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绿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阳凤所说般美丽。

  终于到达北漠的地界。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或许因为经过严寒的冬天,春的气息比南方更张狂些,茂盛的林木下还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仰头。

  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那头蜿蜒而下,直到山脚。

  远来的客人挑了处清澈的水边下马,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气温柔地包围着娇小的身躯,不算美丽的脸庞略瘦了点,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银还灵动,缓缓举起柔荑按在额上,眺望刚刚驰骋过的草原。

  远处豁达的牧人们正在扯着嗓子放歌。

 “雄鹰飞来了,天更高了,美丽的姑娘啊,追着小马驹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来,弯腰掬起一洼水。

  好冰,应该是山顶融化的雪水吧。

  畅快地喝一口,她闭上眼睛舒服地叹气,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畅的旅程尽头,是闺中密友的藏身之处。挑一棵苍老挺直的大树,倚在树干下休息片刻,娉婷闭目。

  阳凤不惜舍弃一切而选择的道路,走对了吗?再过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选的路呢?到北漠应该不算错,蓝天白云绿草,也许她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地方,粗犷淳厚的民风,少了算计的人类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闭目养神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娉婷睁眼看向来处。另一名过客显然也看上这里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马牵着缰绳过来。

  是个男人,宽阔的肩膀,腰间的剑和背上的弓看来是常年不离身的。满脸络腮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眼睛炯炯有神。

  发现此地已经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点愕然。

  “好马。”男人对娉婷没有兴趣,视线落到娉婷的马上,露出欣赏的目光。

  娉婷浅笑,站起来解缰绳,她该走了。

  “姑娘,这马卖吗?”好大的嗓门,是惯了吆喝的草原男儿。

  他眼光不错,这马是敬安王府数一数二的好马。冬灼这小伙子还算有点良心,连着好马和不少金银都给了娉婷。

  “不卖。”爽快地跳上马,过度洒脱的代价是一阵头昏眼花,娉婷静静在马背上适应尚未病好的身体的抗议,半天才睁开眼睛:“这位大哥,朵朵尔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尔山寨?”

  “对。”
“你是朵朵尔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着人。”

  “搬了?”娉婷惊讶:“为什么搬?搬去哪儿?”总是停不下来的脑子又开始快速转动。阳凤不会无缘无故搬迁,除非出了事故。

  为了保持秘密,娉婷确定阳凤的落脚处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络,无从取得更多的线索猜测其中缘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这马卖给我吧。”好马在牧人心中象喜爱的姑娘一样重要。

  娉婷弯起嘴角:“你知道朵朵尔山寨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汉。你的马到底卖不卖?”

  她轻盈地跳下马,把缰绳甩给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汉晒然摇头:“我不白要你的东西。”他掏出比购买寻常马匹多两倍的银两塞给娉婷,“告诉你,朵朵尔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则尹将军。谁想到他会归隐在一个小山寨呢?可现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来了,给他更多的赏赐,要他当我们北漠的上将。所以,则尹将军要出山了,朵朵尔山寨没有了,山寨里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里去了。”

  “是么?”娉婷蹙眉,沉吟一会,把阿汉塞给她的银两又抛回给阿汉:“拿着,我用这个买你的马。你买了我的马,我总要买一匹坐骑。”她早该换一匹没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马了。

  “不行,我的马没有你的马好,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娉婷径直取过他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跳上他的马,回头俏皮地眨眨眼睛:“大个子,把钱存起来娶个好媳妇,你是个好人呢!”马鞭轻轻在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草原的空气依然叫人高兴,清新的绿草味是归乐和东林最别致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欢快的牧民歌声还在继续,乐悠悠地传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马的故乡,奔跑的河流还有嫩绿的草儿,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弯着唇笑,可眉间掩不住忧虑。

  则尹,那个威猛的北漠大将,不是答应归隐山林让阳凤一生快乐吗?如今却答应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么?

  本来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见到阳凤,可朵朵尔山寨人去寨空,看来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里。

  “想好好快活几天都不可以吗?”娉婷皱着小巧的鼻子看天。独自一人的旅程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

  背上没了敬安王府四个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东林那边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觉重又紧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仿佛这样可以把隐隐扯着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学着草原上的人们那样放声吆喝,挥动马鞭。烟尘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风尘仆仆,夕阳又将西下,断肠人何在?

  我盼天有灵性,赐我青草茵茵与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遥去也。

  北漠大将则尹在大王再三诚意下诏后,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对则尹,不是不看重的。

  当年知道这员猛将请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宫中闷了三天,劝了三天。声名日上的年轻勇将,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汉,忽然为了一个怎么也不肯说出的原因,要放弃大好前程。

  “定是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是传说,真有其事。

  则尹雄纠纠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这样充满憧憬的笑容出现,北漠王已苦涩地知道他这个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将。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干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点头。
现在,则尹回来了。

  一度被北漠人们爱戴崇敬的大将军回来了,再度保卫北漠的边疆,这是让举国欢腾的消息。

  北崖里一片欢歌,则尹率领朵朵尔寨众人入城的时候,不但有北漠王亲自率众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万百姓的欢迎。

  专外恭候则尹而新建的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阳凤在最精致华丽的屋内,听隔着重重围墙仍能飘进来的喧闹。则尹又被召进宫去了,而她,则惊喜交加地发现有故人来访。

  侍女将门外不肯报出姓名的来客信物递上时,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来。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着笑问。

  “这么久没见,不许我好好看看你?”阳凤幽幽叹了一声,伸出嫩白如水葱似的五指:“娉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将军……不,该是上将军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边挨着阳凤坐下。

  两双同样聪慧的眼睛紧紧吸在一起,水银般动人的光泽,印着对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们小时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天的人。”

  “阳凤……”娉婷忽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阳凤笑容凝了一凝,低下头去:“我……不敢问。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怎肯离开你家少爷?能让你万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象涨涨的皮鼓被针骤戳了一下,娉婷强笑道:“确实惊险得很。你为我弹个曲儿,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惯用的琴就在床边的小几上,阳凤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长长的流云袖,指尖在尾弦上轻轻一挑。

嗡。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弦颤,心也猛然跟着颤。压在心底的悲伤失望彷徨连着根扯了起来,委屈翻江倒海般要冲破闸口。

  “阳凤!”娉婷巍颤颤高声一叫,扑到阳凤怀中,大哭不止。

  让眼泪痛快地流吧,滴进土地。这不是归乐,也不是东林,让她伤心的人不在这里,让她离魂的人不在这里。

  怎么才能忘记那明媚的冬日,温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忆?

  怎么才能让阳凤明白,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爱他,又害了他,骗了他,到最后拼却性命的离了他,却回不到原以为会呆一辈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阳凤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终于痛快地大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样倒出来。

  苍天之下,恐怕只有阳凤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说,阳凤也猜到三分。不掺和了情,娉婷不会伤心至此。

  谁有这般本事让高傲的娉婷动心?

  “他叫什么名字?”阳凤抚她的长发。

  娉婷泪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缠在心间,勒得她发疼的三字:“楚.北.捷。”

  东林的镇北王?阳凤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叹气,柔声道:“哭吧,好好哭一场。”

  眼泪关不上闸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阳凤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阳凤,我如今,总算是……”娉婷凄凄凉凉在阳凤膝头撑起身子,话到中途却骤然停了,喉头一阵发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娉婷!”阳凤霍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被染红的裙褂:“来人!来人啊!”

  重重忧愤尽情发泄,大哭后就是大病。

  昨日谈笑用兵,运筹帷幄,风云变幻而不色变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旧病复发。

  病来得又急又险。

  幸亏将军府一应俱全,人参熊胆源源不绝地送上。则尹娉婷在阳凤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渐渐好转。

  歇息几日,娉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哭尽积恨,胸膛不再时时刻刻发疼,病虽猛,却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断断续续地复发。

  “气色好点了。”帘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闪,接着是珠帘被掀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凤走进来笑道:“大夫说过两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吓坏了。”

  “来,坐我这。”娉婷拍拍床边。

  阳凤过来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头上,偏着脸仔细瞅瞅:“这是大王赏给则尹的,我戴着总觉得不好,还是你戴好看。”

  娉婷对着阳凤递来的铜镜照了照:“特意拿来给我的?”顿了顿,轻问:“上将军知道我的来历吗?”

  “他没问。”阳凤回说:“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只是……”比娉婷稍微丰满的脸黯然,“他快要领兵离开都城了。”

  空气忽然沉闷,似乌云遮了日头般湿滞得发慌。

  娉婷接过阳凤手中的铜镜,随手放在床边,抿唇不语。

  阳凤道:“我们俩从小亲密,论琴我不输你,但若论心计,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强扯着唇角笑道:“你向来傲气,怎么忽地谦虚起来?”

  “我不过是小聪明,闺房之中,高墙之内,周旋夫家众人,管着一个朵朵尔寨或者一个将军府还可以。可说到军国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阳凤深黑的眸子看着娉婷,轻声问:“为何北漠王会忽然急召则尹重掌兵权?则尹不是贪羡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背叛当年对我发下的重誓回到这里。我不懂国家大事,娉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阳凤一字一顿。

  窗外鸟语花香,房中却寂静非常。

  娉婷沉默,垂头不语。

  阳凤探询的目光热辣辣停在她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头抬起,后仰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苦笑着说:“楚北捷曾经不慎中计,被迫留下宝剑作为信物,发誓五年内不侵归乐。东林王正竭力扩张疆土,他们兵精将猛,既然无法得到归乐,自然会调转矛头,另找目标。这么说,东林已经对北漠边境用兵?”

  “不错。”阳凤疲倦地皱眉:“这些日子,楚北捷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则尹嘴上,东林的第一猛将,镇北王……前线回来的探子把他说成一个地府里来的魔王,北漠的大将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颤动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动嘴角,如花般柔柔笑开,宽慰道:“别多想,男人们的事,我们管不着。真不明白,为什么大王们总盼着扩张疆土呢?成千秋功业真这么重要?则尹出发在即,我这两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挣扎着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刚好,躺着吧。要是闷了,叫侍女们到花园摘些刚开的花儿送进来,有事就叫她们找我。”

  阳凤离去,珠帘被轻轻掀开,又一阵叮当作响,直让娉婷心烦意乱,紧蹙秀眉。

  东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罗网,将人轻而易举罩在网中。

  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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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夜风中,平安出了戒备森严的别院。   手里挽着简单的包裹,身后只伴着一个冬灼。娉婷回头,看隐藏在半山中的点点灯光。   哪一点才是少爷书桌上的亮?回眸间,竟有哽咽的感觉。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冬灼欲言又止,把缰绳递到娉婷手中,别过头,闷闷地说: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马,猛然发力,竟有点摇摇欲绝,忙咬牙坐稳了。未挥鞭,冬灼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不由得娉婷不再回首。   冬灼似乎还是藏不住心里的话,仰头对她道:其实,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诉少爷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敬安王府众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们又该出发,换一个更安全的巢穴,一股隐隐约约的悲凉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不动声色地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若你相信自己,是绝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要走,我们不该拦,也没法子拦。  还有呢?  冬灼低头:没有了。  娉婷扬起唇角笑了笑,幽幽叹道:冬灼,你竟真长大了,也会骗人了。  ……”冬灼把头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少爷说,你本来靠自己就能走,偏偏要找上我。其实……其实不过是想对少爷再用一计,逼他进退失距。他说本来他宁愿中计,也要你留在身边,可现在……”   现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能不舍弃一个侍女。娉婷慢悠悠接了一句,仰头看看满天星光,苦笑着点头:我告诉你,少爷没猜错呢。  不待冬灼再开口,娉婷挥下马鞭。


  精挑的王府骏马嘶叫着放开蹄子驰骋,她握着缰绳,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再会,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壁辉煌,你此时的韬光养晦,不再与娉婷相干。  离魂宝剑放在窗台,明日太阳出时,剑身反射的耀眼光芒会印在我空荡荡的床间。那曾是我们年少间常玩的游戏。  可惜娉婷不够无情。  我若无情,将剑身稍稍倾斜,亮光反射到对面屋顶打磨得镜子似的偌大铜钟,那铜钟反射到远处的光,就会惊动附近的四处搜查的官兵。  少爷,呵,何侠,明日当你看见离魂,会做何想?  月隐没在淡淡云霞之后,太阳在东边缓缓爬升。  一骑快马扬起烟尘,奔跑在往北的黄土路上。  秀气的脸庞上泪痕已被风沙掩盖,娉婷转头,半眯着眼瞅橘红的太阳。太阳将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觉,一定会越来越强吧。  驾!她豪气地喝一声,再挥一鞭。  风迎着脸扑过来,跑吧,驰过这一片似乎无边无尽的黄土,就是北漠,那没有何侠,也没有楚北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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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直到天明,听见鸡鸣,娉婷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被窝内一样硬硬的东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缓缓把手伸进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纹。
离魂,两个古字龙飞凤舞篆刻在剑柄上。
楚北捷当日扔下宝剑所溅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闪,娉婷的心蓦然抽紧,想起何侠的话。
若不接着宝剑,还有一丝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养育恩义,被此剑无声无息断个干净。
她素不爱哭,近日眼泪却多了不少。现在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觉得满脑子迷迷糊糊,娉婷举手按在额头。
哦,又烧起来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温的肌肤上,自己忍不住打个寒战。
何侠指派的侍女铃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该起来了?”
连问了两三句,娉婷才恍惚着回头:“嗯?”
铃裆麻利地端来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娉婷。总在逃亡中奔波,这里来那里去,东西乱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处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后说:“别找了,你把冬灼找来。”
“冬灼?”
“他不在?”
铃裆摇头,笑道:“我瞧瞧去。”


太阳很好,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门帘的垂珠被铃裆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刹那间,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帘。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帘后,窥看登门拜访的来客。
那是,看见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惊动也蓦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边慢慢梳理长长的黑发,一边看外面生气勃勃的景致。
红色和紫色的花正半开,池塘边绿草茵茵,景色虽美,却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镇北王府。
“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回头看静静放在床边的宝剑。
离魂。
离了楚北捷,却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边最有分量的侍女,随主出征定计灭敌的女军师,逼敌国大将发下誓言保住归乐五年平安的女子,为何居然在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转头时,唇角已经勾起往日熟悉的浅笑:“有事和你说。”
冬灼有点手足无措,许多日没有见娉婷,忙乱中,也隐隐觉察到许多叫人心寒的迹象。一见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飞,象个大孩子犯了错一样搓着手,低头道:“你说吧。”
“我要走了。”
平静的四个字,重重压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头,满脸惊讶地触到娉婷乌黑的眸子,瞬间脑子里近日积累的预兆都被翻了出来。冬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来的话被强行压了下去,仍旧低头,讪讪地问:“少爷知道吗?”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软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对冬灼招招手:“冬灼,来。”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来,逗他道:“你这小子,总娉婷娉婷叫个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叫声姐姐来听。”
冬灼难过地咬着牙,半天开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好弟弟。”娉婷当真拿出姐姐的模样,细心教导:“人最难的,是知道进退。当日计诱楚北捷,我进了。如今,我该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说,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众人的名册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安排。”
隐藏在心底多日的郁闷渴望着爆发出来,冬灼愤然:“我知道少爷疑你。我去和少爷说。”
“不许去。”
“我憋不住了,这是少爷不对。他这样,跟灭我们王府的大王有什么两样?”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少爷疑得对。”
冬灼愣住,茫然地皱眉:“你说什么?我不信你对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长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对王府,对少爷,对我,都是好事。少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不能帮他,也不能老让他心烦。”
“你怎么会让少爷心烦?”
“冬灼呀……”娉婷温柔地看着他,苦涩地笑笑:“论功劳,少爷不能怠慢我;论疑心,少爷不能放松我。王府踪迹最需要隐秘的时候,他又不敢关我,又不敢害我,还不敢让我伤心。唉,我都替少爷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没有瓜葛。你们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还是摇头:“不行。你这样,不等于说少爷忘恩负义,逼迫功臣?”
娉婷发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帮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让少爷知道的离开。”
“不不,我瞒不过少爷的。”
“你当然瞒不过少爷,但少爷会瞒你。打赌吧,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但不会作声,还会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们!”冬灼挠头,焦躁地走来走去,霍然转身说:“帮你没问题,反正不管少爷知道不知道,这事你不该受委屈,我也不信你会出卖王府。但……你能去哪?你还病着,不如过两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离开。”
她语气淡淡,冬灼却听出不可动摇的坚毅,拧起眉毛:“不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绝不帮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环起双手和娉婷对峙。
“离了这里,我就轻轻松松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问题。你也知道许多人在寻我,我怎能把踪迹告诉你这青涩的小子?不过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轻声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这里来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阳凤曾悄悄说过那值得向往的地方,北国的草原一望无际,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低头摔着尾巴,偶而一匹发足狂奔,则全部都会跟着奔跑起来,轰轰的蹄声象地要裂开一样。
归乐不能呆,东林更是龙潭虎穴。
不如,北漠。
极目远方,红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倦了太久,连筋骨也疏散许多,困在狭小的阴暗圈子里,看不见天日,忽然深深的怀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借王后诬陷而不顾一切远逃北漠的好友。
阳凤的笑脸,定比当初灿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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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没有猜错,这日果然大雪。清晨,太阳稍稍露脸就簌然躲进云层,不过一个时辰,灰白将天空完全笼罩起来。
娉婷在马上仰头,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
“啊,好大的雪花。”伸手,在半空中捞住一片,看它化在冻得通红的掌心中,娉婷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好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雪。
往年每逢这个时候,少爷都会连声叫娉婷:“快快!赏雪,还有琴,记得把琴带上。”
风流潇洒的少爷,现在虽然一脸风尘,但也该会为了这雪而高兴吧?
她也不快骑,慢悠悠欣赏天空中旋转落下飘下纯白的美景,马背上放着的一件白狐披风已经被她取出来披在身上。
那披风是楚北捷新送的,似乎是哪个小国的贡品。真正是好东西,穿在身上,一丝风也不透。她料到有大雪,为了自己着想当然早有准备。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景致好,虽冷,娉婷却有了兴致,轻声唱起歌来。
淡淡的影子在脑子扰着她。她唇边带着笑,眼底又泛着一点不确定的疑惑。
可歌声,还是那么动人。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忽然想起楚北捷,那知道被骗气恼的样子。
脸颊忽然红了,象染了胭脂。
那人,那个男人。娉婷停了歌声,幽幽叹气,那个男人啊,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足。
大雪连下三天,她一直朝东走了三天。
三天后,雪停。娉婷载歌在雪中挥鞭,已经到了东林边境。她在距离东林和归乐边境半日路程的地方停了下来。

大地白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探:“这位大爷,三分燕子崖怎么走?”
“往前走,看见前面那条小羊肠路没有?进去,尽头有左右两条路,走右边的,再骑半天马就到了。”老人扛着一袋夏天晒好的粮食,抬头:“天好冷,还赶路呢?”
“是呢!”谢了老人,娉婷勒转马头,扬唇:“小羊肠路……”
目标就在前面。
想到少爷温暖的微笑,少爷见到她时,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往马后挥了一鞭,马儿嘶叫着小跑起来。
小羊肠路就在面前,两道高而陡的悬壁夹住中间仅可以通过三匹马的小路,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灰白的光洒下来。
娉婷默默站在小羊肠的入口。
窄道穿堂风,刺骨的冷。呼呼的冷冽,卷起沙砾。
空气里藏着叫人心神不宁的预兆。

“追兵……”小嘴轻启,叹着。片刻后,仿佛感受到危险似的,娉婷瞳孔一缩,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马匹身上。
“驾!”
黑马似乎也闻到不安的气息,亢奋地高嘶起来,四蹄离地,呼呼生风地冲进小羊肠道。
两边的悬崖,阴森地压迫过来。
身后,轰鸣的马蹄声,蓦然冒起,象地下潜伏的恶魔忽然重新临人间。
追兵,是追兵!
镇北王府追兵已到!
象要踏破这白茫茫大地的蹄声,回荡在身后。
越来越近,几乎震耳欲聋。不难想象那身后的杀气冲天,锐利的兵刀闪着银光。
娉婷不回头,猛向前冲。

旋风般的呼啸紧随不舍。
“阳凤!”高昂威严的呼唤传进耳中。
楚北捷到。
马上纤细的身躯微颤。娉婷闭目,在小路上狂冲。
冲,冲!风迎着脸嚣张刮着,生疼。
“白娉婷!”还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含着令人惊惧的怒气。

娉婷在震。
这人温柔的声音,她深深记得。
他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他说春来时,要每日为心上人亲挑一朵鲜花,插在发间。
但他现在怒火冲天,象被激怒的狮子,要嗜血。
那是沙场上领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破敌时下令屠杀的恶魔的声音。

蹄声又近几分,仿佛就在身后。
她用尽全力命令坐骑奔驰,再下一记狠鞭。
鞭子没有挥下去,有人已经追上来,随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一把狠狠地搂住她的腰,象要发泄所有怒气似的用上极大的劲道。
“啊!”惊叫,她掉进一个厚实又充满火药味的怀抱。
睁开眼,看见头顶上蕴着危险的黑瞳。
“跑得够远了。”一手勒马,一手紧抓着他的俘虏,楚北捷勾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听话,竟走了这么远。”
出乎意料的温言里藏着深深的危险,娉婷静静看他:“何时知道我是白娉婷?”
“还好,不算晚的时候。”他低头,眯着眼睛打量她。
纤细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气的脸。
眼睛还是那么沉着,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后面。她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气的镇北王有多么可怕。
该怎么惩罚她呢?
“冬灼呢?”自己是无法从楚北捷手上挣扎的,索性放松了身体,偎依在他胸膛温柔地仰头。
“跑了。放心,我会抓住他的,你们很快会见面。”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对吗?”
娉婷轻笑起来。
楚北捷柔声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泪。”
娉婷停了笑:“王爷身边,一定有善于跟踪的能手。”
“不错。”
“从一开始王爷就怀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来试探我。”
“你若沉得住气,让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可以解去我的怀疑。”
“王爷故意放风,让我救了他,暗中跟踪我们找少爷的藏身之处。”
楚北捷别有深意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马围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缓兵之计没用。”
“还是王爷怀里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闭上眼睛,乖巧地贴着楚北捷:“王爷如此厉害,为何没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么,身躯变硬,猛然举剑发令:“退!退出这里!”
娉婷娇笑:“迟了呢。”
所有人一脸懵懂。
还未明白过来,只听见头顶一声长啸,抬头看去,左右两边悬崖上骤然冒出许多弓箭,阴森森的箭头全部朝下。
若是乱箭齐发,多有本领的人也无法幸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众人哗然,不少人匆匆纵马要逃出这里,稍一动弹,弓箭已经穿透心窝。
连声惨叫,不少人从马上摔下来。
骏马嘶叫人立,鲜血飞溅。

簌簌射下一阵箭雨,都只针对逃命的人。射杀了数人,崖上大叫:“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身入险地,敌上我下,胜败已分。
楚北捷心里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难临头。他英雄了得,并不慌张,举手喝道:“不许动,全部下马,牵好自己的马匹!”
连喝两声,部下都镇定下来,果然下马,团团围绕在楚北捷身边,拔剑对外,刀光闪闪,抬头盯着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头,看见一双狡黠的眸子。
“原来你特意选那么一个地方和小鬼道别,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谈间,已经定下计策,要诱我到这死地。”
“王爷过奖。那地方着实不好找,要让冬灼可以平安归去而你的探子无法当着我的面追踪,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风花雪月缓缓而行,也是为了给时间让冬灼把情况报告少爷,好准备这次埋伏。幸亏平日读书多,还知道东林边境有一个这样的羊肠险地,还有一个适合藏匿人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话锋忽然一转:“可惜你算错了一个地方。”
“哦?”
“如果没有算错,你怎么会落在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万箭齐发,我纵然活不成,你也势必不能幸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负了你,便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进她的肤发:“不必花言巧语,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爷英雄一世,当然不甘愿这样窝囊地死吧?其实我又何尝想要王爷的性命,只要王爷答应一件事,上面的弓箭会立即消失,绝不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
“说。”
“要求很简单,东林五年内,不得有一兵一卒进入归乐。”
楚北捷沉声道:“兵国大事,必须大王首肯。”
“王爷是大王亲弟,又是东林第一大将,难道没有这点担当?归乐五年和平,换王爷宝贵的性命,怎么说也值得。”她抿唇,低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楚北捷纵然知道怀里女子狡猾非常,心里还是不禁一动。
温香暖玉,依然记得缠绵时的触感。
可温柔后,藏的竟是数不尽的欺骗,诡计。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控制。
这是绝不可原谅的侮辱。


娉婷何尝不知道楚北捷已怒。
刺到脸上的视线比剑更利,楚北捷痛心的拧紧浓眉,让她的心肠也纠结起来。
无法再忍受楚北捷过于压迫的凝视,娉婷偏过脸,轻声催促:“王爷,该下决定了。”
迎来的是仿佛永远无法到头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听见怀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势要逼他发誓,楚北捷怒极反笑,仰头狂笑数声,低头狠狠盯着娉婷,沉声道:“如你所愿。”
从腰间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宝剑,往地上一扔。宝剑撞击砾石,碰出几点火星。
“我,东林镇北王楚北捷以我东林王族发誓,五年内,东林无一兵一卒进入归乐。此剑留下,当作信物。”
含着愤懑的声音回荡在狭长小道,如天涯尽头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怆,崖上崖下皆听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话声落地,崖上闪出一人,躬身为礼,款款笑道:“镇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侠相信镇北王一定会遵守承诺,并代归乐所有不想有战乱的百姓多谢镇北王。”风流潇洒,白衣如雪,正是与楚北捷齐名,目前正遭受归乐大王四面追杀的小敬安王。
娉婷骤见何侠,心情激动,不由脱声喊道:“少爷!”
何侠远远看娉婷一眼,点头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话卡在喉头,似乎哽咽着不好当众说出,转视镇北王:“请镇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们契约已定,镇北王可自行退去,不会遭受任何攻击。”
楚北捷不言,低头再看娉婷。
放回?
松手,送她下马。简单的动作,楚北捷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紧。
恨她,天上地下,无人比她更大胆狂妄。
咬牙切齿,纵使将天下酷刑加诸其身,把她囚在身边折磨一辈子,也不足平心中之愤恨。
这身子无比单薄的女子,毒如蛇蝎,陷他于绝境,他应该视她为生平大敌,杀之而后快。
为何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不想,放手。
暖暖的身子,纤细的指尖和秀气的脸蛋却是冰的,冻出一点潮红。当日,只要冻得肌肤发红,她必定象胆怯的猫儿似的,缩在楚北捷怀中。
指端,残留抚过红唇的触感。
他惯了。
惯了听她弹琴,惯了听她笑谈风云,惯了让她懒洋洋倚在床边,陪他夜读公文。
早知她来历不简单,却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计,擒了何侠,就将总爱说谎的小人儿再抓回身边。
谁料顷刻天地变色,施计者反中计。
以为牢牢把握在手的翠鸟,忽然展翅,要飞回主人身边。
而他,却仍不愿松开桎梏她的臂弯。
惯了抱她搂她亲她吻她。
恨到极点,爱未转薄。
惯了……
天地间此女最恨最恶最该杀,天地间此女最柔最慧最应怜。
可怜他苦苦追逐的,竟是这样一个绝世佳人。
楚北捷闭起神光炯炯的双目,百般滋味,绕上心头。

“王爷,请放开我的侍女。”何侠淡淡的声音传来。
楚北捷似从往日的云端摔回这羊肠小道,神情一动。低头,她仍在那里,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
“王爷,请放我下马。”她低低地说。

楚北捷恍若未闻。
下马?你去哪里?
你骗我诱我,怎能说去便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爱念深深,我要你身与心,都无处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应东林五年不出兵归乐,可没有答应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头道:“崖上伏兵未退,这个时候贸然生事,于王爷不利。”
“不愧是何侠的女军师,”楚北捷薄唇扬起一丝诡异,笑道:“如果我此刻当着何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怀中,你认为如何?”
娉婷丝毫不惧,甜笑道:“弓箭齐下,娉婷与王爷同日同时死。”
“错,”楚北捷笃定道:“何侠不会放箭。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约,他会命人让我平安归去。最多射杀我一众侍从,以泄怒火。”
娉婷脸色微变,虽然瞬间回复常态,却哪里逃得过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叹道:“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比不上归乐五年安宁。”
娉婷呆了半息,幽幽道:“王爷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视她,不语。
娉婷惨笑:“也罢,你这就动手吧。”
话音刚顿,腰身一轻,双脚居然挨了地。她讶然抬头,看见熟悉的男人气宇轩昂骑在马上。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楚北捷叹:“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娉婷娇躯剧震,不料到了这个地步楚北捷仍为她留一余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莹的双眸怔怔定在宛如刀削的俊脸上,数月轻怜蜜爱,耳边细语,重重叠叠,铺天盖地而来。
镇北王府中古琴犹在。
那曾插在发端那朵花儿,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这是雪月魂魄红颜纤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中间,隔了国恨如山。
山高入云,你看不见我,我瞅不见你。

心痛如绞,不曾稍止。
娉婷远远看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侠,眼底波光颤动,猛一咬牙,退开半步:“王爷请回,娉婷不送。”
楚北捷面无表情,失去的温度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点头轻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疼。”勒转马头,猛力挥鞭。
骏马高嘶人力,发足奔出,尘土飞扬。
一个落寞身影,落在斜阳下。

冬去,春来。
山花烂漫,蝶儿飞来,停在指端。
地处归乐和北漠边境的一处偌大山庄内,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侠站在身后,轻叹:“娉婷,你变了。”
“变了?”娉婷浅笑,指头一动,惊飞休憩的蝴蝶。她转头:“谁变了?娉婷还是姓白,还跟着少爷,还是天天抚琴唱歌。”
何侠凝视着她,直到她耐不住这探询的目光偏过头去,方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捧到娉婷面前:“给你。”
“什么?”娉婷仔细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宝剑:“这是两国信物,怎可交给娉婷。”
“楚北捷有一个习惯,每上沙场,腰间左右同时系剑。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剑。”何侠稍顿,沉声解释:“这剑,叫离魂。”
娉婷眼波转到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宝剑上,伸出纤手摩挲,痴痴重复:“离魂?”
“我当日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最看重的左腰剑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宝剑。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剑是他留给你的,如今你,已经离魂。”何侠将宝剑塞到娉婷手中,再长叹一声,走出房门。
离魂?
娉婷搂剑入怀,冰冷的剑身,靠近肌肤。
她失神。
不错,魂魄已离,随那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记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鬓的佳时。
安定下来后的时间是那么多,让她日日夜夜,仔仔细细,回记楚北捷点点滴滴。
为什么心肠软成泥,化成水。记不起尔虞我诈,计中有计,胜则成王败则寇,只记得花府三夜,他一脸至诚,无声静立,从此系住一缕芳心。
“你到底是怎么个人?”娉婷仰头,对云轻问:“你恨我,还是爱我?临行前一言,是不舍我,还是骗我?”
日夜相对,温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瞒,用计诱骗,也不是假的。
她聪明一世,此刻糊涂起来,犹如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肩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转身。
“哈哈,又在发呆?”冬灼做着鬼脸,看清娉婷脸色,顿时咋舌收敛笑容:“唉,唉?怎么哭了?”
娉婷匆忙抹了脸上湿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经,上次险急时见你,还略有点长进。进来住几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挠头,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来看看你,顺便哄你高兴。你倒好,见我就板起脸来教训。”
娉婷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讪讪开口:“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好端端的,过几天就好。”
“过几天?我们今天就要离开了,你还不快变清爽点。”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即转了口风,言语闪烁道:“我也只是依稀听少爷说过两回,好像……是说这个地方虽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布置的产业,但毕竟在归乐国境内。如今大王仍在追捕,还是小心点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讪笑两声,猛拍额头:“少爷叫我的差使,我现在都没有做呢。”
娉婷静静看冬灼匆匆离开,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骤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爷和冬灼。
自从回了少爷身边,每日就象丢了魂魄似的,往往别人说上十句,她才懒洋洋应一句。
往日管理府内事务都在她分内,流落东林一段时间,环境已渐渐栽培出几个得用的侍女来。她回来,自然也懒得再管。
就这样,仿佛与王府脱了节。
少爷虑得对,这里虽然偏僻,到底还是大王管辖的地方,应该早做防备。如果是往日,她早该看出来告诫少爷,现在……难道一番磨炼,反而失了聪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过来告知要准备收拾行装。
娉婷问:“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少爷呢?”
“少爷正忙呢。”
跟随王府中人上了车,发现不见冬灼,转头问:“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车就好了。”
“少爷在哪辆车上?我向来与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爷吩咐你和我们一车的。少爷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问九不知,一路行来无惊无险,又到一处别院,似乎还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布置的产业。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从楚北捷的漩涡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边一切。
无端的,生疏日益。
少爷数日不见踪影,她发呆时不曾察觉,现在可看出来了。
“怎么不见老王爷?”
“老王爷不和我们一道。”
“那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确实不知道什么,她要出房找少爷,被人拦在门口:“姐姐要找少爷,我们去请吧。”
片刻回来说:“少爷不在,回来就会来看姐姐吧。”
数日不见何侠,消息仿佛被隔绝般稀少。娉婷看不见周围,身边身外,都是一片迷梦。
不由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时间,怎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王府在变,还是她在变?

不久,去年染的旧疾又发。
娉婷夜间醒来,咳嗽不断,请医煎药忙了一夜。
次日,何侠终于出现。
“怎么又病倒了?”何侠皱眉,责怪地说:“总不肯好好照顾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坏,何苦?”亲自端了药碗,喂娉婷喝药。
娉婷怔怔看着何侠,片刻笑了出来:“少爷最近好忙,怎么也见不着。”
“我怕你心烦,又怕你操劳,所以把会让你心烦又让你操劳的事都瞒了。”
“王府将来如何归宿,少爷和王爷商量过没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应安排,全部有我。”
撑起半身喝了草药,娉婷闭目眼神,何侠也不忙着走,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气。你现在总蹙眉不语,我倒想起小时候你总爱把碟子仍进水井的顽皮来。”
“小时候多好,两小无猜。”
“我们现在也很好。”
带着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脸,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睁眼:“少爷,楚北捷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也算不得什么。”
何侠摇头道:“糊涂丫头,你就只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他虽是敌将,但这句话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侠脸上,轻声道:“少爷是当世名将。”
何侠低头不语。
“娉婷,自从你回来后,没有和我提过镇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对我早有疑心,他披阅公文时我虽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写些什么,是一个字也看不到的。”
翠环明裆,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归乐都城中曾风光一时的敬安王府。
极目处颓檐败瓦,怎能怪人心骤变?
“归乐已有五年安宁,凭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军力,对抗东林。我们做到这一步,算是对得起世代国恩。何肃说什么也是归乐大王,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从此以后,敬安王府不复存在,我们决定归隐山林,永不出现。”何侠静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国都有权重者欲杀我们而后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们死。所以,是否能够保密,是我们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蓦止。
“少爷……”娉婷咬紧贝齿,颤了半日,才挤出字来:“你疑我?”
“你计诱楚北捷,为归乐立下不世功勋,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侠仰天闭目,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忽然淡淡问:“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吗?”
十字一问,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写满一脸。
“你说什么?”找回声音,她气若游丝地问。
何侠不答反问:“你手边握着的,是什么?”
“离魂,”娉婷说:“你给我的。”
“不,是楚北捷给你的。”何侠叹道:“若我那日给你离魂,你拒而不收,我还会存一线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蛊惑,不曾丢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我若忘了归乐,怎么会把楚北捷诱入陷阱?”
何侠深深看她:“原来是身在险地,情根种下茫然不知。一离别,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来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骑,从前,我们出征归来,都这样兄妹般亲密的。那日,我看见他放你下马。一个男人肯这样放一个女人下马……”
“别说了,别说了!”娉婷连连摇头,苍白着憔悴的脸庞,闭上双眼,晶莹泪珠滚落睫毛,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间计。
她骗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骗她。
情是真的,计也是真的。
和少爷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过楚北捷一个计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计而无可奈何。她无法让何侠释去疑心,确实,她已动情。
世间男女,一旦动情,已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日后万一遇上楚北捷,言行举止便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一切。
何侠防她,情有可原。
反间。
这就是,楚北捷临去前最后一招,锥心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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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审设在地牢。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昼,形状古怪的各种刑具摆在两侧,上面染着黑色的陈血。
娉婷第一次进这里,跟在楚北捷身后仔细打量。
牢壁坚固,外攻不易,内取倒很方便。眸子轻转,将看见的一一刻在心中。
楚北捷的热气喷在她耳中:“若怕,就抱紧我。”
娉婷缩缩头,让楚北捷豪迈地大笑起来。
到了尽头,火光更盛。一少年低垂着头被吊在半空,双手双脚都铐上重镣,铁链拉扯着四肢。
娉婷只看一眼,已经知道确实是冬灼。衣服破烂,伤痕却不多,看来并未吃多大苦头。


“小子,快点醒!我们王爷来了。”地牢另有负责看管的粗壮牢头,硕大的鞭子尾端挑起冬灼的下巴,让楚北捷看清楚青涩帅气的脸。
冬灼的目光多了几分往日看不见的冷冽,直直与楚北捷对望:“哼,楚北捷。”
敬安王府的头号敌人,就站在面前。
“本王没有恶意,只是对小敬安王心生仰慕,希望可以劝说小敬安王归顺我东林。”楚北捷浅笑着,豪迈中透着诚恳:“竟然小敬安王已经不容于归乐,为何不另寻良主?”
冬灼冷哼:“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楚北捷啧啧摇头,露出惋惜之色:“硬汉子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在我的手下,能当硬汉的人不多。”后退一步,双手环在胸前,朝旁边的下属点点头。
娉婷藏在楚北捷身后静观变化,见他举动,分明是要动刑。焦急地低头想着营救的主意,鞭子破空的声音传来。
霹!
鞭子着肉的脆响,让娉婷猛颤一下。
霹霹霹!
连着又是几下,外面北风刮得厉害,地牢却闷热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
铁链撞击着发出金属的响声,随着鞭子的挥动形成挣扎的绷紧和放松。
残忍的鞭子狠狠咬上冬灼的肉,冬灼倒也硬挺,哼也没哼一声。
楚北捷挡在娉婷身前,似乎感到娉婷的颤抖,大手在她背上轻柔地拍拍。娉婷抬头,看见笔直的脊梁,和他被火光印红的无情侧脸。
“还不说吗?”楚北捷好整以暇:“要知道,鞭子,不过是牢狱里最常用的刑罚,不啻于餐前小菜。后面的花样用上,恐怕你即使肯说也要落个残疾。”
冬灼嘶哑着喉咙,中气倒还很足:“敬安王府没有怕死的人!”
楚北捷嘿嘿笑起来。娉婷抬头,看见邪气从他唇边逸出,危险的笑意叫人心里发寒。看来冬灼今晚不妙。

眼看楚北捷又要开口,娉婷潜意识将楚北捷衣袖猛然一抓,吸引楚北捷的注意力。
楚北捷果然低头,柔声道:“脸色怎么苍白成这样?你怕?不用怕,有我在呢。”
“好多血。”声音里掺了许多胆怯畏缩。
铁链忽然发出哐铛轻响,仿佛冬灼震了一震。
“怕血?”楚北捷摇头,戏谑地问:“我楚北捷的女人若是怕血,将来怎么跟我上沙场?”
娉婷抬头,露出半个清秀的脸蛋,柔弱地看着楚北捷。眼角余光扫到被悬吊在半空浑身鲜血的冬灼。冬灼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闪即过,旋即明了般,掩饰地将头低低垂下。
“我不舒服。”她摸着额头,放了一半体重在楚北捷身上。
如此的娇柔,倒不常见。楚北捷爱怜起来,忙扶着,低头沉声问:“哪里不舒服?不该叫你一同来的。”
娉婷没有看冬灼一样,澄清的眼睛里只倒印楚北捷一人:“这里好闷,我想咳,又咳不出来。找个人送我出去,你慢慢处理公务吧。”
“我陪你。”
“公务要紧……”
“你要紧。”
性感的声音贴在耳垂传来,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啊!”娉婷轻诧,想到冬灼就在身旁,脸更红得不堪,这会是真心把头埋进楚北捷怀中了。
牢头拿着染着血迹的鞭子,走前一步,小心翼翼问:“王爷,那犯人……”
“好好看管,敬安王府的人,哼哼,留着我明日亲自问刑。”
“是。”牢头周到地请示:“那是否要派多点人看守。”
楚北捷锐利的眼神扫到:“难道何侠还敢闯我的王府?”
“是是,属下明白。”
一路轻飘飘地,被楚北捷抱了回房。娉婷藏在他怀中,眼睛却睁得大大,回来的路线,暗哨几个,看守几个,关口几个,都记在心上。
进了房,温润的香气袭来,贵家女子的娇居,和方才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
楚北捷把娉婷放在床上,为她盖被:“别冻着。”回头唤人取热茶。
“我不渴。”娉婷蹙眉。
强硬又温柔地,热茶灌下红唇。
又命人捧点心。
“我不饿。”
软弱的抗议依然无效,点心也进了腹。
吃完点心,轮到楚北捷吃“甜点”。
“嗯……你……你又不正经……”
“本王只对你不正经。”舌头强硬地进来,卷着狂风似的,扫荡牙床。每一颗贝齿都逃不过劫难,最后,逃窜的丁香也被俘虏,落在敌军的掌握中。
勉强闪躲着,娉婷又大又亮的眼睛装满了羞涩,求饶到:“我……哎,呜……咳咳……”耐不住楚北捷的索求,猛然咳嗽起来。
楚北捷吃了一惊,忙退开一点,抚着她额头问:“真病了?我只道你怕血,过一会就好。”转头扬声:“来人,把陈观止叫来!”
娉婷拉住他的衣袖:“不用。休息一下就好。再说,我不喜欢陈观止的药方,苦死了。”
“苦口良药嘛。”楚北捷回头看她,那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送了口气:“要真不喜欢,另找个大夫。”
“何必另找?我今天已经开了方子给漠然,熬好了喝一剂……”
正说话间,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启禀王爷,大王传令召见。”
楚北捷捏着娉婷纤若无骨的小手,沉声道:“什么事要半夜进宫?”
漠然道:“好像派去北漠的使团出了事……”
楚北捷“咦”了一声。娉婷正盼他离开,忙推推他的肩膀:“大事要紧,快去吧。不要让大王等急了。”
“那你好好呆着,我吩咐他们熬药。”
“别耽搁,我会吩咐。去吧。”
楚北捷脸露内疚,又嘱咐了两句,柔声道:“我尽快回来。”
“嗯。”
看着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浑身按捺的热血终于蒸腾起来。
她在被窝中耐心地听了听动静,深吸口气,将被子掀了跳下床来。麻利地套好衣服,走到窗边,乌黑的眼睛警觉地从窗户缝隙里望出去,扫院子一眼。
漠然似乎送楚北捷出门去了,并没有站在外面。
小巧的唇勾起狡黠的微笑,转身到桌前取了草药,快速研磨起来。
“独门秘方,再加霹雳弹。”她自言自语地估量着:“王府地牢守卫不多,该可以应付了。”
从床下深藏的盒子里掏出久经辛苦暗中制作的霹雳弹,欢快的动作略微停滞。
“他要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恨我。”心被扯了一下,暗中叫着微微的疼。娉婷秀气的脸上染上一抹幽怨,叹道:“怕就怕他……”
担忧只是轻轻掠过,动作片刻之后又回复了伶俐:“别想了,我当然要帮少爷和冬灼。”
早有计划的步骤做来,不过用了一刻钟左右。
娉婷看屋外,漠然还未回来,携了迷药和霹雳弹,款款走出房门。

冬夜,虫儿早绝了踪迹。天上一弯镰月挂着,发出冷冷淡淡的光。
她呵一口气,朝地牢的方向走。
多日的观察,要避开王府巡逻有序的侍卫并不难。偶尔碰上侍女仆役,一见是娉婷的熟悉面孔,都笑着打个招呼便走开了。
绕过枯竹假山,无声无息到了地牢门口。
牢头眼尖,看见远远一个人影过来,仔细一瞧,居然是娉婷,迎上去笑道:“阳凤姑娘怎么来了?哇,好冷的天。”
“掉了根簪子,来找找。”
“簪子?”牢头愣了愣:“不会掉房里了吧?”
“找过了,都没有。我想多半是掉地牢里了。”娉婷压低声音软声道:“这是王爷今天才送的,刚戴就没了影儿,明日王爷问起我怎么交代?帮个忙,开门让我进去找找吧。”
“这……”牢头为难:“地牢重地,不能随便放人进来。”
“我今天不是进去了吗?”
牢头闭着嘴,只装笑脸:“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吗?万一王爷问起来……”
娉婷也不勉强,作出焦急的模样:“那请您帮我进去看看吧,地上台阶上都仔细看看,我在这等。”说罢,似乎受了冷风,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北风入骨,牢头站在地牢入口也冷得直跺脚,听着娉婷剧咳,担心起来:“姑娘先回去,等找到了,我亲自送过去。”
“不不,就等着好,咳咳咳……咳……我……咳……我心里着急,额头火似的,也不觉得冷。”
她颤着音说得牢头犹豫起来。
牢头知道这女人极得王爷喜爱,为了她的病特意请了名医陈观止坐镇王府,说不定往后就是他们的王妃。要真让她站在地牢入口冷病了,那可就……
思量一会,牢头咬牙道:“还是进来吧,里面暖和点。姑娘自己找过,也放心。”
开了地牢大门,放娉婷进去,仔细地把门关上。

地牢尽头,漆黑一片的牢房里,冬灼正低头休息。
他不觉得冷,浑身的伤滚烫,象同时被几十个火把燎着。凝结着血的衣裳硬邦邦的粘在身上,稍一动弹便扯动伤口。
他靠在墙边修养,尽量保持着体力。
咿……
寂静中,铁铸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丝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冬灼心生感应地睁开眼睛。
“冬灼?”娉婷持着火把,出现在门外。
冬灼嘴角泛起微笑,用一贯调皮的语气说:“正等你呢。”他站起来,伤口扯得他直咧嘴,手脚上的镣铐一阵脆响。
娉婷闪进来,手上拿着钥匙晃晃,笑了笑。
镣铐全部解开,冬灼问:“外面的人呢?”
“都倒了。”娉婷圆溜溜的眼睛转着波光,抿唇道:“连霹雳弹都没用上。”
“就是从前差点迷倒整个敬安王府所有人的独门秘方?”
娉婷得意地扬着唇角:“跟我来。”
出了牢房,牢头和侍卫果然三三两两倒在地上。两人都是经历过沙场的,理所当然聪明地换上王府侍卫的衣裳,娉婷轻车熟路,带着冬灼趁夜色到了马房。
天还未亮,马夫正呼呼大睡。
冬灼选了两匹好马,一匹给娉婷,一匹给自己。
“看来楚北捷还没有回来,真是老天帮忙。”娉婷抬头望天:“这个时候小后门是老张在看,对付他极容易,你动作利落点。”

在小后门把正打盹的老张敲昏,两人无惊无险,出了镇北王府。
相视一笑,不由亲切万分。
同时挥鞭疾驰,离危地越远越好。
不一会出了城,再狂奔一气,到处是郊外景色,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哆嗦着发抖的黄草和骄傲挺直的枯树跳入眼帘。
想着危险渐远,马步慢下一点。
两人都筋疲力尽,下马选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冬灼低头思量一会,忍不住问:“这问题本该以后再问,可……娉婷,你怎么入了楚北捷的王府?”
娉婷嘴角边的笑容滞了一会,很快如常,低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冬灼附耳过去,听娉婷耳语,神色渐变,听到后来,猛然抬头,惊愕地看着娉婷。
娉婷寻常神色:“怎么?”
“居然是这样……”
“好了,先说正事。”娉婷道:“王府丢了犯人,楚北捷一定大发追兵。我们两人需一人诱引追兵,一人去见少爷。”
“娉婷,我看这事还是三思的好。”
娉婷脸色一冷,毅然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可三思的?”不等冬灼说话,站直了身子,扬首道:“我刚从镇北王府出来,有不少事要面告少爷,只好劳动你引开追兵了。我走东去见少爷,你走西。去吧。”
冬灼仍在犹豫,娉婷推他上马,在马后抽了一鞭,看马儿放开四蹄飞奔而去。
“少爷,娉婷终于可以见到你了。”喃喃几遍,看着冬灼消失在广阔的平原尽头,她才上马,按着说定的地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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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纸条掏出,重新看了一遍。

四方的空气被他冷冷的威势搅动起来,纷乱不安地翻滚着。

“一点破绽都没有。”楚北捷嘴角逸出苦笑。

很少看见楚北捷这种无助的神态,楚漠然惶然地低头:“王爷的意思是……”

“归乐两琴……”楚北捷沉吟:“另一琴是谁?”

“回禀王爷,是敬安王府的一个侍女,姓白。”

楚北捷困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回复迥然神光,齿间迸出一个字:“查。”

“遵命。”

娉婷在微亮的晨曦中醒来。
青丝泻撒在光裸的脊背上,有人正温柔地吻着她的肩膀。
一扭头,撞上一双洞彻人心的黑瞳,猛然将昨夜的呻吟娇喘想起,娉婷惊叫一声,把发烧的脸埋进被中。
“木已成舟,不用躲了。”楚北捷玩着她的发丝,看娉婷露着小女儿的娇态。见她仍躲着不起,笑一声,捉狭地在她嫩肩上轻咬一口。
“啊!”娉婷叫着翻身,被楚北捷守株待兔般抓个正着,搂着腰,狠狠吻上鲜红欲滴的唇。
“啧啧,天下最美味的早点。”
“你……你……”
“我什么?从今天起要叫我夫君。”
娉婷横他一眼,不服气道:“谁答应嫁给你了?”
楚北捷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将她的手揉碎似的,深黑的眼睛直盯着她,沉声道:“嫁了我,再不要离开。”
娉婷象心窝上忽然挨了一刀,怔怔看着楚北捷。
楚北捷认真地说:“什么也别想,跟着我。地陷天塌,都有我在。”
地陷天塌吗?她抬头,颤动着睫毛看面前的男人。
那么高大,那么强的气势,那么浓的眉,哪一道不是女人心目中的最爱?
有他在身边一站,什么都是踏实的。
可她……可她一定是要走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娉婷仰头,舍不得挪开视线。
楚北捷粗糙的大掌在她脸上温柔地一抹:“好端端,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就哭了。”娉婷擦了泪,自嘲地笑了。

越摇摆心越疼得厉害,越疼,娉婷越咬紧了牙关要走。
舍不得有什么用?楚北捷的笑怒嘻骂,都是要舍得的。少爷人在天涯,她不能反倒进了王府,当了王妃。
走,一定要走。
此去经年,当是良辰美景虚设。
贪看楚北捷的丝丝点点,被他拥着,舍不得入睡。每夜巫山云雨,到浑身精力被压榨透了,实在不得不闭眼,还要紧紧抓着他灼热的手,倚在他的胸中。
偶尔,楚北捷沉重的叹息在耳畔传来,她心疼。
这人,哪来这么多的野心。国务、征战、沙场血河,没有一样他肯放下,连梦里也劳累自己。
要走,一定要走。她踏上会把人溺死的流沙,抽腿虽然辛苦,却不得不做。
但初夜后恩爱如胶,楚北捷居然放弃了日复一日的公务,整日抽空陪她。
“十月桂花香满头……”
香气扑鼻的桂花被心爱人亲自插入髻中,娉婷翩然回头,心中凄凉,却回楚北捷一个甜美的微笑。
楚北捷附耳轻道:“等春天,后院的花开了,我必每日亲手摘一朵最美的,插在你发间。”
“人本来就不美,被花一衬,岂不更难看?”
“那你就唱歌,把花都惭愧死。”
楚北捷的笑声在王府上空回荡。
娉婷暗自神伤。
春天,百花开放时,你在东林,我在何方?

一连二十天,楚北捷不离她寸步,仿佛冥冥中知道会失去她,顽童一样纠缠着,饥渴者般贪婪地索取着。
心,已快化成水。
“怎么不见漠然?”
“我派他干差事去了,昨日刚回。”
“什么重要的事,居然把他派出去?”
楚北捷搂着她的娇肩,叹道:“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把你留在身边。”
娉婷翻个白眼,小巧的鼻子一皱:“甜言蜜语。”
“不错,我的嘴是嘴甜的。王妃请尝。”抓到机会,便不容佳人逃避地压迫过来,直到哇哇大叫的娉婷被他封住了唇,只能扭动着身躯,发出“嗯嗯”的呻吟,才满意地放开,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我们回房可好?”
“不好!”娉婷挥拳,狠敲他的脊背:“你这个色狼,我不要回去。”
又一声惊叫逸出嗓门,人已经被楚北捷打横抱起。
“天,你不要又……饶了我吧。”
楚北捷大笑:“等下自然有你求饶的时候。”

雪花欲飘的时节,还未有机会离开王府,患得患失的忧虑,让娉婷几乎扯坏了手绢。
这日,好不容易楚北捷出门,居然吩咐了楚漠然:“好好看着未来王妃,我去去就来。”
难得的机会,娉婷怎肯放过,亲在门前送了楚北捷,看他骑着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似乎这是最后一次看他背影的机会,不由痴了,怔怔在门外站了半天。
楚漠然隔她几步恭敬地停下:“阳凤姑娘,天冷,请回。”
楚北捷背影消失后,被掏空的理智缓缓凝聚起来,娉婷转身,唇边带笑:“明日恐怕要下雪了。”说着浑身轻松跨进大门,斜眼看去,楚漠然不徐不疾跟在身后。
“漠然,你去忙吧。”
“奉王爷命,漠然要跟着阳凤姑娘。”
娉婷冷了脸:“你要监视我?”
“不敢。”
“我要出门,你要不要把我捆起来交王爷发落?”
“不敢。”漠然不愧是漠然,淡淡的神色,一点也不恼。
低头想了想,娉婷反而重新露出笑容,低声道:“是我不好,王爷走了,我心情不好,倒拿你撒气。”
楚漠然瞅他一眼,还是一派温文尔雅。
用霹雳弹还是迷魂药?娉婷算计着,脚不停步进了内房。
这两种东西手上都没有。霹雳弹原料难弄点,迷魂药却有许多制法,有一个方法,几种常见的草药掺和起来秘法炮制,就可以当迷魂药使。
不由恨当年不好好跟着少爷学武,否则猛一拔剑,楚漠然卒不及防定然不敌。
那就迷魂药吧。
“咳……咳咳……”抚着喉咙装两声咳嗽。
楚漠然小心地走前两步:“阳凤姑娘不舒服?我请陈观止来……”
“不用,他的药压根没用,吃了多日也不见好点。”娉婷蹙眉:“我自己的开的方子恐怕还好点。”走到桌前,研磨,细致地写了一张纸,递给漠然:“劳烦你,帮我买这几味草药来。”
娉婷镇定地让楚漠然检查药方。
看不出玄虚,楚漠然点头:“好。”扬声唤了名侍卫,给他纸条。“去,照方子抓药过来。”
娉婷朝楚漠然感激地笑笑,退回房中,关了房门。
楚漠然静静候在门外。
房间华丽,是楚北捷特意为她重新布置的。铜镜花黄,彩衣霓裳,凭栏雕花。一张精致的梳妆台摆在角落,两三根乌黑的发丝盘旋着静卧在镜前,那是今晨楚北捷为她梳头时掉的。
水银般的眸子留恋地扫视一遍,忍住嗓子里一声长长叹息,娉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
凡家女子一辈子的渴望都无声躺在盒中。金钗、玉环、翡翠铃裆,小族进贡的珍珠链子,圆润透亮。
她随意选了两三样不起眼的,放在袖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了迷魂药,摆平楚漠然易如反掌,而摆平了楚漠然,要离开王府并非难事。
此刻余光,正好缅怀当日,缅怀后就要抛开,走时,方能忍住心肠不再回首。
那侍卫办事也慢,整整两个时辰不见踪影。娉婷开始怕楚漠然起疑不想追问,渐渐不耐烦起来,装模作样猛咳两声,让房外静候的楚漠然听清楚她的“病情”,刚要隔着窗子开口问“药怎么还没到”,有人推门而去。
“怎么,又不好了?”楚北捷大步走进来,马鞭随意往身后一扔,拥住她:“天冷,你竟然就这样干坐着。”语气中充满浓浓的责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娉婷愕然,先头还以为再见不着,此刻他又大模大样站在面前,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办完了?”
“没办完。漠然说你犯病了,咳得厉害,打发侍卫告诉我。”
娉婷顿时恨得楚漠然咬牙,是他害她没了逃跑的机会。只能打起精神笑:“我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漠然大惊小怪,你不要管,安心办自己的事去。你是王爷,别整天呆在女人身边。”用手轻轻把他往外推。
“呵呵,果然有王妃的样子了。”楚漠然松了手,解释说:“事情不大,抓了个何侠身边的人,我正打算亲审,就听说你病了,立即赶了回来。”
娉婷浑身一震,装做连连咳嗽,捂着嘴掩饰过去。
楚北捷轻拍她的背:“怎么了?还说没事,你这病根早晚要想法子治。我已经命他们去弄好药了。”
娉婷止了咳,抬头问:“那你的事呢?犯人也没审,怎么向大王交差?”
“已经命人把他押过来了,在王府里审也是一样。”
“是什么大人物?”
“算不上大人物,是个小鬼,叫冬灼。”
娉婷又一凛,脸上不动声色:“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小敬安王身边的一个侍从,极得宠爱的。有一次小敬安王过王子府,身边就带着他。”
楚北捷抚弄她的头发:“要不要陪我一起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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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养三天,娉婷每天都心不在焉。

窗外红花开得正盛,争夺着最美丽的地位。娉婷痴痴的目光滑过花,落在不起眼的绿叶上。

三天,楚北捷没有出现。

“不来也罢……”

三天,她患得患失,怕楚北捷再次出现,又怕他完全忘了这个小屋。“等你好了再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苦思冥想,象有猫挠着她的心窝,脸羞涩地透出粉色。送药的张妈直夸:“小红姑娘,你脸色可好看多了,红嫩嫩的。”

这日未到中午,楚漠然跨进门,对娉婷传达楚北捷的话:“胃口不好,做两个好菜,送到房里来。”

做菜?娉婷咬了半天唇,走向厨房。



楚北捷今天心情愉快,为所欲为的镇北王已经忍了三天。他打算好好和他可爱伶俐的侍女相处。

小红不漂亮,但她是特别的,值得他花心思。她每个举动都让楚北捷在回味时笑出来,现在想起小红当初的行迹,也情有可原。他是王爷,而她不过是侍女。

再说,她毕竟病了这么久,天给她的惩罚已经够了。



楚北捷不是容易原谅他人的人,只对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今天的风分外清爽,他打算吃点小红做的美食,再听一遍天上人间难寻的琴和低述如泣的歌,最后,用镇北王最自豪的气概和魅力,让她的脖子更红上一点。

这些常人俗气的享乐欲望,在他习惯了厮杀的心灵里冒出苗子,全为了一个不算美丽的女子。

直到喝下一口娉婷满头大汗端上的汤,他嘴角不由自主带起的一抹笑意完全消失。

娉婷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我主人从没吃过我做的菜。”

楚北捷脸色古怪,点点头:“你主人真是聪明极了?”他忍了一下,也老实地说:“汤很难喝。”

英俊的脸苦兮兮的,和一向严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娉婷本来还为见楚北捷心藏警惕、忐忑不安,此刻见了他作怪,只觉得亲昵,忍不住噗哧一声,露出两个酒窝。

楚北捷叹道:“我今天才知道,会菜谱的人,不一定会做菜。”

娉婷点头:“会兵法的人,也未必会打仗。”

这话大合楚北捷胃口,手往大腿上一拍,大笑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仰头笑了一会,忽然收了笑声,漆黑的眸子盯着娉婷,沉声道:“病已经全好了吧?”

声音沙哑,里面藏了太多暧昧。情欲的香在华丽的卧房里冉冉升起,娉婷敏感地觉出禁忌,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动还罢,一动,楚北捷动得比她更快。并不起身,手一伸,拦住不盈一握的腰肢,狠狠往自己怀里带。

“呀!”娉婷轻叫,撞入楚北捷坚硬的胸膛。抬头,惶然的眸子迎上玩味的黑瞳。

楚北捷一手搂得娉婷动弹不得,唇几乎咬上发红的耳垂,象台上唱戏般彬彬有礼地问:“危机临头,小姐还有何计可施?”

娉婷耳朵一阵发痒,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有点怕,又有点莫名其妙想甜甜地笑。她别过眼,蹙眉道:“将军大获全胜,败将已降,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楚北捷不为所动,摇头道:“哪里降了,我可没听见降歌。”

男性肌肤几乎贴上娉婷嫩白的脖子,灼热气息袭来,娉婷在楚北捷怀里受惊似的缩了缩,楚楚可怜道:“自古只有胜歌,哪里有什么降歌?”

“你唱第一曲,从此就有了。”楚北捷含笑威胁:“再不唱,可别怪本王赶尽杀绝。”做势要强吻下去。

“别……”娉婷无可奈何,对上这人,败局仿佛已是天定,只好朝他狠狠瞪上一眼,算为自己出一口气。

楚北捷在极近的距离被一个幽怨的眼神摄了魂魄,不由自主想搂着怀里人吻个畅快,还未低头,娉婷在他怀中低低唱了起来。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娉婷歌声圆润动人,楚北捷闭上眼睛,静静听完,良久才睁开眼睛:“从此以后,你唱歌时不可有外人在。不然,会惹多少多情,害多少相思。”叹息两声,脸色从喜转肃,沉声道:“卿如此佳人,不可能出自花府仆役。你到底是何人?”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娉婷随少爷多次出征,足智多谋,却未曾试过如此短兵交战,何况对手是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楚北捷见她脸色苍白,不由怜爱,抚开她额前发丝,柔声道:“你不必害怕,只要坦言相告,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娉婷苦笑。

如果楚北捷知道她就是归乐敬安王府的白娉婷,知道就是她使计淹没了他颇为自豪的镇北军,知道她身怀敬安王府甚至是归乐王室中大大小小的秘密,那恐怕就不是楚北捷是否会保护她的问题了。

后果让人不敢想象。

“说吧。”楚北捷可以看透人心的漆黑眼眸紧迫不放:“不管你是谁,我都能帮你。”

“我……”

“你说。”

娉婷氤氲的眸子哀哀看向楚北捷,在楚北捷鼓励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当今归乐大王未登基时,养在王子府中的琴妓。”

楚北捷愣住。


“小红本名阳凤,自幼卖身入了王子府,因为善琴,甚得肃王子喜爱,王子在花园中喝酒,每每唤我弹奏相陪。”

“阳凤?”楚北捷沉吟:“既然如此,怎么又流落到了花府?”

娉婷垂眼,幽幽叹道:“不瞒王爷,小女子在归乐,也算薄有微名。仗着这点名声,又受了主人宠爱,不免得罪了人。也不知谁在王后面前挑衅,诬我一个不敬的罪名,瞬间大祸临头。幸亏王宫里有一两个知交肯出手援助,才得以匆忙逃生。谁知祸不单行,我不幸遇上人贩子,被卖到东林花府,又鬼使神差……碰见了王爷。”她触动情肠,眼睛红了一圈,强笑道:“可见世事弄人。”

楚北捷深沉的目光轻轻朝她一扫,道:“我猜的不错,你也该是王府宫廷里出来的人。”他对王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当然明白小婢命如蝼蚁的事实,温柔地对娉婷道:“你不用担心,别说归乐王后,就算何肃亲来,也拿你无可奈何。”

娉婷听他语气真挚,不由满心惭愧,耳廓微微发红,看在楚北捷眼里倒成了感激。她低头,又向楚北捷福了一福:“多谢王爷。”

楚北捷扬起嘴唇:“起来吧。”扶起娉婷,嫩滑的手软玉一般,暖暖的。盯着那手,他压低声音道:“这才真是弹琴的手。”啧啧夸了两句,紧握着不肯放。

娉婷想躲又躲不了,仿佛楚北捷握住的是自己的心,顿时脸颊红了一半,试着抽手,抽不出来,只好蹙眉对楚北捷一瞅:“王爷……”正巧对上楚北捷似笑非笑的眼光,一阵心慌意乱。

看够了娉婷的脸红,楚北捷才松了手:“方才听了降歌,现在想听你弹琴了。小红,不阳凤,你给我弹上一曲吧。”

娉婷应了,楚北捷朝房里一指,桌上现端放着一张古琴。她坐下一看,正是凤桐古琴。

悠扬琴声又起……

初见寒山、苍白松枝,吹着狂风,一片凄清。

渐渐,风稍停,雪又来了。纷纷扬扬,虽冷,却比先头多了一点生机。雪还未止,忽然从林中钻出觅食的小兽,精灵乖巧,在松树下翻找被雪埋住的果子。一忽儿,小兽立身静止不动,似在静听,猛然一窜,溜个无影无踪。

山谷寂静下来。

不一会,远远的,开怀笑声传来。三五个顽童,约了一起来打雪仗,顿时,雪球四处乱飞,有落空撞到松树干上的,有误中自己人的,众童边玩边叫,唧唧喳喳,热闹不堪。

琴声在最欢畅的时候骤停。

楚北捷舒服地靠在椅上,睁开眼睛:“好琴。怎么缺了余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最高兴的时候停,岂不最好?”娉婷俏皮地抿唇。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心跳异常的快。楚北捷嗓子更沉两分,伸手道:“阳凤,你过来。”

娉婷从古琴前站起来,走前一步,未被楚北捷抓到,猛一侧身,站到与楚北捷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带着顽皮的神色问:“王爷还要喝汤吗?”

提起那难喝的汤,楚北捷立即摇头。

“那……我端回去了。”

芊芊玉指把已冷的汤端起,匆匆出了房门。

楚北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轻拍手掌。

楚漠然从门后转出来。

“王爷。”

“归乐有个叫阳凤的琴妓。”楚北捷淡淡道:“你去查一查。”

“遵命,下属立即就去。”



娉婷在镇北王府算是安定下来。侍侯楚北捷并不麻烦,和在敬安王府里一样,她也不用端茶倒水做下等活计,只是闲时为楚北捷弹弹琴,陪他说说话就好。

府中各人,都知道她得了宠爱,没人敢差使她,称呼也按了王爷的吩咐,一口一个“阳凤姑娘”。

炎夏未过,荷花盛开。饭后得了空闲,两人在池边聊天。

“天下到底有多大?”

“这问题,该问王爷才对。我怎么知道?”娉婷偏头,眸子灵巧地悠悠一转:“难道王爷想问明白了,好领兵把天下的土地都归到东林来?”

楚北捷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娉婷扁嘴:“我才不信天下这么容易征服。四国都有名将镇守,东林当然有王爷你,其他三国,单单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就不好对付。”

“何侠?”楚北捷轻轻哼一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对了。王爷上次说不日内就能见到小敬安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娉婷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当初在王子府时曾偷偷在帘后见过一眼,真是个英雄人物,气宇轩昂,不同凡响。”话音未落,腰肢一疼,已经被楚北捷圈在怀里。

“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楚北捷危险地重复。

娉婷噗哧笑起来,掩着嘴,转着眼波轻问:“王爷嫉妒?”见楚北捷果然一脸醋意,柔声道:“王爷也太小气了。听说他如今因为谋害大王已经被归乐视为叛逆,正四处逃亡,天下要用他的人头换取赏金的人不少,也许早就死于非命了。”

楚北捷嘿嘿笑着摇头:“何侠要这么容易死,也就不是何侠了。”

娉婷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等这机会已经等得快发疯了,好不容易可以不知不觉套问消息,忙掩饰了激动,不经意地问:“那么说,王爷知道他的下落?”

“何侠逃离归乐都城,因为追兵不断,曾一度潜入归乐。唉,本王前几日差点就把他抓住了。”感觉怀里人浑身一震,楚北捷疑道:“阳凤,你不舒服?”

“不不,”娉婷摇头,她自觉脸色苍白,知道楚北捷为人精明,必定怀疑,蹙眉装恼:“上次是桂花,这次又成了月季,下次该是什么?”

“嗯?”

娉婷幽怨地瞅他一眼:“王爷每次入宫,带回的香气都不同呢。”做势要挣脱楚北捷。

楚北捷疑心顿去,潇洒笑道:“玉面芙蓉易得,解语花难求,你何必为这些生气?日后我选王妃,不看姿色,只看谁够胆色陪我上沙场。”

“王爷,何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有什么好说的。他一入东林,安插的内奸就禀报上来。我命漠然立即备好兵马围捕,谁知这何侠好厉害,不知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不但杀了内奸,还躲开我们的埋伏,转身逃回归乐境内。大好机会,白白错过。”

娉婷放下心来。


知道何侠无碍,娉婷便打算走了。

其实,早该走了。离开将军府并不难,她尝试着向楚北捷要求出去走走。开始的两次,后面都远远坠着人跟踪,最近的一两次,楚北捷已经放心让她出门。

盘缠没有,但楚北捷送她的两三个镯子已经够使。

至于路线,更不在话下。

她思虑周全,却下不了决定。

过了十月,秋天到了。叶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黄,再不久要悠悠飘下,归到根旁。

该走,她居然舍不得。

楚北捷习惯了每日要她弹琴、唱曲,闭着眼睛静静听着,手上合着拍子,露出欢畅的笑容。

那笑印在娉婷脑中,是甜的。

她也惯了为他弹琴、唱曲。哪天楚北捷不唤她弹琴,她就知道一定出了事情。不是王宫里出了不愉快的纷争,就是边关将领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有时候是另外一些原因。

象前日,楚北捷便不许她弹琴:“昨夜里又咳嗽了?不用掩着,这么大的王府,里面的事我能不知道?又不是请不起医生,你瞒着我干什么?”

数落娉婷一顿,楚北捷的脸色居然一直都冷着。她不知道,晚饭后楚漠然也被数落了一顿。楚漠然的反应比娉婷大,连夜为娉婷换了间上好的屋子,新丝被新枕头送上,还押了陈观止来诊脉。

“有什么好?”倚着窗,出神地看风中黄叶,“本来就是对头。偏偏又欺负人,又轻薄人,半天不说一句好话。一会谦谦君子模样,一会又摆王爷的款。”她叹了声:“叫人琢磨不透的人物,谁跟他谁吃亏。”

侍女请她去陪楚北捷吃饭。娉婷进屋,楚北捷说:“今天的菜你一定爱吃。”

果然,上来的都是地道的风味,其中一碟蒸茄子,一碟酱八宝,最为诱人。

“你最近总不吃东西。今日一定要吃多点,我特意请归乐厨子做的。”楚北捷兴致好,连连为娉婷夹菜。

娉婷尝了一口,享受着唇齿间的茄香,再试酱八宝,轻轻笑起来:“说起吃东西,王爷不如我呢。你请来的归乐厨子并不地道,做的也不全是归乐菜。例如酱八宝,明明是北漠国的名菜,怎么就掺在里面了?”

楚北捷恍然:“原来这样,我换了他,下次叫新来的做归乐的八宝菜。”

娉婷却又摇头,指着酱八宝说:“我最喜欢吃这个。王爷不知道,我是北漠人。”

“哦?”

“嗯,不过从小被卖到归乐而已。我从前最爱吃这道菜。”她为楚北捷夹了一筷放到碗里:“王爷也尝尝吧。”

烛光辉映,两颊多了光彩,楚北捷听她软声笑语,不禁靠了过去。

“我想尝你。”他直言。

娉婷心内一凛。

男人的身躯缓缓逼近,腰肢又被他轻薄地搂紧,让人躲也躲不过去。她羞涩地扭头,结果把耳朵送上“虎口”。

“哎呀!”耳朵猛然一疼,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到地上。

“王爷……不……”

“不什么?”楚北捷邪气地低笑,含着精致耳垂,细致地舔着:“我早就认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了。日后,我上沙场也带着你去。”

唇被狠狠吻住,娉婷惊惶的目光如导火索,疯狂燃成一片火海。

“我要娶你。”让娉婷稍得呼吸的空间,楚北捷沉声说。

“王爷?”娉婷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北捷。她困惑地皱眉,一切来得太快,这根本不合她的计算。难道若即若离的扮演不够成功?

她是阳凤,归乐的琴妓,一个逃跑的侍女。

而他,堂堂的镇北王,说要娶她。

楚北捷沉下脸:“不愿意?”

娉婷瞪大眼睛,楚北捷离她太近,搂着她的身躯太灼热,此刻的他太英俊,一切来自他的举动都充满了诡异的魅力。

向来自豪的理智此刻逃得无影无踪。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楚北捷俊朗的笑容象毒药一样要命:“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娉婷楚楚可怜地被他桎梏在怀,楚北捷语气温柔如水,浸过她的嘴鼻。她几乎站不稳,要融在楚北捷掌心里。

“永不相负?”字从她齿间一个一个清晰地跳出来。

楚北捷将她搂着更紧,粗犷的男人气息笼罩着她,细细噬咬着她的脖子:“不错,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镇北王一如往日在沙场上的狂放侵略,娉婷步步败退。

“不行的……”她低声挣扎。

“为什么?”

“我是……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她还是仓惶地摇头,咬着唇:“我……我不够美。”

楚北捷凝视着她,咧嘴笑了:“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娉婷沉默了。她哀怨的眼波水灵灵转了一圈,心头轻轻泛滥着酸和痛。离了,明日便要离了,这不是归乐,这是东林。面前男人的千军万马,踏毁了她生长的地方。他虎视眈眈看着归乐,用计怂恿大王害了敬安王府。

可楚北捷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叫人不舍。舍不得推开,在他深情的凝视下,也舍不得说一声“不”。

她的心从砰砰乱跳渐渐平静下来。理智没有回来,想的东西居然更疯狂了。既然要走,既然要离,怎可以一放手便不回头。

不甘心三个字,从深处猛跳到眼前。

一道精光闪过善言的眸子,娉婷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爷,”她低婉地唤着,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着他:“我不奢望当王妃,可我……”

话到中途,又咬住下唇。楚北捷温柔地抚过她的唇:“说下去。”

“不,不说了。”酸楚和快乐交织成动人的歌,娉婷快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她长叹一声,仿佛舍弃了所有的矜持,猛抱上楚北捷,仰头楚楚道:“金风玉露,只求此夜一次相逢。”

痛快地,舍弃了,拥有了。

自己的坚贞,自己的身子,都抛到脑后。明日无缘再见已是幸事,说不定还要碰头在沙场厮杀时。

她不管,今夜是属于自己的。

自己是属于他的。

楚北捷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住,转眼意气风发,仰天长笑。打横抱起面前佳人,大步跨进卧房,将她轻轻平放在床榻上。

低头,仔细打量一遍那清秀的眉、白皙的手。

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嗯。”娉婷点头,眼泪淌了下来。



纯白丝衣,衣角坠着朵朵梅花。

宝钗落地,青丝散开,铺在枕上,好一处惊心动魄的瀑布。情是灼人的,不经意对上的一眸,已叫人看痴了。

轻轻一扯,丝带飘到床下,白皙的肌肤露出一点端倪,吞了楚北捷的魂魄,让他热血从脚底涌上来,“轰”地挤在脑里。

“绝世有佳人……”他喃喃,俯首去吻。红唇透着属于娉婷的香气,甜美如桂花。

“王爷……”

“不是王爷。”

她心领神会,改口:“北捷。”

“当日定南,今日北捷。”想起了旧话,他试图缓解她的紧张,低沉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窗外,月正圆。

镇北王府内,低吟如歌。归乐东林两地的人儿,一个丢了魂,一个失了心。



怜爱地抚着秀丽的睡容,拨开遮挡着红唇的青丝。娉婷梦中甜甜微笑,吐出安逸的呼吸。

她累了。楚北捷知道她是多么的乏,方才连星星都脸红的呻吟,还有余韵留在屋内,带来满怀的馨香。

优美的唇,幼嫩的腰,高挺的胸膛,还有细长的腿上,都有楚北捷留下的烙印。楚北捷扬唇,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消了,浓眉微皱。

他走出卧室,轻轻掩了门。



楚漠然正等在书房里。

楚北捷迈着沉重的步子进来,没有表情地坐下。他的袖中,藏着楚漠然尽早给他的一张纸条――

――阳凤,北漠人,自幼卖入归乐王子府,善琴,乃当今归乐两琴之一。

养于深院,何肃甚宠,极少露面。

爱养花草。

喜吃食物:酱八宝

喜色:深蓝

因被陷而见罪,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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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花府,第一夜投宿客店。她似乎陪楚北捷守夜习惯了,总无法入睡,许多事一起挤上来,反反复复煎熬着她。

咳嗽又重了,一声接一声的咳,浑身都没有劲似的。

第二天城里一片宁静,她病得厉害,无法出门,向店伙计问了问外头的风声,似乎没出大事。

又咳了一夜,第三天早上,店伙计一早过来送热水,随口道:“昨天夜里出大事了,城里挺殷实的花家,不知为何,竟把镇北王得罪了,要全部砍头呢。”

娉婷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全部砍头?”

“不知道什么事让镇北王气成这样。”店伙计叹气说:“花家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会遭灭族之祸。我们镇北王可是好王爷。”

后面的唠叨娉婷全没有听进去。她猜到楚北捷会怒,但料不到是这样的震怒,将花府全家抄斩,那是多少条人命。

楚北捷倔强的眉,刚毅的轮廓浮现在眼前。她闭上眼睛,是的,她早知道这个男人不能惹。他是个男子汉,但杀戮起来,是最血腥的魔王,娉婷见识过镇北王在战场上的邪恶,归乐士兵流成血的河,是凝聚在这个男人脚下的。



“他要灭花府满门?”娉婷眼前桌子椅子,简单的屏风摆设都晃动起来。她喃喃着摇头:“不该……”

可,以镇北王在东林的权势,莫说灭一个区区的花府,就算灭十个花府,也没有人敢吭一声。

花老爷、花小姐、花管家、陈妈妈、若儿、紫花……这些人头通通要被血淋淋地砍下来。娉婷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呕吐起来。

“不行,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着。”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镇北王府这日比平日更肃静,两队侍卫目不斜视站在大门外,内里侍女们都踮着脚尖走动,谁若觉得嗓子痒,必要赶紧偷偷走到远离王爷的地方,才敢轻轻咳嗽一声。

连一向镇定从容的楚漠然,垂手站在书房里,此刻额头也渗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头:“你很热?”

“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象娉婷想象中那般气急败坏。

前日处理了花小姐的未来夫家,准备了一个晚上,再次登门时,花小姐对他坦言相告。他没有瞪眼,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发脾气,只在娉婷屋外站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地走了。

当时花小姐还以为危机已过,天真地对花管家笑道:“我没猜错吧?镇北王气量大着呢。小红这次可糊涂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热茶。楚漠然跟在一旁,喘气也不敢大声,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热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阳落山时,在王府门前斩花府一门。”

见楚北捷发话,楚漠然才算松了口气,立即朗声道:“遵命。”

“鸡犬不留。”楚北捷加了四个字。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哀哭的花府一门,已经被反绑着押到王府大门处跪着,磨利的刀抵在脖子上,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王爷,”楚漠然看看天色,恭声道:“时辰已经到了。”

“时辰已经到了?”楚北捷静静凝听周围动静,一片寂静,他所期待的仿佛落了空,神色一变,冷漠严肃中带上平日少见的张狂嗜血,冷笑一声:“斩吧。”

话音未落,微风忽送,风中带着悠然琴音,越过王府高大的围墙,擦过侍卫们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躯,钻过书房敞开的窗,飘进楚北捷的耳中。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幽幽低唱,正是当日帘内之曲。温润动听的语调,忽然含着说不尽的机灵顽皮悠然一转……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琴声悦耳,似瀑布般泻满一地的青丝,似山间小涧,似云中飞鸟,一会儿低飞擦过青青绿草,一会儿钻入云霄。

楚北捷嘴角扬起。

楚漠然听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将军的令,刚要出去传令,楚北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暂时不斩。你把那弹琴的姑娘,给我请到王府里来。”

“遵命!”



很快,楚北捷又见到那双可爱而且可恨的乌黑眼睛。

此刻,乌黑眼睛溜溜地看着他,不畏惧,也不挑衅;不害怕,也不洋洋得意。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温顺地行礼:“拜见王爷。”

熟悉的、隔着帘子听见的声音,让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开了眼界。你既是小姐,又是侍女;既是哑巴,又会唱歌。还有什么本事,让本王瞧瞧。”

危险藏在强势中向娉婷迎面袭来,面对镇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战士也会簌簌发抖。

娉婷却微微笑了,含着少许委屈轻问:“王爷生气了?”

楚北捷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兵不厌诈,诈成则胜,诈空则败?”

“成则为王,败为寇。”娉婷收敛了笑容,叹道:“如此,只好请王爷处罚了。”说罢,当真提着裙边低头跪倒。

楚北捷在她头顶似笑非笑地扬眉,取过桌上一方玉镇慢慢把玩:“我知道你目的何在,临危不忍抛弃花府,也算你这个侍女有点良心。好,花府我暂且饶恕,不过……”他顿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侍侯王爷?”

楚北捷戏谑:“你还打算过来做王妃?”

脚下的人不再作声,缓缓行了一礼。



小红,她叫小红。这名字远远不如她本人有趣。楚北捷平白无故为自己添了个侍女,隐隐中多了种说不出来的盼望,就象遇上一道千年难得一尝的美食,心动着,偏偏不舍得下筷。

冒犯过镇北王,被镇北王抓来王府的那个新侍女小红,连着两天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里无人问津。

楚北捷想召她,不知为何却又按捺着自己。

他不是圣人,当然也有怒气,好几回夜深人静,想起自己堂堂王爷被一个侍女耍得团团转,还在另一个女人卧室外整整站了三天,男子汉的自尊被打得七零八落。每逢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磨牙,双手握成拳头,要把那可恶的女人用绳索绑了,扔到大牢里,扔到满是野兽的丛林里,扔到悬崖下。

“来人!”

“在!王爷有何吩咐?”

楚漠然出现在门后,楚北捷忽然又冷静下来。

不,他不想简单地弄死她。这女人该一辈子在王府赎罪,有空的时候去逗逗她,让她哭着求饶。



第二天夜里,正当楚北捷在打算如何报复娉婷时,娉婷病倒了。

“病?”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楚漠然脸上一扫,冷笑:“又来一招兵不厌诈?”

楚漠然认真地说:“下属也曾怀疑她装病,大夫亲自诊断,确实病得不轻。”

楚北捷眼中讶色一闪,沉吟道:“什么病?”

“日久的病根,咳得厉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也病了,他亲自抱着她回小屋。热热的肌肤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清晰地记得床上那闭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脸颊,月光下,有瞬间他以为看到了绝世美人。

“王爷……要去看看吗?”

一道凌厉的视线立即停在漠然头顶,漠然倒退一步,连忙低头道:“下属只是……只是想……”

楚北捷将目光收回,旋个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细瞧着。一会,漫不经心地问:“请的哪个大夫?”

“陈观止。”

“一个侍女,用得着这样的好大夫?”

多年办事甚少被王爷训斥,连楚漠然也脸色一白:“是,下属立即换一个……”

“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笔,在公文上刷刷几笔,龙飞凤舞写了两行批文,似乎冷静了一点:“已经请了,别再麻烦。”

“是。”

“用药呢?”

“照陈观止的药方抓了药,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还要人为她请医煎药,她也算病得及时。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场中的将军,不是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公子。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说,在我的王府里少作怪。”

楚漠然听主人说得蛮横,不敢作声,点头应道:“是。”

正要退出书房,楚北捷看着公文,忽然想起一事,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赏的两盒玉梅天香丸,你顺道拿去给她。王府里没有女眷,放着也是放着。”

楚漠然连着应了两声,楚北捷不再说话,继续披阅公文。



娉婷的确病了,她身子向来结实,只是上次出征时受了风寒失于调养,后来又接连出了无数事端,渐渐的竟虚弱起来。那日忍着病到镇北王府自首,和楚北捷仅对上两三句话,已经一头冷汗,几乎站不起来。

负责安置她的是漠然。猜不透王爷的心意,他不敢对她太好,又不敢对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处幽静的小平屋里。



每天楚漠然都来禀报娉婷的病况:“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头昏。”

“小红姑娘今天喝了一点稀饭。”

“小红姑娘昨晚咳嗽少了点,只是今早又开始发热。”

楚北捷听了,不发一言,象没有听到。

过了五天,楚漠然又来例行报告,楚北捷不知为何心情糟糕,听楚漠然说“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皱起浓眉:“咳,咳!怎么还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吗?陈观止这没有用的东西,看个女人也看不好。”

唬得楚漠然一愣,第二天再不敢随便禀报,只好温和地说:“咳嗽好一点,过几天就能起床。”

“几天?”

楚漠然不料正埋头公务的楚北捷会忽然提问,没有把握地说:“大概……十天左右。”

楚北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楚漠然来禀报娉婷病况,还未开口,楚北捷已经从桌旁站起来,扬扬下巴道:“走,去看看她的苦肉计使到头没有。”大步踏出书房,果然直朝娉婷所住的小屋去了。



小屋自成院落,屋外歪歪斜斜种着几丛不知名的小红花。

楚北捷走到门外,忽然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无声无息移到窗边。零星话语从屋里透出,他听出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

“还有别的没有?”

“多着呢。”低柔的答话缓缓的,带着笑意:“比如骨头锅,煮的时候,在骨头上横切几刀,露出一截骨髓――可别砍断了,用扁荠和厚百叶衬着,好让味道染在骨头上。把红景天、锁阳、香茅根拈成粉,用油炒,炒好后放进汤里,再放骨头,等汤熬到一半,把新鲜的莲藕、红萝卜切成小块,一起放进去合盖清熬。”
“乖乖,我做了厨房多少年,还没听过这样的做法。啧啧,刚听听就觉得饿了。”

楚北捷听了一会,都是做菜的绝招,其中种种手法,几乎闻所未闻。

娉婷今天精神好了点,刚巧和每天为她送药的张妈聊起煮菜,来了兴致,将平日知道的顺手拈来几款。正谈到酸菜,射进门的阳光忽然被一个阴影挡了八九分,抬头一看,碰上一张严肃冰冷的俊脸。

“啊!王爷……”张妈几乎从床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行礼。

楚北捷瞅也不瞅张妈,视线停留在娉婷血色未复的脸上。

张妈哆嗦着喃喃:“我该回厨房了。”收拾了喝空的药碗,小心翼翼倒退着出了小屋,在门外差点摔一交。

小屋去了一人,更显得寂静,仿佛冷飕飕的空气忽然从地下全冒了出来。刀雕般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楚北捷的目光完全和冬天一个温度。

娉婷对上他的眼睛,心蓦然扑腾跳了两下,微微低头掩饰过去。

“王爷来了?”她扶着墙慢慢下床,跪下行礼:“王爷安康。”

楚北捷深邃的眼睛盯她半晌,将双手环在胸前,用贵族中常见的邪魅语调,戏谑地问:“听说你病了?”

娉婷本来以为自己一病,楚北捷若念旧情,多少会对她好点,那样一来,渐渐化了冤仇,可以刺探少爷的消息,将来也可逃跑。谁知一病十来天,楚北捷不闻不问,她装作不在意,嘴里还讥讽自己道:“你又不是美人,掀了帘子见了面目,哪还能使什么美人计、苦肉计?”但心里到底还是隐隐疼了、酸了。

今日见了楚北捷,打定主意不存妄想。可听见他冷冰冰的调子,却骤然想起那夜花府他一声低沉的“病了”,将她打横抱进屋中,强横又霸道,还迫她闭上眼睛睡觉。

刹时,和少爷分离后的酸甜苦辣、冤枉委屈都被一把看不见的铲子从心底通通翻了出来,五味俱全,睫毛不停使唤地一扇,居然扇出两串晶莹透亮的眼泪来。

楚北捷居高临下问了一句,半天得不到答复,怒气又起,刚要教训她,低头发现娉婷肩膀微颤。他弯腰,指尖在嫩滑的脸蛋上一挑,看见两只微红的眼睛和一张湿漉漉的脸。跪在身下的人原来已经无声无息哭得一塌糊涂。

“哭什么?”他拧眉:“给本王闭嘴。”

在镇北王面前流泪不是娉婷本意,她死死咬住下唇,想站起来,腿又发软,手撑在床边只是打颤。

楚北捷看了一会,黑着脸往她手臂上一抓,把她扶了起来,沉声道:“别咬,本王现在准你哭。”

娉婷蒙上一层水汽的眸子朝他一转,别过头,还是咬着唇落泪。

被人挑衅的感觉让楚北捷不满,轻巧地拧住娉婷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再哭,本王就灭了花府。”

娉婷看着楚北捷威胁的眼神,知道他不是说笑。镇北王心中花府又算什么?

她更用多了劲,把下唇咬出一道淤痕,乌黑的眼睛积蓄着不服,到楚北捷被挑衅得要瞪眼时,她把眼睛一揉,收了哭声,秀气的脸露出几分少见的倔强,直对上楚北捷灼热的视线。

她倒不知道,这个神态真动人极了,让楚北捷心中一动。


“女人的眼泪我见过了,没用。”他低沉的话语和身躯同时靠近,贴着她的小小耳垂,令娉婷心惊肉跳地要在床边站起来。

他轻而易举地制止:“给我坐下。”扯着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啊……”

“别动,小心摔到地上。”不同于寻常脂粉的香味飘进鼻孔,看见她脖子红了一截,他忽然快活起来,故意轻薄地在她脸侧擦过:“嗯,你用的什么香?”

娉婷又急又羞,楚北捷浑身属于男人的味道和热气占有性地占据了她的所有感觉,熏熏的心跳和被调戏的受辱缠绕起来。她挣扎无功,手推在强壮如山的身躯上甚至象欲迎还拒,眼转一转,索性放松了身子,乖乖挨在楚北捷怀中。

“这味道好闻?”刻意放柔了声音,她学着青楼的女子声调问。

她说变就变,楚北捷似乎不能适应,身体一硬。

她笑得更甜,抬头仰看那张英俊的脸:“王爷是无所不知的能人,难道没有听过四方草?”

楚北捷目光如电,射到娉婷笑盈盈的脸上。

“四方草是天下奇毒,叶有四色,香味清新。”娉婷斯条慢理道:“反正我开罪王爷,活着也是受罪,不如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小小侍女,哪来天下奇毒?楚北捷根本不信,看了娉婷两眼,见她神态娇憨,可爱非常,怀中暖玉温香,不禁热血上涌,好整以暇道:“既然是难得的天下奇毒,那可要好好尝尝。”手臂一使力,把娉婷锢得更牢,缓缓向红唇压来。

粗重的呼吸喷在略显苍白的脸上。

娉婷在王府养尊处优,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一脸掠夺之色的男人越逼越近,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之刻,她猛然大叫:“漠然快去告诉大王,镇北王亲我了!”

楚北捷一愣。

门外“扑腾”一声,原来楚漠然真的就在门外候着,早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脸红话,娉婷忽然大叫,把他唬得一脚把旁边的木凳弄翻了。

“快去告诉大王,他和王妃娘娘的打赌赢了!镇北王真的亲我了!”

事出忽然,楚北捷以为自己中了被人设套的赌局,放松力道,娉婷不能动弹的身体回复自由,她用尽储蓄起来的力气,猛一翻身,滚到床角里,抱着膝盖,警惕地瞅着楚北捷。

翻身间,楚北捷已经明白自己又中了她的计,眯起双眼,危险地问:“你又骗我?”

“王爷权势如天,美女招手即来,何必轻薄一名侍女?”

“美女都可任我挑选,何况我自己王府中的侍女?”楚北捷勾勾指头,嘴角逸出一丝邪气的笑意:“过来。”

娉婷当真害怕起来,脸上勉强撑着场面,不露怯色,反而笑道:“要小红侍侯其实不难,只要王爷和我打一个赌。若王爷赢了,小红对王爷百依百顺。王爷可敢接受?”打赌这种把戏她和少爷玩得多了,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好该赌什么。

“打赌?”楚北捷作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哈哈笑起来:“你明明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何须打赌?”听他意思似乎打算仗势持强,娉婷也不由惊惶。不料楚北捷话锋一转,:“不过本王今天暂且不想要你,等你好了再说。”深深凝视娉婷一眼,转身出了小屋。

这次轮到娉婷愣住了。

眼看楚北捷宏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才将视线收回,喃喃道:“糟,这人居然如此不好对付。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谁家姑娘能逃得过他的掌心。”脸儿猛然一红,胜了窗外斜阳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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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忽然喵呜一声,惊醒了娉婷的回忆。她睁开在漆黑中发亮的眼睛,对窗外轻笑道:“这讨厌的猫儿,明日想个法子捉弄你才好。”银铃般笑了笑,又想起敬安王府众人安危,脸颊上漂亮的酒窝消了下去。

“怎么办才好?”夜深人静,她起床,摸索到桌边喝了碗冷茶,忍不住烦恼。

若没有被人贩子抓住,自己应该还在少爷身边,也不用为少爷担心。冬灼好动又顽皮,希望他不要给少爷惹祸。

若明日就离开,去哪找少爷呢?

她虽然聪明,年纪却还小,一个人失了依靠,只觉得势单力薄。猛然,楚北捷俊美的脸跳出脑海,那双精明犀利的眼睛,仿佛一下就可以看破人的魂魄似的。

“该不该再把那个冒牌冬公子请来,刺探一下消息?”她心里藏着冬定南说不定就是楚北捷的疑虑,生出点忐忑不安:“万一露馅了……”

脑里的图像一跳,忽然闪出凤桐古琴,她象初次见到古琴的时候一样心跳起来。想起“冬定南”的谈吐,想起“冬定南”的见识,想起“冬定南”豪迈又贵气的举动,脸不知为何忽然烧着似的热。

娉婷跺跺脚,摸着脸蛋嗔道:“娉婷,你胡想什么?现在找少爷要紧。”

胡思乱想,天已经快亮了。



梳洗后进屋中服侍小姐,花小姐一见她便拍手取笑:“昨晚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怎么睡出个黑眼睛出来?我看你想情郎想了一夜吧?”

娉婷转头找镜子,果然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脸不由微微透出粉色,不满道:“小姐胡说什么?再这样我不侍侯你了。”

她从小在王府里就这样跟少爷说话,也不觉得不敬。偏花小姐被人奉承多了,单单喜欢娉婷的脾气,反而忍住笑劝:“别生气。我明白的,当日我第一次见他,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娉婷本来不存这样的想头,被花小姐这么一说,心反而扑通扑通跳起来,垂了眼睛,正经道:“快让我帮你梳洗吧,水都凉了。”

“才不要你,笨手笨脚,还是我自己梳洗的好。”花小姐夺了娉婷手中拧好的毛巾:“你本来就是不是服侍人的料。”

“我不是服侍人的料?”娉婷睁大眼睛。她从小服侍最难服侍调皮捣蛋的少爷,只有人夸,从没人说过一句不好。琴棋书画,谈心论事,善解人意,谁能比得上她?娉婷自尊受损:“不过前日帮你梳头弄断了几根头发而已。”

“你必定从来没有帮人梳过头。”

花小姐倒猜对了,娉婷在王府里有自个的丫头服侍,别说别人的头,自己的头也不常梳。偶尔兴致来了,抓着少爷帮他梳头,何侠断了头发挨了疼自然不作声。

梳洗后,被花小姐缠着教导刺绣,没一会,花小姐芊芊十指挨了几针,便又叫起苦来。

娉婷无奈:“说了学这个要吃苦,你偏偏要学。每缠着我教,教又叫苦。小姐怎么就不倦呢?”

花小姐娇声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腮帮,无聊地盯着绣花屏风道:“有什么法子?我一会想他,要帮他绣件东西;一会手指疼了,又怨他,都是他给我惹事;后来想想,我在家这么为他,他又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发酸……”

娉婷见她果然痴心,原本要笑,此刻却笑不出了。低头专心管自己手上的绣活,“冬定南”的模样偏偏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在她眼前一晃,针猛然扎在手上。

“哎哟!”

花小姐拍掌,偏头笑道:“你可也扎着了,我说这针儿偏心,怎么净往我指头刺呢。”

两人闲聊多时,娉婷看似兴致勃勃,其实心里发急,她本来想“冬定南”今天会来,那刚好可以刺探一下少爷的消息,可眼看日头渐渐从东走到西,却没有任何人登门拜访。

她那模样被花小姐看在眼内,花小姐嘴角微微一翘,俏皮地劝道:“不要急,他三天内定来。若三天内不来,我们再不理他。”

她不明白娉婷心里正想什么,满眼都是逗趣的神色。

入夜,两人一块在屋里吃了晚饭,花管家匆匆过来,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求见。”

娉婷猛一抬头。花小姐高声吩咐:“快请进来。”

下了帘子,娉婷的心突突跳起来,直盯着门外。

不一会,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门外一个影子闪了闪,现出高大的身形,刚入门,就对帘子极有礼的一躬,朗声道:“拜见小姐,小人楚漠然,又奉命送礼来了。”原来不是“冬定南”,是他那属下。

娉婷象烧旺的火头被人猛泼一盆冷水,失望透顶。

楚漠然彬彬有礼地笑着:“这是归乐铸造的铜器一件,虽然不顶名贵,手工倒还过得去。”

娉婷从帘缝望去,她眼光厉害,一眼看出,楚漠然亲手奉上的归乐铜器不但名贵,而且是归乐三十年前逝世的铜器大师洛宾所造。

这铜器铸的是一个正在山间弹琴低吟的少女,神态逼真,栩栩如生,让人一见爱不释手,想必“冬定南”用这绝世珍品恭维她的琴技。

娉婷既惊“冬定南”出手大方,又赞他心计过人,却用冷冰冰的语调道:“如此大礼,不敢擅自领受。请将此物带回。”

楚漠然愕然:“花小姐,这是我家主人……”

“上次是古琴,今天是铜器,明日又是什么?”娉婷珍珠落地般的声音清晰地传出:“若以物易物,我一介女子,身无可回赠之物;若想用这些换别的,也没这么容易。”

花小姐机灵非常,在旁边脆生生叫了一句:“只叫人送礼过来,人怎么不见影子?如此不诚心诚意,怨不得我们小姐恼。”嘴边忍着笑,扬声唤:“花管家,送客!”

“小姐,请听漠然解释,实在是……”

花小姐不容情道:“不听不听,你们男人只知道伤女子的心。”不知是否想起她自己的情郎现在不知踪迹,居然把火顺道撒在楚漠然身上,连声叫花管家送客。

楚漠然还没有机会解释,花管家已经到了,对楚漠然连连拱手:“客人莫怪,我们小姐累了,要歇息。你看,天也晚了。”边鞠躬边让道,把楚漠然连那归乐铜器一起送出花府。



楚漠然为镇北王办差从不曾丢过这样的脸,在花府顾忌着这是主人心爱的小姐,不好失礼,只好回到镇北王府,对楚北捷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他历来干练,说完事情就闭嘴,把铜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楚北捷正埋头批公文,听完了,正巧把一叠公文批完,抬起头哈哈大笑:“料不到她这样有气魄,若是男人,我定要她到我帐下当个将军。这样的人是能带千军万马的。”

笑了一会,犀利的眼睛半眯起来:“棋缝敌手,看来我可不能轻敌。”

楚漠然沉吟道:“如此佳人,美貌上好,难得琴技无双,见识也广。将军若喜欢,不然明日打了镇北王的旗号,上门提亲?”

“不,”楚北捷沉声道:“这不同平日宫里的莺莺燕燕。她是凤凰,我便用凤凰的礼求之。”站起来将宽大的黑披风往背上一旋,“走,去表现一下我的诚意。”

“现在?……”



今夜娉婷又睡不着,平白无故撵走了人家派来送礼的使者,她有八成的把握明日“冬定南”会登门拜访。

若他来,先要好言化解他的怒气,再来……自然是挑起关于敬安王府的话头……唉唉,那双乌黑的深邃的眼睛又跳出来捣乱,娉婷心神不安。想起明天要和一个还没有明白来历的男人交战,而这个男人,正在热烈地追求自己。

追求也罢了,她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在敬安王府也有不少爱慕者。可这个男人,偏偏那么霸气;那么霸气,偏偏又挺有心计;有心计又不显得狡诈,反而带着一种叫人起不了恶感的潇洒。

“娉婷,你又乱想什么?”她挨在窗前,对自己蹙眉。

窗外的地上一片银霜,今夜月亮真圆。她索性披上衣服,出屋赏月。

花府的假山造景,平日看有点俗气,此刻被月亮一照,显出从容肃静。周围安安静静,连虫子也识趣不叫唤。娉婷抬头看月,眼角有个影子一闪。

墙头上立着一个高大身影,骤然让娉婷吓了一跳。

有贼!

娉婷刚要作声,那影子已经象长了翅膀的老鹰一样从高墙下朝她直扑下来。还来不得叫出一丝声,娉婷嘴巴连鼻子被粗糙的大掌牢牢捂住,一股男人的气息将她笼罩。

“别作声。”男人沉声命令。

娉婷眼角一跳,居然是他?

楚北捷捂着娉婷,在她耳边轻道:“你是花小姐的侍女吧?在下冬定南,并无恶意。我放开你,你不要叫唤。”他一手捂着娉婷的嘴,一手漫不经心将腰中的宝剑拍了拍,声音却斯文有礼,让人瞧不出恶意。

娉婷点点头,楚北捷看她目光清澈,是个聪明人,当真放了手,对她微笑颌首。

他眉浓眼亮,鼻高而挺,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娉婷第一次如此靠近看他,心头居然忍不住剧跳,想起他那日在帘外表达仰慕之情,只觉得花蕊间的蜜渗到齿边,一片清甜。

楚北捷从小被宫中女人围绕,早习惯了受人倾慕,根本不在意,问娉婷道:“小姐已经睡了?”

娉婷怕他听出自己声音,不敢答话,点点头。

楚北捷暗道:用兵须先探敌情,这个侍女既然在佳人身边,定然知道她的喜好。淡淡扬唇,又问:“你小姐喜欢弹琴,你知道她的琴是跟谁学的?”

娉婷指指喉咙,呀呀两声。

楚北捷立即明白:“原来你是个哑巴。”既然如此,无法打探佳人的事情,他也不沮丧,走到花小姐卧室外,象在倾听什么,站着不作声。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娉婷不敢随便走开,跟过去站在楚北捷身边。

她真想问问那日说很快可以见到小敬安王是怎么回事,可恨她此刻是侍女,又是哑巴,只能空着急。

楚北捷看出她眼中焦灼,却误会了其中含义,沉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打搅你家小姐。我只是为心爱的凤凰守夜而已。”

娉婷一愣,东林风俗,将要成亲的情侣,男子要站在心上人卧室外守上三夜,以示会竭尽全力保护心上人。这是在婚礼三天前才会发生的事。此人如此大胆深情,未有婚约,竟越墙前来守夜。

想起自己对他一直欺骗,心中不禁内疚。娉婷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对自己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若他知道我是敬安王府的人,说不定立即把我拿了送到大牢里。

“你去睡吧。”

娉婷看他一眼,不走不好,走又觉得不忍心,难得这样深情的男人,万一日后知道为一个并不是“花小姐”的花小姐守夜,那……

“去吧,睡觉去。这是东林男人该做的事。”楚北捷打定主意赢得美人芳心。

娉婷无奈,只好低头回房。

回房又怎么睡得着?她在床上翻了四五次身,劝自己道:我没叫他守夜,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可过一会,又觉得自己太坏。

忍不住悄悄起来,在窗后窥看。

楚北捷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月亮。他身材高大,气势不凡,月色晕黄,均匀地撒在他身上,骤然一看,象天将下凡。

娉婷把他高挺的鼻梁,刀雕般的轮廓仔细看了几遍,楚北捷忽然微微一动。娉婷如受惊的小兔般往一边缩,脸猛然一红。

手按在胸口,心却似乎已经不在里面了。

坐下歇歇吧,你怎么不坐?

呆子啊,守夜也不必这样虔诚吧?此刻难道会有人来瞧你是站着还是坐着?

娉婷只盼着天亮,天亮,他也该休息了。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白折腾。

天总算露了一丝灰白,娉婷转身出门。

谁知一转身,脚全麻了,她轻轻惊叫一声,几乎倒在地上。

原来楚北捷一夜不睡,她竟然也陪了整晚。

“这不是发疯了吗?”娉婷边笑话自己,边慢慢扶墙站起来,等血气畅通了,才开门走到楚北捷身边。

楚北捷站了一夜,居然还是神采奕奕,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发现昨晚的哑巴侍女又来了。

“你醒得真早,要服侍你家小姐梳洗?”

娉婷点点头。

楚北捷原不想再理会她,但转过头去,总觉得身后一道视线热热暖暖。他见识无数,从没有被女子的目光扰乱过,今日居然对一个小小侍女的注视感到不适。他再转头,碰上娉婷专著的眼睛。

晶莹剔透的眸子。

那眸子会说话,似乎清澈坦然得象条小溪,可仔细望进去,又如深潭。彩光流逸在瞳内,一个眼神,便藏了千言万语。

楚北捷不由心中一颤:“你家小姐一定很喜欢你,你有一双谁也不比上的眼睛。”

娉婷唇角刚欲微扬,楚北捷接着叹道:“能有如此侍女,可以想象小姐是何等佳人。”

娉婷只觉得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她脸色不变,还是一副温婉老实的模样,拧头进了花小姐的卧室。

在卧室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花小姐才懒洋洋地起来。

洗脸、梳头,娉婷都近乎沉默。

花小姐奇道:“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娉婷思量是否要把“冬定南”守夜的事告诉花小姐,但花小姐定又要取笑。

她现在心焦少爷,又要提防被人识破身份,心里还有点内疚不安和恼怒,那滋味夹杂起来真不好受,自然也不愿招惹花小姐的取笑。

让那男人站个够吧。

慢慢磨蹭许久,花小姐和娉婷才出了卧室。娉婷出来一看,楚北捷居然不见踪影。

“看什么?这院子忽然变漂亮了?”

娉婷仔细看了四周,居然真的不见楚北捷,他显然已经回去了,不由心中好感又生。原本想他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定要向小姐请功,不料他居然一点炫耀的企图都没有,小姐一醒,静静离开,当得上男子汉的风度。

花小姐在后面退她:“走吧,今天花店老板答应了送我两盆紫牡丹呢,去前厅看看花到了没有。”

娉婷若有所思,走到半路,忽然“哎呀”叫起来。

花小姐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万一楚北捷守夜至清晨不走,她和小姐出到院子,三人碰面一说话,不就什么都拆穿了吗?让楚北捷知道自己是个侍女不要紧,可将来如何刺探少爷的消息?想到这里,娉婷吓出一身冷汗,暗责自己思虑不周,又暗暗奇怪:昨晚到底怎么了?这些大事全没有考虑,却傻傻地陪那男人站了一夜。

可想起自己陪楚北捷站了一夜,心头又甜丝丝的。



娉婷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晚饭时分完全转为愤怒。出乎意料,楚北捷今天没有登门拜访,而她思量多时用以刺探的问题,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一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闷,连大大咧咧的花小姐也瞧出娉婷不对劲,饭后没有缠着娉婷说这说那,直接让娉婷回屋休息。

昨晚一夜无眠,娉婷虽累,却睡不着。睁大眼睛顶着房顶的木梁,心中忽然无来由的一动,她翻身下床,偷偷挨上窗边往外一看。

果然,花小姐卧室外又多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还是那样潇洒、神气、不在乎世俗而深情,娉婷静静看着,有点痴了,过了半晌,回过神来,到底觉得不忍心。


楚北捷今日又来守夜,今日公务繁忙,回了镇北王府,又马不停蹄进王宫面见王兄。可他还是来了,站在窗外,耳边常想起花小姐绝美的歌声和琴声,当日每一句对答,都让他不禁微笑。

身后脚步声想起,他转身:“又是你?”

娉婷垂着眼,端来一张凳子,在凳子上垫了一块皮垫,指指楚北捷,又指指凳子。

“我不累,不用坐。”

那双应该是天下最亮的眼睛望了过来,幽幽的,象山间清泉一样沁人心田。楚北捷忽然觉得这样拒绝人家的好意确实不该。

娉婷大大的眼睛里藏着忧虑,焦急,疑惑,从不见有人能比她更善用会说话的眸子,她静静瞅着楚北捷,直到楚北捷说:“那好,多谢了。”

一时间,那可爱的眼睛居然亮起来,似乎里面放了两颗罕见的夜明珠。楚北捷看见娉婷的目光,仿佛在冬天里被暖水浸着,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觉得坐下真是一件好事。



娉婷见楚北捷坐下,转身回房。

楚北捷走神似的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失落,猛然想起自己守候的凤凰,才立即警惕地把心神扯回来。

过了多时,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楚北捷眼睛骤然眯起,却不回头,果然,娉婷过来了,在楚北捷身旁放下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个小杯,一壶热茶,居然还有一碟小巧的点心。

“难为你想得周到。”

娉婷绕了个大圈子从厨房弄了这些点心来,听见楚北捷夸她,不由抿嘴笑了笑。

笑意从唇边慢慢逸出来,不是脸在笑,倒象这个人、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在笑似的。楚北捷在月光下忽然看得发愣,这可是个绝世美人,他定睛一看,还是那个哑巴丫头,一双大眼睛,略为清秀,只能算中等姿色。

他见过花小姐的画像,是个美人。



娉婷被月光照着,被楚北捷这样瞅着,似乎有点醉了。他低沉稳重的气味占据了整个花府,虽然坐在椅子上,他却比任何人都高大,这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吧?娉婷偷眼看他,一个小小的讨厌的声音蹦出来,提醒她考虑少爷的事。

对,现在问他少爷的事,他会回答吗?月亮那么温柔,他脸色柔和,该会轻轻告诉他一句两句。

再看楚北捷坚毅的脸庞一言,娉婷清醒过来。不行,那怎么可能?这人不是被女色迷惑的庸俗之辈。

她的心乱起来,渐渐憎恨起自己的身份。侍女娉婷,骗子娉婷,她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可恶透了。她猛然站起来,不管楚北捷的注视,自己回了房。

躲在窗边,她又看了楚北捷一晚。



第二天,楚北捷依然消失得无声无息。

而娉婷,连熬了两夜,没有根治的咳嗽居然再犯,连着高烧,竟大病起来。

花小姐知道她病了,命人请了大夫来医治,宽慰道:“你好好养病吃药,我那里另有人侍侯。还有,今天可不许下床。”

娉婷昏昏沉沉,也知道孤身在外,身体可是第一要紧的,果然听花小姐的话,把苦药咬牙喝下,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刚巧花小姐吃过晚饭来看她,笑道:“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呢,我看你精神好多了。今天啊,你那位冬定南公子来了。我不敢答话,怕露馅,只好装嗓子疼,把他打发走了。”

娉婷“呀”一声,整个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懊恼。

“别急啊,他若对你有意,日后还会来的。”

娉婷心里着急,白白错过刺探消息的时机。时间越拖越长,她不知何时才可以回到敬安王府;而呆在花府,心又越来越乱,象管不住自己似的。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挣扎不是,不挣扎也不是。

花小姐不懂她的心事,想她病了所以有点脾气,耐心地劝解两句,吩咐其他侍女送饭熬药,便轻轻快快去了。



这夜,楚北捷又来了。他还是屹然站在花小姐卧室外,可他的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那个哑巴侍女的身影,就在他身边转啊转,想抓,却一溜就不见了。楚北捷对自己很不满,不是来为凤凰守夜的吗?竟动了别的心思。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印象中天下无双的佳人,很少出现的愧疚浮出头来,可侍女会说话的眼睛,还是不肯离开他的脑子。

幽幽的,无声说话的眸子。

脚步声真的又来了,喜悦在楚北捷心里唱起低低的歌。他转头,刚想露出温柔的笑,脸色忽然微变:“怎么了?”

娉婷脚步虚浮,象随时会倒似的。楚北捷自然地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扶住。

触手,是不同与平常的热度。

“病了?”他低声问。

娉婷心头猛地一酸,眼泪似乎凝在眼眶里了。这么多天,这么孤单的影子,忽然象有人来照应一样,她病一场,花小姐花管家陈妈妈也费了不少心,安慰了不少,可什么也顶不上身边这人轻轻两个字。

就两个字,已象什么都够了。

她露出柔弱,可怜兮兮瞅了楚北捷一眼。那一眼,竟把楚北捷的心揪住了。他简直忘了他的凤凰。

“你的房在那?”

娉婷点点头,随之几乎惊叫起来,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露馅。

楚北捷把她打横抱起:“休息去,这么晚的天,又病着。你们小姐怎么不照料一下?”大步流星进了房,将娉婷横放在床上。

他向来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笨手笨脚帮娉婷盖上被子,才直起腰杆。

“睡吧。”他看着他喜欢的眼睛满是倦色,失了几份神采,浑身都不舒服,叫娉婷睡觉的声音倒象平日在战场上对士兵下达的命令。

娉婷只觉得安心,听话地闭上眼睛,片刻,不舍得似的又把眼睛睁开。

楚北捷正想走,发现“士兵”并没有听话:“闭上眼睛,睡觉。”

娉婷忽然觉得有趣,象小时候捉弄少爷一样,可以唱点小小的反调,心里说不出的越快,她睁大眼睛,静静瞧着楚北捷。

楚北捷被她幽幽盯着,居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觉得心在狂跳,血都涌起来了,一种从来不曾出现的感觉突如其来,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让他高兴。

他很不服气,一辈子呼风唤雨,镇北王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有一根线在他心头肉上忽然牵动一下,令他呼吸沉重。

居高临下,床上的小哑巴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嘴巴鼻子脸蛋不要紧,她骨子里的风情雅致都露出来了,经久不衰的,该是这份旁人没有的气质。

“闭上眼睛,”楚北捷沙着嗓子说:“我出去了。”

娉婷居然有点失望,这次,她乖乖闭上眼睛。

楚北捷是正人君子,他真的出去了。

又是一夜,比昨夜难熬,比前夜难熬。



娉婷凌晨入睡,模模糊糊睡到中午。花小姐神神秘秘地找来,对她附耳道:“你可知道,那个冬定南是谁?”

娉婷心跳了跳。

“我告诉你,他是我们东林的镇北王。我昨日才见了他的画像,天呀,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娉婷眼前一阵发白,身子摇晃两下,才勉强坐稳。

镇北王?冬定南,那个夜夜守候在外面的男人,抱她的男人,叫她意乱神迷的男人,居然是镇北王――东林的王爷,东林最厉害的将军,归乐最大的敌人,少爷最可怕的对手。

花小姐把这当成奇遇,连连祝贺娉婷,兴奋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小红,我们就象姐妹一样,你一定会帮我对不对?”

“恩?”

“这个忙很简单,我已经派花管家送信给镇北王。说明花小姐有婚约在身,不得自由,只要他愿意帮花小姐退婚,万事都可商量。”花小姐得意洋洋道:“这下爹可不能逼我成亲了。等退了亲事,我们把话向镇北王说清楚,我再送你一套丰盛的嫁妆。对了!我的嫁衣可以送你。”

娉婷听到一半,已经急得浑身乱颤:“你……你……你疯了吗?镇北王岂是好惹的,他比你十个夫家还厉害,万一知道我们骗他,花府要出事的。”她刚大病,一口气提不上来,满眼都是五彩的玄云。

花小姐仍不在意:“他对你仰慕甚深。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模样,可我想堂堂镇北王不会在意这个。”

“不是这回事!”娉婷抓住她:“你快叫花管家回来,这信不能送。”

花小姐见娉婷激动,不由有点害怕,怯怯地低头:“可花管家已经回来了,还带着镇北王的回话。”

“他怎么回?”

“他说,明日,花小姐必定回复自由身。”

“明日?”

花小姐瞧娉婷神态不会,吐吐舌头:“我该练琴去了,明日再说。”居然溜了。

娉婷愣了半天,将此事从头到尾思量一次。

“不会善了,镇北王,他居然真是镇北王……”她沉吟片刻,眸中精光一闪,已经下了决定:“少爷还没有找到,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困在这里。花府……花府自求多福吧。”

她勉强起来,收拾了衣物,想想花府上下对自己着实不错,觉得不忍。可不忍还是要走,她是东林敌国的人,万一被镇北王发现,花府更逃不过去。

将东西匆匆收拾,越过花府不常有人使用的小后门,娉婷离开了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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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戏可看完了。”楚北捷一走,花小姐总算畅快地打了个哈欠,跳起来将帘子掀开,一脸无聊道:“整个的兵呆子,就模样好看,也不会说点好玩的,亏你倒能和他聊上半天。咦,小红,怎么不说话?”

娉婷心里焦急,正在蹙眉沉思,随口应了一声,思绪仍绕在离开的楚北捷身上。

少爷有消息了吗?

敬安王府众人都平安?

“冬定南”做什么去?

那走路的身形,那谈笑间论兵的气度,那低语传递情报的精细,都是娉婷深深熟悉的,那是当大将军的人。

大将军?她开始一个个思索东林鼎鼎大名的将军,年轻又有真本事,还要是东林王族。镇北王的名字第一个跳出来,她眨眨眼睛,苦恼当日没有派人临摹一张楚北捷的画像来。

可镇北王神差鬼使送琴求见她―――敬安王府的侍女,这也太玄了吧?

花小姐看她发呆,掩嘴笑起来:“人都走了,你还痴痴的。难道真是哥情妹意,已经相思开了?”用手绢在她脸前一招。

睫毛被手绢碰到,娉婷这才回神,对花小姐道:“好困,我想回房休息。”

“还没吃饭呢。”

“明早再补吧。”

回了房,躺在硬挺但干净的床上,娉婷又开始想了。

“少爷……”她咬咬牙,心里越发烦闷。一股闷火在胸膛里轻轻地烧,她开始着急:“别急,娉婷,急会坏事。”她轻声叮嘱自己。

渐渐乱窜的思绪被拉回来了,她冷静地深吸两口气,闭上眼,脑里浮现出熟悉的敬安王旗,她想起少爷,想起敬安王府,想起他们在得胜回家的路上……



小敬安王刚刚打了胜仗,大军缓缓而行,鲜艳的敬安王旗帜高高飘扬,左右两边副旗各四面,更是威风凛凛。

当头一位将军,胯下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紫色盘龙军服,肩膀上披着打磨得闪亮的盔甲,腰间宝剑镶金嵌玉,华贵无比,正是众人口中啧啧称赞的何侠。

那日,得胜而归的何侠并无欢颜,一双极有性格的浓眉深深皱起。

“少爷。”清脆的女声从后传到耳中,有马蹄声从后追来。

何侠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何人:“娉婷,不是这两天不舒服吗,我特意吩咐你坐轿子,怎么又骑马了?”

娉婷赶上何侠,与何侠并肩而行:“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不过咳嗽两声罢了,偏冬灼就吓坏了似的,忙着禀告少爷。我真怕少爷以为我娇柔多病,下次不许我随军出征呢。”

“不带你出征,你肯答应?唉,只是太委屈你,一个女孩刀枪里来去,病了也没有好大夫看理。”

娉婷扑哧一笑,掠掠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才不委屈呢。哪个丫头有我这么好命,可以跟着少爷打仗的?”她笑了两声,却忽然眉头一皱,微微咳嗽起来。

何侠转头:“怎么了?没有好就不要硬撑,这么大的太阳,偏要骑马跟着我。再不听话,我倒真不许你随军了。”

娉婷忙捂住嘴掩住咳嗽声,隔了片刻,抬眼看见何侠一脸担心,微微笑道:“少爷不要担心,我向来比马还壮。”灵巧的眸子轻轻扫何侠一眼,垂下眼帘,轻轻道:“我只是怕……唉,怕少爷心里烦的时候没个人陪着。”

她幽幽一叹,正戳正何侠心窝。何侠一怔,苦笑摇头:“古怪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见娉婷脸色不似平日红润,勒住缰绳,侧过脸笑道:“过来吧,让我搭着你,免你劳神。咱们两好好说点心事。”

“恩。”娉婷点头,果然下了马。

何侠一伸手,将娉婷抱起,放在坐骑前面,自己一手护住她腰肢,一手扯着缰绳,斟酌方才正在想的东西,细语道:“这次奉命扫荡边境东林犯军,与楚北捷交手两月,表面上胜了,实际里却是败了。”

娉婷点头:“少爷说得不错。东林虽然退兵,归乐国却元气大伤,只要东林再有侵犯边境之举,恐怕归乐再无大军可用。唉,若不是大王对敬安王府心存忌惮,两年来都不肯下王令要少爷出征,局势又怎么会差成这样。”

“娉婷,不要随意议论大王。”何侠沉声道:“你记住,新王再不是未登基前的肃王子。”

娉婷嘴角一翘刚要反驳,想起肃王子登基后确实变了许多,心里一滞,把话咽了下去,反而安慰道:“我知道少爷心里的委屈,大军元气大伤不是少爷的错,两年的溃败局面,可以维持成这样已经难得。大王这次等败局无可挽回时才让少爷接管边境军事,分明是想看少爷难堪。”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假如此仗不胜,回到都城恐怕会立即被论罪,连父亲也会被连累。敬安王府的势力确实太大了。若我是大王,也会想尽办法削权。”

想起新王登基后种种冷待刁难,两人心里都暗暗一寒。

眼见自己的小丫头又开始愁眉不展,为王府的事心烦,何侠扬唇,伸出一指,宠溺地揉揉那清秀的眉心:“别想了,说点高兴的事吧。这次多亏你那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妙计,才让楚北捷大败一场,惊惶而退,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说,你想要什么?”

“还赏?王爷给我的赏赐,我十辈子都花不完了。”娉婷看看天色,太阳稍稍偏到一旁,旁边高举的敬安王旗正巧为她遮挡大半热晒。她回头仔细地打量何侠一眼,又把头转回来,望着前方低声道:“少爷,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跟我还有什么该不该说的事?”

娉婷思索片刻,忽然启齿笑道:“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你心里又烦。”

何侠似乎猜到娉婷要说的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

两人便不说话,只是骑马慢慢走着。

马蹄滴答滴答,踏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黄土上,扬起一阵轻尘。

娉婷静静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何侠知道他这以聪慧闻名的丫头正在思考,默默搂着她,让马儿放慢脚步。

隔了一会,娉婷道:“我试着说一说吧。”

“洗耳恭听。”一见娉婷露出严肃样子,何侠就不禁促狭起来。

“少爷,我若猜对了,事情会大大糟糕,我可不是闹着玩的。”娉婷带点嗔怪地回头瞅了何侠一眼,摆出认真神色道:“以楚北捷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我军无法再战。他只要坚持两个月,归乐边境的大军就完了。他故意在我们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撤退,是为了……为了让少爷凯旋而归。”

“不错。这个我们都知道,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黑色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圈,娉婷似乎已经得到答案,沉吟道:“假如少爷战败,大王会责怪一番,趁机削去敬安王府大半兵权。少爷,大王恐怕不会因为一次败仗而杀你吧?”

何侠摇头:“当然不会,我敬安王府世代是归乐重臣,大王如果毫不留情杀了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那假如少爷得胜而回呢,大王是否一定要赏赐少爷?”

“打仗得胜,大王当然要赏赐。”何侠淡然:“我不在乎赏赐,但作为大王一定要赏罚分明,才能赢得人心。”

“少爷得胜回都城,百姓更加爱戴少爷。大王虽然不得不赏赐少爷,暗地里却会更加忌惮敬安王府。这样一来,敬安王府就危险了。”

“如此一来,大王势必要动手除掉敬安王府。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国国本动摇,东林就会趁机进犯。嘿嘿,楚北捷好大的野心,他要的不是边境几个城池,居然是我整个归乐国。”

“那就对了!”娉婷双掌一拍,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一点讨人喜欢的得意。这个时候,她蓦然从刚才指点迷局的军师变回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回头对何侠笑道:“少爷真厉害,什么定山王的心思,被少爷一想就想出来了。”

何侠忍不住笑道:“最厉害的是我们白大军师,你要是男儿,我哪里还能坐在主帅的位子上?”

两人言笑一路,虽然欢声不断,其实心里都沉甸甸的。

黄沙弥漫,前路艰难。

虽然都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在转眼间变得无法收拾。

回程五天,终于到达都城,归乐大王何肃亲自到城们迎接。城中百姓知道著名的小敬安王得胜归朝,纷纷从四处赶来看热闹,威严的两排持刀士兵后,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个个把脖子伸得长长。

“哪个是小敬安王?”

“没出息,小敬安王都没见过?”有人指点一下:“大军最前面那个威风凛凛的就是。都城里的人谁不认识小敬安王?”

“呵呵,我是第一次到都城探亲的。没想到竟有服气亲眼见一见大名鼎鼎的小敬安王。这回回家可有故事讲了!”

众人窃窃私语中,大军已在城门停定。

何侠从马上下来,立即拜地,朗声道:“大王万福,何侠侥幸得胜,已经击退东林贼子。”

何肃一身象征尊贵的黄袍,头上戴着垂珠王冠,鹰一般的犀利眼睛藏在坠动的珍珠帘后掠过一道寒芒,唇角微微上扬,忙亲自将何侠扶起:“爱卿请起。难为你又为寡人解决了一个难题,归乐国有敬安王府在,便不怕任何敌人。”

亲切地携住何侠的手,一道转身。

“看啊,就是那个!”

“小敬安王!”

百姓中发出一阵骚动。

何肃对何侠笑道:“爱卿深得民心,寡人欣慰不已。”登上早准备好的高台,端起侍从送上的美酒,朗声道:“众人听着,东林贼子犯我边境两年有余,今日敬安王世子何侠得胜而归,又为寡人立了一件大功,寡人要重重赏他。”

人人抬头,猜度着大王会如何赏赐何侠。

何侠跪下拱手道:“得胜都是大王指挥有方,何侠只是执行大王的指挥而已。不敢求大王赏赐。”

“不不,你是归乐第一将军,战功彪炳人人皆知,寡人怎能不赏?”何肃道:“我赏你三样。第一,寡人赏你一杯酒。”

何侠身后,立即有宫中侍从送上美酒。何侠接了,昂头看着大王。何肃首先仰头饮下,抬手示意:“喝吧。”

看着何侠喝下杯中美酒,何肃欣然道:“第二,寡人要赏你一把绝世宝剑。来人啊,送上来。”

一个盖着红绸的方盘递到何侠面前。

何侠正暗自为诡异不明的局势头疼,现在更弄不清楚大王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拱手道:“多谢大王。”轻轻揭开红绸,眼睛猛然瞪大,“啊”了一声。

红绸下放着一把宝剑,宝剑无鞘,剑身漆黑,竟是已经失传多年的黑墨宝剑。传说此剑锋利无比,而且有一个特点,假如被此剑所伤,无论多么微小的伤,伤口永远都会漆黑一片,难看无比。

何侠出身豪门,对金银珠宝从不放在眼内,惟独嗜好兵器,所以骤然一见黑墨宝剑,不禁叫了出来。

何肃在高台上慈笑着轻道:“如何?喜欢么?”

“此剑珍贵无比,大王怎能……”

“就是珍贵才要赏给你。寡人知道你最喜欢奇兵利器,收下吧。”

何侠又惊又喜,两眼发亮:“谢大王!”亲自接过,转身张望。

娉婷从后面闪出来,双手接了方盘,正要退下,忽然听见何肃诧道:“这不是娉婷么?”走下高台,露出笑脸:“怎么又跟着何侠出征了?”

娉婷双手举着方盘,低头行礼:“参见大王。”

“别多礼了。当年你侍侯何侠伴读,背书竟比我们都快,还是我们公认的才女呢。寡人登基一年,总待在王宫里。那里面美人不少,却没一个比你聪慧。何侠,你比我有福气。”何肃转头对何侠笑笑:“第三个赏赐很俗气,还是金银珠宝,各式珍宝。我知道你不喜欢看那些,叫宫里的侍从们先送到敬安王府里去了。”

“谢大王!”

“我们一起长大的,就象兄弟一样,何必多礼?”何肃亲切地对何侠说了一句,看见娉婷正想退下,叫住她:“娉婷。”

娉婷一路颠簸,浑身酸疼,正想偷溜回马车中休息,不料何肃眼光犀利,一声叫住,只好转身,低声问:“大王有何吩咐?”

她虽然不美,嗓子却悦耳动听,每一字从舌尖跳出来,如冰珠般宜人。

何肃静静瞅她低垂的项颈片刻,似乎走了神。

“大王?”

“呃?”何肃回神,唇角扬起弧度,摆手道:“去吧。”

娉婷趁机退下,将已经捧到手酸的方盘递给他人,吩咐道:“小心看好了,少爷很看重这把黑不溜秋的东西。”她学识过人,当然知道这就是黑墨宝剑,但天性不喜欢兵器,总爱把何侠看为心肝的那些宝贝一口一个“东西”。



当夜敬安王府灯火通明,处处张灯结彩,仆人们个个喜气洋洋。

少爷得胜回来了,大王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他们也不免分到一点好处。

前来贺喜的官员坐满了十二桌,敬安王何莫坐在正中的主家席上,眉开眼笑听着众人奉承。

何侠四处敬酒,算来喝了已经足足三瓶。娉婷可算得上是敬安王府的大总管,这日却并未留下主持大局。

自住的小院里,喧哗热闹似乎已经离得远了,月亮挂在天边,澄亮光洁。娉婷在屋内点着灯,纸窗上引出一个优雅的影子。

“娉婷?”何侠忽然转了进来。

娉婷放下手里针线,抬头笑道:“外面这么多宾客,少爷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何侠拿起绣到一半的鸳鸯,赞道:“都说世无完人,我看不对。你就什么都会,不但诗歌文章计谋不输男人,连针线也做得巧夺天工。”

娉婷扑哧笑道:“连巧夺天工都出来了,有这么说刺绣的吗?乱用字眼。”她从何侠手中取回刺绣,绣了两针,忽然停了下来微微叹气。

“娉婷,父亲跟你说了?”

“恩。”

“这事,我也是刚刚听冬灼讲的。”何侠看看娉婷没有波澜的脸,挑了对面一张椅子坐下:“父亲真是,也不先问问我。”

“王爷对我好,他说了,我虽然不是王妃,但排场和王妃一样。日后除了少爷的正王妃,其他入门的都要叫我姐姐。”

何侠见娉婷缓缓道出,心里发堵,截断道:“娉婷,你真想嫁我?”

“我不配?”娉婷转头,盈盈眼睛瞅着何侠。

“胡说!”何侠摇头,猛然站起来,在桌旁走来走去:“我心里明白,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马,一同出生入死,但你只把我当成哥哥,我也只当你是妹妹。就这样嫁给我,你心里不冤?”见娉婷仍无动于衷,何侠转身一掌盖在桌上,焦急地说:“你不同一般女子,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志向。我实在不想你受委屈。”

隔了多时,娉婷方轻轻道:“这是王爷的主意,我能怎么办?少爷知道,娉婷是王爷从路边捡回来的,多年来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王爷对娉婷恩重如山,别说要娉婷做妾,就算王爷要娉婷的命,娉婷也认了。”

“当年是谁说一定要找个最合意的郎君,否则宁愿终身孤老的?”这丫头平日伶俐聪明,今天怎么迂腐起来?何侠被娉婷的温吞气得直叹气,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正在争论,冬灼跑进屋来:“少爷快到前院接王令,还有,大王派来的使者说了,娉婷也要过去。”

何侠诧道:“王令和娉婷有什么关系?”

“不要问了,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匆匆去到前院。

前院已没有方才热闹,夜深了,来贺喜的客人走了七八成,剩下的大多数都醉得厉害,有几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前院中站着一个身穿王家侍从服饰的人,正捧着王令在等,一见他们,朗声道:“奉大王王令,请敬安王世子和娉婷姑娘入宫。”宣读完后,笑着凑近:“请敬安王世子带上今天大王赐的黑墨宝剑,这是奴才临走的时候大王吩咐的。”

何侠奇道:“为何这么晚了,大王还召我们入宫?”

“这个奴才刚好知道。”那使者呵呵笑着说:“今夜大王和王后进膳,说起敬安王府今夜必定热闹,后来,不知王后说了什么,大王又提起世子您的剑术,说当年一块读书的时候常看您练剑,威风八面,还有个在一旁侍侯的娉婷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妙人,聪慧得人间少见。”

“呵,今夜大王可把我们都夸遍了。”

“是是是,所以您看,大王这样一夸,不就把王后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吵着要见见世子舞剑,还有听娉婷姑娘弹琴。世子你也知道大王对王后是千依百顺的,所以下王令,请你们两位入宫。”使者添了一句:“大王还说,虽然夜深了,月亮却正圆,刚好可以一起赏月,再观日出。”

何侠微微点头:“原来如此。”回头对娉婷吩咐:“王后想听你弹琴,你把家里那把好琴带上。”

娉婷走进里院,不多时,果然抱着一把琴出来,脸上也蒙了一片薄纱。

何侠带了五名侍从,领着娉婷和冬灼出门,都不坐轿子,一人一匹马。大街两旁的铺子都关着门,里面窗户没有一点光透出,人们显然都睡沉了。马蹄在寂静夜色中踏在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眼看使者一行人在不远前缓缓而行,娉婷策马靠近何侠,低声道:“少爷,大王要动手了。”

“我也觉得不妥。”何侠观察着前方人的身形:“你看使者带过来的那几个侍卫,都是高手。”

“大王要少爷带黑墨宝剑入宫,王令上却不讲明,偏偏要使者自己传话,显然有诈。”正在慢慢踱步的马儿似乎感受到潜伏的危机,不安地踏歪一步,娉婷忙扯动缰绳安抚着马儿,边道:“我只怕大王会利用黑墨宝剑为借口,诬陷少爷擅自带剑入宫,意图刺杀。到时候伏兵一拥而上,我们百口莫辩。”

何侠环视四周,侧头道:“此路上也有伏兵,我们一有异动,立即会冲杀出来。”

冬灼听着两人商议,早紧张地死死握住缰绳,插嘴道:“不错,有杀气。”毕竟跟随何侠多次征战,也长出点见识来了。

跟来的随从聚精会神,监视四方。

现在离王宫还有一半路程,假如何肃真有心暗害,进了王宫就死定了。

“现在该怎么半?”何侠问。

娉婷抿唇道:“我方才入内取琴时已将疑虑告诉王爷,王府中人手众多,骤然生变不会吃亏,至不济也能趁黑逃出都城。至于我们……”白皙手掌一翻,现出四五颗漆黑的铁丸。

这是什么,何侠自然清楚。

“好!”沉声夸奖一声,何侠与娉婷相视一笑。

娉婷高声嚷道:“前面的公公请留步!”

前面带路的使者和随身侍从果然转身,娉婷看准时机将手一扬,只听披沥披沥几声,大街上瞬间火光冲天,立即隔断何侠和使者等人。

锵!黑墨宝剑出鞘。

“大王迫害功臣啊!我们杀出去!”冬灼高声大喊。

果然不出所料,变动一出,两旁寂静的街道立即涌出伏兵。

顷刻间杀声震天。

“杀啊!”

“上!一个也不许跑了。”

“大王有令,活抓何侠和那个女的!”

娉婷抬眼看去,伏兵人数不多,心中暗松一口气。

看来何肃以为他们必定中计,而且为了不泄露风声,并没有调用大军。

这也是应该的,敬安王府掌管大军多年,何肃用军队暗害他们,难道不怕将士临阵反戈,杀入王宫?

“杀啊!”

何侠所带的几人除了娉婷外都是身经百战的一流勇士,一旦占了主动权更无人可及。连连厮杀,不到片刻已经冲出包围圈。

“敬安王府造反了!”

“大王陷害忠臣!大王陷害忠臣!”

“何侠意图谋反啊!

“敬安王府要被灭门了!”

杀声满天中,热血飞溅脸上,双方竟还不忘大声喊叫澄清立场。

娉婷不识武功,交战之初就被何侠护在身后,偶尔抛一两颗霹雳蛋点燃火种。如果全城大乱,那敬安王府的人杀出城去的机会就越大。

将手中霹雳蛋全部抛出,何侠一行人已经冲出城们,个个都浑身浴血,冬灼挨了两刀,幸亏都不严重。

冲出城门后,这边战役已经结束,夜色中只余战马喘着粗气的声响。

娉婷眺望远方,指着一处火光道:“少爷快看,王府里已经动手了。希望王爷他们不要吃亏。我猜何肃以为可以将我们抓到手加以要挟,所以并没有带多少人包围王府。”

何侠随她朝自家方向望去,始终放心不下父亲,勒转马头道:“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娉婷也知道自己不会武功,这个时候只是个累赘,从马上跳下来:“城外我们常去那个山冈,日出前在那等。”

何侠点头:“好!”答应一声,领着冬灼又冲进城去。

娉婷看这亲如兄长的人远远驰去,暗自盘算:何肃虽是大王,做这些坏事也只敢动用亲信,如此一来,至少在天亮前这混乱的局面未结束前,都城中的军队是保持中立的。只要军队中立,敬安王府的人的逃脱就不会受到太大阻挠。

至于天亮后何肃给他们安个什么罪名调动大军追杀,那已经不重要了。那个时候,敬安王府的人早跑得不见影子了。

凝神想了两三次,觉得不会有差错,才放下心来。娉婷转身,缓缓朝约定的山冈走去。

山冈在城门两里外,平日骑马一会就到,现在要靠脚走当然幸亏一点。

娉婷走了一刻,远远看见山冈在快变成灰白的天边露出一点小尖尖,掠掠耳边乱发,刚要继续,忽然听见身后传出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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