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坏人连载

坏人

   结尾

   我缓缓往上升。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抽搐，手指无节奏地一张一和，从胸口流出来的黑红血液衬托着苍白的脸颊，看上去颇有美感。
   我上升的速度蓦然加快，穿过饭店的天花板以及整个建筑，接着穿过云彩、臭氧层，地球转眼间变得像颗弹球那么大。眨了一下眼的工夫，太阳系已然变成了个银光闪闪的面包圈。虽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感。眼前的景色很美，无数个五彩缤纷的光点从身边掠过，逐渐形成一条条粗细不一斑驳陆离的光线。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副熟悉的画面：小学操场上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派出所中的暖气片、爸爸亲手做的鱼香肉丝、第一次和女人做爱时的黑暗...
   我开始明白过来，我死了。
   听人说，人死后，在临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之前，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都会再在脑海里被重播一次。我开始以为那是谁为了哗众取宠而现编出来的瞎话，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真事儿。

   一

   刚被医生从我妈肚子里揪出来的时候，我耍性格不哭，一个膀大腰圆的胖护士用劲儿在我屁股上猛拧了两下，疼得我心里一通郁闷，心想哥们儿刚出来招谁惹谁了？越想越委屈，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顺势哭出声也许就万事大吉了，偏偏我这人天生骨头贱，没苦也要找苦吃，潜意识告诉我，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立场，做人得有原则。胖护士见我光下雨不打雷，丝毫不惯我毛病，朝胸口上又是一下。实在太折磨人了，外强中干的我终于支撑不住，从嘴里发出近似于野兽般的嗥叫声。胖护士见我屈服，脸上绽开得意的笑容。
   我到死都特别害怕穿白大褂的白衣天使。
   身为工人阶级的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武侠迷，思想整日沉溺在刀光剑影之中，给我取名为许剑锋丝毫不足为奇。
   我自打懂事儿起就特不能理解一件事儿 ---- 我爹是怎么泡上我娘的?  他们之间的差距相当大，母亲是坐机关的，长相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生完我后身材恢复得很快，再加上会打扮，瞅上去简直像名无知少女。她跟我爹出门，经常被人误认为成父女俩。我爹自知不论长相还是事业方面，惭愧的都是自己，极为疼爱我娘，从没跟我娘急过眼，买菜做饭带孩子的活他全包不说，还宁肯苦着自己，在食堂每顿不吃肉菜，省下钱给我娘买价格相当宰人的高档化妆品和衣服。
   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特不好。她一点都不疼我，经常抱怨我在夜里的哭声太闹人，尿布味太熏人，生下我身材不如以前好了等等等等。我有时都怀疑她是不是我后妈。我娘被别的男人拐跑那年我五岁。她离开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家里就跟死了人似的，我爹经常捧着他们的结婚照片发愣，一愣就是好长时间，本来就不善言语的他变得更加沉默。我娘没再回来过，我爹也没有给我找过后妈。
   我跟我爹之间从小到大很少有语言上的交流；我饿了，他给我做饭；我病了，他骑车驮我去医院；我尿裤子了，他给我洗；我做错了事，他大多只是叹口气，然后摆摆手让我从他眼前消失。
   必须承认，我从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在幼儿园里跟小朋友们打架是家常便饭。
   一天，一个胖小子没事儿找事儿，冲我脸上吐吐沫，我二话没说，一拳砸在小胖子的鼻梁上，鼻血哗一下就流了出来。幼儿园阿姨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拿毛巾给小胖子止血，同时不忘猛拧我那细嫩的小脸蛋儿。我后来才知道，小胖子的父亲是某机关的副局长。
   之后我爹花了半个月工资，给小胖子买了两大塑料袋高级零食当作赔礼。看着卑躬屈膝的老爹被当副局长的爸爸一通教训，我心中充满了悲愤。
   过了两天，那个胖小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瞄准了半天，把嘴里积含已久的口水准确无误地喷到我脸上。
   抹着脸上的口水，我心中发誓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


   二

   1

   我所在那个小学是个区重点，全凭老爹的一个老战友在教委工作，我才有幸混进去的。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挺喜欢这所学校，感觉一切都格外新鲜。
   我的班主任是位年过四十的语文女教师，姓刘，戴个眼镜，看上去很和气。她不是很喜欢我，我在她眼里用现代的语言来形容就是很另类。回想一下，原因确实也在于我，我经常会在课上问一些令她答不上来的怪问题，譬如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儿？”，“为什么胡兰会视死如归，老师您不是老教导我们生命是可贵的么？” ，令刘老师很尴尬。
   有一次上语文课，刘老师问全班同学：“等你们长大了，都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回答五花八门，中心思想基本围绕着爱国爱党爱人民，为我们伟大祖国鞠躬尽瘁，为四化做贡献等等。我看着身边拼命举手看上去踌躇满志的同学们，心里一劲儿纳闷，奇怪他们的远大理想怎么跟我的差那么远。
   经过长时间的精神斗争，我也把手举了起来。
   “许剑锋，你说。”刘老师冲我点点头。
   我站起身，瞅了眼刚刚说要为三峡工程付出毕生精力的同桌的天真的大眼睛，慢悠悠地说：“我以后想有钱。”
   全班哄堂大笑。刘老师气得直拍桌子：“都给我安静！许剑锋，你家人是怎么教育你的？小小年纪，思想就这么腐化，这么拜金。明天叫你妈来趟学校，我要跟她好好谈谈。”
   我低着头嘟囔道，我没妈。
   “什么？”刘老师没听清楚我说什么。
   “我没妈，我妈已经死了！”我有点恼怒地重复道。我不是有意咒我妈，老爷子也从来没这么骗过我。我只是认为这么说，总比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妈在哪儿强。刘老师愣了起码好几秒钟，接着很窘迫地抬手示意我可以坐下了。从此，她更不喜欢我了。

   2

   我对拍洋画很着迷，用为数不多的零用钱买下大量印有变形金刚的洋画。厚厚的一叠洋画揣在兜里，很有点如今大款的感觉。我刚开始跟附近的大孩子玩真赢儿的时候，总是输，损失惨重。难得我人小志气大，经过一段时间屡败屡战的磨练，最终掌握了拍洋画的技巧。
   我跟一帮五六年级的大孩子拍洋画，赢了好几十张，结果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他们洗劫。我试图反抗，等于以卵击石，直接挨了俩大嘴巴子。看着那几个孩子当着我面儿瓜分着我的全部财产（几百张洋画）时，我模糊地感觉到了暴力的魅力。

   3

   吊儿郎当地混到二年级后，我终于意识到，原来上学一点都不好玩儿。功课越来越忙，书包越来越重，每天做作业都得做到很晚，考试一个接一个。来自精神上的压力更为严重。刘老师隔三岔五就当众批评我，说我不止学习不认真，思想上还有很大的问题，大有成为害群之马的势头。班里大多数的同学都看不起我，孤立我，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坏孩子。
   有些同学知道我没妈，就欺负我，乱给我起外号。
   一个同班同学在课间里犯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嘴里哼着自己乱编的小曲。准确的歌词记不大清楚了，大意是许剑锋是个小野种，没爹没妈，是从石头眼儿里钻出来的。算那孩子点儿背，正好赶上我数学刚考了二十多分，心情十分不爽。听他那么歌颂我那近似于美猴王的身世，火 “腾” 就冒了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铁制铅笔盒，用力冲那同学的脑袋上拽去。铅笔盒凭着寸劲儿，分毫不差地砸在那个同学的脑门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孩子应声躺倒在地，在落地的途中脑壳儿不幸磕到桌角上，血流了一脖子。
   刘老师用手巾捂着那个同学的脑袋，将他送到附近的医院。同学的后脑勺儿上被缝了四针，屁股上被扎了三针破伤风，受尽苦难折磨。
   “我一定加强对孩子的教育，这次真是给学校添麻烦了，以后您放心，我们一定加强教育。”我爹浑身不自在地坐在刘老师对面，说话絮絮叨叨的。
   刘老师严肃地跟我爹阐明此次事件的严重性和对学校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我爹不住点头，然后从兜里套出几张钞票，恭恭敬敬地放在刘老师的办公桌上。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父子两个都沉默着。走着走着，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那个在幼儿园里欺负我的胖小子和今天欺负我的同班同学。恼火、委屈和无奈的感觉混搅在一起，把心堵得天衣无缝，眼睛里的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我爹看我哭，深叹了口气。
   “你还有脸哭啊？”他说。
   我哭得更厉害了。

   4

   升到三年级以后，我们班换来个新的班主任，姓张。张老师四十来岁，未婚。那会儿小，偶尔偷听到别的老师在背地中管她叫“老处女”，也不是很理解其中的意思。
   张老师的精神状况不是特别稳定，喜怒无常，令人难以捉摸。为了应付一节校长亲临的公开课，全班在张老师的指挥下认真排练了好几天，结果那堂课却因为张老师的一个突发型情感爆发而被搞砸。记忆中那堂课讲的内容是江姐在中美合作所中惨遭酷刑伺候的经典桥段，张老师声情并茂、极其详细地描述了酷刑的细节，幸亏教室中的条件有限, 要不我真怀疑她有心想亲自演示一些刑法的实际操作步骤，当讲到汉奸们曾残忍地用竹签子猛扎江姐的手指盖儿的时候，张老师突然不知道哪根筋儿没抽对，情绪如长江决堤般失控，站在讲台上捂面而泣，哭得全班同学和校长面面相觑，气氛异常尴尬。张老师嚎了足足两分钟有余才逐渐稳定住情绪，哽咽着坚持上完了那堂革命课。下了课，同学们就此事讨论了半天，有个同学甚至猜测张老师家祖上跟江姐有亲戚关系。
   跟了张老师后才发觉到刘老师的好。刘老师对像我这样的落后学生的态度是差了点，但她家庭幸福，有个上幼儿园的孩子，每天都会惦记着下班接孩子和做晚饭的事，很少会留堂。据说大龄单身女青年都特别怕夜幕降临时的那份孤独感。张老师可好，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把全班同学都拉下了水当垫背的。她最爱玩的招数就是让学生抄卷子，不抄完不让回家。一般错一道题罚抄三十遍，填错个成语还好，万一赶上默写唐诗，写错个字可就欲哭无泪了。
   上到三年级下半个学期，好运蓦然不可思议地降临到我们班 - 张老师恋爱了。从此她再没让我们抄过卷子，对学生的态度也转变了许多，经常上着课没有理由地展现出甜美的笑容。
   全班都由衷地感激张老师的恋人，并深刻领会到了雷锋精神的真髓所在。

   5

   张老师把我们带到四年级，接她班的是胡老师。胡老师两大最突出的特点是讲课无聊和偏向好学生。栽在她手里，我注定算是倒霉透顶了。
   高锋在四年级的时候退到我们班，他是学校里有名的小恶霸，多次蹲班，岁数要比班里的同学大得多。班里的同学都很怕他，包括我。
   我们能成为铁哥们儿，纯粹是通过那次“飞来的横祸”。
   操场上的天空蔚蓝（小时候的北京被污染得还不是很厉害），阳光明媚，几只蜻蜓愉快地在空中飞翔。我挺惬意蹲在一个阴凉地儿胡思乱想，突然只觉脑袋顶上一震，剧痛随之而来。我连忙捂头，一个大包瞬时拔地而起。过了几秒钟，高锋出现在我面前，瞅着我的脑袋问：“你没事儿吧？”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半块青砖。
   高锋解释道，他本来想拿石头砸鸽子来着，没想到出手偏了点儿，没打着鸽子，倒把我给误伤了。“你运气挺好的，我刚刚扔的是鹅卵石，要是换这块儿...” 他掂掂手里的青砖，“ 你脑袋早开花儿了。”
   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我有点急眼，一时忘记了高锋是年级恶霸的现实情况，不假思索地破口大骂道：“ 我操你妈，眼睛长屁股上了？！”
   高锋听我问候他母亲并且导致其身体器官错位，毫不留情地一脚狠踹在我肚子上。我捂着肚子刚想往地上蹲，瘦小的身体就被高锋那只有力的大手向前揪去。他把我拽到操场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将半块青砖拍到我的手上。
   “你他妈是不是不满意，不满意就拍了我，不拍你丫是我孙子。”
   我手掌心被青砖拍得火辣辣疼，心中充满了恐惧，眼内软弱的泪水和鼻子里更软弱的鼻涕汩汩往外流。
   “ 操！真他妈一软蛋。”高锋轻蔑地说。
   我惭愧地低下头，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高锋见我那悚样，损道：“娘们儿啊，哭什么哭！” 惭愧之余，我抬起握着青砖的手，用手背猛擦微微有点肿起来的眼袋。就在这时，我的肩膀被人从后面猛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我和高锋都傻了眼。威严的校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
   “你俩，跟我走！”校长兴奋得两眼放光。
   也算我们俩倒霉，正好赶上全校大会的召开。
   校长插着腰站在操场上的会台上，慷慨激昂地冲几千师生训话。我和高锋并排站在他身后，双手齐齐背在屁股后面。校长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今天，我在校园里发现了一起令我十分震惊的事件。你们两个，给我到前面来。”
   我和高锋齐刷刷地向前迈了一步。
   “ 你们把手举起来。” 校长命令道。
   我们听话地把双手举过头顶，亮出紧攥在手中的两块硕大无比的青砖。
   全校师生狂笑。
   “不许笑！”校长见师生对事件严重性的认识明显不足，有点不满意，“这是一起性质极为恶劣的事件！我在上个课间里巡视，看到这两个同学拿着他们手中的砖头互相追打。你们想想，这砖头如果砸在学生的脑袋上，会有什么后果？”
   我心中大喊冤枉，心说这哥们儿怎么说谎都不打草稿啊？本来是我挨打，什么时候又互相追打了？更让人感到不忿的是，本来加一块儿就只有半块青砖，但为了加强效果，校长不知道从哪个掎角旮旯里又凑到四块整砖，人手两块。
   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栽赃嫁祸”这个成语的准确含义。
   校长发言之前，准备工作做得明显不足，把“会有什么后果”这个疑问句重复了两遍后就没词儿了。尴尬了片刻，他灵机一动，扭头冲举砖胳膊都举酸了的我和高锋说：“你们两个，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对全校师生做个检讨。”
   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举砖的手，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麦克风前。面对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群，我双腿直发抖。我这才知道，其实人家天王巨星们成天登台演出也不容易。
   “ 我，我知道错了。我改，一定改。” 我酝酿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两句不伤大雅的废话。轮到高锋时，他很镇定地在麦克风前清清嗓子，接着朗声说道：“我认识到我的错误了，请老师们，同学们，还有校长能原谅我这一次错误的行为...”
   我暗暗佩服高锋的口才，自叹不如。
   好不容易在台上熬完了批斗会，接着又被校长带到校长室里继续挨斗。
   “你们蹲那儿去。”校长指指墙角。刚把我们的位置安排完，他就被一位老师叫走了。我和高锋在墙角一蹲就是半个小时，腿都蹲酸了。
   “哎！”高锋捅捅我，“ 咱俩比赛青蛙跳，看谁先到门那儿。”
   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苦中做做乐吧。
   那天我们两个确实点儿相当背，刚跳出去两步，校长蓦地破门而入。
   “ 呵，你们还挺会消遣的。”校长笑里藏刀。
   我心中感到一阵绝望。
   校长显然事物繁忙，没有心思再陪我们玩下去。他冲我们挥挥手，让我们站起来。
   “你们，一人给我写一份检讨，字数...不得少于五百，明天交我这儿来。走吧！”
   下学后，我背着沉重的书包，默默地跟在高锋的屁股后面。高锋转过头，不耐烦地问我干嘛跟着他。我说我从小到大没写过检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也不敢去跟我爹取经，你能不能帮帮我？
   高锋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高锋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平房区里，进屋直接就是卧室。我首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臭袜子味，接着看到一个摆在桌子上的大镜框，里面镶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个男人的头像。高锋见我诧异地瞅着那张照片，没等我问就解释道：“这是我爸，前两年去世的。”
   “哦...”
   “被人捅死了。”高锋平静地说，“我以后一定为我爸报仇。”
   我实在不敢把这个关于江湖仇杀的话题再延续下去，忙打岔说咱们开始写检讨吧。
   高锋果然经验丰富，谈起写检讨的经验来滔滔不绝。他说谁第一次写检讨都有点儿没词儿，写多就好了。写检讨得讲究技巧，不能胡写，要不然写轻了老师会觉得你糊弄他，写过了又会给人留下造作的印象。检讨大体分三部分；描写过程，谈感受，憧憬未来。描写过程要避重就轻，对错误的认识和痛悔却必须深刻，给人的感觉是你一边造句一边悔得不能自己，恨不得一头磕死去。憧憬未来说白了就是豪言壮语，多开点类似于“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多听老师的话”的空头支票就齐活儿了。
   “写检查的时候别把自己当人看，在大人面前咱们就是当孙子辈儿的，没自尊。”高锋意味深长地说。
   从此以后，我和高锋成为了朋友，他是我小学时代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6

   高锋打心眼里看不起班里那些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他告诉我，数那些优等生最虚伪，除了能背书和拍老师马屁以外没别的什么专长。依照高锋的理论，想发财靠的是胆量，读书顶个屁用！？就看看那些所谓坐机关文化人吧，都上过大学，却从骨子里面透出一股穷酸劲儿，整天捧着个茶杯，举张报纸跟那儿装蒜，跟傻逼似的。我并不是很能理解高峰的见解，不过受其教唆，我的逆反心理越来越强，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差。到了五年级，我在学习方面彻底脱离了大队伍。
   班里的座位排列都是有讲究的，坐在第一排的是班干部级的优等生，坐第二排的是学习不错的同学，坐第三排的是在学习上可塑性较强的同学，依此类推，第五排往后的全是差生，我和高锋并肩坐在班中最后一排。我俩经常在课堂里捣乱，成为令胡老师最为头疼的头号种子选手，被她称之为 “二锋”。
   上语文课的时候，胡老师让高峰朗读课文。念到一句“那些大老爷们都住在大房子里”的课文时，高峰故意在“们”字后面加了个儿话音，颠覆了整句话的意思。
   “那些大老爷们儿都住在大房子里。”高峰高声念道。
   我搭下茬儿问道：“那那些大老娘们儿住哪儿啊？”
   全班哄堂大笑，胡老师气得差点背过气儿去。

   7

   有了高锋当靠山，班里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了。我狐假虎威，没事儿干就背地里骂骂老师，课间里欺负欺负同学，以此来提高一下基本不存在的自尊心。
   我爹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成天闹下岗，人人自危。我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己论文文不行，论武武不行，阿谀奉承更是不在行，绝对是下岗的好苗子。老实巴交的他只能用以无偿加班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对厂子的忠诚和热爱。每天下了班，他都身心疲惫地回家，脑袋刚挨着枕头就开始打呼噜，根本没有剩余的精力来管我，任我破罐儿破摔。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到高锋家去看录象，要不然就去游戏厅，玩到很晚才会回家。
   高锋认识一堆年龄比我大很多的狐朋狗友。他的那些朋友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属于社会底层人士，用俗话说就都是流氓。他们看在我是高锋小弟的份儿上，对我都挺好。
   高锋家里常聚集着一群人个人打牌搓麻将，我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看录象，顺便当个碎催，帮人买买啤酒，倒倒烟灰。一次玩到傍晚，他们没烟抽了，身上也没钱，高锋就建议出去“洗”点烟钱回来。说干就干，我好看热闹，跟着高锋还有另外两个人跑到附近的一所小学门口寻找猎物。没等一会儿，就见一个戴着小黄帽儿的小孩儿从我们身边走过，高锋冲其他人使使眼色，起身跟上前去。那个小黄帽儿一点没发觉到身后的危险，悠悠闲闲地拐进一个僻静的小胡同里。高锋见时机成熟，冲上前去照小黄帽儿的屁股上就是一脚。小黄帽儿一个大马趴摔到地上，眼神里全是恐惧。高锋从兜里掏出把水果刀，在小黄帽儿眼前晃来晃去。那小孩儿似乎被吓傻了，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那两个人四手齐上，把小黄帽儿从上到下搜了个遍。
   “ 操，没看出来这孩子挺趁的。” 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一张从小黄帽书包里搜出来的五块钱兴奋地说。
   高锋见活儿练得差不多了，用刀尖指着小黄帽儿的鼻子尖恶狠狠地说：“ 你要是敢告老师或你家人，我让你破相。滚蛋！”
   走到胡同口，我回头瞅了眼小黄帽儿，他边走边抹眼泪。我有些于心不忍，但这种同情心一闪便过。
   高锋用劳动果实买了好几包廉价烟，散烟时还塞给我一只。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碰烟，纯粹属于浪费烟草，光吐烟不过肺。跟那些大孩子们一起吞云吐雾的感觉不错，有点成熟的味道。
   高锋还教会我一个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致富的方法 ---- 去附近的工地上偷废铁，然后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废品收购站的同志们看我们是孩子，经常蒙我们，有时候用一大摊子废铁才能换到一块多钱。钱虽少，却足以让我们享受到劳动带来的喜悦心情。

   8

   中午放学后，我跟高锋去他家蹭饭。高锋的母亲是包子铺里买包子的，人长得特别胖，对谁都特亲热。她给我们做完饭，赶着上班去了。高锋看她妈走远，从床底下拎出瓶啤酒，
   “就点菜喝酒特过瘾。”高锋用牙咬开瓶盖。
   我滴酒未沾过，有点犹豫：“行么，有课呢还。”
   高锋指着我的脑门说，操，你丫就这胆儿啊！
   我好强地夺过酒瓶，咕嘟咕嘟就是两大口。酒精下肚，脸开始发热，头晕晕乎乎的。
   下午，我和高锋满脸通红勾肩搭背地走进班里。正巧我们班大队长迎面走来，高锋一点不客气，淫笑着伸手就摸她的脸，大队长被吓得花容失色，一声惨叫。我被大队长的窘相逗得哈哈大笑。全班的同学们都傻了眼儿，几十股无邪的目光凝集在我和高锋的身上。我虽然喝高了，理智尚在，当胡老师和哭肿了眼睛的大队长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们闯祸了。胡老师那包经沧桑的老脸被怒火烘托得格外红亮，相比之下，我和高锋的小红脸蛋儿显得黯然失色。
   胡老师别看是女流之辈，有把子力气，一掌狂击到办公桌上，差点把茶杯震到地上。她指着我们的脑门狂骂，几次险些把菜市场大妈因为缺斤短两而骂街时用的脏话都带了出来。骂了有十多分钟，她才逐渐冷静下来，音量也跟着降低。家丑不可外扬，我经常被罚蹲在教师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耳闻目睹了许多班主任们之间的内部矛盾。为了评市级优秀教师的头衔和相关的那点奖金，几个人互相之间明争暗斗，阳奉阴违，成天都憋着希望对方班里出几个像我们这样能捣蛋的，其他人好偷笑着看热闹，并从中得利。
   “ 你们这二锋啊，咱班级的荣誉让你们两个糟蹋得差不多了！” 胡老师痛心疾首地感叹道，“ 我职教这么多年，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干出调戏女同学的事情，长大了谁知道你们还能干出什么坏事儿！你们要是我的孩子，我早抽你们了。我问你们，你们还有没有自尊，有没有自爱？”
   胡老师说到激动处，吐沫星子溅了我一脸。
   “ 我会跟校长商量，如果你们的表现继续这么恶劣，不排除会把你们两个送到工读学校的可能性。” 胡老师说这句话时，眼神里带着恶毒的威胁。
   我吓坏了。对我来讲，工读学校跟少年监狱是一个性质的机构；没自由带着点毛渣儿的光头；挨其他学生的打；永远被外面的人看不起...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想到电影“少年犯”中的种种画面，心中就不停地打颤。多少年后我才搞明白胡老师根本就是在危言耸听。工读学校又不是她胡老师家开的国家监狱，说叫你去你就得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和高锋从此老实了很多。我甚至想方设法去讨老师们的欢心。
   总之我打心眼里怕进工读学校。

   9

   升入六年级前的那个暑假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我和高锋双双期末数学考试不及格，被逼补考。我爹根本没时间监督我，干脆每天把家门反锁，规定我一天中得做完多少张考试卷，做不完不给晚饭吃。
   我翘首眺望院里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感觉自己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看着外面的鸟儿们展翅高飞触摸天空，心中除了惆怅还是惆怅。我特别羡慕那些住低楼层的孩子，就算被家人锁在家里也不要紧，顺着凉台边上的钢管就爬下去。谁让老爹没出息来着，在厂里混了那么多年还是个普通工人，住在失了火跳不跳楼都得牺牲的楼层。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补考得了九十八分，高锋却不及格，校方考虑到如果再耗下去，他在小学里就得享受完国家规定的九年义务教育，就让稀里糊涂地让他升了级。高锋为此特别骄傲地跟他那些朋友们吹嘘自己将被“保送”上初中。

   10

   六年级的学习节奏很快，老师们成天拼命让我们做习题、做卷子、背课文，都快把我烦死了。
   一个酷热的下午，阳光灿烂得夸张，暴晒着教室里上自习课的无助的学生们。我全身大汗淋漓，埋头做着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
   高锋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天。我心中暗暗纳闷他这两天到底去哪儿了，决定下学就去他家看看。胡老师走进教室，点名叫我：“许剑锋，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进了胡老师的办公室，我愣住了。办公室里面坐满了人，有校长，大队辅导员和两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叔叔。
   “ 班里就他跟高锋关系最好。” 大队辅导员指着我说，一副汉奸像。我心立码虚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活像个被在作案现场擒住的小偷。
   “ 你，是高锋的朋友？” 其中一名警察叔叔带着审问犯人的口气问我。
   “ 是。”我声如米粒儿般地回答。
   另外一名警察叔叔见我太紧张，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是想跟你了解一些情况。我们正在找高锋，你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这是实话。
   “ 他经常会去些什么地方？”
   “ 我不太清楚。”
   校长见我不主动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哐地猛拍了下桌子，冲我嚷嚷道：“你知不知道高锋犯的是什么事儿？他长期以来，跟社会上的坏人勾结，抢劫附近学校的小学生。那个小型犯罪集团的成员现在基本都被捉拿归案了，就跑了个高锋。如果你成心包庇高锋，隐瞒重要消息，那你就是帮凶，得负法律责任！不是我故意吓唬你，你小小年纪就进少管所，一辈子可就完了。”
   出了办公室，我两腿发软，有股想哭的冲动却哭不出来，一想起在办公室里说过的话，就觉得自己即软弱又无耻。
   “ 高锋经常去他舅舅家。”我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出卖了高锋。
   我的良心受尽了谴责。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对不起高锋了，他一直对我很好，就像个哥哥；有一次狗仗人势的中队长欺负我，说我为生打扫得不干净，要告老师，结果被高锋拎到厕所里一顿 “教育”；数学考试我没过十分，实在不敢拿考卷给我爹看，还是高锋帮我在卷子上模仿了个足以乱真的签字，使我蒙混过关...
   我诚心祷告他不在他舅舅家，不会被抓到，不会被送进少管所。
   一个星期过去了，高锋音信全无。同学们议论纷纷，越传越悬。有人说在火车站见过他，有人说他已经落网了，可能会被判刑，有人甚至还说他被警方追击时反抗，最后中枪身亡。
   天色漆黑，我疲惫地走到我家楼门口，楼道中的灯失修多年，跟外面的夜一样黑咕隆咚。我刚迈进楼道，高锋的声音就从黑暗中传了过来：“剑锋，是我。”
   我行窃般地轻轻推开家门，确定老爹加班还没回家后，把高锋让了进来。高锋进了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高锋，不过几天没见，他瘦了一大圈儿。
   “ 你家有吃的吗？”高锋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我给了他几个隔夜的韭菜馅馅饼，被他三口两口吞了下去。高锋吃完东西，说你想必已经知道我犯事了吧？我说知道，警察都来过学校了，还问我话了。高锋挺紧张地问我都跟警察说过了些什么。我实在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出卖了他，撒谎说我什么都没说。高锋说，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那些跟我出去办过事儿的哥们儿十有八九都被抓了，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你身上有钱吗？我需要点路费。
   “ 你要去哪儿？”我问。
   “ 我想去南方投靠我表哥，他在那边倒腾服装。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跟别人说。你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我羞愧得真想去找个地缝钻。我翻箱倒柜地拼命找钱，把床前摆了好多年的存钱猪都砸了，才凑了不到十块钱。高锋接过那堆毛票和钢蹦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剑锋你别找了，差不多够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爹屋里的床头柜里有枚我娘曾经戴过却没带走的金戒指。我把戒指找出来交给高锋，并学着香港电影里的腔调说：“这个你拿去防身吧。”
   高锋紧握着金戒指，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剑锋，我得走了，不知道我这一走，咱哥儿俩什么时候能再见了。以后多保重，好好做人，甭学我。”
   他临走前，我叮嘱道：“你现在千万别去你亲戚家，尤其是你舅舅那儿。”
   那晚过后，高锋彻底失踪了。
   高锋失踪后不久，胡老师找我深谈过一回。她说我其实是有潜力的，以前一直受高锋的负面影响所以没有发挥出来，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努力还不晚，最后再冲刺一把说不定能考上个好中学。听了胡老师这番话，我特感动，感到自己以前确实有点愧对老师了，决定以后要好好学习，报答老师。

   11

   我小学的毕业考试成绩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理想了，无奈班中高手如云，我始终没逃过就近入学的命运，被大拨搓到了位于我家附近的一所流氓中学。
   回想一下，整个小学时代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一年级的时候，我特别羡慕第一批入队的同学，他们的入队仪式相当隆重，十几个人在烈士墓碑前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个个挺直腰杆，威严宣誓，在掌声中由二年级的同学给他们系上鲜红的红领巾。我是最后一批入得队，几个落后生跟做检讨似的站在班里的讲台上宣誓，给我系红领巾的中队长笨手笨脚，差点还把我给勒着。
   小学中的繁文缛节尤其多。冬天带红领巾，夏天带校徽，进校门见老师必须行队礼。谁哪天不慎忘带红领巾或校徽了，就跟犯了罪似的，除了全校大喇叭点名道姓地批评以外，还要扣除不带者所在班级的小红旗。我两次因为忘带红领巾而被带到学校广播室，冲裹着红布的硕大麦克风字正腔圆地喊出自己的姓名，接着回到教室遭受全班同学唾弃的目光。
   学校领导对学生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学校规定学生放学后必须头戴安全小黄帽，手持安全小红旗，十人排成一队方才能离开学校。浩浩荡荡的队伍通常走到胡同拐角处时即刻土崩瓦解。学校还规定学生中午必须憋家里睡午觉。教师以及班干部们分拨儿组成稽查队，围剿贪玩不睡午觉的学生。我和高锋寻求刺激，中午经常故意在学校附近徘徊，与学校稽查队斗智斗勇。
   做为一名红旗下生长起来的新社会小学生，我心中一直有个很神圣的愿望 — 当一次升旗手。可是每天早上担任升旗和护旗手的全是好学生，我一辈子都没碰过国旗一下。

[ 本帖最后由 laoyuan 于 2006-6-16 18:5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