留下一地银铃样的笑声。点点滴滴、声声串串全盘旋在他耳畔。
  赵云虎惘惘向前行去。心似乎丢了。
  不久猛然想起是要去办事,连忙回府牵了马再去。
  到得南村,忽看到了他的马,马被系于农家小院的枣树上。听得马嘶鸣,有人出来了,居然正是那叫英凤的女子。
  女子嘴一撇,道:你这么小气么?竟然跟来了。
  赵云虎讷讷道:不,不是……
  其父林善翼和胡履痕亦出来。林善翼道:这位公子,就把马牵走吧,多谢了。赵云虎掏出腰牌,道:傅姑娘在吗?我是奉命来给她送通关腰牌的。并不是来要马的。
  胡履痕一惊,道:你家主人是——
  赵云虎道:恕在下不能说。
  胡履痕点头,神色淡淡,似乎明白什么事。也不邀赵云虎入内,只说:那谢过你家主人。
  赵云虎便告辞。林善翼把马牵来。赵云虎也不取,说:既然姑娘喜欢此马,就留下吧。
  英凤呸了一声,道:谁喜欢你的臭马。林善翼又横女儿一眼,道:小女娇宠惯了,公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赵云虎道;哪里,姑娘性格爽快,是真性情。又瞅英凤一眼,看她脸上似乎浮了层笑,心下倒扑棱了一下。便满怀喜悦地走。

  “大哥。”幼蕾敲门。
  门打开,幼蕾看到一妙龄女子,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英凤。
  英凤?幼蕾不由地叫起来。英凤愣住:姑娘何以认得我?又看幼蕾,觉得面熟。想,当真哪里见过。
  幼蕾才恍然明白当初自己是男装,如今改了女装。要解释,朱大哥跟英凤的父亲林善翼出来了。
  朱允炆很惊喜,道:小兄弟,你回来了。
  幼蕾点头,道:朱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看看林氏父女,朱允炆道:但说无妨,他们都是我的亲信。哦,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以前的旧官林善翼大人,(介绍他时,幼蕾似乎看到他眉头簇了一下)这是她的女儿,英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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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弘愣了下,看着她纯真的表情,道:小蕾,你是不同的。你有爱心,对世间充满希望,你会觉得世间是凭人力可以改变的。的确有时候,简单一些反倒能获得幸福。又深深凝望她,道:小蕾,跟你在一起,觉得很轻松,我真的很想把你放在我身边。如果重来一次,我向你家提亲,你还会逃么?
  幼蕾一怔,心里乱糟糟的。
  士弘道:我其实只想娶你一个,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给你正妻的名分,但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你。
  幼蕾沉默,想,他把她看作什么,一个新鲜的口味,内心忽然生了丝嘲笑,缓缓道:谢谢大人抬爱,小女子领受不起。你把所有的爱都给你的妻吧。我祝福你们。
  士弘看她,眉头皱起,道:你是不愿意做侧室,还是不喜欢我这个人?
  幼蕾道:有什么区别吗?结果都是一样的。
  士弘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大口喝酒。幼蕾看了他喝,也不劝。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
  士弘很快就醉了。幼蕾扶他到榻上。士弘嘴里兀自说:小蕾,嗯,小蕾……你在哪里。幼蕾握着他的手,说:我在这里。士弘似心安。颓然睡去。幼蕾守在他身边。过一阵,出了船,唤了船夫,说:我要走了。
  船夫惊道:夫人不陪大人了吗?幼蕾笑笑,我不是夫人。你好生照看他吧。说完,便走。心底却有留恋,丝丝缕缕涌向那个人。

  4。秘密画轴
  幼蕾沿河走。夜色已深,明月枯照。走一阵见有一叉路,旁密植柳树,初春十分,柳条尚不鲜嫩,但那枝条随风婀娜,却也有说不出的风致。幼蕾遂沿柳条行走,月亮幽幽地穿行树梢间,遗下一抹凄寒到幼蕾脚下。幼蕾踩着光斑,心情低落,仿佛有什么东西遗失。她闷着头低头行走。
  忽忽听的水声,迎面又是一湖,湖中央隐有一岛,岛上有精舍,舍内兀自亮灯。从岛到岸有一长堤,堤旁亦密植柳树,幼蕾觉得好奇,就沿堤走过去。
  走了一阵,才到。精舍是茅草、柳条、木板搭成,门上攀爬着蔷薇,只是如今一切都萧条,花事未开。想那夏天,杨柳依依,蔷薇花开,清风萦怀,明月送辉,是怎样的美景。幼蕾揣想一阵,不想打扰屋内主人,准备返回。门却呀的开了。
  是一白发老翁。仙风道骨,鹤立童颜。老翁道:既到这里,便是有缘人,何妨进来喝杯茶?幼蕾应诺。
  屋里甚是精致,锦床玉榻,檀香木的案几,清风明月图饰的屏风,四处又搁置着兰花、滴水观音、铁树等植物,屋内淡淡清香、屋外流水潺潺。一根红烛,微微荡漾。
  老翁唤幼蕾坐,又倒了茶。老翁道:缘何到此?幼蕾答:只是偶然误入。老翁点头,道:既来得此处,亦是不凡之人。姑娘就在此歇息如何?
  幼蕾有些犯晕,但半夜时分,确实应该借宿一宿。老翁拍了下手,门外进来一丫鬟,老翁道:小茶,服侍姑娘休息。小茶说声是,过来挽幼蕾。幼蕾只得随了她,出了门,见外边水面停一船,小茶道:姑娘请进。幼蕾问:要去哪里。小茶一指:就在那座岛上。这里只是老伯等人的地方。
  等人?
  嗯,老伯每天都在这里等一个人。
  幼蕾愈发觉得奇了。问:又是等何人。
  小茶摇头道:等应该等之人。总之,我也不清楚了。不过我很高兴终于盼得有人来。我和老伯在这里守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一个人说话。
  小茶摇橹,水声哗哗。不一会就到了岛上,此岛较大,岛上树林荫蔽。有一二层小楼,掩映其间。小茶领了幼蕾进屋。小茶道:姐姐,我可否与你同睡一室。我一直一个人睡觉,感觉很无聊。我们说说话好么?幼蕾道:当然可以。两人遂进屋,小茶帮幼蕾解衣,边道:姐姐的衣服很漂亮。幼蕾面上一红。外衣脱掉后,小茶突然道:咦,这是姐姐的玉吗?
  幼蕾低头,看小茶指的正是朱大哥给他的玉佩,这玉佩一直挂在内衣的腰间。
  小茶道:姐姐,能否把玉佩借我一看。
  幼蕾迟疑了一下,看小茶诚挚的脸色,没有恶意,还是解下。小茶来回翻看玉,边啧啧道:奇怪了,真的很奇怪……
  奇怪什么?幼蕾问。
  小茶道:老伯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抬头凝视幼蕾:姐姐难道就是老伯要等的人?
  幼蕾莫名其妙,小茶已急急出去。幼蕾看那玉佩,心想,难道这老伯是要等朱大哥吗?他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总得先测探出来。
  约莫一柱香工夫,老翁和小茶匆匆赶来。老翁道:果然是有缘人。请姑娘借玉佩一看。幼蕾递过去。老翁细细看过,突然双膝跪倒,老泪纵横,幼蕾赶忙请他起,他兀自不肯,从怀里哆嗦着掏出一玉,竟是跟幼蕾所得一模一样,玉佩后也有字: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幼蕾想想这杨柳茅舍,这水中精舍,难道一切皆是天意。
  老翁兀自喃喃道:总算找到了,总算找到了……
  幼蕾不知所以,问:老伯,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伯道:我谨尊家命,为有此玉佩之人守画。其余,什么都不知。小茶,将画取来。小茶遵命,从外边,取来一狭长匣子,打开匣子,是一卷画轴。老翁徐徐打开,幼蕾本以为会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妙笔丹青,却只是一张普通的工笔画,绘的是一处红崖,崖后隐有瀑布飞泻,崖上苍树蓊郁,崖下散布红软的沙石。风景似也不美。而且画得过满,没有国画的留白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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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禇士弘落落承认。
  幼蕾也无有异样表现。禇士弘道:你对我了解太少,想不想多了解一些。声音轻柔,带着暖意。
  幼蕾神情飘渺。她觉得心中有块地方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要探出头来。然她一紧,又把它缩回去了。幼蕾微微笑了,像风拂开水面,又像花在雨中悄然绽放。她说:何需我?
  禇士弘紧盯她,幼蕾感觉似有烙铁印在她脸上,很灼热很疼痛的感觉。她不禁低下头。又站起,撩开珠帘,去船头。
  船已然从秦淮水域到另一地,水道狭窄起来,周围飘着水草,岸上柳树的枝干伸过来,仿佛可以够到。船夫道:夫人,外面风大,要起雨了。请回吧。
  夫人?幼蕾面色尴尬,自己一身男装,竟被船夫识破,又误为是禇夫人。正欲澄清,禇士弘出来了,抚住她道,风景美吗?天有些阴,不远处的茅屋与远处的山麓似掩映在烟雾迷离中。士弘轻轻环抱住她,在她耳边絮絮说:记得上次那场雨吗?那是我们初相识,一切仿佛天注定。今天又是雨,对我来说,亦是个难忘的日子,所以,我是用我最美好的心情在过。
  幼蕾本是要挣脱,但是苦于在人前,又听他那番话,心忽然就有些软了。
  雨细蒙蒙地落下来,轻盈、凉润,跳到他们发上、脸上,裸露的肌肤上,又软软的躺下去,化成丝丝缠绵。禇士弘环着她,她亦不说话,时间似乎静止,唯有桨破开水的声音。
  禇士弘把幼蕾拥进凉亭,士弘道:你吹首曲子我听。幼蕾惊讶。不明他何以知晓她会吹箫,士弘道:我知道你有一管箫。幼蕾想想,掏出来,又想想,吹了一曲“八六子”。士弘亦听雨浓吹奏过,依稀记得歌词: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销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莺又啼数声。
  箫声凝噎。划出最后一个尾音。幼蕾把箫取下。眼如秋水迷蒙。士弘看她,竟至痴傻,只反复念那词: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
  船只荡啊荡,不多时,在一岸边停下。船夫对禇士弘道:我娘子已把饭食给大人准备好。我去端来。说了便跳上岸去。幼蕾知士弘为这一天已早早准备好。为他的心意,倒也有感动。士弘拖幼蕾入内,说,我有一物要送你。在榻下取出一盒,又打开盒盖。幼蕾看到是一袭衣裙。浅紫色的短袄,配白色的纱裙。衣服领边斜斜绣了两朵玉兰花。
  喜欢吗?士弘柔声道。
  幼蕾呆了呆,道:我不要。
  士弘不说话,把衣服取出,撤了一下,又放到她手里,道:你穿给我看看。幼蕾摇头。士弘道:我现在出去。你在这里换,你要不换,只好由我来帮你换。说毕,出去了。幼蕾无奈,把衣服取出,面料柔滑,做工精细,想见他亦是花了不少工夫。犹豫片刻。她还是换了。衣服居然不肥不瘦,正好。
  士弘在外头喊:好了没。幼蕾不作声。士弘又等一阵,又喊,我进来了。而后掀帘进来了。刚撩帘,他就怔在那了。第一次见她着女装,居然美得令人窒息。并未施朱,唇红齿白,素面朝天,但干净清澈,是纯洁的美。衣袂飘绝,如此雅丽。
  幼蕾突然有些羞涩,亦是没有言语。少顷,士弘走进,道:你真的很美。幼蕾脸便又红了。
  此时,船夫把菜送来,打破两人的尴尬。俱是河鲜,别有农家风味。船夫道:两位慢用。船里有被褥可以休息。大人如要找我,就叫我一声。我就在岸边。士弘赏了他银两。道:你先回吧。
  有莼菜鲈鱼羹、西湖醋鱼、姜醋生螺。另有小菜两样。酒是花雕。士弘给幼蕾和他自己斟了。
  士弘喝了一杯,道:你一直在嘉兴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幼蕾道:我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见到禇大人?
  是吗?你觉得我很风光?士弘道。
  幼蕾想废话。不搭理他。士弘又继续喝了几杯,脸色略有些阴沉,幼蕾劝道:没人跟你抢,何必喝这么急?
  士弘看向幼蕾,脸色略有灰暗,他说:风光,或许,我小的时候就想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因为只有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我的确也可以说做到了。我是私生子,如今我可以彻底洗刷我的印记,不但可以让我娘正式嫁给我爹,也可以给她一生荣华富贵。没有谁会说我们的笑话。
  幼蕾听他说他的身世,有些吃惊,风光的背后的确有外人难以知晓的伤疤。
  又听他说:我靠伤害大哥,袭了父亲的职位,而后知道每个机会对我来说都不可浪费,便不要命地冲锋陷阵。四年,每一天都可能死去,终于还是侥幸活下来了。我的付出的确得到了回馈,但是权势总是没有尽头的,而不到顶峰,你永远不会有安全感。我的生命如今悬在别人的手中,便再风光也保护不了自己。
  你醉了。幼蕾道。
  不。士弘一把抓住幼蕾的手,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有些事我虽然不喜欢,但我必须去做。
  幼蕾缩了一下手,抽不掉。她说:其实,你不如把一切都卸下了,无求于人,自然就无须勉强自己。
  士弘一愣,全部都卸了,难道他半生的拼搏都要付诸东流吗?想到小时候受的屈辱,忽然道:你太天真了,我所争取的东西无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会更痛苦。
  幼蕾淡淡笑道:既然这样想,你便不应该抱怨。有所得必有所失。像我,我们的痛苦无非是没有饭吃,如果有口饭吃我会很容易快乐。每天能看到阳光升起我就觉得幸福。就像你,会觉得有钱很快乐吧。也许每个人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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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士弘再问:有无问他祖籍哪里?赵云虎道:云南人氏。禇士弘细思,云南离此山高水长,要证实非要花上几个月时间。但从苏州的事情看,这姓胡的极有可能是他们上次要追踪的人。幼蕾与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直跟他在一起,而且还那样保护他。
  禇士弘吩咐赵云虎:你派人去云南调查户籍,胡履痕那继续盯着。待会我会去吕府。
  赵云虎走后,禇士弘准备外出。仆人送上两信,一是苏大人的请柬,邀他参加玄武湖春宴。另一份并没有具名,但是那熟悉的柳体字无疑只属于幼蕾。禇士弘心一动,翻开内页,她居然约他明日秦淮河见。她没事了。他心里一松,猛然知道自己是紧张她的。但她为何去找吕大人?疑窦又丛生。
  手里两张纸,一边是春宴的帖子,一边是幼蕾的邀约,他忽然有些矛盾。虽然并不存在时间上的冲突。但是,的确是一件难以取舍的事情。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他必须得到苏沅沅,但是内心却为幼蕾游移不决?他知道生出了些感情,他告诉自己必须说服她做他的侧室。只有这样似乎才是两全其美的方式。
  为了这个约会,他好生准备了一番,第二日,便牵着小雪,沿秦淮河迤俪而行。
  不多久,小雪躁动起来,呜呜朝天鸣着,耳朵摆来摆去。禇士弘便知幼蕾应在不远处。又过一会,小雪小跑起来。禇士弘负手,并不急于过去。
  小雪找到了它要找的人。那个人,此刻离禇士弘还不够近,但他似乎闻到了她的气息,空气一时温暖而明媚。禇士弘几乎是抱着欣赏的态度看着小雪与幼蕾的亲昵。
  他停住了,仿佛是怕这美好的感觉会立刻冲走,几乎是在缓慢的拉长快乐的距离。他望向秦淮河,水面深碧,稠而酽,仿佛是千万匹绸缎撑于水面。其上有若干画舫,均雕梁画栋,门上围了流苏。有丝竹之声袅袅升起。
  这种地方,禇士弘并不陌生。河这头是江南贡院,士大夫在此博取功名,另一头是青楼,士大夫在此云雨求欢。最有名的百花阁他不曾少光顾。这时,他嘴角牵出一抹笑,不明白幼蕾如何选了这块地方。
  转过头去,那女子正向他望来,似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拖沓。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紧张。士弘又走得近些,看清了这个他梦萦魂牵的女子。她居然还是男子打扮。这令他有些不快。
  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她清冷地说。
  他说,只是想延长见你的时间。
  她说,你很会说甜言蜜语。
  他说,很少,只是碰巧你都听到了。
  她心内一窒。转过身,望向水面,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哪里去。他不动声色。
  你无须知道。她口齿不留情面,我只是要离开应天。
  回嘉兴吗?他揶揄。
  不。她脸上有些潮红。
  何必要见我?他说。声音依然没有感情。他在逗她,他喜欢看她生气的模样。他看到她在跺脚。他于是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摇头。那为什么让我来这里?
  只是,只是觉得这里漂亮。幼蕾低低道。
  漂亮吗?或许。禇士弘道。这时一画舫自他们面前过,船头正坐了雨浓,在咿咿唱歌。士弘挥手向她打了个招呼。
  认识?幼蕾似不经意说。
  很熟。她是百花阁的名妓。我常去。幼蕾有一瞬的惊呆,而后笑笑道:原来你如此风雅。
  还算不上。他说。就这样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幼蕾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她一定有事找他,果然,一阵后,她犹豫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禇士弘淡淡看向她。
  幼蕾尴尬道:你,能不能将你的通关腰牌借给我。反正你用不着,我去别的地方也方便些。
  哦?禇士弘偏头,恐怕不是你要吧,是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求我,我知你并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我,是我,你要不愿意就直说。
  禇士弘嘴角又扬起嘲弄的笑,怎么报答我。
  你,你说吧……幼蕾回得犹豫,她似乎知道他不安好心。
  禇士弘指指对面,道:你愿意与我共度良宵?
  幼蕾脸色立变,狠狠道:你去死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禇士弘把她拉住了。说:共度良宵不见得是你想的那种。幼蕾脸又刷的红了。禇士弘觉得唯如此,她才能显出妩媚的女儿姿态。来吧。禇士弘握住了她的手,就从现在开始吧。幼蕾的手在其手中瑟缩。他更紧地捏住了她。另手指船,道:咱们上船吧。他挥手,便划来一船。禇士弘拉她上船。是一座很别致的画舫,船头有凉亭,船身画了精致的应天四时风物。有一珠帘缀在门口,风袭来时会叮叮作响。门口分挂了两只羊角灯。禇士弘把帘门掀开,里头有一锦榻,又有一桌两椅,桌上放了茶水、糕点。禇士弘在船夫耳边吩咐一下,便拉了幼蕾钻进里头。
  幼蕾有些不习惯。在一边手足无措,禇士弘道:在我面前,无须不自在。幼蕾白他一眼。禇士弘先就坐下,在一小炉上煮茶。幼蕾说:你有备而来。禇士弘道:我不备你能备吗?你惯会辜负良辰美景。
  你想怎样?幼蕾有些戒备。
  禇士弘一手把她拖到椅上,说:现在你不用想这些,尝尝这个茶,怎样?有异香吧。告诉你是晚上把茶包置于腊梅花芯晨起收走,用雪水煮的。
  幼蕾确实觉得香气清雅而不散,横他一眼道,你有如此雅致。禇士弘笑了:非我。是有人送。幼蕾眉一挑:红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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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想什么呢?
  哦,幼蕾从沉思中惊醒,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在看树影什么时候会拉长。
  是么?朱允炆并不相信,看出来了么?
  幼蕾道,它一直在变化,却无法分辨出具体的时候。我盯了很长时间。
  朱允炆笑道,其实人心中很多情感也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种上去,但是回首的时候,已然生在那里。
  幼蕾默默点了头,道:我想去应天一趟。
  你是要去找他么?朱允炆问。
  是的。幼蕾又解释道,我怕他会找我,然后暴露大哥的行踪。我只想告诉他,我要离开应天回老家。
  朱允炆淡淡笑道:他会相信么?
  幼蕾道:为什么不会?
  朱允炆也不解释,道:那好,你顺便帮我做一件事,我写一封信,你交给礼部侍郎吕大人,我想通过他找一个人,他看了信自会跟你说。幼蕾答好。朱允炆道:麻烦小兄弟了。 幼蕾便笑道:大哥何须说麻烦,我们是兄妹,你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
  幼蕾第二日便进了京城。打听到吕大人的住处,知道关系他人生命,不敢擅自行动。在附近徘徊到黄昏,看到有一轿子停在吕府门前,门丁迅速跑来将轿门掀开,一中年人便步出轿,大约40多年纪,留着长须。幼蕾猜测应该是吕大人了。又等了一时,便上去敲门,说要拜见吕大人,门丁问她是谁,她一时不知如何说,门丁自然不会将她放进去。给她吃了一个避门羹。幼蕾想了半天,决定翻围墙强行闯入。便找了截附近无人的围墙跃上去。然而刚跃上去,就后悔了,围墙下灯火通明,人声喧沸。就等着拿她,正欲逃,忽然发现围墙外突然之间也窜出了不少人,其中一个是刚才见的门丁,那门丁道:就见你不怀好意,果然。
  幼蕾知道卤莽了,便急道:我没有恶意,我有重要事情禀报吕大人。门丁冷冷道:你下来吧,我们将你捆了去。
  幼蕾没有办法,左看右看,决定跳入吕府,反正是被擒,如能看到吕大人便能说清楚。不幸的是,她跳下时,便陷入了人群的包围中,还未来得及施展手脚,便已被捆住。
  幼蕾叫:我要见吕大人!
  旁边一人道:你见吕大人何事?
  幼蕾道:我只有见了吕大人才能说。
  旁边那人冷哼道,要图谋不轨吧,又命令那些家丁,道:将他关起来。
  幼蕾便被关入了一个小房子。一进去,门就紧锁,透过窗子,可看到有几个家丁看守。幼蕾很沮丧,责骂自己太过卤莽。但既已进,便只能想办法早些出去。然而,如果,吕大人不亲自来审她,那封信又如何能让外人看。
  一夜过去,吕大人终于没来。第二天一早,家丁将门打开,说:你走吧。幼蕾愣道:为什么?家丁不耐烦道:叫你走你就走,罗嗦什么呀。敢情还不想走。幼蕾想就这样没完成任务就出去,怎么行呢,便扮着笑脸道:麻烦大哥,我真的想见吕大人,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我真的没有坏心。家丁揉着眼道:你还有完没完,想再蹲一天,是吧。幼蕾道:不见吕大人,那我就再蹲一天好了。家丁气道:是吕大人让我们放你走的,他没说要见你,你就走了吧,我一夜没睡,困得很,就不要找我麻烦了。幼蕾道:大哥,求你跟吕大人再说说吧。家丁气得一把将她又推进了房子。
  大约到中午的时候,幼蕾饿得饥肠辘辘,心想:这帮人真抠门也不拿点吃的。正想着,门哐啷开了,进来一个长须中年人,正是幼蕾昨日见到的那位,幼蕾一喜,就听吕大人道:听说你非要见老夫。幼蕾点头,边掏信边道:大人,我没有恶意,只是受人所托,给你一封信。递过去,旁边家丁接了递给吕大人,吕大人展开一读,脸色变了,对左右道:你们出去。而后颤声道:他在应天?幼蕾知道是说朱大哥,也不知该不该回,抿了嘴不说。吕大人道:你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人不在应天,具体流落哪里,老夫不知,但会帮他打听。又道:他身体还好吗?声音真挚。幼蕾猜测不似坏人,便道:还好。吕大人道:我委身事敌,就是在等他,请帮忙转告。而后说:这位公子,你可以走了。
  幼蕾肚子很饿,便道:能不能给我一碗饭吃。吕大人恍然大悟,道:怠慢了。将她请去大厅,幼蕾饱饱的吃了顿饭。临行前,吕大人还赠了她一些银两,让她好生照顾他。幼蕾知道圆满完成任务,心里很高兴。
  出去后,想了想,找了家客店,写了封信,让小二送到禇府。无论如何,总得让他死了心,不再找她。但是他一定会找她吗?幼蕾不禁反问,难道是自己想见他吗。幼蕾心里一慌,连忙否定。

  3。秦淮泛舟
  赵云虎向禇士弘禀报:大人,已经探得消息,大人画像上的那女子叫傅幼蕾,与她同行的男子叫胡履痕,两人已在南村吝屋而住,但傅幼蕾昨日忽然去了吕府。禇士弘插道,她去那里做什么?赵云虎道:我看她似乎想见吕大人,但门丁没让进,后来那姑娘铤而走险,跳上围墙,看来已经被拿住了。
  她一直没出来吗?禇士弘皱眉道。
  赵云虎摇头,道:待属下待会打听情况。
  好。那你快去。禇士弘道,赵云虎转身,禇士弘又将他叫住,道:那姓胡的是做什么的?
  赵云虎道:自称是读书人,号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应天是为游历。但查其路引却没有。但是这也不足为奇,我朝户籍管理严格,百姓怨声载道,破坏规矩行事的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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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虎走后,禇士弘去了宫里。从大殿出来后,他犹豫片刻,拐向了德馨宫。
  德馨宫,是江贵人的住处,在宫中一僻静处,平时少有人来。这江贵人身份很特殊,她原是建文帝朱允炆的兰妃,为兵所俘,皇上慕其美色,不忍伤害。江贵人不想受辱,几次欲自杀,但都没有如愿,这反激起皇上的好奇心,居然留下了她,并封她为贵人。她拒绝侍寝惹恼皇上后,被移至偏废的德馨宫,自此远离后宫纷争,活得反而自在。江贵人曾怀过龙胎,但后来流了。原因不明。宫中的说法是为皇后所妒,在饭食内加了慢性毒药而至流产。
  禇士弘之所以认识她,是偶然一次路过此地,听得里面有痛苦的呻吟声,他顾不得其他,连忙进入,见一女子倒在地上,身下全是血,而身边却无一人伺候。她脸色惨白,眼神却还镇定,只是肯定很痛苦,才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
  禇士弘马上转身要去找太医。她阻止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我想死。禇士弘马上意识到此女子就是江贵人。他说:死是件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事情,何必着急。不顾她的阻拦,叫来了太医。以后莫名地对这个女子有了惦念。每逢进宫就会悄悄地拐向这个地方,并不进去,只是在宫外稍作停留便走。直至有一天,被江贵人叫进去。走的时候,她说:以后你还会来看我么。他理解她的处境,便会时不时去坐坐,喝上一盅茶,再走。江贵人会问他一些政事,他如实回答。江贵人脸上很少有笑,神情落寞,听到什么,只略微沉思,并不发表看法。但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她是个奇特的女子,无可捉摸。
  虽然初春已至,草木渐渐有丝绿意。但天气还不暖和,风呼呼吹着,枝桠瑟瑟颤抖。禇士弘让宫女通报。江贵人闻禇士弘过来,亲自出来迎接。这次依旧是素面朝天,只穿一件白色湖绸棉衣。
  以为你不会来了。她望着他,但似乎并没看他。语气里有一些赌气的成分。
  出去办事了。他简短地说,你,还好?
  江贵人淡然道:又有什么好与不好。只是挨日子罢了。又抬头看萧瑟的天,似自语道:很冷的天。
  禇士弘道:贵人进屋吧。遂进屋。江贵人取出茶,让禇士弘品,士弘呷一口,但觉唇齿留香,问:什么茶呢?江贵人道:只是普通的香片,但是我用纱布包了放在腊梅花蕊中,第二天取出,又用雪水泡,所以是别有味道了。
  禇士弘谢道:贵人用心了。
  江贵人又淡然道:只是无事而已。又问:最近做什么事呢?
  禇士弘犹豫片刻,遂把皇上要他查找建文帝之事说了。
  他,他还在世么?江贵人声音颤抖。
  嗯。禇士弘答,看着江贵人,观察她的表情。然而江贵人神态淡淡,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说:禇大人,今后你不能再来了。
  禇士弘疑道:为何?
  江贵人淡淡道:难保没有人想害我。也难保没有人想借我来害你。
  禇士弘一头雾水,若是此由,以前便不好接触。遂道:要怕早就该怕了。
  江贵人道:禇大人还有前途。不管怎样,你避一阵吧。
  禇士弘无语,虽然清白,但是与皇帝的女人接近总不是好事。想想也就罢了。
  江贵人站起,取了些茶叶递给士弘,悠悠叹道:就此告别吧。

  朱允炆和幼蕾在离应天城不远的南村租了房子。租到这间房子也很凑巧,幼蕾觉得在城中很危险,劝说朱允炆到乡下暂住,两人到乡野,忽听到有人叫救命,赶过去,看到一女孩不小心滑到水沟里,将女孩救上岸后,便将她送回家。女孩的母亲李嫂非常感谢他们,幼蕾看他们家空了间房,便问能不能出租。李嫂欣然同意,因她的丈夫已经过世,儿子在应天做买卖,很少回家,只她与女儿居住,很寂寞,恨不得多些人住,何况还能贴补家用。
  幼蕾很乖巧,经常帮李嫂打扫庭院,洗菜做饭,而朱允炆便教女孩读书认字,李嫂对他们非常满意。一次李嫂甚至问幼蕾,有无成亲。说自己的儿子现在年21,正想找一门亲事。幼蕾为绝她念,便道:小时候已经定下亲,这次正是和哥哥前往应天寻找失散的未婚夫。李嫂惋惜不迭,只能道,与姑娘一见如故,如今我们有缘,想认你做我的干女,好不。幼蕾当即甜甜地叫了声干妈。李嫂让她过来与自己和女儿一室睡觉,晚上还能说说话,幼蕾当即就同意了,因与朱允炆共居一室实在不大方便,虽然以前在路上也同宿过,但破庙与卧室确实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农家生活比较安乐。朱允炆承担了男人的职责,劈柴、挑水、修篱笆,一次,朱允炆通了烟囱,从房顶爬下来,幼蕾看到他被烟灰熏黑的脸,开他玩笑,说:皇上,你现在好土啊。朱允炆笑道:小兄弟不喜欢么?幼蕾提了水,给他洗脸,说:看到大哥能自食其力,我很喜欢。朱允炆道:大哥以后——忽然想到什么,便闭口了。虽然他非常渴望和小兄弟有一个家,就像现在这样安乐平和,但是他还不能给予。他的使命是复仇。他必须一步步走向战场。
  这几日,朱允炆一直在想如何找到与玉佩有缘之人,忽然想到主录僧溥洽。太祖曾与之有过密谈,他或许会知道些线索,只是已经失散多年,如何下手探访。又想起旧臣吕大人,现在礼部做事,或许他会知道一点线索。应该去吕府一探。遂步出房间。看到幼蕾正坐在院中树下看着影子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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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士弘跟那女子进的是北门。房内就如外面的缩小版,亦是香艳无比。女子把禇士弘领进后,显然有些无所适从。并没有椅子,禇士弘只得坐在床上。略一迟疑,女子过来给他褪鞋脱袜,又解外衣。禇士弘只是随她。到雪白的里衬出现后,女子停下来,见禇士弘不说话,只好颤抖着手继续给他解内衣。禇士弘抓住了她的手,手冰凉,让他诧异。他说:可以了。女子显然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就愣在那里。他说:到此为止。女子脸上出现欣喜状,但一瞬又消失,她启口道: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女子声音清脆若银铃,很是悦耳。禇士弘正眼瞅她,她蛾眉凤眼,隆鼻小口,薄纱下的肌肤欲盖弥彰。禇士弘的兴趣吊起来,他将她顺手一拉,她便猝不及防地掉在了床上,她没有话。脸上亦无表情,只是静静承受。只是身体进入时,她叫了一声,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几秒钟后,禇士弘知道这是她的第一次。面对点点血迹,他莫名有些不忍。
  你,新来吗?
  女子轻微点头。
  叫什么名字?
  肖雨浓。女子声音很低。
  肖雨浓,好听的名字。为什么到这里来。
  女子不说话,抬头看他,脸上有一种淡漠的表情。好像他无须假惺惺的关照。禇士弘取出一锭黄金,给她。她收了,并不迟疑。禇士弘起身便走。
  第二次,被邀请来时,他一瞬间想起了这个名字,遂叫了她。她已经风尘很多,会用细细的眼睛笑,亦知道主动迎欢。他问她还记不记得他,她说:记得。他问为什么,她嘎嘎笑了,说:因为第一次。她又说,她很庆幸是他。能到这种地方来的,十有八九不是好人,但他不像。问为什么,她说,她看到他的亏欠。
  禇士弘觉得有趣,道:我也只是寻欢作乐。她道;你似乎并不热中。熟了以后,她问他:有没有娶妻,他说没有。她就有点得意,说:那我是不是暂时拥有你。禇士弘说是的,肉体上如此。她说,我很高兴。禇士弘说:你不要求我赎你吗?她笑回道:你不会的。你不会看上我们这种人哪怕是做小。禇士弘若有所思道:未必。她就朝他笑,眼神柔媚的,又有些嘲弄。仿佛想勾引他又不信赖他。
  半夜醒来,禇士弘有时会听到她的啜泣声。人的命运不同。她的生活她并不喜欢,但没有办法。禇士弘这时会把她拥紧,这样的女人即使不爱她,但用来取暖却也很好。

  你很久没来了。肖雨浓给他梳发。
  只是有点累。
  怕是有了喜欢的女人,否则禇大人怎么会有累的时候。肖雨浓调侃。禇士弘偏头看她。肖雨浓又道:那就是喽。
  何以见得?禇士弘问。
  肖雨浓放下梳子,过去倒茶,说:在我看来,当你累的时候只有一种,就是情累。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禇士弘问。
  肖雨浓把茶递给他,道:兴趣。我一直想,什么时候你会为一个女人牵肠挂肚?什么样的女人又能迷惑住铁石心肠的你呢?很好奇。你能告诉我吗?
  禇士弘嘴角飞出一个笑意,呷一口茶,站起,负手立于窗前,外面是溶溶月色、疏影横斜,禇士弘想:此时,她在做什么。无论做什么,决计不会想他吧。神色便黯然下来。雨浓在背后轻轻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身上,轻声说:无论是谁,我并不想听。此时此刻,你也不要再想谁。
  禇士弘任凭她。忽然问:你会吹箫吗?雨浓嗯一下。士弘道:那麻烦你吹一曲与我。雨浓便过去取箫,便吹一曲“卜算子”。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禇士弘神情恍惚,遂自顾斟了酒慢饮,竟至醉了。
  第二天,雨浓塞给他一幅手套,一双袜子。说,闲时织着玩的。禇士弘收了,知道她特意做的。
  禇士弘回到府中,对仆人道:差赵云虎到我书房。
  赵云虎是禇士弘的亲信,是他在道上所救。彼时,赵云虎因偷窃被打至奄奄一息,他把他带到军营。此后,他对他死心塌地。赵云虎年20。长得亦是一表人才,并且谋略与武功均不欠缺。若非出身卑贱,赵云虎绝对能出人头地。禇士弘有时候暗中观察他,看他只要有空就读书,从他书房拿孙子兵法、史记、资治通鉴等等。他就想:他或许是在等待机会。他或许也未必可信。但他并不怪他,也不因此打压他,因为他知道他只不过是为求得自己的价值罢了。无论用何种手段,他曾经亦如此。但是求得以后,未必有想象中的快乐便是了。
  赵云虎进禇士弘书房的时候,看到主人在画画,站在他身旁瞅过去,能看到纸上落满了女子的头像,或颦或笑,或嗔或怒,主人笔墨含情,用了十分的心思,他将目光投向主人,适时捕捉到了主人脸上一抹笑意。主人终于动情了吗?又是谁家的女子有这样的本事,在他陪伴主人的5年岁月中,他从未见过主人为女子稍假辞色。
  片刻,禇士弘停住了笔,将纸给赵云虎,道:你好好看看。
  赵云虎莫名其妙,又看了一眼,纸上女子的脸的确很精致,但若是主人所爱,为什么要让他看。他不解地将视线移至主人脸上。
  禇士弘淡淡道:你去同福客店盯住这个人和她的同伴,一有情况向我汇报。
  赵与虎吃了一惊,如是敌人,主人怎须满含深情画出女子?他满脸狐疑,但主人未有任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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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禇士弘未必确信胜利一定属于他们,但是他跟朱棣一样,没有其余路可走。必须胜利,所以必须坚持。
  胜利最终属于了他们。之后,朱棣论功行赏,封了一批武将。禇士弘授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封成国公。他的确达到了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他回家里,大小夫人和仆人都诚惶诚恐,他的父亲对他也几乎言听必从。到应天后,父亲很快娶了他的母亲,做二夫人。然而母亲习惯了独处,他便在嘉兴修建了府邸送给母亲。平时有空也时常回去陪伴母亲。只有母亲能唤回他内心的温情。
  然而官场复杂,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了微妙变化。朱棣对他还是很友好,但无形中似乎有了距离。不久后他就知道因为与部下的亲密关系,朱棣对他有了忌惮。另外,大臣们因之并不热中于交际应酬,也有人弹劾他狂妄自大,以功骄人。在立储问题上,他是拥护太子的,然而皇上与太子关系很微妙,似乎有取汉王代太子的可能。
  和平时期,人际间的争斗竟复杂过战争。禇士弘心里忽然有所失落。他问自己,真的得到什么了吗?他的生命不照常不能主宰,战争中他还能相信自己的能力,现在他相信什么?
  懒散地活了几年,到朱棣终于向他露出狰狞牙齿的时候,他忽然才意识到严重性,他还想要这生命吗?如果要的话,他必须采取行动。他也并不是不会勾心斗角,只是不喜欢罢了。但是必要的时候,也必须去做了,就像对待他的大哥一样。大哥至今不知是他的阴谋,看他不似其他人的势利,一如既往对他好,反而感激涕零。
  如何去挽救自己的生命,禇士弘脑中也略有思路。他去拜见了几个朝廷大官,送上不菲的礼物,隔些日,又约了他们吃饭。和他们说话时,他态度谦恭,以晚辈自居,毫不吝啬地将褒扬给了对方。平时打听着谁家有问题,暗地里给他们解决,自然也透出风声,但做得很自然。
  另一方面,最近他听说了内阁学士苏敬泽大人将举办春宴为女儿苏沅沅择婿。内阁学士的品级虽不高,但能干预政事,实则皇上的心腹。他对苏沅沅并无兴趣,虽也听说她才貌双全,他动心无非是苏敬泽的关系,他年26,一直未有嫁娶,实在是自己对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他不想与一个无法有心的交流的女人有亲密的接触。倘若只是解决生理本能,很方便,无须成亲那样费事,正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是父母的心病,母亲不得不以寂寞为借口迫儿子纳妾。
  但是,也许只是未碰上罢了。在他动了念头要参加春宴时,心里却清清楚楚盘旋出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令他彷徨无定。他从来没有过为一个女人而破坏自己计划的。
  离开苏州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出神,会莫名其妙地浮出微笑,会莫名其妙地思念。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心也会湿漉漉的,充满情感的汁液。
  第一次见她,是中秋,她在给乞丐洗头,弯弯的嘴角流着恬静而温和的笑意,他骑马而过,不由多看了几眼。第二次是在雨中,她调皮地在水塘跳跃,又对他做了鬼脸,激起了他的兴趣。第三次是画像上,母亲将她相中的媳妇画像给他看,他看到其中有她,那一刻,他的眼眯了起来,他指了她对母亲说,就要她吧。一个有点兴趣的人总比没有强,虽然那个时候,他并未有什么感情。但是令他惊诧的是,第二天仆人带来的消息是,傅家小姐逃婚出走了。从来只是他拒绝别人,还没有别人拒绝他,他心里有了奇怪的惦念。她凭什么呢?她去了哪里?
  然而世界真的是很小,他又一次遇到她,倔强离家出走的她晕倒在河边。他看了她苍白发青的脸,心莫名地动了一下。她穿着宽大的男装,身上有淡淡的汀兰之香,乌黑的发丝散乱在胸前,添了几分妩媚,她很美,那种清幽淡雅的美,需要看久了才品味出的。
  在牢里,他发现追捕到的是她,他很不希望她牵扯到他的公事中来。她对他撒了谎,她心里有比他更重要更信赖的人,她刺激了他,他强行吻了她,她的唇齿间有甜甜的香气,令他不由自主地沉迷。
  离开苏州后,他一直若有所失,后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思念。
  思念,这个在他生命中还未出现的词汇,现在正在困惑他。他从没发现自己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个人。他难道爱上她了吗?
  他无法去回答自己,因为不愿意,她会破坏他太多事情。他必须将心肠收缩起来。然而,为什么看她跟别人在一起,会不由自主地生气。

  2。不知不觉
  他好像被刺激了,离开后,他去了秦淮河畔的百花阁。不是第一次去,跟官僚应酬时也会去,那里有许多绝色女子,无一例外,他也会被安排一个伺候。那些姑娘自小经过培训,精通音律,长于歌舞,且个个温婉可人,应天的官僚士大夫都很喜欢在这样的地方培养感情、互通信息。
  他第一次去的时候,是礼部徐大人过生日。当时是在百花阁举宴,宴毕,他把士弘和其他两个皇上青睐的人物留下,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禇士弘在官场早练得宠辱不惊,何来“惊喜”?他们三个随苏大人沿一密道步入内室,此内室装扮颇为香艳,纱幔垂地,锦帐绣襦,红烛飘扬,属于女人的香气四处横溢。同僚周大人道:不想徐大人久经此道。徐大人眯着眼睛,但笑不语。拍下手掌,顷刻出来四位绝色女子,皆只着寸缕。个个杏眼粉腮,婀娜风情。徐大人道:众位只管挑顺眼的。其余两位先自挑了。禇士弘并没有兴趣玩此种游戏,但面对这些风姿绰约的女子要做柳下惠似乎也无此必要。禇士弘略抬头,见其中一女子垂头不豫的样子,便决定点她。各自选了伴后,四人便被各女子带入四扇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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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可怕,撒谎。朱棣很清楚即便做坏事也要找到合法的道德外衣,只有如此,他才能理直气壮。他做到了,把篡逆说成奉天靖难,反倒让朝廷陷入被动。
  第四个可怕,深谙权势之道。登基后先大肆屠戮一批反对他的人,让人们对之望而生畏,又对依附的人示以宽宏。一打一拉,便可以让天真的士人进入豰中,对他感恩戴德。
  或许还有很多,在朱棣身边越久,越得他信赖,禇士弘便越心寒。这个人似乎已修炼成精,他可以为一个死去的虫子哭泣,也可以淡定看鲜血肆虐。他身上似不长同情、爱等感情,他只分利用与不可利用。只是这些感觉禇士弘以前不会明白,作为私生子的他一出生就刻上了耻辱的印记,为了抹去这个印记,他只想出人头地,而出人头地唯一的方法就是获得权势。而权势只有更有权势的人才能给他带来,所以当他16岁顶替父亲做护卫千户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17岁靖难战役打响的时候,他感叹自己生逢其时,因为乱世才能出英雄。
  禇士弘只是父亲禇亮偶然一次拈花惹草的产物。
  一个春暮黄昏,他的母亲刘氏在溪边浣衣,血红的夕阳在其背后燃烧。这个平凡的女子就像一幅画一样被偶然南下办事的禇亮携取。很快的,禇亮对这个性格绵软的女子失去了兴趣,事情办完后,他抛弃了一切海誓山盟回到了北平。刘氏不久后产下一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竟然抱子千里迢迢北上寻找禇亮。当时禇亮是燕王藩邸的护卫副千户。她见到禇亮,说,我什么都不要,但是你要认这个孩子。禇亮看是个男孩,也感觉对她有所亏欠,便收下了。
  私生子禇士弘从小便在侮辱与冷眼中长大。别说禇亮的大小夫人,就连佣人都看不起他,他经常饥寒辘辘,衣不蔽体,做着下人的活,忍受着下人都不用忍受的侮辱。他的心早早冻结,年幼的他只想有朝一日将他们赋予他的一切通通还给他们。随着年岁增长,他知道要保护自己,惟有自己强大,于是就刻苦读书,勤练武艺。他读书要至三鼓,而五鼓便起来习武。工夫不负有心人,王府举办射箭比赛,他央求父亲让他参加,父亲本想给大儿子机会,然大儿子怯场,机会便留给了禇士弘,自然他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果然一鸣惊人,夺得第一,被燕王封为“神箭手”,也给了他加入护卫军的机会。
  他16岁,父亲在一次征战中受伤失去了作战的能力,依理,他的位置将由大儿子承袭。禇士弘非常渴望这个位子,他并不甘心自己从小兵一步步做起,否则做到死,也未必能做到千户的位子。如何处理他的大哥,成了他一段时间的心事。大哥,不是我想害你,是你阻止了我前进的脚步。禇士弘心里道。一日,他约酷好狩猎的大哥士礼去野三坡。他尽量在事先埋有火药的地方流连,天公作美,正好有一野兔奔过,士弘一箭假装不中,奉承士礼:其实大哥箭法远胜于小弟,那日要是大哥参加比赛了,哪还有小弟的份。士礼心中窃喜,也欲表现,便策马去追,结果不幸引爆,腿从此后瘸了。这样,父亲的位子才转让给了士弘。
  禇士弘知道自己资历浅,手下的兵多不服,他便经常与兵士喝酒,跟他们称兄道弟,知道谁家有困难,也不吝啬花上几个钱,士兵犯错,往往宽大为怀,很快便和大家打成一片,但他也知道建立威严的重要,破坏原则的人,他杀的时候毫不手软,如此,到靖难的时候,他手下便有了一批死士。
  17岁的千户,计谋比他强的人很多,武艺比他高的人也很多。怎样才能够吸引燕王的眼球?他告诉自己绝不浪费任何表现的机会。机会就是胜利。然而机会很多时候要自己去创造。
  与朝廷军队第一次凶险的战役——真定之战,就是一次机会。朝廷方面的老将耿炳文在月漾桥中了他们的埋伏,急速撤退,他带了30骑紧追不舍,虽说穷寇莫追,但他还是不要命的追上去的。南军有万人,他的30骑如何抵挡,他是不是疯了,不是的,他判断南军人虽多,但经刚才的激战,早已自乱阵脚。果然,南军见还有人袭击,纷纷逃窜、互相踩踏,3000人降附。之后,朱棣对他嘉奖,并授他指挥佥事,从此得到信任。
  之后,他大败李景隆于郑村坝,攻克连朱棣都害怕的平安,进攻济南,在铧山,他从后翼奇袭南军,降万余人。成为燕军中年纪最小最勇猛最受朱棣信赖的将领。在战争中,他知道团队的重要,每次激战前,都会安抚士兵,鼓舞士气;战场上,他往往身先士卒,兵士见主帅不要命,也不好意思顾惜生命;战后,他都要予以犒赏,他的军队战斗力极强,兵士们也真心拥戴他。
  东昌之役,朱棣被盛庸设计包围,城楼上南军的弓箭、火器全对准了,眼看朱棣就要射成刺猬,禇士弘从边翼突破,冒了生命危险,硬是将朱棣救了出去,事后,朱棣也心有余悸。对禇士弘更是另眼相看。
  燕军一路南下。也吃过败战,渡江之前,因连吃几个败战,兵士对渡江攻打京师信心不足,纷纷要求河边扎营,实际是变相撤退。朱棣说:想扎营的到左,想渡江的到右,结果兵士呼啦啦全到了左边。朱棣气得话也说不出,这时,禇士弘站出来了,他说:诸位坚持下去吧,当年汉高祖刘邦十战不胜,最后不也得了天下,现在敌军已经疲敝,我军胜利在望,怎么能够有退却的念头。
  将士们都不说话了,默默点了头,因禇士弘的威信,他们愿意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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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禇士弘淡淡道:在应天,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即使你没有小雪。幼蕾想,果然并不好对付。大哥在应天怕有困难。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与大哥分开,而且必须让他知道。幼蕾心不在焉道:你回吧。我想休息了。
  禇士弘道:我就在这里下榻。
  幼蕾也不说话,拿了行李就走。禇士弘一把抓住她,说:我没打算跟你同床共寝。幼蕾看他,说:我要走了。这地方本就是为你留的。我哪里有钱。禇士弘突然柔声道:我可以睡到隔壁去。陪我几天好么?幼蕾一愣,又立刻甩开他的手道:你何需我陪?转身。听得禇士弘在背后说:你是要去陪他吗?幼蕾顿了下,笔直往前走。
  幼蕾到马厩跟小雪告别,抚它的头,轻声说:小雪,这个地方不陌生吧,告诉你,你回家了,这里是应天,呆会,你的主人会把你带走,高不高兴?小雪悲伤地瞅着她,似乎并不高兴。幼蕾继续柔声道:你再也不会吃苦了,禇大人会把你喂得饱饱的,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在马厩里,不用跟着我四处奔波了。小雪,我们再见好吗?幼蕾跟小雪挥手。小雪呜呜叫。眼神凄楚。幼蕾也有些伤感。感情总是在不经意间生出,却只有在别离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她咬咬牙走了。
  幼蕾怕禇士弘跟踪,在应天的街道乱串了一阵后才去见朱允炆。
  大哥,我回来了。甫到客店门口,看到门前一个淡立的影子,幼蕾便知道大哥在等他。
  小兄弟,我在这里。朱允炆招手,事情还顺利吗?
  嗯。幼蕾略有迷惘,迅速挥掉,问:大哥怎还不休息呢?
  朱允炆挂一抹平和的笑,道:我一直在等,看到你才安心。幼蕾盈盈道:那大哥此刻可以去休息了。
  朱允炆指了天道:月亮很好,咱们不如在附近走走。遂拉了幼蕾的手。
  客店前方是一小林子,外配有假山、小溪。月光如斗,银辉遍地,枝杈迎风曼舞,若非天气清寒,倒真的是良辰美景。两人携手到林下,幼蕾忽然道:大哥,我买了管箫。遂取出,给朱允炆看。朱允炆用来试吹。声音悠扬婉转。幼蕾在箫声中忽然想起了禇士弘。他到底留还是走了呢?但迅速的,她用力把影子抹掉了。幼蕾说:大哥,我们合奏一曲如何。奏得不好,大哥切莫笑我。遂两人悠悠合鸣。天地万物似乎消弭,唯音乐长存。
  这一切,都看在禇士弘眼里。幼蕾以为甩脱了他,实际并没有。禇士弘看两人自然地牵手,默契地合奏。想起她曾说过“心有所属”的话,心里翻江倒海。
  月东沉。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三章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1。死亡任务
  禇士弘觉得很累。
  自从接受那个不可能的任务后,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可以望得到头了。无论他曾经为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无论他在世人面前如何风光显赫,他不过是他手中的工具,眼中的蝼蚁,他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生命。
  他是皇上。这个词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所有人都要匍匐其下,仰其鼻息。然而,谁真天生是皇帝,他看得够清楚,他面前的他不也是打出来的吗?但是权力的巅峰只有一个,只要坐上便可生杀予夺,没有人敢不服气。不服气也可以,他会拿起屠刀。他会篡改历史。然而到底坐得不太安稳,篡逆的阴影虽然可以在别人心里连根拔除,却不能阻止飘向自己的心里。他心里还是虚弱的,所以他要通过屠杀来确认自己的权威。那个神秘失踪的前皇帝是他永久的心病,一天不见尸体一天不会安稳,然而他已经向帝国的臣民宣布前皇帝已死,便不能大张旗鼓派兵力捉拿,也不能悬赏通缉,他只能暗地里操作,而接受这个任务的人,必须有被信赖的能力和素质,也必须是以后要收拾的对象。
  被这个不幸的任务砸中的人是禇士弘。追拿建文帝虽然困难也不是不可能完成,难的是追拿完毕后等待他的不是嘉奖而是屠刀。谁能让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活在世上,傻瓜都知道要杀人灭口,何况聪明的皇上朱棣。
  禇士弘微微笑了起来。他回想朱棣将这死亡的担子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忠厚诚恳的模样,似乎天下唯你才是我的信赖,他只有感激涕零效死领命才能报答如此汪洋的情意。他的确这样做的。他磕头谢了他,眼里差点渗出泪水。他磕头的时候,能够想到皇上藏在肚子里一缕狡黠的笑意。他太了解他了。跟了他十几年,目睹他的所作所为,他时常会为他不寒而栗。
  往事如风,然而那抹寒冷却驱散不去。这个人太可怕了,建文帝输给他并不算冤。
  第一个可怕,隐忍。建文皇帝登基,磨刀霍霍,一年内剪除6个亲王,朱棣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以后的起兵争取时间,毅然决然决定装疯。做疯子这样的事是很不体面的,普通人都做不来,何况王爷,然而他扯破了自己的衣服,披散了头发,冲到闹市大喊大叫,又不顾廉耻抢人吃食,又不顾寒冷露宿街头,朱允炆派的亲信前来探察真假,他便大热天穿棉袄烤火炉,还不住哆嗦大叫冷。为避祸如此隐忍,当时刚事燕藩的禇士弘看了都忍不住无语,这样的人要做什么事能不成功吗?
  第二个可怕,练达人情。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朱棣早就对皇位觊觎,所以21岁就藩北平时他就开始做起了准备。他不像别的亲王无耻的敛财扰民,他结交朝廷官员,别人求他办事,只要不出格,他尽量做,想求他举荐仕进,他能说得上话就说,平时在街市微服出巡,碰着恶吏还能伸张正义,譬如一次看一衙役硬要白拿一小贩的羊肉,还将小贩打得满身是血,他一剑将衙役劈了。他知道舆论的力量,这些小事一传十十传百会给他博来名声。而且他也知道人情大于法,所以朱允炆讨伐他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实力悬殊,然而他很清楚他要对付的不过是朝廷派来的几个心腹。果然收拾掉那几人后,北平的地方官员纷纷倒戈,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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