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诺芹去看姐姐。
    庭风挣扎着问:“涤涤──”
    “别担心,一会儿我去打点她上学。”
    庭风松口气。
    “真的爱女儿呢,还是注意身体的好,不然,怎么照顾她上大学呢。”
    庭风不语。
    “病得像蓬头鬼了,未老先衰。”
    庭风这才说:“真要戒酒戒药了。”
    诺芹过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庭风呆半晌,轻轻答:“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诺芹不出声,这是现成的一篇小说名字。
    过一会儿她说:“平日那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庭风苦笑,一边搓着面孔,“双颊痛得不得了,好象捱了打似。”
    诺芹不敢说是她大力捆打过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顾涤涤……”
    “拜托你了。”
    “还说这种话。”
    诺芹赶到,女佣松口气。
    “没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当她出门几天。”
    女佣不住应是是是。
    诺芹亲自替涤涤梳洗。
    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出门也那么费劲,同大人一样,全副武装,校服熨得笔挺,鞋袜
整齐。
    还有那大大只的书包,要是全部内容都消化得了,简直是国际状元。
    诺芹替她背起书包,重得肩膊一沉。
    涤涤笑了。
    司机在楼下等,在这都会居住,而不必挤公共交通工具,几生修到,真是特权分子,
岑庭风算得能干。
    涤涤靠在阿姨身上。
    诺芹利用车上时间与她背默英文生字。
    涤涤忽然问:“阿姨,你几时结婚?”
    “啊,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涤涤有点担心,“妈妈说,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没有空照顾我们了。”
    “你妈妈太小看我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姨。”
    她送涤涤进学校。
    回到家里,与李中孚通过电话,她坐下来,开始写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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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浴室出来,发觉男朋友在看她的旧照片部。
    他说:“小时候像番薯。”
    “今夜怎样了,样样看不顺眼。”
    李中孚忽然问:“你姐姐一向有吃药的习惯?”
    诺芹答:“单亲,压力大,整个担子在她肩上,睡不着,多吃几粒药,加半杯酒,
便只迷过去,她不会故意轻生。”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一次。”诺芹不得不承认。
    “试得多,总有一次会出事。”
    诺芹不出声。
    “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吁出一口气,“家里有个男丁总好些。”
    “是,现在我才知道,姐妹俩有多么孤苦。”
    “来,把你的身世告诉我。”
    “现在,可真有大把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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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忙中他想起哲学家曾经问:人的灵魂有多重?难道岑庭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
身躯,这么说来,灵魂重量不轻。
    诺芹飞车往私家医院,连行好几个红灯,迅速祗目的地。
    救护人员立刻出来接手诊治。
    诺芹虚脱,坐倒在候诊室内。
    她一头一额都是汗,衬衫贴着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内衣的影子,在这危急关
头,他发觉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给他。
    二人无言。
    片刻,医生出来说:“病人无恙。”
    诺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两天即可出院。”
    医生一句废话也无,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进去看她。”
    庭风躺在病床上,紧闭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诺芹一阵心酸。
    看护说:“明早再来吧。”
    中孚拉一拉诺芹,“该走了。”
    诺芹诉苦,“我腿软,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车场走去,惹得途人侧目。
    “可重?”
    “像死猪。”
    “谢谢你。”
    到了家,诺芹先喝半杯拔兰地,然后去淋浴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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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庭风处,女佣已经休息,十分不愿地来开门。
    诺芹问:“涤涤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学。”
    诺芹再问:“你有没有去看过小姐?”
    “我不敢进房。”
    房门锁着,诺芹敲一会,无人应。
    这时,连中孚都觉得不要。
    女佣找来门匙,诺芹开进去。
    寝室内开着小小水晶台灯,诺芹略为放心。
    “姐,姐。”
    庭风没有应她,诺芹大力掌着她的脸,庭风毫无动静。
    李中孚走近,只见座风面如黄腊,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嘴边有呕吐痕迹。
    中孚大惊,“召救护车。”
    “不,我同你送她进私家医院,免邻居多话。”
    诺芹出乎意料地镇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紧她双臂。”
    女慵吓得手忙脚乱。
    诺芹低声嘱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涤涤上学,今晚的事不可告诉她。”
    “是,是。”
    两人匆匆出门。
    不,是三个人才真,岑庭风一点知觉也没有,像一袋旧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点也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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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却立刻拨了电话,半晌,女佣来接。
    “她在睡觉。”
    “不舒服吗?”诺芹有点担心。
    “也许是累,下午睡到现在。”
    “涤涤呢?”
    “做完功课在看卡通。”
    “乖吗?”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挂了电话,诺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觉。”
    中孚忽然觉得女友可爱无比,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诺芹却有点不安,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
    她说:“来,我们到庭风家去一趟。”
    “为什么?”
    “我觉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轻视女子的第六灵感。”
    这个时候,诺芹已经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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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孚拨电话来,“诺芹,到我家来吃饭。”
    “不,谢谢。”
    “家里舒服,有好菜好酒。”
    “我怕见伯母。”
    “没有伯母,我做你吃。”
    “真的,令堂去了什么地方?”
    “到多伦多探亲已有个多月,乐不思蜀。”
    “加国也不景气呀,加币跌至立国一百四十年来最低位。”
    “也许人家钝胎,不见他们发愁,照样种花钓鱼泛舟。”
    “是否我们太敏感?”
    “不,我们赌得太大。”
    诺芹叹气,“我们环境不一样,人家资源丰富,自给自足,肉类谷物鱼获林木,什
么都有,最多不买法国香水、美国时装,就可以熬过去。”
    “还有,”李中孚接上去:“从来没有繁华过,也不觉什么损失。”
    “所以,爬得高,跌得重。”
    “你来不来?”
    “不如出去吃撑着市面,反正你是公务员,不受影响。”
    “一天到晚听你们这种充满嫉妒的语气,已经胃生瘤。”
    “会吗?”
    “有机会。”
    他们到一家很出名的中菜馆晚饭。
    奇怪,招呼好得不得了。
    李中孚说:“咦,居然有餐牌看了。”
    诺芹吃惊,“从前没有的吗?”
    “从前,部长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付账,并无异议。”
    诺芹骇笑。
    他们选了几只清淡小菜。
    一直到走,只得三桌人客。
    中孚说:“连日本人都不来了。”
    诺芹答:“坡帮也跌得很厉害。”
    中孚揶揄:“你怎么知道世事?”
    “我在那边有稿费可收。”
    “原来如此。”
    “昨夜看国际财经消息:东南亚经济不景气,影响可乐销路,故此股价大跌,竟达
汽水都不喝了,可知是窘逼了。”
    “东洋人嘲笑我们的华丽海景只值从前一半。”
    “亏他们赤着脚还有心情笑别人衣不称身。”
    中孚搔搔头,“忽然之间看清楚许多嘴脸。”
    “这是最痛苦的收获。”
    “会不会有移民幸灾乐祸?”
    “不会啦,自心息相关,举个例:加拿大卑诗省廿年老木厂都裁员关门,不再输往
东南亚了,从前一天三个货柜,现在三个星期只得一只货柜,有什么好幸灾乐祸,唇亡
齿寒才真。”
    大家一起叹口气,随即又笑起来。
    这样聊一辈子也好呀。
    有位母亲这样忠告女儿:“嫁给你最好的朋友,他会照顾你,他也了解你。”
    李中孚的确是岑诺芹最好的朋友。
    诺芹说:“我们到庭风家去喝咖啡。”
    中孚很客气,“不方便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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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开读者来信。
    “文思与文笔两位女士,我有一个独生女儿,今年廿三岁,大学毕业后结婚,生活
幸福,她最近怀孕,因打算在生育后继续工作,想我帮她育儿,我对这个建议求之不得!
可是,亲家会否怪我独霸孙儿?我没想过与亲家分享弄孙之乐,是否自私?”
    那么可爱的怀疑,诺芹大笑起来。
    “自私的外婆:你大可放心,抚养婴儿这等苦差,大抵不会有人与你争个不休,至
于女婚的父母,假日让他们与孙儿欢乐时光,已经足够,是休女儿生育的子女,你当然
占大份,不必惭愧,祝婆孙彼此、水达爱惜。”
    真难得还有那样的外婆。
    不料文思又来挑衅。
    “文笔,我接到另一位太太来信,她正是你那可爱的外婆的亲家,原来这个外婆自
恃身家丰厚,雇用两个保母,决定将别人的孙儿霸占,现在连女婿亦住在她家,你说成
何体统?”
    这时,演者纷纷加入战团:有人骂媳妇,有人斥责公婆,所有家庭里不如意的纷争
都拿出来报端公开,盛况一时无两。
    信箱这样成功,诺芹忽然想念伍思本。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可有高就。
    在这个时候失业,哪里还找得到更好的工作,听说在楼价顶峰的时候!她买进一层
两千平方尺的公寓,分明打算大展鸿图……
    一下子打沉,日子不晓得怎么过,不知有无后悔当初作得太大,可惜已完全失去联
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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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迭花花绿绿的小书,分别叫《欢乐之源》、《玉女私记》、《风流女学生》。”
    庭风声音变得十分生硬,“听说,都是你的大作。”
    诺芹大惊,“冤枉呀。”
    “你看,笔名叫勤乐沁,这不是岑诺芹调转来读吗,还说不是你?”
    诺芹喊救命,“我怎么会写艳情小说?我连普通小说都没写好。”
    庭风冷笑一声,“难得你这样谦虚,可是外头传得十分炽热,都说是岑诺芹小姐新
尝试新作风,看样子你得登报澄清。”
    诺芹忽然冷静下来,“确不是我。”
    “我相信你。”
    “是又怎样,人总得生活。”
    “生活还不致于那样艰难。”
    “一不能赊,二不能借,不是人人像你那般能干,大把囤积。”
    “不需要连皮带肉赡送读者吧。”
    “外边情况已经十分凄厉,一到这种情形,电影与小说黄色素大增。”
    “不是你就好,你在专栏里澄清一下。”
    “姐,各行有各行规矩,我不会教你做生意,你也莫教我写专栏。”
    庭风走了。
    她没有把那些小书带走。
    诺芹拾起一本翻阅,意料之中,写得并不好,每隔三页,便生硬地加插一些经典场
面,像是另一人所写,与前文后理不甚吻合。
    销路可好?诺芹茫无头绪,一定有赚吧,奸商们这才乐于尝试。
    她打开报纸,发现有编辑在编后语中发出下述厉的呼声:“与报纸共度艰难!与报
业共存亡!与本市共兴衰!”
    本来精神紧绷的诺芹不禁笑出来。
    唉,还有什么话可讲,都被人家的伶牙利齿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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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电林立虹:“文思到底是谁?”
    那女孩笑,“三分钟前人家也刚问你是谁。”
    “我请你吃饭。”
    “文思还答应送我南洋珠耳环呢。”
    “你可有答允?”
    “当然不,我不会揭穿任何一方面身份,时时有愤怒的读者要把佚名作者揪出公审,
难道都举手投降不成,我们需维护言论自由。”
    失敬失敬,诺芹更加不敢小视这位林立虹小姐。
    “作者互骂,你不觉得有辱报格?”
    “唏,这叫笔战,读者最感兴奋。”
    最好滚在地下撕打,扯衣裳拉头发。
    诺芹赌气!“真不知你想吸引些什么读者。”
    “所有读者,他们是我们的米饭班主。”
    口气似红小兵。
    没有年纪差距也有代沟。
    “岑诺芹,继续努力”她喊出口号后挂断电话。
    诺芹颓然。
    这个时候,门钤忽然响了。
    诺芹去开门。
    “咦,庭风,你怎么来了?”
    “有要紧事。”
    她姐姐一进来,四处观望,“哗,似狗窝。”
    扔下最新款的名贵手袋,点起一支烟。
    诺芹立刻把她手中的烟摘掉,“此处严禁吸烟。”
    庭风叉着腰,板起脸,“最近,你在写些什么?”
    诺芹十分心虚,“你怎么管起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来,外头局势那么紧张,听说明年
政府可能要换班子,你消息灵通,说来听听?”
    庭风自手袋里取出好几本小并,问妹妹:“这些,都是你写的?”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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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换了一年前,早就一走了之,彼时宇宙不做去银河,要不然到金星,有什么大
不了。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气馁了。
    诺芹咳嗽两声。
    她打开读者信:
    “文笔小姐,请问,你与文思是否好朋友!你们答读者之前,足否一起开会?”
    是,还写报告呢。
    另外一封:“我结婚已经八年,以为生活就是如此,刻板、呆滞,上一代的人一直
夸张平凡是福,我也愿意相信,直至遇见了一个人,我们发展得很快,他吻我的时候,
我全身痉挛,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与异性有肌肤之亲,我想问你:我应该离开丈夫去享
受这种爱与被爱的感觉吗?”
    读者文笔奇佳,直逼艳情小说作者,甚至更好。
    诺芹很感动。
    她立刻答:“有孩子吗,如果没有,还等什么呢,立刻开门走出去,即使只能维持
一年半载,在所不计。”
    答案一出,信箱另一半主持人破口大骂。
    文思这样斥责:“专门有一种伤风败德之人,教人离婚,教人淫奔,像世上除出肉
欲之欢,并无其它意义,并且把爱收窄到生理器官之内……”
    诺芹只得扔下报纸。
    那老女人恨她是因为她更受欢迎。
    而且,她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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