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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9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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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下了第一场雪,雪花不大,却是密密匝匝,天下黑了,地却下白了。一切都昏暗着,只有霓虹广告仍在闪烁,似乎天地间只有它能永葆色色的笑靥。房间里很冷,没有客人。墙上的舞蹈还在进行,但这光电更加倍放大了清冷,好像冷气跟妖精一样都从墙缝里钻出来,舞着扭着,令我瑟瑟发抖。还好肥肥拿来一条被子,她说你要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可是今天一笔生意也没做。
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是用身体来交换衣食的人?那么谁又不是这样的人?我们有没有灵魂?有的。我们也会承受心灵的煎熬。从这个意思上说,我们也是有自尊心的。比如受了欺骗会委屈,受了欺压会报复。我们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出卖肉体,而不是一辈子,更不是全部时间。我们多为生活所迫,自己不骗人也不想被别人骗。我们凭信用赢得顾客,交易时明码标价,我们不立牌坊为自己做广告。我们有竞争,但绝不排斥其他姐妹。我们没有文化没有理论,我们不想领导谁。我们不需要你的爱,只要你按劳付酬,我们就对你笑脸相迎。我们不分等级没有核心,我们不敢代表别人。我们也有羞耻感,不敢告诉家人,我们明知生命有限还要拼命工作。我们不用遮羞布,我们让顾客随意挑选。我们要养活家庭,但只勾引男人,不去祸害儿童。我们允许别人轻视,却并不小瞧自己,我们渴望从良,但永远不会勉强别人。我们出卖的是肉体,不是灵魂。从这个意思上说,有些上等人还不如我们,别看他们又有思想又有理论。
元旦过后老梁头又来过一次,他给了我100元,我找给他50。临走时他嘴唇动动,想说什么,我装没看见。我不想见也不想听。我相信那件事他再也不会再提了,他是要面子的。也许他以后还会来,来了我还接待他。我要让他明白,“炮友”和“性工作者”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别太贪心。
我听见他踩着干雪咯吱咯吱地走了,心里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慰。他想得到的,终于没有得到。我想逃避的,却成功逃避了。我想他走在雪地里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想快又想稳,想抓住点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他们这样的人就是贪心,让我们付出身体还不够,还要我们付出情感。好像我们真的爱他,起码要装作很爱。
×月×日 头天艾艾就告诉我,上头来通知了,让家家都留人,说今天市领导要来慰问下岗职工。这才想起,快过年了。等到九、十点钟,果然敲锣打鼓的,拖电线的扛摄像机的都来了。然后就是领导挨家挨户送慰问粮、慰问金,拍电视。每家50斤米50块钱,和去年一样。不同的是今年领导来得多,今年都改穿西装了,不像去年都是一律的夹克衫。他们都有好身体,不怕冷。
结束以后,我以为没事了,收拾收拾就准备走,谁知来了个女记者。她问我愿不愿意接受采访,那我就能愿意了吗?就让她去找别人。她说她问过别人了,知道我有文化,家里也困难,肯定感想特别多。我说我感想再多也不能跟你谈。她就脸红了,吭哧吭哧说,接受采访是有报酬的。我问多少钱,她说50。我想我接一回客衣服扒光了身子冻青了才挣50,跟她说几句话也能挣这么多,为什么不干?就答应了。
第一次面对电视镜头还真有点紧张,她问什么我也听不见,我究竟说什么也搞不清楚,反正浑身发抖就是了。看热闹的也多,嘻嘻哈哈弄得我更紧张。我说算了算了,我还有事,找别人吧。谁知那记者早有准备,她让人展开一张大纸,举在摄像机旁,然后她问一句,让我照着念一句。
我就照念了,大意是感谢市领导的亲切关怀,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看望我们,给我们送来了温暖。现在我们人虽然下岗了,但思想没有下岗,我们还在关心改革发展。今天是个好日子,日子越过越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到这一句,我都忍不住笑了。后来那女记者说,我笑起来很好看。
我好看吗?这话应该“炮友”来说。这丫头还年轻,不懂笑也分专业的和业余的。反正我现在是这样一种人了,邻居们都知道我缺钱,他们也不会怪我。他们也觉着好看,强奸确实好看。一个连强奸都不在乎的人,被人多看几次有什么要紧?如果广大炮友同志在电视里看见我,会不会多给两个?
谈话笔录15 问:我们知道你是好孩子,还是三好生。妈妈走了你很难过。
答:我不会说什么的。
问:我们也是女的,谈话是咱们女人之间谈。
答:女的才倒霉呢。
问:你很爱妈妈,是吗?
答:妈妈是好人。我当然爱她。
问:你能说说她怎么好吗?不要哭,跟阿姨说。
答:你们出门问问就知道了,随便问问谁。
问:你生的病,要花很多钱是吗?
答:妈妈早就想死了。要不是为了我,她活不到今天。
问:你的继父,来不来看你?
答:你少提他。畜生。
问:你知道那本书里的钱是假的吗?
答:知道。
问:留着假钱是干什么用的?
答:那是我们家的纪念币。
问:纪念什么?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答:记得。她说今天倒霉了,这两张是假钱。
问:还说什么没有?
答:还说不要用这个钱,留下它当个纪念。
问:妈妈为什么这么说?
答:妈妈说,咱们不能拿出去用。妈妈说,咱们不能做害人的事。妈妈说,咱们再穷也不去害别人。妈妈还说……
问:今天就到这儿。你是好孩子。
×月×日 今天在路上碰见刘师傅,他坐在一辆平板车上,撵得飞快。这种车从前我们用来拉煤球,几块木板钉四个大轴承那种小车。现在他改装了,轴承换上小胶皮轮,拿手摇,还带刹车。这家伙干什么都能干好,只要他想干。
他说,他们组织了一个互助会,都是几家老厂的下岗工人,大家互相帮助,问我愿不愿参加。他说他现在想通了,要干点正事,发牢骚、蛮干、破罐子破摔都不是办法。看来他对从前的莽撞有点后悔。我问,是不是想让我捐点钱?他就笑了,说你想哪去了,以后如果谁有困难,需要捐再捐,现在主要是建立联系,通通信息。这我就犹豫了,答应想想。
其实让我捐钱我反而愿意,经历了那些伤痛,我现在特别理解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开口求人难,人不到逼急眼了谁愿意开口求人啊?可是手一伸你腰就弯了,而且再也直不起来,永远直不起来。但让我参加互助会就不行了,我哪有时间跟他们互通信息呀,再说我的身份对他们也不好。我没把手机号留给他。
刘师傅是个好人,敢作敢为,人也聪明,这我知道,可这人有点轻浮,不太稳当。从前厂里没一个干部他能看得惯,动不动就说外国好,人家国外企业是这样搞的吗?好像他刚出国考察回来。在他看来从厂长到科长没一个好东西,经常编出点故事来恶心他们。但刘师傅技术好,人家也拿他没办法。厂里女工多,他一来车间里就会热闹,来点新闻来点笑话有时还来点恶作剧什么的。那时大伙儿也爱逗他玩,说刘师傅刘师傅,又从哪国考察回来啦?资本主义那么好你还回来干吗?他还一本正经,说那么艰巨的任务能轮上我吗?资本主义早都让领导消灭完啦。说急眼了他还跟人抬杠,脸涨得比脖子还粗,好像他真的见识过资本主义,他还举着双手喊——万恶的资本家,快来剥削我们吧!结果万恶的资本家来了,他把两条腿也搭进去了。他就像那个烧香引鬼的黄道士,鬼没来他天天盼,鬼来了他又嫌这个鬼太丑,不是他想要的鬼。
现在我说他其实也在说我自己,自己当初何尝不是这样?总觉着在厂里干没什么劲,干多干少一个样,大锅饭不好。可是一旦离开,才明白人和人其实没多大差别。鱼离开了水,能力大点小点都是一个死,有什么差别?从前以为这叫阵痛,痛一阵子就过去了,好日子还在后头。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们不过是一块抹布,用过了就该扔。谁也不会把抹布当做人。
我还是自己单干,自己对自己负责,我也不拖累任何人。我现在还不老,还能卖钱。我能做一天是一天,能余一点是一点,债虽然还清了,可艾艾还有将来。等有一天不能做了,我会痛痛快快死,绝不拖累艾艾。我已经活够了。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激动人心?
×月×日 头天阿月过来说,有个从前在酒店里认识的炮友来找她,说有个大单,要两个人,陪一晚给500,问我去不去。我问去哪,她说是一个大机关,而且是过夜的。我想艾艾明天开学,我答应去见她老师的,犹豫半天还是让给阿红去了。谁也没想到,她们一去就出了事。
肥肥过来说,快去看看吧,阿红一身肉都烫烂了!
原来阿月认识的炮友是大机关的一个小头头,为了给一个什么人物祝寿,就叫几个小姐去陪。谁知那人物对上床不感兴趣,只想作践人,先是让她们脱光了陪酒,然后让她们举着蜡烛围着酒席转,再后来就是动手掐,拿香烟烫。阿月聪明,还知道往那个大人物怀里拱,阿红哪见过这个?躲不开逃不走就骂,越骂越遭罪,乳头、肚皮,还有下身,全都烫伤了。
阿红这孩子没什么头脑,别看她儿子都六岁了。有次她拿手机给我看,上面有条短信说:找小姐太贵,找情人太累,还是找下岗女工最实惠。她笑得嘎嘎的,说梅姐姐你不就是下岗女工吗?现在广大炮友同志就喜欢你这样的。我脸都气青了,她还看不出来,还笑。其实我们这几个,最单纯的就是她。去了医院也不会遮掩,三问两问就说出了实情。这样那些女医生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随便处理一下就叫她们滚蛋。
阿月也烫伤了,但轻得多。她哭着说,不知道啊,我哪知道啊?那个小头头,从前也人模狗样的,不像这么孙子。开头我还以为那老头真的有料呢,连他们都给他摆两大桌,谁知是这么个老妖怪。
女人的身体并不金贵,也不像歌里唱的是什么仙境,什么生命源头,说这话的一般比较有钱,还想有更多的钱。她们也许是高级娼妓,我们只是下等娼妓。可下等娼妓也是人,她的身体跟任何人的没有两样,凭什么受到这样的虐待?这些人就不是人养的?他们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我浑身发冷,嗓子里像塞进一团纱布,我说不出话来。那些流浆大泡跟过电一样在我身上流淌,爬满了角角落落。
是的,我们是抹布,是下贱,为了多挣一点什么罪都得受。可我们天生是做抹布的吗?我们愿意当抹布吗?我们也曾经主人过。
×月×日 阿红身上化脓了,发起高烧。我们轮流去陪她,生意也没心思做了。阿月哭着说,她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意思是只能认倒霉了,可我却突然想到,难道就这样算了?难道我们就不能讨个公道?妓女有没有地方说理?尽管我明白,这个时代最困难的事情就是没地方说理,也没人听你说理。
×月×日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我问阿月,敢不敢再去那个地方,找那个人赔偿?阿月支吾半天不吭声,她只知道哭。阿红突然说,梅姐姐,你陪我们去吗?阿月也说,你去我们就敢去。
事情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先站出来,何况我们是这样一群人。从前,见别人被欺负,我们沉默,结果自己也受到同样的欺负。从前,明知不合理我们也忍了,我们不好意思说,结果人家好意思把你推进火坑。今天我们落难了,于是别人也沉默了。事不关己谁都不愿伸头,结果就是大家都进火坑。
我说,我陪你们去,话也由我出头说,但你们要挺得住,坚决不让步。你们要想好,如果到时候你们害怕了松口了后退了,我就只有一死。
阿红说,我不怕死,梅姐姐你要去死我就陪着。阿月见我们这么说,也突然跳起来,说你们这么讲话,不就是说我怕死吗?告诉你们,我都自杀过两回了,没死成,现在这个身子就是我赚的。我要后退半步都不是人养的!连肥肥也说,我也陪你们去,我要怕死我就是猪!
我们说着这些狠话,都跟什么似的。我们眼睛里放着光,胸口里滚着热浪,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很久很久都没这么有劲过了。后来,我们就抱在了一起。我们谈到了死,没想到这个话题是这样热烈。原来我们这些人,个个都不怕死,每个人都想到过死。
我自己曾经设想过多种多样的死法,从高楼上跳,往汽车下钻,拿刀子割手腕。可是那样把自己弄得血糊糊的,不好看,我得让自己有个完整的交待。这个看法她们居然也和我一样,大概女人天性爱美,连死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但她们说城里连口水井都找不到,不然跳井倒是个好办法。说农村很多女人都把井当成好去处,井,本来就是为女人准备的。在她们看来,死在井里就好比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去,那是一种最温暖最安全的方法。这我倒没想过,我说城里的办法是吃安眠药。我就准备了一大瓶,把奶奶剩下的药都积攒在一起。我把它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一旦时候到了它就是我理想的助手。我可以把自己当成那个飞升的嫦娥,偷偷吃药。我不迷恋人间。即便没有那么浪漫,至少我还有做梦的权利。我玩不过你们就不和你们玩了,我做梦总可以吧,梦总是我自己的吧。死了,我也不想留下什么遗言,艾艾知道该怎么做。
明天,我们就去会会那个“孙子”。
×月×日 这件事我必须记下来,记清楚。
我们找到了那个“孙子”,小伙子长着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看上去还挺善。听我把来意一说,他脸就更白了。他对阿月说,上这儿来横的?你不是找死吗?以后还想不想做生意了?阿月也不含糊,告诉他我们也是人,生意要做,赔偿也要。
然后我们就在大门外一直坐下去。其实还是挺吓人的,铁门,高墙,还有铁丝网,还听见里头有狼狗叫。这样僵持到中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出来一个年纪大点的。他说,你们谁受伤了?是来卖淫受的伤吗?阿月阿红就把经过说给他听,可那家伙突然就翻脸了,说卖淫犯法你们不知道吗?我这才有点反应过来。我说,没有嫖娼的就没有卖淫的,要犯法也是在你这儿犯的法。后来他看看我,指着她们俩说,你们两个,跟我进来,我们有医生给你检查。阿月阿红就跟他进去了,那人又阴阴地扫了我一眼。
过了几分钟,那“孙子”出来说,阿红阿月因为涉嫌卖淫被拘留了,让我们回去,说小心别把自己也折进去。说着还故意在腰上撩了一把,我看见那儿是有手铐叮当一闪。我的心一下就提起来,我知道我们这时候退缩已经来不及了,我说你把我也铐进去吧,我们是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肥肥也说,凭什么抓人?干脆把我们都抓进去。肥肥嗓门大,她一叫唤围观的人都上来了。那“孙子”又赶紧退回去说,抓谁了?你们看见抓谁了?这时那年纪大点的又出来,问我是干什么的,跟阿红阿月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我也是干这个的,我是下岗女工,市绢纺厂的,你要抓就连我一块儿抓。他盯着我半天,说一句你等着。然后那铁门轰隆一声就关上了。
然后我们就等着,一直等。等到天快黑了,阿月阿红才被放出来。我问怎么说,她俩也稀里糊涂,说她俩进去根本没人理,就那么一直坐在屋里,叫谁谁也不答应。刚才来个人叫她们先回来,说门口有人等你们回去吃饭,她们就出来了。
之所以要把这过程记下来,是因为事情没完。而且那家伙阴阴的眼神让人生疑,他说你等着,绝不是让我等在门外,而是让我等待报复。我记得那眼神,冰冷,尖锐、刺人。也记得那声音,低低的,压在嗓子眼里。我等着他。
我们说好了明天还去。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不能算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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