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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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怀镜回办公室上班几天了,好像不太习惯,坐了不久就想打瞌睡。这时刘仲夏微
笑着进来,将门轻轻虚掩了。朱怀镜就猜到刘仲夏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同他讲了,
就客气地请他坐。刘仲夏在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身子尽量往前面倾着,轻声道:“怀
镜,刚才人事处揭处长他们找我,主要是了解你的情况。”刘仲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意味深长地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头不禁一喜,背膛上发起热来。
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哦哦,等待刘仲夏接着说下去。刘仲夏说:“怀镜,同你共事
这几年,我对你很佩服。揭处长他们了解得很细,我也就全面而客观地介绍了你的情
况。”朱怀镜一脸真诚说:“说真的,这几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几年,这主要是同你合
得来。”刘仲夏谦虚了几句,又含蓄道:“今后不要忘记兄弟们啊!”刘仲夏没说破,
朱怀镜也只得装糊涂,含混道:“我俩永远是兄弟啊。”刘仲夏笑笑,说当然当然。
    正扯着,电话响了,朱怀镜一接,竟是李明溪,他便笑着骂了起来,说:“你这疯
子,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失踪了呢!去北京了吗?哦哦,回来了?怎么样?”
李明溪说:“你有空过来一下吗?我不太愿意去你那里。”刘仲夏见他的电话一时完不
了,就扬扬手告辞了。朱怀镜也扬扬手,再对着电话说:“我下班过来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见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心里便急得慌。他给玉琴打了电话。他
已有好几天没见着玉琴了。从荆园宾馆回来那天起,他再没有去过玉琴那里。那天凌晨,
他俩早早就醒来了,再也没有睡意。玉琴知道他要回去了,情绪不怎么好。他不知怎么
安慰她,只是抱着她亲吻个不停。玉琴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他,泪流满面,说:“我
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个时刻,没有必要回避现实。我应该清楚,我俩的爱情是不正常的,
所以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么过。我既然爱你,就该听凭你来去自由。”朱怀镜听了这番
话,只觉得五脏六腑一古脑儿绞在一起。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想起身离开,脸皮却像
结了冰,硬硬地生动不起来。玉琴送他到门口。下了楼,寒风一吹,似乎一切都真实了。
    电话响了,玉琴已在外面等着了。朱怀镜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上门出来了。走出办
公楼,见玉琴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玉琴从里面开了车门。他一低头就见了笑吟吟的玉琴,
不禁浑身发热。他偏头望着玉琴,见她今天脸色比平时更加红润。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
的手。玉琴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抽出手开了车。车出了大院,朱怀镜说:“找个地方
吃些东西吧。我那朋友是个疯子,我俩不自己吃了饭去,说不定会饿肚子的。”两人随
便吃了些东西。朱怀镜吃得快些,吃完了就望着玉琴。
    一会儿就到了美院。两人上了楼,一敲门,一头乱发的李明溪拉开门出来了。朱怀
镜说:“玉琴,这位就是我向你多次说起的李明溪先生,著名画家。这是玉琴,我的朋
友。”玉琴对李明溪说声你好,就伸过手去。李明溪却没有握手的意思。玉琴的脸立即
红了起来。朱怀镜忙笑道:“玉琴,你别同他握手。他那手脏兮兮的,别把你的手玷污
了!”朱怀镜这么一玩笑,玉琴就不再尴尬了,只文静地笑着。李明溪就看看自己的手,
嘿嘿着,也不叫人坐,朱怀镜就说:“玉琴你自己找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吧,他不会
请你坐的。这一套他还没学会。”玉琴左右看看,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说
没关系,依旧站在朱怀镜身旁。
    李明溪说:“这回上北京,该见的人差不多都见着了。只是黄老先生去意大利了。”
他说着就拿了些字画出来,都是当今中国画坛名家送他的,上面题了些褒扬或勉励李明
溪的话。朱怀镜知道这些都是宝贝,不禁啧啧起来。等朱怀镜欣赏了一会儿,李明溪又
取了一幅画来,说:“这是吴居一先生格外开恩,邀我合作的一幅画,又送给了我。”
吴居一是当今中国画坛最响亮的名字,他的画在市场上是天价。只见李明溪展开的画题
为《寒林图》。画的是一片落了叶的寒林,或三五棵杂然丛生相对如闲士,或孤零零一
棵背林而立,独显傲骨。而远景则森然如墨,直达天际。画的虽是寒林,却并不显得萧
索或落寞。旁有吴居一先生题款:寒林有佳木,树树风骨,枝枝冷峭。后生明溪君,画
风卓然,性情怪异,憨态可爱。老夫奇之,邀与同作寒林图共娱尔!一旁又有李明溪的
几个字:学墨吴老先生。朱怀镜边看边倒抽凉气,直说了不得了不得。李明溪也有些得
意,说:“正好碰上吴老先生高兴,不然我只怕望他的背影都望不见。不想却有幸同他
共作一幅画了。”朱怀镜见他这情态,就调侃起来:“说得谦虚,实际上是忘乎所以。
可见吴居一先生错看你了。老先生以为你是这寒林中的某棵树,天性自然,其实你也是
个俗人。”玉琴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总是这么你说我我说你的,就偷偷捏捏朱怀镜。朱怀
镜却说:“你不知道,他这人整天像个梦游的,要我说说他才清醒。”朱怀镜这么一说,
玉琴倒红了脸。李明溪却只是笑,不还朱怀镜的嘴。两人接下来就聊画展的事,朱怀镜
好像比李明溪还在行些,说出一套一套的策划意见。李明溪只是木然点头。
   

    朱怀镜突然问起:“你为柳秘书长作的画怎么样了?”李明溪说声弄好了,就取了
来。展开一看,是幅山水。朱怀镜先不看画怎么样,只隐约觉得这幅画比送刘仲夏的画
幅要小些,就问了李明溪。李明溪听了这话,立即瞪圆了眼睛,说:“我说你是外行你
就是不承认!欣赏画连个高下都不知分,只看画幅大小。”朱怀镜笑道:“你说得太对
了。欣赏画我是外行,但应付官场你是外行。一般的人哪知你画作水平的高低?只看画
幅大小。柳秘书长明明见过了你送刘仲夏的画,却见你送他的画还小些,肯定就不舒
服。”李明溪哭笑不得,说:“官越大送的画就要越大,这真滑稽,我今后再也不给当
官的送画了。”朱怀镜正经说:“今后就不要管了,先送好这一次再说吧。太拖久了也
不好,你有没有现成的,有现成的就随便挑一幅吧。”李明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已裱好一部分,由你挑好了。”他说罢就到角落的柜子里抱了一堆来。朱怀镜只拣画
幅大些的抽了几幅,展开来斟酌片刻,选了一幅,也是山水。李明溪就取笔在上面题了
字:请柳秘书长雅正云云。题罢搁笔,李明溪笑道:“选画只认大的,你是狗吃牛屎,
只图多!”朱怀镜不理他,只说:“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俩一道去把
这画送了。”李明溪不想去,朱怀镜说:“你不去,人家说为你办画展,连你的面都没
见着,还说你架子大哩!明天把头发理了,我替你出钱都可以。你不可以这个样子去见
领导啊!”李明溪就恐怖地笑笑,很为难地答应了。朱怀镜就起身告辞。临走又想起什
么,说:“原来画的那幅,也一并送他算了,反正你题了字是送他的。”
    朱怀镜和玉琴出来下了楼,李明溪只站在楼上朝他俩笑,手也不知招一下。玉琴说:
“你这朋友也真有意思。他虽说不懂世故,但我看同这种人打交道,一定很安全。”朱
怀镜很有感触,说:“是啊,像这么率真可爱的人,如今真的难得了。”玉琴问:“你
和他不是一个地方人,又不是同学,又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很难想象你们怎么成
的朋友。”朱怀镜笑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偶然的,人们不理解它,就说是命运。
就说你我,是偶然还是命运?”玉琴侧过脸望他一眼,说:“我问你和李明溪间的事,
你就说到我们俩了。不过有时我也愿意相信我俩的爱情是顺乎天意的,这样心里踏实
些。”
    到了龙兴大酒店,玉琴没有让朱怀镜先下车,径直把车开去车库。放了车,玉琴便
挽了朱怀镜。两人得走过酒店前面的停车场,这里灯光明亮,朱怀镜有些怕见熟人,但
又不好挣脱玉琴,只得硬着头皮同她相依相偎地走。走过停车场,前面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是大路,两边路灯很亮,一条是小路,从林间婉蜒而过,幽暗僻静。朱怀镜想让玉
琴走小路,但玉琴却牵着他走大路。玉琴一路说着话,很高兴的样子。走过这段路,拐
了个弯,就到玉琴屋子后面了。这里过路的人很少,朱怀镜心里就放下了。庆幸刚才没
有碰上一个人。玉琴却突然停了下来,抱住朱怀镜,脸儿直往他的怀里钻。两人便拥抱
着亲热了一会儿。
    上楼进了屋,玉琴又扑进他的怀里。朱怀镜便凑嘴去亲她,玉琴却用手拦了,笑着
问:“你猜猜,我刚才在下面为什么突然想拥抱你?”朱怀镜说:“这还用猜?你想我
啊!”玉琴说:“谁想你?我是奖赏你啊!”朱怀镜一脸糊涂。玉琴把脸柔柔地贴了过
来,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有意挽着你从灯火通亮的地方走过,就是想看你敢不敢随
我走。”朱怀镜抱起玉琴坐到沙发上去,说:“我巴不得天天同你一起走啊!”两人几
日不见,这会儿便都颤抖不已,正要死要活的,朱怀镜的手机突然响了。玉琴便呻吟着
说:“不接,不接。”朱怀镜说:“万一有什么大事就不好了。我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
了。”他便继续动着身子,接了电话。玉琴怕自己出声,就咬着朱怀镜的肩头。
    电话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怀镜吗?你在干什么?”朱怀镜说:“我在同朋友搓
麻将。你有什么指示?”方明远说:“不敢啊。我告诉你两个事,你那里不方便,就只
听着,不要说话。一个是好事,你要请客,皮市长授意办公厅,让你去当财贸处的处
长。”朱怀镜忙说:“感谢你老兄对我的关照。”其实今天下午刘仲夏同他说起人事处
来考察他,他就猜到八九成了。方明远说:“还有一个事,就不是好事了。向市长出事
了,他去广西考察回来,飞机出事,遇难了。”朱怀镜惊愕地叫了一声。玉琴感觉到了
什么,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咬他的肩头了。朱怀镜便又动了起来,一边叹息,一边勇武。
玉琴又忍不住想叫唤了,就又咬住了朱怀镜的肩头。他被咬痛了,止不住哎哟一声。方
明远问怎么了。朱怀镜忙掩饰,说:“同你说话,分了心,刚才放了一炮。”方明远说:
“喂,你记得袁小奇说皮市长喜从天降的话吗?一定要再交代他一次,让他千万别在外
面乱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吧,明天有空再说吧,不影响你放炮了。”
    挂断了电话,玉琴就说:“你好坏,说在放炮!”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不
再理会朱怀镜的玩笑,紧紧抱着他,眼睛白着一翻,又慢慢闭上,深深沉入了甜甜的幻
境里。两人搂着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去浴室洗了澡。回到床上,朱怀镜深深叹了一声。
玉琴爱怜地问:“是不是累了?”朱怀镜说:“向市长遇空难,不幸那个了。”两人一
时无话。好一会儿,朱怀镜才叹息道:“难道袁小奇真的是个奇人?前几天他说皮市长
最近会喜从天降。现在向市长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想方明远显然也意识到这对皮市长
是喜事了,才打电话来,特别交代不让袁小奇乱说。刚说着向市长遇难的事,朱怀镜就
不便告诉玉琴他马上要当财贸处处长的喜事。两人不再说话,依偎着睡下了。

    次日上班,关于向市长的噩耗已传开了。同时遇难的还有谷秘书长、财政厅长、工
商银行行长、向市长的秘书小龚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共十一人。遇难者的尸骨尚在广西
的某个大山谷里,市里已连夜派出一个工作小组赶赴事故现场去了。
    同事们见面都把笑容收敛起来,只是微微点头。朱怀镜知道同大家凑在一起说这事
不太好,会让人觉得你在猎奇。他便坐在自己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这时柳秘
书长夹着包走过他的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请柳秘书
长坐。柳秘书长摆摆手,说不坐了,还要去开个紧急会。柳秘书长只站着,不说话,眼
睛红红的,一脸倦容,一定忙着做遇难者家属的工作,通宵未眠。他站了片刻说:“抽
时候再专门同你扯吧。”朱怀镜小心道:“画弄好了,今晚送来,您有空吗?”柳秘书
长说:“你晚上再打我手机吧。”
    朱怀镜便望着柳秘书长低头匆匆上楼。谷秘书长遇难,只怕就是由柳秘书长接任那
个位置了。朱怀镜猜想柳秘书长想同他说的就是让他任财贸处处长的事。朱怀镜回到办
公室,给方明远挂了电话。方明远问他是不是找过袁小奇了。他说找过了。其实他根本
没有去找,一来昨天晚上太晚了,再说他怕弄巧成拙。因为找袁小奇只能通过宋达清,
而宋达清本来不知道袁小奇说过皮市长最近会喜从天降的话,这会儿神神秘秘去找人,
反而多让一个人知道那句话了。方明远语气不像昨天晚上那么轻松,朱怀镜就不好说上
他那里去坐,就道了再见。
    中午下班,回到家里,香妹脸色不怎么好。他知道她是怪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他
也不解释什么,说了几句闲话就坐下来吃中饭。吃到半路,他告诉香妹要当财贸处长的
事。香妹只埋头吃饭。朱怀镜也不再说什么,便想起现在要提拔干部了,大家都来讨人
情。他知道刘仲夏一向对他不怎么样的,现在看到他得到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赏识了,
他拦也拦不住了,就放肆做顺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处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为他说
了好话。方明远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长面前说话,却也向他通
风报信,讨个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谈话的是柳秘书长,却偏碰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他
抽不出身来。但柳秘书长却在万忙当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抢先做了人
情。朱怀镜心里当然明白,到底是谁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最大,但他必须对这所有向他
讨人情的人都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就多了一份支持,对你总有好处的。
    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朱怀镜见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荆都民声报》社,
就猜到是曾俚。拆开一看,果然是曾俚寄来的一篇新闻调查。题目是:“皇桃黄了,谁
家赚了”,下面的副标题是:“乌县五万农户两千万血汗钱付流水,三年来盼致富终成
梦”。他一看这题目,心里就想事情不怎么好了。朱怀镜在乌县工作时,张天奇当县长,
主张发展特色水果引进外省优质皇桃,建十万亩皇桃基地。规划大了些,但干了三年还
是建成了五万亩。那些按照县里统一号召栽了皇桃的农户,到了果园该挂果了才发现成
片的桃园里桃种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一棵皇桃。农民被惹怒了,可事情就拖着一直没个
了结。曾俚的文章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那位负责桃种采购的人是乌县有名的水果
专家,高级农艺师,并不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朱怀镜知道曾俚说的那位水果专家就
是乌县农业局局长刘玉龙。刘玉龙是张天奇中学同学。张天奇一直有意让刘玉龙出任分
管农业的副县长,因为皇桃假种案,事情太大了,刘玉龙也就上不去。刘玉龙不上,但
也不下,仍坐着农业局长的位置。皇桃一案在县里是闹得沸沸扬扬,只是闷在里面闹,
对外却瞒得天紧。地委也只是几个领导知道这事,市里根本没人听说过。朱怀镜心想,
这文章说不定会给张天奇惹麻烦的,有机会还是说说曾俚,别老把自己逼到尴尬的境遇
里去。
    这时,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敲门进来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从包里掏出张报纸
说:“这么个事,向您汇报一下。《荆都民声报》写了篇文章,报道了我们县里皇桃的
事。这事发生好几年了,还在处理之中,却叫他捅了出来。二十分钟前,县里打电话来
专门说这事。报社我一个人不认识,我想您说不定在那里有熟人的,张书记也是这意思,
叫我向您汇报一下。”
    朱怀镜没想到张天奇的反应这么快。《荆都民声报》只是市政协机关报,影响不是
很大。同小熊客气时,朱怀镜不经意就另外拿张报纸把桌上那张《荆都民声报》盖住了。
这会儿他接过小熊的报纸看了看,说:“朋友我倒有几位。试试吧。”没说曾俚是他的
同学。小熊便奉承道:“我知道朱处长你就是门路宽,在荆都走得开。张书溓的意思,
很感谢《荆都民声报》对乌县工作的关注和支持,同时要说明,乌县县委、县政府对皇
桃假种案是很重视的,只是现在经济纠纷处理起来很麻烦,有个过程,请报社的同志理
解。《荆都民声报》发行范围不大,发了就算了,张书记没有明说其他什么意思,我理
解他只想请这位记者朋友,一来不要再向别的报刊投稿了,二来不要再在这事上做文章
了。是不是请朱处长您约一下他们,我请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说说?”朱怀镜想想,
说:“没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随便的朋友,你专门请他们出来谈这事不太方便。我就
这几天抽时间约他们出来玩玩,只当是顺便说说,你看呢?”小熊忙说:“那当然好。
你还是请他们吃顿便饭吧。不好意思,我给你三千块钱,由你做主怎么样?”小熊说着
就拉开了手中的皮包。朱怀镜忙摆手,不让小熊拿钱出来,说:“我自己解决吧。”小
熊走过去把门虚掩了,回头说:“你们朋友平时聚是另一回事,这次是为县里的事找人
家,当然不能由你自己买单呀!”朱怀镜只好说:“就给两千吧。”小熊仍数了三千块,
递了过来。
    事情说好了,两人再不提起这事,就说闲话。朱怀镜有意无意间问起乌县的一些人,
便听了一些人是人非。有些人原来并不怎么样的,这几年发达起来了。有些人前些年很
行得开的,这几年却不声不响了。最让朱怀镜感叹的是原任公安局长黄达洪,在县里很
算个人物的,早就说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管政法。可因为嗜赌如命,被他的对手告了。
张天奇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可晚上又去了。还一边赌一边开玩笑说,
张书记才找我谈过话,我向他保证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证明,我可没有上牌桌啊,
我这是坐在凳子上哩!张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职。这黄达洪的职被撤了,本性就出
来了,班也不上了,当起了“鸡头”,带了一伙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朱怀镜只
是感叹命运无常。

    晚上,朱怀镜如约在办公室等候李明溪。直到八点一刻,李明溪才偏着头进来了。
朱怀镜发现今天李明溪还算听话,真的理了发。平时看惯了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今天见
他理着寸斤平头,怎么看怎么滑稽。那刮掉了胡子的嘴皮子,反而觉得厚了许多。朱怀
镜叫他把画再打开看看,确认是他昨天看过的那两幅画才放心。却又不马上打电话同柳
秘书长联系,只是反复交代李明溪不要人家领导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样不知道伸出手来。
这才打了柳秘书长的手机。柳秘书长说才回家,欢迎两位。
    朱怀镜打开柜子,取了一箱秦宫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头包装带抬着。开门的是
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处长好,接过秦宫春,搬进了里屋。柳秘书长正在烫脚,不好起
身,扬扬手招呼二位坐。朱怀镜见了这个场面,心里就笑自己刚才教李明溪如何同柳秘
书长握手,纯属多此一举。坐下之后,他就介绍李明溪。柳秘书长靠在沙发上,双手含
含糊糊打了个拱,笑道:“久仰大名!”李明溪笑着摇摇头,算是道了哪里哪里。朱怀
镜见李明溪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话岔开,问:“今天柳秘书长忙吧?”柳秘书长苦脸一
笑,说:“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偏在这时,你余姨又住院了。”朱怀镜就不好说什么了,
只摇头而已。他听方明远说才知道柳秘书长同余姨结婚不久,余姨就下肢瘫痪了,几十
年来一直不见好转。两人便一直没有生育小孩。夫妻俩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在干部当
中很有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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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伍过来为朱李二位倒了茶。这时柳秘书长洗完了脚,小伍为他揩干了,又躬身端
走了洗脚水。柳秘书长便对朱怀镜笑笑,说这小伍不错。朱怀镜叫李明溪把画打开让柳
秘书长批评批评。先打开的是那幅大的,柳秘书长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好好!再打开那
幅小的,柳秘书长又细细看了看,却站了起来,说:“好好!总的说来两幅都不错,但
我更喜欢这一幅。当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了。这幅小的我还舍不得
挂出来哩!”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怀镜,那意思朱怀镜立即明白了,这是说他的眼力
不及柳秘书长。
    看完了画,柳秘书长就扯着李明溪说话。李明溪这下话就多一些了。柳秘书长同李
明溪说了一会儿,就交代朱怀镜:“李先生画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难同我讲。
这样的人才,我们荆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个城市,没有几个一流的艺术家,那里
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朱怀镜忙说:“柳秘书长的领导意识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
识。不是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一些领导,别看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还搞了张硕士
文凭,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识。没有文化意识,就很难谈得上现代意识;而缺乏现代意识,
就免谈开拓精神。”柳秘书长就接过他的话头,说起了朱怀镜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
贯主张要大胆起用年轻的、有开拓意识的干部。怀镜哪,组织上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啊。
你在下面干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我相信你干得好这个财贸处长的。我这几天很忙,就不
再找你谈话了。今天算是正式谈话吧。财贸处处长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将这边的工
作交一交,就马上上任吧。”朱怀镜说着些感谢的话,柳秘书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
朱怀镜马上意识到应该走人了,站了起来躬着身子说:“秘书长您休息。”小伍忙站起
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朱怀镜朝她笑笑,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可见这光景
就觉得此话多余了。
    朱怀镜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李明溪只低着头一声不响
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朱怀镜一时愣住了,说:“那是他家保姆哩!你这木鱼脑壳,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
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进了
办公室,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
语气高兴起来,说:“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
去,就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正在办公室加班。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
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玉琴说:“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说:
“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
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觉得还有什么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
的事。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问题是怎么去看。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
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应送上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
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吧,只是住个院,况且
她是常住院的。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上了床,两人闲
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
千块钱,她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
香妹就爬了起来,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都给你,任你怎么送!”气呼呼地
去了儿子房间睡。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
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
情也就平静了。

    刘仲夏听见了朱怀镜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来,说: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今年是不
是多发一点?我俩就统一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
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
就我们办公厅的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朱怀镜便感叹道:“是啊,我
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
就敢往腰包里塞!”两人便感慨了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
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
声你忙吧起身走了。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发钱来了。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
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
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余姨斜
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
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
看您。”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朱怀镜感觉余姨好
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
啊。”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
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
不太好。”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
寒颤。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
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
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
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余姨
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朱怀镜隐隐觉得也许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
中并不重要,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吧。”他终于没有掏出那
五千块钱来。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
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
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朱怀镜只好
又打电话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曾俚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
很难得的。回完电话,朱怀镜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
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
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
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
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
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
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
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
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
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
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
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
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
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
说话。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就有小姐过
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一会儿班机到了,皮
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
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就见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窗,却不见其他人出来。
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
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
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
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便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
其次是财政厅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
厅级干部,再是处级干部。厅级干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便发
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
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朱怀镜猜想这就是方明
远原先在办公室里同他神秘地说了半截的什么活动了。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车,车队直奔殡仪馆。殡仪馆早安排好了灵堂,前来告
别的领导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别候在各个灵堂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参加了向市长
的追悼会,市政府其他各位领导和秘书长分别参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会。朱怀镜和方
明远当然随在皮市长身边。如今会开得多,而且开得长,很让人烦躁,只有追悼会倒常
常是开得简短的。十一个追悼会同时开,不到四十分钟也就结束了。因为事先准备得妥
当,会上没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怀镜过后听人说起在灵堂的布置上有过小小插曲。原
来殡仪馆的灵堂倒有三十来个,但大厅只有四个,中厅有八个,其余的是小厅。按长期
形成的惯例,市级领导的追悼会才能放在大厅,厅级干部和处级干部的追悼会只能放在
中厅。像这回一下子去世这么多高级别的干部,在荆都历史上从没有过,中厅灵堂就安
排不过来。但又不能把谁安排到小厅去,经过反复研究,只得决定安排两位厅级干部去
大厅。这也像如今用干部的惯例,只能上不能下。于是谷秘书长和财政厅长的追悼会就
破格安排在大厅了,这很让他们家属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灵堂,就有人收了黑纱。朱怀镜仍坐皮市长的车回机关。他吸取教训,从
容地从车后绕过去上了车。皮市长仍不说话。几个人在车上一言不发坐了一阵,皮市长
突然问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说过一句什么话?”朱怀镜知道一定是方明远
把那话传给皮市长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长同司机是不是很随便,就不重复袁小奇那句话,
只是隐晦道:“那天您从荆园刚走,袁小奇就说了那句话。他说得很神秘,我觉得奇怪,
就同方明远说了。”皮市长说:“是啊,神秘啊……”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落音
几乎成了叹息。
    车到办公楼前,皮市长起身下车时说:“小朱,同小方一块去玩啊!”皮市长说得
很随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怀镜忙说好好。方明远送皮市长上楼去了,朱怀镜就进
了自己办公室。一看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了。他正不知怎么去皮市长家,方明远下来
了,进来问朱怀镜:“你说怎么个去法?”朱怀镜就说:“你看呢?不怕你笑话,我是
不懂行情。”方明远说:“我知道还有几个人参加,可他们都是大老板,我俩同他们不
能比。但起码得这个数。”他说罢就伸出右手,比画着五个指头。朱怀镜问:“五百?”
方明远哑然而笑,说:“五百?你真是少见识。我说的是至少五杆!你不想想这是什么
档次?只叫了平时同他很随便的几个人。”朱怀镜当然明白方明远说的意思:你能得到
皮市长的邀请,就是你的荣幸了。可他早已送去两万块了,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
钱了。但他又不好怎么说,只得笑道:“好好,就按你说的,我俩每人五千块吧。”方
明远说:“干脆我俩一起打个红包。我已准备了一万块钱,你要是现在手头没有钱的话,
我就先垫着。”朱怀镜忙说:“谢谢你。我手头正好还有五千来块钱,就不劳你垫了
吧。”
    于是朱怀镜就找了张红纸,写上“方明远、朱怀镜敬贺”,再拿出五千块来一并交
给方明远。方明远也数出五千块钱,凑在一起包了。方明远将红包往怀里一揣,朱怀镜
就觉得胸口被什么扯了一下,生生作痛。这五千块钱他本打算拿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
省了这笔破费,他还只当是赚了五千块钱哩,哪知不属于他的注定不属于他。他心里虽
然不舍,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里。他望着方明远,眼光里似乎还
充满着感激之情。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等同事们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
长家。一进门,王姨热情地迎了过来,说欢迎欢迎。皮勇便倒茶递烟。王姨让皮勇招呼
客人,自己进厨房忙去了。她说小马一个人忙不过来。
    已到了几位客人。有三位是见过的,华风集团老总吴运宏,荆达证券公司老总苟名
高,康成集团老总舒杰。大家一一握了手。还有两位朱怀镜不认识,同方明远却都是熟
人,他便道:“这位是公安厅严厅长。”又介绍朱怀镜:“这位是政府办公厅财贸处处
长朱怀镜同志。”朱怀镜忙双手伸过去同严厅长握了手,道了久仰。方明远又介绍另一
位:“这位是飞人制衣公司老板。”没等方明远介绍完,这位老板忙说:“在下小姓贝,
贝大年。请朱处长多关照。”他说罢就递上名片。朱怀镜接过来一看,却见是:裴大年。
朱怀镜听说过这位裴老板的掌故,原来“裴”同“赔”同音,人家叫他裴老板,他听来
总觉得是赔老板,很忌讳,自己就经常有意把这个字的音读错。大家正寒暄着,苟名高
说:“我记得上回见面,朱处长好像是综合处处长?”方明远接腔说道:“名高老板好
记性。这回他又高就了,去财贸处任处长。”朱怀镜便连声谦虚着。苟名高说:“那好
啊,今后就要你朱处长多关照啊!我们证券公司可是归口你那里管哩。”大家便都来奉
承朱怀镜,请他多关照。他却连连摇头,笑着说:“各位奉承我也不讲个地方。这是在
哪里?大家都在皮市长领导之下啊!”大家便都摆着皮市长的好。方明远朝朱怀镜使了
个眼色说:“怀镜,我俩去里面看要不要帮忙。”朱怀镜会意,站了起来。两人往厨房
去,王姨见了,说:“你俩坐呀?”方明远说:“要不要我们帮忙?”王姨出来了,站
在厨房门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远马上拿出红包,说:“王姨,这是我和怀镜凑的一
点意思。”王姨很生气的样子,连连摆手道:“你这两个孩子,这么不懂事。勇勇去美
国,请几个随便的人来家里坐坐。你俩还这么客气,老皮不骂死你们才是。”方明远硬
把红包塞进王姨手中,王姨没办法,只得接了红包,说:“你这两个孩子,真是的。特
别是小朱你,真不像话。你别跟小方学,他总这么见外。”朱怀镜便傻乎乎地笑笑。他
知道王姨是说他太客气了,心意都表示两回了。王姨这话方明远听了,也并不觉得见外。
他反以为自己同皮市长关系近一层,表示一下意思是应该的。而朱怀镜同皮市长打交道
还不多,还没有自己这么近,就讲这些礼尚往来了,似乎不合适。两人便欣欣然回到客
厅。他俩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着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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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敲门,大家知道是皮市长回来了,纷纷起身,准备迎接。皮勇去开了门,
却见进来的是他的哥哥皮杰。皮杰身材魁梧,个头比皮勇高些。他进门就边取皮手套,
边哈哈道:“欢迎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说罢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着朱怀镜手
时,就问方明远:“方哥,这位一定就是朱处长吧。”朱怀镜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远
显然同皮杰随便惯了的,就说:“叫他朱哥就是了。”皮杰就说:“是啊,我也是这么
想啊,我愿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没这个福气。”这时王姨出来了,嗔怪皮杰道:
“我一听闹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也没有个规矩,谁同你是兄弟?严厅长你要叫
叔叔哩。”皮杰双手朝他妈妈和严厅长各打了个拱,说:“严叔叔作证,我是从来不敢
在您面前乱来啊。说真的,我对我老子都不那么怕,就怕严叔叔。”严厅长慈祥地笑道:
“王大姐,你别看皮杰是在外面自己闯天下,规矩可都懂啊,一向对我很尊重。”王姨
却很严肃,对皮杰说:“你规规矩矩干吗怕严叔叔?”
    皮市长回来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着向皮市长道了辛苦。皮市长便一一同
各位握了手,道着欢迎。王姨却佯作生气的样子,说:“我说你是假欢迎啊!要不然干
吗拖到这时才回来?”大伙儿都被逗笑了。皮市长道:“回家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妇
女组织干吗不到我家来开现场会呢?”这时电话响了,皮勇跑去接,回头对他爸爸说:
“是布朗先生,爸爸。布朗先生说谢谢你。”皮市长说:“你告诉布朗先生,我们对他
将继续加大对荆都的投资表示赞赏。我们的政策只会越来越好。”皮勇翻译过去之后,
听了一会儿,说:“布朗先生说他二十号动身去北京,二十一号飞纽约。”
    皮勇接完电话,餐厅那边已摆好了饭菜,小马过来请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气一番,
按着尊卑讲究入了座。小马开了茅台,倒进一个玻璃壶里,再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长
举目一扫,随便问道:“都到了吧?”方明远答:“都到了。”朱怀镜原来总以为柳秘
书长会到的,却见皮市长并没有请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长心目中的位置。便想
那五千块钱没有送给柳秘书长夫人,完全正确。即便柳秘书长真的对自己不错,也只能
送他到处长这个位置。而这个使命已经完成了。他要再上个台阶,弄个厅级,关键就靠
皮市长了。柳秘书长只要不在中间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后对柳秘书长的基本政策
应该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礼。
    皮市长今天很高兴,微笑着频频举杯敬酒。他先敬了严尚明,再敬几位老总。平时
都是大家敬皮市长,今天却倒了过来。大家便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恭恭敬敬双手捧
着杯子同皮市长碰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皮市长却只是用嘴皮子沾沾酒杯,
意思意思就算了。朱怀镜平时注意过,皮市长要么笑容满面,要么黑着脸。那笑脸黑脸
之间没有过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五颜六色的
非常漂亮,可刚搭好就哗然倒下了。下级们就总在他的笑脸和黑脸之间提心吊胆。皮市
长朝朱怀镜举起了杯子,目光里满是笑意:“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长已敬了其他
各位,只差朱怀镜和方明远没敬了。朱怀镜不知是惶恐还是激动,几乎乱了方寸,忙说:
“岂敢岂敢!我敬您吧。”皮市长笑着说:“谁敬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尽兴。你
只把这杯酒干了。”朱怀镜双手捧着酒杯同皮市长轻轻一碰,一仰而尽。方明远机灵,
不等皮市长开口,忙双手捧着酒杯站了起来,恭敬道:“皮市长,小方敬您一杯!”皮
市长笑了起来,说:“今天真是乱了规矩,平时都是小方救我的驾,替我同别人干杯。
今天可好,向我开火了。”说罢就举杯喝酒。小方不敢让皮市长先干,匆匆说了两声得
罪,抢在皮市长前面干了杯。
    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说些祝贺和奉承的话。但说着说着,都来说皮市长的
好了。皮市长只是微笑着,嘴上不多说什么。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长。朱怀镜本来就感激
皮市长,今天在这种气氛中,又喝了几杯酒,感情容易激动,也是满口的皮市长如何如
何的英明。皮市长就专门拿手点点朱怀镜,笑着说小朱你也凑热闹来了。听着这话,朱
怀镜更加兴奋了,身上发起热来。皮市长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朱怀镜同他是不必
见外的。朱怀镜便笑着,不再说奉承话了,只听着别的人在给皮市长戴高帽子。醉意朦
胧中,皮市长在他的眼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几乎需要仰视了。
    皮市长敬了大家一圈,像是骂人又像是玩笑,望着皮杰说:“你平时豪喝狂饮,今
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皮杰涎着脸皮笑笑,又望望他妈妈,说:“好
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让我陪酒,却还要训我。”皮杰便开始一一敬酒。当然先
敬严尚明。严尚明说只喝半杯。皮杰不依。皮市长就骂皮杰不懂规矩。严尚明见这光景,
只好说干满杯吧,不过今晚就这杯酒了。其他几位就都同皮杰干了满杯。敬了一轮之后,
皮杰就说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几个年轻人也不说谁敬谁,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
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长皱起了眉头,说:“你别把在外面闹酒的那一套带到家里来。这
样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再喝两瓶,总量包干。”
    几个年轻人闹酒,皮市长招呼大家尽兴,就同严尚明进里面说话去了。王姨招呼一
声,也进去了。皮勇当然不便离开,就干干巴巴坐在这里看着大家热闹。小马仍是站在
一边斟酒。朱怀镜觉得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说:“时间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
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团圆酒算了?”皮杰抬手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朱
哥你不够意思,我俩可是头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说了,还喝两瓶酒,
这可是老头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违背他的指示,你们可得遵守啊!”说罢又在朱怀镜
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气冲天的样子。朱怀镜肩头被拍得生痛,心头却很畅快。皮杰越
是喝酒,话就越多,嗓门也越高:“兄弟们,我在外面自己闯天下,沾不了老头子的光,
搭帮兄弟们啊,老弟我才万难混了碗饭吃。老头子他廉他的政,可也别端我的饭碗是不
是?”这时王姨出来压着嗓子骂道:“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气!他不该廉政?他是你两
兄弟的爸爸,却是全市四千万人的市长!”王姨说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伙儿笑笑,
又进去了。皮杰却嘘了一声,调侃道:“莫谈国事!刚才说到搭帮兄弟们,还是得表示
下意思,再敬各位一杯!”又挨个儿敬了一轮。
    快九点了,两瓶酒喝完。皮杰说是不是还喝一瓶?方明远玩笑说,不敢违背皮市长
指示,还是算了吧。大家都说算了,于是就算了。都说谢谢了,准备走人。皮市长出来
同大家握别。一个个站起来,就都有些醉态了。严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长握一下手,
再举手朝大家挥一下,就走了。几位老总拉着皮市长的手就半天不放,嘴里尽是醉话。
朱怀镜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却还能看出别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会儿同皮市长握手千
万干脆利落。没想到皮市长送走了他们几位,却说:“小朱和小方也急着走?坐坐吧。”
朱怀镜见皮市长不像是在说客套话,觉得应留下来坐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这
会儿不发作,过会儿就会来事的。便说:“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方
明远也附和着。这时,皮杰靠在沙发上,已开始打鼾了。皮市长伸手同朱怀镜和方明远
一一握了。朱怀镜感觉今天皮市长握他的手很用力,几乎叫他有些痛感。他深刻领会着
皮市长的握手,觉得别有意味,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出来让冷风一吹,朱怀镜觉得头愈加有些发晕了。可怕方明远看笑话,他拼命支持
着。他猜方明远只怕也差不多了。两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怀镜偶尔碰上个熟人,便
同人家热情打招呼。香妹开了门,就有些不高兴。朱怀镜面带微笑,摇摇晃晃进了门。
踉跄几步,往沙发里一倒,就哈哈大笑起来。香妹只得去拧了热毛巾,替他敷额头。朱
怀镜却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里藏着一千个笑话,就是不肯告诉别人。香妹忙个不停,
也嚷个不休。朱怀镜大笑一会儿,心头却莫名其妙忽生悲意,呜呜哭了起来,眼泪汪汪
的。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叫香妹都不知所措,像是见了怪物。她半天才说:“你不是疯
了吧?”
    朱怀镜这下像是清醒了,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朱怀镜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来后,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哭真有些莫名其妙。
眼看着越来越春风得意了,有什么好哭的呢?可是就在他这么疑惑的时候,一阵悲凉又
袭过心头,令他鼻子酸酸的。他脑海里萌生小时候独自走夜路的感觉,背膛发凉发麻,
却又不敢回头去看。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晚饭后,他说出去走走。本想径直去玉琴屋里的,却老远就见酒店大厅里吧台边站
着一个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厅走去。果然是玉琴。玉琴朝他笑笑。这笑容只
在她的脸上飞快地闪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脸望着吧台里的小姐,嘴里却对
朱怀镜轻声说:“你先回家去吧。”朱怀镜心想今天玉琴怎么笑得那么勉强?便隐隐不
快。转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头也就熨帖些了。他打开玉琴的家门,真的是一种回
家的感觉。一开灯,却见矮柜上新放了一个花篮。有这花篮,客厅里的气氛就完全不同
了。
    一会儿玉琴开门进来了。朱怀镜忙迎上去,拥抱着玉琴。两人便像八辈子没见面似
的,站在门后吻得气喘。两人坐到沙发里,仍是拥在一起。朱怀镜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
子,还买了花篮?玉琴偏了头要朱怀镜猜。朱怀镜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说:“你怎
么就不猜我的生日呢?”朱怀镜圆睁了眼睛说:“怎么不早跟我说?你这不是陷我于不
情不义吗?”玉琴见朱怀镜这样儿,很是可爱,便抚摸着他的胸膛,说:“好了好了,
我是有意要碰碰自己的运气。我想,要是我生日那天,你来陪我了,就说明我还有福气。
可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直等到晚饭时候还不见你来,我就不畅快了。
偏巧碰上吧台的服务员在打私人电话,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骂人呢!”朱怀镜就说:
“原来梅老总在教训员工,你板起脸来还真能吓人哩!”玉琴笑道:“能坐上副总的位
置,多半凭我这个性。谁要是乱来,绝不留情面。这个性看不惯的就说是泼,欣赏的就
说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朱怀镜笑着问:“是谁欣赏你?”玉琴戳一下朱怀镜额头,
说:“我知道你是往坏里猜我了。”朱怀镜忙赔不是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只
说,我马上就去替你买。当然你说要一辆漂亮的跑车我就只有登天了。”玉琴说:“有
你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朱怀镜抱起玉琴说:“我这礼物当然是你的。”
玉琴妩媚一笑,说:“有你这话我就够了。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
日。今后都能这样就好。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
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
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黏在一起,柔情万般。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她本来很恋床,只想贴着心爱的男人好好儿睡,把这一辈子的
瞌睡全睡完!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床了。她去洗漱
间洗脸刷牙,然后来客厅打扫卫生。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朱怀镜听见了,
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个漂亮的花篮竟完全枯萎了。
    朱怀镜安慰说:“不就是一个花篮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个更漂亮的来。”玉琴叹
道:“我平日买的花篮,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
只怕不是个好兆头。”朱怀镜说:“你太想多了。一定是昨晚空调开大了,哪有不枯的?
好了,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
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忙过来把玉琴抱到窗口,说:“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
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玉琴推开了窗户。寒风裹着雪花飘然而入,两人
一阵激灵,透体清爽。赏了一会儿雪,玉琴摇头说:“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
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面条。”
    朱怀镜去了洗漱间,无意间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横七竖八,脸胀巴巴的像
漏气的气球。心想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男人却叫玉琴看做宝贝似的?他洗
了脸,仍觉得人不清通,就干脆脱衣冲澡。吃了面条,玉琴说:“我上班去了。你在这
里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朱怀镜说:“事也没事。我想去找一下曾
俚。他调荆都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时间去看他。”
    玉琴上班去了。朱怀镜走到外面,这里去市政协约有公共汽车两站的路程,可街上
的雪已被汽车辗碎,污秽不堪,走在上面却又打滑。朱怀镜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心地走
着。沿途见了几家花店都关着门。就边走边给玉琴打了电话。玉琴说既然这样就不用买
了,难得你念着。朱怀镜说不念着你念谁呀?两人说笑几句,就挂了电话。
    曾俚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房间很小,
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
仍坐进被窝里。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朱怀镜一阵寒颤过后,似乎
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却
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好像是书。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他自己已很长时间没有正
经看一本书了,心里别是一番滋味,这世界似乎谁都变了,只有曾俚没有变。朱怀镜本
是来说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想让曾俚不再报道此事。可一坐下来,曾俚就沉默了,也不
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
同现实如此隔膜。朱怀镜环视着曾俚的蜗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
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
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
的问题。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
两种天地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
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
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
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朱怀
镜笑问道:“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
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
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
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
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
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
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
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
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
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
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
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销原定安排。
你认为有必要取销,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
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
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

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
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
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
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
显露自己的惊奇。曾俚说:“我这同学并不坏。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
于管仲的辅佐。但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
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
了。”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
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也无意对
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
    就到中午了,朱怀镜饥肠辘辘,就说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
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
也会合适些的。曾俚说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脸。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
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两人出了政协大门,靠左就有几家小饭店。他俩选了一家进去坐下。一会儿菜上来
了。曾俚问:“是不是该喝几杯?”朱怀镜叫过小姐,要了一瓶孔府宴酒。酒杯一端,
曾俚就玩笑道:“怀镜,你在政府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操练到家了吧?”朱怀镜就
说:“我的酒量不行。为什么人们心目中,干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曾俚斟着酒说:
“有两个人在一起争论干部作风问题。甲说,如今干部太腐败了。乙说,谁说干部腐败?
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这笑话并不新鲜,为了不让曾俚扫兴,朱怀镜只
好响应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让曾俚说这类话题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些
话呢?真是奇怪,如今人们坐在一起,不是说干部作风问题,就是说哪里发了大案。几
乎说不出美好的话题。到底是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可说,还是人们的心态都变得不
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读了你报道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文章。”朱怀镜像是随意说起这事。曾
俚很不经意的样子,缓声道:“是吗?”朱怀镜只好正经说:“曾俚,乌县那事,你别
再插手了。”曾俚抬头皱着眉问:“为什么?”朱怀镜说:“当时我正是乌县副县长,
事情的经过我很清楚。假种案给农民造成的损失的确很大。但这件事,只能算是经济诈
骗案。因为涉及外省,处理起来就有难度。非要扯到县委、政府身上,最多只能是决策
失误,加上有关部门办事不力。我想这与干部作风,甚至腐败问题,没有关系。”曾俚
十分惊诧地说:“农民两千多万元的损失,你说起来如此轻描淡写?你既然当时在乌县
工作,中间有没有问题,我相信你也清楚。”朱怀镜道:“这中间是不是有问题,我就
是知道也不能说。我知道的也只是单方面掌握的情况,有些情况还只是我私下猜测。真
的要对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数的。包括你了解的情况,也是这样。所以你写文章披露这
事,对问题的解决不一定有帮助。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乌县县委、政府的重视。可你作这
种报道,说不定就让乌县有关领导被动,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曾俚面色难看起来:
“这么说来,倒是我做了对不起乌县人民的事了?”朱怀镜摇摇手,劝曾俚莫激动。他
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对这个案子作客观报道,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
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不一定随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一般性的群众事件,由于处置不当而
酿成政治性事件的例子,并不鲜见。”曾俚笑了起来,说:“政府只要按群众意愿把问
题解决了,不就相安无事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我们的报纸不足以形成对有关方面
的压力,我就向其他全国性报纸投了稿。很快就会见报的。”朱怀镜心里怦然一跳,着
急起来,道理硬是讲不通,只得生出一计,说:“曾俚,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当时正
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证我自己是干净的。如果别的人在中间得了好处,我相信总
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请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
人。”
    朱怀镜说罢,就逼视着曾俚。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曾俚拗不过,收起了目光,无可
奈何的样子,说:“真没办法。”朱怀镜就拿过酒瓶,说再干一杯,表示感谢。曾俚酒
量早不行了,却也端起酒杯,同朱怀镜一碰,仰首干了。他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朱怀
镜拨了手机。朱怀镜就拨了。电话一通,朱怀镜忙把手机交给曾俚。朱怀镜听他说了几
句,就知这是打给《中国法制报》一位编辑的电话,曾俚请他撤了那篇文章,并道了歉。
听得出曾俚同这编辑交情不一般。接着曾俚又打了三个长途电话,都是全国性报刊。勉
强支撑着打完电话,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怀镜便叫小姐结账。曾俚胡乱地将手一挥,从
口袋里掏出钱来,交给小姐。朱怀镜便只好让曾俚付了账,再扶着他回去睡下。朱怀镜
叫了几声曾俚,不见答应。
    朱怀镜出了政协大院,拨通了小熊的电话:“我是老朱。这几天很忙,今天才有时
间同《荆都民声报》的几位朋友聚。还好,没有误事。本来北京有四家报纸马上要见报
的,现在都撤下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的电话。没问题了。哪里哪里,谢什么,应该
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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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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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怀镜早早地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柜子顶上那个瓷筒好久没抹
了,就取下来小心地抹着。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顿
时一身冷汗。这时柳秘书长正好进来,笑道:“碎碎平安啊。”朱怀镜到底还是拘束,
说:“可惜了。”柳秘书长不再同他说这事,只说:“我过会儿来叫你,带你去财贸处,
与同志们见个面。你就正式过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见了吗?”朱怀镜还没有
见到任命文件,却只好说:“哦哦,看见了。”又说:“我那天去医院看了余姨,她精
神很好哩。”柳秘书长笑道:“谢谢你啊。”
    柳秘书长一时没有来,做不成事,又不能干坐着。他猛然想起曾俚说的公共关系处
理软件的事,心想那的确是个绝招。他便找了个干净本子,心里琢磨着皮市长和其他副
市长,柳秘书长和其他副秘书长,在本子上写着a1、a2、a3、a4……b1、b2、b3、b4……
c1、c2、c3、c4。……他还没来得及想到所有关键人物,柳秘书长同副秘书长覃原、人
事处处长揭世明进来了。朱怀镜忙同覃原、揭世明握手而笑。覃原是协助副市长司马天
联系财贸的,今后是朱怀镜的顶头上司。朱怀镜早就想去拜访一下覃原的,但文件没下
来,他觉得不方便。
    财贸处在一办公楼,走过去几分钟就到了。处里的同志早接到人事处电话通知,已
坐在会议室等着了。柳秘书长他们四人一到,财贸处副处长邓才刚忙站起来迎接,一一
握手。柳秘书长坐下来,环视一圈,问道:“都在吗?”邓才刚就说:“都到了,就五
个人。当然加上朱处长,就六位了。”说罢就望着朱怀镜客气地笑笑。朱怀镜忙拱手表
示了谦虚。揭世明先说了几句,覃原接着说,柳秘书长再接着说。朱怀镜看上去像在认
真听着,心里却在琢磨财贸处这些人。邓才刚是多年的副处长了,与他共过事的两位处
长现在都是厅级干部了,朱怀镜从知道自己将去财贸处任职那天起,就时常想也许自己
在这里干得顺不顺,只怕还要看邓才刚是否配合。
    柳秘书长说完了,要朱怀镜再表个态。朱怀镜知道这是程序,说是要说的,但不必
多说。他不了解财贸处的情况,不便多说。再说柳秘书长和覃原也没有时间听你在这里
发表就职演说。会很快就开完了,柳秘书长同揭世明就告辞,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怀镜
也同大家握了手,很客气地对邓才刚说:“老邓,我今天就请假吧,回那边清理一下东
西,明天正式过来上班吧。”邓才刚忙摆手道:“你是老一啊,哪有向我请假的道理?”
两人再握一下手,非常客气。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并不想马上就清理东西。他坐下继续写着各类关键人物的代号。
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写好了。再认真检查了一遍,把个别漏掉的补上,又斟酌了那些
可去可留的人物。最后敲定,共有各个级别应该长期联系的关键人物二十八人。有些人
物虽不纳入名单,却也应心里有数。比如宋达清、韩长兴这一类的人,当然不用他经常
去拜访,但得同他们保持必要的联系。有些事情大人物往往还办不了,只能劳驾他们这
些人帮忙。朱怀镜又把哪天要拜访谁,全用代号记在日志上。先用铅笔写上,再作适当
调整。最后认为安排合理了,再用钢笔填定。做好这件事,他将日志本随意往桌上一丢,
又拿起来随意翻开,就见每隔几天,就有个日期下面标有a1或b3或c2之类奇怪的代号。
别人看到这些符号,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没有电脑,他照样可以拥
有一个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一看手表,早该下班了。他便将日志本塞进抽屉,回家去。
走在路上,脑子里就在默念:a1皮市长,b1柳秘书长……
    过后几天,朱怀镜便天天在应酬。先是综合处欢送他,全处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顿,
柳秘书长应邀到场。他同柳秘书长碰着杯,心里就自然而然想着b1,又想这次活动就冲
销他安排中的一次拜访吧。什么代号代表什么人物,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紧接着就
是财贸处欢迎他到任,照例喝了一顿,覃原应邀到场。他当然也就想到这不妨算是拜访
了一次b2吧。不一定每次都由他主动上门拜访这些人,像这类聚会,也可算作他的公关
性“拜访”,权且称作准拜访吧。不过准拜访不宜太多,次数多了就得打折,就算三次
准拜访折合一次正式拜访吧。
    朱怀镜已去财贸处正式上班。这天下午,一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朱怀镜拿起电
话筒一接,原来是韩长兴。“祝贺你高升啊!我想请几个兄弟庆贺一下,叫了几个乌县
老乡,你不一定认得,都是很好的朋友。还是放在龙兴如何?”朱怀镜当然也愿去龙兴。
放了电话,马上就打了玉琴手机,说晚上有人请他去龙兴吃饭。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
她有些不悦,朱怀镜不说别的,只死皮赖脸地笑。
   

    挂完电话,邓才刚敲门进来了。“哦哦,老邓,请坐请坐。”朱怀镜本想叫他邓处
长的,可一出口就成老邓了。邓才刚说:“朱处长,我想把处里的工作向你汇报一下。”
朱怀镜就谦虚道:“老邓,财贸处在我是新课题,我现在脑子里还是茫茫一片,不得要
领。你先拿些文件、资料让我看,过两天我再向你讨教如何?”朱怀镜说的是讨教,其
实他是想自己什么时候要邓才刚汇报,再让他来汇报。邓才刚笑道:“朱处长别谦虚嘛。
你在县里是管过财贸的,这市里财贸同县里财贸,没有质的区别,只有量的不同。也好,
我先找些文件送给你吧。不过有件事,要请你先定一下:就是处里福利费问题。年关了,
大家都望着哩。”朱怀镜说:“我定什么?我俩商量一下吧。现在账上有多少钱?”邓
才刚说:“只有八万多块。”朱怀镜问:“往年你们都发多少?”邓才刚说:“这几年
都是发两千。”朱怀镜又问:“范围呢?”邓才刚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会儿,说:
“你是说发放范围?处里全体同志,加上覃秘书长。”朱怀镜道:“老邓,是不是考虑
一下柳秘书长?”邓才刚说:“行吧。不过我们处多年都没有这样发过。”朱怀镜笑了,
说:“老邓,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还是发吧。”邓才刚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
余了,忙说:“我不是说不发哩。那么,发多少?”朱怀镜就这个这个了好一会儿,才
说:“大家手头都紧。我想,今年就稍微突破一点,每人发五千,你看如何?”邓才刚
说:“你定吧。处里每月都还得给干部补贴两三百,这个因素要考虑到。”朱怀镜说:
“找钱你有办法。”邓才刚抓抓后脑勺:“哪儿啊……”
    福利费的事就这么定了。邓才刚不多坐,说去找找有关文件。一会儿,送了一叠文
件过来,说先看看这些吧,他明天再找一些。朱怀镜直说感谢了。朱怀镜就想邓才刚这
人心眼太实了,也不知叫处里其他年轻人去找文件,硬是自己去找,难怪当了这么多年
的副处长。看了一会儿文件,韩长兴就来电话,问是不是可以走了。两人上了车,直奔
龙兴大酒店。
    到了酒店门厅外面,朱怀镜早瞟见玉琴在大厅里望着他了,却只当没看见似的。两
人进了大厅,韩长兴忙伸手同玉琴握手,说:“梅老总,好久没看见你了。我有几个朋
友在这里聚聚,请你关照啊。”玉琴说着欢迎欢迎,又同朱怀镜淡淡地握了手,说:
“朱处长你好。”韩长兴望了望朱怀镜和玉琴,惊讶道:“原来你们老相识了?我还想
介绍你们认识哩。”玉琴说声二位自便,就走开了。这时,电梯里出来一位小伙子,左
手拿着手机,派头有些招摇,笑嘻嘻地叫道韩处长好。韩长兴就介绍道:“这位是朱处
长。这位是陈清业陈老板,乌县老乡。”陈清业忙握住朱怀镜的手,使劲摇晃,道:
“久仰了,朱处长。请请,楼上请。”朱怀镜就明白今天一定是陈清业做东了。很快到
了三楼,出了电梯,陈清业一路请请,带着朱韩二位往前走。路过兰亭包厢,朱怀镜心
里别是一番滋味。陈清业到了兰亭斜对门的太白轩停下。朱怀镜无意间瞥见玉琴从另一
门电梯里出来了。几天没见,感觉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很有仪态,朱怀镜就走过去说:
“今天全是我们乌县老乡,你不必管。”玉琴说:“你气色不太好,这几天是不是很
累?”朱怀镜笑笑说:“只是应酬多。”玉琴抬手在他肩头弹了弹,说:“去吧,有人
望着你哩。”
    朱怀镜回过身来,见原来是陈清业和乌县驻荆办小熊站在走廊里,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走过去,小熊忙迎上来握手。进了包厢,见还有三位先生,陈清业一一介绍,都是乌
县老乡,在荆都做生意的。介绍完了,小姐递上菜谱。陈清业请朱怀镜点菜,朱怀镜说:
“不好意思,我有个坏毛病,从不点菜。”大家都在谦让,韩长兴就说:“干脆让小姐
拣这里有特色的菜报,谁想吃就说。”小姐便自然选最高档的菜报了。每定下一个菜,
陈清业就大声说好。他越是大声说好,朱怀镜就猜想他越是心痛。朱怀镜善解人意,忙
拿过菜谱,说:“别总是上这些高档菜。我来选几个小菜。”他便做主定了几个蔬菜。
    菜点好了,就先喝茶。陈清业拿出名片盒,双手递给朱怀镜一张名片。朱怀镜自然
也给各位递了名片。他没有给小熊名片,只说:“小熊有我的名片,就不用给了?”听
了这话,小熊便觉得自己是朱怀镜老朋友似的,反倒觉得特别有脸面。其实朱怀镜一直
没有记清他的名字,便说:“小熊,把你的名片还是给我一张吧。我昨天把电话号码簿
掉了,朋友们的电话全在上面。”小熊忙掏出名片递上。朱怀镜说道谢谢,看了看名片,
原来小熊叫熊克光。
    大家说什么话都有些附和朱怀镜的意思,听他说电话号码簿丢了,他们都说这最麻
烦了,那些电话号码,很多都是偶然收集的,可遇而不可求。见这场面,朱怀镜自然明
白他是今天的贵客了,韩长兴成了陪衬。熊克光仍想表现自己同朱怀镜关系不一般,乘
他们说电话号码簿的空儿,忙打断别人的话头,说:“朱处长,上次那事,很感谢你啊!
张书记专门打电话来,要我好好感谢你。”朱怀镜知道他说的是摆平皇桃假种案报道的
事。这小伙子知道隐晦着说这事,还算老练。不过他说什么张书记电话,就是自作聪明
了。别人听不出这话有什么毛病,朱怀镜听得出。张天奇绝不可能亲自给他熊克光打电
话。他最多只配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给他打电话。朱怀镜当然不会让熊克光没面子,便顺
水推舟说:“小事一桩,张书记太客气了。前几天,他给我来过电话了。”两个人客套
着,话题又神秘,陈清业他们听了就觉得高深莫测。他们虽然出来做生意了,到底还算
乌县子民,太知道张书记有多大了。而这样一个人物,听朱怀镜口气,就像他的老兄弟!
老朋友!朱怀镜在他们眼中更加非同凡响了。
    菜还没上,玉琴带着一个男人来了,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三楼的餐厅经理吴先
生。”又吩咐吴经理:“这位是韩处长,这位是朱处长,其他各位都是二位处长的朋友。
请你好好关照。”玉琴客气几句走了。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陈清业就说:“还是二
位处长的面子大。我们平时在这里吃饭,上菜没有这么快过。”酒喝的是酒鬼。陈清业
举杯说:“感谢两位处长赏脸,特别是朱处长,我们几个兄弟祝贺你高升。来,这一杯
就干了吧。”朱怀镜不想多喝酒,就说:“我是没有量的,就喝一小口吧。”朱怀镜是
贵客,大家也就不便勉强他。接下来,自然是各位依次敬朱怀镜的酒,祝他官运亨通。
敬酒的人干满杯,朱怀镜只干半杯。但韩长兴敬酒时,朱怀镜干了满杯,说这是破例。
这一则让韩长兴觉得有面子,二则让其他各位明白这中间的层次,让他们明白有些界限
毕竟是不可随便逾越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对你敬而仰之。这是朱怀镜多年行走官场
的心得之一。
    朱怀镜同韩长兴原先打交道并不多,这是头一次在一块喝酒,不知他的酒量。喝了
一会儿,就知道韩长兴的酒兴很高,挨次同别人碰杯,话也多了起来:“朱处长,你,
你不错,皮市长赏识你,前程无量!”大家便齐声附和。朱怀镜听着这话,内心很难堪,
忙摇手说:“哪里啊,各位都是人才。特别是韩处长,是办公厅的资深处长,说话是很
有分量的。”朱怀镜这么说,有谦虚的意思,也有为韩长兴护面子的意思。但韩长兴却
来了牢骚,说:“有个屁分量!他妈的谷秘书长现在死了,我本不该说他。但这人也太
没味道了。我在他面前是当牛做马,他家的什么事我不把它安排得好好的?他对我怎么
样?就连他家弟媳,一个字都不认得的,我都为她安排了事做,让她在西区十栋宿舍开
电梯。她只需每天清早六点钟把电梯喀嚓打开,晚上十二点钟再把电梯喀嚓关上,一天
工作时间不到一分钟,工资照拿。可他姓谷的对我如何?”这些话太敏感了,朱怀镜便
举杯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了。喝酒喝酒。”大家便举杯碰了,韩长兴喝了酒,忍
不住又说起这个话题:“朱处长,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能力当参考,关系最重要。
你是样样具备啊!我们乌县,就靠你了!”
    老乡在一起喝酒,免不了就是这一类话。而这些话,任何一个外人听了,都会觉得
滑稽好笑的。韩长兴话这么多,做东的陈清业只好望着各位傻笑而已。朱怀镜便主动同
陈清业搭话,问他具体做些什么生意。韩长兴插言道:“这几位兄弟,生意都做得不错
啊!陈老板除了开公司,最近又搞了家酒店。”陈清业忙谦虚道:“一家小酒店,没上
档次,今天不敢请各位去哩。下次请各位屈尊,去指导指导吧。两位处长,我是个直爽
人,说话不绕弯子。如今我们做生意,没有靠山,不行啊!你钱再多,没有几个上档次
的朋友,别人就瞧不起你,你碰上麻烦就没有人救你。如果你二位处长不嫌弃,我就投
靠你二位了。”朱怀镜不习惯别人这么赤裸裸地说话,觉得脸上很不好过,连连打拱,
说:“兄弟言重了。都是老乡,在外地工作,走到一起不容易,互相提携吧!”大家便
齐声说是是,互相提携。越说越来兴头,其他几位也都说要请朱怀镜。他听着自然高兴。
但对这些人他不识深浅,不好贸然答应。再说也该稍稍拿一下架子,就说不要客气,免
了吧。可这几位硬是要请他的客,说乌县老乡在市里就你和韩处长最行得开,我们有事
还要请你二位多关照哩!朱怀镜怕的正是这关照二字。自己现在虽说有些开始走运了,
但官帽子毕竟太小,不是所有事情都办得了的。今后这些人要是有事无事找上门来,也
是个麻烦。就只说有空多联系吧。于是大家都说多联系。又是敬酒不迭。这时,韩长兴
拍拍朱怀镜的肩头,附在他耳边说:“你那老弟瞿林人很聪明,做事蛮不错的。我有个
想法,同你商量一下。”
    因为喝了酒,朱怀镜脑子开始发木,猛然听说瞿林,不知是说谁。但他猜想可能就
是四毛。他真的一直不知四毛叫什么名字,倒是知道他姓瞿。便问:“什么好事?听你
的吧。”韩长兴把身子再贴过来一点,很神秘的样子,说:“我想让瞿林来负责维修队,
现在的人马,我准备全下了他的,再让瞿林重新请人来。”朱怀镜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问:“这样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原来的人马,全是谷秘书长的亲戚。机关每年维修、小改造工程几
百万元,赚头很大。我包你老弟干几年就发大财。我怕什么?我自己一不贪,二不占。
瞿林又不是我的亲戚。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你的亲戚。这几年谷秘书长不说别的,光
是维修队给他送的,就不知多少!”韩长兴将头紧贴着宋怀镜,一副阴谋诡计的样子,
其实他的话谁都听得见。朱怀镜怕在场的人听了这话不好,就轻轻说声谢谢,再有意高
声说:“好好,韩处长,我们不谈工作了,酒桌上不谈工作,喝酒吧!”为了表示谢意,
他特地再敬韩长兴一杯。碰了杯之后,韩长兴却端着酒杯半天不喝,豪气喧天地说这说
那。越发语无伦次了。朱怀镜怕他再说什么出格的话来,就抚着他的肩头,很亲热的样
子,说:“韩老大,我们来日方长,再多的话,都放在以后慢慢说。现在你只喝了这杯
酒。千言万语,尽在杯中!”韩长兴想再说句什么,顿时觉得口讷,只好嘿嘿一笑,一
仰脖子喝了这杯酒。朱怀镜见韩长兴的酒已不行了,心里也想着玉琴,就说:“大家酒
都差不多了,今天很高兴,到这里?”陈清业望望朱怀镜,又望望一塌糊涂的韩长兴,
点头会意,说那就谢谢各位了。等陈清业买了单,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致谢,再一
同乘电梯下楼送韩长兴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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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在酒店外边有意兜了几圈,再去玉琴那里。两人一起往外走,进了电梯,正
好没人,朱怀镜早忍不住了,抱着玉琴亲了起来。可刚下一层楼,电梯停了,两人忙分
开了。却听得一位男人在抱怨保龄球馆吵死人。出了电梯,玉琴说:“我们保龄球馆设
在十楼,的确不妥。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看来九楼只好当写字楼出租了。酒店生意不
好做啊。荆都什么事都是一窝蜂,前些年酒店没有桑拿浴不行,现在酒店光有桑拿浴,
没有保龄球也不行,客人就说你这里没有档次,生意就不会好。唉,怀镜,最近老雷和
我商量,我们还是下决心把塑料厂的地征一块过来,专门搞个娱乐城。要不然,我们酒
店前途成问题。你现在可真的是我们的领导了,要关心我们酒店哩。”宋怀镜笑道:
“我俩还是公私分明吧。这个事,就由雷老总同我说。我光给你出个主意,你们以主管
部门商业总公司的名义,就征地问题,向市政府打个报告,我再帮你们找皮市长,找国
土局、经委、城建等有关部门。”玉琴道:“那好,就这样吧。我俩不谈公事了,只谈
我俩的私事。”她说到“私事”二字,声音就有些发沙,呼吸也异常起来。这时,两人
走进了通往住宅的林间小路,玉琴身子就发起软来。进了门,朱怀镜一把抱起她往浴室
里去。两人你掀我的衣服,我掀你的衣服,顷刻间地毯上就满是长衣短褂,两人早双双
泡在浴缸里。朱怀镜凑嘴上去,却让玉琴拿手堵住了。“谁要你亲,满嘴酒臭!”朱怀
镜越发要亲,用力扳着她的头说:“平日我俩都喝了酒,你怎么不嫌我臭?”闹了一会
儿,玉琴趴到男人身上忸怩着,朱怀镜却笑起来。玉琴问:“怎么了?”朱怀镜稍作支
吾,忙说:“我突然想起蒋介石同陈洁如,两人在洞房里正享燕尔之乐,蒋介石突然翻
倒在床上大笑不止。陈洁如问他笑什么?蒋介石说,我平生有两大心愿,一是统一中国,
二是娶你为妻。今天二愿已遂一愿,怎么不开心?”却见玉琴从他身上滑了下去,懒懒
地沉在水里,头枕在浴缸沿上,背着他。他不明白玉琴怎么又不高兴了,就去撩她。玉
琴冷冷地说:“陈洁如好歹还是人家的老婆,我呢?”朱怀镜没想到玉琴会说这话。这
是他俩平日回避的话题。两人都不做声了,朱怀镜侧身去搂玉琴。两人一动,浴缸的水
便哗地溢了出去。这声音在朱怀镜听来很夸张,顿时有种丧魂落魄之感,不知身在何处。
他想抚慰玉琴,却胸闷得太难受,说不出一句话,就只好用手在玉琴背上轻轻摩挲着。

    清早一去办公室,朱怀镜就同邓才刚说:“老邓,我俩商量一下工作吧。”说是商
量,其实是让邓才刚来汇报。
    不一会儿,邓才刚拿着个本子进了朱怀镜办公室,在他对面桌子前坐下。他便起身
替邓才刚倒了杯茶,老邓连说谢谢了。朱怀镜半天不开口说话,只是递烟点烟。点着了
烟他还不开口,只顾美美地吞云吐雾,望着邓才刚微笑。邓才刚见他不开言,嘴便嗫嚅
起来,想说话了。朱怀镜等他刚想开口,就把烟灰轻轻一弹,说话了:“老邓啊,你是
财贸通了,今后处里,靠你多做工作啊。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虚心向别人
学习。这样吧,请你把处里的工作概况、办事程序,特别是最近要抓的主要工作介绍一
下,我俩共同研究吧。”邓才刚说:“我早就向组织上建议,处里的班子快些定下来,
好让工作正规起来。现在总算你来了,我就松口气了。”邓才刚客套几句,就开始汇报
工作。
    朱怀镜熟悉财贸工作,听起来感觉很轻松。也正因为熟悉,他听了一会儿就心不在
焉了。他私下琢磨起邓才刚这个人来。心想财贸处处长位置空了一年多,老邓一再要求
组织上明确处长人选,说明他事实上也是瞄着这位置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最后终于
从外处派了人来当处长,他心里自然不会很舒坦。可看上去,老邓好像没有半点情绪。
凭直观印象看人,朱怀镜是有过很多教训的。他不得不试着先设想一个人也许很坏,戒
备在先。对邓才刚,他想也只能这样。谁知道这张憨厚的脸庞后面隐藏着什么?邓才刚

在汇报的时候,好几次递过烟来,他都客气地挡回去了,说抽我的吧,便递上他的大中
华。他实在忍受不了老邓那荆山红牌香烟的纸臭味。
    老邓汇报完了,朱怀镜心想工作上的事,处里反正没有多少自主权,得听主管副秘
书长覃原的。他便就工作扼要说了几句,把话题转到处里福利上来,说:“处里工作能
否做好,我看主要还是看同志们的积极性调动得怎么样。说句实话,在荆都,靠我们工
资册上那几百块钱是过不下去的。干部的福利问题,我们得认真研究。得让同志们干起
工作来有实实在在的想头。我们固然不能光靠这个调动同志们积极性,但不抓好这个工
作显然是不行的。我们处里这方面工作,原来是抓得不错的,老邓你们有现成的门路,
要继续发挥作用。是不是还可以考虑开辟一些新门路?我看只要不违背法律,不违背政
策,哪怕就是打一点擦边球也是可以的。”老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朱处长的
意见很对。可我这人真的不中用,不善找钱。现在处里账上的钱,都是老底子。我也想
过办法,就是没有实际收效。你关系多,门路广,我们听你的吧。”朱怀镜搞不清邓才
刚是真没办法,还是假没办法。说不定是老邓想把担子全部往他一个人身上推。哪种情
况都有可能,也都在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责任的确在他朱怀镜肩上了,他必须想出
好的创收办法来。好在早就想过这事,不然这会儿就卡壳了。他吸了几口烟,略作迟疑,
表示自己下面的意见不太成熟:“老邓,别客气了,我也想了一些办法,看是不是可行。
我想得把创收同工作结合起来,才能不让人说什么。首先,为了便于工作联系,我们可
以编一本全市财贸系统的电话号码簿。再就是将中央、国务院和市里有关财贸方面的文
件汇编起来。电话号码每年都有变动,文件每年也都有新的,所以这两个项目可以每年
都搞一次,每年赚十几万。钱虽不多,好在处里人也不多。还有,明年财贸工作的重点
是加强财源建设,我们可以在各级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征文活动。找几家赞
助,争取市领导支持,还可以向财政要一笔经费。”邓才刚听完他的意见,非常佩服的
样子,说:“你随便这么一点,就是几个好门路了,况且都同工作紧密结合,怎么搞也
说得过去。我跟着你干就是了。”朱怀镜不知老邓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也只好谦虚几句。
创收问题就点到为止,如今机关搞小钱柜建设,没人说出去什么事都没有,但真的摆到
桌面上就不一定说得过去。有人自己一边捞着好处,一边就去上面告你去了。
    扯得差不多了,朱怀镜提议,就在最近几天抽时间开个全处干部会,好好总结一下
今年的工作,认真研究一下明年的工作。邓才刚说好的好的,你定吧。他客气地同朱怀
镜招呼一声,便起身去自己办公室了。
    朱怀镜独自想着创收的事,到底还是有些得意自己的点子,想到应早点把工作想法
向覃秘书长汇报。照说,应等处里开了会,集中了大家的意见再去汇报。可汇报太迟了
又不好。汇报对于当下级的来说太重要了。大多数领导都喜欢下级多汇报。并不一定在
于汇报的实际内容,重要的是汇报所象征的姿态。他便挂了覃原的电话,覃原客气地请
他过去,他忙收拾起身。刚要出门,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宋达清。“朱
处长吗?祝贺你啊!你有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告诉我!我请客,敬你几杯吧!”宋达
清在电话里一边哈哈一边豪爽。朱怀镜急着去覃原那里,又不便草草打发宋达清,就说:
“这算什么好事啊!四十岁的人了,当个处长,还值得惊动大家?老宋,这样吧,我等
会儿给你打电话,现在我得马上去司马市长那里。他寅时叫,我不敢卯里到!对不起
啊!”朱怀镜同宋达清说话,就像自由市场的商贩,一张口总没个实价。宋达清一听说
司马市长,立即恭敬起来,说:“是啊,你是干大事的啊,先忙你的吧。”
    朱怀镜敲门进去,覃原正在看文件。他抬头望一眼朱怀镜,说道坐吧,又埋头看文
件。朱怀镜便手足不自在了,不知该不该汇报。覃原拿起一支铅笔在文件上画画,头也
不抬,说:“怀镜你说吧。”朱怀镜就说:“好好。我现在只有个大致想法。过几天我
们处里准备开个会,再过细研究一下。就看覃秘书长有什么具体指示。您是不是有空参
加?”不等朱怀镜说完,覃原把文件夹一收,说:“我带你去见见司马市长吧。”司马
市长办公室就在覃原对门,朱怀镜随他进去了。司马市长正在同人说话,是新任的工商
银行行长。行长见了覃原,忙起身握手道好,又回头朝司马市长点点头,说:“那我就
走了?”覃原就笑道:“我来了你就走了?”行长又同覃原握了手,说:“哪里啊,我
的事汇报完了,就不影响市长了,他这里忙得不得了。”行长走了,覃原就向司马市长
介绍道:“司马市长,我带小朱来见见您。”司马市长握着朱怀镜的手,随和地笑道:
“小伙子年轻,不错。”朱怀镜忙说:“还望司马市长多指示,多批评。”朱怀镜望着
司马市长,想等他的指示。可司马市长不再望他,把目光转向了覃原,说:“老覃,财
政那个事,你有什么态度?”覃原说:“我还是那个观点。”朱怀镜不知两位领导要说
什么事,只是意识到自己坐在这里似乎不太妥当,就先告辞了。出了司马市长办公室,

朱怀镜只觉得迷糊。刚才覃原在电话里很客气,可见了面,他照旧看着文件,好像全不
在乎他的汇报。才说上几句开场白,覃原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带他去见司马市长。说覃
原对他不以为然吗?人家又主动提出带他去见分管的副市长。真说不清覃原对他是个什
么态度。司马市长样子好像也热情,可只同他握了下手,就同覃原说别的事去了。朱怀
镜低头走着,竟下意识里勾了下手指,算算司马市长对他说的话,仅仅七个字。他有些
拿不准自己这个处长今后是不是能够当得自在了。如果司马市长和覃秘书长不信任他,
他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的。他原打算同这两位领导把关系弄近一点,时不时同他们联络
一下感情。可是看今天这个场面,他那套自鸣得意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也帮不上忙了。
a2和b2似乎对他不以为然。他懵头懵脑地下楼来,路过一个办公室的门,随意望了下里
面,却见是韩长兴坐在里面,知道自己鬼使神差走错地方了。韩长兴瞟见了他,忙伸出
手站了起来。好在他也正要找韩长兴扯扯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便将错就错,说:
“我一早就想过来看你,哪晓得一上班就让覃秘书长叫了去,后来司马市长又叫。直到
这个时候才下得楼。”韩长兴说你是大忙人,目光里充满着钦羡。两人就坐下说说闲话。
说了一阵,朱怀镜就问:“韩处长,你说的瞿林那事,怎么操作?”韩长兴说:“这样
吧,你把我的想法同他说说,看他有没有把握搞好。他有把握的话我再同他谈一次。行
了他马上回去物色人马,一过年就上。”
    两人细细划算了一番,就到下班时间了。朱怀镜回到家里,刚坐下,香妹领着儿子
琪琪开门进来了。琪琪叫了声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同他亲热。香妹望了男人一
眼,不冷不热,朱怀镜心里发毛。同儿子说说话,心里慢慢才不再慌乱。这才过去倚着
厨房门同香妹说起让四毛来当维修队包头的事。说到正事,香妹也像没有气了,只问:
“四毛有这个本事吗?”揩揩手去打传呼。朱怀镜猛然想起宋达清还等着他的电话。香
妹放下电话,说:“四毛回电话,你同他说吧。”朱怀镜先挂了宋达清电话:“喂,老
宋吗?实在对不起。刚才向司马市长汇报完了之后,他正好有个应酬,要我一道作陪。
我们再联系好吗?对不起对不起。哦,还有个事,你知道袁小奇现在哪里去了吗?下次
我们会面把他也叫上吧。”宋达清说:“袁小奇现在是云游四方,仙踪不定。我找找他
吧。”朱怀镜故意高声大气,好让香妹在厨房里听得见。他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了。
是四毛回机,他让他马上过来一下。
    朱怀镜又走到厨房门口,望着香妹做饭菜。香妹回头望望他,目光温存多了,嘴上
却仍怪他,说:“你现在扯谎不要起稿子了,张口就来。老宋也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你
就这么哄人家。”他知道香妹其实很高兴他中午没出去吃饭,便索性发挥起来,“这一
段应酬太多了。晚上龙兴大酒店的雷老总要请,中午宋达清要请。我只好扯谎推脱老宋
了。要不然,我回家你得问我贵姓了。”香妹叹道:“女人啊,嫁人不要嫁太窝囊的,
也不要嫁太出色的。只需嫁个平平常常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最好了。”朱怀镜嘿嘿一
笑,问:“我是窝囊的,还是出色的?”香妹就笑他,叫他别得意忘形了。
    饭菜很快弄好了,四毛也来了。多日不见,朱怀镜发现四毛整个变了样,衣服讲究
多了,头发也打摩丝了。人也大方些,却有些不是味道,坐下来就跷起二郎腿一弹一弹
的。吃饭间,朱怀镜说起了韩处长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四毛听了眼睛一亮,脸都
红了,人也拘谨起来。朱怀镜问他自己有没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脚一会儿,说:
“没问题吧。我在别人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见也见得多了。”香妹总是护着这位表弟的,
说:“他几兄弟,就四毛读到高中,人也聪明。”朱怀镜就对四毛说:“这个机会你要
珍惜。下午你去韩处长办公室,他要找你谈谈。大方一点,都是乌县老乡,没关系的。
你回去中午好好想想,做个准备。”四毛就告辞了。
    吃了中饭,两口子就说着闲话。朱怀镜猛然间发现屋里冷冷清清,缺乏生气。再看
看香妹,眼角的鱼尾纹紊乱而深密,脸面很是憔悴。儿子面色略嫌苍白,头发似乎也有
些发枯。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儿是这般模样了,胸口隐隐作起痛来。他很内疚,心想
晚上龙兴大酒店的应酬还是借故推掉吧。
    过后几天,朱怀镜都没有时间同雷拂尘、玉琴聚会。玉琴却送了一个征用塑料厂土
地的报告来。朱怀镜草草看了看报告。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一亩地,征地费六百万元。
按办公厅规定,报告应送秘书二处,按工作程序送呈有关领导。但有的人与领导关系不
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怀镜觉得自己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就准备直接去找皮市长汇
报。皮德求已是代市长,比以往更加忙碌了。方明远见了朱怀镜,点头而笑。朱怀镜蹑
手蹑脚进来了,用手指指里面。方明远点点头,示意皮市长在里面。朱怀镜把报告让方
明远浏览一下,就示意一道进去。方明远敲敲门,再推开说:“皮市长,怀镜有事找您
汇报。”皮市长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见你了,很忙吧?什么事?”朱怀镜就按早就

想好了的话,尽量简洁地汇报了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塑料厂土地、扩展服务设施的事。
口头汇报完了,再递上报告。皮市长说:“学习外地经验,鼓励特别困难的工业企业出
卖土地、厂房等,‘退二进三’,异地开发,这是好事,我支持。报告放在这里吧,我
同有关部门通一下气再说。”事情汇报完了,朱怀镜就告辞了。回到办公室,马上打电
话告诉了玉琴。玉琴自然高兴,说事成之后,一定奖励。朱怀镜就笑了起来,问是你们
酒店奖励,还是你个人奖励?玉琴就说他满肚子坏水。
    可是事后一直没有下文。朱怀镜自然不好老是去催问,就托方明远提醒皮市长。方
明远问了一次,没有消息,也不好再问第二次了。朱怀镜只好让方明远留意那份报告,
看最后皮市长怎么签字。很快就是春节了。领导们格外忙。雷老总和玉琴却很着急,只
想早定下来就早动手上项目。朱怀镜就安慰他们,这么几年都等过来了,干脆就等过了
这个春节吧。
    过了春节,正月初八,市人大会正式开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长。但在
这之前,外界传闻照样很多,有的说这个会当市长,有的说那个会当市长。朱怀镜作为
大会工作人员,参加若有地区代表团活动。这正好是他的家乡。张天奇是市人大代表,
也参加了会议。代表报到的头一天,朱怀镜就去看望了张天奇。两人说了些客套话,朱
怀镜觉得应去看一下吴之人和葛建元。吴之人是若有地委书记,本代表团团长。葛建元
是若有行署专员。张天奇会意,说:“你去吧,都是老领导,应该去看看。”朱怀镜敲
门进去,吴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两人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好。朱怀镜同吴葛二人都没
有深交,说的便都是些场面上的话。三人正客气着,有人敲门了。葛建元忙去开了门。
进来的却是皮代市长和他的秘书方明远。皮市长很是热情,拱手说:“两位路上辛苦了。
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请皮市长坐下来。皮市长关切地问:“路上还好走
吗?”吴之人答道:“好走好走。这几年市政府抓基础设施建设,公路交通的变化真可
以说是翻天覆地。这说明现在这套政府班子是实干的班子,是坚强有力的班子。”吴之
人轻而易举地就把见面的客套话变成了奉承话。葛建元忙点头附和。皮市长谦虚道:
“还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检阅啊。”吴之人忙说:“皮市长,我以党性担保,一定维护组
织意图,投你一票。”葛建元也说道:“是是,投你的票。”皮市长就换上玩笑的口气,
说:“不光要保证自己,还得保证你们这个代表团啊!”吴葛二人忙说当然当然。就这
样,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开摊牌,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完成了。皮市长放心了,再客
气几句就走了。
    不一会儿,司马副市长又敲门进来了。吴之人见了,忙拱手笑道:“司马市长,我
和葛专员保证投你的票。”看来吴之人同司马副市长很随便的。司马副市长同吴葛二位
握了手,笑道:“人也难做。你们来了,我不来看看你们,你们说我这人架子大。来看
看呢?又说我拉选票来了。”吴之人忙认真起来,说:“我刚才还同葛专员说起,自从
你管财贸以来,对我们若有地区关心支持确实很大,我是到处摆你的好哩!领导同志怎
么样,代表们心里清楚。不投你的票又投谁的票呢?”司马副市长摇摇头,笑道:“我
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选。好,你们休息吧。”司马副市长像是这会儿才看见朱怀镜,朝他
扬扬手,走了。朱怀镜觉得坐在这里有些尴尬,就告辞了。出了门,又见一位副市长在
敲一个房间的门。朱怀镜本想再去看看几位老朋友的,却发现今天不是串门的日子,就
只好回了自己房间。
    这次人代会还算开得平静,选举皮德求当了市长,原来管农业的副市长成仁同志出
任常务副市长。增选了一位副市长,其他的几位副市长仍然当选。只是会间有代表团临
时动议,提出司马副市长作为市长候选人,经组织做工作,司马自己声明放弃了。没有
太多的花絮。因此说,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但自此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
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可人们感受到的却是司马对皮市长更加尊重了,皮市长对司马更
加客气了。后来有好事之徒吃了饭没事干,说司马要是坚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选,说不定
能取皮而代之。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皮市长耳朵里,皮市长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长
的笑传到了司马那里,司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马的笑七弯八拐又传到了皮市长那里,
皮市长不高兴的是司马笑的时候还哼了鼻子,他便连笑也不笑了,只是轻轻的哼了哼鼻
子。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人大会已散,代表们基本上走了。朱怀镜接到张天奇电话,说有事要麻烦他。朱怀
镜就去了张天奇住的房间。张天奇为朱怀镜倒了茶,又递上烟,点上,再说:“也不是
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这两年在你的母校财经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快结束了,
现在正做论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你是知道的,上不了档次。我马马虎虎搞了
个初稿,我知道过不了关的,想拜托你点铁成金。”张天奇说罢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了论
文。
    朱怀镜接过一看,见题目是《地方财源建设的现状及对策研究》。他随意浏览着,
见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实,文字也干净。心想这恐怕还不是张天奇自己的手笔,他写不出

这样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书班子代劳的。朱怀镜对这类文章早烦了。但碍着张天奇的
面子不好推脱,就说:“张书记你太谦虚了,这文章很不错嘛!你是直接从事经济工作
的领导,掌握着丰富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文章学院派学者是望尘莫及的。我相信你提出
的观点,在他们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说就这样行了,你一定说我偷懒。那我就拿去学习
一下吧。时间上有个要求吗?”张天奇说:“时间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辩,只是要在
五月份先交导师看。还有三四个月时间,不急。今天还要麻烦你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导
师贺方儒先生。这次人大会前一天,我先去拜访了他,偶尔说起你,才知道他当年是你
的老师,很赞赏你。我同他打了快两年的交道了,知道这位先生性格古怪,从不轻易说
一个人的好。”贺方儒先生是财院的资深教授,现任副院长。凭贺先生治学的认真和为
人的严谨,张天奇别想同他建立什么个人关系。朱怀镜明白张天奇的意思,大凡在官场
上混惯了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想靠某种关系讨个巧。就说:“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
一下贺先生。”
    车上没有别人,张天奇又同朱怀镜说起读研究生的事:“我其实不想赶这个时髦的。
但我只是个专科生,而如今在场面上走,起码得是个本科生才说得过去。我就想补一下
文凭。后来一想,补本科也是两年,读硕士也是两年,那不干脆一步到位算了?后来真
的读上了也觉得不亏。导师要求严,我这两年还真学了些东西哩!”朱怀镜其实知道在
职研究生是怎么回事,不过混个文凭,往脸上贴金而已,谁认真读书?可见张天奇发着
感慨,他当然只好做个人情,说:“是啊,你张书记有这么多年的实际经验,再来学理
论,是别人不可比的。想我们当年读书,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死记硬背,苦
不堪言。要是现在再回去读书,效果肯定不一样。”这时朱怀镜想起应给贺教授打个电
话,贺教授对他的造访很欢迎。
    财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钟才到。贺教授满头白发,脸很瘦,身上的西装不
太得样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这外相显得有几分潦倒。师母李老师从里屋出来,满面
春风,同张天奇招呼一声,就打量着朱怀镜,说:“胖了胖了。”朱怀镜笑道:“饱食
终日,无所用心,学生惭愧啊!”贺教授摇头说:“怀镜读书勤奋,工作也一定是敬业
的,怎么可能无所用心呢?只是我相信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干部只怕不多。”张天奇一个
人有些冷场,就附和道:“贺院长算是了解学生的。怀镜同我共事多年,我对他太了解
了。他真是个好同志。都是贺院长教育得好啊!”张天奇好像生怕显得不敬,硬要叫贺
院长。贺教授一笑,说:“我的学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贪。谁不是老师教过
的?”朱怀镜一听这话,知道贺教授还是那种改不了的怪脾气,忙打圆场,笑道:“贺
老师总是喜欢开玩笑。”师母像是看出了张天奇的窘态,就说丈夫嘴巴就是不上路,尽
说些不中听的话。张天奇忙故作轻松,很佩服的样子,说:“哪里啊,贺院长说的都是
金玉良言呢。”贺教授也不谦虚一句,只望着朱怀镜说:“怀镜,现在大家都在赶时髦,
攻硕士、攻博士,你怎么不来?我很难收到你这样的学生啊!”听了这话,朱怀镜耳朵
根都发红了。因为这话太伤张天奇的面子了。他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圆场了。倒是张
天奇从容应对,说:“怀镜的水平很高,不用再来学了。他有原来的底子,加上实践经
验,博士的水平都够得上了。不像我这种人,没读多少书,再不抓紧补上,就要被时代
淘汰了。”朱怀镜见今晚的谈话不太投机,不知贺教授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就有
意岔开话题,问他二老身体怎么样?要好好保重。又问起他们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又
有意同师母扯些家常话。张天奇时不时很得体地插上几句,消解着自己的无聊。贺教授
不太顾及别人,见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就独自微合双眼,手在沙发沿上悠然敲着。朱
怀镜见了贸教授这神态,正是抽身的托辞,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告辞了。贺老师
也该休息了。”分手时,贺教授又对朱怀镜说:“你有兴趣的话,还是来攻个学位吧。
你要读就直接读博士,目前博士中间的假货毕竟还是少些。”朱怀镜不知怎么回答,只
好说谢谢贺老师器重。
    张天奇坚持要把朱怀镜送到宿舍楼下才回宾馆。因为今晚的活动有些不是味道,分
手时朱怀镜不知说什么好,就问张天奇是不是还在荆都呆几天?他得请一请,尽尽地主
之谊。张天奇说:“还得活动几天。就不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吧。”朱怀镜低头上楼,
猛然想起张天奇前天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不禁好笑。张天奇口口声声说,开了人大会,
真的坐不住了,只想早点把会议精神带回去,带领全县人民大干。现在会开完了,他却
不想走了。

TOP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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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朱怀镜很忙。五月份即将举办的商品交易会是荆都市一年一度的,现在是第十
四届。朱怀镜抽调在商交会筹备办公室,负责内贸系统参会单位的总联络。办公地点设
在南国大厦。朱怀镜基本上就在南国大厦上班,处里日常工作交给副处长邓才刚负责。
有什么重要事情,朱怀镜才临时回去一下。处里现在除了随时听从领导差遣,就是编录
全市财贸系统常用电话号码;汇编上年度中央、国务院和市里财贸方面的文件;在全市
领导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征文活动。
    星期五下午,飞人制衣公司老板裴大年到南国大厦找朱怀镜,想托他弄个好点的摊
位,飞人制衣公司打算参加商品交易会。朱怀镜满口答应帮忙。事情说好后,他想起李
明溪画展的事。为了给李明溪的画展筹资,朱怀镜找了几家企业老板,已经弄了五万多
元。其实他咨询过,在荆都办个画展,两万来块钱也就够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门来了,
他想不妨说说这事。请他资助李明溪。裴大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是你的朋友,
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说要多少?”朱怀镜说:“已筹了一些了,还差万把块钱。”裴大
年就要掏口袋。朱怀镜忙摆手,说:“路是路,桥是桥。哪天我约了李先生,你把钱直
接交给他。”裴大年说:“朱处长太见外了。”朱怀镜说:“这也是交友之道啊。我这
人就是这样,自己有困难,不轻易向朋友开口。但别的朋友有困难,能说服大家帮帮就
帮帮。万一我自己一时手头急了,要借个千儿八百,话就说在明处。你说是不是呢?”
裴大年点头不止,直说朱怀镜讲义气,这样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会儿朱怀镜,突
然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你觉得方明远这人如何?”朱怀镜不明白他的意
思,但听这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说,就不置可否,只问:“你同他交道多吗?”裴大年
大摇其头,说:“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说实话,这人不太够朋友。我只对你说,上
次皮市长儿子要出国留学,我们几个人去意思一下。他说手头紧,问我借一万块钱。我
说万把块钱在我这里还说借?拿去吧。我马上给了他一万。朋友嘛,何必这么小气?可
过不了几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长,请他帮忙联系一下。他说皮市长很忙,晚上开常务
会。我想领导忙,就迟一天吧。第二天我听一位朋友讲,那天晚上皮市长根本就没开会,
同我那位朋友他们几个人在荆园八号楼打麻将。他这就太不够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
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将,不是我说得难听,你让我输个几万我也是输得起的嘛。我后来就
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长家。王姨热情,让我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到皮市长回
家!”朱怀镜不便说方明远什么,只得应付几句:“皮市长两口子都很好,对我们不
错。”他想方明远是个很老练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紧,怎敢带他去同皮
市长搓麻将?想到这一层,他又玩笑道:“贝兄,我话是说明了,这一万块钱是赞助,
没有还的啊!”裴大年忙摆手,说:“朱处长说到哪里去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怀镜看看手表,四点多钟了。因是周末,他想回处里看看。刚进
办公室一会儿,方明远来了,对他说,皮市长明天准备去荆山寺看看,没有别的人,只
让司机和他俩陪同。因刚刚听裴大年说了方明远的那些话,朱怀镜心里有些不是味道。
但他猜想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说话,让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些感激。方明远说:
“我俩今晚还得去打个前站。那种地方市长去得注意影响。”方明远走了,朱怀镜本来
是同玉琴约好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只得打电话说晚上得开政府常务会。玉琴只说这个音
乐会来的都是些全国一流的艺术家,可惜了。朱怀镜就玩笑说,可惜什么?反正是别人
送的票。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朱怀镜拿出张天奇那篇论文随意翻着。论文他早润色过了,
还过得去。他却不想马上就寄给张天奇,免得人家说他不认真帮忙。现在张天奇对他还
不错,他也就能帮就帮帮。官场上没有几个朋友不行,他朱怀镜如果没有方明远,只怕
现在还不会出头。但裴大年说的话总是鲠在他的心头,他对方明远的感觉又复杂起来。
那次皮勇出国,方明远邀他一块去皮市长家吃饭,说让两人各凑五千块钱意思一下。哪
知这方明远却是找裴大年当了冤大头。他自己不掏钱还不说,还倒赚了五千块。天知道
方明远当时怎么想起要邀他朱怀镜一道去?是不是方明远不想把到手的一万块钱全掏出
来,要找个人凑齐一万块钱好看些?现在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方明远这小子会不会
临时调包,把那一万块钱当做他一个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这里,朱怀镜的情绪就坏起
来了,没有心思再看张天奇的论文了。他暗自叹道,官场上交朋友,到底还是要小着点
儿心啊。
   

    朱怀镜回到家,见香妹多准备了几个菜,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香妹告诉他,今晚
喊了四毛吃饭。四毛现在带着二十来个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没叫他过来吃饭了。朱
怀镜问:“也不知四毛做得怎么样?钱肯定是有赚的。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做表姐的说
吧。他现在事实上是在走江湖,要学会打点。俗话说,河里找钱河里用。他个人赚的钱
只顾个人用,就做不了长久。”正说着,四毛敲门进来了。四毛穿着件藏青色西装,系
着条淡雅的碎花领带。叫声姐夫,就坐了下来。吃饭时,朱怀镜问了四毛维修队的事。
四毛把酒杯喝得咝咝响,说还做得下,招来的人都是他自己选的,一切听他的。朱怀镜
见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顺眼,就说:“你对那些人还是要管严些。乡里人进城,时间长
了,就容易忘乎所以。机关里处处要小心。不要乱串,高声大气。特别是手脚要干净,
小偷小摸的事是万万不可发生的。”见四毛有些不自在了,才反过来又很关切地问:
“这段在忙什么?”四毛说:“在搞二办公楼到四办公楼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铺水泥。
还有三办公楼后面的花园,要把旧栏杆全拆了换新的;花园中间的小路也要重搞,换成
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园的那种。下一步还有大工程,西门那一排围墙要全部打通,
改作门面。”朱怀镜想,四毛说的这些工程,除了改门面,都是反来复去年年搞的,就
愁钱没地方花似的。
    吃完饭,方明远电话来了,说车已到楼下了。下楼一看,并没有见到皮市长的车。
他正东张西望着,就听得方明远在喊怀镜。原来方明远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身旁停着
一辆三菱吉普。公路蛇行而上,两旁的路灯发着橘黄色光。沿着这公路,有一条小溪潺
潺而流,终年不枯。小溪的源头便是荆山寺背后的佛影泉。相传东晋末年盛夏,高僧法
缘大师芒鞋破袖,云游到此,见山崖下清泉无声而涌,汇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
喜。举目四顾,更见乱石峥嵘,古木参天。天色渐暗,法缘大师不忍离去,山云当幕,
夜月为钩,倚石枕泉而眠。夜里忽生一梦,只见泉出之处,白光闪闪,状如莲花。法缘
大师忙双手合十,闭目念佛。醒来便在泉边结一草庵,就地修行。从此这无名之泉就叫
佛影泉。经一千五百多年,荆山寺香火日盛,出过不少高僧大德。这里便成了南方名刹,
善男信女长年朝拜。现在寺里的住持叫做圆真大师,是著名佛学院毕业的高僧,市政协
委员。
    车只能开到荆山寺下,接着得爬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方明远便同朱怀镜拾级而上。
朱怀镜问:“想不到皮市长还有这雅兴?”方明远小心地望望背后,再笑道:“他是每
年都要来几次的,正月里是必来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石级很陡,中间
又没有歇脚的地方,等爬到荆山寺外,两个人都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门紧闭,朱怀
镜说站一会儿吧,气都喘不匀哩。两人站了一会儿,就去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吱呀一
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和尚伸出脑袋,很不耐烦地问:“做什么的?”方明远说:“是
圆真师傅的朋友,姓方。”小和尚望了两人一眼,说:“你们等着吧。”朱怀镜心里好
笑,觉得这和尚的做派同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
    没多久,听得里面有人训那小和尚,“你怎么让方处长站在外面呢?”又听得小和
尚低声辩了一句。门开了,一位穿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双手迎了过来,连说怠慢了。
方明远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圆真大师。”圆真大师忙拱手说了久仰,又同
朱怀镜紧紧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圆真大师请二位进山说话。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并肩走
在前面,有说有笑,圆真时而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怀镜越发觉得有意思
了。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
“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正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门右边暗渠
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
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这鼓楼和钟楼早已形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
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
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
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庄严”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
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
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只是一
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将椅子
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圆真大师说:“茶不好,多多包
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也只好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
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
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圆真说:“他老人
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阿弥陀佛!”
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进人。”圆
真说:“这个自然。”方明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
泡杯茶喝就行了。”圆真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朱怀镜说:“这茶很不
错。”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到日本感觉怎样?”圆真说:“感谢领
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
流,很有心得。”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说:“佛教总得
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
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圆真说:“朱处长说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
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是受世俗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
清净净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
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
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是副厅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厅级,
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像我这种情况,早进政协常委了。”方明远说:“这个问
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报一下。”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可
朱怀镜分明看得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衷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厅级待遇。
按这和尚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
政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说不
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试圆真的心
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对名山大刹的高僧
大德封官进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哩。”圆真就莞尔一笑,
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送二位
上车。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朱怀镜觉得有些意思,就问起圆
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小时候曾是最调皮捣蛋的,听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
剃度他做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
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干部的读在职研究生。”进了闹市区,眼前就花花绿绿了。
朱怀镜记得刚来荆都那年去了荆山寺,觉得心静如水。可他今天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也
许是看出僧俗两界都不过如此罢。
    车先送朱怀镜到他家楼下。方明远也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他就几步路了。又约
了第二天清早动身的时间。望着小田车子掉头走了,朱怀镜请方明远上楼坐坐。方明远
看看手表,说:“坐就不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说个事吧,刚才路上不好说。龙兴大酒
店要的那块地皮,皮杰看上了。他想在那里开发个综合性的娱乐中心。那里的确是块黄
金地皮啊。龙兴那边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长的,现在只好请你出面同他们说说了。皮杰办
的公司叫天马公司,你就说市里早把这地皮批给天马公司了,或说天马公司早同塑料厂
联系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说是皮杰要了那地皮,免得影响不好。皮市长同这事本来没
关系,可外面人谁肯相信?”朱怀镜摇头苦笑,不再多说什么,只说好吧我去同他们解
释吧。方明远说声这事真难为你了,就回去了。
    朱怀镜上楼开了门,香妹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他还算回来得早,香妹
显得高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怀镜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里不是味道。香妹倒来水让
他洗脸洗脚,又进屋去取了双干净袜子来让他换上,说:“乌县驻荆办的熊克光来过,
送了四个脚鱼。”朱怀镜回道:“小熊这人不错,说到底是张天奇这人活泛。乌县在官
场上走的人,要说有出息,只怕张天奇会有大出息。”香妹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的。朱
怀镜觉得没话说,就问:“儿子呢?”香妹说“睡着了。你总是这么早出晚归,儿子只
怕快不认识你了。”香妹这话口气上像是责怪,其实是心疼。他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思,
却不领情,说:“我天天陪着你就好了?这个容易啊,我辞了这个处长就是。”香妹眼
睛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了,说:“你别开口闭口就是处长。政府大院不论哪个角落里
丢个炸弹,至少可以炸死十个处长。你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在老百姓那里形象很好是不
是?”朱怀镜嚷道:“好好,当官的都是贪官污吏,都该斩尽杀绝,你去另外找个好东
西吧!”香妹显得委屈,要哭的样子,低头进房去了。朱怀镜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发
现自己真不是东西!进了房,香妹心里有气,背朝里睡着。朱怀镜不想做那事,求之不
得。可躺下一会儿,又可怜起女人来,就去扳她的肩头。香妹犟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子
了。她并没有把脸给他,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朱怀镜觉得自己既然主动扳了她过来,就
算仁至义尽了,她再要耍脾气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他便很程式化地搂着她,脑子里想
着别的事情。
    香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他乱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些
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却又分明有许多人在这里走动。从他面前走过的人
总是在慢慢膨胀,他们的脑袋几乎有热气球那么大。牛高马大的皮市长穿着红袈裟,端
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满口阿弥陀佛。皮市长正口吐莲花,那红袈裟竟变作一
张阿拉伯飞毯,载着皮市长飘在了半空中。皮市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口
中念念有词。这时跑来一个顽童,仔细一看,竟是皮市长大公子皮杰。皮杰手拿弹弓,
眯起眼睛朝空中飘荡的飞毯射了一个石子去,他父亲啊地一声,栽了下来,顿时肝脑涂
地。皮杰狂然大笑一会儿,突然把脸青了下来,死死拉着朱怀镜,要他赔他父亲。朱怀
镜被弄糊涂了,拍着脑袋一想,好像刚才的确是自己用弹弓把皮市长打下来的。低头一
看,见弹弓正好在他手中。宋达清就上来铐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怀
镜呀!宋达清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揪着他的衣领往吉普车里塞。就在他被推进吉普车的
时候,他见皮市长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交代公安厅长严尚明,对朱怀镜这个人要严办。
朱怀镜就拼命叫喊,说皮市长,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说
起半个字。这时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长办公室了。皮市长似笑非笑,说朱怀镜,我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纪委出差,告我一状。朱怀镜吓出了冷汗,连说不敢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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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醒来,胸口还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腻腻的。打开床头灯看了看钟,已是早上
六点多了。没有办法再睡了,等会儿方明远就会来电话的。坐了起来,就觉得头有些昏。
起床洗了个冷水脸,感觉好些。果然电话就响了。朱怀镜一接,正是方明远,说车己在
楼下了。他忙下了楼,方明远从车里钻了出来。仍是昨天那辆三菱吉普。两人上了车,
开到皮市长楼下。整栋市长楼还没有哪一户亮灯,他们就熄了车灯干等。一会儿,又一
辆奥迪车来了,静无声息地停下来。皮市长同王姨、皮杰一块下来了。朱方二位忙钻出
车子,迎了上去。皮市长扬扬手,就上了奥迪车。皮杰把车门轻轻关上,回头对朱方二
位笑笑,说:“我坐你们的车。”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怀镜看看这辆奥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这行动简直就是地下
活动了。市长同副市长完全是两码事。当上市长,除了秘书,还有警卫,出门都是警车
开道。而今天这一切都免了。皮杰很不耐烦的样子,说:“都是老奶奶闹的!好好儿的
拜什么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两头电话来。”朱怀镜听得出,皮杰这是在为
自己爸爸掩饰。他同皮杰打过交道之后,总觉得这位公子有些草包。其实不然,精明得
很哩!
    天色未明,车辆不多,很快就到了荆山寺。皮市长一行人在寺下石级边下了车,徒
步上爬。刚到半山腰,圆真大师已经迎下山来了:“辛苦您了,皮市长!”皮市长对圆
真很客气,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哪里啊,你这是圣灵之地,来一趟就
不要说辛苦。”圆真大师忙说:“皮市长说的是。求佛在己,心诚则灵。”同皮市长寒
暄完了,圆真大师再回头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随圆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
尚,还有两位年轻尼姑,双手合十,礼貌地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朱怀镜装作不经意的
样子望了望两位尼姑,见她俩生得俊俏。尼姑们就对他点头微笑。皮市长说声我们上去
吧,大家就跟着他往上爬。
    山门大开着,两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双手合十。皮市长却像没有看见这些
人,只顾踱着方步往前走,这气派同他平日在市里的任何地方视察一样。大家见皮市长
背着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随了去。这会儿寺里静得虚无,听不见半点水声。谁也不说话。
只见皮市长侧着耳朵歪了一会儿头,然后嘴里咝咝地倒吸一口气,感叹说:“这泉水真
如佛光,普照众生,却不显形迹。”圆真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市长高见!皮
市长的智慧与众不同。有佛缘啊!”皮市长笑笑,摇摇手,不知是谦虚,还是不同意圆
真的说法,意思含糊。众人就面面相觑。
    王姨样子就虔诚多了,脚步都谨慎起来。进了天王殿,迎面就见笑眯眯的弥勒佛。
王姨取了三支香点了,跪下长揖三拜,口中念着什么。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炉里,再取
了张五十块的新票子,投进功德箱里。皮市长背着手站在旁边,目光四处搜寻,像个游
客。皮杰也学他母亲的样子,点香作揖。只是他出手还大方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
钞票。旁边的小和尚见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远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就望望皮市长。
皮市长微笑着,显得很有人情味。方明远也点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却只投了十
块钱的票子。朱怀镜也只好点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钱。朱怀镜长到四十多岁,
这是头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没有笑,心里默念:愿佛保佑我和玉琴
恩爱终身。朱怀镜站起来,见皮市长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长没有跪下,一直背着手站
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宝殿去。先不进殿,而是去了钟楼。灯光不怎么亮,钟上的铭文只
可见其隐约。皮市长凑近去看,很有兴趣的样子。全是篆书。圆真就念道:“淳化二年
秋,上巡幸荆山寺……”皮市长听了几句,说了声好好,不知是称道铭文,还是叫圆真
别念了。圆真望望皮市长,停下不念了。皮市长问可不可以撞一下钟?圆真说当然可以。
皮市长上前,悠起那横悬着的木桩,连撞了七八下。钟声苍茫,如烟如雾,立即笼罩了
整个山寺。在场的人表情不禁肃穆起来。听着久回不绝的余音,皮市长不由感叹道:
“听听这钟声,简直是艺术享受!要说佛教,撇开神秘的东西不说,其中科学道理还是
有的。只说这钟声,就是艺术。艺术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时常听着这震撼人心的钟声,
潜移默化,说不定真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哩。”圆真大师听了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高见高见!皮市长说得的确有道理。”
    皮市长一边下钟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能让全市人民每天都能听到荆山寺的晨
钟暮鼓就好了。”圆真说:“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原是荆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爱。
这钟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从这钟和鼓被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以后,再也不许敲打
了。不过这鼓年代太久远,牛皮老了,也经不起几槌子了。”皮市长问:“重新置一套
钟鼓,要花多少钱?”圆真没想到皮市长会问到这个问题,迟疑好一会儿,方明远对圆
真暗使了个眼色。圆真会意,忙说:“皮市长这么关心我们荆山寺,如果政府能拨款重
置钟鼓,我们当竭心修持,广结善缘,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圆真
说话总是这么佛俗两界都搭一点边,朱怀镜听来觉得很有意思。心想这圆真的法号该改
作圆滑。圆真说完就紧张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却是谁也不望,进了大雄宝殿。王姨又
是烧香跪拜,一应如仪。皮杰、方明远、朱怀镜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这么见了佛像就烧香,一直到了毗卢阁。出了毗卢阁,圆真请大家去客堂
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已摆好一些凳子和茶几,备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坐,就
有几位年轻尼姑过来倒茶、削水果。朱怀镜抿了一口茶,发现今天的茶比昨晚的还好喝
些。心想如今和尚也学会势利了。大家喝着茶,都望着皮市长。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
慢慢地品茶。好一会儿,才说:“好茶。照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的,怎么
就喝不出这种味道?”朱怀镜应道:“喝茶是一种心境。”皮市长再喝了一口,说:
“怀镜说的有道理。”圆真就应和道:“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种心境。”皮市
长微微点头。又很关切的样子对圆真说:“对宗教工作,我关心不够,你要多提意见。
党的宗教政策,我们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我每次来,都有意无意听你讲讲佛教方面
的知识,受益不浅。”皮市长放下茶杯,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
园是重点景区。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
我有个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
感谢皮市长关心。皮市长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宗教局,
向市政府打个报告。”圆真说:“我今天就去宗教局。”皮市长哈哈大笑,说:“圆真
大师很会办事嘛!怀镜、明远,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
的工作就好办了。”
    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真陪同
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当政协常委的
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你不当选政协常委
谁当选?”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意思是祝贺了。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
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上了奥迪,皮市长说:“我们去裴大年
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门口了。见到皮市长从车里出来,
哎呀呀地跑了过来。这时,却见陈雁穿着大红外套,同两个男记者从里面出来了。皮市
长同陈雁说:“小陈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来随便玩玩嘛,拍什么新闻?”陈雁笑
道:“这是我的工作啊,市长!”皮市长同陈雁握完手,并没有在乎另两位男记者,便
转过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视察车间去了。陈雁笑着同朱怀镜、方明远招呼一下,就
跑到前面去摄像。皮市长背着手,视察了西装生产流水线和衬衣生产流水线。在一位漂
亮女工面前,皮市长停下来问:“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女工答:“两年多了。”裴
大年插话说:“这是我们这里的技术骨干。她原是市皮鞋厂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岗。
后来我们招工,招了她。她干得很好。”皮市长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说:“你的选择是
正确的。我们国有企业的职工面对下岗,最关键的是要转变就业观,第一,不要以为只
有铁饭碗才是就业;第二,不要以为只有进国有大企业才是就业;第三,不要以为只有
干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业。”皮市长说罢,同女工热情握手。女工显得有些激动而腼腆。
裴大年自是点头不已。裴大年领着皮市长一行视察完了车间,又请大家去接待室用茶。
皮市长自然又问了些情况,裴大年说:“皮市长,今天是星期六,领导同志们就不要满
负荷工作了。我邀请各位去我乡下老家做客。那里条件不好,但空气好,环境好。”皮
市长欣然答应了,望着陈雁,风趣地说:“从现在起,我也休息了,你也就休息了,不
准再扛着个机子对我扫来扫去了。一块儿去玩玩。”
    皮市长同陈雁走在前面,说着笑话。出了接待室,皮市长的车己开到门口了。“小
陈,你上我的车?”皮市长说。陈雁歪着头一笑,先上了车。皮市长跟着上去了。朱怀
镜和方明远就坐裴大年的车。两位记者自己开车回去了。
    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从他的制衣厂南去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远远望去是个
有围墙的大院,隐约可见里面两层楼的房子,设计很别致。车到门前,电控铝合金栅门
徐徐开了。门的一侧拴着两条膘壮的大狼狗,正吐着舌头,愤怒地一跳一跳,似乎随时
可以挣脱铁链扑过来。裴大年忙下车,叫人把狗牵走了。
    “不得了啊!小裴,外国大老板也就你这派头啊!这是德国风格的吧?好!小裴有
志气!”皮市长说着,又若有所失的样子,叹道:“我们这辈子就不指望发财了。冯玉
祥虽是个粗人,有句话我很佩服,他说当官即不许发财。我是学建筑的,说实话,这在
目前是个发财的专业。我有些同学下海并不早,现在都是大老板了。”方明远说:“皮
市长大学时就是个高材生,学生会主席。要是他下海,早不得了啦!”方明远这话是说
给大家听的,他眼睛却总望着皮市长。裴大年说:“是的是的。当领导的就是辛苦,我
们老百姓心里有数。”陈雁这会儿的神态整个是纯情少女,像对什么都好奇似的,满院
子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皮市长见陈雁这样子,笑得像个慈父。
    裴大年引着皮市长一行进屋。茶几上早摆好了茶果,两位小姐身着制服,背着手侍
立在一边。大家望着皮市长缓缓坐下,才谦让着入座。小姐马上过来为皮市长倒了茶。
皮市长关切地问:“小裴,怎么不见你老婆孩子?”裴大年回道:“乡下人,没见过世
面,怕在市长面前丢丑啊!我打发他们去孩子姥姥家了。”皮市长摇头笑笑,说小裴真
会开玩笑。皮市长同大家说了会儿话,显得有些疲倦。裴大年心细,忙说:“皮市长是
不是上去休息一下?”皮市长懒懒地抬起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说:“好吧,你们
玩玩吧,我就少陪一会儿了。”不再多说什么,随着一位小姐上楼去了。
    于是朱怀镜同方明远对桌,裴大年同陈雁对桌,打扑克,玩的是三吃一。“玩不玩
水?”裴大年洗着牌问道。朱怀镜心里是不想玩水的,但怕丢面子似的,说:“听贝老
板的。”方明远笑道:“听贝老板的?你只好去当短裤了。还是听我的吧,玩小一点儿,
二十块钱一盘。”裴大年摇头感叹道:“两位处长玩牌都玩得这么廉洁。”大家哄堂大
笑。打了几圈,陈雁叫过司机,说:“你来玩吧。”司机客气着推让几句,就替了陈雁。
牌虽打得不大,但朱怀镜仍玩得谨慎,回头四顾,却发现陈雁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客厅
了。他再看看几位牌友,都像什么也没发现,从容地出着脾。过会儿,一位西装革履的
先生出来,问裴大年:“是不是可以用餐了。”裴大年说:“等一会儿吧。”朱怀镜认
出是天元大酒店的餐厅部经理。裴大年说:“郝经理够朋友。我说今天有贵客来,请他
带几个人来帮帮忙,他二话没说就来了。”记不住玩了好多轮牌了,仍不见皮市长和陈
雁下楼来。也不知现在多少时间了。谁也不好意思抬腕着手表,就连墙上的钟也不便抬
头去看。
    “谁赢了?”突然陈雁出现在牌桌边。朱怀镜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溜了陈雁一眼,见
她脸色绯红,头发是新梳过的,摩丝未干,梳印子整整齐齐。见陈雁这模样,他心想只
怕还要饿一会儿才能吃中饭。皮市长肯定还会休息一下才能下楼。不一会儿,却见皮市
长红光满面地下楼来了。大家忙放下牌,站了起来。裴大年问:“皮市长休息得好吗?”
皮市长走了过来,招呼大家坐下:“好好!玩得尽兴?”这时,郝迟过来请大家去餐厅
用餐。
    餐厅里铺着猩红色地毯,落地窗帘带着几分浪漫。餐桌、椅子是一色暗红镂花红木
的,餐桌中间镶着天然大理石圆盘。裴大年先招呼皮市长坐下,然后示意陈雁在皮市长
右手边坐下,再请其他各位入席。大家就了座,裴大年自己才在皮市长左手边坐了。桌
上早已摆好了几个冷盘,有鸭掌、酱牛肉、素火腿、腌榨菜、酸豆角等。裴大年问皮市
长喝什么酒,皮市长说他喝葡萄酒,大家各取所需。于是大家都说喝葡萄酒。裴大年就
说喝葡萄酒好,顺便还说了几句喝白酒的坏处。裴大年便自己起身,取了两瓶人头马来。
先上了碗萝卜排骨汤。皮市长喝了一口,连说好汤好汤。裴大年说乡里就只有萝卜、青
菜之类,皮市长不嫌意我就欢天喜地了。朱怀镜也觉得这汤真的鲜美,平日在大酒店吃
不上这口味。皮市长道:“小裴,今天要多上点小菜,现在大鱼大肉多了,吃起来反而
腻人。”裴大年说:“我知道皮市长平日很节俭的,难怪老百姓编了顺口溜说,国家干
部就是怪,躲进包厢吃小菜。”皮市长大笑,大家也就跟着大笑,都说裴大年真幽默。
    吃完饭,裴大年再留大家玩玩,皮市长说下次吧。皮市长同各位一一握手,还让裴
大年叫来里面的厨师,也握了手。客气完了,皮市长再挥挥手,说小陈走啊,带着陈雁
先出了门。他仍旧同陈雁坐一辆车,裴大年用自己的车送宋怀镜和方明远。裴大年一路
上总在客气,说今天不好意思,家里条件有限,献丑了。下次叫人早点准备,搞得像样
些,再请各位领导赏脸。朱怀镜和方明远只好说哪里哪里,谢了谢了。裴大年突然想起
朱怀镜请他赞助李明溪的事,就说:“朱处长,你叫你那位朋友明后天来找找我吧。过
几天我就读mba去了,要适应形势,不读书不行啊!”朱方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想
不到这位常把英文字母同汉语拼音读法搞混的裴老板,居然也去攻读工商管理硕士。玩
笑几句,朱怀镜说:“我叫李先生明天去找你吧。”
    这时,方明远的手机响了。朱怀镜隐约听得手机里有人说六号楼,可他却有意望着
窗外,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白,刚才电话一定是说皮市长要去荆园六号
楼。单是皮市长带着陈雁去当然不妥,方明远也得随了去。六号楼原是向市长常去休息
的地方,现在自然是皮市长的了。朱怀镜没有去过,只是听别人把那里说得很神秘。说
是那房子设计得很奇特,不熟悉的人,你上了那栋楼可就是找不到那套房子。你进去了
出来也会迷路,转来转去老半天还会回到那房间去。果然车快到荆园时,方明远说:
“怀镜,皮市长叫我过去有事要交代,你就回去休息?麻烦贝老板送送朱处长?”说罢
就让裴大年停了车。后面皮市长的车也停了。方明远走过去,拉开前面车门,上去了。
    朱怀镜在龙兴下了车,望着裴大年把车开走了,才转身去了玉琴房间。看看手表,
已是六点多了。玉琴不知道他今晚会来,还没有回家。朱怀镜也不想再吃晚饭了,有点
累,就上床睡去。玉琴开门进来,朱怀镜就醒了,却佯装睡着。他感觉玉琴走进了房间,
知道玉琴正望着他,脸上不禁有些发痒。玉琴伸手摸了下他头发,他便就势装作被惊醒
的样子,玉琴伏过身子亲他,说:“我怕你再不来,会找不到门了哩。”朱怀镜说:
“忙哩。我今天一早就同皮市长出去了,才回来。”起身打开电视,荆都新闻是皮市长
视察飞人制衣公司。皮市长笑容满面,在裴大年的陪同下参观厂房和车间。朱怀镜见自
己和方明远只在屏幕上一晃而过。播音员报道说,今天是休息天,皮市长深入到民营企
业飞人制衣公司调查研究。飞人制衣公司坚持名牌战略,他们开发生产的飞人牌西装系
列和衬衣系列深受顾客喜爱,并远销海外。皮市长对该公司生产流程、产品销售、经济
效益、员工素质等情况作了详细调查,对该公司大量吸纳下岗职工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
定。中间播放了皮市长就下岗职工安置问题发表的意见。新闻结束,玉琴笑道:“你在
电视里看上去首长派头蛮足嘛。领导同志还真辛苦,休息日也忙着跑这跑那。”
    朱怀镜笑笑,却想起了玉琴托他办征地的事,说:“玉琴,你托我办的那件征地的
事,没有办好。”玉琴凝眉半天,方才说:“你不是说早就差不多了吗?”朱怀镜如实
告诉玉琴:“皮市长儿子皮杰的天马公司想征了这块地。”玉琴半天不说话,只望着电
视出神。朱怀镜开导说:“算了吧,这龙兴又不是你玉琴自家的,能少操心就少操心。”
玉琴叹道:“是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朱怀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说:“你先
同雷老总说说吧,我有机会再同他说。我建议你说得含蓄些,不要说出皮杰的名字,影
响不好。”朱怀镜知道玉琴也不会按他说的去告诉雷老总的,因为只有说出真相才有说
服力,不然谁也不相信皮市长原本同意了的事,怎么后来又变了卦。皮市长真的太像领
导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只字不提。征地的事皮市长当着朱怀镜的面同意的,现在
情况变了,他竟像没事似的。他不再提起,任何人都不方便说了。官场上就是这样,发
生过的事,只要领导不想提起,就可以等于没有发生过。其实朱怀镜内心也不在乎玉琴
怎么去说。如今关于领导和他们家属的传闻实在太多了,并不会因为多这么一则花边新
闻就能让他们怎么了。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他担心是香妹打来的,望望玉琴。一见
玉琴的眼神,就知道她也正担心这个。一看电话号码,却是柳秘书长。柳秘书长说:
“今天没休息?陪皮市长出去了?”朱怀镜猜想柳秘书长一定是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他了,
就说:“皮市长可能是临时想起要出去一下吧,就叫上了我。”柳秘书长说:“你有空
的话就过来一下,我在家里。有个事情想麻烦你。”朱怀镜答应马上过来。接完电话,
对玉琴吐吐舌头。玉琴有些失望,叹了一声。朱怀镜就说去去就来。他吻吻玉琴,起身
出门了。拦了辆的士,径直往政府大院赶。很久没有专门拜访柳秘书长了。按照他的公
共关系处理系统,今天同皮市长在外面一天,虽是工作,却也是交际,算是完成了同a1
的一次活动。这种活动最合算了。而b1柳秘书长,他也该联络一次了。市里领导同志重
大活动的日程安排,都是统一研究后,由柳秘书长负责协调的。而皮市长没同他打招呼
就独往独来,他的心情难免会复杂起来。朱怀镜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夹在皮市长和柳

秘书长之间有些尴尬。一会儿,的士就到了政府大院门口。朱怀镜急匆匆跑回家,也不
同香妹解释什么,就跑进厨房,从水缸里捞了两条脚鱼上来,放进塑料兜,说有急事出
去一下。香妹猜得出他是去做什么,也不多问。
    到了柳秘书长门口,正好有二位客人出门,柳秘书长站在门口招手,说好走好走。
见了朱怀镜,就说怀镜这么快就来了?请进请进。进了屋,朱怀镜说:“有两条脚鱼,
送给您。”柳秘书长客气说:“你自己留着吃嘛。”两人正客气着,小伍出来了,叫了
声朱处长好。柳秘书长朝小伍招手说:“洁洁,提进去倒在水缸里。”朱怀镜头一次听
柳秘书长这么称呼小伍。坐下才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对楠竹刻的古联。小伍已倒了茶来,
递给朱怀镜。柳秘书长神色有些得意,歪着头看着古联,问:“怀镜,你看这个怎么样?
有个朋友见我喜欢些古董字画什么的,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朱怀镜就站起来,仔细
欣赏,见上面刻的是: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落款处受损漫漶,只隐隐可
见三点水,估计大概是清代的东西。“好好,真的不错。这字很有风骨。只怕是清代的。
竹板年代久了最易坏的,这竹联能这么完好,真是奇迹。”柳秘书长说:“现在还不知
这联和字出自谁人之手。刚才你进门时碰上那三个人,有两个是文物研究所的专家,他
们说有办法考证出来。要是真是哪位大家手笔,这联就不得了啦!”朱怀镜连连点头,
说:“是是。如果不是大家手笔,不会流传下来的。”两人说了会儿古联,柳秘书长说:
“有个事要麻烦你。我和你余姨自己没有孩子,洁洁这孩子不错,我和余姨都喜欢她。”
柳秘书长说着就拍拍身边的小伍。小伍就有些撒娇的意思,身子往柳秘书长这边靠了靠。
柳秘书长抓着小伍的手,轻轻捏着,说:“我和余姨想让洁洁做我们的女儿。这样我们
老了才有个靠。我托你回乌县一趟,一是同洁洁家大人商量一下,请他们同意;二是帮
洁洁把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再迁到荆都来;三是迁户口时把她的姓改作柳。我们家洁洁
现在早已是柳洁了,是不是?”柳秘书长说着便拍了拍洁洁脸蛋儿。洁洁噘着嘴巴叫了
声爸,就把头偎进柳秘书长的肩头。朱怀镜忙说:“这是大喜事啊。我马上回乌县一
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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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回乌县,两天工夫就把事情全部办妥了。那里有张天奇说话,什么事都好办。
洁洁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穷得叮当响,听说自己女儿叫城里的大官认作女儿
了,还把户口迁到城里去,只差没跪下来感谢老天了。老人家几乎把朱怀镜当成了大恩
人,拉着他的手直叫大好人。小伍村里的人听说了,都羡慕得要死。
    朱怀镜办事这么利索,柳秘书长自然高兴,留他吃了晚饭。就他两个人,酒杯一端,
气氛更是不同了。照样是洁洁做的饭菜,但她身份不同了,斟酒也好,敬菜也好,都是
主人的味道。这顿饭下来,朱怀镜觉得自己同柳秘书长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过了些日子,皮杰的天马娱乐城奠基开工了。奠基礼自然请了龙兴大酒店的雷拂尘
和梅玉琴,朱怀镜也应邀到场。方明远则恰巧随皮市长去北京开会去了。奠基仪式很简
短,却也够规格。市内政要和知名公司都到场致贺,各大新闻单位前往采访。朱怀镜将
陈雁叫到一边,说了裴大年要求做个专题节目的事。陈雁说没问题。朱怀镜知道这种事
陈雁当然乐意做的,但还是表示了感谢。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皮杰等客人走完,就叫了雷拂尘和玉琴,说:“我想去龙兴喝
茶,两位老总欢迎吗?今后要请二位多照应哩!”雷拂尘忙双手打拱:“哪里啊,请还
请不到哩!皮总经理年轻有为,你这个娱乐城开业以后,对我们酒店的生意会有很积极
的影响。朱处长你说是不是?”朱怀镜附和说:“对对,服务行业合理集中可以发挥集
群优势。永兴商业大厦当年扩建时,隔壁的新天商城有意见,怕永兴抢了他们的生意,
还跑到市里领导那里告状,结果,永兴大厦开业后两家的生意都红火了。”朱怀镜原来
还担心不好同雷拂尘说起征地的事,今天见了这场面,心中就有谱了。雷拂尘对皮杰惟
恐巴结不上,还会有半声屁放?皮杰好像也看出了雷拂尘的心思,索性便去龙兴大酒店
喝杯茶,算是领了他的情。皮杰能如此老道地处事,倒是颇有乃父风度。
    只有两步路,皮杰却一定拉朱怀镜坐上他的奔驰车。在车上皮杰突然问:“朱处长,
你们处里就一台车吧?”朱怀镜说:“还能有几台?”皮杰摇摇头,说:“我老爸也真
小气!我借辆奥迪给你用,旧是旧了些,你别嫌弃。”朱怀镜从没想到皮杰对他会这么
大方,就说:“我只会开自行车。”皮杰说:“开车容易学啊。”他叫了前面座位上的
那位小伙子,“小刘,你负责给朱处长办个驾驶执照。先拿了执照,再学学不就会开
了?”

    朱怀镜在办公楼前下了车。刚开办公室的门,就听见有人叫朱处长你好。回头一看,
见是荆山寺的圆真大师从对门办公室里出来了,笑容可掬地伸出双手迎了上来。朱怀镜
握了圆真的手,说:“啊呀,是大师呀,有什么事吗?”圆真从褡裢袋里掏出个信封,
说:“上次皮市长指示我向宗教局打报告,请求拨款重修钟鼓楼和重置钟鼓。我向宗教

局领导汇报了,替宗教局代拟了报告。皮市长去北京开会去了。我想是不是把报告放在
你这里,请你帮忙转一下?”朱怀镜说道这个没问题,伸手接了信封。圆真大师便双手
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说:“谢谢您了朱处长。有你们领导重视和关心,一定会佛日高
照,法轮常转。”
    送走圆真,李明溪来了。他一进门,就从口袋里取出个信封,说:“这是一万块钱,
给你。”朱怀镜见门敞开着,忙接了信封,放进抽屉里,问了问李明溪自己画展的准备
情况。又问到卜未之老先生,说哪天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没别的说了,李明溪就告辞。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宋达清打电话来,说他的车已到政府大门口了,想进来看看朱
处长。朱怀镜说客气什么?进来坐吧。心里却想今天怎么了?找他的人接连不断。不一
会儿,宋达清进门了,“朱处长,袁小奇先生回来了,晚上请客,一定要请你光临。他
怕自己请你不动,就让我卖面子。”朱怀镜注意到宋达清不再随便说起袁小奇了,而是
称他先生。也许袁小奇真的是个人物了?再怎么是人物,也不应在我朱怀镜面前耍派头
吧?又不是不认识,自己不可以打电话来?这意思只在他心里,嘴上只说:“别说得那
么严重了。有饭吃我还不去?”
    宋达清又说:“还得请你帮个忙。袁小奇想请请皮杰和公安厅严厅长。我想他俩只
有你能请动。”宋怀镜就笑道:“老宋,你这是设了个圈套让我钻啊!袁小奇不是请我,
而是请皮杰和严尚明吧!”宋达清说:“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袁小奇是真心真意请你
的。倒是请皮杰和严厅长他有些犹豫,没有交情,怕人家不给面子。我就壮他胆,说请
你帮忙请。袁小奇这人发达起来也像他玩魔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到南边跑了一圈,
真的就阔了。我真怀疑他的钱是变魔术变出来的。”朱怀镜说:“好吧,你说是在哪里
请。我试着约皮杰和严厅长吧。我也不知道他们看不看我的面子。”宋达清这就放心了,
一个劲儿给朱怀镜戴高帽子。
    其实能不能请动皮杰和严尚明,朱怀镜心里没底。他便先打皮杰手机,把袁小奇请
客的事说了。果然皮杰不太想去。朱怀镜不能在宋达清和袁小奇面前丢面子,心想非要
请动皮杰不可。他就半真半假摆出老兄的架子,说:“老弟,你再怎么忙也得去一下。
袁小奇算是你爸爸的朋友,市长他老人家要是在家,肯定会宴请袁先生的。你老弟的派
头也别比你市长老爸还足啊。”皮杰在电话里一笑,说:“我爸爸请他是工作宴请,与
我无关。我们老百姓,哪管得了这事?既然是你老兄的面子,我就去吧。你说在哪里?”
朱怀镜也就回之以大笑,说:“这才是兄弟了嘛!下午五点半,在天元吧。不过还要拜
托你请一下严尚明厅长。”皮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做客的,又不是请客的。”
朱怀镜说:“你只当帮我的忙吧。袁小奇想请请严尚明,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公安这一
块摆平了,他以后在荆都的事好办些。袁小奇是我的朋友,他托我请严厅长,我不好推
托。可严这个人,我想我是请不动的,只有劳驾你了。”皮杰一时不肯答应,说这么拐
弯抹角地请客,不太好。朱怀镜今天却是发了蛮,一定要他帮这个忙。磨了半天,朱怀
镜说:“我给你说,公安没摆平,今后袁小奇有什么事,不是找我就是找你爸爸。倒不
如今天请了严尚明,以后省事。我的少爷,就劳驾你了。”皮杰被缠得没法,只好说试
试吧,没请动就别怪他。朱怀镜就谢了。他知道只要皮杰答应去请,就一定能请动严尚
明。因为皮杰也要面子,不会让人以为他连个公安厅长都请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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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想起皮杰说的要借他一部车用,就有些兴奋。他打了玉琴电话,两人就约了
星期六学车去。闲聊了一会儿,朱怀镜听出玉琴想知道他晚上有什么安排。可他知道她
不太喜欢宋达清和袁小奇,就有意回避着。两人心里似乎都明白各自的心思,都不开口
去问。朱怀镜心想等晚上应酬完了,脱得了身就去看玉琴。要是现在说晚上过来,万一
到时候来不了,倒会让玉琴失望。
    下午朱怀镜在南国大厦办公,一忙,很快就过了。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车来接他。
朱怀镜在车上打了皮杰电话,皮杰说他和严厅长马上就到。宋达清等朱怀镜挂了电话,
连连奉承他的面子就是大。
    车到天元,宋达清同朱怀镜去了包厢。一推门,就见袁小奇早同另外三位先生等候
在里面了。袁小奇站起来握手迎接:“啊呀,朱处长,你好你好!好久没见了,你是越
来越发达了。”朱怀镜笑道:“哪里。袁先生倒真的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关于你的
故事,在荆都可是家喻户晓,传得跟神仙似的。”朱怀镜猛然听得有人叫他朱县长,仔
细一看,才发现是乌县原公安局长黄达洪。朱怀镜早听说这人被撤掉公安局长职务后,
就带了一伙女子到南边卖淫去了,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呢?朱怀镜一时语塞,不知说什
么好:“黄局长?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吧?”袁小奇招呼大家坐下,望望朱怀镜和黄达
洪,说:“哦!原来你们是老熟人?”黄达洪说:“别看朱处长年纪轻,是我的老领导
哩!我一时改不了口,又叫他县长了。”袁小奇哈哈一笑,说:“真是缘分啊!现在达
洪先生是我公司的保安部经理。”笑着掏出名片递上,“朱处长,留个电话给你。”朱

怀镜说道谢谢,接了名片,见上面印着:南海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袁小奇。地址和电话
是深圳。字体大得有些夸张,黄达洪就势递上名片,也说留个电话,以后好联系。朱怀
镜边看两人名片,边点头称道两位发达发达。他心里明白两人口上谦虚,只说留个电话,
实则是想炫耀一下。
    这时,皮杰让小姐引进来了,他身后跟着秘书小刘和司机。朱怀镜介绍道:“这位
是皮先生皮总经理。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海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号称南国奇人。他
的传奇故事你大概听说过。这位是宋达清先生,红桥派出所所长。”皮杰先同袁小奇握
手,彼此客套几句。宋达清也许自己觉得身份低了,站在一边有些不自然,拘谨地笑。
皮杰同他握手时,他便双手迎上去,很夸张地摇着。
    大家坐下寒暄一会儿,严厅长来了。他没带秘书,只有司机跟在后面。大伙儿一齐
站起来。皮杰第一个伸过手去,说:“严叔叔,劳你大驾了。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袁
小奇先生,南国奇人。”严尚明握着袁小奇的手,话却是对皮杰说的:“我听你爸爸说
过。”又介绍宋达清,宋达清忙说:“报告厅长,我是你手下的普通一兵。”严厅长一
时没反应过来。朱怀镜介绍说:“达清是红桥派出所所长。”严尚明说:“是北区局
的?”黄达洪和另外几位秘书、司机没有被介绍。别的人都不在意,只有黄达洪不太自
在。他毕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朱怀镜看出了黄达洪的心思,
就说:“这几位都是袁先生的手下。这位黄先生,是袁先生的保安部经理。”黄达洪忙
站起来握了严厅长的手,说:“厅长你好!我也是你手下的兵哩!现在下海了。”严尚
明却没有多大兴趣。黄达洪望着朱怀镜,意思是想请他进一步介绍。朱怀镜装懵,微笑
着环顾左右,同别人搭话。黄达洪只好自己说:“严厅长,我原来在乌县公安局当局长,
前几年自己下海了。现在跟着袁先生干,混口饭吃。”严尚明望了黄达洪一眼,点点头
说,“叫黄什么洪吧?”黄达洪忙笑嘻嘻地回了自己名字,直说严厅长好记性。朱怀镜
琢磨着严尚明的表情,又望望黄达洪那张笑脸,浑身几乎起鸡皮疙瘩了。心想黄达洪前
两年因打牌赌博被撤掉公安局长职务,在全市公安系统发过通报。严尚明对他有印象,
肯定就因为这事。刚才不详细介绍他,就是怕弄得不好意思。可黄达洪却是个活宝,居
然自己要亮亮相。
    没多久,菜上来了。斟好酒,袁小奇举杯说:“欢迎各位的光临,来,我们干了这
一杯?”严尚明说声随意吧。皮杰也说对对,随意随意。袁小奇不便坚持请大家干杯,
就说:“那就随意?”
    今天的场面本来就是凑合拢来的,又没有明确的主宾。要说依职务依年纪,应以严
尚明为尊。但他显得不冷不热,场面就更有些不是味道了。朱怀镜记得上次在皮市长家
做客,严尚明也是这个样子。可袁小奇他们并不了解严尚明,就时刻注意这位厅长的表
情,显得有些拘谨。皮杰慢慢看出些名堂了,就不断说笑话,想活跃气氛。宋达清也在
中间插科打浑,想博人一笑。大家的目光自然总是集中在严尚明身上。袁小奇举了杯,
望着严尚明说:“严厅长,我在外地发展,需要家乡领导的支持。我一定要敬你一杯酒,
请你赏脸。”不等严尚明开言,皮杰在一旁帮腔说:“袁先生现在生意也做得活,赚了
不少钱。听说他每次回乡,都要为家乡捐献一些资金。他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真是菩
萨心肠哩!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皮杰本是想为袁小奇撑面子的,可他说着说着,腔
调就成了玩世不恭,甚至有些嘲讽的味道。大家都听出了皮杰话语中的怪味,却只是装
糊涂,都说袁先生的确是个大善人。袁小奇谦虚道:“哪里啊!我只是为家乡那些最需
要帮助的人尽了自己微薄之力。我这人总是想,一个人的钱再多,一辈子也花不完,为
什么不做些好事?”严尚明举起杯子,朝袁小奇意思一下,再抿了一小口酒,并不同他
碰。皮杰就说:“严叔叔,我们当然是合法经营。袁先生你说是不是?可如今社会上的
事一句话说不清,万一有什么麻烦,还是要麻烦严叔叔,是不是?”皮杰这话,事实上
是替袁小奇说的。严尚明夹了点菜送进口里,慢慢嚼了嚼,才说:“各位有事,找我
吧。”他脸上仍不怎么有表情,这话听不出是对谁说的,眼睛也没望谁。
    朱怀镜心想今天这顿饭的气氛怎么也热烈不起来了。也不知严尚明就凭这德行,皮
市长怎么会欣赏他的。宋达清和黄达洪始终很起劲儿,几乎有些上蹿下跳了。宋达清最
忙,把服务小姐的酒壶都拿过来了,争着为大家斟酒。他每次为严尚明斟酒都手下留情,
不怎么斟满。他那微妙的动作和表情,很难用语言描述。大家就开他的玩笑,说他徇私
舞弊,执法不严。严尚明却微微笑了一下,说了句小宋不错。宋达清忙点头笑道,承蒙
厅长错爱,非常感谢。严尚明也是随口说说,可让宋达清这么一渲染,就把厅长的表扬
夸张了,似乎他真的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赏识似的。朱怀镜似乎终于明白,今天请严尚明,
只怕是宋达清的主意。
    皮杰一直是兴致勃勃的,但他的目光只在严尚明、朱怀镜、袁小奇脸上停留,偶尔
也膘一眼宋达清。其他人再怎么热乎,他也不会把目光投向他们。这时,他笑着对袁小

奇说:“都听说袁先生身怀绝技,我还从未见识过。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开开眼?”他说
罢就望望严尚明。袁小奇注意一下皮杰的眼神,也把目光转向严尚明,却见这位大人好
像不怎么有兴趣,只是脸上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袁小奇便说:“不敢献丑,喝酒吧。”
没想到严尚明嘿嘿一笑,说:“袁先生,都说你会意念移物。你可不可以把我身上的手
枪变到你那里去?”袁小奇忙拱手说:“哪敢哪敢?我袁某学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却
不敢在严厅长面前卖弄啊!要我把你的枪弄了来,我没这么大的胆啊!”严尚明又笑笑,
不再提这事了。朱怀镜就打圆场说:“今天袁先生是谦虚。他的绝技,我见识过,皮市
长也见识过。来来,喝酒,今后有机会,我们再请袁先生露两手。”
    这时严尚明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就说:“对不起,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说罢就站起来,大家忙稀里哗啦地站了起来,一一同他握了手。严尚明一走,袁小奇再
怎么鼓动,场面还是冷下来了。于是大家都说吃好了。果点都没来得及上,就散了。
    上了车,皮杰尽说些玩笑话。朱怀镜猜想他心里一定是为严尚明生气,因为严尚明
是他请来的,却总是不冷不热,等于没有给他面子。朱怀镜也不喜欢严尚明,就说:
“严厅长这人倒不错的,但不了解他的,会以为他不太好打交道。”皮杰果然来火了,
说:“这姓严的确实不好打交道,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总是那副鬼样子,像全世界人
都在巴结他似的。我要不是碍着我老头子,早不这么客气对他了。在荆都我要办点事还
得求他姓严的我这皮字怎么写?”朱怀镜是有意惹他上火的,可皮杰真的发气了,他又
说:“长期干公安的,脸部表情就职业化了。你也犯不着同他计较。今天袁先生主要还
是想结识一下你。”皮杰笑道:“朱处长你就别护我的面子了。想接近我的人,多半是
想冲着我老头子来的。袁先生同我爸爸早认识了,他若是为着这个目的,用不着再拐弯
抹角找我了。他想同严尚明结识一下,倒是真的。”朱怀镜就说:“那也不全是这样。
今天严尚明并没有同袁先生搭几句话。”皮杰说:“你放心!只要搭上线了,人家自然
有办法去巴结的。如今这种人,我见多了。那姓严的也是黑眼睛见不得白银子的,只要
袁小奇舍得花工夫,还怕他们成不了好朋友?何况他手下有那位姓黄的。那姓黄的我看
脸皮特厚,又做得小人。”朱怀镜不得不叹服皮杰。
    皮杰送朱怀镜到了他家楼下。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里招招手,望着车子开走。其
实皮杰不住在家里,自己在外有房子,同朱怀镜并不顺路,等于是专门送他回来的。朱
怀镜仍不明白皮杰为什么对他这么够意思。他只在楼下站了片刻,又抄小路去了玉琴那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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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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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玉琴休息,和朱怀镜两人开了皮杰送的那辆奥迪,去郊外武警部队的一个
驾驶训练场。太阳很好,天气暖和。玉琴只穿了件薄毛衣,扎进牛仔裤里,显得很朝气。
路上,朱怀镜把自己的驾照拿出来亮亮,说:“梅教练,我车不会开,驾照早到手了。”
玉琴笑道:“腐败!别人学了开车,再去战战兢兢地考试,也不一定就顺利过关。你倒
好,方向盘都没摸过,就拿驾照了。”朱怀镜得意地笑。玉琴又半开玩笑道:“我说,
交警队这么搞,等于是预谋杀人。”朱怀镜就取笑玉琴,说:“我建议让你去当交警队
长,好好煞煞这股歪风。”
    这时听到手机响。原来是黄达洪打来的电话:“朱处长你好。有个事向你汇报。这
次袁先生回来,想找个有意义的项目捐献。我想请示一下你,看你能不能为我们出出主
意?”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又不是不认识我,怎么老让别人打电话找我呢?未免架子大
了些吧,便半是讥讽地笑道:“有钱还怕没人要?捐献给我吧。”黄达洪笑笑,说:
“你朱处长都需要接受捐献了,我们不都得去要饭?是这样的,我们手下这些人帮袁先
生策划了一下,认为今后的捐献活动,要搞就搞引人注意的项目,能上新闻,引起轰
动。”朱怀镜终于明白,为着这事袁小奇真的不方便直接同他通电话,就正经说:“这
事真得找几个人好好策划一下。”黄达洪说:“我们打听过了,皮市长大后天回来。我
们想争取在皮市长回来之前把这事定好。”朱怀镜说:“好吧。晚上我们碰一下?”
    玉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朱怀镜就把袁小奇、黄达洪的事说了个大概。玉琴听了觉
得好笑,“为什么总爱同你商量呢?是你的鬼点子多?”朱怀镜说:“哪里啊,他们是
冲着皮市长来的。这袁小奇,是想干大事了。这事袁小奇不找我策划,也会找别人策划
的。与其这样,倒不如我帮他出出主意了。多一个朋友比少一个朋友好啊。”玉琴这就
不说什么了,朱怀镜感觉玉琴好像心里还有想法,却只是装蒜。朱怀镜忍不住伸手摸了
摸玉琴的手。
    朱怀镜的朋友是个武警营长,早带着一个当兵的等在那里了。客套之后,营长指着
那位士兵,说他的驾驶技术很不错,是技术标兵,很有教练经验,由他负责教练。朱怀
镜没想到这位朋友如此认真,果然是军人作风。玉琴就说:“这下好了,不用我操心
了。”营长就说:“朱处长自己带了教练?”玉琴说:“我哪敢充教练?还是辛苦这位
战士吧,他有教练经验。不然,我说了半天还云里雾里。”营长说了声行,战士就刷地
敬了个礼,上了车。朱怀镜也跟着上了车。战士操着南方人的普通话,一二三地讲着有
关驾驶要领。营长招呼玉琴在一边的太阳伞下喝茶。两人见奥迪飞快地行驶了一阵,停
了下来。接着,车子就慢慢地跌跌撞撞着像只甲壳虫了。转了几圈,渐渐平稳。到了玉
琴他们面前,车子却突然颠了一下,喀地停了。朱怀镜从车上下来,叫玉琴和营长上车。
玉琴和营长都玩笑说,不敢上车,还想留着脑袋吃饭。朱怀镜心想让营长陪着也不是个
办法,开了几句玩笑,就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营长客气一会儿,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说等会儿一起吃中饭。玉琴便上了车,同战士换下座位,坐在前面。朱怀镜驾着车转了
几圈,就说战士辛苦了,请他下车休息。战士很负责,不肯下车。朱怀镜同玉琴递了个
眼色,很恳切地请战士下车休息,有问题再请教。战士这才下了车。
    战士把车门带上,朱怀镜就笑这小伙子死心眼。玉琴抿抿嘴,睨了朱怀镜一眼,说:
“你好没良心!人家可是你的教练啊!”训练场建在一个山头上,是个典型的军用汽车
训练场。朱怀镜的车一直是在山顶的大坪上开。开了两个多小时,觉得乏味了,想下盘
山公路试试。玉琴不让他去,朱怀镜没法,只得听玉琴的。吃完了中饭,朱怀镜就要上
山去。可开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觉得头重。玉琴就说把车停在一边,你养养神吧。朱怀
镜靠着坐椅左扭右扭,总觉得位置不好,躺不妥帖。玉琴就把他扳过来,让他躺在自己
腿上。朱怀镜这才感觉舒服了,慢慢睡去。因为天气好,车窗一直是开着的。可坐久了
觉得有些寒意,玉琴就开了空调。过了会儿,玉琴怕里面空气不好,又把窗玻璃摇下了
三指大的缝儿。
    朱怀镜沉睡着,舒缓的呼吸声依稀可闻。玉琴透过车窗缝儿望着外面,见山坡上新
发的茅草茂盛而嫩绿,微风一吹,春水般荡漾起来。玉琴莫名地伤感起来,忍不住深深
叹息了。朱怀镜醒了,感觉到了玉琴的情绪,问怎么了?玉琴抱起朱怀镜的头亲了一口,
说:“没什么,你睡吧。”朱怀镜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路上照样是玉琴开车。她尽量说着高兴的话,可朱怀镜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朱怀
镜心想这宝贝儿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车进了城区,两人不怎么说话了。玉琴双眼注视
着前方,突然发现前面有人使劲地朝他们招手,玉琴忙把车子靠边停了。开门下车,就
见刚才招手的那个人咿哩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嚷。原来是个哑巴。玉琴躬腰看了看车下,
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正满腹狐疑,那哑巴又咿哩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
埋头去看车子下面。还是没发现什么东西。朱怀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下了车,同玉
琴一块躬腰去望下面。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两人都有些被弄糊涂了,又围着车子转了一
圈,确认没有什么事情,就说管他哩,走吧。再回头一看,刚才那哑巴不见了。两人也
不想理会,上了车。走了一段,朱怀镜脑子猛然一响,预感到了什么,忙问:“玉琴,
快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玉琴手往身边一摸,吓了一跳,马上又低头四处搜索一
会儿,叫道:“我的包!”玉琴赶快把车停在路边,前前后后地在车里找了一遍,包真
的丢了。朱怀镜说:“包里有什么东西?钱?手机?”玉琴半天才说:“还有我俩的照
片。”
    朱怀镜嘴巴突然张开成了一个圆洞,一个惊恐的啊字差点儿脱口而出。玉琴显然是
猜着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怀镜也感觉到玉琴疑心他什么了,就故作轻松,说:
“丢了就丢了。照片我们再照就是。再说这里正好是宋达清的管区,我打电话告诉他,
说不定还能追回来。”玉琴不理他,朱怀镜就打了宋达清手机,把事情详细说了。
    心里怏怏地回到家,见香妹已在做晚饭了。却发现阳台的一角满满地码着些塑料桶。
香妹正在炒菜,说,“是四毛从家里带来的菜油,拿去送礼的。”朱怀镜笑道:“四毛
也学了些了,只是学得起点不高。现在还拿毛油送礼,就太寒伧了。现在流行的是绿色
食品,食用油要精炼的,大米和蔬菜要没有污染的。”回到客厅,朱怀镜突然得到了灵
感。他想,四毛的两个哥哥,在农村都穷得叮当响。可以让他们专门种些优质稻,不施
农药,能产多少就产多少。再用这些没有污染的米去送礼,人家肯定喜欢。
    吃了晚饭,朱怀镜去了天元大酒店。这是一套总统套房。开门的是黄达洪。袁小奇
忙迎到了门口。朱怀镜客气着进去了。原来陈雁也在,宋达清早到了,还有作家鲁夫、
《荆都科技报》主编崔浩。大家一一客气了一番,坐下喝茶。别人还没开言,宋达清提
起手边的皮包,叫了声朱处长,再同其他人开玩笑说:“对不起,我向朱处长个别汇报
一下。”两人进了卧室,宋达清笑笑嘻嘻地说:“朱处长,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说着
就从他的包里取出一个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丢的。朱怀镜接了过来。刚准备打开,宋达
清先说了:“手机和别的东西还在。那几百块钱,他们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
吧。钱不多,他们用了就用了。这是他们道上的规矩。”朱怀镜打开手包瞟了一眼,见
手机和照片果然都在。因为那照片,朱怀镜心里自然尴尬。但他装着没事似的,绝口不
提。朱怀镜有意避开手包里的内容,说:“你真是神通广大啊!”宋达清笑道:“什么
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说我们匪警一家就得了。辖区内都有哪些混混,我们要是不了如指
掌,怎么开展工作?说实话,只要不闹大了,我们也不怎么管他们。但真的找他们,他
们也老老实实。”朱怀镜像是听天书。
    两人出去,黄达洪说:“今天袁先生请各位来叙叙,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万。但
不想随便就把钱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义。我个别都向各位汇报了,请大家一起
想想主意。”朱怀镜听黄达洪说这几句,就想这人不枉在官场上混了二十来年,学到的
官话今天用得是地方了。这会儿大家都望着朱怀镜,是指望他发表高见了。他却不想先
说什么,就说:“各位发表意见,我们议议吧。”宋达清见大家都不开腔,就说:“我
说,还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说希望工程太老调了。“那么就支持残疾
人事业?”崔浩提议。大家也觉得不妥。有人提到专门设个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学
女童;有人说资助孤寡老人;有人讲资助贫困教师。都没能让大家满意。陈雁便说:
“我提个建议:你们先别说行还是不行,听我讲讲道理。我说呀,把钱捐给市老干休养
所。去那里的是哪些老干部呢?级别太高的不会去,级别太低的又去不了,都是那些级
别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干部。给你们说,我去年去那里采访过,发现他们这些人意
见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见还大,怪话还多。他们一是对在位当权的领导意见大,二是
对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意见大。袁先生把钱捐给老干休养所,让他们知道先富裕起来
的人也不是没肝没肺的。我想市里领导也乐得有人替政府出钱安抚他们,自然支持你捐
献。”大家一扯,都说这意见好。陈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说:“要是捐给老干休养
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电视。一是捐钱的时候,二是他们搞个什么建设开工典
礼的时候,三是工程竣工剪彩的时候。而且三次皮市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怀镜感觉现在自己又被拉进来帮着编织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因为皮市
长是他拉进套子里的,他只好陪着皮市长呆在套子里了。大家说了半天,才意识到朱怀
镜没表态,就把日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说什么的,可别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了:
“关键是要选好一个项目。”这时袁小奇才说话:“按陈小姐和朱处长的意思,捐给老
干休养所是可行的。那么我们就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朱怀镜
不想揽这事儿,就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请他帮忙联系的,就先发制
人:“谁同老干休养所熟悉些?陈雁不是采访过他们吗?”没想到陈雁却硬要拉上朱怀
镜,“我可以去—下,他们刘所长我熟。但朱处长得陪着去,你是政府领导啊!”朱怀
镜想到这事只他和陈雁两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书似的,太没面子了。不由得又
想起这次袁小奇回来,凡事都是让别人同他联系,像个首长。心想别看这人现在见了面
仍是一脸谦恭,有一天他说不定就会颐指气使的。他就打定了主意,说:“我和陈雁跑
一趟都没什么,只是我俩毕竟是隔山卖羊,还是劳驾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怀镜说完这
活,才发现自己措词对袁小奇还是越发彬彬有礼了。一阵羞愧掠过朱怀镜的心头。袁小
奇很风度地点了点头,说:“不用劳驾二位专门跑去。打个电话,约他们所长出来喝茶
吧。我们见了面谈谈就是了。”袁小奇就决定明天晚上约老干休养所刘所长喝茶,“各
位都要来为我撑面子啊!”袁小奇客气地请着各位,眼睛却只望了望朱怀镜、陈雁和宋
达清。打电话的事就拜托陈雁了。
    朱怀镜念着给玉琴送包去,就说不早了,明天再见吧。大家便都说散了。这时,黄
达洪招手请各位稍等,说:“袁先生本想请大家去喝茶,但这里说话方便些,就不出去
了。这个只当请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黄达洪说着就递给每人一个红包。袁小奇便
在一旁说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让,口上客气着都收下了。
    朱怀镜拦了辆的士去龙兴大酒店。想起袁小奇送的红包,就拿了出来。还没打开,
就私下同自己打赌,猜猜到底有多少钱。他想了想,估计两百元吧。打开一看,竟是一
千元!朱怀镜几乎有些激动,双脚便随着的士播放的音乐有节奏地抖了起来。
    的士径直开到了玉琴楼下。朱怀镜上了楼,把手包放在背后藏着,拿钥匙开了门。
玉琴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显得郁郁的。朱怀镜便做出高兴的样子,躬腰亲
亲玉琴,突然将包高高地举在头顶。玉琴眼睛一亮惊愕地啊了一声。朱怀镜将手包放在
玉琴手里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没少。钱他们用了就算了,这是规矩。”玉琴先不
说话,忙拉开包,拿出照片一数,说:“少了一张。我吊着你脖子那张照片不见了。手
包是宋达清交给你的?”朱怀镜说:“是的。”玉琴不说话了。朱怀镜也不好相劝。他
想宋达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张照片,那么这个人就真的太阴险了。朱怀镜不便再找宋达清
问照片的事,只好自认吃了暗亏。让这人抓了把柄,今后就得受制于他了。
    晚上朱怀镜本想回去的,可是见玉琴这么个情绪,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
性子,她自己没回过心来的事,你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他只好让玉琴洗漱了,上床休
息。见玉琴没兴致,他只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就让她一个人躺着。他坐在床头,没有
躺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拿来鲁夫送他的新著《大师小奇》,随便翻了起来。见有很多
章节他原来在一些报纸、杂志上陆续看过的,编书时做了些剪辑和扩充。书中的袁小奇
出神入化,高深莫测,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被称作神仙、菩萨、奇人、高人、大师。
朱怀镜说什么也不相信有这么神乎其神的事,可书中讲述的人和事都有钉子有眼儿,不
少人物还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页,见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领导紧握
着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怀镜琢磨着这张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长那张合
影的产生过程。如果里面所有照片都是这么产生的,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说话?何况里
面有高级领导的照片啊。朱怀镜怀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却不得不同朋友们一道
帮着造神。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施
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休养所刚
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味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还是资产阶级
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皮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
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
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
电视台又给他做了个专题节目。陈雁在片头介绍说:小奇其实大奇。这回袁小奇就成了
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便洛阳纸贵了。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球
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么,他没
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荆都做生意的老
乡买单,惟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的也不少,只是不开窍。四毛也许只给韩
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一下朱怀镜。
    这次袁小奇回来呆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光。他
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修建老干所网球场的所有事宜
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了。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
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
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们刚下
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来,带着一位小姐。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才介绍他带来
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洪就问瞿林的情况。
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
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
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
只有百把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饭吃。”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
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
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还
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黄达洪笑
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三人干了。朱
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酒杯敬黄达洪。朱怀
镜心想瞿林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琐了?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
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了,只好自
己频频举杯。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
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
里。黄达洪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了:“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
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跟你说朱处
长,我在外面越是见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垫
脚,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鸟!不不,朱处长你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
我发过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
天奇就干净?鸟!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黄达洪的话越来越不中
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你现在也不错,
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可黄达洪哪里忍得?说到张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
都是言之凿凿。见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
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吗?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一边示
意瞿林买单。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
得很没面子,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
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扶着黄达洪上
了车,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我和两位朋友在
北海渔村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
    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鼾声如雷了。这时,
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我圆真啊。经费报告
皮市长批了。很感谢你啊!最近你能安排个时间吗?邀了方处长,我们一起叙叙。”朱
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
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奉承个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
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和尚也同俗界接轨了。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
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多少。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
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
    玉琴很快就到了。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疼,却
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荆都市第十四届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商贾如云,盛况空前。
    李明溪和几位老画家的画展也在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内占据了显要展厅,吸引了不少
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吴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图》,可他价格出到二十
八万元人民币,李明溪仍不肯脱手。结果,这位日商分别以六万元和八万元的价格买走
了李明溪的另两幅作品,不无遗憾。李明溪的画展成了这次商品交易会最引入注目的新
闻花絮。皮市长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亲自参观了李明溪的画展。玉琴也想去看看李明溪
的画展。这天晚上,朱怀镜就约了卜未之老先生和曾俚二位,带着玉琴一道去参观。见
大家去了,李明溪龇牙一笑,迎了过来。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怀镜从没见过
李明溪对谁如此尊重。可见李明溪并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礼数,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标准。
卜老最长,大家当然也以他为主,跟在他后面看。这些画其实都是卜老那里裱的,他早
己熟捻了,却仍显得兴致勃勃。朱怀镜专心听着卜老和李明溪论画,觉得很长见识。曾
俚好争论,口口声声向卜老请教,却同卜老辩论了很多美术方面的问题。卜老也并不倚
老卖老,很乐意同曾俚探讨。卜老总是很谦虚,每说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检讨一番。而
李明溪听了曾俚的一些言论,倒对他刮目相看了。朱怀镜就只有在一边听的份儿,惭愧
自己美术方面知识太贫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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