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ly posted by caffey at 2005-7-29 16:04:
一女孩和我说:
男人是有了性才有爱
女人是有了爱才有性

我觉得挺有理


男人是为了性才去爱
女人是为了爱才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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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喽:嫁给太监

:P

 星期天和萨娘通电话,听着声音不对,再三问起,才知道夏大娘曾姥姥前几天过去了。

  夏大娘,曾姥姥并非两个人而是一个,老太太是萨娘的保姆兼干娘,天津静海县人,今年九十九周岁了,睡眠中安然过世,头天晚上还一边看奥运会新闻,一边洗衣服呢。老太太鹤发童颜,身材瘦小而两眼有神,回想起来,干净利落的慈祥神态如在眼前。“曾姥姥”是我和萨弟的叫法,因为老太太姓曾,夏大娘是长辈们的叫法,因为她的丈夫姓夏,也在萨娘家做事,被称作夏大伯。

  夏大伯是个太监。

  太监居然娶妻,今天的人们显然匪夷所思,说到这里,我们很容易想起《茶馆》里头那个抢男霸女的庞太监来,人们对太监自古以来的印象就是赵高,高力士,安德海,李莲英之流的阴险形象(本来写错了,把西门庆也列了进去,赶紧纠正),太监们奸诈贪婪龌龊变态的嘴脸成了定式,要是夏大伯活得长,冲太监娶妻这一条就能把他批斗了。可是夏大娘的说法里,夏大伯这个太监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人可善良呢。”夏大伯和夏大娘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夏太监解放后不久病逝,夏大娘此后也终生未再嫁。一对老公母收养了个孤女,被我们称作小茹子姑姑的,这次曾姥姥过世,后事都是她的操办。
  小的时候,夏大娘看过我们不少时间,老太太拿手的是讲故事,说狐狸,声情并茂,弄得你又想听又害怕。有时候萨娘和一班姐妹们给老太太作个寿什么的,老太太操着天津话讲“故景”,一口一个“嘛”,听的大人孩子都直眼——老太太可是手里还不闲着,随手就擦桌子扫地,刷碗洗盘子,讲的有她自己的,也有夏太监的,让人欲罢不能。记得最要命的一次讲到半夜,我那后来当了作家的六舅,一边犯困一边挣扎着听,最后裤子脱了一半就倒在床边上睡着,大家看了哄笑,萨娘说是“史湘云”,讲起来我那六舅可是二十多的大小伙子,络腮胡子阿……

  可惜的是那时夏大娘讲的故事我一个也记不得了,倒是长大以后和萨娘去看她,听老太太说说过去的事儿,还记得清楚。老太太喜欢说,但是脑子清醒,说话很讲分寸,只说人好处,有些不能讲的事情决不会讲,解放后她给汪东兴家当了二十多年保姆,可是在我面前关于汪家的事情所说却是极少。

  话题常常就这样展开——老太太先讲,说萨娘当年家中排行第二,姐妹中绰号孙二娘,孙二娘是谁?水浒里的母夜叉阿!其刁蛮可见一斑。我那姥姥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对孩子管教极严,惹祸挨打是常见的,萨娘虽然刁蛮却乖巧,一闯祸马上对着姥姥双膝跪下,做出一副可怜相:“娘,我错啦……”于是就很少挨打,我另一个姨就不行,不管有理没理,先要号啕大哭一场,家里孩子众多,谁有工夫帮你断案?于是挨打的次数和烈度比之萨娘,便是几何级数。

  萨娘听了,反过来说老太太——干娘当年可有意思呢,我们姐妹在家里“藏闷闷”(就是捉迷藏),有个储藏室很少人去,一开门便噌的窜出一道黄影,吓得孩子们惊叫。夏大娘看见,也不说什么,点了香,拉了孩子们跪下,极诚恳的对空商量说:“孩子们不懂事,冲撞了大仙,大仙有度量,不和小孩子们计较……”嘻嘻,封建迷信。

  老太太一本正经转过脸来,说小杨子(萨娘的小名)你懂什么?那是黄仙,法力很大的,这动物长老了都会成仙。我们静海原来有个庙,庙里的狐狸一个在东边大殿顶上,一个在西边大殿顶上,把一个红红的丹丸你吐过来,我传过去,那就是炼丹呐。说到这里我的想象就是一群狐狸坐在一起炼丹,满空都是火红的小丸子飞过来非过去,岂不和国庆礼花一样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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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舅舅插嘴: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老太太就说,怎么没有?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比如你夏大伯当年就遇上过……
  夏大伯经历的怪事,是他曾经遇到一头异兽。

  人家都说北京人能侃,天津人能吹,实际上,我的看法最能侃的当算太监,因为上万人伺候一个人,太监每天想不闲在都不容易。闲则生事,在一起侃大山就成了无聊中的一种消遣,鬼力羊车自然是少不了的话题。宫中本来传说就多,太监们还有一条任务是取悦上头,因此祥瑞出现,神明降临之类的事情,太监们造的比朝臣们更为起劲,而且编造的更为荒诞离奇。按夏太监的说法,几乎每个季度都有太监碰上关老爷下凡的报告,每个月都有观世音菩萨托梦,闹义和团的时候更是每天从太上老君到猪八戒在宫里川流不息,直到洋人打进来。到张勋复辟,大部分太监已经不在宫里了,仅存的几个人还有汇报秦叔宝到天津大战段祺瑞的。这种事情当不得真,反正皇帝后妃们喜欢,编得再荒唐也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听了总是比较开心。

  我的一个舅舅是搞历史的,对于太监乱政他有独到的看法,认为很多恶名昭著的太监其实也未必是坏人,而是“忠臣”,只不过他的忠和一般意义的忠不一样,朝臣的忠指的是忠于社稷,对国家负责,所以海瑞虽然骂皇帝,依然是忠臣,太监就不同了,他的“忠”只是对着皇帝个人的,就是让皇帝高兴开心就行,太监没有文化,更没有国家概念,鼠目寸光——历朝对太监干政都很敏感,也不允许他有什么政治思想——想做“忠臣”的太监只要皇帝开心,多吃两碗老米饭,他就认为尽忠了,至于为了皇上多吃两碗老米饭,把洋人打进天津卫的消息封了,只怕太监看来还是小事——反正大多数太监连天津在哪边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夏太监遇神兽不在这种自欺欺人之中,那一次把他吓病,足有半个月没能起床。

  夏太监在清宫中算是有地位的大太监,出宫的时候戴了五品顶戴,有意思的是,连他的名字都是慈禧太后给起的。夏是光绪年间入宫,怎样入宫情况不详,只知道他到清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后来因为身量长的高,有威式,被挑去伺候珍妃的姐姐,人称“胖娘娘”的瑾妃。

  夏太监回忆,虽然瑾妃和珍妃是姐妹,但性格不同,胖娘娘好静不好动,白天除了喜欢写字以外,常常在宫中一坐几个钟头没有动静,也不象修行,也不看书,就那样坐着,也不烦。“胖娘娘”长得不太好,另外因为她和慈禧,隆裕皇后的关系较好,光绪又身体不佳,所以即便珍妃死后,对她也颇为冷落,晚上“胖娘娘”常常啼哭。
  但是因为瑾妃很能忍让,为人没有棱角,慈禧对她还是不错的,经常送来吃食和衣料,有的时候还会来瑾妃的住处闲话。夏太监到瑾妃处不久,就赶上慈禧来,结果差点儿惹出祸来。

  慈禧如往常一样走进来(估计是瑾妃所在的永和宫),正是晚上,众人行礼,夏大伯就按着规矩,恭恭敬敬的把门帘子挑起来。慈禧忽然横目看了他一眼,站住了。

  胖娘娘赶紧来问怎么了,原来,外面灯光比较亮晃眼,慈禧没看见夏大伯,猛然抬头看到这样一个大个子,吓了一跳。老太太那天大概兴致不错,干脆不走了,上下打量夏大伯,问他叫什么名字。夏大伯就报了自己的名字夏XX(我忘记了他的原名)。慈禧听了沉吟片刻,一声冷笑,说:你就改叫“吓一跳”吧。
  那年月真叫“君无戏言”,从此,夏大伯就改了名叫“夏一跳”,一直叫到死。看二月河的《乾隆皇帝》给太监们乱起名字,什么高大庸,王八耻的,读到此处不禁微笑,这大概不是演绎吧。

  光绪虽然对瑾妃总的来说不好,瑾妃对光绪还是很关心的,即便光绪被囚禁瀛台,看他最多的,还是瑾妃。不过光绪情绪很不好,常常瑾妃费了心思能去见他,光绪却一言不发,特别是如果胖娘娘和隆裕皇后一起去,就更被冷落。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天,大概光绪情绪比较好,居然和胖娘娘一起吃了饭,饭后娘娘也没有出来。夏大伯就和其他几个跟来的太监在外面伺候等待。到得天黑,忽然风声大作,夏大伯是这一伙人中的头头,怕下雨,忙抄起一个气死风的灯笼往外跑,去干什么忘记了,好像是准备通知来的车辇避雨。

  瀛台外面有个汉白玉的桥,桥头上还有侍卫,按说不是僻静地方,夏太监如飞上桥,正走到桥中间,风雨声中忽听自己身后有很轻的“啪嗒”一声。夏太监回头一看,感觉那桥栏杆的形状有些异样,他举起灯笼,想凑近了看个清楚。
  只这一看,夏大伯只感到头皮发炸,惨叫一声,丢了灯笼就跑。

  夏大娘说夏大伯可不是个窝囊的人,把他吓成那样并不容易。

  电视里面大辫子戏看多了,里面的太监形象基本都是一副全身骨头发软的奴才相,其实呢,从身手的角度说,太监也不见得软,至少夏大伯不软,他会功夫,而且功夫还不错呢。

  出乎意料,清宫太监里面习武的不在少数,据说源头有二,一个是康熙大帝诛鳌拜,因为主幼国疑,没有可用的亲信,是用会摔跤的小太监捉拿的这位满清猛将,此后清宫禁太监干政,好像倒不禁太监练武;另一个是太监身上有残疾,大多体质不好,无独有偶,满清贵族们入关以后不习弓马,体质也衰落下来。咸丰年间有个著名的武师杨露禅,把原来善于技击的陈氏太极改造了,变成适合养生的杨式太极,深受亲王贝勒们的喜爱,一度形成练太极拳成风的局面,就象八十年代初闹红茶菌一样。这门功夫被权贵们带进宫中,太监们也就练了起来。
  太监们无事时多,有时时少,所以有闲暇功夫练武的不在少数,甚至有的能够修成一流高手。《鹿鼎记》里海老公水平的太监不是没有,八卦掌祖师董海川就是其中之一,今天的武术家大概还知道此人。太监身体受到摧残,寿命多比较短,夏大伯活到五十年代,享寿七十,在太监里可谓遐龄,夏大娘讲他就是得益于练武,他善于八卦掌,还有一手鞭技绝活,宴席上能用皮鞭扫起酒壶给人倒酒。

  但是我对此有个人的看法,练武只能练了筋骨,精神一层上,太监的性格还是阴柔,懦弱的成分居多,一来这是生理原因的影响,二来他们受的教育就是逆来顺受,服从卑顺,时间久了,奴化的倾向伴随的恐怕就是胆气的不足,太监胆小大概不是谣传。
  然而,夏大伯碰上的事情就不是太监也难免吓一跳——倒是合了他的名字。

  却说夏大伯回头之下,隐约看到桥栏杆上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他还只想着是不是过车把木头桥栏杆刮坏拔起来了,及至一照之下,那黑影忽然动了起来,转过身来,原来是个活物!那黑影向上一跃,竟与夏大伯高度仿佛,脑袋有盆口般大,口角流着火涎,带着一股腥气扑鼻而来,只见它头圆口阔,身躯黑褐闪闪发亮,前肢攀着桥栏,两眼发出红光,直瞪着夏大伯,竟是一头形象奇特的怪兽!
  夏大伯哎呀一声,丢了灯笼就跑,脚下一绊,摔倒在桥头上,也顾不得疼痛,四脚着地,只顾连滚带爬逃命。桥头的侍卫听的惊叫,奔过来看时,那怪物却一转身,甩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旁若无人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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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瀛台,夏大伯已经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有人报给瑾妃,瑾妃忙叫传了太医来。一针下去“夏一跳”苏醒过来,颠三倒四的把事情说了经过,众人疑神疑鬼,到那桥栏处看时,隐隐有一滩湿迹,再无异状。侍卫们不得其解,只好一面叫人上香祭祀,一面加强守卫,意思是这怪物要吃硬的呢?我有守卫,要吃软的呢?我给你上香了。然而,这怪物究竟是什么,众人都茫然不解。
  众人一面抬了夏一跳,簇拥了胖娘娘回宫。瑾妃到得宫中依然感到心里不安,她有甲亢病的底子,受不得刺激,便叫安排萨满跳神。这时候附近宫里有个老年宫女听到消息,忽然跑来给胖娘娘贺喜,瑾妃诧异之下接见,那老宫女说这个是大吉之兆,这种神兽名叫金蟾,主送子,看来皇上快要有后了。当时光绪已经大约三十岁,却没有一个儿子,早已是宫中的心事,瑾妃细细问来,那传说中的金蟾到真有点儿象夏大伯遇上的怪物。她叫人拿了金蟾的画像让夏大伯认,夏大伯连连说象!真象!——后来他和夏大娘说,当时没有西洋画法,画上的东西云山雾罩的,就是你亲爹也认不得,就是图个娘娘高兴。果然,瑾妃一听之下,顿时“凤心大悦”,拿出私房钱来重赏左右,夏大伯不用说,更是头一份了。胖娘娘专门找人画了一头金蟾,放在宫中供起来,萨满跳神自然不再有人提起。
  胖娘娘宫中上下那几天都很有喜色。可是没几天这个怪闻就传出去了。再过了几天,就不让大家再说此事,据说是隆裕皇后听了不高兴。再过几天,就有个太监从隆裕那儿来,说要借那幅金蟾去看看,隆裕是慈禧的侄女,善妒而蛮横,珍妃就吃过她很多苦头。胖娘娘不敢得罪,只好让人把画交了出去,自然是一去不复返。瑾妃可算能够忍让,但那些日子又少不了夜里饮泣。以后终光绪一世也没有子嗣,太监们说是夺了金蟾,坏了兆头的缘故。

  当然现在客观看来,光绪常年有遗精之症,早已没有生殖能力,他没有后代,自然不是“坏了兆头”造成的。

  隆裕和光绪关系不好,但是慈禧对她十分护短,养成专横跋扈的习惯。太监们眼里也觉得隆裕不很能干,一味仰仗慈禧,不是成大事的人,后来果然她在袁世凯的逼迫下被迫交出了清朝的政权。她和慈禧的关系的确密切,慈禧权力极大,但身边缺少可靠的亲人,对这个侄女多少有些溺爱,虽然对别人凶狠毒辣,对隆裕却总是和颜悦色,当然,也不是没有过隆裕甩过脸子的时候,夏大伯就见过一次,他说那是隆裕自找的。
  事情得从一起抢劫案说起来,为首作案的是天津卫的一个混混,人称吴秃子。

  隆裕为了吴秃子吃慈禧的训,可谓极不值得,因为她本来和吴秃子没有任何干系。

  吴秃子,名天心,年龄不详,天津卫人氏,因为早年过继给北京东皇庄康家,改姓康,匪号康八太爷,是光绪年间纵横京津两地的大盗。现在这个人不怎么有人知道了,当年提吴秃子或者康八太爷,可是天津卫小混混们的偶像啊,跟今天提刘德华或者发哥似的。

  其实吴秃子是大盗,不能算完全的混混儿,因为天津卫的混混儿不讲究真本事,讲究的是血气之勇,强横斗狠,怎么个性格呢?有这样一件事也许可以说明一点。天津卫有个混混儿吃不上饭了,换别人你吃不上饭要饭不就结了?这位是混混阿,所以,吃不上饭,人家不但不要饭,还要开饭馆!
  怎么开?这位就在街上转悠,看见一家大铺面生意兴隆,就走进去了。

  走进去叫一碟子花生米,告诉人家这地方真不赖,我不走了。说完,左手往桌子上一放,右手抽出一口牛耳尖刀,当,把自己的左手钉桌子上了。

  血流满地,神色不变。

  周围的人大惊,散而复聚,接着就轰然叫好。

  那边店里,账房先生赶紧就恭恭敬敬的端着一盘银子出来了,说,给大爷垫上,请大爷高高手。

  混混说爷不用垫手,爷的手长这儿了。——这就是说今天你就搬家吧,没的说合。

  人越聚越多,混混泰然自若,一只手捡花生米吃。

  掌柜的就出来了,说给个脸,以后这张桌儿算是您的了——你随时来,随便吃。

  混混说:嘛,介地界儿本来就是我的,爷丫子也长这儿了。

  掌柜的说:青天白日,太平世界,爷不能太欺负人了。

  混混说:嘛青天白日,太平世界,我怎么没看见。

  掌柜的一笑,说,那就给爷瞅瞅。

  说着往椅子上一坐,袍襟撩开,呲拉,把裤腿撕了,露出细皮白肉来,一回手也拿过一口牛耳尖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刀一刀划起来,转眼间,就刻了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鲜血淋漓,旁若无事。

  那混混脸上变色,拔出刀来,也不包扎,扭头就走,敢情,碰上行里的祖宗了……

  混混要的就是这个不要命的劲儿。

  而吴秃子并非这一类纯靠血气的,他有很高的轻功术,武艺高强,善使双枪,枪法精准,清末做过不少大案,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凭本事作案,不属于混混,可精神层面上此人从不肯服软,天不怕地不怕,那,还是一个混混。解放以后吴秃子(康天心)的家属居然申请给他“革命烈士”称号,那就有点儿牵强了,此人劫富济贫是有的,但毫无政治头脑,就是一个大盗,要给他安上反抗满清暴政的革命者的头衔,吴秃子九泉之下也要转向。人民政府大概也作如是想,最终也没给他批准。

  吴秃子康八太爷作案累累,但是他武艺高强讲义气,好交朋友,五房六司的捕快惧他武艺,敬他为人,一个吴秃子竟十几年逍遥法外,逮不着他。可是这位祖宗自作孽不可活,跟人打赌要当程咬金,居然去劫清朝官府的漕银。

  漕银是什么?就是清朝财政部的收入,从南方运来,古称“皇杠”,那是劫得的么?就像现在,你当强盗也罢,居然把国务院发工资的运钞车给劫了,不是找死么?!

  结果就是清朝捕快请出了武林名宿尚云祥师傅,没几天,尚老师带着捕快,把吴秃子堵在屋子里了。
  尚老前辈的形意拳天下无双,一杆大枪威风八面,吴秃子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又觉得用手枪火器伤他不仗义,自己反正是个死,索性光明磊落把枪丢下,出来自首了。

  自首了,刑部敬他是一条好汉,要砍脑袋是王法,没办法的,其他的也没难为八太爷。吴秃子答应了不越狱,就不铐不镣,关在牢里等着秋决,天天酒肉不缺,八大胡同还有三个妓女主动上门来陪八太爷,分文不取。吴秃子死了以后这三个妓女被称为八大胡同的“风尘三侠”,很是红火过一番。
  这样,吴秃子八太爷的种种传奇,就传开了,一直传到隆裕皇后耳朵里。

  怎么会传到隆裕皇后耳朵里呢?那是她手下太监对她讲的。

  清宫的规矩后妃不可以随便出宫,但后妃也是人,是人就会寂寞,就会好奇,听戏当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天天唱阿。高级嫔妃身边的太监就还有一项任务,打听市井消息,回来给娘娘们讲了开心,有的太监还会说书,那就口才更好了。有些热闹事情,后妃们还会专门派了心腹太监去打探,倒不是为了干政,主要是想听新闻解闷儿。
  瑾妃就曾经派夏大伯去过一些场面,其中经过夏大娘讲,我还记得的,是有一次朝廷开科考武举,夏大伯就被派去“采访”过,人家还给他一个座位。大清的武举是要真本事的,骑马射箭放枪不必说,有一条刀术就不是一般人能练的动,因为那大刀是关公使用的规格,重八十二斤,有规定的动作,举起来舞动如飞可不是玩的。早年我去山海关旅游,还见过这样的大刀,威风是威风,刀口跟擀面杖相仿,根本没刃,当时想死于关公手下的颜良文丑原来不是被劈死的,而是被砸死的!

  来考武举的都有些功夫,水平虽然不一,大多都能把大刀耍起来。有意思的这次夏大伯见的一个举子比较个别。此人一套刀法舞动开来如同风车相仿,周围众人阵阵喝彩,老爷也频频点头。正在此时,规定动作练完了的这位武生,大概意犹未尽,忽然翻过大刀来又多使出一路刀法,如狂风扫叶,孔雀开屏,末了一个漂亮刀花,八十二斤大刀挽在背后作了收势,顾盼自雄。

  采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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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夏大伯听见那考官说话了——考官是唐山人,说话这个味儿的—— “浩匡升,夏辉载俫吧。”
  什么意思?

  “好狂生,下回再来吧。”

  好么,多练了刀法反而给找来麻烦了,给听回去了。

  我们听了夏大娘讲这段故事,对那老爷的口音极感有趣,那几天满院子都彼此“浩匡升,夏辉载俫吧。”的乱讲,想来娘娘们听到此处,感到的新奇有趣和我们也是一样的吧。

  如此说来,太监在宫里有点儿象今天的记者——当然,如果听了这话您把李承鹏李大眼和太监联系起来,那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言归正传,小太监添油加醋的把八太爷威武义气,敢做敢为的传奇给隆裕一讲,那隆裕平时日子过的无趣得很,这等刺激的故事听得不禁神往,哎呀,这可是个奇男子阿,莫不是我大清的秦叔宝,尉迟恭?不行,这个吴秃子杀了可惜阿……

  按照夏大伯的说法,这宫里的事情,从来都是越传越玄,为什么呢?太监们出去打听消息的目的就是取悦皇上娘娘,而皇上娘娘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见过没听过呢?所以,要能让他们觉得听着新鲜,那不添油加醋是不可能的。夏大伯这方面有经验,比如杀某大臣,你要只说看见人头落地,那讨不了好的——这样明显的事情,娘娘不用派你看也能想得出来,要你何用?你得说,看见某大臣脑袋落地,脖子里忽然冒出一道白气或者青光什么的……就像今天的记者,你报道巩俐去参加某某影展领大奖,这个不算出色的新闻,因为可能谁都能知道她得了奖,领奖顺理成章么,你要加上一段说你看见巩俐领奖之前和史泰龙或者史泰龙养的鹦鹉眉来眼去的,那可就有的是人看了。当然太监说这些话还要会看眼色,因为记者造假新闻顶多和巩俐史泰龙打官司,要是你报这位大臣神光出顶,偏巧此人是本娘娘设套弄死的,只怕娘娘半个月都没法睡安生,娘娘心里一恼,来一句“大胆奴才擅报妖异”,拉下去就是乱棍打死,这个买卖风险也是很大的。

  象吴秃子八太爷这种案子,那就轻松的多,反正这人和朝中没有关系,还不是愿意怎么编,就怎么编?这探事的太监口才又好,只把个吴秃子说得豪侠盖世,义气无双,跟咱们西西河虎求恩似的,这可就有点儿玩大了。

  因为隆裕皇后本来就是个没见识的贵妇人,平时还寂寞得很,这种人最爱管闲事,还容易受小道消息的感染。此时听的神往,不禁对八太爷产生了三分同情,三分仰慕,觉得那吴秃子的脑袋大可一救。要我说这隆裕大概是平时宫里京戏看得太多,京剧里面江湖好汉受诏安报答皇恩的故事比比皆是,难免有些影响,还有很多英雄都是危在旦夕为美人所救,隆裕的形象实在难说美女,但是潜意识里也未必不想救一两个英雄.

  您说了,隆裕是皇后,皇杠就是她们家的,要饶了吴秃子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么?嘿,还真不是这样容易。满清例有国法,叫做“后宫不可干政”,无论是娘娘还是太监,都在此例。这不是说着玩的,至少在形式上直到晚清它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威严。夏大伯曾经对夏大娘说过晚清有个太监叫做寇连材,人称“烈宦”,上书言事,说得虽然是对光绪有利的事情,他本人却是慈禧的亲信。尽管他的上书入情入理,慈禧依然毫不犹豫的杀了他,理由就是不能鼓励后宫参政。珍妃也多次因为“干政”受过处罚。这里面有政治因素,但是“祖宗之法”也有一定作用。

  慈禧不也是后妃么?她怎么一边干政,一边还保留这条规矩呢?这个一点儿也不矛盾,因为慈禧是“老佛爷”,她根本不是人(大清时这样讲话,老萨的一条性命就奔菜市口了),当然也不算后妃了,所以她那不算干政。隆裕在慈禧死后主政,也不受这个限制。此时的隆裕虽然尊崇,却没有资格处理吴秃子的案子。她的办法就是去找慈禧进言,照样画葫芦,把个义勇豪侠康八太爷夸奖了一番。这老佛爷正好心情不错,听得新奇,一拍桌案,决定御审吴秃子。

  消息传到刑部大牢,小牢头儿纷纷给吴秃子道喜,为什么呢?慈禧其人,误国害民,却又以观世音菩萨自居,喜施小恩小惠,即说是御审,大半就不会死人。当年杨乃武小白菜那么大的案子,小白菜毕秀姑几次翻供,怎么都是个死罪,最后慈禧御审,老佛爷一句“赦”,放的大快人心,老百姓替受冤的杨乃武毕秀姑快意,当然歌功颂德的更少不了马屁山响,——这也是一种造势,慈禧能以一个后妃之身掌控中华大国数十年,也自有她的能为。这次八太爷莫不是也要走上了这道宏运

  吴秃子要真是个黄三泰,这可真是个翻身的好机会,问题他是个混混阿。

  混混和豪杰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追求不是什么救国救民,封妻荫子,混混的头脑简单,追求也简单,要的就是在人前显圣,傲里夺尊,生死都要出尽风头,至于一条性命死活,能不能当上贵官大佬,吴秃子脑子里根本没这个概念。八太爷不是不能越狱,他是信守然诺不肯走,决心要死出个样儿来给道儿上的弟兄和满城的百姓看看。您看见莫言那本《檀香刑》没有?像孙丙那样不肯逃跑而要死的风风光光的人物似乎不可思议,历史上却真有这样的,这不,吴秃子就是这一号。

  所以,听了死不成这个消息吴秃子一点儿也不高兴,在牢里破口大骂,怪慈禧这个老妖婆要坏他的好事。

  这种态度把刑部管事儿的吓得魂飞天外,心想这样无法无天的主儿送到太后那儿,我们还活不活了。于是哥儿几个商量不等太后提审,就弄包耗子药给吴秃子来个暴毙算了,反正太后也是闲得没事寻开心(这个是萨的发挥了阿,方苞形容满清刑部大牢耗子来回乱窜都不避讳人,真用耗子药,牢里的耗子还不抢着吃了?能轮到八太爷?

  谁知道第二天,吴秃子态度忽然改变了,一口一个皇恩浩荡,太后吉祥,感恩戴德,把牢头儿搞糊涂了,心想这哪儿像八太爷的词儿阿,再问他,吴秃子说昨晚上梦见太上老君关二哥都来了,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政治教育,现在他决心痛改前非,坦白从宽,期待着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云云……这段说辞弄得牢头儿一愣一愣的,不过,八太爷肯服软这总是好事,于是专门找人给吴秃子上课,讲见驾的礼节,然后刑部里面搞了一次Emulation Test。吴秃子学得认真,礼节周到,演习的时候有问必答,态度谦卑,大伙儿可算舒了一口气。

  吴秃子真的梦见了太上老君关二哥?哪儿的事?一道一儒,一文一武,历史上神话传说那样多,还从来没见这二位搭档合伙干过什么事。原来那天晚上,八太爷骂着骂着忽然灵光乍现——要能在御审的时候闹出点儿“嘛玩艺儿”来,不是比囚车里大吼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强太多了?那才真叫够本拔份儿呢。于是,第二天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哪里是良心发现,这是纯粹等着找事儿呢!

  御审那天,地点选在了颐和园,不过从慈禧以下,都把这当成了一个乐子。也是,慈禧和慈禧身边这些后妃,大多穷极无聊,在她们看来,御审吴秃子和从鸟市儿上买来鸽子放生也没啥区别吧。慈禧坐在一个帘子后面,这倒不是垂帘听政的习惯,而因为吴秃子是个男的,又是个罪犯,太后的金面怎能和罪犯相对呢?隆裕自然早早来了陪着,瑾妃带了夏一跳等一干伺候的太监也跟了来,就在慈禧身边就座。帘子外面另有一条公案,刑部的官员叩首之后,问话还是由他们来进行。所谓御审,其实主要还是听审罢了,毕竟刑部是吃这碗饭的,人家是“专业人士”。

  等吴秃子带上来,只一看,慈禧等人就是一愣,按照隆裕的描述,这巨匪八太爷应该是头如麦斗,腰大十围的一条雄烈汉子,怎么带上来的是个又黑又矮的家伙呢?隆裕看了也是张口结舌,因为她对于八太爷的描述无非是太监转述的印象加上自己的添油加醋,谁知道差距这样大。其实这很正常,我有个姨姥姥嫁给外号杨梆子的民国天津市警察厅厅长杨以德,婚后看到抓获的江洋大盗大都是小平同志那个体型的,不禁奇怪,杨梆子厅长说你不要奇怪,这些人都是“飞贼”,身材高大魁梧的根本练不了这种功夫,所以大盗多是小个子。

  这个我信,看过燕子李三的照片,也是这样一副瘦小枯干的样子。另外,您看体操选手也要腾跃翻飞,所以莫慧兰,陈翠婷等等都是洋娃娃一样的身材,出来个长腿的霍尔金娜,就很另类。忽然想,飞贼和体操选手当然是两个概念,但假如体操选手退役去当飞贼,警察一定会大吃苦头;要是抓来一批飞贼训练参加奥运会,弄几块金牌回来则易如反掌,这可不是瞎说,您看雅典奥运会咱们的体操队输在什么上面,不是水平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当飞贼的可没有几个不是心理素质绝佳的阿……

  话说御审吴秃子,押上来之前,八太爷一路上都十分恭敬,等到了慈禧面前,那就忽然换了一个人,白眼一翻,满面戾气,再不理会刑部官员的问话,只翻来覆去的叫道:太后不是要御审么,如何不来问话?

  发现八太爷原来是个矮子,慈禧已有三分怒气,暗暗觉得上了当,这时看此大盗竟然如此放肆,不禁勃然大怒,下令把帘子挑起来,我来问他!——我个人发现慈禧和毛主席有一样相似的地方,那就是绝不肯在当面挑战面前退缩,而是一定要迎战的。

  太监挑起帘子,慈禧和一干后妃们便从帘子后面显现出来,慈禧怒问道(此处没有原话,是夏大娘转的话语,大概是带上了老人家的翻译):你一个刁民,狗一样的人,如何敢劫王家的皇杠?作如此的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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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老妖婆的雷霆之怒,那可是要流血千里的。

  但见吴秃子八太爷在这雷霆之怒中却如微风拂柳,竟然直起上身,翻一双白眼,对着慈禧一干后妃看了过来,夏一跳眼神好,细看他的表情,不禁大吃一惊——这回真的吓一跳了。

  这小子带出微微一点狞笑,那个表情只能用两个字儿来形容——

  淫邪!
  在御审的时候露出一脸淫相,大概整个大清朝,吴秃子算是仅此一号,这胆色令人惊佩。

  不过我的看法夏大伯的眼神出色,那吴秃子的眼神恐怕就差劲的狠了。慈禧周围不是后妃就是太监,太监们的形象不用说了,后妃呢?从后来流传下来的照片看,光绪年间的满清后妃,除了已死的珍妃,简直个个是河马转世,犀牛投胎,报强奸案都没人信的主儿,吴秃子居然会起邪念,那只有用眼神不好来形容了。

  这八太爷一双色眼从左向右在各位后妃脸上扫过,敢于这样无礼的人物大概颐和园里从来没有过,所以几位娘娘包括慈禧都被他弄愣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候,吴秃子说话了——“告诉老娘们儿你爷为嘛劫皇杠,听着,天津卫的好汉”--- 这厮嘿嘿一笑,中气十足的说出一句后世浑浑们敬仰万千的碣语来:

  “要劫,就劫皇杠,要奸,就奸皇妃!”

  说完,仰天狂笑。

  慈禧身边顿时大乱,后妃们一片声的狂叫,瑾妃身边一个老宫女受不了这种刺激,呃的一声背过气去了。太监们手忙脚乱的抢救,那边慈禧脸色发紫,一攒声的拍着桌子,让刑部把吴秃子带下去。百忙中夏一跳看见刑部官儿脸色煞白,麻凉快的天气,后背的补服让大汗透的一塌糊涂。有人拉拽着吴秃子往下走,竟然还是狂笑不已,声如洪钟。

  忙乱中隆裕已经趴在地下对着慈禧请罪了,瑾妃等一干人虽然没有过错,也都随着跪满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夏一跳趴在地上,看不见慈禧的脸色,只听她站起来,用花盆鞋底咚咚的狠跺地面,显然是怒气未息,一张口说起来“外国话”来。

  慈禧还会外语?清朝皇帝里面,康熙乾隆两朝都是会外语的,西太后可是没有这个本事,——要真有这个本事那就不是慈禧了。

  原来,慈禧盛怒之下,用的是满语大骂隆裕。清朝统治者虽是满族,但清朝中叶以后大多已经汉化,不会讲满语,清朝宫廷虽有满语教习,也基本是充数,夏太监等入宫的时候要学一些满语,不过是简单的迎来送往,如慈禧这般一连串的骂出来,可算绝无仅有,那感觉当然跟听外语无异。只有隆裕吓得直打哆嗦,当时夏大伯以为她听懂了,后来才明白她也根本没明白。

  没明白才怕呢,因为满清宫廷中,用满语骂人,那是盛怒时才做的事情,而且往往伴随着严厉处罚。比如雍正就暴怒之下把他两位弟弟骂成“阿齐纳”,“塞斯黑”,满语狗和猪的意思,那可是千古绝骂,试想皇帝的亲弟弟是猪是狗,皇帝的老爹老娘是什么动物真难以琢磨。雍正死了上百年,满清一朝提起此事,依然无人不股粟寒战。今天慈禧忽然如此一大串的痛骂起来,隆裕不学无术,根本听不明白,也根本不知道骂的是什么,给的是什么处分,只好一个劲儿的磕头请罪。慈禧长叹一声,不再理她,带着一干随从扬长而去。

  事后各后妃也自散去。隆裕依然脸如死灰,有懂得满语的太监后来给瑾妃解释慈禧的话,原来是对隆裕的一番训斥,说她如此昏庸糊涂,怎么敢把天下事情交给你,我都不敢死等等。末了却也没有说什么处分。看来慈禧还是顾念亲情,而且也知道隆裕本来就是一个糊涂人,给她多少责罚也是无济于事。

  隆裕只是挨了一阵骂,八太爷可算风光到底——慈禧大笔一挥,把八太爷从斩立决改凌迟了……

  据说吴秃子出红差那天极是威风,小道消息已经传了出来,好多人都想看看这位敢于劫皇杠,奸皇妃的八太爷的是何许人也。当时的凌迟,也就是剐刑其实有很多猫腻,大体的幕后交易有三,只要犯人出得起钱——最不济的给犯人把眼睛蒙上,看不见可以少些痛苦;高一级的可以给犯人预先喝药,等到行刑犯人已经没了知觉,虽生犹死,剐不剐的就不是个问题了;出钱最高的刽子手上来就给犯人来个一刀刺心,以后剐的其实只是一具尸体。可八太爷这三样都拒绝了,昂然受刑。剐到一半,忽然抬头问周围道:“你们看看,八太爷变颜色了没有?”

  八太爷的传奇在混混中长盛不衰,吴秃子可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中的异类。

  您说夏大娘怎么会给晚辈讲这种故事呢?确切的说不是老太太讲给我们的,而是讲给我的一个舅舅,他是马烽旗下山药蛋派作家中的一个小字辈,也是夏大娘带出来的,于是从老太太那里挖素材便不遗余力。我上大学的时候去山西看他,两人抵足夜话,这段传奇也就被我听了入耳,还补充了不少关于吴秃子的材料。这种情节也许不合山药蛋派的胃口,所以至今也没见到我这位舅舅把它付诸笔墨,我就不客气的自专了。

  话说回来,嫁给太监毕竟是一件很让人觉得古怪的事情,所以我那舅舅自然也对夏大伯和夏大娘怎样走到一起下了不少功夫来了解,也就是从他那里,我才对这段奇特的姻缘有了一些理解。

  我最初的印象夏大娘应该是一个宫女,因为文学作品中常常可见宫女太监之间有些干系。而夏大娘为人做事确有大家之风。她多年给人家当保姆,干起事情来手脚麻利而修养极高,花儿怎么摆,字画怎样搭配,包括来客人怎样礼节招待布置,无不井井有条。加上夏大娘看来慈眉善目,和气温厚,凡事很会替他人着想,经她干过的人家无不把夏大娘看作一宝。

  老太太很长时间给汪东兴家做保姆。从汪家出来以后,没有退休金,就给各家帮忙带带孩子,后来到我家一个表姨处继续做保姆。这一点我以为对老人不公平,因为五十年代她就进入汪家,当时政审很严格的,此后在汪家工作二十多年,却不算她正式职工,只是汪家的私人雇佣,退休的时候不能按照国家职工待遇发放劳保。这一点若不是我亲眼见老太太的晚景,实在难以相信,原来国家领导人家中的保姆竟然不是国家职工!对此老太太从无怨言,也决不说汪家的坏话,反而一再讲汪勤勉廉洁,是个好首长。我听到她唯一谈到汪家的私事,也算不上传闲话,只是说汪虽然威严,却镇不住自己的儿子。

  我那位表姨是大家庭中的红色娘子军,嫁的更是一位才华卓著的红色儒将,我们当年小学课本中有一篇《华灯初上的天安门》,便是他的作品。他们待遇上不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夏大娘到她家帮忙,一个人把个家整理的井井有条,我曾到那里作过客,紫檀木格子里摆着天南海北的工艺品,架子上垂下藤萝遮住窗口红尘,墙上一幅名家的秋山图意境悠远,带着淡淡的墨香。金鱼在缸里悠游,蟋蟀在葫芦里唱歌,简直是闹市中的一座山庄。两口子把夏大娘当作长辈看待。老太太干到八十五岁的时候感到精力不支,想回家乡养老,表姨表姨夫一直送到静海县。结果没有一个月,两个人又开车到静海来求老太太回去了,原因是几个,找了两个保姆来照料依然是金鱼要死,蟋蟀打蔫,小孩儿没了曾姥姥不吃饭,两口子出门开会永远找不齐要带的东西……我那精明干练的表姨一筹莫展,打电话给萨娘诉苦:“曾姨(就是夏大娘)一走,我这儿不是出麻烦,是天要塌下来了阿!”

  最后是老太太答应回来,带带两个保姆,能干多少干多少,结果回来没几天就恢复原状,她一忙起来两个保姆只能干瞪眼,连插手的地方都没有,老太太这一干,就干到九十岁……

  可是和我那舅舅谈起来,他却说夏大娘虽有大家风度,却不是出自宫廷。我仔细一想也确是如此,年龄上算,清朝灭亡的时候夏大娘还只有几岁,不会是宫女出身。

  我那舅舅说,这些都是夏大伯手把手教的,夏大娘没有受过教育,她是夏大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可是嫁给夏太监,却是她自己的决定。

  写夏太监的事情之前,先回头多说两句康八太爷。写到此人面对千刀万剐不变色,兄弟们矫舌之下不禁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历史上这种悍不畏死的硬汉子的确有的,萨曾见史书记载,辽国有个大将犯了罪要砍头,拉到城门口的时候看见外面有很多人等着看——似乎这种爱热闹的看客古代时候就很多——这位不干了,对监斩官说:我是契丹好汉,不可让这些奴才看着我死,就在这城门里面杀了我吧。

  说完,双脚往城门壁上一蹬,那牛车竟然便走不动。

  监斩官怜他勇猛,下令在城门里杀他。但连砍数刀,居然斩不下脑袋来。原来这员大将武功盖世,铜筋铁骨,用现在说法会硬气功的。几刀砍下来,此人烦躁起来,叫过监斩官来,说你这样砍不行啊,要先用刀把我脖子两边的筋割断了,才能斩我。

  监斩官照此办理,果然砍下他的脑袋来。

  这是正史记载,此人姓氏已经记不清楚,似乎带一个“海”字,但情节记得十分清晰,同时在读《天龙八部》,遥想契丹豪迈,铁血乔峰,不禁拍案而起。

  康八太爷,大体是此类人物的苗裔。

  言归正传,夏太监在清亡以后还在宫里伺候瑾妃,直到1924年瑾妃去世。中间溥仪赶过一次太监,但几位太妃身边的人手没有动,算是尊重她们的生活习惯。瑾妃并非急病去世,她的致命疾患现在医学称为甲状腺机能亢进,简称甲亢,是一种逐渐发展的消耗性疾病,今天可以通过手术根治,那个时候则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夏大伯回忆说晚年瑾妃的两眼逐渐鼓了出来,她本来体胖,有“月饼”的外号,却渐渐瘦了下来,两手还经常颤抖。这种病据说和精神刺激有关,瑾妃在宫里抑郁寡欢,忍辱负重,也许就是她的病因。瑾妃他他拉氏死的时候年纪应该还不到五十岁,可在清宫里已经算是长寿了。

  唉,住那个花呼哨害黄病的宫里有什么好?那么多人还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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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妃死了,她身边的太监自然也没有理由再留在宫里。这时正好是冯玉祥逼宫前夕,大厦将倾,因此对她身边的太监遣散也是极为潦草。夏大伯说他出宫只得了二百块银元的赏赐,走到宫门恰好溥仪看见,叫来问问,他本来对太监极为厌恶,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发了善心,给加了一百块银元,还随手脱下一个翡翠扳指赏给了夏一跳。这个扳指经过行家鉴定是射箭的时候带在手指上校正弓弦用的,满清马上得国,骑射为本,所以王公贵族们多戴这个东西,还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戒指。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翡翠扳指居然在文革抄家的风潮中幸存下来。夏大伯去世以后,夏大娘带过萨娘一段时间,中间稀里糊涂扳指就不见了,找了很久也没有踪迹,仿佛被狐狸偷去了一样。此事直到文革以后才真相大白。有一天萨的舅舅整理旧物,废铜烂铁里面发现一截生锈了的钢管,摇晃一下啪哒掉出个小东西,捡起来看居然是那个扳指,兄弟姐妹们回忆原委,萨娘忽然一拍脑袋,啊,原来是她当年干的好事。

  原来那截钢管也是有来历的,1952年鞍钢生产的新中国第一根无缝钢管,当时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知道无论枪炮都要用无缝钢管才能造,它的投产对工业和国防事业都有重要意义。庆祝之中这根钢管就被切成很多小段,分送给各界人士,我的外曾祖父算是民族资产阶级,也得惠赠一段,存在仓房里,就是这截了。那一天萨娘和夏大娘撒娇,弄了她的扳指来玩,随手就塞在了这根钢管里,过后也就忘记,大人们找扳指不着,打破头也不会想到是这小姑娘捣的鬼。文革中红卫兵抄家,稍有价值的财物都被劫掠一空,这截钢管却看不出有什么价值,就这样被放过,三十年后才被重新发现。看到这截钢管,萨娘的记忆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拽住,才想起幼年的这个无意的恶作剧。这扳指还给曾姥姥,老太太毫无怨言,很高兴说要不是萨娘给藏起来,文革的时候说不定这就是个罪过,其仁厚可见一斑。老太太后来把这个扳指捐还给了故宫博物院,得奖励七千元(1986年的七千元啊)。

  古往今来,这种惹祸的小姑娘绝不只萨娘一个。看过《狄人杰断案传奇》,里面就提到皇宫中曾丢了一颗宝贵的明珠,满宫搜遍,嫌疑犯打死好几个依然没处找到。结果一个杂工厨娘回到下处,她跟着到宫里伴玩的女儿却吐出那颗珍珠来。原来小姑娘陪着小公主娘娘玩的有趣,看见那珍珠随手便放入口中,只觉得珠子润滑凉爽,也就随口含着。宫中乱作一团,哪个也不会怀疑到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孩子本来没有盗宝的概念,自然多精明的捕快也无法从孩子眼里看出破绽来,于是……

  好了,各位家里有女儿的财物看好。

  夏太监出宫,那只能用举目无亲来形容了。他这辈子除了在宫里,就没在别的地方呆过,去哪儿呢?回老家是不可能了,人们对太监普遍看作怪物,而且他也没有发什么财,衣锦还乡是做不到的。无可奈何之下,就决定到中关村去临时混一段时间。

  中关村?难道夏太监要去改行卖光盘么?

  这里边就有典故了。夏大娘绝少对涉及政治的事情说三道四,唯独对在中关村建科学院始终耿耿于怀。因为这个缘故,也从来不到我家做客,——萨爹是科学院的,我们当然住科学院宿舍,老太太对这个有忌讳。

  怎么回事呢?按照夏大娘的说法,中关村,原来不叫做中关村,而叫做“中官坟”——中官,就是皇宫中的官儿,就是太监。中关村,原来是太监的坟场。
  今天,走在中关村熙攘的大街上,绝想不到这座尖端科技与优质盗版软件并行的硅街圣城几十年前是一片荒凉的坟场。

  其实北京近郊的很多地方追究起来当年都是坟地,倒也不只中关村一处,比如今天北京师范大学的旧址,就叫做铁狮子坟。北京是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人总逃不了生老病死,中国古人对坟墓极为看重,不称为坟,而称为“阴宅”,无论多久祖先的陵墓都神圣不可侵犯,“刨人家祖坟”至今还是一个足以弄出人命的罪行,那么在这种习惯影响下,经过上百年京郊四外遍布坟冢也不奇怪。

  太监的坟墓几乎都在中关村海淀一带,则有历史的渊源。太监也和普通中国人一样重视着死后的生存环境。但太监是没有后代的,所以没有亲人来祭奠和保护自己的坟墓。古代欺负人的说法怎样讲?“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太监就是绝户,想到死后的不安,血食无继,即便是地位尊荣的大太监恐怕也难免忧心。

  怎么办呢?不知道哪位太监想出来的——毛主席说的好,自力更生。——这个又是老萨演绎了,古代的说法大概是“求佛不如求己”。从明朝开始,太监们就开始在中关村一带购买“义地”,形成了太监自己的墓葬地。历代皇帝也有赏赐的,这一带逐渐修起了一些寺院,年老出宫的孤苦太监就寄居在这里,他们生活上依靠富裕大太监的捐献,平时则给埋葬在这里的太监扫墓上坟,烧香祈福。按照夏大伯所见,太监在别的事情上贪婪虚伪,唯独在此处捐钱的和烧香的都童叟无欺,因为他们深信自己的归宿也在这里。——不修今生,还不修个来世么?

  这种奇特的祭祀一直延续到民国前期,解放初,幸存的太监已经寥寥无几,且大多老病贫困,无力维持,随着科学院的建设,“中官坟”便成了北京周边第一个消失的大片墓地,连地名也改了中关村的名号。今天,这些或好或坏,或阴险或可怜的太监们的坟墓已经烟消云散,无处寻觅,连史料中都难见记载了。夏大娘总认为科学院这件事情上有些欺负太监们无后,否则为什么不去动其它有主的坟墓呢?当然,这是有些爱屋及乌吧。

  夏大伯倒不是需要在这里讨生活,他的积蓄不算少,加上出宫时候的赏赐,自己买处房子买块地并不难,他也许只是觉得在中关村这地方周围多些同类,日子能好过些。所以,他就在海淀善缘桥买了座小房子,安顿下来。那一年晚些时候宫里剩余的太监全部被赶了出来,他们也大多跑到中关村来,一时周围房价暴涨,夏大伯算是无意中占了便宜。

  安顿下来就要照顾生计,大多数出宫的太监都没有多少劳动能力,但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于是,一些适应太监的行业便应运而生。

  太监们做得最多的是两个行业。第一个是贩卖古董,很多太监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明的暗的带出来些宝物,现在说是盗窃国家文物,对太监来说则属于靠山吃山。不过,故宫虽大,珍宝毕竟有限,不是每个太监身上都有吃不完的宝物,真正能靠这个发财和维持生计的太监并不太多。而作古董一行的太监远远超过这个数量,这是因为一些店铺看中了太监们熟悉宫中物件,有一定鉴别眼光的优点,还有一些店铺干脆就是弄个太监来做托,有这个活广告,他卖的“皇家御览之宝”,“皇家镇殿之宝”假的也变得有三分真。加上店铺故意作真作假,半遮半掩,更显得神秘,要不上当也难 – 就跟今天炒股的难度差不多吧;第二个行当是给人家当佣人管家,这个是太监的本行,他们伺候人是有独到之处的,好像《四世同堂》里面福善先生就有一个太监作佣人。夏大伯没干这一行,不过他传了很多这方面的功夫给夏大娘。单说一个我见过的例子,满清宫廷好食炉菜,兄弟就吃过一次夏大娘的手艺,八十年代前期一个冬天,物资还比较缺乏,去表姨家做客,中午吃饭,夏大娘一抬手,热腾腾的炖炉就上桌了,咕嘟咕嘟冒泡,乳色浓汤飘着些笋片蘑菇之类,那香气只能用“肥厚”来形容,吃的叫一个酣畅淋漓,吃到鼻尖出汗,忽然发觉吃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那汤里的主菜是一种颤巍巍,颜色雪白的东东,滋味醇厚,入口嫩脆,又绝无油腻,显然不是肉,象海参更绵软,似蹄筋更蓬松,百思不得其解。想来表姨家廉洁著称,决不会弄熊掌鱼肚之类的来招待我们,便向夏大娘请教。原来,材料竟是猪皮!这材料虽然便宜,做工却十分复杂,需要先炸,捞出来擦净上面的浮油晾凉,入锅复炸,再擦油晾凉,再炸,如此反复十几次,便蓬松如鱼肚而再没有肉皮的本相了。吃的可口,但要我做,如此复杂的工序至今也没敢尝试,我那时候的感觉大概和刘姥姥吃王熙凤的茄鯗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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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大伯没干过这一行不是他不想干,他也曾托人帮他找过活,先曾外祖父仲恺公此时从天津来北京拓展业务,身边要人,中人就撮合他们见面。

  仲恺公是外祖家第三代掌门东家,人称“孙四爷”,今天天津市市志里面把他列为经营人才。其实按萨娘的说法,她这位祖父并无经营才能,对商业一窍不通,他的长处近似刘备玄德,第一会风尘里识人,第二敢拍板能决断。真正的经营全靠手下一班专业人才,他自己是不管业务的。这一次和夏大伯见面,两人一谈就是一个晌午,仲恺公连午觉也不睡了,真是一见如故。末了,仲恺公一拍桌子,你不要来我这里当管家了,我在北京要开分号,你就在这儿给我负责吧。

  夏大伯何德何能得仲恺公如此赏识呢?

  因为他太熟悉京中勋旧,满蒙王公了。夏太监久在宫中,和满清的遗老遗少接触很多,谁昏庸而多富,谁铺张而虚淘,对他们的掌故性情,家底品质了如指掌,出宫的时候他有五品顶戴,这个圈子里极为吃得开。仲恺公听得津津有味,他的主要买卖是绸缎,这些人是主要消费者,得到这样一个活宝怎能不喜欢?

  这里面的因素当然还有夏大伯的精明干练。太监里面并不乏精明干练的人物,而且在宫廷的险恶中锻炼出了很好的应变能力。比如李莲英,他本是慈禧最亲信的太监,可慈禧临终的时候,要他来见却见不到,去的太监报告李总管说实在见不得老佛爷病体支离的样子,说完还哭昏了过去。慈禧大为感动。其实呢?宫里流传那根本就是李莲英的花招,因为太监不算人,生死不由自主,到得慈禧面前,如果表现得不好,老太太会想,你这小子平时伺候的那么好,看我快死了就变脸么?还不得办他一个凌迟?如果表现得好呢,慈禧一感动,赐他一个陪葬的“殊荣”又当如何?可见其应变之才。

  夏大伯没有李莲英的狡诈,但是肚里功夫也是很深的。两人谈到深处,他和仲恺公讲,北京和天津不同,在京打开丝绸销路,主要靠遗老遗少,而夺占这部分市场的关键却不在和王公勋贵们的交往,而在于他们手下的管事奴才。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也。满清勋贵大多在经济上是糊涂虫,全听底下管家一流人物摆布,这些奴才沆瀣一气,往往财务上家主反而作不得主,这是北京逊清大家的一个独特之处。所以与其想办法结交上层,倒不如下功夫在这些小人身上,只要舍得分利给他们,他们会赶着上门卖主求财。当然,这只是打开局面,真正发展,还要靠货好。夏大伯有这样的见识,是基于他历年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的经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招极其有效的经营策略。当然,也确够“奸商”的水平了,只怕外人听了要骂断子绝孙——真是非太监不能出此计也。

  但是,夏大伯坚拒仲恺公的重用,他说,能得仲恺公信任,自己虽是个残疾之人,也知道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然身有残疾,独当一面对主家不利,愿请仲恺公派人过来,自己当全力辅佐。

  后来,仲恺公从长房派来一位子侄辈的人才负责北京分号,夏大伯则负实际的业务责任,果然没有辜负仲恺公的信任,这个分号发展的如火如荼,全盛的时候连今天在北京依然颇为有名的“元隆顾绣”都被它收入旗下。

  夏大伯在经营上的另一个独到之处是把买卖作到了蒙古,这一点上他的五品顶戴,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武功都发挥了巨大作用。

  对于夏大娘和夏大伯,我们这些晚辈或多或少都会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那就是夏大娘好好的怎么会嫁给个太监呢?而且看起来对夏大伯还挺好。这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实在带有一点怪异的感觉。

  好奇是好奇,除了不长眼的,没有人会去问这个问题,总能想象到这背后会有一些隐痛,对一位慈祥的长辈,有谁忍心去揭人家的疮疤呢。

  可是世界上少不了不长眼的。

  我们家这个不长眼的,就是萨。

  上高中的时候萨一门心思琢磨着将来去当记者——谁知道现在记者的名声和诈骗犯越来越近乎呢?——守着夏大娘这样的“传奇”人物不访一访实在是心痒难挠,于是有一次春节吃完饭,终于找了个机会,和夏大娘聊天,把话题引到夏大伯身上,然后冷不丁的来一句:曾姥姥,您就没有想过不跟夏大伯过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这问题挺幼稚的吧?可是我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啊。问是问,心里挺紧张,老太太可别生气阿。

  夏大娘的反应远不是我猜测的那样激烈,老太太抿抿头发,一边捡着一笸箩豆子,一边很平静的回答我:什么自己的幸福啊,你姥姥这辈子过的挺好的了,你夏大伯人好,可惜的是命短啊,没有着我伺候他,没享着福。你们现在的孩子没经过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时候有棒子面窝窝头吃就是福……

  老太太絮絮叨叨,话题又引到夏大伯身上——你知道么,你夏大伯可是靠得住的人呢。他当年在京津在江湖道也算一号人物,全靠他的仗义和武艺,京北二百里一说静海夏老公,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威风八面。可惜啊,我到他快死了,才知道他那么大威风。

  这样的话题,当时就让我忘了想问的事情,倒要问问夏大伯有怎样的威风。

  夏大娘就讲,嗨,我是到萧华打天津前一年,才知道他在外头多威风啊。

  1948年,大概是中国那么多年战乱中打得最大的一年了。那时候夏大伯身体不好,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北京的生意早已照顾不来,负责业务的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李二爷,夏大伯呢,用现在说法就是“顾问”。这一年秋天,林彪的四野大军忽然入关,突破隆化承德一线打开了华北平原的大门。要说国民党守将傅作义也是一代名将,颇不少撒豆成兵,斩关夺隘的传奇,无奈他此时碰上的是打顺了手的林秃子,手下一百多万儿郎如狼似虎,哪里是凡人招架得住的?几个回合一打,东北大兵挑顶狗皮帽子就把傅总的大军赶得跟赛马似的。

  平津震动。

  这个时候,我曾外祖父看到形势不妙,就通知北平分号收拾生意,疏散人员,家属妇孺撤到天津总号。老爷子“盘踞”津门几十年,对战争总结出两条经验,第一,人要聚在一块儿,要不然打乱了找起来麻烦;第二,打仗的都奔北平那金銮殿去的,天津比北平安全——还好跑。这第一条算他说对了,第二条他可是没想到土八路拿天津开刀杀鸡儆猴,差点儿全家让萧华的炮弹包了饺子。

  夏大伯两口子本来可以留在北平,无奈夏大娘是我六舅的保姆,这小家伙死也不离开夏大娘,耗了一阵子以后夏大伯心一软,说留在北京也不安全,都走吧。

  等他们真要走的时候,天津和北平之间的火车已经不通了。几十口子人收拾细软上了大车,开始往天津走。

  那时,“共军”纪律森严,并不可怕,也还顾不上注意他们。国民党的乱兵到处都是,三五成群,但除了有伤兵强行搭车,似乎也没有过分的骚扰。夏大娘说傅作义在西直门外设了大刀队,对乘乱抢劫的乱兵杀无赦,大概有点儿效果。傅作义应该是国民党中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了,可惜的是他碰上的是林彪。那个时候的林彪如果算猫,国民党的将军不论好坏,统统是耗子,傅作义也不例外。

  既生瑜,何生亮?

  真正对他们下手的,是土匪。

  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江湖好汉,多半是地方的地痞流氓,纠集起来,劫掠过路的难民。中国老百姓苦,碰到兵祸只有跑,有点儿什么好东西只好带在身上,所以,乘乱劫掠是中国任何灾难中绝不缺少的情节。直到1976年唐山地震依然如此,据说第一批到达的解放军救灾部队,受命见到乘灾打劫的匪徒可以开枪击毙,我的一个舅舅曾亲眼见一个被打死的盗贼,两臂上密排排带了几十块手表,都是从垂死的人手上摘下来的。

  北平分号撤出来的眷属,和其他逃难的人间杂在一起,成了一个几十辆大车的车队。走到杨村,正上坡呢,坡顶一声枪响,前面的车子忽然停下,一伙土匪鼓噪着从路两边扑了上来,或拉马,或抢包裹,难民们顿时炸了窝。夏大娘的车比较靠后,她从车帘缝里往外看,只见大人喊孩子哭,有人被打伤了,满脸是血。从前面乱纷纷的向后跑来。

  就听到夏大伯说话了——扶我起来。——他本来躺在车里跟着走的。

  这时候,从前面下来两个土匪,每人手里都挎一只土造枪,叼着烟卷,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夏大伯他们这辆车走来。

  就在土匪走到离车三五步的地方,只听啪的一声,左边土匪嘴边的烟卷忽然不翼而飞。

  两个土匪一愣,就在这时候,又是啪的一声,右边土匪手指夹的烟卷,也脱手而出。

  这时,两个土匪才意识到有人在袭击他们,哎呀一声,一面后退,一面摘下枪来。

  车门帘一挑,夏大伯在车里坐得笔直,一手玩着长长的皮鞭,一手扶着烟袋,眯缝着眼睛看两个土匪。

  夏大伯的鞭子玩的出神入化,平时就揣在袖筒里。有一回夏大娘在洗衣服,夏大伯走进门来,说,别动。

  啪,鞭子一甩。

  夏大娘问:你吓唬我干什么?

  夏大伯说:晤,你头上落了个马蜂……

  两个土匪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动手。夏太监说话了:叫你们大爷来,就说静海夏老公夏一跳在这儿等他。

  两个土匪不到一盏茶功夫,周围的土匪都停止了动作,开始看着这辆车。这时候就有个脸上有大紫疤的汉子,腰里掖了手炮,从前面走来,见了夏太监,先是一愣,立刻恭敬的扔了马鞭子,惶恐道:哎呀老公公,布几道系您亚(不知道是您啊),多包涵,多包涵。然后左腿屈,右腿立,身子向下一伏,右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尘土四溅,然后站起来,左腿立,右腿曲,同样身子一伏,左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夏太监左手按按右肩,右手按按左肩。

  照夏大娘的说法,夏大伯是“在帮”的,而且辈分很高,这个帮是哪个,就无从知道,只是夏大娘说他们那时候帮不叫做帮,而叫做“山”,似乎还很有绿林道的遗风。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也往往“在帮”,那就是拜有地位的黑道人物为师,给自己撑腰了。后来夏大伯讲,杨村这地界儿“在帮”的很多,这伙子土匪都是本地口音,肯定有和自己能讲上辈分的,所以他才敢出手揽事。没想到这伙土匪的“大爷”就是在帮的,夏大伯于他的师傅曾有过命的帮助。夏大伯和紫疤大爷是按照帮里的规矩行礼。

  此后的事情,夏大娘就搞不懂了,因为两个人说的话全然让人无法明白,大体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类,那叫黑话,夏大娘不是杨子荣,当然不能明白。只觉得那紫疤大爷语气相当恭敬,似乎不会打起来了。

  不等她松口气,却又听那紫疤大爷的口气急切起来,夏太监则不紧不慢,而且话越来越少,气氛又开始紧张。

  说到僵处,紫疤大爷忽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口尖刀。

  不等夏大娘害怕,紫疤大爷翻腕一刀,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个透明窟窿,鲜血迸出。

  这是干什么?夏大娘一瞬间想起夏大伯所说的那些天津混混儿好勇斗狠的故事,心里一惊。

  夏太监连眉毛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紫疤大爷一翻腕子,又是一刀刺在自己左臂,同样一个透明窟窿。

  夏太监依然默不作声。

  紫疤大爷手微微发颤,略微犹豫,终于又是大吼一声,第三次把刀刺在了手臂之上。这人也真硬气,又是一个对穿,竟忍着疼,一言不发。

  这时候,夏太监忽然二目挣开,缓缓道:绿水长流。

  紫疤大爷长出一口气,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哈哈笑道:青山不改。

  右手把左手一抱,喝一声——走。

  土匪们呼啦啦随着他蜂拥而去,留下一片黄尘和呆若木鸡的百姓。

  这时候,夏太监向后便倒,周围的人忍不住惊叫起来。

  夏大娘说,那是因为我撑不住啦,你夏大伯的腿早就不能动了,根本坐不住,那是我在后头撑着他阿,这土匪一走,他那个大个子,加上吓,我可也就撑不住了。

  事后,夏大娘问夏大伯为什么那紫疤大爷用刀刺自己的胳膊?夏大伯淡然道:那叫“三刀六洞”,是他跟我赔不是的规矩。我也就饶了他。不然让他师傅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故事听得挺好,萨满意而去,回头一想,想问的还是没有收获。

  以后和萨娘谈起,才知道家里对夏大伯的评价是机智深沉。夏大娘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文革的时候,汪东兴家的司机保姆等等都有一段出中南海,到部队农场劳动。其间当然少不了人人过关。到夏大娘的时候,关于夏大伯的问题虽然组织上早有结论,但给群众一个交待是跑不了的。这个事情很为难,你说他是好人吧,人家要骂他封建狗腿子,你是和群众对立,你说他是坏人吧,自己也要陷进去拔不出来,何况夏大娘也是绝不肯说他的坏话。
  论到夏大娘发言,一开口就淌下泪来,说夏大伯这个人糊涂啊。他一辈子受苦,一辈子也没明白过来,到死还抱着封建迷信的毒害。他总是和我说,自己这辈子五体不全,那是上辈子造孽造的,是命不好,这辈子不造孽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他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阿……

  这样一番检讨以后,把战士们的阶级感情都勾起来了,贫苦人受苦受到无立锥之地就够苦的了吧,这夏大伯还要苦,苦到连自己的身体都被残害了。于是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诅咒“万恶的旧社会”,喊口号,还挺激动。也没有人再说夏大爷是什么狗腿子了。

  也有人问过夏大娘怎么和夏大伯走到一块儿,夏大娘的回答是受苦人和受苦人,就走到一块儿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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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实话,反正是无懈可击。萨娘感叹

  我想萨娘感叹是有理由的,这个高考数学满分的家伙自己可没有这种智力。当年运动兴起,萨娘还革命激情万丈呢,带着同学去三条石找老工人揭发萨曾外祖父的“剥削历史”。老工人们来的很多,一语却道破天机——“十二小姐(萨娘大排行排十二)长这么大啦,可得看看。” 可是等弄明白了十二小姐要“大义灭亲”,大伙儿就支支吾吾了,末末了,有个老工人告诉萨娘:“孙四爷对下人,还是很好的。”

  碰了一鼻子灰,两面不是人。从政治智慧上说,萨娘比夏大娘差的不止一个档次。

  但是萨娘说,夏大娘说过她嫁给夏大伯的事情的,她之所以说这个事儿,还和你有一点儿关系呢。

  哦?这次轮到老萨发呆了。

  如果如萨娘所说,这件事情还真的和我有些许的关系。

  我的父亲有兄弟三人,三叔性豪,少年万里,属于泰山崩于前而不觉的性子,二叔相反,这位后来橡胶第二总厂的总工程师是好学生,好工程师,待人敦厚,心思细腻,但是有一点心窄。

  二叔好学,他的专业是化工,但很下功夫于外语,英语,日语都可以流利的和国外人员对话,这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多见。文革兴起的时候,却因为外语好遭到批判,这种事情我们在文革的荒唐纪录里俯拾皆是,今天往往被当作笑话来看。可是放在自己的家人身上,那种残酷就让我连一丝幽默也无法感受。不容辩解的人身攻击,不久斗争升级到二叔上大学也是罪过——“凭什么就你能上大学呢?”二叔忍不住分辨,当时就被打,把他的一边眼镜片打碎了,玻璃碎片嵌在脸上,流着血,就这样回了家。

  当时我的父亲,祖父也无一幸免的挨斗,祖父经历多,能够熬忍,父亲的单位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比较他的老师们自己境遇还好。但是二叔却无法忍受了,一方面是性格的原因,一方面工厂里很少几个知识分子,到处是挑动起来的敌意,让人发疯。

  晚上,一天水米没打牙的二叔避开家人,没让人知道,悄悄的进了家,那时候我们全家都住在一个院子。因为各家当时只有萨一个小孩子,萨爹萨娘又不常在家,便把萨放在小后屋的一个躺车上,夜里祖母带着睡觉。二叔那些天每到被斗,回来总是到小后屋,把襁褓里的萨抱一抱,他把我抱一抱,说就觉得心里感到一点儿希望,感到一点儿人生的甜味,心里能好过一点。

  这一天晚上他也是悄悄的进了家,没有到我祖母那边去,到小后屋来,看看别人不在,只有萨躺在小车里。二叔后来说他进门就把我抱起来,脸贴脸的痛哭了一场,然后把手表摘下来,塞在萨的小枕头下面,一咬牙,到后院找了一根绳子,上吊了。

  这个时候,萨忽然就惊天动地的哭起来。有人说小孩儿是有感应的,也许那时候的我感到了危险或者恐惧,所以大哭起来。这一点至今我也相信,只是长大之后这种感应就不再相干。

  当时萨的祖母,正在和来访的曾姥姥在另一间屋说话,忽然就听见萨惊天动地的号哭。据说萨小的时候比较体贴大人,放下就睡,很少哭闹,因此这样哭法两个老人都觉得有些不对,赶紧跑来哄,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安静下来。这时候祖母就看见二叔的表了。

  知子莫如母。祖母后来说过这件事,说是看到那块表的时候,心就象被什么揪了一下,顿时整个人就软了。只顾用手指着表,半天只能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这是老二的表,这是老二的表……

  曾姥姥是何许人也,经过的事情多了,她对我家的情况比较了解,马上就明白事情不对,立刻喊将起来,大家赶紧来找二叔是否回家了,一推开后院门,就看见他吊在那里……

  把二叔救下来,因为抢救及时,嗓子里还有气。那时候不敢声张,怕人家要说你“畏罪自杀”,赶紧把东院的老中医龙振怀请来,用针灸的办法,总算把二叔救了过来。

  二叔醒过来,看见一屋子的人围着自己,愣了一下,便开始号啕大哭,说我就是今天不死,他们也饶不了我哦。

  一个平时斯文乃至有点儿羞怯的成年人,痛彻心肺的号啕大哭。

  大家都跟着流泪。

  这时候曾姥姥就突然上前,抱住我二叔的头,一边哭一边说你这傻孩子,哪儿那样容易就走上绝路了呢?你曾姥姥当年被你夏大伯买去,也寻过死呢。要是当时死了,你小茹子姐姐指靠谁去?

  这样儿,才知道夏大娘当年是被夏大伯买去的。

  夏大娘当时讲了一些,后来和当了作家的六舅也说过一些,综合起来,大概可以勾勒出两个人走到一起的经过来。

  夏大娘也是天津静海县的人,死后也是埋在静海。静海地方很苦,盐碱地,收不到多少庄稼,一碗菜糊糊粥,加一撮盐,一年四季老百姓有这个吃,就算是生活不错。夏大娘说小时候不知道肉什么味。

  地主也穷,据说她们村里有个地主的女儿跟卖布的小贩跑了,因为地主舍不得给她买新衣服。挑担小贩上的衣服能有什么好货色呢?地主吝啬可以理解,但是真没钱恐怕也是理由之一。偏偏夏大娘家里人口多,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她父亲没办法,到天津卫找活作,钱没有挣到,却不知怎么的和人学会了抽鸦片,抽鸦片当然不能干活,只好回到村里。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到夏大娘虚岁十二的时候,年景荒旱,夏大娘的一个弟弟病饿而死。

  没办法,夏大娘的父母只好走最后一条路,把孩子卖了。剩下一个儿子舍不得,女儿还太小,最大的夏大娘也只有十二岁,夏大娘的妈妈找到邻居的一个人贩子,让他帮帮忙把夏大娘卖了。

  当时的人贩子和现在不同,是合法的,而且常常是乡里乡亲,这个罪恶的买卖当时倒有积德的说法,因为如果不能把孩子卖出去,大人孩子往往只有死路一条。也许卖出去的孩子将来还能有比较好的生活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朱夫子的梦呓——让他象静海的老百姓那样饿上几年再说吧。写到此处不禁有些感叹,这样不顾一切的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她只能象虫豸一样的半饥饿的生活,如此父母,应该怎样评价呢?

  那中人就是夏大娘家的邻居,他有些为难,说孩子太小了,谁会买呢?夏大娘的妈一咬牙,说随便什么价钱,孩子有口饭吃就成。卖了给你七成。那时候卖孩子中人可以抽到五成,给七成,就是不打着卖钱,是要给孩子找个出路。夏大娘的爸爸虽然抽大烟,还有一分良心,对那中人说——卖给谁都行,就是不兴把孩子卖到行院阿。

  行院就是妓院。

  那个中人就把夏大娘卖给了夏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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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大伯怎么会想到买人呢?

  因为他想娶妻成家。

  夏大伯以后很多次都对夏大娘说自己当时是造孽。清朝后期,太监娶妻并不算新鲜事,大太监出宫以后,往往也效仿常人娶亲,当然,对女方来说,这根本就是守活寡。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太监心理上多变态,对“妻妾”往往极尽摧残,《茶馆》里面的庞太监就是一例,历史上大太监小德张几次“娶妻”,都被他虐待致死。所以不可能有谁真愿意把女儿嫁给太监。但是,有钱的太监往往买穷人家的女儿充当自己的妻妾,在当时的太监里面,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夏大伯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也最终作了这样的事情。其主要原因大概是寂寞。他的家里似乎还有亲戚,可是因为他从宫中出来没有发财,所以没有人认他。夏大伯明白自己的身份,几次委屈巴结,除了被骗去钱以外,没有得到一丝亲情的回报,他也就死了心。夏大娘说他至死也不和自己的亲戚往来。

  刚刚出宫的时候,见到周围太监娶亲,夏大伯还会和人家劝劝,说你们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么?说是说,听得很少。他自己当时生活无着,也没有这个念头。

  随着开始做买卖,夏大伯的生活安定下来,手里也有了些钱,也许,这时候,他也开始期望着象常人一样的亲情吧。夏大伯后来和夏大娘说过,他本来想过,将来认个孩子作后代,谁成想,弄到了这个地步。

  那是一年中秋节,他和几个太监朋友在饭店喝酒,有个太监还带着“太太”,——当然那是有钱的太监,表面上,他的那个“太太”对他也很不错。喝到半酣,夏大伯恭维那太监也有了个家,或许是对了时节,自己也就不自觉地带了感慨。那太监本来还怕夏太监再说教他,察言观色,便上了心,说老夏你别眼红,三条腿的马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容易么?要不我也给你找一个?

  夏大伯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就说:哎,那得多少钱啊,我可没你富裕。

  那太监说你的底儿我还不知道,有两百块大洋我帮你了。

  哦,只要两百块阿?夏大伯借着酒性来了兴趣。那太监为了证明不是吹牛,就叫人找了个中人来,一说,正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两百块大洋——就是夏大娘,那中人为了好卖,把她的年龄多说了两岁。

  夏大伯本来也没有太认真,及至听说夏大娘是静海县人,就不禁心动了,啊,老乡阿,便道:好啊,如果就是两百块,那过两天咱们商量商量。

  那太监听了,就笑,说老夏你还商量什么?你堂堂六品顶戴也该有个家了吧?钱我给你垫着,今天就抬轿走人吧。几个太监都跟着起哄,夏大伯被他们说的心眼活泛,喝得又比较多了,高高兴兴的就点了头。夏大伯说他那时候确实是喝多了,所以连夏大娘都没有见就已经答应下来。看那太监数了钱给中人,吩咐把人带来,别的太监们便纷纷上来给夏大伯敬酒贺喜,夏大伯稀里糊涂觉得自己也要有个家了,心里高兴,听着奉承话便忍不住多喝几杯。一直喝到天旋地转,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家。

  一觉睡到中夜,醒来,忽然看见自己床上多了一个人。夏一跳真的吓了一跳。

  等夏大伯明白身边是夏大娘的时候,前一天的种种事情就都想起来了。

  夏大娘当时是什么情况呢?她说人贩子前一天给她灌了一种药,吃完就昏昏沉沉的,人心里都明白,卖给谁啦,怎么用马车送到海淀来的啦,就是没有力气,也起不来。当时人们管这种药叫做“拍花子药”,也有用来拐骗小孩的,怀疑就是水浒中描写极为详尽的蒙汉药。萨家小魔女是学药的,请教之后,回答是这可能是用曼陀罗提炼的植物性麻醉致幻剂,日本古代的忍者也有使用。
  平心而论,夏大伯不是坏人,对于太监娶妻一类的事情,从心里也是反感的,之所以会“买”了夏大娘,一是太寂寞了,一是属于酒后的一时“张狂”,夏大娘后来说:人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

  所以他这时候看着夏大娘,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傻了。

  最后他给夏大娘喂了一碗白开水,他知道这类“拍花子药”见不得水。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夏大伯放下夏大娘,开门待客,这样交谈一会儿,客人走了再回来,就看见夏大娘已经扶着床栏杆站起来了。他看到夏大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不等夏大伯说话,夏大娘先开口了——“你,你是不是老公阿。”

  老公,这个词张曼玉郑裕玲说起来柔情蜜意,酥人半边,当时可全不是那个意思。

  北方土话里面,“老公”,就是太监的意思。

  夏大伯点点头,正要开口呢,夏大娘已经一头向门框上撞过去了!

  这个动作突然而且坚决,令人猝不及防。

  夏大娘说我干吗寻死呢?谁不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呢?我那时候十几岁干吗要寻死呢?因为我头天晚上知道把我卖给个老公,就不打着活了。别的地方人不知道什么是老公,静海县几百年出老公,我知道。你别看老公家里盖大房子驾大骡子,那一看,一听就不是正常的人。小时候家里用老公吓唬孩子。街坊说过老公娶亲,说到哪个老公把娶的媳妇折磨死了,种种惨无人道的事儿。家里吓唬我们说你不听话,赶明儿把你嫁给老公。所以,一听说把我是卖给个老公,我就没打算活了,我那是怕,是想着死了也就是一下的事儿,比活受罪让他弄死强啊。   等到喝了水,身上就能动了,她隔着里外间听夏大伯说话,可不就是一个老公,这时候问得清楚,牙一咬,就撞了头。

  夏大伯大吃一惊,他会武功,身子灵活,可是措手不及,他穿着长袍,伸手要拉的时候一脚就踩在袍襟上,把自己摔了个大跟头,抬头再看,夏大娘已经倒下去了。   这一下伤得很重,夏大娘个子不高,可是骨格粗大,从小干活有力气的人,寻死也坚决,一头撞在门框上,头发下面连骨头都露出来,血流满面,当即昏了过去。
  好在夏大伯住处的门框木头不很结实,居然被夏大娘撞裂了,这才没要了她的命。

  吓坏了的夏大伯爬起来,赶紧救护,他在宫里多年,什么都学得一点,手里还有药,急忙给夏大娘包扎。

  一番忙乱,到掌灯的时候,夏大娘悠悠醒转,醒转之后,就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放声大哭,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哭着哭着,通外间的门开了,幽幽的走进一个高个子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夏大娘吓了一跳,看时,正是买了自己的那个老公。

  只见夏大伯双目红肿,面孔一片乌青,走到床前边,扑通,就给夏大娘跪下了。

  他对夏大娘说:姑娘,我不是坏人呐,您别怕,我捆您是为了怕您再寻短见,可不是要做坏事。姑娘,我错啦,您不愿意在我这儿,伤一好,我就送您回家回静海去……

  夏大娘说夏大伯的太监嗓音极为古怪,加上声音嘶哑,黑沉沉的屋子里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可是那话里又带着一份说不出的诚恳和歉疚,说到后来,居然让她忘了害怕,平静下来。

  后来,夏大娘问过夏大伯,那个时候,你怎么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呢?你跑到哪儿去了?

  夏大伯说,我就在外间,关老爷前面跪(发音“溃”)着呢。

  夏大伯是拜关公的,这也象是一种祭祀主神。中国古代各个行当都有拜的主神,多半是古代的名家,比如木工拜鲁班,演员拜唐明皇,靴工拜孙膑,铁匠拜老君——太监可是没有人拜赵高,可能太监里面名声好的太少,而历代王朝太监都是下贱奴才的身份,也不可能允许被作为神主祭祀。清代宫中太监的祭祀五花八门,有拜观世音的,有拜殿神的,也有很多拜关公的。太监缺少阳刚之气,而关公恰好威猛刚烈,或许因此太监对关公有一份心底的敬畏也未可知。

  夏大伯救活了夏大娘,就自己跪到关公像前忏悔去了。他是真心后悔,一边说关老爷,我这是造孽啊造孽,一边狠狠的给自己打了几十个耳光。夏大伯后来说他行走关外做生意,几次碰到危险关头,都毫不担心,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不相信会有祸祟。这样的人,大概忏悔起来,也最虔诚吧。

  这是夏大娘后来才知道的,这时,听了夏大伯的话,她渐渐心安,又看夏大伯虽然长的是个太监的样子,却并不凶恶,夏大娘说我不死了,你松开我吧。就慢慢的睡去了。

  以后的几天,夏大伯悉心照料,拿出宫里伺候人的手段,一来二去,夏大娘的伤本来很重,在他的照料下,渐渐的就可以下地扶着墙行走了。他心里歉疚,给夏大娘买来种种吃食玩物,无一不是静海乡下见不着的,倒让夏大娘反而感到有些欠他。于是,有话没话的想法和夏大伯聊一聊天。夏大伯比她大得多,就哄着她,讲些宫里的故事,无不让夏大娘觉得匪夷所思。后来又说起他家人的冷淡,太监垂泪,夏大娘也不禁代他伤心。夏大娘心灵手巧,看太监打手巾板看了几次就会自己打来给太监,夏大伯开心大笑,说这辈子还没被人伺候过呢。他说夏大娘什么都一学就会,比他的徒弟强多了。
  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夏大伯说: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您要不怨我,我明天就套车送您回静海吧。

  夏大娘说,那一瞬间,自己倒觉得有点儿空落落的。

  一辆马车就奔了天津,一路上夏大伯和夏大娘话都说得不多。路上打尖,夏大伯都买两样的包子,肉的给夏大娘,素的给自己——他练道家武功,平时不吃荤。

  走到一半,住在大车店,夏大伯出去收拾车,回过头来看看夏大娘,欲言又止。夏大娘说你有事啊?夏大伯唏嘘再三,末了说:唉,可怜我是个残废人,不然真舍不得您走呢。
  第二天,走到离夏大娘家村子还有三里的地方,夏大伯把车停住了。

  夏大娘说:你怎么不走了?到家里喝口茶吧。

  夏大伯长叹一声,说: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就送您到这儿吧。

  夏大娘再要问,夏大伯擦擦眼睛,说:我不能见您家的人呐,那个钱是救命的,他们肯定没全拿着,见了面,拿什么还我啊?

  夏大娘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涩了,犹豫了半晌,说,那我走了。

  夏大伯无言。

  夏大娘就沿着路往家走。

  走了百多步,听见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夏太监跑着赶上来了。

  她站定了等。

  夏太监到她身边,从手上脱下一个翡翠扳指来,对夏大娘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个缘分。这扳指儿是万岁爷赏的,能值个几百块钱,你拿了去,将来找个好人家……

  夏大娘继续往家走,眼泪就忍不住的掉下来。

  走了百多步,回头一看,夏大伯还在风里站着,看着她走呢,象一个田里的稻草人戳在那里。

  夏大娘说:那个时候啊,我就想,他是太监也好,是好人也好,我这辈子就陪着他了。

  夏大娘就转过身来向夏太监走回去了。

  她说:你夏大伯就说,我不能害你一辈子阿。我说,你就让我回去饿死啊?他说这样人家瞧不起你啊。我说,我这辈子不回这个家啦,我们俩做伴吧。

  夏大娘说:我真的就再没回去,到六二年想回去看看,我父母早就死净了。

  过了两年,他们要了个孤女作养女,就是我们的小茹子姑姑。夏大伯把自己懂的家政,烹饪,养花等等手艺都教给了夏大娘。

  夏大娘说:你们夏大伯心好啊……

——《嫁给太监》 作者: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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