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病鸭子告诉我

  虾米易的偷渡行动在内蒙古得手后,赚了一些钱,挺高兴。又和我说了几次,希望再次合作,我都婉拒了,说可以给你介绍关系,但我没兴趣干了。虾米易很谨慎,我不去他绝不单独前往。也识趣儿,见我不想做,便再也不提。隔三岔五来个电话,也只是闲聊。他和老婆在布拉格四区的一所公寓里住着,继续进行艰苦卓绝的贩人事业。

  我摁响门铃,他老婆来开门。别看虾米易瘦骨嶙峋的像个人体标本,老婆却圆鼓鼓的浑身是肉。见是我,眉开眼笑地说:“是田老板呀!老易刚才还念叨你呢!”

  “我这人特不禁念叨。”我一边说一边走进客厅。

  虾米易正愁眉苦脸地跟人说话,见我来了,立刻笑逐颜开,说:“老田呀,你可真该来看看我了,老易遭难喽!”

  易太太说:“田老板在这儿吃晚饭,我去买鱼。”

  我笑笑,表示可以,她高兴的去了。

  那人一看我们要说事儿,就跟虾米易说:“老易,那我去那屋了。”

  虾米易点点头,他便起身要走。谁知没站稳,差一点儿摔倒。我仔细一看,天哪,真吃了一惊!这人简直就是个怪物:小小的个子,瘦得皮包骨,肚子却极大,像个气打得过足,随时都可能爆裂的气球。他要离开客厅,但他不能走路,只能扶着一把椅子慢慢挪。我惊问你是怎么回事?他笑笑,说有病。虾米易说他是从乌克兰来的,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弄成这个鬼样子吓人。

  我明白了,是从乌克兰来的偷渡客。

  大批鸭子聚集在乌克兰等待偷渡。我有个青田朋友,他的弟弟也在那边,关了半年鸭笼,前几天刚刚偷渡过来。偷渡的当天晚上曾给哥哥来过电话,说马上就要出发了,让哥哥准备好钱,一到布拉格就把他接出去。

  哥哥到处借钱。

  半个月过去了,竟没有一点消息。哥哥以为一定是出事了,急得不得了。可他突然就跑来了,根本没用哥哥拿钱去接!

  原来,由于负责接应的捷克黑社会分子和蛇头迟迟谈不妥价钱,他们一行十几个偷渡客在乌克兰和斯洛伐克边境的山上整整伏了15天!带的食物全吃光了,只能靠在山上摘野果充饥,喝山泉解渴。第8天头儿上,有两个人饿得受不了了,下山去找吃的,被斯洛伐克边防警察抓住了。

  十几天后,蛇头让步了,来接应的人终于到了山下。趁着夜色他们分头下山,悄悄摸进了一个村庄。村子里停着几辆汽车,他和另外三男一女被安排到两个阿拉伯人开的小货车上。

  黎明时分,他们已越过了斯洛伐克和捷克的边界线。

  下午1点多到了布拉格,阿拉伯人拿着地址开车转了几圈也没找到蛇头住的那幢HOUSE。他们急着要去轮奸那位30多岁的女偷渡客,便把蛇头的地址交给了他们四个男人,让他们自己去找蛇头——阿拉伯人怎么会知道偷渡的钱还没有付呀!

  女同乡用自己的身体免除了这四个人一大笔偷渡费。

  “讲讲看,你是怎么来的?”我问那可怜的病鸭子。

  他看看虾米易,不知道能不能讲。

  虾米易笑了,说:“田老板就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事,你就讲吧,我们是好朋友,根本没事的。”

  病鸭子说:“我们一共8个人,都是青田同乡。一路不顺,走了好多地方都出不去,最后还是从内蒙古出去的。从俄罗斯到了乌克兰,就再也动不了啦。在乌克兰住了快一年,前半年还有饭吃,后半年就不行了。蛇头也不放我们出去,男男女女都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最后这几个月,每天就是一颗鸡蛋煮一大锅汤,7个人都死掉了,营养不良,饿死的。就剩下我一个,我命大。”

  虾米易叹口气,说:“蛇头也是没办法。带他们的人我认识,很好的。他们8个人在国内就跑了七八个月,从青田跑到上海,又跑到广州,又跑到香港,又跑到乌鲁木齐,都他娘出不去,最后还是从满州里出去的。8个人跑来跑去,得花多少钱呀?有一个鸡蛋煮汤喝已经不错了。”

  病鸭子点头说:“也对。我运气还算好,肚子现在小多了,以前大得吓人,快要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会事,好像皮和骨头都分开了。有一个越南人弄了本剃头护照,把我带到了布拉格。

  “到了布拉格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爹妈一听是我,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哪儿能想到我还活着呀!我说你们先别哭了,快点给我把钱付掉。第二天就付清了,十万块人民币。蛇头收到了钱,我自由了,便去同乡开的餐馆里洗碗。没工钱,有吃有住就是了。可是身体已经不行了,有一天干着干着就晕了过去。老板怕我死在餐馆,赶紧叫人把我送进了医院。这下可糟了,我既没有护照也没有绿卡。医院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住了几天医院,好了一些,直接就挪监狱里去了。”

  “监狱生活怎么样?”我颇有兴趣地问。

  “嘿!太好了!”病鸭子提起监狱便喜笑颜开。“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早晨是牛奶、面包、黄油,中午和晚上是牛排、猪排、鸡腿和牛肉汤。饭不够还可以添,我顿顿都得再添。还发水果。每天两个大个子警察一人一条胳膊一条腿,抱着我去洗澡,还给我擦背呢!洗完了又把我抱到草地上晒太阳,真把我舒服死了。打心眼儿里想,能在监狱里住一辈子,那才是福气呢!住了三个月,我精神好多了,肚子也小了一些,他们大概觉得吃亏,不让我再在监狱里住了。早晨6点钟不到,把我抱上了汽车。我那时已经学会了一点捷语,就问:‘去哪儿呀?’警察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就是不准来监狱了。’

  “汽车开到一座花园洋房门口,警察把我抱下车,让我手扶着铁栅栏门站着,他们就过去摁门铃。好家伙,摁了开车就跑!把我慌得不行,以为他们使什么坏呢。出来个中年人,问:‘大清早的你瞎摁门铃干什么?’我一听,是中国话呀?再一看,不但是中国话,还是中国人呢!

  “我说:‘对不起,不是我摁的门铃。’

  “‘那是谁摁的?’

  “‘是捷克人,捷克警察。’

  “‘在哪儿呢?’

  “‘跑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呀?’我问。

  “那人又气又笑,说:‘你连这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捷克大使馆!’”

  我哈哈大笑。

  虾米易说:“也是我他娘倒霉。那天我一大早就去使馆办认证,领事说你看早晨让捷克警察送来个中国人,你的青田同乡。你能不能带回去养几天?使馆也没这份儿开支。我说好吧,就带回来了。一天管他三顿饭不说,还得找大夫给他看病。”

  我夸病鸭子运气确实好,他笑笑,挪着椅子艰难地出了屋。

  “你刚才说遭难了,怎么回事?”我问。

  “遭大难了!老田,你可得再帮我一次呀!”虾米易说。

  “到底出什么事儿啦?让人给暗算了?”

  “唉!老易这回可赔得底儿掉啦!”他满腔悲愤地向我诉说了原委,“可不是嘛!我这次又带了十个,他娘的比哪次都辛苦,都难。从中国一直带到叙利亚,你说辛苦不辛苦?钱花了不知有多少!在叙利亚买剃头护照,又去意大利使馆签证。你别说,还真给我签下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偷偷给意大利的亲戚打了电话,一出罗马机场,全部被抢掉了!”

  我也替他惋惜。

  “抢掉还不算完,这回出来花费太大,我一个人受不了,就让鸭子们也先出了一点。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也信得过我老易。可哪里知道会被人抢掉?现在家里的东西都被鸭子的家人给砸掉了,我70岁的老母亲也被他们拖出来打。”

  虾米易不住地叹气。

  “孩子们怎么样?”我转移话题。

  我知道他有一男一女,当年都在老婆的率领下胜利偷渡德国。老婆笨得厉害,拿身份要考德语的,可她连普通话都说不来。便死了这条心,全心全意为儿女策划。儿子先以孤儿的理由取得了难民资格,在中餐馆从杂工干起,刷碗洗盘跑堂一直做到二厨。如今已经是德意志公民了,正雄心勃勃地攒钱准备开餐馆自己当老板呢。女儿也不错,17岁,虾米易给我看过相片,楚楚动人。为了女儿也能顺利留在德国,虾米易两口子开动脑筋,为她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程序——

  先找一个已经加入德国国籍的青田同乡伪称干爹干妈,然后再由干爹干妈向德国法院提出申请,要求确认收养关系。

  法官来询问虾米易的女儿:

  “你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在布拉格。”女儿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布拉格和你的父母团聚,而要认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为养父养母呢?”法官又问。

  “我爸爸不喜欢我,天天打我。他一有钱就去喝酒,也不准我上学。”女儿说。

  “那你母亲对你好吗?”法官同情地问。

  “母亲也不喜欢我,她天天去卡西诺赌钱。”女儿说。

  法官已经被打动了,但仍不放心,又问:“现在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对你好吗?”

  “他们对我非常好,已经为我联系好了语言学校,我很快就要去上学了。”女儿高兴地说。

  为了慎重其事,德国法院委托捷克法院代为询问虾米易夫妇。

  虾米易一口八个不要,说回来就打死她。

  老婆则一脸冷漠,说回来也没她的面包吃。

  两人当场写下了同意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的证明书。

  女儿轻松得到德国永久居留,过三年就可以拿护照了!

  提到儿女,虾米易挺满意,说都满有出息,用不着他操心的。“只是我这个胖老婆太笨,真要气死我!”他恨恨地说。

  我觉着怪,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虾米易把事情讲了一遍,几乎把我也笑得岔了气。

  原来,老婆以前一直在德国黑着,有事回捷克,必须找蛇头偷渡。从德国偷渡来偷渡去是很麻烦的,过去数德国的难民政策宽,现在数德国的难民政策严。黑工越来越难打,没人敢雇你。一旦被警察查到,雇黑工的老板被罚个倾家荡产不说,还得去坐牢。虾米易和老婆合计,说干脆偷渡到意大利去算了,意大利人傻里傻气的,好哄。在意大利黑着的同乡有好几万,不都好好的呆着?

  千方百计搞来了奥地利旅行签证,虾米易打开地图指给老婆看,告诉她从维也纳坐火车到边境小镇利恩茨,从那里很容易越境——奥地利和意大利都是申根协议签字国,它们之间已经不互设海关了。老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地图,坚定地说:“我一到意大利就给你打电话。”

  虾米易笑眯眯地把老婆送上了开往维也纳的国际列车。

  老婆到了维也纳,也上了换乘的列车。半夜里到了一个小镇,她以为是到了奥地利的边境小镇利恩茨,刚想收拾东西下车,却见有捷克警察上车来查验护照,她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捷克警察来到她面前,客气地问:“女士,您要去哪里?请出示您的护照。”

  她懂一点捷语,把护照交给警察,说;“我要去奥地利。”

  捷克警察乐了,看了看护照,又把护照还给她,说:“你刚刚从奥地利回来。请下车吧,这里是捷克共和国的边境城市杰钦,这趟列车还有五分钟就要进入德国了。20分钟以后有一列火车开往布拉格,你如果快一点就可以赶上。”

  她在维也纳糊里糊涂的上错了车!

  天还没亮,虾米易在睡梦中被门铃惊醒。他打开门,胖呼呼的老婆走了进来。

  虾米易吃了一惊,揉揉眼睛问:“怎么是你?”

  “你想是谁?”胖老婆一边说一边进了屋。

  虾米易追着胖老婆问:“我不是做梦吧?可我记得你去意大利了呀?”

  送走的老婆天还没亮就又回来了,气得虾米易牙疼了半个月。

  刚笑罢,虾米易的老婆回来了。虾米易埋怨她:“一出去就不回来,买条鱼能用这么长时间?”

  胖老婆擦把汗,说:“哪儿呀,上错车了,可把我拉远了,差一点儿没找回来。”

  虾米易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我又哈哈大笑起来。

  胖老婆人笨一点,做的鱼还不错。虾米易又找出一瓶绍兴加饭酒,我们一边喝一边聊。

  虾米易说:“老田,你一定得帮我再做一次。就一次,好不好?我不信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老易破产!”

  我说:“这些日子我听了很多有关偷渡的消息,多佛尔港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死人太多呀!”

  虾米易呷口酒,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我们死过人吗?鸭子们都说跟老易和田老板走舒服死了!再说外边的事情很难料的,死几个人也是平常事。国内的报纸一说就是我们欺骗鸭子,田老板你知道,我们欺骗过鸭子吗?国外的事情,鸭子知道的比我们还清楚,人家都有亲戚在外边嘛。再说那一座一座别墅在那儿立着,还用得着我们去欺骗?”

  我笑笑,说:“确实不是你们欺骗,报纸尽他妈瞎说。但是报上说鸭子们出来以后吃苦受累,你们尽盘剥迫害人家,这事儿是真的吗?”

  “姥姥!说这种话的,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我们都坏成这样了,为什么乡亲们还那么待见?你知道乡亲们叫我们什么?叫我们劳动局长!因为我们给农村富余劳动力找到了工作。吃苦受累?我们家乡的农民不怕吃苦受累,就怕吃不上苦受不上累!吃苦受累有钱赚,怕个鸟!什么叫盘剥迫害,我没听说过。”虾米易愤愤不平地说。

  “你的意思是政府应该给你记功了?可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大规模的组织偷渡,让政府很没面子?”我说。

  虾米易笑了,说:“面子?老百姓要发财过好日子,哪个管你什么面子不面子?再说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告诉虾米易,过几天要去法国、德国和意大利转一转,散散心。请他给我介绍几个朋友,可以陪我说说话。

  虾米易狡黠的一笑,说:“朋友有的是,但基本上都很难满足你的要求。你什么都打听,谁不防着你?意大利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好朋友,德国可没有。法国你去找林老板嘛,我知道你过去跟他很熟的。”

  “林海光?”

  “林海光。”

  “他在法国?”

  “是呀。”

  “你有他的电话号码?”

  “当然。”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答应虾米易,回来再帮他做一次。他高兴了,说马上给国内的关系打电话,让他们准备集合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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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条条小路通罗马

  在意大利首都罗马的市中心共和国广场西南方向,有一条繁华的大街叫诺门塔那路。沿着诺门塔那路一直上行,大约十公里,就会见到一个地名指示:蒙特萨克罗。我手里拿着虾米易写的地址,在来到罗马的第一天,没有去参观那些数不清的名胜古迹,却来寻访一个中国蛇头。

  8月,正是全欧洲的度假高峰。我也给自己放了大假,把一应杂事都交给雇员去办,独自一人驾车出游。

  在此之前,我已经办好了奥地利的旅游签证。意大利、德国和法国都是申根国家,有一个奥地利签证就足够了。本来还想去伦敦看看,但又一次被这个傲慢的过气帝国无情地拒签。无论是美丽端庄的撒切尔夫人还是近乎小帅哥的布莱尔首相,看上去都不像笨蛋,但他们确实办了很多蠢事。例如它虽说也是欧盟成员,却决不加入申根,也坚决拒绝欧元。也许是由于英国人不再能无须签证而自由的进出香港这件事使他们心中不快——其实这仅仅是显示主权的一种形式,没有一个英国人会被拒签——他们马上出台的专门针对中国人的政策贻笑大方于文明世界:凡中国人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过境英国前往世界各地,虽然不出关,也必须取得英国大使馆的签证。这项政策的直接受害者是英国自己的各家航空公司,直接受益者则是英国以外的所有航空公司。大英帝国的继承者们用牺牲自己经济利益为代价,换来了虚妄的精神胜利。

  我是8月1日早晨从布拉格出发的,第一站是维也纳。

  从布拉格到维也纳,只需要四个小时车程。沿着欧洲5号公路,两个小时后穿过了捷克第二大城布尔诺。离开布尔诺不久,公路开始分叉,向左,是去布加迪斯拉发,向右,是维也纳。我轻打方向,阿尔法•;;;柔密欧飞快地驶入通往奥地利的461号欧洲公路。录音机里是永远不变的“走四方”,算起来,这位歌手还是我的小同乡呢。身居异国,最能引起共鸣的就是这类歌曲。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奥地利边境小城霍厄瑙,在这里接受入境检查。奥地利边防警察仔细地查验了护照,然后微笑着请你入关,用英语说:“欢迎你来到奥地利。”

  我驾车继续向北进发。奥匈帝国时期,德国也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在后来的历史上,奥地利又和德国分开。纳粹时代,希特勒德国又把奥地利并入德国版图。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地利再次独立。虽然奥地利人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确实属于同一个民族。有一个笑话说奥地利人的机巧和聪明——他们把在奥地利出生的希特勒说成是德国人,而把在德国出生的贝多芬说成是奥地利人。

  50分钟以后,汽车已经进入了维也纳市区。

  维也纳是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茨威格这样描述过他的故乡——在欧洲,几乎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正因为哈布斯堡皇朝的奥地利几个世纪以来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从而显得特别繁荣昌盛,所以那种国家的自豪感也就最强烈地表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位上。在这个曾经一度统治欧洲的古老的哈斯堡帝国中,那些最重要的和最有价值的地区如德意志、意大利、佛兰德、瓦龙,都早已衰落,唯有维也纳始终安然无恙地闪耀着古老的光辉。七颗不朽的音乐明星——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博拉姆斯、约翰•;;;斯特劳斯曾在这里向全世界放射着光辉。欧洲文化的各种潮流都在这里汇集:在宫廷里、在贵族中、在民间,德意志的文化传统和斯拉夫的、匈牙利的、西班牙的、意大利的、法兰西的文化传统有着血肉的联系。这座音乐之都的真正天才是:把一切具有极大差异的文化熔于一炉,使之成为一种新的独特的维也纳文化。

  这座世界音乐之都真是美不胜收,古堡巍峨,建筑精美,没有一座摩天大楼,尽是三四层的HOUSE,风格各异。我随便找一间旅馆安顿下来,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看看表,已经快6点了,感觉有点饿,便下楼去找地方吃饭。问前台小姐哪里有中餐馆,小姐微笑着给我写了一个街名。去了一看,呵,不长的街上竟有好几家中餐馆。门脸儿虽然都不大,牌子却唬人,一水的长城大酒店、中华楼一类。我随便拣了一家进去,大厅里空空荡荡,正是饭口子,只有一个奥地利中年妇女在就餐。跑堂的小姐见我进来,高兴地上来和我打招呼。我点了一个菠萝鸡块儿,一个糖醋鱼。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这厨子竟做不来,难吃的要命。我对跑堂的小姐说:

  “你们能把中国菜糟塌成这样,也不容易。”

  小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是青田乡下来的,在家都没有做过,谁也不懂煮饭。”

  “那还不赔死?”我问。

  小姐笑了,说:“老板不靠餐馆赚钱的。”

  我明白了,经营餐馆只是个幌子。

  一边吃饭一边打开地图,想查看就近有没有什么可看的景点。这时那位奥地利妇女已经吃罢饭,走过来微笑着用英语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我说我想去看看举世闻名的歌剧院,不知道该怎么走?她详详细细地给我指点了走法,然后开玩笑说:“您要去跳华尔滋吗?喜欢左旋还是右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笑了,问:“您是旅游者吗?”

  我点点头。

  “还要去哪里?”

  “去巴黎和波恩。”

  她笑了,说:“来过维也纳的人,根本不需要看德国的任何城市。”

  我领教了奥地利人的骄傲。捷克是奥地利的近邻,——在历史上他们曾长期同属于一个国家——因此,在布拉格天天都可以看到奥地利人。我感觉到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讲着同样语言的德国人,有一次我在地铁里和一位奥地利人聊天,我说德国人讲的德语和你们讲的德语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那位奥地利人正色说:“我们讲的是奥地利语。”

  吃罢饭出来,先去看了看歌剧院,一年一度的新春音乐会就在这里举行。站在歌剧院门外,仍能听到悠扬的华尔滋乐曲。而歌剧院的门口竟聚集着几百人的队伍,举着各式各样的抗议牌子,不知道在为什么事进行示威。我在报摊儿上买了一份中文的欧洲时报,也顾不上看,就在街上闲逛。维也纳虽然不大,但人文景观可太多了,而且大部分与音乐有关。冷不防你就会碰到海顿的旧居,莫札特的纪念碑,勃拉姆斯的塑像……真是看也看不完。

  回到旅馆打开报纸,才知道歌剧院门口的示威活动是为了抗议奥地利极右翼政党自由党在选举中获胜进入政府而举行的。

  这件事情已经在欧洲闹了很长时间了。由于奥地利自由党这个极右翼政党入阁,使这个美丽宁静的中欧国家陷入战后最为严重的外交和内政危机。尽管自由党主席海德尔被迫辞职,也并没有能够取消欧盟对奥地利的政治制裁。一系列原定在奥地利举办的重要国际会议被取消,连奥地利新政府的部长们也在欧盟理事会上倍受冷落,一些知名艺术家和欧洲各国政要都取消了原定的来访。我明白那位奥地利妇女为什么问我左旋还是右旋了——报上介绍说,在舞会上,奥地利人用左旋还是右旋来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场。许多人提出只跳左旋华尔滋,拒绝右旋。

  奥地利人真是好可爱的。

  睡不着觉,想起了徐大姐来。徐大姐名叫徐丽人,在布拉格一家中餐馆跑堂。她也是青田人,满漂亮的。徐大姐的丈夫在维也纳做大厨,已经好些年了。最初当然也是偷渡出来的,但现在已经有了奥地利身份。徐大姐千辛万苦的从家乡一站一站偷渡到布拉格,距丈夫只有一步之遥了,却无论如何迈不过这最后一步 ——奥地利使馆死活不给她签证。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跟丈夫在一起,刚偷渡过去不久,靠打黑工度日,并且不能和自己的父亲以父子相称。奥地利对非法移民有严格的法律,如果发现这种情况,连父亲的绿卡也会被取消,然后父子双双被驱逐出境。徐大姐曾对我讲过,有一次她的儿子不慎被警察查到关进了监狱,她的丈夫老胡去看望儿子——当然不是以父亲的名义了——警察觉得这两个中国人面貌极像,便追问儿子他们是什么关系?儿子一口咬定只是同村乡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才做罢。

  我问她:“小小的孩子坐牢,能吃下那苦吗?”

  哪想到徐大姐竟开心地笑了,说:“不苦,一点都不苦。奥地利真是个怪国家,进了监狱第一件事是过秤,把你的斤两都记在本本上。早餐是黄油面包煎鸡蛋,午餐是牛排猪排任选,加一份蔬菜沙拉,米饭。晚饭或者是意大利面条,或者是熏鱼就米饭,加一份汤。不限量的,想吃多少吃多少。两个人一间房,有电视,可以随便看,经过申请也可以往外打电话。打黑工打累了想休息休息,就按时按量吃饭,不要使自己胖起来或者瘦起来。要想早点出去就拼命吃,或者连着饿几顿。监狱每天都要过秤的,只要比刚进来时的斤两增加或减少一些,警察马上就放你出去。真是个怪国家,儿子经常去住住的。”

  徐大姐笑着说,无限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我又想起了刘蓉,不知她现在可好?她也是从这个怪国家偷渡到意大利去的。我曾问过虾米易,他说早就过去了,简单极了。原来,由于意大利和奥地利都是申根协议签字国,它们两国间的海关形同虚设,两国人民包括两国获得永久居留权的外国人,都可以自由往来,海关仅仅看一眼护照而已,并不加盖出入境章。虾米易派人带着刘蓉轻松地翻越舒马瓦山进入奥地利,而刘蓉的姐夫早带着她姐姐的护照、绿卡前来接应。在姐夫的陪同下,她以姐姐的名义连闯奥地利和意大利海关,连周润发和葛优都看不出丑俊的欧洲人,怎么能分得清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偷渡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我还想起了榨油小作坊开得好好的,生让老婆赶出来捞世界的叶土根。也不知道他现在混得怎么样,这次去巴黎,应该可以见到他的。

  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红日临窗。

  在旅馆吃过早餐,随即开车直奔林茨。这是一座距捷克仅有2O公里的城市,以巴洛克式古建筑闻名于世。当然,使这座城市更出名的是一个在上个世纪给全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混世魔王在这里中学毕业一一奥地利人阿道夫·希特勒。

  在林茨稍作停留便向东出发,一个小时以后,便到了举世闻名的萨尔茨堡。这里是莫札特的故乡,茨威格也曾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这是一个极富浪漫色彩的小镇,坐落在阿尔卑斯山末端的山麓,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峻岭在这里和德国平原自然相接。游人如织。大部分游客是德国人,因为这个孕育了天才音乐家的美丽小城就在奥德边境线上。

  我把车停到停车场,然后在萨尔茨堡五彩缤纷的中心大街上漫步。这条街的名字叫格特莱代,每个小店里都有莫札特的影子一一有的是照片,有的是以莫札特命名的纪念品,他们都为莫札特骄傲,因为他就出生在这条大街的9号。

  莫札特1756年在这里出生,但萨尔茨堡对这个孩子并没有给予任何关注,不加理睬。莫札特后来多次回忆他的故乡,说萨尔茨堡人实在是落后和不开化。

  买了两张明信片后继续西行,下午3点开始翻越阿尔卑斯山。其实奥地利就是个山国,境内山峦叠嶂,以阿尔卑斯山为最高。沿着盘山公路旋转向上,但见终年积雪的山峰在阳光下闪耀。山谷景色壮美,风光绮丽。既有绿草如茵的牧场,又有无边无际的森林;高山峻岭,云遮雾掩,不时还能看到有百丈飞瀑从悬崖上落下。虽然时值盛夏,犹觉阵阵寒意袭人。待下山时则感觉殊异,连风都湿润了许多。山前山后截然不同,原来是阿尔卑斯山挡住了从地中海吹来的暖湿气流,形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气候环境。

  下午5点30分,进入意大利边境小镇多比亚科。意大利边防人员显然比奥地利人慵懒得多,只看了一眼护照便放行,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欢迎来到意大利。

  又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名叫维罗纳的城市。看看天色已晚,便在这里找了一间旅馆住下。城市很小,但风光旖旎,有一条美丽的河从城市中心穿过。

  早晨继续向罗马前进,路过举世闻名的佛罗伦萨,不能不看。停下车先从一家小店门口拿了一份游览图一一这类东西在欧洲全部是免费一一然后按图上指示来到中心火车站,在这里乘20分钟一趟的13路循环公共汽车前往米开朗其罗广场。

  广场很小,中央是米开朗其罗的著名雕塑《大卫》。四周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提醒你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文明。

  佛罗伦萨并不大,如果走马看花的话,一个小时就可以走遍全城。但是,佛罗伦萨是需要慢慢品味的,可惜我没有时间。从圣明尼亚托山腰那已经有 700年历史的教堂露台上远眺,夏日艳阳下的佛罗伦萨景物尽收眼底。前面是圣母玛丽亚大教堂高耸的圆顶和钟楼,左边是中世纪时的市政厅那砌了雉堞的墙顶。亚诺河把城市分成不均匀的两半,远方是点缀着片片橄榄林和葡萄园的青山。

  在中世纪断断续续的城邦战争中,佛罗伦萨逐渐战胜对手,成为最强大的一个。于是在1284年,佛罗伦萨人决定建一座大教堂来显示自己的强大。当时由一位著名的建筑师负责设计,于1296年正式动工。14年后,建筑师逝世,工程也停了下来。过了20年,又一位建筑师被请来继续教堂的建造。但这位建筑师并没有建筑教堂的主体,却对种楼倾注了全部热情。3年后,他也去世了,教堂又停了20年。1367年,教堂的轮廓大致出现。

  到了1418年,佛罗伦萨已经空前强大。这时候,他们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为了和佛罗伦萨的地位想称,他们要给教堂建造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穹形屋顶。

  1436年,穹形屋顶终于建成。在当时也确实是最大的,现在还名列第二——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

  不管怎么样,佛罗伦萨都当之无愧是文明之母。要是没有当年强大的佛罗伦萨,新的文明该从哪里诞生?历史选中了佛罗伦萨,一个被文明两次覆盖过的城市。人文主义和文艺复兴运动从这里滥觞,但丁、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等不朽的文化巨人从这里站了起来,新的文明之光从这里投向全世界。

  暂把思古之幽情收藏起来,继续驱车前进,下午三点钟进入罗马。

  在一大片居民区里,我仔细查找着虾米易写给我的门牌号码。找到了,是一座连体别墅,英语叫TOWNHOUSE。

  我按了门铃,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国人跑来开门。从他那分头和口音,便可以断定时来自浙江的农民。他见按门铃的不是他的同乡而是一条北方大汉,便警觉地问:

  “先生你找谁?”

  “叶茂在吗?”

  “你找叶老板呀?在在。”他恭恭敬敬地请我上楼。

  二楼是一间颇大的客厅。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汉子正在接电话,由于讲得是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见我上来,只是用手指指沙发,继续打电话。

  我坐下,还真有点累了。给我开门的小个子农民端上茶来,说声老板请用茶,便退下去了。

  汉子打完电话,笑着走过来坐在我对面,问:“你就是田老板吧?”

  我点点头,“你是叶茂先生?”

  “是我是我。”他哈哈一笑,“易老板来过两次电话了,问你到了没有,让我好好招待你。我和易老板是同乡好友,从来不分你我的。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叶茂的朋友,田老板你千万不要客气呀!”

  我笑笑,“怎么会。”

  “先看看你的房间?”他问我。

  “也好。”

  我随他上楼,楼上有三间卧室,最大的一间腾给了我,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床单被褥都是新的,条件不好,委曲你了。”叶茂说

  “哪里哪里,已经很好了,非常感谢。”我说。

  “你看,刚说不要客气你就客气了。在我这里吃住都方便,走,我们去喝茶。”

  刚下楼,电话又响了。叶茂拿起电话,又是满口方言,神色也渐渐严峻起来。放下电话,他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有急事需要马上出去。我叫成子上来陪你说话,晚上请你吃饭。”

  我说:“你有事尽管去忙,我又没事。”

  他心急火燎地下了楼。

  我站在阳台上往外看,见叶茂钻进一辆菲亚特,风驰电掣地去了。

  他妈的,就像去救火!我心里说。

  “老板,请喝茶吧。”

  我回头一看,还是给我开门那个小个子农民。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成,都叫我成子。”

  我笑了,说:“原来你就是成子呀,你们老板让你陪我聊天儿呢。”

  成子腼腆地说:“听老板说您是有文化的人,我们都是农民,哪里能跟您聊到一块儿呢?”

  “说什么呢?我跟你们一样,只不过早偷渡出来几年。”我骗他。

  “老板又开玩笑了,你们北方人用不着偷渡的,一般都能取得签证,不像我们浙江人,哪里都不给签。”

  还真骗不了他,别看是农民,什么都知道。

  “你是怎么出来的?”我问。

  “我出来可难了,蛇头没本事,不象你帮易老板那样,顺顺溜溜地坐飞机走。”

  我大吃一惊,忙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儿?”

  他笑了,说:“我们这帮人的消息可灵通呢,哪个蛇头有本事,带人带得顺,哪个蛇头没本事,路上出事了,我们都知道。有本事的蛇头呢,我们就让家里人下次就跟他走。路上出事的就惨了,回去再找人也难,说破大天儿也没人跟你走。人们都知道你田老板有关系,易老板就是靠你才顺的。你看他自己走那回,绕了大半个地球不说,好不容易到了意大利还让给抢了。一路得花多少钱?亏死他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一一就他妈玩儿了一回票,弄得连意大利也知道了。万一传到政府有关部门的耳朵里,还不让他们把我当职业蛇头给办喽?我从那儿出来的我知道,有关部门的人特傻,听风就是雨,还不爱调查研究,也不爱凡事问个为什么?脑子一热就定案。我可再不能办这事儿了,还是毛主席那八个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我说:“你们可不敢给我满世界刷标语呀?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国内现在正打击蛇头,万一把我折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成子笑着说:“田老板,没事的,你干的不是偷渡,都有签证嘛,根本不怕的。”

  我心说你个小农民倒给我壮起胆儿来了,刚想骂他两句,转念儿一想,嘿,这小子说的也对呀?我只是给他们办办签证,怕个鸟呀!

  后来,我发现许多偷渡客别看没文化,可对中国的有关法律甚至外国的有关法律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于是笑笑,说:“你还当我真怕呀?我这个人是不爱吹,别人一吹我我就难受。得得得,咱们还说你,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出来的?”我问。

  “什么都坐过了,还坐了船呢,高速汽艇,没死在半道儿上也真算我命大。”他说。

  我要求他细说原委,他也正想找人倾诉。平时不敢乱讲,怕惹出事来。见我是叶老板的客人,又是叶老板命其陪我说话的,讲了大概也无妨,便把一路艰险娓娓道出。

  8个月前,成子与另外7个老乡在蛇头的带领下从温州乘火车来到昆明。蛇头是个一点儿根儿也没有的农民,也不指望买签买关这样又烦人又费钱的事儿。在昆明住了一天,又乘汽车去了河口,这是个瑶族自治县,正在中越边境线上。对面就是老街,当年自卫反击战时被我军率先攻克的越南重镇。如今和平了,这里的边境贸易和出境游都搞得红红火火。蛇头在这里给成子他们办好越南七日游的手续,领到了一次性出入境有效的旅游护照,乘旅游大巴进入了越南。

  在老街转了一阵儿,又坐上大巴往河内赶。到达已是傍晚了,吃过饭导游宣布明天早晨8点吃饭,然后乘车去瞻仰胡志明主席并游览市区。半夜12点,蛇头带着他们悄悄出了宾馆,上了一辆越南人开的破中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成子一伙人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出,只知道愈走路愈窄,愈走林愈密,愈走山愈高。到下午时分,终于没有公路可走了,蛇头把人们都喊下来,告诉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越南和老挝的边界,眼前这座山叫长山,翻过去就是老挝,那边有车来接。

  没法子,走吧。越南人在前边带路,成子他们跟在后面,都是原始森林,不时有毒蛇窜出,有怪鸟惊起,蚊子大得吓人,叮一口立刻就是一个大红疙瘩,又痛又痒。到了黄昏,该下山了。带路的越南人比画着对蛇头说让大家原地休息,然后像猴子一样没了踪影。

  不多时,他领着一个山民来了。成子正靠在一棵矮树下打盹儿,忽然听见越南人在哇哇的惊叫,一睁眼,见越南人正指着自己乱喊,一脸惊恐之色。成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那儿发愣。越南人又指着头顶让他看,成子纳闷儿的一抬头,冷汗刷的一下就出来了一一在距他头顶不过两尺的树枝上,悬着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大蜂窝,几千只有指头般粗细的大马蜂正在那里进进出出!

  成子根本不敢站起来,爬着离开了凶险之地。

  越南人带来的山民是老挝人,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老挝境内。越南人回去了,老挝人带领他们继续前进。这里也是山区,和越南一样,山高林密。

  成子对蛇头讲:“不是说有车来接吗?”

  蛇头瞪他一眼,说:“你以为我愿意走路?不想走回去!”

  成子不敢言声儿了,回去?连护照也没有,回得去吗?

  怕他们跑,旅游护照都在导游手里。

  跟着老挝汉子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夜,天亮时分来到一个破败不堪的村庄。胡乱吃了些东西,便上了一辆美国道奇卡车。从那车的破旧程度可以断定,是六七十年代印度支那战争的战利品。

  路况不好,车况更差,水箱还不时的开锅,只能走走停停,傍晚才到达泰国边境。老道奇喘着粗气缓缓停下,蛇头把鸭子们都喊下来,说又要徒步越境,并警告他们泰国边境管得很严,大家都要小行,听从指挥,越境的时候要快,不要出声。只要一越过边境线,就有汽车送我们直达曼谷。

  鸭子们诺诺连声,跟着老挝汉子翻山而去。

  顺利过境。

  果然有一辆面包车在等着,是八成儿新的丰田。鸭子们钻进汽车,坐在舒适的座椅上真像进了天堂一样。路况越来越好,车子跑得飞快,下午四点多,鸭子们已经在曼谷郊区的一所房子里洗澡更衣吃饭睡觉了。

  在曼谷呆了十多天,蛇头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本柬埔寨王国的护照。照片是真的,护照也是真的,只有名字是假的。由于历史上长期的战乱,尤其是红色高棉执政时期,实行阶级灭绝政策,对有产者包括自由知识分子从肉体上进行消灭。当时在柬埔寨有大量早已加入柬埔寨国籍的华人或华裔经商做买卖,跟贫穷到极点的当地人相比还算富裕,因此首当其冲地被红色高棉列入屠杀对象。相当多的华人惨死在红色高棉屠刀之下,侥幸逃生的便散落在世界各地。红色高棉垮台以后,柬埔寨王国政府为了使自己的百姓能够顺利地回到家乡,出台了一项政策:只要有两名柬埔寨人证明你也是柬埔寨人,你便可以马上领取柬埔寨王国护照。在蛇头的泰国朋友帮助下,只花了一点小钱便买齐了证明人和有关官员。

  有了护照了,便去签证。意大利想也不要想,光经济担保和存款证明就没法儿办。按原定计划,蛇头继续用钱开路,获得了阿尔巴尼亚驻泰国大使馆的旅游签证。

  三天后,乘飞机抵达地拉那。

  有了护照,不怕了,蛇头便带他们上街转转。大家都吃惊:这也是首都?还不如温州繁华!但也有温州比不上的一一到处都是奔驰、宝马、沃尔沃一类的名车。蛇头经常走这条线,十分熟悉这里的情况,他告诉鸭子们说,这些名车都是从西欧偷来的。

  两个小时转遍了首都,蛇头又带着他们赶往阿尔巴尼亚南部海滨城市发罗拉。这个城市规模还不及中国南方的一个乡镇,大约有三五万人口,与意大利隔亚得里亚海相望。

  在发罗拉住了两天,蛇头去联络送鸭子们渡海的汽艇。晚上回来说安排好了,今天夜里出发。但有一条:什么东西也不能带,有现金的用塑料袋包好,护照也包好,缝在贴身的衣服里。大家都很激动,毕竟要去意大利了,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

  半夜12点,两辆小汽车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带到了海滩上。

  是个阴天,月亮被乌云裹得严严的,一丝光都漏不出来。蛇头领着鸭子们向海边疾行,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有两个阿尔巴尼亚人驾着两艘汽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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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等待。他们分别登上汽艇,向黑暗中的茫茫大海驶去。

  几分钟后,汽艇加大马力,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像飞一样。成子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虽然正值盛夏,但南欧的天气还颇有些凉意,尤其是在海上飞驰,迎面的海风冰凉,周身都冻透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汽艇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海面上。

  蛇头说:“汽艇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来怕意大利边防军听到马达声,那样我们就全完了;二来前边马上到岸了,水位很浅,礁石很多,一不小心就把汽艇的油箱碰坏了。大家跟着我往岸边游,最多两百米就到了,跟着我下水!”

  蛇头第一个跳进大海。

  鸭子们来不及考虑,纷纷扑通扑通跳进大海。与在高速汽艇上吹风相比,海水竟显得暖暖的。成子的泳技很差,只会狗刨儿,一下海先喝了几口水,又苦又咸。黑暗中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努力盯住蛇头,一路刨着往前游。没多久,实在游不动了,身子不由人就往海里坠。挣扎了几回,没用,他绝望地想:这回完蛋了,非死在这亚得里亚海里不成。可没想到脚一下子竟踩到了坚实的地上一一到岸了!

  绝处逢生使他喜极而泣。

  意大利!脚下的土地就是青田人心中的天堂、不惜历尽艰险万里来投的神奇而美丽的意大利呀!

  我问成子:“不会游泳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会游泳也有淹死的!有的水性很好,可是一路上太累了,结果一下海腿就抽筋儿。也有的太紧张,灌了几口海水就晕了。经常有尸体被海浪冲到岸上,也算是来到意大利了。”成子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

  “在叶老板的工厂里缝皮包。”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干活儿?”

  “我明天要去米兰了,工厂主要在那面。今天没什么事,叶老板说让我休息一天。叶老板对我可好了,他说你好好干,最多黑十年,保证给你弄到意大利身份。叶老板说了就算的,这里的华人都知道。再过九年半我就有意大利身份了,到时候我想开个小餐馆,你说行吗,田老板?”他无限向往地说。

  “意大利就这么值得你们舍生忘死前仆后继吗?”我问。

  “值!”成子坚定地回答。

  “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我刚来,活儿还不太会干,也就是30万里拉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叶老板说了,过几个月给我涨到一个月5O万里拉。”

  “别吓唬我,3O万里拉合多少美金?”我问。

  “不到2OO美金吧。”成子说。看我露出惊愕的表情,又赶紧补充说:“老板包吃包住的。再说,我们是黑工,工钱当然很低了,等拿到身份就好了。”

  “假日你们都干什么呢?”我问。

  他笑了,说:“也没什么假日,有假日也不敢上街呀,现在意大利警察查得可严了,我们没有身份,是非法入境的,逮住就麻烦了。”

  “我不明白,”我说:“就这么黑十年八年,挣两百三百美金,还说值?你们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

  “中间还可能碰到大赦呢。”他说。

  “如果碰不到呢?”我问。

  他嘻嘻笑着,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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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虾米易来电话了

  晚上7点钟,叶茂回来了,上楼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杂事太多,把你撂了一下午。走,我们去萃华楼吃饭,给你接风。”

  我说:“算了吧,餐馆乱糟糟的,咱们就在家里随便弄点吃得了。”

  他想了想,说:“也成,我让他们把菜送来。”说罢就给餐馆打电话,让他们赶快把订好的菜都派人送过来。

  菜很快送到,十分丰盛。叶茂又让成子从冰箱里取出几瓶意大利啤酒,打开满上。叶茂说:“薄酒一杯,不成敬意,来,田老板,干杯。”

  我笑着说:“老叶你太客气了,干!”

  “老易说了,你是他的好朋友。我和老易是从小一块儿光屁股玩儿大的兄弟,你千万不要见外,没准儿哪天还要仰仗你田老板呢!吃菜,吃菜。”叶茂说。

  “怎么样?生意还顺当吧?”我问。

  “顺什么呀?太不顺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着急马慌的出去,把你一个人在家里撂了一下午吗?出事了,是警察局找我!”他说。

  “严重吗?”我问。

  “太严重了,是自我来意大利以后最严重的一次!好在涉及到我的地方还不算多,让我糊弄过去了。来,大口下。”他又和我碰杯。

  “什么事呀?”我喝口酒,问。

  “其实事情已经出了好几天了,但警察今天才找我。都说意大利警察傻,这回我可领教了,一点也不傻!说来话长啊,一年以前,意大利警察在一个深夜突然包围搜查了我一个朋友在米兰开的地下工厂。什么叫‘地下工厂’你懂吗?就是没有去注册登记,也不交税的小作坊。我那朋友冷不防,让逮了个正着,几十个鸭子连同缝纫机,全搬警察局去了。朋友以为这下可完蛋了,警察非抓住他不放一一他是个小角色,可他背后有大人物呀!顺藤摸瓜,事儿就大了。一到警察局他就要求见律师一一在意大利我们都有自己的律师一一律师睡眼惺忪地赶来,朋友让他马上去通知有关人士,赶紧用钱开路,把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

  “成了吗?”我问。

  “成了,在感觉上成了。”叶茂叹口气,“唉,可这感觉是错的!来,喝呀,咱们边喝边聊。这菜还不如我烧的好呢,改天我给你做几个菜,保证比这味道好。我给你做一道醉蟹,活蟹,剁成小块儿,用黄酒一腌,再放点作料,鲜极了!来,再干一杯!”

  “好,等着吃你的醉蟹了。干!”我也想多和他干几杯,酒多了话才多嘛!

  “为什么感觉是错的呢?”我放下酒杯,问。

  “因为一年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当时的感觉是错的。意大利警察真狡猾呀,几十个鸭子全部遣返回中国,缝纫机全部没收,对我那朋友处以三千万里拉的罚款,全案结束。给人的感觉是中国人的黑钱又一次起了作用,警察不再往下查了。

  “大伙儿都挺高兴,准备逃跑的也退了机票,藏到乡下的也回来了,轮番给我的朋友摆酒压惊。谁也没想到我那朋友已经在警察的严密监视之中,他的电话也被警察24小时监听。”

  “警察为什么对他这样大动干戈?”我不解地问。

  “事情还是坏在这几十个鸭子身上。这些鸭子有的早到,有的晚到,有的从山上过来,有的从海上过来。时间不同,路线不同,但在警察讯问是什么人主持他们偷渡时,都说出了一个同样的名字一一许凤歧,外号许大马棒。警察听了心里一愣,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华人黑社会有这么一个人呀?查遍档案,也找不到有关许大马棒的任何记录。他们断定这是一条真正的大鳄,正琢磨怎么办好呢,咱们的关系去送钱了。警察收下钱,迅速结了案。”

  “这位许大马棒是什么人呀?”我十分感兴趣地问。

  “我们这行中的这个。”叶茂竖起大拇指,“有勇有谋,为人仗义。行事极为谨慎,不显山不露水。在意大利的大多数中国人只是常听到他的大名,真正见过他的却极少。我们在国内是邻村,彼此早就认识。虽然各做各的,但我一直视他为大哥。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没受过他恩惠的人几乎没有。他最初也是单打独斗,后来有些资本了,便同意大利的正宗黑手党和一个克罗地亚帮派联合起来。他明白,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捞偏门儿,没有当地黑道儿人物的支持绝对不行,你不可能做大。而克罗地亚现在是中国人偷渡意大利的重要跳板,跟克罗地亚黑帮联手干,就等于把银行搬家里了。”

  “干的怎么样?”我问。

  “漂亮!”叶茂大声称赞。“在老许的主持下,三家开了个联席会议,决定在乌迪内附近设立三个偷渡中转站。乌迪内是意大利一个边境城市,紧挨着斯洛文尼亚。在斯洛文尼亚的首都卢布尔雅那设一个,在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都接壤的边境城市德里雅斯特设一个,还有一个设在克罗地亚的首都萨格勒布。网络铺开,大规模的偷渡就此开始,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也就是一两年功夫,至少有五千人通过这个网络顺利进入意大利。”

  “好家伙,那他得挣多少钱呀?”我吃惊的问。

  “那还用说?虽然腰缠万贯,但老许仍然小心谨慎,毫不张扬。开一辆二手菲亚特,穿一件旧夹克,见人不笑不说话。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意大利警察通过窃听我那朋友的电话发现了他,并把他身边一个克罗地亚马仔成功地收买。老许的一举一动都尽在警察眼中,一张大网在悄悄地收紧。”

  “然后呢?”我真觉得有点紧张。

  “7月20日凌晨,意大利警方在全国15个城市同时突然行动。后来的报纸报道说,20日这天夜里意大利内政部大楼一夜灯火通明。内政部长比扬科亲自坐镇,指挥这次非同寻常的全国性专项打击,代号:东方1号行动。

  “早晨6点,比扬科一声令下,行动在15个城市同时展开。已经侦察了一年多时间了,谁在什么地方住都一清二楚。几乎没有扑空的,一抓一个准。光咱们华人就抓了四十多个,还有不少克罗地亚人和意大利人。可老许偏偏跑了一一在警察到来前一刻钟。当时老许正在德里雅斯特,他在睡梦中接到罗马警察局关系人的密报,慌忙穿好衣服提上永不离身的密码箱驾车驶向德里雅斯特机场。这是他犯的一个致命错误,他不该去机场,他应该马上越过边境,不管是斯洛文尼亚还是克罗地亚。只要一过边境,他就安全了。他也许自恃自己有三本护照,随便拿出一本就足以金蝉脱壳。他也不认为事情会有多么严重——自己一贯谨慎从事,意大利警察不会掌握什么有价值的材料。”

  “然而他想错了。”我说。

  “对。”叶茂苦笑。“买好了经贝尔格莱德飞曼谷的机票,把马来西亚护照递给海关官员。官员仔细地看看护照,又仔细地看看老许,说:‘很遗憾,你不能去曼谷了。’话音刚落,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一拥而上,老许束手就擒。警察打开他的密码箱,全是崭新的美元。”

  “一网打尽了?”我问。

  “怎么会。”叶茂说,“领袖人物里就把老许折了。意大利警方也感到事情很怪,‘东方1号’行动被警方视为最高机密,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层人士知道行动的时间和对象,按说应该是一网打尽,可是漏网了二十多个,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其中包括老许的意大利合作伙伴,黑手党头领隆卡里奇。这是一个传奇人物,被意大利著名的检查官威格纳称为‘华人黑手党在欧洲的总代理’。这些人都是在警察到来前的最后一刻消失的。”

  我从心里佩服这些黑道儿人物的能量,又问:“那你有什么牵连呢?为什么警察要找你问话?”

  “我的工厂里接收过老许的鸭子。”他说,“受了点牵连,但不大。老许一折进去我就做准备了,早编好一套话等着警察呢。”

  又喝了一阵酒,我问叶茂:“老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人。”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光我们说好,连鸭子们都说好——这可不容易。比方说这个鸭子想出来,可是一分钱也没有。这样的人我们绝不带,可老许带。事先跟鸭子说好,费用算我借给你,到了意大利打工挣钱还我。鸭子当然高兴了,都愿意跟他走。万一到了意大利找不到黑工打,老许会帮他找。我就是这么接了他不少鸭子——许大哥说话了,谁好意思不接?当然,这样带鸭子费用肯定要高一些,但鸭子们都乐意,毕竟一分不花就到了意大利。有的鸭子出来以后看着不错,还想把家里的兄弟姐妹办出来,但不一定来意大利,也许去法国、英国、荷兰。可是没钱,就去找老许借。老许一律借给,写好借款书,把还款时间和利息也写上,当时就把现金拍给你。利息肯定高,大约在30%左右,期限一般是一年。这是愿打愿挨的事,再说了,如果不借给你这钱,人家老许起码一年能周转三次,该赚多少钱?打黑工的赚了钱,月月都要往家寄。过去只能去意大利银行,三个星期才能到,手续费还挺贵。而且以前国内还有个规矩,汇来的是美元,领到的是人民币—— 中国银行自己就给你换了,还是按国家牌价。可是从老许这儿走就不一样了,手续费低,是意大利银行的一半;时间迅速,你上午把钱交到老许手里,国内的家人下午就可以收到;不换钱,你给的美元,你家人拿到的就是美元;你给的马克,你家人拿到的就是马克。这一条现在没用了,国家也改了政策,可以收到外汇了。但前两条还很厉害,鸭子们都从他这儿往家里走钱。不光是这些,他还经常出钱做社会公益事业或慈善事业。我们这里有个同乡会,费用绝大部分都是他出的,可他在同乡会里没有任何职务。科索沃战争,很多难民跑到意大利来了,当地的慈善组织发动人们募捐,他回回都捐,数额很大,各个慈善组织的感谢信多了去了。”

  “这个人确实有意思。现在怎么样,有消息吗?”我问。

  “前几天见到了他的律师,说他精神状态还好,只是怕让中国政府给引渡回去。律师正在意大利上层活动,准备一旦中国政府提出引渡要求立即拒绝。”他说。

  “估计政府方面也不会提出引渡要求,他又不是犯了什么惊天大案。这种事情,我看政府也懒得管。”我说。

  “但愿如此,只要在意大利就有办法,黑手党不会不管的。来,咱们继续喝,光说话了,酒下得太少,干了这杯。”他又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们一饮而尽。

  “现在这里的生意还好做吗?”我问。

  “难。”他吃了口菜,摇摇头,“这一阵子突然紧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过去警察在大街上也是见了小黄脸儿就查,但并不很认真。鸭子们都有经验了,在大街上遇到警察向你招手,你要看看距离,远就跑。别看意大利警察人高马大,笨拙得很,哪儿有咱们中国人灵活呀。他根本追不上你,跑过几条街就甩掉了。近就不能跑了,只能乖乖地过去,一查什么身份也没有,警察局的干活。不用怕,客气着呢。到了警察局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胡乱编一个假名。他们在计算机上一查,没有你,便认为你是刚刚偷渡过来的。给你讲一通不准你在意大利居留的道理,然后告诉你必须在几日内离开。你点头说明白了,警察就跟你说再见,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现在不行了,即捕即解——只要查到你是偷渡客,马上失去自由,弄到拘留所关起来。等凑齐了人数,装一飞机遣返回中国。所以现在没有鸭子在街上瞎窜——谁敢呀?”

  “就剩下给你缝皮包了。”我笑着说。

  “没错,不缝皮包他们干什么去?”他也乐了。

  “皮包生意行吗?”我问。

  “当然行。意大利的皮件儿是全世界最好的,可他们的工厂让我们挤塌了不少。你根本不知道意大利人有多懒,要涨工资,要度假,要缩短工作时间,要改善工作条件,成天罢工,哪儿有一点工人阶级的样子,全是懒鬼!可咱们的人呢?拿最低的工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睁眼儿就干,在缝纫机旁边刨个地儿就能睡,生产的还都是世界名牌。意大利工人急了,上街游行了好几次,喊温州人滚回温州去。”叶茂哈哈大笑。

  “你们生产世界名牌?”我惊奇地问。

  “不是名牌谁要呀?仿冒的,假货,意大利名牌店里有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做出来一贴商标,不是内行还真看不出来。”他得意地说。

  “那你卖给谁呢?”我问。

  “台湾人。台湾人在意大利开了很多商店,他们都知道是假货,需求量很大。一少部分在意大利当地销,主要卖给游客。大部分都运到台湾或东南亚了——真正从意大利运来的,还不卖出天价儿来?”他说。

  正聊着呢,电话又响了,是虾米易打来的,问我到了没有。叶茂说:“到了到了,我们俩正喝酒呢。”忙把电话递给我。

  虾米易说:“老田呀,怎么样,一路还顺利吗?玩玩就该回来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呀?”

  我说:“老易你有没有搞错呀?我刚刚出来两天,还没去法国和德国呢!再说你干这事也得小心啦,意大利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虾米易满不在乎,说:“老许的事我早知道了,没什么好怕的,好吧,你好好玩,玩够了赶紧回来。有什么事就让老叶办,不用客气的。喂,晚上要不要弄个青田妹来陪睡?都干净得很哟!”

  我说:“老易你能不能不胡说八道?没事儿我撂了啊,我还喝酒呢。”

  他说还要和叶茂讲话,我就又把电话递给了他。叶茂一边听一边看着我笑,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

  撂了电话坐下,他说:“老易让我给你找个青田妹来,怎么样?”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理他,咱们继续喝。”我说。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了,笑着说:“不行,我得给你叫来。回头老易该骂我了,说我没招待好你。”

  我觉着奇怪,就问:“怎么这里还有青田妓女呀?”

  他摇摇头,说:“不是专职的,所以都很干净。都是鸭子,欠了蛇头很多钱。在我的工厂里打黑工,挣的钱都要还蛇头,陪客人睡一晚也顶账的。带她们的蛇头是我朋友,我签个字就可以啦。”

  “都是这样吗?”我问。

  “很少。”他微微一笑,“不欠账的谁也不干,欠账的呢?有的想干干不了,太难看;有的能干不肯干,死心眼儿。人长得漂亮,心眼儿又活泛的,能有几个?我去打电话,叫他们送两个过来,不远,20分钟就到。”说着就要起身去打电话。

  我赶紧喊住他,说:“咱俩聊聊不挺好吗?”

  “真的?”他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啦。”我说。

  “那好,咱俩聊。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仗义。”他开始晕我。“你也别就帮老易,什么时候咱俩也合作一把?”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说。

  “有你这话就行,我等着。”这倒不是个急茬儿,挺有耐心的。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HOUSE,也太浪费了吧?太太呢,怎么不来和你同住?”我问。

  “老婆在荷兰开餐馆,忙得厉害,走不开。别看我这房子大,经常不够住呢。意大利的国土就像一条穿着高跟儿靴子的女人腿,离后跟儿最近的是阿尔巴尼亚,在脚踝这个地方是克罗地亚,隔着一个亚得里亚海,是从海上偷渡的最佳地点。可是上来没用,意大利南部很穷,中国人也少,连个打黑工的地方也找不到。必须往北部走,北部富裕,中国人都在那儿聚居。罗马正在膝盖部位,是北上的必经之路。”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中转站。

  “我明天要去米兰,米兰就到女人的大腿根儿了,那真是个好地方。送几个鸭子过去,我尽快赶回来,你先自己呆两天。”他说。

  “你明天要去米兰?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我正好要从米兰经都灵去法国。”我说。

  “真的?”他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还可以多带几个鸭子过去。他们自己没法儿走的,一没身份二没语言,警察就是抓不住,自己也能走丢了。”

  我笑了,想起虾米易的胖老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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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去米兰


  第二天早晨起来,刷完牙洗完脸下到二楼客厅,见沙发上坐着七八个青田人,还有两个姑娘。见了我都起立问好,倒挺有礼貌。我知道这就是今天要送到米兰去的鸭子,问:“你们叶老板呢?”

  “在院子里呢。”一个姑娘说。

  我走到阳台往下面一看,叶茂正在埋头检查他那菲亚特的机器,两手油糊糊的,成子在旁边打下手。

  “怎么了叶老板?”我问。

  叶茂一抬头,笑了,“没事儿,怠速有点低,调了一下。吃饭吃饭。”他扣下机器盖子,上楼来了。

  成子赶紧洗手去厨房弄早饭,简单得很,面包、果酱、牛奶。一群人吃罢,叶茂说:“成子你先带他们下去,我和田老板说几句话。”

  成子忙对他们说:“走走,咱们先下去。”

  都下楼了。

  叶茂说:“田老板,你跟在我后面,有的地方不能走大道儿,怕碰上警察。你别怕,不是查偷渡客的,是交通警,悄悄藏着查车的。可他万一抽起疯儿来要看护照,那就麻烦了。所以有时候要走乡村公路,好在路都非常好,就是绕一点。为了安全起见,让那俩女的坐你的车,再加上成子。碰到警察他一看是俩小姐,一般也就不查了。万一真查,你就说和他们是在公路上碰见的,搭你的顺风车。这些我都跟他们讲好了,绝不会说漏的,你就放心好了。”

  我点点头,说明白。

  “那好,咱们走?”他问。

  “走。”我说。

  我跟在叶茂的菲亚特后面驶出罗马,拐上了前往佛罗伦萨的公路。天气晴好,不冷不热。坐在我旁边的姑娘问:“老板你这是什么车呀?我看比叶老板的车好。”

  我乐了,说:“你怎么能看出来?这车还真比他的好。”

  成子在后边也探过头来问:“田老板你的车是什么牌子呀?方向盘这么小,我刚才已经看到三辆了。”

  “这车还就是意大利出的,叫阿尔法·柔密欧。”我说。

  “这名字好怪呀,像个鬼佬的名字。”与成子一块儿坐在后边的姑娘说。

  坐在我旁边的姑娘名叫秋萍,坐在后边的姑娘名叫小珍。她们和成子都是一个村的乡亲,小珍来了快一个月了,秋萍才来了三天。长得都挺漂亮,像一对姐妹。秋萍23岁,小珍21。我问她们是怎么来的?开头儿她们还不想说。成子在一边帮我说话:“讲讲有什么?田老板可爱听了。秋萍顺,人家是从上海直接坐飞机来的,都要牛死了。”

  “听他乱讲,”秋萍笑了,对我说:“不过,我真是坐飞机来的,路上没受苦。”

  “你的本事怎么这样大?”我好奇地问。

  “哪里有什么本事呀?还不就是花钱多。我两个哥哥在米兰,两个姐姐在英国,他们跟蛇头讲,花多少钱都可以,但一定要坐飞机。他们出来的时候都是爬山涉水,辛苦死了。可话又说回来,差点紧张死!”

  她给我讲起了三天前的万里偷渡。

  原来,蛇头给她办的是香港七日游签证。临行前一天,蛇头交给她一张纸条,让她把上边写的东西全记在脑子里,然后把纸条烧掉。到了上海,随旅游团一起验了护照、机票,领了登机牌,进入去香港的候机楼候机。这时,她按照纸条上的指令,进了候机楼里的卫生间,坐在最里面的马桶上,战战兢兢地等着。

  这时她听到旁边也进来人了,赶紧轻声说:“书丢了。”

  没反应,只是哗哗的尿。

  她把声音放大,“书丢了!”

  旁边的人冲水、系裤子,开门走了。

  她想这下可坏了,弄不好非得拉香港去不可。正着急呢,听见旁边又进来人了,使劲放下座垫,还咳嗽了一声。

  她赶紧念叨:“书丢了,书丢了。”

  只见从隔板下面轻轻塞过一张登机牌来。

  她的心怦怦直跳,赶紧拿起来,迅速走出卫生间,按照纸条上的指令来到飞往赫尔辛基的候机楼一一已经开始登机了。

  十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赫尔辛基国际机场。她进入候机大厅,别人都在排队准备验证出关,她却在细心地按照纸条上的指令寻找厕所。很容易就找到了,因为厕所门口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国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在四下里张望。见她直奔厕所而来,眼睛不禁一亮。

  她们一前一后进了厕所,又比邻坐在马桶上。

  秋萍轻声念叨:“书丢了。”

  那边笑了,又从缝隙里塞过一本护照和一张登机牌。然后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那女人走了。

  秋萍坐在马桶上打开护照,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但是除了自己的模样以外,她什么也不知道,包括国籍、性别、姓名和年龄。

  她又看那登机牌,虽然同样看不懂,但她知道是飞往意大利首都罗马的航班,她甚至还知道三个小时后起飞。

  一身轻松的出了卫生问,她也无心去逛候机厅里各式各样的商店,按照大屏幕的指示,她找到了自己所乘航班的候机室。空无一人,她疲倦,但睡不着,总担心会不会找错了候机室,于是掏出票一遍又一遍的与电视屏幕上打出的航班号核对,没有错误,但她仍然不安,这里毕竟不是中国,在上海机场侯机室她可以看到“赫尔辛基”四个字,可在这里,谁知道哪一串字母是“意大利”?一一直到看见了她。

  雍容华贵的中国女人在开始登机前一分钟走了进来,对她微微一笑。

  她心里有了底儿,想上前去打个招呼,又怕人家干这行有什么禁忌,便忍住了。

  乘客并不多,稀稀落落的。刚刚开始平稳飞行,那女人便来到秋萍旁边。“嗨!”她向她打招呼。

  秋萍笑笑,问:“您也去意大利?”

  “送你嘛。”那女人说,“出关的时候跟着我,什么话也不要讲。你要记住,你是马来西亚人,名字叫吉娜。”

  不到两个小时,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几分钟后,飞机稳稳地降落在罗马国际机场。

  秋萍紧跟着她,排在验证出关的队伍里。轮到她了,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把护照递给那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警察先生,流利地讲着不知道是意大利语还是英语。

  老警察微笑着在她的护照上盖了入境章,然后还给她,点点头。

  她大声喊:“吉娜!”

  秋萍一愣,竟不知道她是在喊谁?待看到她眼睛里的凶光,才想到是喊自己,赶紧拖着行李箱过来。

  老警察也狐疑地看了看秋萍。

  也就是一瞬间,笑意又取代了凶光。她把秋萍的护照递给老警察,又一脸笑容说了起来。

  老警察连连点头,看都没有仔细看就盖上了入境章。

  出了海关,秋萍才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

  在候机楼门口,那女人把秋萍的马来西亚护照要过来,对开着车来接机的叶茂说:“给你把蠢货带到了。”

  成子紧张地听完故事,埋怨秋萍说:“你也真是的,怎么连个名字也记不住呢?要是在罗马机场出了事,还不冤死?”

  “叫了二十多年秋萍,突然要叫鬼婆的名字,谁能记得住?”小珍同情地说。

  “想想也真后怕。”秋萍余悸犹存。

  我笑了,说:“你们那地方人确实记性不好。”

  “真笨死了。”成子叹口气说。

  “你呢小珍,你是怎么过来的?”我问。

  “我可没有秋萍姐那么顺,”小珍说,“一天就从中国来到意大利。我们一共5个人,就我一个女的,蛇头带我们从温州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了满州里,在那儿办了俄罗斯赤塔三日游。在赤塔住了一夜,第二天夜里蛇头叫我们赶紧走,悄悄的,怕惊动导游。我不踏实,跟蛇头说护照都在导游手里,咱们怎么走?蛇头回答我三个字:‘操你妈’!我不敢再问了,拎着包跟着蛇头出了宾馆大门,见有一辆俄罗斯人开着的吉普车在等着。那俄罗斯人会说几句中文,跟我们笑着说:‘晚上好。 ’蛇头说快上,四个男的拼命往里挤,青田人本来就瘦小,都挤进去了,可是没有我的地方。我问蛇头我坐哪儿呀?蛇头说坐他们腿上。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蛇头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舒服得很。路不好,很颠,摇来晃去。那几个男的特不要脸,一个劲儿说下流话,手也不老实,到处乱摸。我跟蛇头说你看他们瞎摸,蛇头骂了他们一句,又说我,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坐在人家腿上人家不累吗?摸一下就摸一下呗,又摸不死人!蛇头这样一说,那几个坏小子更来劲了。整整走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进了公路边的森林,那森林才叫大呀,一眼望不到边。森林里有一幢挺别致的尖顶儿木头房子,那俄罗斯人把车停下,蛇头让我们下车。俄罗斯人把房门打开,请我们进去。他在外边跟蛇头说了几句话,开车走了。这木头房子挺有意思,一层是厨房、餐厅和卧室,二层是个小阁楼,很窄,也很低,有一张床。没有楼梯,就是一只木头梯子从阁楼里伸下来。蛇头让我上去睡,他们几个人就在下面挤。呆了三天,三天没出屋。蛇头不让出去,说你们连护照也没有,这里又是边境地区,万一让俄罗斯人给看见,报告警察就完蛋了。厨房里有大米,我们自己还带着咸菜和方便面,顿顿稀粥方便面,整吃了三天。第三天下午,那俄罗斯人又开车来了。也不进家,在门口一按喇叭,蛇头赶紧跑出去,俩人在车上嘀咕了好半天。我们在窗子上看得真切,蛇头笑容满面的下了车,还拎着一个塑料袋,扬扬手,俄罗斯人走了。蛇头进了屋,把塑料袋往餐桌上一扔,说:‘吃吧。’我们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大块熏肉。忙找刀切,一人弄了一盘,味道实在难吃,可不管怎么也是肉呀。我问蛇头:‘老板你怎么不吃?’蛇头一笑,‘谁吃那个,到了莫斯科我请你们吃正宗的俄国大菜。’‘去莫斯科?’我问:‘什么时候走?’‘明天一早。’ 蛇头说。大伙儿一听这话,肉也顾不上吃了,都围过来。蛇头慢条斯理地从衣袋里取出5本护照,说:‘都去把手洗干净!’大伙儿赶紧去洗手,擦干,从蛇头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护照。跟秋萍姐的情况一样,除了认识自己的照片,其余一概不认识。蛇头告诉我们,这是俄罗斯护照,别担心,俄罗斯人也不都是大鼻子,这些护照上的名字都是俄罗斯朝鲜族人。有护照了,我们明天一早坐火车去莫斯科。”

  “你也不错了,坐火车直达莫斯科。”成子羡慕地说。

  “有什么不错?整整坐了五天五夜哟!下了车人还晃,还像在车上似的。在莫斯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蛇头把我们的护照都拿走了,说要去签证。过了十几天,蛇头又把护照发给我们,说签好了,机票也买好了,明天晚上飞卢布尔雅那。我们都不知道卢布尔雅那是什么地方,就问蛇头。蛇头说是斯洛文尼亚的首都。可我们连斯洛文尼亚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又问。蛇头说斯洛文尼亚以前是南斯拉夫的一部分,现在独立了,成了斯洛文尼亚共和国。那儿离意大利最近,从那儿去意大利,就像咱们从青田县到丽水县一样方便。第二天晚上,我们在莫斯科上了飞机,也就是两个小时多一点,在卢布尔雅那安全降落。”

  “开始翻山越岭。”成子说。

  “你怎么知道?”小珍吃惊地问。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去克罗地亚和阿尔巴尼亚的就下海,去斯洛文尼亚的就上山。”成子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

  “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出了机场就上了一辆客货车,跑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停下了。蛇头叫我们下车,正是深夜,什么也看不清。蛇头说咱们往山上爬,山那边就是意大利。有一个斯洛文尼亚向导领着,我们就开始翻山。山也不大,和青田的山差不多。爬到山顶上歇了一下,就开始下山。到了半山腰的一条沟里,蛇头让我们全藏在里面,不要动,他和向导去前边探路,看接应的人来了没有。蛇头去了很长时间没回来,我们就蹲在沟里,连大声儿也不敢出。6月末,天气倒是不算冷,可是非常潮,湿气重。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很难受。蛇头总不回来,我们就探头往山下看,山下是一条公路,不时有汽车亮着灯驶过。我们知道那里就是意大利,离我们也就是五六百米的样子。天快亮了,蛇头才回来,说对面这些天查得非常紧,接应的人到不了边境,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候。已经派那个斯洛文尼亚向导早晨去意大利联络,天马上就要亮了,大家谁也不要乱动,小心被发现。”

  “这回可要受苦了。”成子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可不是,天很快就亮了,太阳很大,幸亏我们是在林子里,还不算热。可是饿呀,也渴。谁也没带吃的喝的一一都以为一下就能过去了呢。我还好,有一瓶矿泉水,是飞机上发的,我没喝,也没舍得扔下,就装进手提包里了。这会儿数我牛,拿出来慢慢喝。他们看见我有水,眼睛都直了。我喝了三分之一,又把瓶盖儿拧上,放进手提包里。细水长流,还有整整一白天呢。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我也饿得受不了了。一摸口袋,嘿,竟然有一块巧克力。也是飞机上发的。我吃不了那东西,味道太怪。可是看包装挺好的,就装兜里了,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大用场。掰一块放嘴里,好吃不好吃先别说,还真顶饿。看那几个男的饿得没抓没挠,我心里还挺得意。”

  “你这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坏呢?”成子问。

  “谁让他们在汽车上非礼我了?活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恨恨地说,又赶紧改口,“对不起对不起,不包括田老板呀!”

  “包括包括,”我笑了,“没一个好东西。后来呢?”

  “中午我要去解手了一一哎呀你们不知道去解个手有多不方便,蛇头说了,干什么都不能出这条沟。那些男的特不要脸,背转身就在那里哗哗的尿。拉也不肯多走几步,风一吹就能把臭味儿带过来。我跟蛇头说我要去解手,蛇头说你可以往远走,但无论如何不能上沟。这里离意大利只有五百米,两边都有巡逻队,一被发现就全完了。我说知道了,就沿着沟走,走到一个拐弯处,赶紧蹲下。回来想喝口水,打开手提包一看,瓶子还在,水没了。我压低了声音跟蛇头嚷:‘他们把我的水偷喝光了,你也不管?’蛇头笑着说:‘这是什么地方?我能管吗?别说他们只是偷了你的水喝,就是现在把你按到地上强奸了,我也管不了!识相点吧。’他一说这话,我再不敢吱声儿了。”

  “还算你聪明,在那荒山野岭什么事儿不敢做呀。”成子说。

  “就凭着一块巧克力,熬了两夜一天。晚上还下起了雨,每个人都湿透了。雨越下越大,我把手提包顶在头上遮雨,根本不管用。风也挺大,湿衣服裹在身上,真是冷极了。就这么熬到凌晨两点多钟,蛇头爬出去张望,好像看见了什么,又不敢肯定,就叫我,说:‘小珍你快帮我看看那是什么?’我爬到他身边,说:‘哪儿呀?’他指着正前方公路,‘那儿,是不是灯光在闪?’我仔细一看,还真有个小红灯明明灭灭。我赶紧说:‘有个红灯!’蛇头高兴了,说:‘我还以为眼花了呢,快走!’声音也高了许多。我们跟着蛇头就往山下跑,蛇头一个劲儿地催:‘快!快!一会儿巡逻队又过来了!’雨很大,又根本没有路,滑极了。跑了没几十米,我一下摔倒了,把脚脖子也崴了,疼得站不起来。蛇头跑过来,二话不说,先把我的手提包抢过来,一把扔到山沟里,又把我一下子背到背上,疯一样的往山下跑。连着摔了好几跤,但他每次都背上我再跑。终于冲过了边境线,气喘吁吁地上了在路边等候的一辆面包车。”

  “你那蛇头真是好样的,没给他写封感谢信?”我说。

  几个人一齐笑,成子说:“田老板你可真逗,小珍还没付钱呢,过不去蛇头就赔了!你当他是好心救她呀?他是背着自己的钱柜跑呢!”

  我也乐了,笑着说:“我说呢,从来没听说你们那地方出过见义勇为的人嘛!”又对小珍说:“不对呀,你应该直接去米兰才对,怎么舍近求远跑到罗马来了?”

  小珍说:“原本是要去米兰的,可接应的人说米兰附近的几个中转站都让警察破获了,只能先去罗马。就这么着,我们到了叶老板这里。前几天米兰来电话说没事了,让我们赶紧过去。”

  “你米兰有亲戚吗?”我问。

  “没有。”小珍说。

  “那你怎么办?”我颇有点为她担心。

  “打黑工呗。”她轻松地说。

  在离佛洛伦萨还有30公里的地方,叶茂的菲亚特向左拐下了高速公路。我知道是为了避开警察,赶紧跟着向左转。

  这是一条通往热那亚的普通公路,沿着浩瀚的地中海海岸蜿蜒向前。我告诉他们热那亚是索菲亚·罗兰的故乡,他们一声不吭,没有任何表示。

  我问:“你们不知道索菲亚·罗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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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齐摇头,秋萍问:“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我叹了口气,说:“电影明星呀,世界级的!”

  小珍撇撇嘴,“我们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没有赵薇红吧?”

  “当然,”我说:“哪儿能有赵薇红呢。喂,看见远处那大海了吗?”我换了个话题,“那就是地中海。”

  又没有人吭声儿。

  我问:“你们也不知道地中海吗?”

  成子说:“我知道,中学地理课本里讲过的。她俩除了中南海,其他什么海也不知道。”

  “嘁,就怕人不知道你上过中学,你就臭显吧!”小珍不屑地说。

  “怎么,你们连中学也没上过?”我吃惊地问。

  “我们那边人不喜欢上学的。”秋萍说。

  “别听她瞎讲,是爹妈不让女孩子上学一一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上学有什么用?”成子说。

  “喂,”我打断成子的话,“我看报纸上讲你们都是让蛇头骗出来的,是不是这样呀?”

  “胡说八道,当我们是傻瓜呀?”秋萍气恼地说,“外边是什么样,我们比蛇头还清楚呢。”

  “成子,咱们就说你吧,你为什么要出来呢?”我问。

  “我也知道在家乡好,”成子说,“我在家乡是木匠,一个月一两千块钱总是有得赚,吃穿都够,但是再多就没有了,干一辈子也是这样。我有个同学,过去也跟我一块儿学木匠。他可笨呢,手艺比我差多了。我们两家是邻居,紧挨着,一样的破瓦房。他七年前偷渡到法国了,去年拿到身份后回了趟国,把家里房子拆了,就在原先的地基上花60万人民币盖了一座四层小洋楼。他要是不偷渡出去,连我都不如。可是才出去几年,就变成阔佬了。我还有个舅舅,在德国开餐馆呢。他以前在村里做兽医,日子蛮舒服的。也是邻居偷渡出去几年,一回来就起楼。他心里不自在,就去说风凉话,说人家的房子不好看,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人家烦了,就说他:‘有本事你也造一幢楼给我看看?’就为这一句话,我舅舅立马偷渡去了德国。去年也回国了,二话不说就起楼,花了一百万,起了一座全村最漂亮的六层洋楼。田老板你有机会到我们那边看看,公路两旁到处是一片一片的洋楼。世界上能住这样漂亮洋楼的农民怕真还不多,哪儿来的钱?偷渡客寄回来的呗!”

  我点头,说:“是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没有那一片一片的洋楼立着,蛇头说出大天儿来你们也不会去偷渡。总说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你们那地方不灵了一一你们那儿是偷渡改变命运。”

  “你总结的好,你总结的好。”成子连连夸我。

  路标指示离热那亚还有15公里。

  菲亚特放慢了速度,路边的广告告诉我们前边两公里处有一个附设餐厅和商店的加油站。叶茂早早打开右转向灯,示意我要在加油站停车。我看看油表,也真该加油了。

  加满油,叶茂抢着把钱付了,说:“咱们也该吃点东西了,走,先把车开到停车场去。”

  在停车场停好车,叶茂喊:“成子,你来。其余的人除了上厕所哪儿也别去,老实在车里呆着。”

  我们先进了商店。叶茂买了一大堆三明治,两大瓶可口可乐,让成子提回去给大家吃,然后跟我进了餐厅。

  我俩都点了牛排。我点的是五分熟的,而他点的是四分熟的。看着他极为熟练地使用刀叉,恰当地评论牛排的工艺,饭后还要了一杯咖啡一一

  很难想象他几年前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正宗农民。

  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叶茂问我小珍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说挺好呀。他笑了,说:“晚上让她陪你。”

  我连忙说:“别别别,开玩笑。她还欠蛇头多少钱?”

  “也就一万多美金吧,她家里只给她付了个首期,原先说好人到了意大利后全部付清。可到了以后她家付不出了,她爸爸好模好样的就突然得了个脑溢血,钱全拿到县医院了。带她的蛇头是个小角色,否则哪里会那么辛苦地带着鸭子跑。本来资金就小,又让她来了这么一下,也急得要命。开头说什么也不放人,拨通小珍家的电话,把小珍吊起来打,让家里人听。没钱,打死也不管用。我觉着不是个事儿,便跟带她的蛇头说让她到我这里做工,我担保她不跑掉,一年连本带息还清你的钱。那蛇头不同意,说一年太长了,半年。我又征求小珍的意见,那时小珍只要能从蛇头那儿出来,什么条件都会答应。”叶茂说。

  “秋萍呢?”我问。

  “秋萍跟她不一样,”叶茂说,“人家两个哥哥就在米兰,一个在打黑工,一个已经有身份了,开了家小餐馆。秋萍去了就在哥哥的餐馆里帮忙,慢慢再想办法。咱们走?”

  我们没有进热那亚市区,只是从城边穿过,直奔米兰。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小珍已经仰在后座上睡着了。一张粉嫩的、稚气尚未消褪的娃娃脸,长长的睫毛,嘴角还有一丝口水。

  我打开录音机,那漂泊的歌声轻轻响起一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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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LZ继续发啊~~~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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