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积分
- 5690
- 威望
- 2275
- 金钱
- 0
- 阅读权限
- 90
- 在线时间
- 1 小时
|
生不逢时:悲怆的假肉票案件
在漫长的计划经济时代,物资空前匮乏,许多东西都要凭票供应,粮票、布票、棉花票、糖票、煤票、菜票、油票等不胜枚举。其中一些重要的票由全国或全省统一印发,如粮票、布票等;另一些不是很重要的则由各地自行印发,如菜票、肉票等。 本文要讲的就是由肉票引发的一段悲怆故事。 www.csuchen.de/bbs
笔者当时在Z县巴山区供销社显周分社工作,巴山区区属单位使用的肉票是由供销社所属的巴山食品站自行印制的。那是一种用老式打字机打出蜡纸、再在油印机上用有光纸印制的票证。每张约有火柴盒大小,上面印着“巴山食品站肉票X斤”,票证下方盖着一枚长方形小红印章,印着“XX月”,表示在当月有效。 故事发生在1973年12月某一天,那天巴山食品站在清点当天的肉款和肉票时忽然发现有两张面额10斤的肉票有伪造之嫌。经回忆,当天持该票来买肉的是一个青年农民,众所周知,农民是从不享受猪肉供应的。这个农民怎么会有20斤肉票呢? 食品站会计张会灼觉得有些蹊跷,戴上老花镜将肉票仔细地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马上将情况报告了区供销社。区供销社领导迅速赶到,大家共同鉴定,确认是假票无疑。 很快就从卖肉的发票存根中查到了那个青年农民的姓名,也搞清楚了他的住地。他叫王用隆,家住显周公社老龙四队。 在肉食供应十分紧张的时候,这件事被定性为严重的经济犯罪,巴山区供销社立马派出莫夫生和陈守清两名干部急赴显周公社侦破此案,并指令我协助莫陈二人。 www.csuchen.de/bbs
审问韩祥生 www.csuchen.de/bbs
莫夫生和陈守清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传唤王用隆,从王用隆那里知道了他的肉票是以三角钱一斤的价格从仁和七队韩祥生手里买来的。韩祥生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曾经是Z县三汇区一所中心小学的校长,在“四清”运动中,他被打成坏分子,撤销校长职务,开除回家管制劳动直到如今;其妻莫管静是地主分子,也被管制着。 一会儿韩祥生便被叫到了公社——一个穿着灰白中山服,戴着蓝布帽,双手提着“灰笼”, 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卑微的笑容的中年男人。 韩祥生被带进公社(实为一座破庙)楼上的小屋里,他大概察觉出了什么,脸色变得很紧张,但仍僵硬地笑着。 问了多半天肉票的事,韩祥生都装糊涂,说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莫夫生只好把王用隆叫出来,这一下韩祥生便傻了眼,愣着无言以对。 看上去韩祥生的内心极为矛盾,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过了半天才说肉票是他在巴山场上检的,此外就什么都不承认了,莫夫生急了,喝令他站到一个独凳上,不坦白不让下来。 莫夫生是从军队来的转业干部,在东北某部十多年,曾参与过许多经济案侦破,经验较多。他认为,假肉票不可能是韩祥生检的,只能是他伪造的,他家里一定有印刷设备,如油印机等。现在的关键是要韩祥生承认自己是伪造者,否则找不到突破口。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又一直到深夜两点,站在独凳上的韩祥生依然一口咬定是检的,大家不断发起新的攻势,要他坦白自己的罪行交代伪造肉票的细节,谁是同伙,油印机在哪里? 韩祥生总是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他甚至要来纸笔写下了“肉票如果是我伪造的,我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的字据。我看了看,他写的字还颇有风骨,不愧当过小学校长。就这样一直到天亮,大家都倦了,案情竟然没有突破。 www.csuchen.de/bbs
是韩国伟干的 www.csuchen.de/bbs
案情的重大突破发生在早饭后。 刚吃过早饭,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到公社门口,口称看望爸爸,这小伙子脸色黑里透红,眼中流露着些许忧伤,头戴一顶灰色的人造革帽子,身穿一件补了许多补丁的蓝色中山服,原来他是韩祥生的儿子韩国伟,见父亲一夜未归放心不下,所以一大早就到公社来,他一点也没想到爸爸已经东窗事发。 韩国伟还没见到父亲就被扣了起来,一时找不到地方,莫夫生就将他带进我那间简陋不堪的寝室里。意想不到的是忧心忡忡的韩国伟一走进我寝室,就盯着我墙上的国画《紫藤八哥》不转眼,忘记了他此时的处境。我们叫韩国伟坐下来,向他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他把韩祥生伪造肉票的事全说出来,这个小伙子此时才如梦初醒,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太年轻,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一下精神就垮了,脸色变得煞白。当得知他爸爸将会为此承担法律责任时,他犹豫了一会儿,坦然地对我们说:“把爸爸放了吧,肉票是我伪造的。” 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 我们立即到韩祥生的房间去,告诉他韩国伟已经招供了,要他认真坦白交待。韩祥生闻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是我害了国伟,他还年轻啊!都怪我啊……”他哭着说,之所以一直不坦白,就是怕害了自己的儿子。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滚滚而下,那种痛苦的表情难以言喻。我不禁为之动容。 事情是这样的。 韩祥生当年任小学校长时,把韩国伟带在身边。那时韩国伟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学校的老师们都很喜欢他,见他聪明伶俐,就教他写字画画。韩国伟从小就有过人的美术天赋,在国画老师的精心栽培下,画技日益见长,可惜不久韩祥生就被开除回家,韩国伟的命运也就随之发生了根本变化,一下就成了狗崽子,但他对美术的兴趣依然不改,十多岁时,他创作的水彩画《黄钦水库展新容》就参加了全县的美术大展并获奖。由于父亲是坏分子母亲是地主分子,他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只好辍学在家务农。今年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有一粒米一块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巴山食品站的肉票,就忍痛花钱买回来,照着样子画,结果居然画得一模一样,足以乱真,这样,就有了后来王用隆买肉票的故事。韩国伟万万没有想到,假肉票这么快就露了馅。 不过,莫夫生并不相信韩国伟的话,他始终认为韩家暗藏有印刷设备,这么逼真的票不可能是凭手绘画的。 于是我们押着韩国伟去他家找印刷设备。 www.csuchen.de/bbs
美术天才的悲哀 www.csuchen.de/bbs
我们一行四人,陈守清走前面,韩国伟随后,莫夫生和我走最后。 当我们翻过一重陡直的梯道,经过仁和二队的一棵大黄桷树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韩国伟突然快步冲出队列,箭一样地向路旁的一道石崖撞去,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咚”地一声,韩国伟的脑袋撞到了石崖上,他头上那顶灰色的人造革帽子一下飞出去,掉在路旁的麦田里。韩国伟应声摔倒在路上,扭曲成一团。 我被惊呆了—— 一个年轻的生命竟要用自己的头颅去撞向坚硬的石崖! 莫夫生很快镇静下来,走上前去俯身看了看,发现韩国伟并没有死,伤势也不是很重,便大喝:“哼,装死狗!你吓哪个?” 韩国伟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了几下,头发乱蓬蓬的,血迹点点从头发中渗出。 莫夫生捡起那顶帽子弯下腰套在韩国伟头上,大声喊:“你不要装死狗,起来!”说着就将韩国伟强行拉了起来。韩国伟摇晃了几下,居然站稳了。 眼泪和着血迹从韩国伟的脸上慢慢往下流,他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脸回去见妈,没有脸回去见院子里的乡亲……” “不要装死狗!走!”莫夫生推着他继续沿山路前行,而我的心却一直咚咚直跳。 绕过几道弯便到了韩国伟家。院子里的人一下围了过来,韩国伟把头垂到胸前,不敢看任何人。韩国伟的妈妈穿着一身破旧的粗蓝布衣服,头上系着一条白帕子,站在门口,她显然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这个被斗争了20多年的地主,虽然只有40来岁,却像个70多岁的老太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具泥偶那样呆呆地立在那里。在她身边是韩国伟的弟弟韩金伟,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陌生的不速之客。 韩国伟的家一贫如洗,四壁萧然,我们从楼下找到楼上,也没找到什么印刷设备。翻来翻去,倒是找到了一些韩国伟的画稿,什么熊猫骏马之类的,都画得很好,在山乡里可称绝无仅有,连莫夫生都不断发出赞叹之声:“这小子真的画得好呢!” 在一本画册里,我们找到了几张和王用隆使用的一模一样的肉票,这无疑进一步提供了伪造肉票的铁证。 随后我们又把韩国伟带回了公社,要他继续交代问题。 莫夫生总是不相信那些肉票是韩国伟徒手画出来的,在我的寝室里,他找来纸笔,要韩国伟当面“表演”。 韩国伟毫不推辞,立即接过纸笔画起来。莫夫生在一旁看着手表,不到三分钟,一张“巴山食品站肉票 10斤 十二月”的肉票就神奇地出现了,和真肉票不差丝毫,其中“十二月”也是一枚长方形的红色印章。 为了准备专案材料,接着我们又叫韩国伟一口气画了多张肉票,均是援笔一挥而就。我不禁为这样一个美术天才悲哀,如果他不是生在地主坏分子家庭,不是生在这个知识沦丧的时代,它绝对是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画家的。而现在不要说做画家,就是连做一个普通农民的资格也没有,他只能是任人侮辱的“狗崽子”! www.csuchen.de/bbs
8两荞面和两行眼泪 www.csuchen.de/bbs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莫管静来了,她是来给丈夫和儿子送饭的。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那种用大蓝布四角系在一起的大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个装饭的大瓦盆。 莫管静缓缓地打开包袱,将带着热气的瓦盆捧给韩国伟。韩国伟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盆,露出了一大盆白蒙蒙的萝卜片。我在一旁看了又看,里面没有一颗粮食,再睁大眼仔细看,才发现萝卜上粘着一点点糊糊,就像不小心进的一些不容易察觉的灰尘。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平常的主食了吧。 这时发生了我永世难忘的一幕,韩国伟望着那些萝卜片,像凝固了一样既不说也不动,须臾,眼中滚出了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掉到那些萝卜片上,他大叫了一声“妈呀!”,就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其凄凉哀伤之程度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 脸上毫无表情的莫管静此时也眼泪夺眶而出,不断用发黑的手背擦泪。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在一旁。 韩国伟一口气哭了好久,待换过气来后,他才说:“妈,说好了队上昨天分的8两荞面留给金伟吃啊,他才5岁呀,你怎么送来给我呢?”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这时我才明白了,原来萝卜片上粘着的像灰尘一样的那点点糊糊是荞面,那是他们一家四口昨天在生产队分到的全部粮食——8两荞面,说好了留给5岁的弟弟金伟吃的,现在却煮在萝卜片里送来了,所以韩国伟对之垂泪。 那一刻,我震撼不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相信人间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场面的,这种震撼从那一刻起,像刀刻一样留在了我的心中,应该说,它已经足足震撼了我近30年,并且还将继续震撼我的整个人生。 www.csuchen.de/bbs
这件事最后的处理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韩氏父子不知怎么并未法办。 几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又过了很多年,我向那里进城的人打听韩氏一家子的近况,才知道韩祥生在“四清”运动中的冤案早已平反,但他年事已高,不可能重新去当校长,就给了他一个退休教师的待遇;韩国伟由于过早失学,又受到许多严重刺激,拨乱反正后已没有了任何灵气,只有终生当农民了;莫管静后来在贫病交加中死去,韩金伟是半文盲,也和他哥哥一样在乡下务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