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脸

引子一
1977年春
  月光清凉,沾在蒋育虹瘦削的肩头,她竟有了些寒意,这可是春夜不该有的感觉。她暗暗笑自己没用:在贵州当知青的日子里,百无聊赖,半夜三更独自在幽黑的山村里转悠是常事,如今身处宁静的大学校园,怎么反而害怕了?真的是因为此行的目的地么?
  
      月光清亮,罩在不远处的一栋双层小楼外。小楼是三十年代的欧式建筑,据说是这个医学院里最古老的房舍,如今是解剖实验室的所在地。唯一可进出的楼北门是个石窟状的厚厚拱形门洞,门洞顶是凸出的二楼阳台。此时看来,门边的灰壁被月光照得惨白,而石窟门和阳台投下的阴影使门洞里格外黑暗,仿佛蕴藏着惊悚的未知.

  如果不是因为解剖课的期中考试就在明天,她才不会在午夜孤身到这个摆放着各色整尸和残肢断臂、充满了福尔马林味的小楼来。她是本校最后一批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七年知青生涯中的煎熬和等待,总算有了梦圆之日。可是,蹉跎岁月过后,她已经二十六了,基础又差,怎么也难和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大学生比记性和灵气。偏生她又是个极好强的性子,学业上总要出类拔萃,所以今夜解剖实验室一行,决非临时抱佛脚,而是想锦上添花,将最后一点点含混之处澄清──解剖学的关键,就是要多研习实体标本,获得立体感和方位感,因此解剖实验室是最理想的复习去处。

  江京第二医学院里,长年流传着诸多关于这个解剖实验室的神秘玄异故事。故事往往发生在夜半,故事的主角,有变态的嗜尸怪人,有邪恶的厉鬼,有哀怨的孤魂;故事的受害者,无一不是无辜的医学生。每天十一点晚自习结束后,这里就成了学生们心目中的禁区。蒋育虹今晚和许多同学一起在这里上晚自习,熄灯预备铃响过后,众人就纷纷回宿舍。但蒋育虹回到宿舍后,辗转反侧,总觉还复习得不完美,便又转了回来。

  胡思乱想着,她已经走到了石窟门前。那些传说、鬼故事都是真的么?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当然不是真的。她有着当知青的坎坷经历,自然不会和那些小朋友们一起轻言轻信那些所谓的恐怖故事。大概是因为医学生们功课太重,编出这些故事来自娱自乐。

  但自己怎么又打了个寒战?

  心跳怎么更快了?清晰可闻。

  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蒋育虹只好微合双目,默默背诵着自编的心脏结构和血流走向口诀:“上(心)房下(心)室,左二(尖瓣)右三(尖瓣),肺静(脉)左(心)房,左(心)室主动(脉),上下(腔静脉)右(心)房,右(心)室肺动(脉)……”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血流在心脏的剧烈搏动下,汹涌澎湃,在心房心室间往复穿梭。饶是如此,她还是迈入了解剖楼高高的水泥门槛。

  这道高达一尺的门槛也是让历届医学生议论纷纷的话题。据说多年前,解剖室里的一个盛满了福尔马林的巨缸破裂,刺鼻的液体流了小半个校园。为了防止类似的环境污染发生,校方便在楼门口修了高门槛,实为防福尔马林的大坝。但也有别的说法,最流行的是民间所传,一尺高的门槛可以将鬼魂禁锢在屋里,更可以防止僵尸跳出门。

  门槛之后又是五级高高的台阶,台阶末是扇木门。蒋育虹握住了铜制的门把手,心想:“现在回头还不算晚。”

  难道就为了一时的胆怯放弃了一个大好的复习机会么?

  忽然,一阵悠扬的乐曲自门内隐隐传出,蒋育虹一怔,仔细倾听,仿佛是圆舞曲,似乎还有人语切切,再仔细听,还夹杂着玻璃器皿轻微碰撞的丁丁之声。

  原来是个宴会。

  在解剖实验室里开宴会?

  也许是一群快毕业的高年级学生,没有什么功课,在这里轻松一下。但一个多小时前,这里面分明还是一屋预备中考的孜孜学子,怎么一转眼,就是一片觥筹交错之声呢?“四人帮”已经倒台,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社会风气放松了许多,但还是很少在校园里见到这么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事儿呢。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解剖实验室的大门。

  一个月后,医学系三班的辅导员陆秉城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女生宿舍楼,沉在思考里,竟忘了出示工作证和签名的手续。好在天天见面,门房老太已经知道他是个辅导员,进楼来有要紧的学生工作,因此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陆秉城上了楼,在405室门口停了下来。已过黄昏,但走廊里还没开灯。门紧紧关着,他在门口静静地站了片刻,终于轻轻叩门。门开出一条缝,露出筱静的脸。

  “陆老师好。”

  “她怎么样了?”陆秉城没有急着进门,只轻声地问。

  “时好时坏的,有时候,思路清晰,和以前一样,比谁都明白,但一转眼,又开始说那些怪里怪气的话。”筱静也尽量压低了声音。

  “是陆老师又来了吗?筱静,怎么不让陆老师进来说话呢?”一个清澈的女声从宿舍里飘出来。

  宿舍窗边,蒋育虹穿着淡绿格子的睡衣,懒懒地坐着,侧着脸望向窗外,缓缓地梳理着快长到肩头的乌发,一双苍白的小手现出青筋。陆秉城微微闭上眼,脑海中现出不久前的蒋育虹,一个齐耳短发、面色红润、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就如同换了个人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蒋育虹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并未因为陆秉城的到来而转身,梳头的动作越来越缓慢,仿佛要将千丝万缕的细发一一理过。陆秉城心有所触:“她入学来一向思想进步,勤俭朴素,哪里突然学来这么重的小资情调?”

  “陆老师,听说你也是本校毕业的,请问是哪一级哪一届呢?”蒋育虹的问话里听不出一点病态。

  陆秉城未多思索,说道:“我是一九六一年开始上大学。”

  蒋育虹娇小的身躯微微一震,转过身,现出更苍白的小脸来:“那么,你一定听说过‘月光’。”

  陆秉城两道浓黑的眉毛锁得更紧,心想:“这是个什么问题?她在说疯话了。”他嘴上却应付说:“‘月光’么?不但听说过,也经常看到啊?这两天天阴,当然看不见,晴天的晚上,自然常有美好的月光。”

  蒋育虹放下了梳理长发的手,诧异道:“你是真不知道吗?我以为那时候的学生,人人都听说过‘月光’呢。陆老师,你们那时候的学校生活是怎么样的呢?我很想知道呢,要是能亲身经历一下就更好了。”

  “疯话,胡话。”陆秉城的心在往下沉,感觉在失去这个女学生。他的眼光忽然落在蒋育虹梳罢长发的手上──那手中紧握着一把多排齿的梳子,是那种既能梳头,又能夹在发上做装饰用的梳子。最引人注目的是梳子背面缀着数十颗小宝石,有些乌黑,有些血红,宿舍里昏暗的低度白炽灯照来,仍射出千万星刺眼的光芒。

  筱静在一旁见陆秉城略有失态,心想:“也难怪,陆老师怎么会想到蒋育虹用这么贵重的梳子,上周我初见时,也不知是个什么惊异的样子呢。”

  “你这梳子……”陆秉城不知该怎么说。

  “很好看是吗?看这些宝石,红与黑,瑰丽交织的光芒,引得我常常盯着看,不知为什么,越看越觉得惊心动魄。……是贵重了些,但还算不上生活腐朽吧?”蒋育虹的眼光直直望向陆秉城。

  “没关系的,你好好休息吧,不要顾虑太多。”陆秉城匆匆告辞。

  筱静跟了出来,默默送陆秉城到了楼梯口,陆秉城忽然开口道:“你们帮着蒋育虹收拾一下换洗衣物……今天上午,为她会诊的专家一致作出了决定,她需要认真的治疗,建议住院。我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校学生处来的压力大,我只好顺从,拍了电报给她家长,只要他们没意见,她就要开始住院了。”

  筱静的眼圈登时红了:“是精神病总院吗?太可怕了。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要走这一步?”

  陆秉城长叹一声:“还是为了她好。”

  “陆老师,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身着了白色病号服,蒋育虹比一个月前更显得苍白。她的头发又长了不少,有一缕垂在腮旁,消瘦的脸儿更见憔悴。

  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听说白色是天堂的颜色,这长长的寂静走廊,让人心生肃寂。
  筱静含泪送蒋育虹住进市精神病总院后,也度过了郁郁的一个月,对诸事都索然无味,仿佛住院的倒是自己。这天,辅导员陆秉城叫上她和本班班长、团支部书记,四人骑车到医院来探视。此刻,蒋育虹这一问让筱静险险落下了眼泪,也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心酸。陆秉城看了一眼陪同他们的主治医师徐海亭,徐海亭和他目光相对,却并不开言,仿佛在说:“我可不知该怎么对她说,爱莫能助。”陆秉城只好说:“是专家们的建议,也得到了你父母的同意。学校和系里都很重视,希望早期的治疗能帮助你克服思想上的障碍,徐医生已经和我谈过,你已经有了进步,再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出院。”

  蒋育虹垂下眼,轻声说:“我知道系里和学校是关心和爱护我,所以一定会好好养病,和徐医生认真合作,解开思想上的疙瘩,争取早日回到同学们中间。” www.6park.com

  这番话冷静说来,全不像出自一位精神病人。筱静轻声向陆秉城乞求道:“陆老师,咱们尽快接育虹回来吧。徐医生,您看育虹不是很清楚了吗?还有继续在这儿呆下去的必要吗?”

  徐海亭道:“明天我们科里有个评估会,我会尽快将结果通知学校。”

  陆秉城说:“那就多劳大夫们费心了。”
  就在筱静心情转好的一刻,蒋育虹忽然又开口,声调里透出一丝冷意:“我有个很大的思想疙瘩,还需要问问陆老师:你真的没听说过‘月光’吗?”

  陆秉城本以为蒋育虹的病情的确大有起色,此刻失望地看了徐海亭一眼,仿佛在说:“怎么还这样?进展在哪里?”

  徐海亭双眼看定了蒋育虹,温声问道:“育虹,告诉我,这‘月光’是什么?真的是晚上的月光,还是某个人,某件事,和月光有关?”

  蒋育虹的目光却游移在外,双眉微蹙:“我如果知道,哪里还会四处询问?”

  陆秉城轻叹一声:“小蒋,你好好休息吧,不要想太多。同学们都盼着你早日康复呢。”

  更失望的是筱静,不知多久才能在宿舍里再次听见蒋育虹的欢声笑语。她努力抑制住暗涌来的感伤,柔声道:“育虹,我去‘五坊居’买了些你爱吃的五香鸭胗和豆腐乳,放在护士那里了,你别忘了问她们要了吃。等你回来,我们恢复老习惯,每周末去逛北京大道,好不好?”

  蒋育虹苍白的脸上又绽开笑颜:“怎么不好?我等不及了呢。”这一笑又让众人迷惑了:她哪里像有病的样子?只听她又问:“说到北京大道,我在这里过得没日没夜的,今天是几号了?我出院后,能赶上市里在北京大道的‘七一’大游行吗?”

  筱静笑着说:“今天才6月14,你和徐医生好好合作治疗,准赶得上庆祝党的生日大游行的热闹。”

  蒋育虹脸色陡然一变:“真的是6月14?谢天谢地,你们今天来了,否则就糟了。”她的眼神中透出少见的惊恐万状之色,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

  徐海亭看出不妙,不失时机地问道:“小蒋,什么要糟了?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蒋育虹的回答似乎不留余地。

  陆秉城又望了徐海亭一眼,仿佛在说:“看来她的病情还很严重,莫说不可能‘七一’前出院,只怕要挨过整个夏天。”

  蒋育虹又冷冷地说:“陆老师、徐医生,你们能不能和班长他们一起回避一下,我有很要紧的话和筱静说。”一旁的团支书冒冒失失地插嘴道:“小蒋,你如果有什么思想问题,组织上也可以帮助,不要搞个人小团体主义。”蒋育虹冷笑道:“事关生死的大事,能随便说给你听吗?”
  徐海亭和陆秉城飞快交换了眼色,挥手示意班长和团支书随他们一起离开探视病房,随手关上门。隔着玻璃窗,只见蒋育虹神情紧张地握住筱静的手,激动地在说着什么,泪水竟滑落脸旁。筱静显然无比惶惑,一个劲地点头。

  片刻后,筱静木然地走出探视病房,陆秉城和团支书迫不及待地问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筱静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然,一阵“砰砰”之声大作,众人回头看时,正是蒋育虹扑到了窗边,用力拍打着有机玻璃。两个护士飞快赶来一左一右拽住了她,她仍是隔着窗大声吼叫。筱静凄凄然望去,蒋育虹也停了躁动,泪水仍挂在脸上。两人互视片刻,蒋育虹缓缓摇了摇头,筱静缓缓点了点头。

  蒋育虹被带走后,徐海亭说:“小筱,为了蒋育虹的尽快康复,希望你不要对我隐瞒什么,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甚至可以向你们学校保密,陆老师是可以理解的。”

  筱静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希望能再看到我。”

  熄灯号吹过后,筱静仍辗转反侧。昨天蒋育虹声泪俱下时说的话历历在耳,她至今半信半疑。明天,精神病总院、系党委和学生科又要对自己进行“三堂会审”,可是自己向蒋育虹发了誓,决不将那些话说给第三个人听……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该“灵活”些,不要将誓言看得那么重?   窗外的月光皎洁如雪,筱静因为失眠,此刻脑中更是胡思一片:蒋育虹说的那个“月光”到底是什么?这外面的月光很美啊,怎么让一个开朗活泼的蒋育虹就这么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枕边的那柄梳子,蒋育虹去医院前托她保管的梳子,只一天过去,她就开始睹物思人了。

  “丁铃铃……”床头的小闹钟忽然响了起来。筱静诧异地打起手电,闹钟的时针指着12点整。她心里一阵发寒: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什么时候把闹钟定在了午夜?   她既而感到一丝丝绝望:难道……难道蒋育虹说的都是真的?

  一阵风忽然吹来,将宿舍大敞着的窗子吹得支支亚亚地响。风吹入蚊帐中,筱静的全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这夏晚的风怎么这么寒!

  她披衣而起,下床去关窗,但她走到窗前,脚步又似凝在了地上。

  一支抒缓恬静的小提琴曲从窗外飘来,回荡在清澈的月光里,筱静似乎倦意一扫而去,身周的一切变得透明干净,昨日的烦恼,明日的不安,都随着琴曲消散了。这样美好的感受,能留到永远才好。

  美好的永远不是每个人都孜孜以求的归宿么?

  窗下似乎就是那美好的永远。
  在筱静跃下窗台的一瞬,她才又想起蒋育虹的叮嘱,但已经晚了。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但已挽不回消逝的青春.
如果真诚是一种伤害,请选择谎言;如果谎言是一种伤害,请选择沈默;如果沈默是一种伤害,我选择离开……

人生就像拉屎,往往你已经很努力了,结果只是放了几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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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继续贴?是因为楼主觉得文章太长me
青青子矜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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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二

 1982年春。
  
  夏小雅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夜站在解剖楼的门口。记得入学第一天的晚上,同宿舍里的女孩子们就将和这解剖实验室有关的鬼异故事说了个详尽:据说解剖室里的每一具尸体、每一条残肢断臂,都连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且都系着一个迷失魂灵。这些故事害得她好几晚睡不好觉,后悔自己选错了专业。
  但今天的她不同了,经过了对动物活体解剖的实验操作,还有半个学期来对人体解剖的学习,她早已排除了对生物体的恐惧,也丝毫不信幽冥类的传说。唯物主义是现代医学的基础,要是还迷信那些怪力乱神,那可真是选错了专业。
  但为什么此刻站在解剖楼的拱形门口,心头在微颤?究竟有什么可怕?
  那是个求知若渴的年代,夏小雅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更是珍惜这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明天就是解剖课的期中考试,她复习得还算充分,但她给自己订的目标是拿满分,是的,她就是这么个万事都寻求完美的人。她知道,如果能比别人多一次研究尸体标本的机会,拿满分,得第一名,得奖学金的机会就更大。于是,她今晚没回宿舍,而在熄灯铃敲响后,独自来复习标本。
  这解剖楼的门槛为什么要一尺来高?
  她胡乱想着,想驱散些畏惧。
  对了,一定是前人相信了封建迷信,僵尸的膝盖弯不了,只要修高了门槛,他们就跑不出来。够荒唐吧?
  微风吹至,夏小雅觉得有些凉。
  要不,还是回去吧。
  没出息,没出息。夏小雅最恨自己时不时会冒出来的小女子气。和许多同龄女大学生一样,她的偶像是居里夫人,但刚才那想法,只怕去给居里夫人当佣人都不够格呢。
  一片黑暗中,夏小雅去推解剖实验室的门。眼前忽然微微一亮,她急忙缩回了手,险些被那高高的门槛绊倒。
  原来只是月亮正巧钻出了厚厚的云层,将清光洒了一地。
  这么胆小,以后真的成不了大器了。夏小雅沮丧地想。但为了战胜自我,她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解剖实验室的门。
医学系学生办公室副主任陆秉城坐着学校的一辆小吉普,赶到精神病总院。他见到徐海亭医生的第一句话就是:“您这次确定了,她已完全康复?”
  徐海亭并未将不悦之色现出来,他想起往事,觉得也不能怪陆老师多疑。于是说:“陆老师自己看吧。让她出院,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两位老主任会诊过都点了头。”
  “她再没有提什么‘月光’吧?”
  徐海亭摇摇头。
  夏小雅清瘦了不少,但双眼有了许多神采,见到陆秉城,知道终于能回校了,喜上眉梢,全无病态,笑着问:“陆老师,同学们都还好吧?我最近一直在自学,很多课虽然缺了,我还是想试着参加期末考。”
  陆秉城舒了口气,笑道:“都好,都好。只是你还要注意休息,是不是参加期末考并不那么重要。你基础好,系里会安排为你暑期补课,你一定能跟上大家的学习进度。”
  
  司机小彭帮着陆秉城和夏小雅将行李搬上宿舍楼。快到405室门口时,一个女生欢跳着跑来,在黑乎乎的走廊里和小彭撞个正着,小彭手里的一个脸盆摔在地上,夏小雅的一些梳洗用具撒落一地。
  走在前面的夏小雅猛然回头,“呀”的惊呼一声,将手中行李随地一扔,直冲去收拾地下的物品。昏暗的走廊灯光下,陆秉城眼前出现数道细碎的光芒。他再凝神看去,夏小雅手中握着一把宽背梳子,那光芒正是从梳背上发出。他大步上前,仔细审度那梳子,梳背上数十颗小钻石,有些血红,有些乌黑。往事浮上脑海,他想起数年前那个得了精神病,返校一年后又跳楼自杀的女生蒋育虹,生前也用过这样一把梳子。
  他沉声问道:“小雅,这梳子是从哪里来的?”
  夏小雅说:“是住院时一位病友大姐给我的,我开始嫌这礼物贵重,不肯收,但她执意要给,我拗不过。”
  “那位病人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她姓王,上周就出院了。”夏小雅迫不及待地进了宿舍,室友们早已等得焦急,见她神完气足地现身,原有的顾虑都消除了大半,小小房间里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坐回车中,司机小彭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陆秉城:“陆老师,保卫科的人常念叨的‘405谋杀案’,是不是说的就是这间宿舍?”《405谋杀案》恰好是当时家喻户晓的恐怖侦破片。
  陆秉城淡淡地说:“他们也是胡说,这宿舍里是曾经出过几次人命,但都是自杀,临期末考,学习压力过重所致。”
  
  一个月后,正在司机室值夜班的小彭被一阵救护车的凄惶笛声惊醒。只听隔壁保卫科脚步杂蹋,人流穿梭。他披衣出门,有人叫道:“小彭,守着你的岗位,医学系的女生宿舍又有人跳了楼,你等着接电话吧,一定会有系领导到场。”小彭问:“哪个宿舍?”
  “405。”
  小彭觉得颈后寒意顿生。
如果真诚是一种伤害,请选择谎言;如果谎言是一种伤害,请选择沈默;如果沈默是一种伤害,我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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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问一句,是鬼故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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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不是觉得这个号码很特殊?”
叶馨正盯着“405”这个寝室门牌出神,被这个有些阴阴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细瘦的身影飘进了宿舍,长发、几乎曳地的白色长裙,若不是天光大亮,真会让人以为见到了“倩女幽魂”。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过的电影《405谋杀案》么?据说这电影因为恐怖和悬念曾轰动一时,人们甚至不敢再去住405号宿舍,405号旅馆,以致新盖的公房,都没有405这个单元。
  “而恰巧,这间405宿舍,从1977年起,十六年里死过十二个女生,都是一模一样的死法:坠楼身亡;而且都是在同一天:六月十六。是不是很有趣?”
那刚进来的女生不像叶馨和其他室友,因为千里迢迢来上大学,都带着大箱巨袱,而是背着个双肩小皮包,身无长物,往窗左侧的床下铺望了望,笑道:“这就是我的铺位了。”
叶馨不是那种一惊一咋的性子,但还是觉得那女孩子刚才所言骇人听闻,心里有了寒意,不由问道:“十六年里死了十二个?几乎是一年一个了,如果是十六年十六个,那才叫可怕。”
  那女孩子转过身,一张瓜子脸显是晒少了太阳,有些苍白,薄薄的嘴唇和细长的双眼都微微向下撇着,慢条斯理地说:“谁说不是一年一个?那没出事的四年,是因为校方也觉得可疑,将这间宿舍封了三次,想查个水落石出,但一无所获。历届校领导们怕被指控搞迷信活动,又不得不将这间宿舍重新开放。这不,最后一次封屋是四年前,而重新开放之后这三年,每年又都有一名学生跳楼身亡。”
  叶馨心里先是格登沉了一下,随即又觉得那女孩越说得有板有眼,越像是无稽之谈,索性带了丝讥诮说:“这么说来,我们这一间宿舍六位同学里,必定有个人要在明年六月十六跳楼自杀了,大家趁早把遗嘱写好吧,说不定轮到谁呢。”
  那幽魂倩女听出了叶馨话里的嘲笑声,冷冷说:“这未必不是个好主意,反正我是可以断言,我们这几个人里,必定有人要死在明年六月十六。”
当”的一声巨响,原来是一个搪瓷脸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盆边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正是叶馨刚结识的室友秦蕾蕾,显然是刚从水房梳洗回来,被幽魂倩女的断言重重吓了一跳。
  幽魂倩女“扑哧”一笑,忙快步走来替秦蕾蕾拾起了脸盆:“成功了,总算吓着一个。我叫欧阳倩,叫我小倩好了。”
  叶馨心想:“真是名副其实。”想笑,又觉不礼貌,但忍不住,嘴角还是牵动了一下,却没能逃过欧阳倩的眼睛。
  “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叶馨了。”欧阳倩似乎并未着恼,双眼直勾勾盯着叶馨,盯得她有些不自在,索性直视回去,问道:“你怎么知道?”
  欧阳倩掩饰不住得意之色,笑着说:“首先,我有这宿舍的名单,大名鼎鼎的叶馨就在其中,我可并没见过她,但早听说她是该省的优秀学生干部和著名的文娱骨干,因为经受过朗读训练和不俗的仪表风度,主持过多项省级的文艺活动。今天听见你和一些江南来的同学用吴侬软语交谈,开口又是标准的普通话,再看你穿着朴素,而且坚决不相信我说的鬼话,正符合了我对叶馨的印象。另外,你相貌清纯美丽,如果说人如其名,那我就是猜中了。”
  叶馨正恼欧阳倩将自己描上“学生干部”的面谱,听到最后一句,又受用又不好意思,对欧阳倩再无恶感,笑道:“我是叶馨。好啦,我看你不是什么欧阳倩,你是人精。”
  欧阳倩也笑着说:“不要给我戴高帽,我这是刻苦钻研阿加莎的结果。”

秦蕾蕾叫道:“谁能跟我换宿舍?我也要离开这405!”叶馨更是用诧异无比的目光看着欧阳倩。
欧阳倩冷笑说:“秦妹妹,你就认命吧……你胆子大点好不好?那只是传说,是待解的疑案,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地要住到这间宿舍来,说是捉鬼也好、说是破案也好,能查个水落石出,多大的好奇心都能得到满足,难道不好吗?”
秦蕾蕾说:“我不要满足好奇心,我就是胆子小,我就是要躲开,除非你告诉我,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好了,好了,是我吓唬着你玩儿的。其实,我们学校里的鬼故事多着呢,赶明儿趁着天黑,我一个一个说给你们听。”欧阳倩看见了叶馨的目光,笑着说:“你一定在想:这个欧阳倩好像是个神经病,对不对?和你说明白了吧,我这人从小就对神神鬼鬼的事儿特感兴趣。你看我长得这样儿,是不是能说明一些问题?”
叶馨索性又仔细打量了欧阳倩一番,笑着说:“你长得什么样子啊?细眉长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很漂亮的呀。”
欧阳倩说:“装什么傻,我总觉得我特适合去演《倩女幽魂》。这也都得怨我妈,她怀着我的时候,***闹得正凶,她总是被鼓励去看批斗会,常有人被活生生地斗死,大概我在胎里就积了鬼气。”
“越说越离奇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抱着铺盖,带着淡淡微笑走了进来。欧阳倩微微一惊:“周敏……你不是被分在403吗?”
周敏是临时指派的班长,叶馨今天早上刚听秦蕾蕾说起,她高中时是江京市的学生骨干,多次和市领导在重大场合露过面,父亲曾在德国进修数年,是江京第二医学院一附院心血管科的主任。
“我是被分在403,也正是听说了‘405谋杀案’的鬼故事,专门和辅导员谈了,要求调换到这个宿舍来,倒是要来破破这个迷信。要说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学院党委和学生处的老师都很支持,谁让我们是学生干部……”周敏将铺盖放在了一张空铺上,忽然回头看定了叶馨说:“你是叶馨吧,辅导员李老师让我选一名团支书,我知道你和方仲哲在高中都是省、市级的优秀学生干部,但我非常需要能在男同学那里方便工作,所以初步打算让方仲哲做团支书,希望你不要介意。”

叶馨的确有些怏怏,但想想周敏的说法不无道理,又觉得她开门见山,也算不容易,笑笑说:“哪里,我听说医学院功课重,正愁会掉队呢,多有点时间读书也好。”
周敏正想说:“不做干部了,可不能就此推卸掉了班里的工作。”但看见欧阳倩在一旁冷了眼观望,便将话咽了回去。
周敏出门后,欧阳倩做了个鬼脸。秦蕾蕾的担惊受怕因为周敏的到来平复了大半,笑着说:“你这个小倩,怎么一见到我们班长,就像老鼠见了猫,怕成那样。”
欧阳倩说:“我才不怕她呢。不过,鬼故事里,那些孤魂野鬼,都会怕装神弄鬼的老道,这周敏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老道。我们在江医附中时就是同班,不知被她训了多少次,没想到上了大学,她还是阴魂不散。”
叶馨笑了:“你这话说的,到底你是小倩,还是她是阴魂?”
欧阳倩认真地说:“没什么分别,你、我、她,不过都是天地间一个小小的灰尘,风一吹就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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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月清,秋风凉。早已过了熄灯时间,叶馨翻转了一番,终于睡去,心想:她难道又会来吗?
一曲天籁之音,依稀中辨不清出自什么乐器,从遥远的空间飘来,飘入宿舍微开的窗,舒畅着叶馨的身心。
忽然,一道惨白的亮光闪起,耀眼的光晕中,一名身穿白袍的少女缓缓走了出来。叶馨努力想看清那少女的面容,但凑到近前,看见的却是一张破碎的脸,脸上鲜血淋漓。你又来了?你想要什么?血一滴一滴落下,落在叶馨的脸上,她只好无助地惊叫起来。
又是这个梦。
两个月的军训转瞬而过,紧接着的繁重课程着实让叶馨觉得疲累,更何况她最近刚成为校广播站的骨干,采访、编辑、播音,几乎包下了所有的程序。但近日里让她辗转反侧的倒不全是因为过度疲劳,而是已经连续数日的这个梦境。
她每每在此惊醒,回想起来,就怨欧阳倩道听途说来的那个“405谋杀案”的故事。自己一定是因为精神疲劳,让恐怖的念头乘虚而入。
但她还是害怕入睡,害怕遭遇同样的梦境。
命运不是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么?她想起父亲,原本是一个大厂的科室主任,下岗后却整日泡在麻将桌上,堕落得无以复加;而母亲,从一个普通纺织女工,努力做到了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欧阳倩那天的话不对,人并不是天地间的一个小小灰尘,风一吹便迷失了方向,人是能战胜自我的高级生物,神鬼不侵。
她越想越觉得恐惧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又进入了梦乡。
可惜她还不是梦乡的主宰。
悠扬的乐声飘飘荡荡,仿佛要将她托上云端。云卷云舒之际,那道惨白的亮光忽然划破天空,白袍少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叶馨面前。
“你是谁?”叶馨似乎能听见四周的回声。
少女将手指轻放唇边:“嘘……”然后向叶馨伸出了手。
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河边去不得,溺水鬼如果伸出手,会将岸上的人拖下水淹死,这少女如果是往日坠楼的魂灵,会不会也将我拉下楼去?
但她觉得身不由己,缓缓伸出了手。终于和少女的手触及了,冰冷。
  叶馨睁大双眼,想在离去之际看清这少女的面容,又怕再看到那血流满面。
  这次却不同,耀眼的光晕渐渐淡去,少女的脸庞渐渐清晰,是张苍白但完整的脸。
  那是欧阳倩的脸!
  叶馨“啊”的惊叫出声,被欧阳倩飞快地伸手堵住了嘴。
  “小叶子,是我,别叫,别把别人吵醒了。”
  黑暗中,叶馨从梦中惊醒。她看清了,果然是欧阳倩坐在床边,一张苍白的脸就在眼前。
  “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叶馨心有余悸,见欧阳倩仍穿着白色睡袍,冰冷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我猜猜,是不是把我当成你梦里那个破头碎脸的白衣少女了?你的胆子,蚂蚁般大大的。”欧阳倩得意地笑,让叶馨好不着恼。
  “我胆子还算小?你到秦蕾蕾的床边坐坐看,她非把整座宿舍楼的人都叫醒。”叶馨嘴上硬,心里还是笑自己没用。
  欧阳倩轻叹了一声:“不知怎么,我今晚怎么也睡不着。我在上铺,听你在下面翻来覆去的,估计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就想拉你出去走走,谁知道你已经做上梦了。”
  “是啊,这不又被你搅醒了?你的目的是不是达到了?深更半夜的,我才不跟你出去走呢,我可不是你们倩女幽魂一族的。”
  “小叶子,求求你了。”欧阳倩期期艾艾的,料到叶馨心软,一定会答应。更何况叶馨此刻被那梦一吓,一时再难入睡,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下来。

]:“可是,宿舍楼的楼门早锁了,怎么出去呢?”
  欧阳倩压低了声音说:“我早就侦察好了。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处有扇大窗,窗上的铁栏杆缺了一根,胖点的人钻不出去,你我都

是瘦子,一定没问题。窗外是个大雨台,就是楼洞门顶。我们可以从雨台爬到一楼水房外的窗台,窗台离地面不过是一米五左右。”
  她又起身到周敏的床前立了片刻,转回来说:“周老道睡熟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月光下,欧阳倩和叶馨绕着操场走了两圈,谈了些班上的事,又给几名男生做了评论,嘻笑一番后,欧阳倩忽然一指前方:“我们再到那

里转一圈,就回去,好不好?”
  如果欧阳倩说明了要去的是解剖楼,叶馨一定不会同意。她抗议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人站在一座古老的欧式小楼前,盯着被月光洗得惨

淡的灰壁发呆。
  “我好像穿少了衣服,觉得有些冷,咱们回去吧。”不知为什么,叶馨真的感觉到森森寒意。
  “这就是咱们学校众多鬼故事发源的圣地。”欧阳倩恍若不闻,仍痴痴地看着那楼,目光中真的带出虔诚之色,让叶馨一阵心惊。
  “该死,你骗我来朝圣。下次真要和你妈妈好好谈谈:你这个女儿大有鬼气。”叶馨已转过了身,想往回走。
  欧阳倩一把拽住了叶馨:“传说解剖实验室里发生的鬼故事都是在午夜之后,我们好不容易等到这么晚了,你难道不想去看个究竟?别怕

,别怕,那么多的鬼故事里,也没有哪个人是死在解剖实验室了啊?我们今晚正好去解开这闹鬼之谜,多半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也好向周老

道汇报:一晚上将本校几十年的封建迷信一扫而光,思想够不够进步?”
  叶馨仍不回头:“你这么有兴趣,自己进去好了,到时候,扫光迷信的功劳也都是你一个人的,我可不要沾这个光。”
  “可是……可是……”欧阳倩不知该说什么了,但仍是死死抓住叶馨的衣袖。
  叶馨忽然明白了:“原来你叶公好龙,其实心里也害怕的,对不对?”
  欧阳倩赌气说:“我才不怕呢。你这么不够朋友,算我白陪你半夜三更出来闲逛一场。我自己进去了,你不要拦我!”
  叶馨见欧阳倩的手仍不松开自己,觉得这个倒打一耙的顽劣好友又无赖又可爱,只好软下来说:“好啦,也不知我前世积了什么阴德,今

生要遇见你这个精鬼小妹。走吧,进去看看就出来。”
  两个人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往前挪,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这楼里,又有什么人会被惊动?
  总算到了楼门前,叶馨轻声说:“这个门槛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高?”
  欧阳倩说:“有好多种说法,防暴雨后进水,防福尔马林泄漏,比较可信的是,防止那些鬼跑出门。”
  叶馨轻轻啐了一口:“再乱讲,以后我再不相信你的话了。”
  “你先上好不好?”欧阳倩又止步不前。
  叶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率先迈上了台阶。两个人又盯着那铜制的门把手发了阵呆。
  “你推开门好不好?”欧阳倩的身躯竟有些微微颤抖。
  叶馨又无奈地摇摇头,扶着门把推开了门。
  前面黑洞洞的一片。欧阳倩早有准备,拧开了手电,但手电的光并不强劲,只隐隐照出一条走廊来。两人又站在门口发了阵呆。

你……”欧阳倩刚一开口,叶馨已接了嘴:“你先进去好不好?”她一步迈了进去,抱怨道:“你这个小倩,就知道你不敢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只见欧阳倩欢跳而入,全无刚才的畏惧神色,举了手电在四下照,嘴里叫着:“你们在哪儿?小妹我来拜访,可别让我失望。”
  叶馨这才知道又上了欧阳倩这古怪精灵的当,叫苦不迭,恨恨地说:“你这般大吼大叫,即便有你的同类在附近,也要被吓得躲起来。”
欧阳倩笑道:“好啊,那我就文静点儿。”猛然熄了手电,四下顿时漆黑一片,她也再无声息。
  一阵强烈的寒气忽然罩住了叶馨,使她冷战连连。原来黑暗可以让人吓成这个样子。她深吸了一口气,但寒气并没有散。而欧阳倩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一段沉默后,她终于忍不住说:“小倩,别胡闹了,快把手电打开。”
  欧阳倩却没有回答,四下一片死寂。
  “小倩,你在吗?不要搞鬼。”叶馨的声音有些发颤。
  又是一阵无声无息,叶馨被孤独和恐惧攫住,度秒如年。
  叶馨正要大声叫喊,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别出大声。”
  谢天谢地,正是欧阳倩的声音。
  “你别急着骂我,我一直在仔细听……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欧阳倩的声音几不可闻,但在叶馨的耳朵里似雷一般炸响。
  什么,脚步声?
  叶馨屏住了呼吸倾听,可不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尚在楼外,但正由远及近,向她们走来!
  “我也听见了。”叶馨轻声道,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原地支撑多久。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要在水泥路面上踩出一个脚印。叶馨的心狂跳不止:寻常人,哪里会有这么重的脚步?如果不是寻常人,那会是什么?
难道就这么傻站着?
  “快,到最顶头那间屋子里躲起来!”欧阳倩拉起了叶馨,两人奔到了走廊尽头。欧阳倩重又打亮手电,只见走廊尽头一左一右两间小屋,都虚掩着门。
  “我们是不是该扔个硬币,决定一下躲哪间?”亏得欧阳倩在这当儿还没正经。
叶馨顾不得和欧阳倩多罗嗦,紧紧抓着她躲进右手那间小屋。欧阳倩仍没完没了:“小叶子,虽说是二者选一的简单决定,但也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后果。”
屋里有一股强烈难闻的刺鼻之气,但叶馨此时完全被楼门口的异样脚步声占据,已顾不得其它。欧阳倩进屋后,立刻将门掩上。
  脚步声到了楼门前,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进楼来。
  糟了!叶馨这时才想起两人进走廊后,并不曾将那楼门关上,这岂不是在暗示来者解剖室里有人么?
  难怪来者犹豫了,他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看见午夜后大门敞开,觉得异常。谁会对这里熟门熟路?还有着那样古怪的沉重脚步?难道学校里多年来流传的鬼故事都是真的?难道这小楼真的是鬼魂异灵的圣地?
越想越怕,叶馨本能地往后靠了靠,忽然觉得一只冰冷僵硬的手从后面伸来,搭在了她脸旁。不对,这手毫无人气,是爪子!
  “小倩,是你吗?”她绝望地轻声问。当然不可能又是欧阳倩在作弄人,欧阳倩分明在叶馨身前。
  欧阳倩回头诧异地看去,又打起手电照了一下,叶馨见她脸色骤变,忙用力咬紧牙关,又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但欧阳倩随即又现出俏皮一笑,叶馨才知自己又中了欧阳倩的圈套,回头看时,还是吓得灵魂出窍!
  一具完整的骷髅紧贴在自己身后!
  那是教学用的人体骨架标本,被钉在一个铁架子上,入学时参观这解剖楼时,她就见过一次,没想到今晚在这里遇上。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已经是响在了走廊里。
  叶馨只好在心中反复祷告,希望那脚步在到达走廊尽头前就彻底停下。
  可脚步偏偏越走越近,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一震,叶馨的心也跟着震一震。
  终于,那脚步到了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
  欧阳倩忽然又拉起叶馨,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一定在抛硬币,决定进哪间屋。我们往里躲!”
  两人摸索到了屋子的最里面。原来欧阳倩刚才打手电时已看清,屋角有个硕大的橱子,此时她伸手拉开了橱门,飞快地用手电一扫,橱里挂了些物事,急切之间也看不清,但似乎有足够的空间。两人不再耽搁,一起钻了进去。
  脚步声真的进了屋!
  脚步停了下来,一瞬憋人的寂静,随即“砰”的一声重响。
  橱内一片漆黑,两人都在心里反复权衡,是否要轻轻推开橱门,看一眼屋里究竟是谁。恐惧最终征服了好奇心,两人的呼吸都减到最小流量,哪里敢轻举妄动。
  两人立刻庆幸自己做了明智的决定,因为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的脚步声不再那么沉重,而是拖泥带水,水泥地面上一片“嚓嚓”响。
  而这“嚓嚓”响正向两人藏身的大橱移近。
  黑暗中,欧阳倩向叶馨伸出手,叶馨感觉到了,将她的手攥住,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冰柱,才知道这个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倩,和自己一样,在逼近的脚步声中,有了绝望之感。
  脚步声在橱前停了下来,在橱门被缓缓开启时,两人的绝望感到了顶点。没有一丝光线透入,屋内显然还黑着灯。是什么人进了这黑洞洞的房间却不点灯?
  两人紧缩在橱角,见橱门开后,却迟迟没有动静,仿佛橱外人在发呆。终于,一阵“簌簌”响,似乎有一只手伸进了橱子,摸索了一阵,取走了一些挂着的物事。橱门又被紧紧关上。
  “嚓嚓”的脚步声离开橱边,两人将耳朵紧贴橱壁,盼望着脚步声的远去,但那声响仍在屋里游荡。
  忽然,一阵轻微的叹息声传来,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之后的片刻中,四下出奇地安静。正是在这片沉寂中,叶馨才意识到屋里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来自用于浸制解剖标本的福尔马林。福尔马林的辛辣味道其实飘满了整个解剖楼,一进楼门来就能闻到,只不过在这间屋里,刺鼻之气格外强烈,除了福尔马林,似乎还夹有别种难闻的药水味道。毋庸置疑,这屋里或是储藏了大量的福儿马林药水,更可能是有大量的死尸。
  又是一声轻微的叹息,但响在精神紧张到了崩溃边缘的叶馨耳中,犹如雷鸣。紧接着是“叽呀”一声,似是门窗开启。
  又是“嚓”地一声轻响,稍后,叶馨嗅到了一缕熏香的味道。
  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什么人在深夜的解剖楼里点香?
  片刻后,一阵时而尖利刺耳,时而滞钝磨心的怪响彻底将寂静打碎,这怪响绕在了叶馨的颈后,让她毛骨悚然。
  耳边痒痒的,竟是欧阳倩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一定是这人……或这鬼觉出我们在附近,想用迷香把我们熏昏呢,也许想用这怪声音将我们折磨至死呢,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至少,我想看看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或者说,这鬼到底想怎么害人。”
  说来也怪,极度恐惧后,叶馨倒真想知道真相,即便这意味着冒极大的风险,或者,要体会更多的恐惧。于是她点了点头。
  橱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人一眼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小屋不再是漆黑一片,西窗已被打开,月光如洗,照入屋来,照在一个佝偻的背影上。那佝偻者顶着一个硕大的光头,头低垂着,身前一张铁床,床上横躺着一个人……或许,只是一具尸体。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电锯,正在将床上的尸体分解割卸!
  叶馨和欧阳倩几乎同时紧紧扶住了橱门,才不至于吓得跌出橱去,喘息稍定,忽然觉得手上粘湿一片。在鼻下嗅了嗅,一股血腥之气。没错,是鲜血!两人对恐惧设的防线彻底崩溃,一起尖叫起来。
  佝偻人缓缓转过身,欧阳倩极度惊惧下仍没忘了将手电打起,正照在那人脸上。是个年过半百、面容狰狞的老头,脸上略微带了惊诧之色,嘶哑的声音说:“真没想到,是两个小姑娘。你们能挺到现在,胆子真是不小。”
  仔细看去,驼背老头身穿一套橡胶制的围裙,手戴橡胶手套,看上去不过是个实验室里的技术员。
  “好了,不要怕了,我只是个技术员,正在把这具尸体制成标本。你们也太不像话,深更半夜到这里来,躲在我的工具橱里,偷偷摸摸的,有什么好玩儿的!好了,我也不问你们是哪个班的,也不问你们要学生证看,也不去报告保卫科,你们快回去睡觉吧!”驼背老头因为怕再吓着这两个女孩子,开始柔声和她们说话,但说到后来,又声色俱厉,显然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并无接纳之意。
  欧阳倩小心翼翼地问:“难怪我们听见那么重的脚步声,原来是您背着这具尸体来的。这尸体从哪儿来啊?”
  “废话,当然是太平间,一附院的太平间。这么点路,就这么一具尸体,我就背过来了,要是尸体多了,我会用个三轮儿。你管得还挺宽,还不快回去!”
  “大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在楼里?早猜到我们躲在您的工具橱里?您是不是个做事儿特有条不紊的人?”
  驼背老头本以为两个女孩子会一遛烟跑个没影,没想到欧阳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倩说:“我估计您平日都把楼门关得好好的,所以今晚看楼门没关就猜楼里有人了,估计也猜到我们会往里面躲,您到这屋门前一看,本来这屋门是虚掩的,我进屋后,又不小心把门关上了,这又引起了您的疑心,对不对?我们躲进您的工具橱时,慌手忙脚的,将您以前规规矩矩放好的工作服和电锯都碰乱了,所以您伸手进来一摸,就知道我们躲在里面。您也料到我们多半会偷看,特意在橱门口抹了血,就是打算把我们吓出来。”
  驼背老头冷笑一声:“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是个人精儿。你猜的都不错,只不过,我最初以为是几个浑小子,怎么也没想到是两个女学生。这九十年代,世道是不一样了,小姑娘的胆子都那么大。”
  “您过奖了,都是阿加莎克里丝蒂老师的教诲。您还能告诉我,您为啥深更半夜干活啊?这屋里这么黑,怎么不掌灯啊?干吗要点香啊,这楼里……”
  “你有完没完?”驼背老头打断道:“刚夸你是人精儿,也不用脑子想想,这楼里人来人往的,又没个地下室,我大白天儿在这儿锯尸体,是不是很雅观?好好的我干吗想半夜干活?和学校申请多少次了,想要个比较安静封闭的工作场所,但学校里缺房又缺钱,这里的设施,还都是四十年前的呢。至于我干活不爱掌灯……纯属个人偏好,我也不用和你们多废话了,你们快走吧。”
  “您不说,倒等于是招了,我猜您是怕灯太亮了,让那些尸体认出您来,从此对您阴魂不散,点香也是辟邪之意。我是不是又猜对了?”欧阳倩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驼背老头忽然站起身来,眼露凶光,握着电锯的手似乎因为气愤而颤抖:“我今天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出去,可不能这么胡说八道?知道吗?我是为你们好。快走!”
  叶馨也觉得欧阳倩有些过分,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几乎出了屋,欧阳倩又转过头:“大爷,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传说这楼里闹鬼,是真的吗?”
  驼背老头忽然把电锯又发动了,大叫起来,吼声压过了电锯声:“千真万确,我今晚就是见鬼了,碰到你这么个没完没了的小丫头,滚!”

两人一路小跑,快到楼门处,叶馨脚下一绊,一跤跌倒,在倒地的刹那,眼前雪亮的白光一闪,梦中常见的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一晃而过,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月光。”
  欧阳倩扶起叶馨,叶馨忽然紧紧抓住了欧阳倩,茫然地问道:“什么是月光?”欧阳倩一样茫然:“你说什么?”
  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在身后又响起,走廊的灯骤然亮起,只见那驼背老头快步走来,双目如欲喷出眼眶,来到叶馨面前,双手扳住她的双肩:“小姑娘,你在念叨什么?”
  叶馨仿佛顿时从梦里醒来,摇了摇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
  欧阳倩说:“你刚才说……”一只粗糙的大手已将她的小嘴堵上。她见驼背老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满了严峻,将话咽了回去。
  驼背老头一字一顿地对叶馨说:“每天午夜过后,你千万不能到这里来,记住了吗?”
  叶馨点了点头。
  欧阳倩说:“您的意思是,小叶子不能来,但我可以常来?”
  “废话,你也不行。”驼背老头推搡着将两人押到楼门。欧阳倩又起一念:“我听说,有这高高的门槛在,鬼就出不了这楼,我们出了门,就安全了,对不对?”
  驼背老头索性不再回答,直等两人走出三四十步,才再后面冷冷地说:“作孽最多的从来是人,而不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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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写的不错! 不过很长......楼主一定要贴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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