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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第二天一早,许翰明和吴雅萱到街道办事处办理协议离婚。协议内容是两人商议的,家中的资产分为三大块,活资产:多多;固定资产:房子;流动资产:四万元存款。活资产和固定资产没有异议,归许翰明。流动资产,两人礼让了一番,吴雅萱说全留给多多,就算她应该承担的抚养费。许翰明说,等你在国外发了财,再给也不迟。吴雅萱说那就一人一半。许翰明说,算了,你都拿去吧,你到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没有钱总是不大方便的。吴雅萱就哭了说,翰明,你真好。两人到了街道办事处门口,吴雅萱紧张了,说不知那些人会问些什么。许翰明说,不管他们问什么,我来回答就是了。吴雅萱紧紧地靠在许翰明身上,感觉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她的靠山,虽然不似和Chen先生一起时那般浪漫,却是一种更为坚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犹豫了一下,不过就一下。许翰明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挽着她的腰,俩人相互依偎着亲密无间地走进了婚姻调解办公室。调解员是个老大妈,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抬头一看以为他们进错了门,拖着辽西长音说:“走错了走错了,结婚登记在201。”

   许翰明说:“没走错,我们是来离婚的。”
    “你俩就这模样来离婚?”老大妈的眼睛从眼镜框上边溜了出来,满脸的狐疑。
    许翰明苦笑说:“那怎么来?还非得打着闹着来呀!”
    老大妈说:“想好了吗?”
    许翰明说:“想好了。”
    老大妈说:“我没问你,我是问这姑娘想好了吗?”
    吴雅萱的声音像蚊子在哼哼:“想好了。”

  老大妈摘下花镜,开始上课了,依我看呀,你们没想好。小伙子,这姑娘怎么啦?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她是偷汉子啦还是养情人啦?都没有,是吧!那你们离什么呀!你们别跟我说什么感情不合一类的时髦话,有什么和不和的?舌头和牙和不和呀,说它不和,整天在一块呆着,谁离得了谁?说它和,就没有牙咬舌头,舌头碰牙的啦?这居家过日子,还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呀!像我和我那老头子都磕碰一辈子了,不还是过得好好的吗?看你们进来时那亲密劲儿,怕是连蜜月都没过完吧?别太轻率了,回去都好好想想吧!老大妈说完了就没事了,又拿起了报纸,戴上了老花镜。

  许翰明看了看吴雅萱,吴雅萱捅了捅许翰明。许翰明硬着头皮说:“大妈,我们想好了,离。”
    老大妈又放下报纸,摘下了老花镜说:“小伙子,你别嘴硬,我见得多啦,吵着闹着进来,出去时连手都掰不开;像你们这样手牵着手进来的,还能掰喽?感情根本就没破裂嘛!”
    许翰明低声下气地说:“大妈,我们求你了,今天不办离婚手续就来不及了,”
    老大妈说:“什么来不及?没听说过,离婚还有来不及的。你是不是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明个儿就要生啦?”
    许翰明说:“瞧大妈您说哪儿去了,她明天要出国。”
    老大妈说:“出国就出国呗,我还出国了呢!新马泰转了一圈,也用不着换老公啊!”
    许翰明说:“她这跟您不一样,她出国就不回来了。”
    老大妈把矛头转向吴雅萱了,开始进行社会主义道德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家庭责任感教育,说了一大堆,吴雅萱低着头就是不吱声。老大妈终于说累了,问:“铁了心,是吧?就是要离?”
    许翰明赶紧说:“离!”

  老大妈这才拿出了离婚证,认认真真地填了起来。填完了把离婚证书分别交给吴雅萱和许翰明。最后一段话,老大妈说得语重心长:“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事事处处都替你想着。这婚虽然是离了,你要是在外国呆着不顺心,就回来,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亲人好啊!”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家门口了,吴雅萱问,你在想什么?许翰明说,我在想,这夫妻关系真是世界上最微妙的关系,近起来时俩人可融为一体,远起来时俩人可形同路人。

  晚上许翰明帮吴雅萱收拾完东西,就拎着枕头来到厅房,夫妻关系结束了,那种关系也就结束了。他合衣躺在沙发上,听见卧室里吴雅萱喃喃地在和多多说话,说的都是些生离死别的伤心话,别说多多听不懂,恐怕连她自己也听不懂。大概是絮叨的时间长了,那絮叨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声。许翰明使劲堵住耳朵,不让那声音往耳朵里钻,可脑海里的图像却怎么也挥不去,全是他和她恩恩爱爱的镜头,那些战火连绵的日子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许翰明后悔了,那么轻易就把婚给离了,真是大方过了头!可不离又能怎样?她的心已经不是你的了,留个橡皮人在家里,互相耗着,也没什么劲儿。唉!记起给多多取名的时候,他说过“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的那一天……”没想到这话还真就应验了。许翰明睡不着了,他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欲望,他们已有时日没行夫妻之实了,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肌肤之亲了,他希望能有一次,最后一次!他踮脚走到卧室门前,想推门进去,又犹豫了,她早就不情愿跟他做爱了,现在恐怕更没那个心情。他突然就联想起了自己那次的暴行,现在俩人在法律上已经分了手,再来那么一次可真就成了强奸犯了。他就忍住了,回到沙发上继续“烙烧饼”,过瘾地想像着她柔软的肢体,弹性的乳房。里屋总算没动静了,他也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了,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吴雅萱第一次入洞房时的模样。白影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前额,那手有温度,温热温热的很柔和,这温柔把他撩得难忍难熬,他热血沸腾起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稀里糊涂就把那事给办了。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了,他才睡实沉了。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八点,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东嗅西嗅,发现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是那种高级香水的味道,他在川美子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吴雅萱是从来不用这种香水的。他有些懊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昨晚干什么了?和谁干的?究竟干了还是没干?好几年他都没想清楚。

  吴雅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用了很长时间收集多多的照片,几乎把多多所有的照片都拿走了。她对许翰明说,今后,多多对你来说仍然是现实的,对我来说就只剩下这些照片了。许翰明说,你都拿去吧,我会再给他照的。吴雅萱抽出“幸福家园”题照看了半天没撒手。许翰明说,你要是不嫌碍事也拿去吧。吴雅萱摩挲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有了新的妻子,还会保留我们的照片吗?许翰明说,会的。吴雅萱就把它放回了原处说,翰明,我不能要求你不忘记我,可是我希望多多不要忘记我这个妈妈。许翰明叹了口气说,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就是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吴雅萱又呜咽了说,谢谢你,翰明,谢谢你。最后就剩下那条项链了,吴雅萱不知如何是好,迟迟疑疑她问,你看这条项链……许翰明苦涩地说,结婚时我连一条项链都没有送你,这就算我们的离婚纪念吧,你若实在嫌碍事,就扔了它。吴雅萱说,不!我会留它一辈子的。

  吴雅萱亲了亲多多,叮嘱说:“多多夜里要尿尿,你睡觉死,可千万要记得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又说:“多多不喜欢洗澡,你可要耐心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还说:“多多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给他吃饭要试着来,你可不能怕麻烦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抱着多多又哭了起来说:“多多,你别怨妈妈心狠,你不要恨妈妈,妈妈没用,妈妈无能,妈妈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多多,妈妈对不起你……”多多好像要排泄这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声不响就尿了吴雅萱一身。

  下午四点的飞机。许翰明说,我带多多去送送你吧!吴雅萱犹豫了一下,许翰明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吴雅萱先行,许翰明和多多打另一辆计程车,一前一后到了机场。他们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偶尔远远地对视一眼。许翰明看到了那个男人,很绅士很正派很有品位特别是很有“Money”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吴雅萱的好眼力,也就了断了对吴雅萱的念头。

  史诗也来给吴雅萱送行了。他忙前忙后上窜下跳,跟那个假洋鬼子“OK”得亲亲热热的。史诗远远看见许翰明,主动走了过来,先是满脸的幸灾乐祸,说许兄,被女人抛弃的滋味不大好受吧?随后又在许翰明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满脸悲壮地说,想开点,大丈夫何患无妻!给许翰明的感觉,好像就是他拉的皮条。

  吴雅萱走得并不潇洒,一步三回头,难舍难分地走向飞机,许翰明抱着多多隔着玻璃窗远远看着她,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进入机舱的一刹那,痴痴的多多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妈……

  许翰明在整个离婚过程中表现得像个英雄,送走了吴雅萱,就开始儿女情长了,心里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他又记起了一句名言:只有失去了才能感到她的珍贵……不对!好像是:失去了的才是最珍贵的……也不对。反正意思他理解了:珍贵的感觉只有在失去以后才能品味到,那么为了品味这种珍贵的感觉,就让她失去吧!这么一想,许翰明也就豁然开朗了。

  回到家,一向安静的多多一反常态地大闹了起来,镜子也不照了,鼻涕眼泪地哭叫不止。他哭的动静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眼睛一闭,脖子像小公鸡似的一挺,发出的声音却像狼崽子叫:嗷!这一闭一挺一叫,配合的倒也协调,许翰明看着挺有趣。“胜利楼”是砖砼建筑,隔音效果不好,鸡犬之声相闻,更别说这“狼嚎”了。多多嚎了几声,楼上就有人打开房门骂开了:“这是那家的兔崽子在嚎啊?给他爹他妈嚎丧啊?他爹他妈死绝了呀!”东北人骂人可真“绝”,开口就往死里骂,就像有八百辈子的深仇大恨!许翰明过去出门就上班,进门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和街坊邻里老死不相往来,自然也就判断不出来是谁在骂,不过他听出了那气势如牛的东北大嗓门是个女音。他心里寻思着,也不知她生没生过“兔崽子”,如果生过,也不知她那“兔崽子”给没给她嚎过丧。他想起他的前任房主说“胜利楼”的居民很穷的时候,邻里和睦的就像一家人似的,昼不上锁夜不闭户。现在富了,反倒个个剑拔弩张,好像面对的都是阶级敌人。东北大嗓门没震住多多的哭声,就开始敲暖气管子跺地板了,!咚咚咚!震的楼板都要塌了。许翰明火了,拿起锅铲子冲着暖气管子“!”使劲反馈了三下,楼上突然就鸦雀无声了。许翰明心里头骂:真他妈的欺软怕硬!谁知这三下会惹得祸起萧墙,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许翰明开始规劝他的“兔崽子”了:“多多,别哭别哭,你爹他没死,就是我,我是你爹呀!”
    多多不嗷了,用刚学会的词嚎:“妈——”
    许明翰耐心地劝说:“你妈她也没死,她走是走了,可她没死,你别嚎了,嚎也没用,她听不见,你要是非得嚎,还是趁你爹没死,嚎嚎你爹吧,等你爹真的死了,你嚎我也听不见了。”
    多多坚持要汇报他的学习成果:“妈——”
    许翰明恼火了:“怎么还是妈妈妈的,我是你爸爸!你爹!你老子!快叫爸!”
    多多顽固不化,又嚎了一声:“妈——”

  许翰明没耐性了,把多多抓到怀里,伸手就要打他的屁股,巴掌还没落下,多多就来了个本能抵御外强侵略,冲着许翰明就呲了一泡尿,这可是绝尿!臊了许翰明一身,自己毫发未湿!许翰明又好笑又好气说,嘿!儿子啊!你可真有两下子呀,连这武器你都会使用了?他脱下湿衣服,就翻腾着找衣服换。许翰明很久没料理家务了,半天也找不到,冻得直发抖。多多胜利了,也就不闹了,他开始舔自己的鼻涕了,就像大连人吃生海蛎子一样舔得有滋有味。许翰明发现了,急得大吼,停!停!你给我住嘴!晚了,多多已经舔干净了脸上的鼻涕,他骄傲地仰着舔净了的鼻头开始继续作战了。他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扇动着小小的鼻翼,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闻了一会儿他失望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大家伙,眼神迷茫而无助,他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气味的变化,皮肤感觉上的变化,他不喜欢这种变化。

  多多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细细的鼻息把许翰明弄得痒痒的。这种生理感觉使许翰明的心颤抖起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亲情感,就像他中学时做过一篇作文,题目是:你最深刻的一次感受。他全文只写了一句话,我最深刻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不是调侃,情到深处还真就是这种感觉。许翰明把多多幼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多多本能地拱在他温暖的怀里汲取热量。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小脸蛋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把自己的小鼻头都挤扁了,仿佛只有这样紧紧依靠,他才能获得安全感。许翰明低下头来,把脸靠在多多的小脸蛋上,轻声安慰说,多多,别怕,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多多慢慢安静了下来,睡着了,脸上挂着没干的泪水。许翰明心痛了:可怜的多多啊!他痴也好,傻也好,都是他许翰明生命的延续,也许吴雅萱说得对,他许翰明命里注定要转世为一个傻子,也许多多永远都不会认识他的爸爸,但他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这一生来陪伴多多的那一生,谁让自己当爹了呢?既然当了爹就得负起这责任。许翰明替多多擦干了眼泪,把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这夜许翰明光着身子抱了多多一夜,嘴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是多多,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

  许翰明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由上帝安排的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公平的生活道路,这条路有多长,他不知道,也没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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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许翰明当了快两年的爸爸,这回才算真正“上岗”了。

  如果现在有人问他,最艰苦的工作岗位是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当爸爸。生活的琐碎是许翰明始料不及的。首先他要给多多寻找一个白天的栖身之地。他填了三天的请假单,在事假理由一栏写了两个字:隐私。他不愿公开自己离婚的消息,这事儿说的再好听,其实质也是被老婆给踹了,掉份儿!川美子对着“隐私”两个字瞅了半天,心里痒痒得难受,许翰明会有什么隐私呢?可她没问。既然他打出了隐私的牌子,那一定是不高兴别人问的,她不愿意让许翰明感觉她没修养。

  许翰明带着多多来到街道托儿所。托儿所不大,有不到10个孩子。托儿所的最高行政长官是个20岁刚出头的女孩,学会自己擤鼻涕才没几天,如今却身兼数职:所长、保育员、外加营养配餐员。她太年轻了,精力过剩,这么多“衔”也压不倒她。许翰明去的时候,好几个人等在哪儿了,她却在和男朋友开电话会议,是那种屁扯扯的大尾巴会议,说的全是没滋没味的废话:什么?你想我?想我怎么不来看我?什么?你忙?谁不忙啊?千山万水总是情,你来个电话行不行?你还是心里没有我。什么?你发誓?一千年一万年?得了吧,不用一百年我就变成木乃伊了。什么?来生来世?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扯那么远干嘛?你呀,发什么誓都没用,不如来点实际行动。什么什么?你坏!你臭美!谁是那个意思啊!谁呀谁呀?就是你吧,臭流氓……许翰明耐着性子等着,过来人对这种事儿得理解!也就是这阵子吧,什么屁话都是香话,等结了婚,什么香话都成屁话了。可等着等着就等不及了,他礼貌地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大伙儿,意思是说这么多人等你呢。所长捂着话筒不耐烦地说,等等,没看我正忙着哪!好在“会议”进行到了实质阶段,开始约会时间了:什么?明天下午四点?不行!我四点还没下班呢!改成五点?不行!五点我要去做美容。什么?六点?不行!六点我要吃饭。七点?七点我还没吃完饭呢。八点也不行!我要看电视剧,港台片,武打的,特逗!你说十点?你脑子有病啊,十点我该睡觉了,后天还得上班呢!什么?后天晚上六点?还是不行,后天晚上六点我要……就这么一天一天约会下去,约到明年也约不出个结果来。许翰明忍无可忍就出声了,我说小姐,这是工作时间。所长白了他一眼,对着电话扔出一句,先说到这吧,你等我电话!她怏怏地收了线,满脸不高兴地问,你们都什么事啊?几个人都礼让许翰明先说。许翰明如实介绍了多多的实际情况和自己来的目的。所长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是个傻子啊。许翰明不满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所长说,那我怎么说话啊?实事求是!我这个人最不会虚里冒套了。想听好听的,别处听去!许翰明忍了忍说:就这么个实际情况,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所长说,我照顾你?那谁照顾我啊?许翰明又忍了忍说,你的工作不就是照顾孩子吗?所长说,我的工作用得着你安排吗?照顾孩子也得分什么样的孩子,你这孩子还是让疯人院照顾去吧!

  “你……”许翰明刚要跟她急,旁边一中年妇女拽了拽他,小声说:“先生,算了。求人办事就得看人的脸子,得忍!依我看你这事办不成。就是勉强办成了,你孩子也没个好。你不如到那些大的托儿所去试试,庙越小越没王法。”
    许翰明突然就明白了,他许翰明万事不求人的潇洒年代已经过去了,今后带着多多,求人的地方多啦,自己首先得学会一样:忍!从此这个“忍”字就成了许翰明的座右铭。

  许翰明带多多来到了全市最富盛名的聪聪幼儿园,这是一家从托儿所到幼儿园六年一贯制的示范幼儿园,据说经这里调教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神童。孩子家长们挖门挖窗,削尖了脑袋把孩子往里塞,生怕塞不进去,会给国家造成减员一名神童的重大损失。许翰明没那奢望,望子成龙他不敢想,只要能把多多调教得懂人话吃人饭,别尽吃鼻涕就行。幼儿园院长没听完他诚实谦虚的陈述,就不屑一顾地毫无同情心地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只接受健康儿童,作为优秀学苗输送,像你这种孩子来了,会影响成功率,从而影响我们幼儿园的信誉。许翰明说,院长啊,您可别错过了机会,没准我儿子经过您的培养,会成为了第二个卡尔·威特,到那时您的幼儿园可就享誉全世界了。院长倒也虚心问,卡尔·威特是哪家幼儿园调教出来的呀?得!她连卡尔·威特是谁都不知道,也就别指望她能培养出第二个卡尔·威特了。

  许翰明带多多又来到一家托儿所,这回不是示范托儿所,所长的态度反而和蔼了许多,她像对小朋友一样耐心地听了许翰明谦虚而诚实的叙述,极富爱心地无比同情地循循善诱地说,哎呀,真是可怜,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许翰明刚觉得有点希望,就被“可是”给转折没了,可是,我们所人手不够,一个保育员要带二十几个孩子,怕是没能力照顾这种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一旦有个闪失怎么办啊?像磕啦碰啦,拿东西不小心戳到眼睛啦,吃东西不小心噎着嗓子啦,这要是残了瞎了……许翰明吓得赶紧跑了出来,他知道再说下去就该说“噎死了”。许翰明足足跑了三天,腿都跑断了,还是没有一家托儿所肯接收这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也许永远不会有自理能力的精神疾病患儿。

  许翰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最难心的事是给多多做饭。多多没得商量,你得一样一样地试,做米饭不吃,做稀饭,还不吃,再做面条,又不吃;烧牛奶,不喝;冲豆粉,不喝……一顿饭扒了许翰明一身皮。吃完饭得给多多洗澡,这也是件难事。多多怕水,进了浴盆就吓得撒尿,总不能用尿给孩子洗澡吧,得重新烧水,烧好了,倒进浴盆,刚把多多放进去,哗哗啦啦,泉水叮咚一响,又是一泡尿。许翰明急眼了:我再烧水再换水再把你放进去,我看你那小小的膀胱里能储存多少尿!这回多多不尿了,小手紧紧地抓着盆沿儿,老老实实地坐在浴盆里,两只恐惧的小眼睛黑溜溜地直直地瞪着他爹,许翰明欣慰地说,儿子啊!你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你爹往死里尿。他捋胳膊挽袖子,正准备大干,水面上漂漂乎乎地浮上了一橛黄黄乎乎的东西,许翰明仔细一看,差点没抱头痛哭,儿子啊!你可真是想要你爹的命啊!一个澡又扒了许翰明一身皮。到这儿,工程还只进行了一半,多多失去了妈妈,失去了那种习惯了的安全感,就患上了皮肤饥渴,第一夜许翰明是光着脊梁抱着他睡的,这就成了惯例了,回回都得这样,多多才肯入睡。许翰明不会唱摇篮曲,哄他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就重复一句话,你是多多,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重复来重复去倒也有了一点韵味,和摇篮曲也差不多了。多多睡了,他要给多多洗衣服,洗完衣服要给多多刷尿盆,刷完尿盆……许翰明的皮就这样一层一层被他儿子扒光了,好容易躺到床上了,最重要的问题又来了:明天怎么办?

  许翰明和多多之间的较量是一场无规则的较量,无论许翰明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理解多多的思维,因为多多根本就没有思维,其战果总是小人战胜了大人,弱者打败了强者,多多是永远的胜利者,许翰明由此封他为“司令”,自己做了“勤务兵”。多多司令滥用职权,把勤务兵许翰明调遣得团团乱转,他请了三天假,可不知不觉就误了六天工。

  川美子耐不住了,这天下班后,屈尊就驾来到许翰明的寒舍。多多已经睡了,许翰明正在给多多洗尿裤,两手沾着肥皂沫,家里乱得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川美子倒也没嫌恶,自己把沙发上的东西归拢归拢,腾出块地方坐下了,四处寻视了一圈问:“你太太呢?”
    许翰明不想隐瞒了,一个人光明磊落活得才轻松,保留隐私,太累!他说:“我爱妻子的艺术没掌握好,离了。”

  川美子的眼睛顿时就发光了。她没料到她最大的绊脚石竟然没费她的吹灰之力,就主动让贤了,好傻的女人啊!她进入状态了,好像许翰明已经是她的了。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多多在里屋哭了起来,许翰明看看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就往里屋跑,边跑边说:“差点儿误点,我儿子这尿啊,比飞机航班还正点,二十一点零一刻,分秒不差,准来。”

  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了,许翰明有孩子,还是一个傻孩子。以她川美子的尊贵,能做这傻孩子的继母吗?谈婚论嫁,可不是玩情趣,来不得半点的浪漫。许翰明抱多多撒完尿回来,川美子问:“你这儿子打算怎么办?你就一辈子背着这个包袱吗?”
    许翰明说:“我是他的父亲,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川美子说:“他母亲就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了吗?”
    许翰明说:“我没想那么多。”
    川美子说:“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就这么呆着?不上班了?”

  许翰明脑袋耷拉下来了。这一切的确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还无法适应和应付这种变化。川美子看着他的难过样儿,心想,如果现在让他抛弃儿子,他不但不会同意,还会引起反感。慢慢来吧,男人对女人都没长性,何况是对一个傻孩子呢。没几天他就被孩子闹腾烦了,那时不用她开口,他自己就把累赘抖落了。想到这儿,她就容忍了他。她用关怀的语气说:“既然托儿所送不进去,就先找个人家看着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妇。”

  川美子还真的给许翰明找了位保姆,打哪儿找来的不知道,不过是她精心挑选的,别的不论,就一条:厉害。保姆是位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不过据说她们厂人手挺缺乏,她是在“组合”中被刷下来的。这不仅是一个用重金买来的“勇妇”,还是一个天生的“悍妇”,长得虎背熊腰的,那块头和许翰明差不多大。她在工人阶级队伍里当了半辈子主人公,对自己从事这下贱的工作,满肚子的不愿意,见面就发牢骚说,我们工人阶级倒成了你们资产阶级的仆人了。许翰明赔着笑脸说,就冲你家这29寸平面直角大彩电,你就比我资产阶级。保姆问,你家彩电多大?许翰明说才21寸。保姆就笑了,看来她对自己也能挤进资产阶级的队伍很得意。双方议定价格,保姆说,女孩400元,男孩600元,你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男孩,要格外再加300元,就是900元。这是8小时工作制双公休日的价,如果双休日加班,平日加点,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工资加倍。以小时计算,每小时工资5元钱,加倍就是10元钱。许翰明问,为什么男孩比女孩的托保费贵?保姆说,男孩命贵。时代不同了,男女也不同。你若不信,可以到物价局去咨询,看我蒙没蒙你。这时代真是倒退了,老人家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现在又成了时代不同了,男女也不同。许翰明别无选择,就同意成交了。

  安置好了多多,许翰明就上班了。
    川美子一见许翰明,立刻把他叫进了她的办公间,神神秘秘地拉上了鹅黄色的幔帘。许翰明以为出了什么事。川美子说,没事,你吃早点了吗?许翰明说,没吃。她就用微波炉给许翰明做早点,是西式的:面包牛奶加咖啡。许翰明说,让董事长给我做早点,这怎么好意思啊!川美子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要有良心,别辜负了我就行。许翰明边喝着牛奶边问,我怎样做才算得上是有良心呢?
    川美子说:“很简单,娶我呀。”

  许翰明差点被牛奶呛死,“扑哧”一声喷了一桌子。他从没想到川美子会对他动真格的,他认为她不过是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闷了,找他解闷的。男人嘛,有几个柳下惠?就是有,也都在封建社会被埋葬时就死光了。现在的男人不主动招惹女人就算是优秀男人了,如果有女人送上门来,个个都是来者不拒,况且川美子是个漂亮的女人。但他喜欢和川美子交往主要是精神上的需要,在他和吴雅萱关系出现裂痕的时候,他需要她的关爱和慰藉,当然男女之间嘛,他也并不反对实现一点“主题内容”。可自从川美子冷下来以后,他连这点念头也没有了。川美子是老板,老板就是老板,自己是雇员,雇员就是雇员,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有设计过他们的未来,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差距太大。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更没想过在他们之间可以谈婚论嫁。

  川美子连忙上来给他捶背,关爱备至地说:“看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许翰明抹着嘴巴说:“让你吓的,你看,我都吐奶了。”
    川美子娇甜一笑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许翰明松了口气。他认为,这种事,如果被当作玩笑说出来,她就绝对不会当真。如果她当真,就绝对不会用玩笑说出来。玩笑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用来淡化可能出现的误解。也就是说川美子在暗示他,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谈婚论嫁,这恰好符合他的原则。于是他也开玩笑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没准我一当真,还真的把你据为己有了。”但这回是许翰明失误了。

  川美子以为得到了响应,心花怒放,捶了他一拳说:“你少臭美!”川美子说这话时的表情很地道,原汁原味,整个一个东北娘们儿。许翰明又纳闷起来,这川美子是挺奇怪的啊,怎么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呢?
    川美子没有在公司传播许翰明离婚的消息,许翰明也无需为自己的离婚开新闻发布会,所以一切从表面看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许翰明下班后不再搏杀“扑坛”了,扑坛上缺了把好手,又没了搞笑的人,同事们都觉得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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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许翰明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管那保姆是不是敲了他的竹杠子,那也是川美子给张罗的。他感激川美子的关照,工作也就越加卖力。川美子也不那么矜持了,像保镖似地把许翰明带在身边,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许翰明的身价呼呼看长,没几天就被提升为副总经理,成了公司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二号实权派人物。任命后,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鹅黄色的幔帘后,含情脉脉地说:“翰明,我会给你你所需要的一切的,包括金钱地位和女人。”

  许翰明心里却不大舒服,他全然没有了第一次升职时的那般兴奋,似乎这次升职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的,而是川美子施舍给他的。许翰明骨子里是条东北汉子,是汉子就得自个儿顶天立地,靠一个日本娘们撑着腰杆,算个什么东西!川美子承诺给他的一切,反而让他有了受控于人的感觉。你想想啊,连媳妇都是她给找的,你就是钻进被窝里,都在她的控制中,难受不难受啊?许翰明万事不求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别人的“恩”他是一定要领情的,但他还是觉得川美子的“恩”这样背负下去过于沉重了,他就开始回避川美子了。许翰明下了班就像被狼撵急了的兔子一样,撒腿就往家跑,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川美子,还因为多多。

  多多自打被寄放在保姆家里,就明显瘦了,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保姆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磕碰的,你儿子傻着哪,没事就用脑袋撞墙玩,信不信由你。多多也不挑食了,回到家就像饿了八百年似地,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的。许翰明怀疑保姆白天是否给过他饭吃,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吃饭不太好啊?保姆就不高兴了说,你以为我是他的后妈呀?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我能虐待他吗?他要是死了,我的经济来源就没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许翰明就不敢多说了,怕引起她更强烈的报复意识,于是就格外买了补养食品送过去给多多吃。保姆满脸开花地收下了,说多多早该补养补养了。可补养来补养去,多多还是越来越瘦。有一次许翰明办完事顺路接孩子,比平日早去了两小时,进门就看见保姆刚放学的儿子在大吃特吃,吃的全是他给多多买的补养品。还没等他开口,保姆就开口了,你可别以为我儿子是吃你的,那是我今个儿上超市买的,不信你就过来瞅瞅,包装上没写你的名字了吧?你叫它,它也不答应啊!那保姆欺负多多不会说话,瞒天过海,信口雌黄,许翰明还有辙吗?他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下了班像冲锋一样,把多多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这天下了班,许翰明又急冲冲地往家跑,在走廊里,被川美子拦住了。川美子说:“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许翰明说:“没那事儿,我躲你干嘛?我是急着去接我儿子。”
    川美子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说:“又是你的儿子,我不是给他找了保姆吗?你还有完没完?”
    许翰明听着不顺耳,也不那么高兴地说:“这能有完吗?保姆是保姆,爹是爹,保姆是一时的,爹可是一辈子的。”
    川美子又缓和了说:“既然当爹是一辈子的事,也不在这一时了,我希望你能把今天晚上的时间给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许翰明就不好拒绝了。

  许翰明和川美子又置身于那个如诗如画的情景中,那像玻璃花房一样的夜景餐厅,那悠扬委婉的萨克斯旋律……但有了多多这块心病,许翰明的激情就没那么强烈了。他很难进入情景,隐约之中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情景是虚幻出来的:玻璃房是悬浮在宇宙中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空间站,萨克斯的旋律像天籁之音一样遥远,就连川美子温柔的微笑都僵化得像一张戴着面具的假人,这一切并不真正属于他。属于他的是那38.505的“皇宫”,是他的儿子多多……

  川美子脱下风衣,亮出了剪裁合体的中式旗袍,紫红色的,上面有手工刺绣,很漂亮,就是不大像生活着装,像是在电影里或舞台上。川美子面如桃花,春意浓浓地问:“好看吗?”
    许翰明点点头说:“好看!我只是不知道你们日本人也会喜欢我们中国的民族服装。”
    川美子说:“最具民族性的也是最具国际性的。不过除了中国旗袍以外,我对中国的什么都不喜欢。”
    许翰明听着有些别扭就问:“那么你喜欢中国人吗?”
    川美子摇摇头说:“不喜欢。不过你是一个例外,我喜欢你。”
    川美子用这么直白冷静的方式表白了自己,倒让许翰明感到意外了,他支吾着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殊荣?”
    川美子用欣赏的微笑看着他说:“你可爱就可爱在你不知道自己可爱在哪里,这比那些自以为是装腔作势的臭男人强出百倍,我就喜欢你的这一点。”
    许翰明难为情地说:“你别开国际玩笑了,你是个日本人,我可是个中国人。”
    川美子说:“爱情不分国界。”
    许翰明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
    川美子说:“爱情没有尊卑之分。”

  许翰明认了真说:“川美子小姐,真的很抱歉,我现在精力有限,我得照顾我的儿子,我……”他想说,他没有精力泡妞玩,但川美子没让他说完,就扭转了他话题的方向,说:“这正是我顾及的问题。算了,我们先不谈这个,谈点开心的话题吧。”川美子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包“大中华”和一把手枪式的打火机说:“来一支?”
    许翰明开心不起来说:“不会。”他记得川美子平时不吸烟。
    川美子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把浓浓的烟雾喷在许翰明的脸上,嘲笑说:“你怎么像个童男似的,好没劲!”
    许翰明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叼在嘴上,川美子用“手枪”啪地给他点燃了。许翰明吸了一口说:“我看,你倒像个教唆犯。”
    川美子又笑了,妩媚之中透露着妖艳,她说:“男人个个都是靠女人教唆的,没经过女人调教的男人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过自己调教出来的男人别有一番情趣。”
    许翰明说:“你该不是想调教我吧?”
    川美子说:“为什么不?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调教出来的,但你能,我对你有信心。”
    许翰明感觉自己很没面子,被女人调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像是被女人强奸的味道。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就能调教出来?”
    川美子心情好,话特别多,她只顾实现自己的表现欲,就不大顾及许翰明了。她说:“我喜欢研究男人,女人只有了解男人,才能了解女人自己。”
    许翰明说:“你了解男人有多少?”

  川美子说:“中国男人曾经是世界上最规矩的男人,毛泽东时代的男人是‘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大帮’。现在不同了,现在中国男人是世界上最花心的男人,是‘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大帮’。这年头,只要是有点本钱的男人,个个都是‘家里有个能干的,外面有个好看的,远方有个思念的,单位里还有个犯贱的’。真是‘情况’人人有,不露就是高手啊!”
    许翰明被川美子幽默得大笑起来,有了点兴致。

  川美子被许翰明笑声鼓励得情绪更加高涨了,她继续说:“我从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可以猜出他们的年龄,肯和女人结婚的男人,一定是二十来岁不谙世事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他们还不知道,家庭是女人的港湾,却是男人的牢笼。三四十岁的男人就比较成熟了,他们没了家庭的梦想,也就没了结婚的热情。所以他们爱一个女人只能爱到同居的份上,只要你一提出结婚准会把他吓跑喽。他们宁可忍气吞声,腹背受敌,做一辈子‘地下工作者’,也不会放弃原有的家庭,和一个所爱的女人结婚。”

  许翰明像被脱光衣服,放在川美子面前的手术台上做解剖,那感觉委实不怎么受用。女人太了解男人,特别是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太了解男人了,会让男人感到可怕。因为男人都是外强中干的,他们肚子里的那点玩艺儿,最怕被女人揭穿。许翰明突然觉得自己很糟糕,从第一次和川美子接触开始就很糟糕,川美子不管自己说话还是听他说话,永远都是占着上风的。他的机智幽默一到川美子面前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不甘心了,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像在研究一件古董。

  川美子说:“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许翰明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的汉语说得比我们这些中国人还地道,对中国的历史和人情又这么了解,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川美子说:“这是我的秘密。”
    许翰明说:“我不可以知道吗?”
    川美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骤然冷若冰霜,冷冷地说:“一个人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永远不要知道那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许翰明倒吸了口凉气,川美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时而纯洁得像个圣女,时而放荡得像个妓女。许翰明自卑了,他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吴雅萱他搞不懂,川美子他更搞不懂,要搞懂一个女人实在是比搞一个女人更难啊!他倒真的需要向川美子请教了:“好吧,我不问了。既然你这么了解男人,那你说说,我是哪种男人?”
    川美子恢复了常态说:“你呀,介于两者之间,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许翰明突然就发了狠,他不计后果地攥住了川美子的手,把她拥入怀中说:“那好,我就来个贼胆包天!”
    川美子躺在许翰明的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凸凹有致的胸脯性感地起起伏伏,许翰明把手伸了过去……川美子突然挣脱出来,她是理智的,她要的不是他的一时冲动,而是他的一生一世。她抚平凌乱的头发说:“我可没那么贱。”川美子又失误了,其实她并不了解许翰明这种男人。许翰明经过这次打击就再也没了主动进攻的欲望,蔫头耷脑地喝起酒来了。

  川美子说:“怎么?自尊心受损伤了?”
    “没有!我的自尊心早被狗吃了。”许翰明话中有话地说。
    川美子听出来了说:“你在拐着弯儿骂我?想骂我也别当着我的面骂,写到日记里去。”
    许翰明说:“太遗憾了,我的日记都是不会写字的时候画的,自打我学会了写字,就不写日记了。”
    “你别总没正经!”川美子觉得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她很平静但是很认真地说:“说真的,翰明,我不希望我们彼此仅仅是一种临时的需要。我希望我们能结婚,我们结了婚,这朝明船运公司,这千万资产就是我们共同的了,由你来管理。我累了,真的累了。翰明,我需要你,这对我们双方都是理智的选择,是不需要太多的考虑。”

  这大大出乎许翰明的意料了。她真的要嫁给他?而且如此重大的人生决定,她竟然谈得如此平静,就像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就算是他们可以谈婚论嫁,这种谈法也太寡味了。许翰明感觉中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他不再幻想浪漫,但至少应该有点激情。他想用调侃搪塞过去,就说:“你可别把我吓死了。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找老公,是在找雇员,是吧?你是想找一个不花工钱的雇员。”

  川美子说:“不!我是在找老板,别人为此要奋斗好多年,甚至一生,而我可以使你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老板。”
    许翰明说:“刚才你还在说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川美子说:“正因为如此,求婚的话才由我来说。”
    许翰明一看搪塞不过去了,也严肃起来说:“你想过吗?你要和我结婚必须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你要做多多的妈妈。”
    川美子说:“如果你的儿子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愿意接受他,做他的妈妈,可是……”
    许翰明说:“没有‘可是’,不管多多是否正常,他都是我的儿子。无论谁成为我的妻子,都必须成为多多的妈妈。”
    川美子说:“这太过分了,我若不接受呢?”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并没有要求你接受。”

  这不像是在谈恋爱,倒像是在谈判了,男女之恋不能凿得太实,凿得太实了就凿没了。于是气氛就沉默了,两个人都没了话说。从饭店出来,秋风习习,川美子突然打了个寒战,说化妆袋忘在了洗手间,让许翰明先走。许翰明知道这是不愿与他同行的借口,也不强求。他觉得天气并不那么冷,至少没冷到打寒战的地步,川美子似乎在回避什么。这次接触给许翰明的感觉不怎么好,觉得忒没劲!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善解人意,安静温情,朦朦胧胧,似乎有着无穷韵味的川美子,不喜欢今晚这个咄咄逼人,放荡轻浮,一览无余的川美子,到底哪个川美子是真实的川美子呢?这么想着一不留神迎面和人撞了个正着,他连忙道歉,对方没反应。许翰明以为自己是撞上了电线杆,定神一看,又的确是个人的模样。那人又瘦又小,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充满雕塑感,显示出他的年龄至少在70岁以上,他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旧式中山装,脏兮兮的。老头充满怨恨地看了一眼许翰明,就转移了视线,绝望的眼神热切地盯着一个地方,抖动的双唇几乎不出声地喊:“小美子,小美子!”许翰明顺着他的眼神寻去,那头系着的竟然是走回酒店的川美子。他好奇起来,闪身躲在树后,等了半天,川美子就算回洗手间取十次化妆袋也该出来了,可她始终没有出来。许翰明怏怏无趣地离开了。心中又多了一个疑团:这老头称川美子为小美子,是认错人了吗?不像!川美子躲在酒店不出来是不是为了避开他呢?可许翰明实在想像不出,这个穷困潦倒的中国老人和雍容华贵的日本川美子小姐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他突然就联想起了那双窥视他和川美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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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后来,许翰明不下一百遍地问过自己:在他和川美子之间究竟是谁的错?
    是川美子错了吗?
    不!她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是自己错了吗?
    不!他的确不能出卖自己。
    谁也没错,只是那两颗心本不该相遇。两颗不该相遇的心为什么会相遇呢?是命运在捉弄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捉弄自己呢?

  其实自从许翰明请假复出,川美子那火辣辣的眼神,满公司的人都感觉出来了。大伙儿并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背地里开始称许翰明为“大老板”,简称“老大”。称川美子为“二老板娘”,简称“二娘”。川美子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表现得很大度。许翰明的感觉就不太好了。小郑对许翰明做了一次善意的忠告:“老大,别太猛了。孙子兵法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了解她多少啊?”

  许翰明说:“我们没什么,真的,最多拉过手。”
    小郑说:“谁管那些呀!你甭说是拉她的手,你就是把她拉上了床,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了解她多少?”
    许翰明说:“你什么意思?”
    小郑说:“有你在,我儿哪敢有意思。喏,你听好了,这波斯猫是舶来品吧,可有纯种的有杂交的;这沙皮狗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这……”
    许翰明说:“你别猫呀狗的绕弯子了,直说吧!”
    小郑说:“你急什么,我刚要说正题呢,这东洋人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纯种的叫大和民族,这杂交的呢,是中日合作生产的新品种,叫半拉东洋。你以为引进国外品种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鲜事吗?错啦!她爸她妈时髦着哪,早就进行民间合作啦!听懂了吗?没懂?你自个儿悟去吧!拜拜!”
    许翰明被云遮雾罩地搁在那儿了。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公休日一大早,川美子就来电话约许翰明去郊外踏雪。许翰明说:“我哪有那闲情逸致啊,今天是保姆的法定公休日,我得带儿子。”
    川美子不耐烦了说:“又是你的儿子,以后在我们的谈话中,能不能不再提到你的儿子?”
    许翰明说:“行!没问题,但我们以后只能谈工作,我保证不会把儿子夹到工作中来谈。”
    川美子说:“你别跟我叫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为了儿子,完全放弃了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啊。”
    许翰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曾为人母,如果你有过孩子,你就该知道,很多时候,你必须为孩子放弃自己的生活。”
    川美子说:“你别来教训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我就在那里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收了线,再挂就没人接了。

  许翰明没法子,就把多多送到保姆家。保姆盘腿坐在板床上,就像地主婆对前来交租粮的佃户一样爱见不见地说:“送来啦?搁那儿吧!”多多赖在许翰明身上死活不肯下来,保姆上来一把就把他抱了过去说:“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嚎什么嚎啊?瞧你爹那驴脸拉得老长,还寻思是我虐待了你呢。”许翰明无奈地拉着他的驴脸走出了保姆的家,听见多多在背后大声哭,他咬了咬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校长说的话,他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对自己说,许翰明,好同志,忍着吧!人这一生要“忍”的事真是太多了。

  许翰明打计程车来到与川美子的约会地点,晚了一个小时。郊外的山野,保持着天然的原野风貌,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峦,松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嗦嗦发抖。许翰明等了一会儿就和松枝的状态一样了。什么不见不散?川美子连影儿都没有!耍他呢!他怏怏地走下山来,雪路漫漫,人踪不见,更别说计程车了,他只好沿路往回步行。走了好一段才见着一个很衰老的背影,那人个子本来就不高,让北风吹得缩成一团就更矮了,像个土豆似的,在雪地上蹦蹦地朝前滚,滚着滚着就滚不动了。许翰明赶上去一看,竟然是在太阳城饭店前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老头还是穿着那件旧式蓝色中山装,里面穿着一件五六十年代才有的那种秋衣,领口被厚厚的黑色油垢粘的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只剩下了毛边。老头见到许翰明,又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没理许翰明,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轱辘着,又轱辘了几个跟头,栽到雪地里爬不起来了。许翰明上前一摸,他的头滚热滚热地在发烧。许翰明脱下大衣,裹在老头身上,背着他走了几里地,总算堵到一辆进城的柴油机动车,把老头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感冒,但从症状看似乎还有其它引起感冒的病因,至于是什么病,那就需要住院做全面检查了。医生让许翰明办理住院手续,许翰明犹豫了,说没带那么多钱。他听见旁边两个护士冲他撇嘴议论,这年头养儿真没用,你看那儿子穿的多好,那老爹穿的多寒碜哪!老爹都病成这样了,还舍不得给老爹花钱。许翰明有口难辩。

  老头住进了观察室挂吊瓶,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许翰明的传呼机上保姆一个劲地呼叫着,他惦记多多,就想走,可他一起身,那老头就“哼呀”一声,不知是真醒还是假醒。许翰明没辙了,干脆全当认了个爹,踏踏实实地趴在床边陪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老头烧也退了,可还是不睁眼。许翰明觉得他有点不那么实在了,就说,老爷子,您别讹我,您那是自己得的病,没我什么事儿。您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喽,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既然学雷峰了就学到底,一准送您老回家。老头还是不睁眼不说话。许翰明又说,要不然,您告诉我电话号码,我通知您的家人来接你?这下坏了,一行眼泪从老头干枯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蜿蜒曲折地爬过脸上的沟沟壑壑,一直流到枕头上。许翰明进退不得,护士催他去交这一夜的床费,他交钱回来,老头就没了踪影,连句谢谢都没留下。许翰明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老爷子装聋作哑了一晚上,就是为了逃避医疗费。你做好事,却给他提供了占便宜的机会,这年头,学雷峰,蠢哪!

  许翰明出了医院,赶紧跑到保姆家接多多。一看,惨喽,多多像伤兵一样满脑袋缠着白纱布。保姆说是在她做饭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来,摔到了暖气包上,我“叩”你了,你没复机。许翰明忍无可忍了,说,孩子怎么会跑到窗台上去呢?你们家住的可是六楼啊,要是孩子不是摔在屋里头,而是摔在屋外头,那还有命吗?你还讲点职业道德吗?你还有点责任心吗?你这是在用良心赚钱吗?你简直是在图财害命!许翰明抱起多多就要走,这回保姆不凶了,拍着胸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着说,大兄弟啊!你可千万多包涵啊,我们下岗女工不容易啊!你不管怎么得给我留条活路啊!我也有儿子要养啊!我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问题了啊!许翰明心软了说,好吧,我这次原谅你,今后你可要善待我的儿子啊!保姆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许翰明抱多多回到家还没坐稳,川美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嗲嗲地说,你昨天死哪儿去了?害得你老娘好等。那口气粗俗得就像没教养的农村老大嫂,川美子实在是有些怪,品位也是能上能下。许翰明本来就气不顺,也粗鲁地说,我没死哪儿,去晚了。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老娘了?正好我昨天捡了个爹,你俩凑一对吧。他把昨天的事大致和川美子说了说。川美子嘀咕了一句,这老不死的。许翰明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川美子的声音清晰了,你听着,如果你想和我继续保持关系,就不要再管那老东西的事。许翰明问为什么。川美子说没什么为什么。许翰明说,不对,一定有为什么?我上次在太阳城饭店门口见过这老爷子,他好像是在等你,叫你小美子。川美子的声音立刻就变味了,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许翰明说,我们没搭话,他到底是谁?川美子说,你还没有问这话的资格。那声音冷得能把人冻透了。许翰明的热度又降了好几度,他觉得在他和川美子之间有一种距离,一种无法缩短也无法消除的距离。他沉默了,川美子又温和了,继续约他去踏雪。许翰明说,你愿踏雪尽管去踏,我不去,你就是拿枪顶在我脑门儿上,我也不去!

  许翰明开始认真考虑和川美子之间的关系了。他正值当年,身体健康,性能健全,和尚他是做不来的,迟早得找老婆。但是像当年和吴雅萱那种朦胧纯真的爱情感觉,那种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人生只能有一次。他现在要找的是老婆,是多多的新妈,是一种完全理智的生活选择。许翰明承认自己的精神头不大够用,多多和女人是对矛盾体,他顾得了多多就顾不了女人,顾得了女人就顾不了多多,要协调这对矛盾,惟一的办法是找一个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按这个判分标准,川美子只能打二十分,漂亮,十分,成熟,五分,偶尔能领略到的温情和娇娜,五分,其余的就没分了。她年龄肯定比他大,零分,她虽有万贯家财他受之别扭,零分,特别是她不能接纳多多,零分。这么一打分,许翰明的热情就大打折扣了。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也就找准了川美子的定位,她不是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所以也就不能做他许翰明的妻子。

  许翰明彻底冷下来了,开始全面撤退了。川美子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整天板着个脸,就像全体员工都是她的债务人。许翰明更成了她的眼中钉,鸡蛋里面挑骨头,许翰明做十件事她能挑出九件半的毛病来。把一个副总经理使唤得跟个秘书似的,呼来唤去,就连打字订票这些杂物事,也非许翰明亲自动手不可。许翰明被支使得团团转,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一天的琐碎事刚做完,下班了,又派你一大摊子案头工作,让你再做8小时也做不完。许翰明知道她是在找茬儿,是在撒气,也不跟她“理论”,工作白天做不完就带回家去,等多多睡了,通宵达旦地干,终归自己在感情上欠了她,让她出出气,也算公平。好在自从多多发生了那次摔破脑袋的事件,保姆对多多确实好了一些,多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没有了,也胖了一些。许翰明心里踏实了不少。

  许翰明用任劳任怨的态度,向川美子传递着自己坚决退却的决心和歉意。而他表现得越平和,川美子也就越刁蛮。其实川美子的心里也很矛盾,她并不介意许翰明熬得红红的眼睛,因为她压根就不会心疼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是头驴,不骑白不骑。但许翰明无条件的忍让,却撩得她欲火难忍,她欣赏这种忍辱负重的男人。于是就变本加厉地折腾起来,以实现自己变态的欣赏欲。她喜欢他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喜欢他累得靠在办公桌上就睡,更喜欢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把他叫起来,让他继续忙继续累!她要让他没有时间关注他的儿子,她要让他在繁忙中痛感到儿子是他的累赘,她要他没有精力思考别的女人,她要让自己充斥他全部的时间,成为他生活中的惟一。

  但,许翰明的承受能力不是无限的。

  这天许翰明又熬了一夜,早晨送了多多上班来,在写字楼门口又遇见了那个身份不明的老头。这回老头显然是冲许翰明来的。他在破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塞到许翰明手里咕哝说:俺也不知道够不够,可俺只有这些钱了。许翰明内疚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多么的光明磊落啊!他把钱塞回老头手里说,你只有这些钱了,就把它派点用场吧。老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喃喃地说,好人,你是个好人啊!说着就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惹得过路人纷纷回头。许翰明寻思:得!又是不孝顺的儿子虐待老爹,我这口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他凑近老头耳根说,老爷子啊,您甭哭了,这满街的人都寻思我在欺负您哪,您再哭,警察就该抓我啦!老头不哭了,抹抹眼泪又“呲”地一声擤了擤鼻涕,那功夫也算到家了,鼻涕全都擤在马路牙子下水漏的漏缝里直接排污了,一点也没污染环境,只是他把手指上的那点鼻涕抹在了衣襟上,把自己给污染了。

  老头哭也哭了,鼻涕也擤了,人也痛快了,于是就得寸进尺了。老头沙哑着嗓子说,小伙子啊,俺瞅你这人面善,能不能帮俺一个忙啊?许翰明的意识流突然就流到了那双窥视的眼睛上,他不客气地问,帮忙可以,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如实回答。这一个“如实”把老头弄懵了,他问,如实是谁呀?许翰明只好翻译说,如实不是人……老头接得倒挺快,那它是个什么东西啊?许翰明说,它也不是个东西,它是种态度,就是老老实实的意思,懂吗?老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说,懂了懂了。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哪?老头没抬头,挺憨厚的模样眼睛却转得挺勤。许翰明知道答案了,又问,我跟你有冤还是有仇啊?你干吗那么恨我啊?老头支吾了半天突然质问道,你跟俺闺女在一堆干什么?她是有婆家的人。许翰明纳闷了,你闺女?你闺女是谁啊?老头说,就是跟你在一堆儿的那个。川美子?许翰明乐了,老爷子,您认错人了吧?她可是个日本人啊!老头倔强起来,她就是俺闺女!小美子。许翰明没辙了说,就算她是你闺女,她丈夫眼睛利索怎么不来认她?你来认她?老头支支吾吾地说,他们离了。许翰明“哦”了一声说,离了,那她就是自由人了。老头儿问,什么叫自由人?许翰明悔不该说这些文明世界的话,给自己添麻烦,只好又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她是没婆家的人了,她可以再找男人,懂吗?老头不吱声了。许翰明拍着老头的肩膀劝慰说,好啦好啦,您老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这世界很大,模样长得像的人很多,长得像不一定就是你闺女。您回去吧,回去吧!老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说,你让俺回哪儿去啊?老家房子也卖了,钱也花没了。许翰明来气了,闹了半天还是要钱,舍小钱要大钱,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谁叫自己学雷峰呢?愣被这老头给圈进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往老头手上一拍说:“拿去!”老头搓弄着钱,好像在给自己寻找收受贿赂的理由,寻思半天终于找到理由了说,成!你这个女婿俺认了,花女婿的钱不算丢人吧?许翰明自认倒霉,这一不小心又给自己认了个老丈爹。他懒得和他解释了,挥着手打发说,不丢人不丢人,走吧,您哪!老头走了,许翰明刚转身,老头又喊了起来。我求你的事,还没说哪,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打更看门,干什么都行。许翰明装做没听见,撒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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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许翰明和老爷子扯了一会儿,上班就晚了,他急急忙忙跑出电梯,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川美子堵在了走廊里,川美子怒气冲冲地说:“许翰明,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不让你管那老头的事,你又在那儿跟他嘀咕什么?”

  又找茬儿了。许翰明忍了忍,没吱声,想绕开她走过去。川美子不依不饶地说:“你别想走开,今天你不跟我说清楚,就别进办公室。”许翰明站住不动了,还是不吱声。川美子说:“你想顽抗到底啊?死路一条!”许翰明摆出了松口气的架式说:“我不想顽抗,就想在这站一会儿,正好,歇歇。”

    “你……”川美子来气了骂了个:“你混蛋!”

  是你混蛋还是我混蛋?许翰明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够了!川美子小姐,你要实在看我碍眼,就开除我好了,用不着这么折腾我。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跟谁说话是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自由,贵公司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员工业余时间与人说话还得经过董事长批准?再说啦,一个老头认错了人,就算他脑筋有点问题,也是怪可怜的嘛,你干嘛总跟他过不去啊?我觉得你真有点……有点那个。”

  女人撒起泼来的状态都是一样的,川美子直着脖子嚷嚷:“我哪个了?你说呀,我哪个了?”
    许翰明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觉得你有点冷酷。”

  川美子更火了,声音吼得全办公室都听得见:“许翰明,我扣所有员工的奖金!”把全体员工唬了个灵魂出窍,都以为他们“老大”在工作中出了什么重大问题。许翰明一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心里特窝火:你有火冲我来呀,把所有员工都扯进去干什么?想叫全体员工起哄来收拾我呀?用心险恶,阴毒!不知怎么他就联想到了妇女的更年期,易躁易怒,半拉疯子。这么一想就更加恶心了。

  小郑没数,过来凑热闹:“老大,你怎么把二娘给得罪了?”
    许翰明心里有气,损着说:“我说她是脑子里面有问题!”

  小郑看起来挺憨厚,其实心眼挺复杂的。他对许翰明有一种说不出口在心眼里憋得直痒痒的怨恨。自从川美子到中国做公司起,他就鞍前马后效力旗下了,那时他也很受川美子赏识,如果没有许翰明的到来,受宠的一定是他了。他承认许翰明英语好有人缘,但论货代业务他许翰明差远了。可有什么办法,许翰明长得帅,有行情啊!他也只好委屈求全了,没准川美子将来真的嫁了他,他成了老板,还得捧人家的饭碗呢!所以他收起了怨恨,还时不时地巴结许翰明一番。但他新近发现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不怎么样,就有点不以为然了。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一传二,二传十,没出半天就传遍了公司上下百十来号人。川美子平日对员工严厉得近乎苛刻,颇有积怨,员工中早就孕育着反对外来资本家压迫的阶级苦民族恨,这话几经演绎就成了:“老大说,二娘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哪!”弄得不明真相的员工们都用沉痛哀悼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二老板娘,活像是在向遗体告别,把川美子看得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一具僵尸。川美子好一顿盘查,终于水落石出,这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就是许翰明本人了。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办公室,眉毛像毛毛虫子在脸上打了个倒立,怒气冲天地说:“好你个许翰明啊,你竟敢咒我死?”

  许翰明对川美子没了那份深情,机智和幽默就又都回来了,他说:“我哪敢哪!我们全体员工都巴不得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您想想啊,您要是真的举国哀悼了,谁给我们发工资啊!”
    川美子说:“你少给我贫嘴,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我脑袋里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
    许翰明愣了一下,脑袋瓜一转寻思过来了,他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川美子说:“你笑什么?”
    许翰明严肃地回答:“我许翰明对天发誓,如果我以前说了‘川美子小姐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天打五雷轰!”
    川美子没听出味来,叹了口起气说:“算了,你没说就没说吧,我也知道他们嫉妒你,有事就往你身上栽赃,不过这事没完,如果让我发现是谁说的,非开除他不可!”
    许翰明说:“别价,让我说啊,就算有人说了,那也是好心。我们中国有个历史悠久的风俗,坏话说一百遍就成好话了,那您可就真的身体永远健康了!”
    川美子笑了说:“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能让你说活了。”
    许翰明说:“只要是别把活人说死了就好。”

  川美子的脸色黯淡下来了。许翰明明媚的笑容,又撩起了她的爱恋,她想得到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中国没有你说的那种风俗,中国的风俗和世界各地的风俗一样,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事实,咒语说上一千遍就会实现。我的谎言已经说了一千遍了,我以为它已经变为事实了,可现在我才知道,它仍然是一个谎言。翰明,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为了那个老头生我的气,好吧!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汉语讲得好,我了解中国,是因为我出生在中国;我厌恶那个老头,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没有认错人,他真的是我父亲,你奇怪我为什么会敌视我的亲生父亲,是吗?因为,他是一个令我蒙受耻辱和贫穷的中国父亲……”

  川美子点燃了一支香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把自己若隐若现地罩了进去,开始了她的叙述……

  川美子的人生颇有点戏剧性的色彩。27岁以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乡村女孩,有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叫刘淑美。父亲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而且是不敢打老婆的那种很厚道的贫下中农。他个头只有四尺七八,斗大的字认识七个,一个“女”字,一个“男”字,再就是“毛主席万岁”了。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除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没斗住“私”字一闪念,不小心长出了一条资本主义尾巴,在山洞里偷偷饲养了三只资本主义复辟“羊”以外,绝无劣迹。她母亲可就是个山村风云人物了,比她父亲小15岁,高15厘米,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美人才女。那些年乡民们没见过资本主义世面,看的都是社会主义电影,都说她像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故事》里面的金姬和银姬。改革开放了,看了资本主义电影,就说她像日本青春偶像山口百惠了。她五十年代读过师专,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当过乡村教师。“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那阵子,还以妇女代表的身份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委会领导班子,当过妇女联合会主任。这样的结合看起来有些怪诞,不过那年头怪诞荒诞的事儿多了去了,局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对局内人来说这是铭心刻骨的,刘淑美从来没看见母亲对父亲笑过,父亲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

  刘淑美秉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聪明漂亮能歌善舞,好出风头。九岁时,就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诵的呱呱叫,满公社巡回着做表演,可她骨子里却一点贫下中农的味道都没有。别看她娘喊得比谁都革命,背地里灌输给她的却尽是“封资修”的货色。于是她从小就被“和平演变”了,连做梦都是才子佳人式的,她始终相信自己是一位落难的公主,一定会遇到一位白马王子,出人头地重见天日的。遗憾的是奇迹一直没出现。27岁时她的梦不得不醒了,一辆小货车把她“过门”到邻乡一个运输专业户家。这桩婚姻是母亲做的主。母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变得现实,嫁给那个专业户的惟一原因是在当时看来他很有钱。可就在她婚后第三天“回门子”那天,奇迹出现了。县政府来了几个人找到她母亲,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她听见母亲一直在嘤嘤地哭泣。他们走后,母亲把她搂在了怀里哭着说,小美子啊!我们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呀……她说,妈,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母亲说,不!我们的家在日本,日本才是我们的家啊!于是她知道了母亲是个日本人。1945年日本国战败,她被遗弃在了中国,那时她只有七岁,被一个中国劳工,也就是她的爷爷收养,带回了乡下。爷爷很善良,勒着全家的裤腰带,送她母亲去读书。爷爷又很残忍,在她母亲20岁那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嫁给了自己文盲的儿子。两项相抵,出现了负数,母亲憎恨她的公公,也就是刘淑美的爷爷,厌恶她的丈夫,也就是刘淑美的父亲。

  刘淑美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命运对她的摆布了。她和结婚仅三天的丈夫离了婚,就随母亲回日本去探望病危的姥爷了。她母亲走时也下定了不归的决心,和她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母亲在日本的家族是经商世家,很有钱,她见识了那种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华生活。姥爷见过她们,尘缘已了,不久就仙逝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不肯接受她和母亲的到来,她们最终无法融入那个家庭,她母亲到日本不久就郁郁而终了。而她因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被剥夺了家产的继承权。姨妈为了打发她,把她嫁给了北海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日本农民。她在北海道生活了五年,丈夫对她也还不错,让她在日本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如果一个人已经看到了青天碧海是很难再回到洞穴中去的,她不能忍受那种寂寞的田园生活,终于还是和丈夫分了手。她回到了东京,发誓要争得自己应有的权利,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在东京她与第三个丈夫结了婚,成为了加贺川美子,丈夫比她大三十岁,经营船运业。她丈夫的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她全忍了,她发誓要得到他的财产。她不怕他发脾气,甚至希望他发脾气,因为他有心脏病,果然结婚不到两年,他就死了。可惜他心脏病突发,死得仓促,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子女想方设法侵吞他的财产,她足足打了两年的官司,才争得了她已故丈夫在中国大陆建立的产业。丈夫的家人视她为敌,她在日本没法呆了,于是回到了中国,开始经营丈夫留给她的产业……

  许翰明问,完了吗?川美子说,还有……许翰明连忙说,打住打住!你是在讲你自己哪,还是在讲传奇哪?川美子说,当然是在讲我自己啦!许翰明说,怎么那么复杂?我觉得你是在编电视剧,还是连续的。川美子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有悲剧有喜剧有正剧有闹剧。许翰明问,你认为你演出的是什么剧?川美子说,以前都是悲剧,现在应该换喜剧了。她把身子挪了过来,依偎在许翰明身上说:“三次婚姻对我来说就像是三场恶梦,我怕我不会醒来了。可苍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心中千呼万唤的白马王子就是你这个样子。你终于让我把青春时代错过和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了,这很公平,真的很公平。”

  公平?许翰明忿忿了:这他妈的对我公平吗?你有过三个丈夫,我才有过一个老婆,公平吗?你四十好几了,我三十还没挂上零,公平吗?苍天真是瞎眼喽,让他撞见这么个女人,可怕,可怕在哪儿他没细想,就是觉得可怕,太可怕!他避开了川美子的亲热说:“慢着慢着,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妈跟你爸离婚了,意味着他们解除了婚约关系,可你和你爸的父女关系还成立啊,血缘关系法律是解除不了的呀?再说,你妈不喜欢你爸,很正常!他们是男女关系,可你讨厌你爸,就不正常了,你们是亲情关系啊!”

  “亲情?”川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们中国人懂什么亲情,不就是要赡养费吗?他只知道我有钱,他以为他娶过一个日本老婆,有一个日本女儿,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些财富。可他知道这钱来之不易吗?那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啊!而他,除了贫穷和耻辱又给过我什么呢?什么也没给!我讨厌他,我恨他,以他为耻!”

  许翰明的正义感复苏了,他说:“我说川美子小姐,不!我说刘淑美同志,你错了,你父亲给了你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生命!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没有你爹能有你吗?你说‘他们中国人’,口气好轻蔑啊,可你以为你是谁?你血管里也流着我们炎黄子孙的血!你也是一个中国人!”

  川美子向来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巴不得自己能变成外国人,只是没那福气,而她有这本事,所以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她说:“不!我是日本人。我也能把你变成一个日本人,我可以给你办理日本国籍,我们可以到日本,美国,到任何一个国家去选择我们的生存空间,享受高质量的生活……”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不想做日本人,我觉得还是做中国人好,就算次到家了那也是个不含糊的真牌货,比当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拉东洋’强!”
    许翰明说完就把川美子撂在办公室,走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和川美子的距离在哪儿了,那根本就是两个不同属科的物种,他许翰明是人类,热血动物类。她呢?肯定是蛇类,冷血动物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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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许翰明有预感,刘老爷子还会来找他的,因为老爷子认定他许翰明是他的女婿。果然这天下班他出楼来,刘老爷子就蹲在拐角的旮旯里。许翰明走过去,他没了调侃没了俏皮,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这个满脸沧桑,可怜兮兮的老头,心里难过得在流泪。刘老爷子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问:“咋啦?”许翰明用手抹了把脸,豪气冲天地说:“没怎么,走!咱爷俩吃饭去!”
    许翰明把刘老爷子领到一家中档鲁菜馆,刘老爷子说什么也不敢进。许翰明说,你放心,咱们在这里花钱,就是这里的上帝。刘老爷子问:上帝是干什么的?许翰明又惹麻烦了,只好再当翻译:上帝就是弥勒佛。刘老爷子惊讶得不得了,说在这儿吃顿饭就修炼成佛啦?那和尚尼姑还在庙里待着干什么呀?赶紧上这儿来吃饭哪!许翰明翻译不过来了,只好说,这不等着您吃饱了去通知他们吗!刘老爷子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腆了腆肚子,缩着脑袋罗圈着腿战战兢兢地跟着许翰明进了餐馆。许翰明让老爷子点菜,老爷子冲女服务员说,闺女,哪样成佛快就吃哪样!女服务员“扑哧”一声乐了,转而问许翰明,你们是要吃素的吗?许翰明看了看骨瘦如柴的刘老爷子说,吃荤的,越荤越好!

  菜上来了,老爷子也顾不上成佛了,现实生活的诱惑力终究比佛大,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喉咙骨一串一串地动,好像根本不用牙齿,一咽就到“地方”了。许翰明看得心里头不是个滋味。老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突然停住了,把每种菜都捡起一点夹到一只空盘里。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什么吃法,也不好问。看老爷子吃得八分饱了,许翰明说:“老爷子啊!俗话说落叶归根,反正你闺女也不认您,您还是回乡下去算了。”

  刘老爷子被肥肉噎住了,憋了半天才说:“你也撵俺走?”
    许翰明说:“我不是撵你走,我也没那权力。你可听明白了,我不是你女婿,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跟你闺女是同事关系,你懂吗?”
    老爷子挺遗憾地说:“你们怎么会是同志关系呢?同志关系,我懂!就是在一堆儿跟着毛主席邓主席干革命呗!”
    许翰明说:“你懂就好,车票我给你买,你没有别的子女吗?”
    老爷子摇摇头说:“小美子她娘打生下她就坐下了妇女病。”
    许翰明想了想说:“那你回去找村委会,这社会主义大家庭总不能扔下你一个老人不管吧?”
    老爷子寻思寻思眼泪又叭嗒叭嗒掉下来了:“俺不能回家,在这儿好歹还能看到她,回家去就连看也看不到了呀。”
    许翰明觉得又可怜又可气说:“你那闺女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认她干吗?看不见就看不见呗!眼不见心不烦,耳朵根子还清静呢!”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不能怨闺女啊!是俺这当爹的无能,没给她好日子过。俺那疙瘩穷啊!人民公社那会儿出一个工才挣8分钱,小美子长到8岁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上学了,她娘才给她扯了块花布做了件新衣服穿。小美子小时候可乖啦,我出工了,她就插上大门,自己在院子里玩,我回来一唱: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刘老爷子沉浸在了对他来说是无比幸福的往事回忆中,许翰明鼻子发酸了。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刘老爷子仿佛坐在庄严的圣坛上,又高大又伟岸,唱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的圣歌,净化着他的心灵。许翰明突然领悟到了,人间还有这样一份真情,比爱情更博大更无私,博大到了可以容忍人世间最无耻的背叛,无私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为”的理由。同为人父,许翰明汗颜了,他能无怨无悔地对多多付出这样的爱心吗?

  许翰明结了账,起身按了按老爷子的肩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老爷子端着那只装着样样数数的菜盘赶上来问,这菜能不能带走啊?俺捎给小美子吃。许翰明让服务员打了包装。刘老爷子拎上了,乐滋滋的好像终于有了见面礼,自言自语说,小美子,爹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许翰明心又酸了,他说,老爷子,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一份工作。

  出了饭店两人各奔东西。许翰明走了没几步,就被川美子挡住了去路。川美子两手叉在胸前,斜视着许翰明讥讽说:“你心眼儿挺好啊!”许翰明说:“没你爹心眼儿好,他给你送吃的去了。”川美子冲着刘老爷子远去的背影轻蔑地吐出了一个:“呸!”
    这一个“呸”,彻底毁灭了川美子在许翰明心中的形象,他没再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翰明为毫不相干的刘老爷子奔波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家建筑施工现场找了份临时打更的工作,虽然条件差点,但总算是有了吃饭的地方。许翰明把刘老爷子带去了。刘老爷子走进工地又矮又小的临建偏厦,四处踅摸着,用青筋暴起的老手摩挲着木板支成的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挺好挺好,这不连床都有,俺有床睡喽……许翰明奇怪地问,那你以前不睡床谁哪儿?刘老爷子不好意思地说,睡桥洞。

  许翰明做了件好事,心情很愉悦,由此想到那个天天做好事的雷锋叔叔大概天天都过得这么愉快。回到公司,在走廊上狭路相逢遇到了川美子,川美子小声命令说:“到我办公室去!”
    许翰明没理她,径直朝前走。
    在自己的公司竟然有人敢这样轻视她这个董事长,川美子火了,说:“许翰明,我是在以老板的身份同你说话。”
    许翰明没了辙,跟着川美子进了办公室,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川美子说:“你怎么不说话?”
    许翰明说:“我在等着聆听老板训示呢!”

  川美子软了下来说:“翰明,你别跟我斗气了,算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过,你还要我怎么样嘛?翰明,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人,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我以前那些错误的婚姻是错误的历史造成的,现在我要做我所爱的人的妻子,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许翰明说:“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你爹他卖了房子卖了地,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赶来,没有吃没有喝,晚上就睡在桥洞底下,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他仅仅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能经常看上你一眼。他白天想的晚上念的是什么,就是那个‘把门开开’的小美子!你难道是一只冷血动物吗?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要了,我不知道你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

  川美子咬牙切齿,仿佛连牙根里都埋藏着怨恨,她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功!我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一个成功的女人!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小瞧了我加贺川美子!”

  许翰明点着头说:“好好好!你去追求你的成功吧!你去让全世界的人欣赏你吧!可我欣赏不了你。我是个世俗小人,无能之辈,我吃五谷杂粮,食人间烟火,可我懂得一点,那就是人要有人性,灭绝了人性,就会禽兽不如!”
    “你!”川美子脸色涨得像紫猪肝:“好!许翰明,你既然承认自己是世俗小人,你走吧!你去拥抱那凡夫俗子的人性吧,我需要的是真正的男人,能做大事的男人。”
    许翰明说:“你是需要男人,可你不会爱上一个男人的。你有过三个丈夫,你爱过他们吗?没有!你老爸生你养你,你爱过他吗?没有!其实,你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世间其他任何一个人,你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川美子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许翰明走到门口,许翰明再走一步,她就失败了,在爱情上失败了。她突然叫了声:“翰明!”她走上来,从后面搂着许翰明的腰,依偎在他的身上,温顺地说:“你要我认他,我就认他,行吗?今天晚上你就带我去见他。”

  想到刘老爷子那渴望的眼神,许翰明没法拒绝了。下了班许翰明带川美子来到工地,出现在刘老爷子面前。刘老爷子懵了,他抖动着双唇喃喃地说,小美子,小美子,是你?真的是你?你来看爹啦?爹想你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川美子也是泪如泉涌,叫了声“爹!”就扑进了老人怀里。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这一声“爹”,川美子在许翰明心中就恢复了形象。许翰明转身走进了夜色,仰望星空伫立了一会儿,如释重负,走了。
    可许翰明如果看到以后的场面,就不会那么欣慰了。

  许翰明一走,川美子就从刘老爷子的怀里挣脱出来,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打开皮包,拿出一叠钱放到桌子上冷冷地说:“你还是回老家去吧!以后我会寄钱给你。”
    刘老爷子把钱塞回她的手中说:“小美子啊!钱爹不要,爹都这把年纪,说死就死了,要钱做什么。爹这次来,就是想看你,天天看着你。爹什么也不要,你给爹预备一张床就行了……”

  川美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突然跑出你这么个爹来,让我的面子往那儿搁啊!你别得寸进尺了,今天有翰明在这儿,我是给你一个面子。你实在不肯回去,也行。不过你要记住,你不许再在这里打工,不许再让许翰明看见你,也不许再来找我!你要是都做到了,我还会来给你送钱,你要是做不到,就别怪我不认你!”川美子说完把钱一甩走了。
    大团结在小小的工棚里满屋起舞,又一张一张落到刘老爷子那张呆若木鸡的老脸上。

  后来许翰明去看过刘老爷子。新的更夫告诉他说,老爷子被女儿接走了,去过幸福生活了。许翰明也就放心了,觉得川美子也没那么坏。

  许翰明又忙工作,又忙刘老爷子的事,顾及多多的时间就少了一些,他接二连三地晚接孩子,保姆的老毛病又犯了。许翰明陪川美子认父回来,保姆连门都没让进,就把他臭骂了一顿。付了20元钱的加班费,才像在寄存处领包裹一样把多多换了出来。一看,多多的小胳膊上勒出了两道红印子,保姆毫无愧色地说,这小子睡觉不老实,我怕他再把头摔破了,就把他绑在暖气上,这回绑重了,下回轻点绑。许翰明失去控制了,他认定这个女人有虐待狂,他吼了起来,下一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下一回了。许翰明发怒了,保姆倒表现出风度来了,慢条斯理地说,你吼什么吼?有本事,明天别把他送来呀!许翰明说,你以为我还会把他送来吗?做梦!他抱起多多就出了门。那保姆眼见财路已断,凶相毕露,在许翰明身后大声骂,什么破儿子!还当个“宝”了,这样的傻子摔死了才好呢,国家还省粮食了呢!许翰明恨不得踹门进去,给她几拳。

  许翰明回到家,用温水给多多敷胳膊,可怜的多多不会说话,可他似乎能感受到这父子亲情,紧紧地拱在许翰明的怀里,委屈地“啊啊啊”哭了。许翰明心里一阵紧缩,他抚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好儿子,爸爸向你保证,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不会了!”

  许翰明不信这朗朗乾坤,就没个好心眼的女人!他给家政公司打电话,一家一家地打,打了十几家,价钱不论,家庭条件不论,出身背景不论,就论一条,心眼好就行。可得到的回答都一样:预约登记,有合适人选及时通报。许翰明愁了,想了一晚上,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安置多多的办法来,只好又请了事假,在家里看儿子,等待家政公司的消息。

  许翰明在家呆了几天就烦闷了,想想吴雅萱就这样消耗了两年也真是不容易,于是他就从内心深处原谅了吴雅萱。许翰明每天带着多多坐在“御花园”里,像个碎嘴婆一样跟他讲:月亮是圆圆的,星星亮亮的,花儿红红的,草儿绿绿的……多多一身傲骨,不闻不看。二楼的那个东北大嗓门,他已经对上号了,她就是张嫂,张嫂在凉台上乘凉,隔着凉台和邻居大声议论,你看那个当爹的神神叨叨的,傻冒似的,他儿子傻,八成是他爹遗传的,要不他那傻媳妇怎么跑了呢!张嫂说话那个“损”劲儿,就像和许翰明有深仇大恨,许翰明也搞不清自己哪里得罪过她。那邻居心地要善良一些,叹了口气说,他也挺不容易啊,儿子傻了,老婆跑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无知者的讥讽,善良者的同情,这两者让许翰明感到同样的难堪,历经尴尬的磨炼,他就学会了不去理会别人的无知。但这种消耗常常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仰望长空也在问自己:这耕耘会有收获吗?他所做的一切究竟能达到什么目的呢?……想到这儿,他就不能问下去了,再问下去他就会失去最后的勇气和信心。

  许翰明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多多,他就开始研究多多了。他发现多多经常有许多蛮有趣的动作。他站着拉屎坐着尿尿。拉屎时,许翰明把他按在便盆上,他的小屁股就像安了弹簧,你一松手,他就“忽拉”一下弹了起来;尿尿时,许翰明提溜着他站起来,他就像患了软骨症,一松手他就“唰”地一下瘫坐在了便盆上。穿裤子时他总是把两条腿塞进一条裤管里,然后忙着找自己的另一条腿;系鞋带总是把两只鞋系在一起,然后在原地站着“啊啊啊”地叫,摆出一副迈不开步的可怜相,但他决不会向前挪动,把自己摔到。许翰明把两只鞋解开了,他会再系上,再做出那副可怜相。他一遍遍地纠正,多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一个错误,而且在他屡教不改地犯着同一个错误时,他的面部表情并不是麻木和茫然,却带点恶作剧般的顽皮,斜着小眼睛偷偷窥视许翰明的反应。许翰明就感觉他是故意的了,其实他没那么傻,他是在用傻态索取什么。他究竟要索取什么呢?许翰明渐渐体味出来了,多多有强烈的依恋感,要索取的是他的长久关注,只要关注得到位,多多就会愿意变得聪明一些,这种思维和正常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许翰明就不大相信多多有自闭症了。他给予多多更多的关注,多多也就真的聪明了一点。不过这样的收获委实不可预计,没多久许翰明所有的期待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一种最简单的感情:多多要活下去,他必须学会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许翰明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地努力着,每天早晨起来,他都像颂经一样,握着多多的小手说:儿子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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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这天小郑打来电话,说有一单许翰明以前经手的业务,非得他去处理。许翰明用一根绳子把多多拴了起来,活动范围控制在四平方米以内,在这块领地内排除了所有危险因素,有吃有喝有玩还有撒尿的地方。他自以为很满意了,匆匆忙忙赶到了公司。
    这是一单去英国纽卡斯尔的拼装货物,许翰明草草地签了字,就甩给小郑处理了。小郑接过单据一看,到货地点Neaxastle港没有国别注明,他刚想提个醒,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私心杂念,他的良心藏起来了。他希望许翰明跌个跟头,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许翰明处理完公司业务,急急忙忙回到家,傻眼了。由多多统领的四平方米领地惨不忍睹,饼干全成了饼沫撒了满地,牛奶倒在了尿盆里,多多睡在了尿窝上。许翰明又心痛又气恼,悔不当初没向吴雅萱多讨教两手。

  家政公司一直没有给许翰明提供合适的人选,许翰明也就一直在家里头待着。他现在不是过日子,而是数日子,日子又数了半个多月。这天小郑打来电话说董事长有事找他,还悄悄叮嘱了一句:“小心,天要下雨了。”
    许翰明说:“娘他妈的已经嫁人了,管他!”

  许翰明不敢再把多多独自放在家里了,他抱着多多来到公司,走进川美子办公间。川美子正忙着看报表,冷冰冰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下雨也没放晴。许翰明说你找我。川美子说你坐吧。许翰明坐下了。川美子自顾自地忙了一阵子,抬起头来,递过一份材料不冷不热地说:“看看你干的好事吧。”

  许翰明拿过材料一看,眼直了,明明是发到英国纽卡斯尔的货,让他给发到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去了。两港英文名字一样,所差的是他没有在后面注上国别英格兰的打头字母“E”,这一字之差,就从北半球差到了南半球。
    川美子说:“现在客户要求索赔,你说怎么办吧?”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来想办法弥补。”
    川美子说:“客户运的是急需安装的零部件,现在耽误了工期,你怎么弥补?”
    许翰明无言以对,说:“我很惭愧。”

  川美子缓和了口气说:“知道惭愧就好。我也知道你这些日子为照顾孩子分了不少心,出点问题在所难免,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来摆平。可你今后怎么办?你不能总是这样婆婆妈妈的,把自己的一生都断送掉了吧?男人最重要的是要在社会上扬名立业,我说过,我可以帮助你的。”
    许翰明是需要帮助的,他对自己的现状很不满意,他问:“你怎么能帮我?”
    川美子说:“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要你跟我结婚,我要你支撑朝明船运整个企业!”
    许翰明看着怀中那可怜的离开了他就会无依无靠的多多说:“那我儿子怎么办?”
    川美子不耐烦地说:“儿子,儿子,总是儿子,不就是一个白痴吗!送到孤儿院去算了。”
    许翰明生气了说:“你不可以叫他白痴。”
    川美子说:“白痴就是白痴!有什么不可以的。”
    许翰明坚定了,他站了起来声严色厉一字一句地重复说:“听着,你不可以叫他白痴!他是我的儿子!你侮辱他就是侮辱我!”

  川美子脸阴了,说:“好吧,就说你的儿子。你儿子的问题你准备怎么处理?公司不能总空着位子,等待一个不能上班的人。再说,在你与我的合作和你儿子之间,你也只能选择一个。”

  许翰明惭愧归惭愧,但那仅仅是一次失职一次失误,如果要他卖身求荣,置可怜的多多于不顾,那可就是他一生的惭愧一生的失误了。他说:“不用想了,我已经想好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川美子满怀希望:“那你准备放弃什么?”
    许翰明说:“第一我可以放弃工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饭碗砸了可以再找;第二我可以放弃女人,女人这玩艺,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她就不是你的了。我惟一不能放弃的就是我的儿子,这儿子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他还是你的。法律规定夫妻可以解除婚约关系,却没有规定父子可以解除父子关系。”

  川美子向来信奉她的同胞鸠山说过的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认为从本性来说,人人都会这样选择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许翰明真的会放弃优越的工作,放弃光明的未来,她是真的搞不懂了。她歇斯底里地喊:“我真搞不明白,一个白痴有什么可留恋的!”

  许翰明平静地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搞明白这一点,你才有权利结婚,你才有权利做别人的妻子和母亲。”说完抱起多多就走。
    川美子咬牙切齿地说:“许翰明,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许翰明说:“我也许有些无耻,但我没有忘恩更没有负义,我已经用我这几年的工作把你的恩义全还给你了。我倒是觉得你有些忘恩负义,甚至是欺父灭祖!”
    “你……”川美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许翰明推门出来,与满脸尴尬的小郑碰了个正着,显然他在偷听,不过他什么也没听到。小郑没话找话说:“你怎么把儿子抱来了?嫂子呢?”
    许翰明说:“去英国嫁人了。”
    小郑这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他说:“哇塞!这么惨啊!不过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满地跑。这年头已婚男人的最大喜讯就是离婚,很多人想离婚都离不了,好事全落到你头上了。怎么样?你该乘胜追击了吧?”
    许翰明说:“追谁?”
    小郑说:“还有谁?二娘啊!”
    许翰明说:“追她?她刚刚炒了我的鱿鱼。”
    小郑震惊了说:“怎么?她真就这么无情无义?就这么恩断义绝了?当初那架势巴不得嫁给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许翰明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啊!再说也的确是我的错,是我给公司造成了损失。”

  小郑的良心忽悠往上蹿了一截。许翰明回到办公桌收拾自己的东西,全办公室的人立刻都知道了“老大”要走的消息,也都猜到了个中的原因,大家都挺难过的。小郑过来没话搭话:“你这儿子挺棒的,像你!叫叔叔。”
    许翰明说:“他连爸都不会叫,还能叫你叔叔。”
    小郑惊讶问:“他几岁了?”
    许翰明说:“几岁都没用,他有精神障碍,先天的。得一天24小时全天候照顾,活活把他妈给累跑了。”

  小郑的良心彻底窜出来了,凭心而论,他只是见不得许翰明的发达,怨恨许翰明挡了他的前程,倒也真没想砸他的饭碗,这结局是他始料不及的。而且他也没想到许翰明竟背负着如此的家庭重负,他为自己那一时的卑鄙感到了铭心刻骨的耻辱。他说:“老大,你还是留下来吧,老板那里,我们大家去说说情,今后咱哥俩的业务捆在一起,需要加班熬夜的事儿,我全包了。”

  许翰明说:“算了,求谁不好,非得求那半拉东洋?前一阵子我看联发货运公司招聘海运主管,我去试一下。”

  许翰明没什么东西,一只水杯,一条毛巾,划拉划拉往皮包里一塞,抱起多多,潇潇洒洒就走了。许翰明走的时候,全体员工都起立注目为他送行,比英勇就义还悲壮,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的“老大”不惧川美子的威逼利诱,不出卖自己的灵魂,有中国人的骨气。川美子在鹅黄色的幔帘后气得差点背了气,她也顾不上身份了,追到走廊上喊:“许翰明,你给我站住!”
    许翰明回转身说:“董事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川美子说:“我提醒你一句,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你会后悔的!”
    许翰明很有风度地说:“但愿!”

  许翰明上电梯了,小郑又追了出来喊“老大,等一下!”许翰明等了半天,小郑一个劲地搓手,就是不说话。许翰明说你怎么啦?小郑狠了狠才说出来:“老大,我对不起你,其实那天单据上的错误我看出来了,我填上一笔,就不会出这错了,我只是嫉妒你太发达,想让你跌跌跟头,我真没想到会让你丢了饭碗,我……”
    许翰明重重地拍拍小郑的肩膀说:“别说了,小郑,不管怎么说,错还是我出的,与你无关,不过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许翰明还是自信的年龄,他不相信离开川美子自己就找不到一碗饭吃。货代行业一般都集中在海关附近的写字楼。许翰明出了朝明船运公司,就来到了联发货运公司,只有一路之隔。

  联发货运是一家国营企业,许翰明好像和女上司有缘,经理也是个女的,姓王,五十来岁,纯种中国人。王经理长着一副很严肃的面孔,说话一字一板句句凝重。不过她见许翰明抱着孩子进来,眼睛立刻就母性化了。王经理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是你儿子?几岁了?了解了许翰明的家庭状况,翻了翻许翰明的履历,王经理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在朝明船运的职位很高,为什么离开朝明船运,来这里应聘主管的位置?许翰明本着自我批评知错就改的原则,一五一十地交代和剖析了自己所犯的主要错误、产生错误的家庭根源以及改正错误的决心。王经理认真听取了许翰明的思想汇报,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在地上来回踱着步说,小许啊,你很谦虚也很诚实,而且年纪轻轻的就很有责任感,真是难能可贵啊!现在有些人说,你们这一代是吃喝享乐的一代,是灰色的一代,这种说法片面!偏激!你就是一个活的样板,你用铁的事实有力地证明,这一代不是垮掉的一代,是蒸蒸日上的一代,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美德一定会后继有人!这样吧,你以后就带孩子来上班吧!

  许翰明感激涕零:还是中国的女上司有人情味啊!而且那个王经理是多么多么地有水平啊!一下子就上升到了继承民族传统美德的理论高度,联系到了中华民族后继有人的重大社会主题,这可是他许翰明连想都没想过的。

  第二天,许翰明就抱着多多上班了。

  许翰明在联发货运公司做海运主管,虽然薪水只有在资本主义企业时的三分之一,但社会主义企业的优越性却享受了不少。王经理专门召集公司女同胞开了个动员会说,一人有难大家帮,咱们社会主义企业就像一个大家庭,许主管的孩子就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大家要分工负责,帮助许主管带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举措把许翰明感动得见了公司的女同志不管大小都叫“大姐”。后来他听说王经理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从此就萌发了要当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愿望。

  许翰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报答王经理的恩情,就连应酬都拿出了“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的英雄气概。58度的茅台醇,四两的杯,他一口到“中央”,两口到“地方”,嘴巴一抹,还是浑身是胆雄赳赳。同事们开玩笑说,一看你那喝酒的架势,就知道你是资产阶级队伍熏陶出来的,你要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咱无产阶级群众队伍可就又纯洁了。许翰明说,那就算了,我也别去玷污咱们伟大的党了,我就唱支山歌给党听吧,不过他唱出来的不是山歌是一首歌谣: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这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歌。上小学时他问过曾是工宣队长的老爸,毛主席我没见过啊,他怎么会比爹娘还亲呢?老爸刮着他的鼻头说,傻小子啊!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娘她一个大学生能嫁给我这个工人阶级吗?你娘要是没嫁给我,能有你这个小崽子吗?事情具体到了这个份上,他就理解了,原来毛主席是爸爸妈妈的媒婆啊!毛主席在他的心目中就不再抽象了。但其余三句他还是感觉抽象,现在他算真正找到这首歌的感觉了。迷途知返,工人阶级的后代许翰明终于回到了无产阶级的怀抱。

  许翰明在联发货代公司工作任劳任怨,很快就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多多被形形色色的阿姨叔叔们抱来逗去,居然也通了点人气。他学会的第一个动作是,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嘴唇上,小嘴噘噘着“啧啧啧”,然后小手一挥:叭,一个飞吻。对这一点许翰明有一点点的不满意,这对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启蒙教育怎么有点教唆资产阶级继承人的味道呢?但会打飞吻了总比什么都不会的好。况且多多能够举一反三,有一天他冲许翰明“啧啧”着打了个飞吻,小嘴清脆地碰出了一个:爸!许翰明激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逢人就说,你看我儿子多天才,都会叫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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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许翰明开始思考多多的教育问题了。多多仅仅会打飞吻是远远不够的,将来长大了,白痴一个,见了女孩就打飞吻,把人都吓跑了,还能娶得上媳妇吗?他不能像喂只小狗一样把它喂饱了就算完事,他要替多多的一生着想,要让多多学会更多的东西。多多能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他不敢想,他只想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儿童,将来成为一个能娶到媳妇,使中华民族的香火得以不断发展壮大的男人。

  多多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肯说话。许翰明学过儿童心理学,接受了贝茨学派的观点,坚信语言能力是在社会交往中获得的。现在他就是多多的语言环境。他教多多发“饭”这个音,磨破了嘴皮子,多多闭着小嘴就是不张口。许翰明发狠了,让多多看着饭,就是不给他吃,饿他,多多开始还挺坚强,饿也不说,后来实在饿急了,那句话就出来了:“半。”生存是天性,是用不着教的。“半”就“半”吧,那就先吃“半半”。如此往复,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多多终于吃“饭饭”了。许翰明跟多多整天说的都是儿语,把苹果叫做“果果”,光线叫做“亮亮”。时间长了,他就分不清那是多多的语言还是他自己的语言了。

  女人爱唠叨大概就是从跟孩子说儿语开始的,许翰明现在也变得唠叨了,唠叨加了点幽默的作料就成了贫嘴了。这天,许翰明领多多到商店买鸡蛋。多多大概是饿了,伸手抓起一只鸡蛋就往嘴里填。许翰明把鸡蛋夺回来放回蛋篓里,教育儿子说,多多,吃蛋蛋有三个要领,首先你要分清它是生蛋蛋还是熟蛋蛋,生蛋蛋不可以吃,熟蛋蛋才可以吃;其次你要分清它是剥了皮的蛋蛋还是没剥皮的蛋蛋,剥了皮的蛋蛋才可以吃,没剥皮的蛋蛋就不能吃;第三你要分清它是爸爸的蛋蛋还是阿姨的蛋蛋,爸爸的蛋蛋你可以吃,阿姨下的蛋蛋要付了钱才能变成爸爸的蛋蛋,你才可以吃,懂吗?他转身对售货员说,给我秤两斤你下的蛋蛋。惹得售货员冲他翻着白眼说,你才下蛋呢!爷俩一对糊涂蛋!许翰明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多出了一个“下”字来呢?好在多多听不出来,他才不管那蛋蛋是鸡下的,阿姨下的,还是爸爸下的呢。他不用学,能吃的蛋就是好蛋!

  多多有一样爱好,喜欢听数数,只要数数,他的眼睛就会跟着你的思路走。许翰明就天天给他数数,每次数到100。他用水果糖果摆出各种简单的算式来,多多总是玩得很投入。有一天,许翰明蹲茅厕顺手拽了本旧杂志翻,看到一篇阐述自闭儿教育的论文,作者叫傅晓。文中列举了大量经过康复治疗和训练使自闭儿成为正常儿童的实例,其中有一例就是数数,后来还考上了大学。许翰明兴奋起来了,他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杂志社。

  许翰明赶到杂志社时恰好到了中午,编辑们已经摆开了扑克大战,那全力以赴的认真劲儿就像如临大敌。问谁话,谁的头就成了拨浪鼓。总算等到一位女编辑起来方便,许翰明连忙跟上去问是否能找到傅晓。那女编辑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拂晓?你晚上回家睡一觉起来不就是拂晓吗?跑到这来找拂晓……话说到这儿就到了女卫生间门口,女编辑“砰”地关上了门,后半句话是隔着卫生间门扔出来的:“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反正他许翰明当神经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不屈不挠地在卫生间门口等着,女编辑出来了,他拿着杂志迎了上去,指明是要找文章的作者傅晓。那女编辑瞟了一眼总算下了圣旨,找教育版,问于编辑!许翰明回到编辑部门口,里面“扑坛”上硝烟弥漫,男男女女的编辑们全无知识分子的斯文,“臭手!”“我灭了你!”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实在分不清哪个是于编辑。他饿着肚子耐心地等待着,熬到了13点,战争结束了。编辑们一个个兴犹未尽,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骂骂咧咧,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喝起茶来,打扑克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喝茶却可以。

  许翰明走到坐在靠近门边办公桌的一位男编辑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哪位是于编辑?”那编辑正在喝茶,他晃着头,嘴唇哧溜哧溜地吹开浮在茶水上的茶沫,抿了一口,头不抬眼不睁地朝后一甩:“在那儿!”在哪儿呢?许翰明犯愁了,现代化的通透式办公室,千篇一律地在埋头喝茶,一片黑脑袋瓜,脸一张也瞧不见。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满以为那编辑会心烦,没想到那编辑突然来了兴致,声音大得满屋人都能听见:“这位先生要找于编辑,是吧?你瞅瞅,这屋里哪个人最有特点,哪个人就是于编辑。”这下可好喽,满屋的脸都仰起来了,就像万物朝太阳,一个个喜气洋洋幸灾乐祸的。许翰明心里窝火,这是拿我当猴耍哪!但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镇定自若地巡视了一圈,就断定了哪个人是于编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其实于编辑委实没有什么特点,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典型的书生脸,那模样放之四海而皆准。能认准这张脸就是于编辑,满屋人都惊讶得“噫”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靠门边的编辑不甘寂寞地追了过来问:“这位先生,你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于编辑呢?”许翰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于编辑开口了,一开口许翰明就知道他的特点在哪儿了,口吃。口吃的人不愿在生人面前多说话,所以于编辑的话开门见山,只是该断句的地方他不断句,不该断句的地方他断了,于是那问话变成了:“你、你找、我什……么事?”许翰明说他因有问题请教,希望能与作者傅晓联系。于编辑在抽屉里翻腾了半天,几摞名信片扒拉个遍,也没找到傅晓的联系电话,后来告诉许翰明作者是师范大学教育系的教师。受了半天的奚落,总算没白来,许翰明有了奔头。他告辞出来,走到走廊上,于编辑追了出来。他比许翰明低半个头,眼睛聚光从眼镜框上面溜了出来,正好瞅着许翰明,里面充满了对自己赞誉的期待,他小声问:“你、你怎么、知、知道我是、于编、辑?”许翰明有点难过了,怕扫了他的兴头,又找不出其它理由,只好实话实说:“很简单,那屋里只有你没笑。”

  许翰明来到师范大学教育系,在办公室问到一位女老师,她说傅晓老师今天没课,没来。许翰明问他家庭住址。女老师顿时提高了警惕问,你是他的什么人?许翰明解释说自己只是一个读者。女老师撇了撇嘴,嫉妒写的满脸都是:“他写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偏门得很,我在这儿坐了这么多年,就没见一位读者找过他。”许翰明说他有特殊问题想请教。女老师做人的基本道德还是有的,她说,学校老师的地址不能随随便便给生人,你周三下午再来吧,周三学习,所有老师都到校。

  周三下午,许翰明又来到师范大学,这回他汲取教训,不再盲目打听了,要找一个面善的人再开口,那知识分子要是俗起来比小市民更不可耐。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学楼,许翰明终于瞅着了一个眼顺的女教师,不到三十岁,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穿着一套白色运动装,一身的书卷气,那纯情劲儿有点像吴雅萱,当然是校园时的那个吴雅萱。她有一张很文静很礼貌的嘴巴,让人直感,那里绝对蹦不出龌龊尖刻的话语来。许翰明对她有了好感,他很斯文很有礼貌地拦住了她问,知道傅晓老师在哪儿吗?女教师显然很意外问,你认识他吗?许翰明说不认识,自己只是一个读者,有问题想向他请教。女教师眼睛闪闪发亮了,问,你读过他的文章吗?许翰明连忙把杂志呈上,那篇文章横七竖八画满了红红蓝蓝的杠杠。女教师接过杂志,温存得就像在欣赏自己的孩子。这一瞬间许翰明断定,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果然女教师微笑着抬起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说:“你好,我就是傅晓。”

  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许翰明就像找到了多多的希望。
    傅晓说话的声音很小,语调很温和,她问:“您是同行吗?”
    许翰明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傅晓说:“不是同行,很少有人会对这类问题有兴趣。”
    许翰明说:“也许生有健康子女的父母不会对这类问题感兴趣,可是生有自闭儿的父母不仅感兴趣,而且还会感激你,因为你的文章使他们看到了希望。我就是这样一个对你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父亲。”
    “哦!是这样啊!”傅晓温存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同情。她耐心而详尽地听了许翰明对多多病情的叙述说:“方便的话,我可以到你家去看看他。”
    许翰明磕头都惟恐失敬,连连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晚上,傅晓来了。
    许翰明正在给多多把尿,多多袒露着他的小鸡鸡,东张西望,就是不撒尿。傅晓脸红了,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男性生殖器,软软的,像块宝塔糖,挺可爱的,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丑陋。于是她就偷偷地观察那个抱着小男人的大男人,灯光含蓄地照在他英俊的侧面,他的神情很专注,专注的有些好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待运载火箭发射升空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他耐心地等候着,嘴里还轻轻地打着哨子:嘘……终于,小男人的尿随着大男人动听的哨子,水枪一样射了出来。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多多结束了尿尿,就该拜师了。多多在公司里被大家抱惯了,见了生人并不怯场。这倒让傅晓感到有些意外,她问许翰明:“你经常带他到公众场合去吗?”
    许翰明说:“是啊!托儿所不肯收他,我只好带他上班。”
    傅晓说:“难怪他比其他自闭儿较容易接受生人。其实这也是康复训练的内容,家长要经常带自闭儿到人群中去,让他习惯与人交往,这是很有益处的。但很多家长都不愿意这样做,怕丢了面子。你从来没有感到过难为情吗?”

  许翰明说:“没有,他是我儿子,再痴再傻,他都是我的儿子。疾病不是耻辱,只是一种不幸。是我的不幸,更是我儿子的不幸。我的儿子已经很不幸了,我不能让他再蒙受耻辱的感觉,尤其不能让他在我这个父亲身上感受到耻辱。我要让他感到,他是我的骄傲,不管他怎样,他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傅晓感动得眼睛里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擦了擦眼睛说:“多多有你这样的父亲真是幸福。”

  傅晓把多多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出一摞卡片,一张一张耐心地和他交流起来。多多大多时候不做反应,偶尔有点表情。傅晓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头,许翰明的心也随着她的表情起起伏伏,一阵舒展一阵紧张。傅晓拿出一张画有梯阶的图片,和颜悦色地说:“多多,你看,小朋友上楼梯,上了一蹬上……”多多突然说:“2!”傅晓和许翰明都愣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傅晓继续说:“上了2蹬……”她有意识地拖长话音空出了时间,多多果然接了上去:“3!”如此反复,多多一直数到了10。傅晓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问:“许师傅,你教过他数数吗?”

  许翰明说:“教过,一直数到100,可都是我数的,他从来就没张过嘴。”

  傅晓抽出另一张图片说:“多多吃苹果,吃了1个,又吃了1个,我们看多多吃了几个呢?”多多毫不犹豫地回答:“2!”傅晓更兴奋了,又找出一张图片说:“爸爸给多多买糖,买了好多好多,多得阿姨都数不过来了,阿姨把糖放在盘子里,每只盘子放2块,一共放了3只盘子,那是多少糖呢?”多多静了一小会儿说:“6!”
    傅晓高兴地说:“太棒了!多多有数学天赋!”
    许翰明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这么说,多多他不是自闭症?是医院诊断错了?”
    傅晓说:“不!医院的诊断没有错,自闭儿常常具备某种特殊能力。在科学家发现宇宙黑洞前几十年,美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写出了这方面的论文,不过当时并没有人相信,因为他有精神疾病,是个自闭儿,可同时他也是个天才!”

  许翰明感悟:“都说天才和白痴同出一辙,看来还真有一定的道理啊!”

  傅晓说:“多多只是有自闭症的倾向,问题并不是那么严重,如果能抓住他的兴趣特点进行游戏疗法和行为疗法的康复训练,完全有可能使他从自闭中走出来。这比那些没有特殊能力的自闭儿要优越得多。”
    许翰明连连点着头,像学生接受老师教诲一样,往小本子上记着。傅晓腼腆地笑了说:“你不必这样,我是教师,不是医生,我只懂得一点点心理康复的训练方法,在药物治疗上还要靠医生。不过多多没有伴随过动、癫痫、睡眠障碍、古怪动作等症状,药物还是少吃一些为好。”

  许翰明问,都有哪些疗法呢?傅晓说,有游戏疗法、行为疗法、感觉统合疗法,还有艺术治疗、音乐治疗等等等等,你一下也记不过来,这样吧,先由我来指导对多多的康复训练,你配合我一起进行。

  多多的希望终于具体化了。许翰明对傅晓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给傅晓沏茶,水都溢出杯子了,他还在倒,傅晓抿嘴笑了,他也跟着讪讪地傻笑,笨手笨脚地将杯子端到傅晓面前,没等傅晓伸手,他就松了手。杯子打翻在地,茶水溅了傅晓一裤子,他连忙拿手巾去擦。傅晓说:“没关系,我自己来,自己来!”这一争执,手就碰到了一起,通电了。两人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就传情到了对方。傅晓脸红了,静了一会儿,低着头小声说:我走了。

  许翰明没吱声,连送她的勇气都没有,眼见傅晓走远了,才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这么笨!后来许翰明反省了自己,那是因为他当时就心术不正,有了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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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傅晓成了许翰明家的常客,一三五日定期前来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许翰明几次提到付酬问题,傅晓都说不要啦,全当是我在做教育实践。他俩好像谁也没有忌讳那次的尴尬,除了谈论多多以外,也不大涉及其它问题。开始傅晓是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再来,后来在许翰明的一再坚持下,就来吃晚饭了。许翰明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特意买了本菜谱,花样翻新地做出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傅晓吃得赞不绝口,把许翰明鼓励得一吃饭就大谈烹调技巧。这样一来又把傅晓学厨艺的积极性调动出来了。傅晓来的更勤了,只要没事,二四六也来,星期天来了一呆就是一天。这个星期天,傅晓独立掌勺,做了一道红焖狮子头,许翰明尝了一口,刚赞扬了一句:“好!”就噎住了,这是吴雅萱最拿手的菜。

    傅晓心细,看他怅然所失的样子,关切地问:“许师傅,你怎么啦?不好吃吗?”
    许翰明收回了思绪说:“好吃。”
    傅晓低着头小声说:“是不是没有他妈妈做的好吃?”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多多的妈妈,而且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许翰明心里有些感动,他说:“不!你们做的一样好吃。”
    “他妈妈呢?”傅晓终于问出了口。其实这句话她早就想问,本来也早就可以问,只是她心存杂念,反而问不出口。
    “我们离婚了。”许翰明终于说出了口。其实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也早就可以说,只是他心怀鬼胎,反而说不出口。

  现在终于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两人都感到一阵轻松。许翰明的心朦朦胧胧地就跳了起来。
    傅晓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许翰明说:“没关系,这年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喜剧。”
    傅晓悲悯地说:“可对孩子来说就是悲剧了。”
    “是啊!”许翰明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再深入就不知道该怎么谈了,两个人就沉默了起来。许翰明为了避免尴尬,拉开了话题说:“傅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你怎么会对自闭儿这么偏门的学科感兴趣?”
    傅晓毫不隐讳地说:“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有自闭症倾向的人,可惜我没有多多那样的父亲。”
    许翰明惊讶得目瞪口呆:“你,你很优秀啊?”
    傅晓说:“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优秀的妈妈。我妈妈也是当教师的,可为了我,她放弃了自己喜爱的工作,用她的毅力和耐心,陪伴了我走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坚信,那种用无私的爱心维系的持之以恒的耐心,是可以让一个自闭的孩子过上正常人生活的。”

  这句话许翰明牢牢地记住了。
    傅晓说:“我介绍你和我妈妈认识吧,她的实践经验多,会对多多的教育有帮助的。”

  几天后,傅晓就把许翰明和多多带到了自己家,傅妈妈银发素装,慈眉善目,是那种很大气很有内涵的老年知识分子。她慈祥地微笑着,对许翰明说:“你的事,晓晓都跟我说了,把孩子带去上班总不是回事,以后白天多多就交给我吧。钱的问题,你提都不要提,反正我在家里呆着没事儿,全当有个做伴的了。小许,你就放心吧,多多和傅晓都是有自闭症倾向,并不是很严重的。我既然能把傅晓训练成一个正常的孩子,也一定会把多多训练成一个正常孩子的。”
    许翰明感动得差点跪下来喊:谢谢!妈!

  多多开始在傅妈妈的指导下进行康复训练了。他很喜欢傅妈妈,很快就消除了与她的交流障碍,傅晓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前兆,慢慢地他就会把封闭的心灵全部打开,走出自闭情结的。许翰明遇到再生父母了,是多多的再生父母,也是他许翰明的再生父母。他把这份感激之情向傅晓表达了,傅晓红着脸说:“说我是多多的再生父母也还可以,可说我是你的再生父母……我,我有那么老吗?”
    许翰明的心又朦朦胧胧地跳了起来。

  傅妈妈对许翰明也很好。许翰明接多多的时候,她经常热情地留他吃晚饭,许翰明也乐得留下来,一来省去了自己回家做饭的麻烦,二来也能趁机等着傅晓回来见个面。所以他就经常买了食品到傅妈妈家来凑份子,时不时地露上两手,后来就成了惯例,只要许翰明来了,傅妈妈就会主动让贤。傅妈妈说,傅晓以前是从来不下厨房的。但只要许翰明在,她进门就往厨房里钻。两个人在厨房里总是有说有笑的,虽然谈的都是些平平凡凡的话题,氛围也没有和川美子在一起时那么高雅浪漫,但无拘无束轻松自在,这实在是一种更好的感觉。每当他俩说说笑笑地在厨房里忙乎的时候,傅妈妈就会笑眯眯地把多多带到一边去做游戏,许翰明偶然注意到了这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那朦朦胧胧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组合啊!许翰明又产生出了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原来这种冲动人生可以有第二次啊!

  一次,趁傅晓还没回来,许翰明冒昧地提了个问题:“傅妈妈,傅老师有男朋友吗?”
    傅妈妈叹了口气说:“恐怕她还是有些自闭症的倾向,晓晓这孩子在别的方面都很正常,在某些学科方面还颇有建树,可就是完全不谙男女之事,在与男性接触上总是把自己封闭得很紧,不过她对你是个例外。”
    许翰明兴奋地搓着两手,明知故问:“为什么?”
    傅妈妈笑而不语,眼光格外慈祥。
    许翰明不好意思地说:“傅妈妈,我是说,她不会嫌弃我吗?我可是结过婚,有了孩子的人。”

  傅妈妈说:“怎么会呢。晓晓和多多一样是个苦命孩子,诊断出患有自闭症以后,她爸爸就抛弃了我们,我一个人拉扯着她,和你现在的境遇一模一样。我们都是同命相连,谁能嫌弃谁呢?小许啊,你心眼好,又有责任感,傅晓要是能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你如果有那个意思,就大胆地去追求。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能伤害她,她有过这样的病史,如果遇到打击,我怕她会再度封闭起来。”

  有了傅妈妈的鼓励,许翰明就更有信心了。他根本就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不谙男女之事”的人,那是人的天性,是不用教唆的,只不过有些人比较矜持一些罢了。他相信自己会使傅晓更加开放的。为了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表达自己的意思,许翰明绞尽了脑汁,终于从反映20世纪70年代题材的电视影荧屏上得到了启发:看电影!那种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恋爱方式其实挺绝的:影厅的灯光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你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当然要轻轻地,绝对不能移动),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你的手上,然后两只手慢慢地慢慢地紧紧地紧紧地捏在了一起……信号传递完毕,多好!既浪漫又含蓄。

  傅晓欣然接受了许翰明的邀请,看的是青少年共产主义教育循环专场,国产片《冰山上的来客》和前苏联译制片《列宁在一九一八》,从头看到尾,许翰明一个片子就记住了一句话,一句是:阿米尔,冲!一句是:瓦西里,面包会有的。但遗憾的是他的手始终没敢放到她的大腿上,傅晓认认真真目不斜视地在欣赏瓦西里和阿米尔,一眼都没瞅他。电影散场了,许翰明请傅晓到太阳城饭店吃夜宵。傅晓眼里透露出的那份惊奇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举止,让许翰明感到很亲切,他回味起自己第一次进太阳城饭店的情景,恍如隔世。他们聊了很久,眼看就有机会进入实质性话题了,傅晓眨了眨眼睛说:“许师傅,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许翰明心潮澎湃急着问:“怎么个好法?”
    傅晓傻乎乎地说:“有安全感,你特正派。”
    许翰明这回算领教了傅妈妈说的“不谙男女之事”了,也只好继续“正派”下去了。
    傅晓第二天就到外地参加学术交流会了。许翰明失去了乘胜追击的机会,不过他已经开始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自己的新生活了,“阿米尔,冲!”面包会有的。
    谁知一个“但是”,生活又转折了。

  这天,许翰明一上班就被喊进了王经理办公室。王经理面孔严肃得有点阶级斗争的味道了,她问:“许主管,你在朝明船运到底做了些什么?”
    许翰明说:“没什么呀,那点错误,我不早就交代了吗?”
    王经理说:“不对!如果仅仅是那点错误,他们不至于抓住你不放。昨天朝明船运董事长川美子小姐找过我,说如果继续使用你,将取消我们公司在她的船运公司享受的一切优惠。”

  许翰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好你个川美子,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啊!你是非要斩尽杀绝啊!我怎么着你了?招你还是惹你了……义愤到这儿,他就泄了气,他还真就招惹她了。可那算什么呀?他怎么向王经理解释呢?和川美子那点点风流韵事是断断不能交代的,他要真和她怎么着了倒也罢了,问题就在于他真的没和她怎么着,这才越发说不清了。他知道,王经理30年前就当政工干部了,对毛泽东时代的语言忒有感情,他就向王经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王经理,我向毛主席保证,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不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这人哪就是犯了罪,党还有个坦白从宽的政策,还得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还得容他一碗饭吃吧?我只不过是出了点错,连犯错误都算不上,总不能一个枪子就把我毙了吧?我在这儿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离对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可总不至于差到阶级敌人那个份上吧?再说啦,咱们是社会主义企业,她是资本主义企业,咱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自己的土地上,她是东洋鬼子,咱干吗怕她呀!

  王经理没感动。

  许翰明又换了个进攻角度,王经理,我对公司对您有感情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您无私地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帮助了我这个曾在资产阶级阵营中混过饭吃的后进青年,公司的同志们个个都像我的阶级姐妹阶级兄弟,在这个社会主义企业中,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无产阶级大家庭的温暖,现在你不要我了,难道还要我回到资产阶级阵营中去不成?

  王经理叹了口气说:“小许啊!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对公司的感情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你知道如果朝明船运取消了对公司的优惠政策,我们的损失有多大吗?仅取消月结制度一项,常年流动资金就要增加100万哪!那利息是多少?那……”
    得!许翰明知道现在就是认她做干娘都没用了。你听那口气:100万哪!一个100万,资产阶级的金钱威胁就战胜了无产阶级的纯洁感情。

  在无产阶级企业里的许翰明就更没什么私有财产了,还是一只水杯,一条毛巾,划拉划拉往皮包里一塞,走了。公司里的阶级兄弟姐妹们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到大门口,又高高兴兴地回去享受社会主义企业的优越性了。但,许翰明还是感激他们,也不恨王经理,凭心而论,王经理没有亏待过他,社会主义企业没有亏待过他,要恨就得恨川美子,恨万恶的资产阶级!

  许翰明从联发货运出来,走进了路边一家小酒吧,要了杯扎啤,慢慢地喝着,咀嚼着这来得太快的变化。刚才他还前程似锦,是社会主义企业中的一分子,很有希望跨进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行列,转眼间就成无业游民了。资本主义企业不要他,社会主义企业也不要他,他还有中间道路可选择吗?政治问题他想不明白了,就开始想女人了,他回味起吴雅萱那灿烂的笑容,真美,可惜她跑了;他回味起川美子身上那撩人的香水味儿,是迷人,可惜是美女毒蛇;回味到傅晓那纯真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还有指望吗?他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有什么能力对傅晓负一辈子责任呢?

  这次失业,许翰明没了第一次失业时的自信。

  许翰明就这么喝着想着,喝得晕晕乎乎,眼神不济了,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透过酒杯子一看,是苏明明,一个,两个,是三个苏明明。他说:“苏明明,你一个一个地来,怎么一下子来了仨呀!”
    苏明明夺下他的酒杯说,你喝晕了。许翰明这下看清了,点点头说:“是一个,我刚才怎么看见来了仨个苏明明,真是喝晕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苏明明说:“我要是想找你,你就是在耗子洞里‘猫’着我也能找着。我刚从你公司来,听说你又被炒鱿鱼了?”
    许翰明拱着拳说:“佩服佩服!我已经变成鱿鱼了,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自个儿了,你还能找着我。你的间谍水平超一流,够得上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水平了。”

  这句话俩人心照不宣。吴雅萱自打出国就没再与许翰明联系。苏明明隔三岔五就上许翰明家遛一圈,说是来看看多多,实际上是给她的好朋友吴雅萱搜集情报的。开始来得挺频,慢慢地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许翰明心里有数,那是因为吴雅萱对多多的关心越来越少的缘故,近期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了。

  苏明明说:“你别说的那么难听!我这回还真不是为雅萱来的,是专程为你来的,我给你介绍对象来了。”
    许翰明打着酒嗝说:“鱿鱼也有人要吗?”
    苏明明没好气地说:“我跟人家女方介绍的时候,你还不是鱿鱼,谁知这么一阵工夫你就变成鱿鱼了。”
    “算了!”许翰明酒话连篇地说:“她不要我拉倒!你去帮我登个征婚广告,就这么写:有一炒熟鱿鱼,括弧,雄性。拟寻一女子为终身伴侣,因自身条件有限,所求条件不高,女方最好是英格兰血统,皇室后裔,长相不要太漂亮,黛安娜王妃那模样即可凑合。财产无需太多,太多了怕人绑票,有千八百万英镑,够花就成……”

  苏明明说:“想得倒美,还黛安娜王妃呢!你给黛安娜王妃洗脚丫去吧!我这大老远跑来看你,一句真话也听不到。得!算我瞎操心。我走了,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和大年,你就吱个声。雅萱走了,你和大年还是朋友嘛!听着,以后不许喝这么多酒。”
    许翰明说:“苏明明,你先别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明明以为他真有什么秘密,又坐了下来。
    “这秘密就是,就是,就是……”许翰明“就是”了半天,打了个响响的酒嗝认认真真地说:“我忘了。”

  苏明明气得起身就走,许翰明拉住她说:“你急什么呀,我又想起来了,这个秘密就是女人,女人是我永远解不开的秘密。我的家是女人给我搅了,我的饭碗是女人给我砸的,现在我在整个货代行业都没了立足之地,认倒霉吧!今后我许翰明什么女人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儿子!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吗?那是因为这是我喝的最后一顿酒,从今以后,我就把这酒戒了!我要用我的这一生去陪伴多多的那一生,多多会成为天才的,多多……”

  许翰明越说声越小,最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苏明明听得鼻子发酸,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对许翰明有了新的认识,她觉得他并不像吴雅萱说的那样不负责任,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从这以后,苏明明不再是为了给吴雅萱当耳目,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关心许翰明和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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