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回忆起了前面的事情,这使我的思绪烦乱不堪。

  这不单单是白小酌即将开始的皮肉生涯有可能被王狄破坏,更重要的是蓝心月扮成铭儿之后的表现增加了我对前世的担心。

  我说过我的超生和女子有关,她或许是我的姐妹,或许是我的情人,因为我一无所知,


所以连风月舫中的娼妓都要关押在记忆的闸门里。而在回忆中和我有着某种关系的女子只有四个人,我的母亲、莲衣、白小酌和蓝心月,我不相信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这些天总想起白小酌,白小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在被困风月舫的那些时光里,她每夜的梦境都空空荡荡,她已经习惯把眼睛随便定在房间的什么地方,仿佛那儿也有一双眼睛,她不舍得和它对话,她明明与它有着相隔千年万年的陌生,偏偏要在这一朝一夕之间超越水乳交融的境界。

  她在嫖客眼里是完美的,她在自己眼里是残缺的。

  世上有这样矛盾的女人么?因为她的残缺,她生命里所有的热情都仿佛消耗殆尽,于是只留下一道冷艳的伤疤,重创着嫖客们一颗颗狂热的心。由于她的残缺,那种美丽并非无坚不摧,就像那次开苞大会,仅在一瞬之间,这位袅袅婷婷走出屏风的尤物,就已经在每一位嫖客的想像里分别被闪电般强奸了一回。然而她似乎明白那些男人眼神之中的含义,所以,她在脸上浮出一个最为宽容和默契的微笑,扭头看了看面带惊讶的姐妹,慢慢站在弹琴的王狄身旁。

她那么善解人意。

  她耐心地等待嫖客把想像发挥到极致。

  她娇弱的身体上斜插着无数达到高潮后的快意目光。

  她令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疯狂。

  她应该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婊子。

  我欣赏王狄对白小酌的感情,甚至佩服王狄为救白小酌而付出的牺牲。我想,我的前生也可以这样对待莲衣,无论发生什么,把莲衣的幸福当做自己毕生的追求。

  我开始问自己到底缺少什么?我意识到我将为缺少的那个东西寻找终生。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我找到了莲衣从肩头到脖颈的那弯至美的弧。

  一弯弧线就可以是爱的全部?

  也许不是,但它是第一次萌生的关于爱的奇妙梦想。

  但它肯定是一条让我寻到真爱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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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 下午

  我用了两个时辰终于把长公主的香粉研好。

  当我小心翼翼把白瓷粉盒放进檀木匣里,疲惫地伸着懒腰的时候,忽然想起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莲衣,急忙回头向屋外看去。莲衣坐在门口,看着远处的竹林。

  我起身走到莲衣身后:“这个季节总有下不完的雨,能让你看烦。”

  莲衣浅浅一笑:“研好了?”

  我点点头:“研好了。我研的香粉不是香粉,是长公主的心思,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心思。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心思。”

  莲衣疑惑地回头看着我。

  我知道她误会了我的意思,神情正色起来:“王兄现在有难处,他要救白姑娘,我要顺便利用这盒香粉求长公主帮忙,最好不费力气把她救出来。”

莲衣明白了我的意图,神色也凝重了许多:“上午的时候龙公子来过,听说你在研香就走了。”

  “贤弟?他今天怎么有空闲?”我正感到奇怪,忽然想起前几天说过的话,“嗨,瞧我这记性,是我说的让他一旦有了空闲就来找我,真走了?”

  “我亲眼看到的。”

  “不,他不会走。”我从屋里出来,转着身子看远处的竹林,“他见不到我是不会走的,我敢跟你打赌。”说完,我急匆匆向竹林里跑去。

  苍茫的雨中竹林显得有些昏暗,我从远处跑过来四处看着不由大声喊起来。

  “贤弟,贤弟,我来了——”我侧耳听着,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不由失望地埋怨,“贤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见不到我,几天几夜都会等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失望地往回走,一只小红果突然砸到头上。“知道我为什么是你的大哥?我就知道你会等我,怎么样?” 我捂着头惊喜地转回身。

  “知道我为什么是你的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龙轩从旁边闪出来,脸上一点也没有久等的落寞,而是充满了欢喜。

  我和龙贤弟在雨中的竹林里走了半个下午,黄昏时分来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么,推门时镂花门居然在里面上了横闩。

  莫非莲衣走了一天有些劳累,靠在床边假寐时睡着了?

  雨已经下得很小,我走下台阶看着雨中的木屋,不由得想起了辛弃疾的《摸鱼儿》,情不自禁中轻轻吟诵出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 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龙轩看着我的样子,情绪很低落:“大哥,我知道你对莲衣姑娘很好,本来……本来我是想劝你的,现在觉得……没必要了。”

我长长地叹气道:“大哥是不是很傻?”

  龙轩恍惚地看着我说:“是你太痴情,大哥,你……想过没有,如果把这份情感用到别的……别的女孩儿身上,那个女孩儿……也许会为你感动一生。”

  我伤感地道:“最初,我不希望莲衣感动,只希望她懂我的心。后来我才发现,我对她


了解得太少,不让她感动,她的心扉就不会为我敞开。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已经想好了,从明天开始,我会用无限期的时间,去让她感动。”

  龙轩紧盯着我的眼睛:“如果这个限期……是一生呢?”

  我苦笑道:“那就省心了,这辈子除了搜香研粉,就剩下让她感动这件事了。”

  龙轩有些着急:“大哥,你这又是何必?”

  “贤弟,等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明白,其实喜欢……就是你被那个人所迷惑,不能自拔。”我拍拍他的肩头,在回廊的窗下坐定,“好了,我们不谈这些,陪大哥在回廊里露宿一宿,来。”龙轩惊诧地小声说:“大哥,你就睡在这里?为什么不进屋?”

  我小声逗趣道:“不好吗?这里的空气很新鲜。”

龙轩慢慢坐下来,犹豫片刻之后依偎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睛笑着,顺势把龙轩的肩头拢住。龙轩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壶酒,声音抖颤着说:“大哥,我想喝酒。”

  “好酒,”我睁开眼睛,打开酒壶喝了一口递给龙轩,“一人一口。”

  龙轩接过酒壶:“大哥,你这样……不觉得委屈吗?”

  我笑了笑说:“大哥有喜欢的女子睡在屋里,还有好兄弟坐在身边,兄弟的手里还有一壶美酒佳酿,我觉得很满足。”

  龙轩听了我的话,沉默半晌,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眼泪刷地流下来。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哭什么?你是个男人。”

  “谁哭了?是酒劲儿太大。”

  我闭目假装睡去,龙轩依然没有睡意,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仰头倒着壶里的最后几滴酒,酒和泪水同时滴落下来。

  我睡着了,我梦到了莲衣。

  在梦里,莲衣不再对我冷漠而是极为顺从。我们并肩走在这片竹林里,不知道我对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她的面颊腾地通红。后来,我们到清澈的楠溪里挽着手在一弯彩虹下奔跑,脚下朵朵盛开的水花。我们扑到水里,我顺势把莲衣抱在怀中,二人含情脉脉地凝视。

  我用手拈起莲衣唇边沾着的一缕长发,莲衣轻轻闭上眼睛,显得乖巧而俏皮。我想让她脱下浸湿的衣裳,莲衣不让我看她,背过身解开衣襟,接着拿过我的手抖颤地藏在她的衣裳下面。

  我理直气壮地把手向上抚去,于是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香软”。虽然莲衣没有我看到的蓝心月的“香软”那么饱满蓬勃,可是它们现在毕竟真实地捂在我的手中。我贪婪地抚摸着它们,尽情享受着那种新奇的柔软与坚韧,快活得无法形容……

  忽然,我的耳畔响起龙轩的啜泣声。我恍然睁开眼睛,不知何时,龙轩正用双臂环拢住肩头看着我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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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 正午

  铭儿在秦淮河畔救了王狄,现在又来曹府救白小酌,天知道她深不可测的心机里埋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三个兵卒跟着铭儿走到那挂水晶珠帘前突然停住脚步,隔着水晶珠帘看去,被绑在里屋床头的白小酌憔悴不堪,嘴里还堵着东西。

  铭儿气愤地撩开帘子走到床前,回头对兵卒怒目而视:“这样绑一天一宿,就算铁人也受不了,你们真心狠,给我解开。”

  三个兵卒过来要解绑绳,铭儿又装作厌恶地把他们拉开。她把白小酌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又伸出胳膊揽住白小酌解床后面的绳结。

白小酌疲惫的神情中露出感激之色:“姐姐……”

  铭儿不应声,只是手脚麻利地解着绳结,最后把绳索扔给兵卒。

  “你们出去,我们姐妹两个说几句贴心的话。”

  三个兵卒走开,白小酌的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铭儿拿出绢帕为白小酌擦着泪:“这声姐姐不能让你白叫,从现在起有什么事,我替你出头做主,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以后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不但要记在心里,还要让它烂在肚里。”

  “姐姐要对我说什么?”

  “实不相瞒,你不肯说喜欢的人是谁,曹云要把你送进官府,以杀人罪论斩。”

“曹云痴心妄想,我不会说的。”

  “妹妹……这几天闷坏了吧,我们出去走走,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呢。”

  白小酌身上疼痛本不想动,怎奈铭儿的热情难以拒绝,只好艰难地移动脚步随她出来。二人在院里边走边说,白小酌把来南京自卖自身和结识王狄的事全盘托出,铭儿做出一番伤


心的样子。

  “原来还有这么多伤心事,妹妹为了母亲是不是……牺牲太多了?”

  “姐姐,我自从把自己卖到风月舫,早已没了活着的乐趣。”

  “那王公子呢?他喜欢你吗?你们将来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这些天我被囚禁在这儿,一直在想和王公子认识的前前后后,甚至回想了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从未向我表白过什么,而我也觉得他很……很神秘。”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不知道他的底细?”铭儿不动声色地问。

  “他只说过他的家乡远在几千里之外,那儿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漠就是草原。” 白小酌并没注意铭儿的神情,只是伤心地回忆着和王狄在一起的情景。

  “这么说……他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铭儿突然问道,“想不想见他?”

  “昨天晚上他来救我,我听到了却……喊不出声音。”白小酌有些说不下去。

  “妹妹放心,我跟曹云打过招呼,没进大牢之前他不会再虐待你。如果我能碰到你的那位王公子,我会告诉他你在这里很好。”铭儿的神情让人深信不疑。

  “姐姐,你不知道,我从未问过他住在什么地方。”白小酌的眼里一派迷惑。

  “回屋吧,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去办,改天再来看你。”铭儿突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白小酌,“妹妹,有些话我不便多跟你说,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有好心。临出屋的时候,我……在你枕头下面放了一样东西,你要把它……藏好。”

  “什么东西?”白小酌有些惊诧。

“你回去看吧,看到它之后,我的心思你就会明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妹妹千万……保重。” 铭儿说完朝白小酌神秘一笑,转身向曹府的大门走去。

  白小酌撩开水晶珠帘进屋,警觉地看了看屋外,三个兵卒没有跟进来。她走到床边拿开枕头,眼皮不由一跳。匕首!一把精致的匕首!

  白小酌愣住,惊恐地把匕首又塞进褥子下面,仿佛已经用它杀过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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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 上午

  因为欠长公主的人情,我聚精会神地在桌前研香。

  木屋的门开着,莲衣穿一袭鹅黄罗衣坐在门口看雨。虽然我们从竹林里淋雨回来已经有一会儿了,莲衣的兴致还没消退。她伸出手掌接着从屋檐滴下的雨水,那些圆润的雨滴在手掌里溅开,有几点溅到她的脸和睫毛上,莲衣开心地笑了。

  “有位算命先生说我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所以我才喜欢这样的天气。”莲衣脸上有着少有的快活。“你说什么?”我在研香,没有听清她的话。

  “算命先生说,我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

  “一滴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突然回头看着莲衣的背影。

  “就是无根之水,注定一生漂泊。” 莲衣的声音轻柔极了,没有一丝苍凉和伤感。

  “可曾说过在哪里漂泊?漂泊到什么时候?有人陪着你吗?”

  莲衣用婉约的眼神看着远方,紧抿着自己的双唇没有回答。

  我的眼神恍惚起来,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前天晚上也有人跟我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明白了。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也不在乎在哪里漂泊。因为你去的地方,肯定有我存在,即使你不让我在你的身边,但我保证,我一生都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你研香吧,我不打搅你。”莲衣说着起身步下台阶走进雨中。

  我愣怔地看着莲衣的背影,半晌,无趣地走回桌前研香。

  轻风吹拂着窗前的纱,雨声伴着玉盅香器的清脆碰撞声。心和心之外的世界,都是一派落寞。

  远处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龙轩急匆匆地朝莲衣这边走来,莲衣看到他,不走也不躲避,只是等他向自己走近。

  龙轩走到莲衣跟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莲衣回应的眼神很坦然。

  “我大哥呢?他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扔在外面?”

  “他在木屋里给长公主研香。”

  莲衣以为龙轩会和她擦身而过去找我,没想到他却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莲衣不解地问:“怎么不去找他?”

  龙轩回身盯着莲衣:“大哥研香的时候从不让别人打扰。他没告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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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 清晨

  就在我和莲衣一前一后走在竹林里的时候,一顶描金小轿也颤在秦淮河畔朦朦胧胧的雨丝之中。

  轿帘半掀,铭儿那张丑陋的脸露出来,她看着雨中的秦淮河,似有许多感慨,轻声示意轿夫停下。铭儿从轿里钻出来,瓶儿急忙撑起手里的伞凑到她的身边。

  铭儿看也不看殷勤的瓶儿,淡淡地说:“我让你跟在我的身边,就是看你机灵,不过我用不着伞,不然就没了赏雨的乐趣。”

  铭儿说完独自走进雨中看两岸的景致,眼神居然有些悲天悯人,仿佛自己是这派浑浊里惟一的智者。

  瓶儿收了伞远远地跟着,想为自己撑伞又不敢,便聪明地走到一棵古柳之下。她低头跺着脚上的泥水,突然惊叫起来。瓶儿的脚边是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手边是一把钩月弯刀。

  “什么事?”一个轿夫问。“这儿……这儿有个死人。” 瓶儿的声音抖得厉害。

 那个轿夫闻声走过来,看到了斜靠在柳树边的血人,他大着胆伸手试了试血人的呼吸,顺手拿起弯刀看了看:“这刀很值钱,像个有身份的人,还没死。”

  瓶儿看着弯刀,眼睛突然瞪大,走过去看着昏迷的人。

  “我认识这把刀,我认识他。”瓶儿惊叫起来。




  “我也认识它,还和这个人有过交情。”不知何时,铭儿站在瓶儿的身后。

  瓶儿看着把弯刀拿到手里的铭儿,脸上显出焦急的样子:“铭儿姐,这位爷经常照顾咱们的生意,你知道吗?他就是白小酌姐姐的心上人,也是曹将军一心要杀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 铭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瓶儿,又看着脚下的血人笑了。

  铭儿知道这个血人就是王狄,要把她卖到风月舫做娼妓的王狄。

  “铭儿姐,咱们……咱们……”瓶儿惊恐地看着王狄身上的伤口和鲜血。

  “你想说什么?”

  “瓶儿……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想救他还是想让曹云杀了他?”

  “铭儿姐,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这也……正合我意,也许他将来对我……对我们有用。”铭儿不动声色地对两个轿夫说,“动手,把他抬到我的轿上去。”

  两个轿夫不愿意沾血,老大不情愿地把王狄抬到轿中。小轿又开始颤颤地颠在雨雾之中,铭儿和瓶儿走在轿子后面。瓶儿脸上充满了焦急且宽慰的神情,而铭儿的眼里则闪着莫测的光芒,她用力攥着那把弯刀,从后面看,拿刀的姿势像极了一个武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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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 清晨

  淅淅沥沥的雨丝飘了半夜,木屋外的地上积起一汪汪水。


我在回廊里慢慢醒来,清冷的空气让我下意识抱了抱肩头,起身看着雨中的竹林。苍茫的竹林被笼罩在漫天雨雾之中,我走下台阶看着那片莲花的世界,莲叶和花朵上储着一掬掬的积水。我在雨中仔细地把一张张荷叶中的积水抖落,我舍不得摇晃花朵,我怕稍有不慎弄落了脆弱的花瓣儿。

  镂花门慢慢开了,莲衣看到我的背影,眼里有种久违了的宁静。

  我扭头看着莲衣:“后半夜开始下的,我被冻醒了。”

  莲衣看到我的衣裳湿淋淋的,轻声道:“怎么不叫醒我?我给你拿衣裳,这样会冻坏的。”我知道她在关心我,欢喜地说:“没事,我能忍住,这样的雨天,你的心情会好吗?如果愿意我陪你走走,把雨伞拿出来。”

  莲衣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淋雨挺好的。”

  我兴奋地说:“那好,尽兴了再回来,我今天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给长公主研香,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人情迟早是要还的。”

  莲衣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公子,委屈你了。”

  我站起身快活地说:“我想这是一件好事,至少让你知道香粉还对我们有好处,关键时候能救人的性命。”

  莲衣淡淡一笑:“你是想改变我对香粉的看法吗?”

  我开心地笑了:“我的伎俩瞒不过你的慧眼。下来,我们走吧。”

  莲衣听话地迈步走下回廊边的台阶,她的衣裳之上立刻印下了点点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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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夜

  就在风月舫沦陷在酒林肉海中的时候,王狄选择了这个时机夜探曹府。他从一处高高的屋顶上跳下,闪身在一堵墙的拐角处,黑巾后面那双眼睛警觉而充满杀机。

  几个兵卒提着枪在院里巡逻,王狄巡视着院内,一个房间门前有五个兵卒把守。王狄断定这间房子一定是关押白小酌的地方,不然也不会有人看守。哪知他正要合身扑下,五个兵卒说着话却向另一间房子走去。

  王狄定住身形,疑惑地看着五个兵卒走远,然后几个闪跳来到窗前,轻轻地试探着用手敲打窗棂。

  屋内没有反应,王狄把敲门的力道适当加大,侧耳辨听时仍然没有声音。

  王狄转身来到门前,拔出弯刀插进门缝,刚要拨开门闩时,一张巨网从树上当头罩下。王狄被罩在网中,用力挣扎却难以脱身。

  这时,无数兵卒仿佛从天而降,看热闹一般看着在网中挣脱的王狄。

  “小子,你的耐性不错,怎么到现在才来,咱们都想死你了。”

  “来呀,客人终于到了,给我好生伺候。”

王狄在网中挥刀乱砍,弯刀对巨网无可奈何。兵卒们围着巨网用手中的枪棍劈头一通乱打乱扎,王狄暴怒中旋身带动巨网将众兵卒打倒,院内顿时乱作一团。

  就算王狄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困身在网中把越围越多的兵卒们杀绝。时辰不大,他便多处受伤,渐渐体力不支,最后摇晃着倒在网中。

  一位兵卒头目高兴地叫道:“曹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没这张怪网咱还真奈何不了他。来呀,捆上,动静小点,不要搅了白姑娘的好梦。”

  兵卒们走过来费力地将王狄从网中掏出来,刚要给他上绑绳,他突然将拿着自己那把弯刀的兵卒一掌击倒,顺势从地上捡起弯刀。

  我不知道王狄是在危难中施了计策,还是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惨笑着一阵疯狂劈杀,兵卒们死伤大半,吓得落荒而逃。

  王狄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停下环视着院内大声喊叫。

  “小酌——小酌——”院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不知不觉间天上有雨点落下,耳边又传来兵卒们卷土重来的追杀声。

  “小酌,你在哪儿啊?为什么不说话?”王狄痛苦地抬头让雨点砸到脸上,然后带着浑身鲜血隐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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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夜

  这是风月舫最脏乱的一间房子。几天之前这里曾是放置杂货和弃物的仓室。

  它没有任何装饰,普通得连空气之中都塞满了寂寥和无可奈何的味道。那种味道是一股腐败的霉气。它和喧嚣的大厅一墙之隔,外面客人和娼妓们的私语窃笑听得一清二楚。

  曹云背桌而坐,一身华衣与房间格格不入。

  桌上放着五坛已经开封的御赐美酒。旁边是一把没有出鞘的七星宝剑。

  宝剑睡意朦胧。美酒充满杀机。

铭儿推门进来,走到桌前看了看酒坛,淡淡地说:“曹将军,你真是好酒量。”

  大醉的曹云眯着眼睛看铭儿,又捧起酒坛要喝。

  “将军,我第一次见男人有这么锋利却又愚钝的眼神,锋利到能削断这把宝剑,愚钝到又被美酒的醇香迷惑,而你的表情……是不愿意流露杀机的人才有的。我说得对吗?”

  “你怎么不说……为情所苦的人才这么喝酒?”

  “你错了,酒和男人的心是一对冤家,心永远斗不过酒,男人也永远不能征服女人。就像现在,你能闻到白姑娘留下的体香,但却得不到她的心。”

  “不,酒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人,它能给男人一切,只要有银子,谁都能买到,不是吗?它现在在我手上,就像一个女人在我手上一样。”

  “也包括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你该出去了,客人吵着要见你一面。”

  铭儿说着拿过曹云手里的酒坛,重重地放在桌上。

  曹云醉眼忿恨地看着铭儿:“让……他们吃好喝好……速速散去,见我……做甚?我……买下它本来……就不是为了生意,我是为了那个负心之人……”

  铭儿冷静地说:“可舫上的姐妹们都得活着,跟你的心里所想无关。”

  曹云趾高气扬地说:“曹某养着十万大军,难道……难道还养不起几个女子?只要我高兴,我给足你们银两统统回家伺奉爹娘。”

  铭儿不但不畏惧,反而咯咯笑起来:“好一个威风的曹将军,只是我不明白,你能统领十万大军,怎么就成了白小酌的俘虏呢?”

  曹云被铭儿说得一愣,手上的宝剑微颤。

  铭儿轻轻拨开宝剑,在屋里走着:“男人在三种情况下可以做女人的俘虏,一是甘心情愿,二是别有用心,三是身不由己,将军是哪一种呢?女人用肉体只能吸引男人的肉体,女人用心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如果一个女人肉体和心并用呢?曹将军,你是男人,我愿听你的高论。”

  曹云被她的高谈阔论绕晕了。

  铭儿侃侃而谈:“据说,男人被女人抛弃的时候会感到彻骨的疼痛,疼痛过后是怅然的麻木,麻木中的男人会想到解脱,而这种解脱的方式便是……放纵。”

  曹云惊异地看着铭儿,眼睛里的惊异一重比一重深。

  “可我曹云非常明白,白小酌对我不是抛弃,是恨。”

  “女人的恨是睛天的雨,如果您真上了她的身子,她念着夫妻情分,还怎么能恨得起来?当然,我只是顺口说说,您千万不能这么做,强扭的瓜不甜。”

  “不,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不能便宜了她。”

  “女人痴情毁的是自己,男人痴情会毁掉两个人,曹将军,我可不愿意看着你们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曹云恶狠狠地用宝剑把桌子劈下一个桌角,“你看,我的宝剑有伤吗?”

“曹将军,这才像个男人,我喜欢你这样,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的忙,我说的是真话。”

  “你?怎么帮?”

  “提前让人知道的……还叫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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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清晨

  五月端午早晨的阳光亲切地照耀着我为莲衣搭建的木屋,远远传来的竹林里的鸟鸣在阳光里显得异常温暖。

  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木屋的镂花门像往常一样慢慢开启了,莲衣拿着洞箫出来,她习惯地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我在掬霞坊埋头研香四个日夜,而每个早晨莲衣都要对回廊看上一会儿,她希望在这儿能重新看到我的身影。

  我走了四天,她失望了四天。莲衣愣怔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回廊,半晌向台阶走去。突然间她的脚步停住,手里的洞箫险些掉落尘埃,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莲花!莲花!木屋前的空地上摆满了上千盆粉莲。

  它们像一个宽阔的池塘水面上绽开的盛景,那些噙着一片片阳光的透明花瓣儿在微风中悄悄喁语,这一派繁华、壮观足以让一个人的眼睛和心灵在陶醉中崩溃,让突如其来的感动也像这一片片的花瓣儿一样,盛开得彻底而灿烂。

  “天啊!” 莲衣恍惚着激动地跑下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向四周看去,“公子?公子,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吗?”

  没有人应答她的问话,她的眼神暗淡下来。

  莲衣蹲在莲花近前,怜惜地抚摸着一片片花瓣儿:“公子知道我看见你们的时候会很快乐,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看见他的时候更快乐,可是我不敢让他知道,我的喜欢会给他带来伤害。其实我早就去过南京城,看到了城墙上贴的通缉令。我之所以后来说不去找母亲的坟墓,就是怕他受到牵连,谁知道他也进城买了烧纸,我断定他也看到了那些通缉令,不然也不会特意买一块纱巾让我遮住容貌,他越是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他愧疚。我早知道我们两家的仇恨,可是我对他恨不起来,我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我听到了莲衣这些话,也许我和她的故事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我没有听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走在那片竹林里。

  “莲衣——”

  莲衣听到我的声音时惊诧地回头,我手里拎着一包粽子急匆匆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莲衣蹲着身形未动,眼里的渴望反倒减弱了许多。

我走到她近前兴奋地说:“莲衣,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我母亲包的粽子,今天是端午节,也是我们两个在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

  “在这片远离尘世的竹林里,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每一天都当作节日。”

  “你说得没错,以前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当作节日来过的。”




  莲衣淡淡一笑:“走这么远的路累了,进屋歇着吧。”

  我不解地问:“你要去哪儿?我好不容易脱身了,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话。”

  莲衣看着苍茫的竹林深处:“我每天早晨都吹曲子给它们听,我不能失约。”说完转身向竹林里走去。

  我情急之中拉住她的衣袖:“莲衣,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我实在脱不开身,连这些花都是蝈蝈替我搬来的。”

  莲衣转回身看着我,眼神里好像有许多失望:“是吗?我很喜欢,替我谢谢他。”说完再次走开。

  我委屈地说:“你不谢谢我吗? 我说了,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莲衣没有回答,回头朝我淡淡一笑。那笑容既亲切又疏远,让我难过极了。

  我走到屋里把粽子放在桌上,恍惚地走着环视屋内,地上的铜盆里盛着莲衣洗好但未晾晒的衣服,我愣愣地看着,弯腰端起铜盆走向外面。

  我置身在一个口字形的竹架里晾晒衣裳,竹林里的风让衣裳像旌旗一样飘飞起来。突然,竹林里传来莲衣的《鹧鸪飞兮》,我恍惚地听着,我想让我的眼神深邃一些,于是抬起头来让斜射的阳光照着我的双眸,我的眼睛在眩目的光线中暗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就在莲衣婉约的箫声里,我被一串串逆流而上的光环笼罩,被一片片透明且猎猎飘飞的丝绸包围,宛若沦陷于一个香靡而忧伤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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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夜

  子夜时分,我从掬霞坊高大的院墙上翻越而过,轻手轻脚走在院子里,悬挂在屋檐下的几十盏红灯笼将我的白色衣衫染成橘红。

  我恍惚地看着一间间黑暗的窗户,眼神里满是愧疚之色。为了心仪的一个女子,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家,而这种离开对我的父母来说如同抛弃,我在他们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儿子?我在莲衣面前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少爷?”我寻声望去,林蝈蝈正从我的房间门口站起身来。我走过去轻声问:“怎么还不睡?在我门前干吗?”林蝈蝈伤感地道:“有阵子不见,咱……想你呗!”

  我激动地拍拍林蝈蝈的肩膀,喉头有些哽咽:“父亲的病好些了吗?有没有找先生来看看?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应该早点告诉我。”

  林蝈蝈难过地说:“找你有什么用,先生说这病得好好调养。”

  我情不自禁地朝父亲的房间望去:“蝈蝈,我不在家,你就是掬霞坊的顶梁柱,以后多操点心,明白吗?”

  林蝈蝈情绪低落地:“不明白。你在家都不操心,我能帮上什么忙?老爷这一病不要紧,研不出香来,店里都快断货了,你又不教我,我又不会研香,眼瞅着咱就得关张。”

“父亲知道这事吗?是不是要先瞒着他?”我的话还没说完,从父亲屋里传来痛苦的咳嗽声。林蝈蝈小声说:“这是老爷在吃药呢,少爷,这几天我特别后悔帮你把东西拉走,你还是赶紧回来吧,咱这家都不像个家了,那个整天绷着脸的女孩儿对你那么重要?怪不得夫人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别问我,我也糊涂。”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的房间,良久,转身向院门走去。

  “家都快垮了你还要走?你还是不是人?” 林蝈蝈低声喊。我听到了他的话,却没让自己的脚步停住。

  “少爷,如果老爷今天晚上死了,你连面儿都见不上,你就是林家最最不孝的子孙。”

  “不许胡说。” 我停住脚步转回身。“那好,有本事你就走,真要出了事,我绝不去给你报信,掬霞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我敢发誓,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林蝈蝈像挑衅一样看着我,我的眼神游离不定。

  “我真是糊涂,以前怎么会崇拜你这种连爹娘老子都不管不顾的人,你走,大不了我为老爷戴孝打幡。”林蝈蝈说完大步走到我的房间门前,用足力气吹灭了那两盏红灯笼。

  我知道那两盏红灯笼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研香,它们从不熄灭,这是研香人的规矩。如今它们被吹灭了,就如同我死或是被掬霞坊轰出去一样。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着的时候发觉有一阵凉风湿湿地拂面吹过,原来我的脸上不知不觉有了纵情的泪水。我心疼地回望院内,有一扇窗户亮了,那片光亮让我情不自禁又走回来,静静伫立在跟前。

 在这层薄薄的窗纸后面,父亲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挪蹭到研香台前。

  研香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基瓶,父亲颤抖着手打开一个香基瓶,又拿过一只白玉瓷的研钵,将香基瓶里的香基倒入研钵,哪知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手里的白色的香基粉末洒到桌上,父亲的脸上也扑满了白粉。

  或许父亲怕惊醒了院里沉睡的人们,他极力控制着咳嗽,嘴角流出来的血丝在白花花的脸上很显眼,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到镜中的自己,痛苦得泪流满面。

  我不敢再从窗户缝里看父亲的惨状,痛苦地转身时一下子呆住,原来林蝈蝈、素儿和几个伙计站在房门前,母亲也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他们对视着,极力控制着眼泪。林蝈蝈率先跪下,素儿和几个伙计也相继跪下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我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哽咽地对着窗户纸说。

  “若儿?这么晚了你还回来?夜路黑,不好走啊!” 父亲的声音里没了前些天的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埋怨,充满了慈祥和担心。

  “父亲,我……你好好养着,有你儿子在,掬霞坊永远不会垮,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制香。”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和眼里的泪一样,瞬间决堤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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