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英雄寇流兰

日期:2008-02-13 作者:朱虹 来源:文汇报

    ■朱虹
   
    人艺的简介中说:该剧“对于当下我们所处的社会尤其具有普遍意义”。这“普遍意义”在哪里?人艺不仅给了我们一个夜晚的兴奋与陶醉,还留下了要久久思考的问题
   
    《大将军寇流兰》,在莎士比亚原作中名为《科里奥兰纳斯》。剧中主人公原名卡厄斯·马歇斯,因为打退了伏尔斯人的进攻、攻下了他们的城堡科里奥里,凯旋回到罗马后被冠以“科里奧兰纳斯”的称号,以表彰他的功勋。他还被长老院推举为罗马执政,荣耀达到顶点。而他的悲剧命运也是由此演化出来的。
   
    科里奧兰纳斯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五世纪罗马共和初期,在普鲁塔克的《罗马名人传》中有所记载。据传罗马人于公元前五零九年驱逐了塔克文王朝最后的代表,进入共和,实行执政官制度。但实际上还是贵族掌权,城市平民和贵族的斗争时有发生,如《科》剧开始时所表现的。对于科里奧兰纳斯来说,不幸的是,恰在他被推举为执政的前夕,罗马于公元前四九三年设置了护民官,作为对平民的让步。于是,执政候选人科里奥兰纳斯要面对的不仅是喜怒无常的群氓,而且还有被护民官操纵的暴民。
   
    人们常说性格就是悲剧。高傲的科里奧兰纳斯不屑于讨好乌合之众,不肯敞开胸膛展示自己征战中留下的伤疤,以求得市民的一票(就像当前民主国家竞选中的握手和baby-Kissing)。他不掩饰对群氓的鄙视,不无根据地骂他们懒惰、贪婪、在战场上贪生怕死——要知道,当时罗马的市民,除了商人和手工业者外,主要是靠施舍讨生活的流氓无产者。总之,科里奥兰纳斯不会,也不肯违心地说“政治上正确”的话,全然不顾自己的这种态度正是授人以柄。果然,两个狡猾的护民官挑动乌合之众起来反对他、围攻他。而科里奧兰纳斯不会辩解,不会转弯,不会保护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激愤;相反,他只图一吐为快,因而又一发不可收拾,结果。这个保卫罗马的功臣当即被宣布为“叛国者”而判极刑,后改为终身驱逐。
   
    任何概括都难免不准确。但不妨简单地说:正如奧瑟罗毁于他的轻信,科里奥兰纳斯是毁于他的高傲。他像莎士比亚另一剧(《安东尼与克雷奥帕屈拉》)中的罗马英雄安东尼那样:“两足横跨海洋,高举的胳膊罩临大地……”他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世间的俗务都不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可以横刀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可是遭到了小人的暗算,此时,他们英雄气概全无,简直不知所措。试看台上被群氓围攻的科里奧兰纳斯,他是那样的狼狈不堪,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清。他的高傲,像奥赛罗的轻信一样,害的只是他自己。
   
    性格本身的逻辑使科里奧兰纳斯在灾难的轨道上滑下去。他出身显赫的贵族世家,祖上五代身居要职,对罗马做出过历史性的贡献。科里奧兰纳斯生来追求战场上的荣誉,他的母亲从来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罗马”与“荣誉”是统一的,这就是他惟一的道德是非标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而现在,用他自己的话说,“残酷猜嫉的人民,得到了我们那些懦怯的贵族的默许,已经一致遗弃了我,抹煞了我一切的功绩,让那些奴才们把我轰出了罗马”。这就意味着,罗马从他的精神的天平上消失了,生活的意义消失了。科里奥兰纳斯在孤独绝望中没了主心骨,乱了方寸,陷入盲目性,只剩下“复仇的怒火”。他科里奥兰纳斯既然不能为罗马而战,那就向罗马开战吧!罗马荒谬绝伦地指控他科里奥兰纳斯为“叛国者”,结果把他推上实实在在的叛国道路。科里奥兰纳斯投奔他的宿敌、伏尔斯人的将领奥菲狄乌斯的营垒。他被授以领兵权,准备与奧菲狄乌斯联手攻打罗马!至此,科里奥兰纳斯的英雄形象受到严重的贬损。
   
    《科》剧给我们观众制造了一个悬念:科里奥兰纳斯真的会杀回罗马吗?纵观全剧总的倾向和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我们凭直觉断定,不会的。科里奧兰纳斯不会杀回罗马的。他虽然背叛了罗马,但他毕生追求的是荣誉,而不是单纯的“赢”。我们直觉到,他必定会还原为英雄。人艺林兆华导演的《大将军寇流兰》把原五幕剧改编为多场景的两幕,正是抓住了主人公从英雄到“人民公敌”,又从“人民公敌”还原为英雄的转变,这是戏剧冲突的焦点,全剧最核心的意义所在。那么这个悬念怎么解决呢?科里奥兰纳斯怎么转这个弯呢?他是怎么还原为英雄的?
   
    这个还原过程是他母亲推动的。伏伦妮娅是莎士比亚戏剧中屈指可数的高贵女性形象。罗马古代社会是男权社会,推崇男性化的、贵族式的尚武精神。伏伦妮娅把天生的母性融入了罗马式的美德,宣称自己无论有几个儿子,也愿意看见他们都为罗马而光荣地战死。而现在,儿子沦为“叛国者”,正领兵准备攻打罗马!伏伦妮娅身负重任,前来伏尔斯人的营地,找到儿子,进行劝说,她以罗马面临的危机诉诸科里奧兰纳斯的“爱国心”,儿子当然无动于衷。她又打出马歇斯家族的荣誉这张王牌——罗马将不复存在,家族何以依附?最后,伏伦妮娅要儿子踏过她的尸体去打罗马。这时,科里奥兰纳斯必须在复仇和孝心之间选择,其实也就是在伏尔斯人和罗马之间重新选择。科里奧兰纳斯只能选择母亲、选择回归罗马,等于第二次的背叛。这是多么痛苦的选择。看台上的科里奧兰纳斯,面部抽搐着,无奈地举起颤抖不已的右手,类似一个京剧的动作。表现出极端的痛苦与绝望,他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伏伦妮娅是有备而来的。她受托于罗马,带来一个罗马与伏尔斯人媾和的方案。对于科里奧兰纳斯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为罗马立新功的机会?一个体面的出路?一条活路?直觉告诉我们观众:都不是。贵族妇女伏伦妮娅带来的这个方案,明明是科里奧兰纳斯迈不过去的门槛。这种兵临城下的媾和,需要像做生意一般地讨价还价,需要谈判妥协,需要手腕和政治智慧。作为母亲的伏伦妮娅不是不知道,儿子有勇无谋,不善于、也不屑于玩政治。她曾目睹儿子只为少说了几句空话而白白丢了官。科里奧兰纳斯当初不会玩政治以谋取罗马执政的高位,现在更不会玩外交以保住自己的性命!更何况,伏尔斯人的大将军奧菲狄乌斯早已对科里奥兰纳斯心怀不满,哪里是几句讲和的话可以打发掉的!伏伦妮娅说服儿子答应回归罗马,这不仅使克里奥兰纳斯第二次背叛,更严重的是这无异于使儿子第二次被判处死刑。伏伦妮娅是一位真正的罗马贵族夫人,首先是罗马人,然后才是母亲。她实践了自己的宣言,宁肯儿子死,也要他为罗马而战。
   
    伏伦妮娅她知道科里奧兰纳斯不会拒绝她、不会拒绝拯救罗马。可是,深知儿子的她也能预料,他将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她穿着丧服而来。母子共同面对的危机把《科》剧推向悲剧的高潮。伏伦妮娅前来,不是为救儿子一命,而是为恢复儿子的荣誉。科里奧兰纳斯按照母亲指引的路,以死践约。他不但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罗马的敌人的刀下;只有如此,他才能洗清投敌的耻辱,恢复自己的罗马英雄形象。
   
    除了这样理解,还能有别的理解吗?也许有吧。
   
    在精神上耸立于众人之上的科里奥兰纳斯,在刚刚经过的一场撕心裂肺的思想危机并做出致命的抉择之后,会转而傻乎乎地去找伏尔斯人做和谈的交易吗?如果是,那他就不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能折不能弯的悲剧英雄了。抓住“媾和”这根稻草来给自己转弯下台阶,那不符合科里奧兰纳斯性格。事情正是按照科里奧兰纳性格的逻辑,急转直下,奔向悲剧的终点。科里奥兰纳斯高傲、急躁,好像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伏尔斯人,这恰好给了奥菲狄乌斯所期盼的借口。同时,科里奧兰纳斯不疑人、不防人的一贯大度又给奥菲狄乌斯以下手的机会。且看台上的科里奧兰纳斯,被刺的一瞬间,他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然后砰的一声倒下——背信弃义的突然袭击这种行为是在他的哲学之外的!科里奥兰纳斯死于小人的突然袭击,更衬托出他的英雄气度。甚至他的敌人都受了他精神的感召,为自己的行为悔恨。奥菲狄乌斯命鼓手敲出沉重的节奏、命士兵把钢矛倒拖在地上,他要亲自给科里奧兰纳斯送葬,要给他一个光荣的葬礼。
   
    今天看《大将军寇流兰》一剧的演出,我们已超越伏尔斯人与罗马人之争,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已无关紧要。我们可以想象,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像科里奥兰纳斯这样的大将军也有可能成功地攻打罗马,那也能演出一台戏。不过那样,他就只能成为“赢家”而非英雄。赢家也可能是英雄,但也可能是奸雄,甚至是小人,恶人。奥菲狄乌斯那个小人不就是赢家吗?
   
    悲剧的天空是属于英雄的。赢家可以演喜剧、闹剧,以至丑剧,恶作剧。英雄与赢家,这两者的区别有许多值得琢磨的地方。我们当不了英雄,但若一味只求“赢”,如果“赢”是自己全部的天、全部的地,那于个人来说,也难免是可悲的。人艺为《大将军寇流兰》所作的简介中说该剧的演出“对于当下我们所处的社会尤其具有普遍意义”。这“普遍意义”在哪里?人艺的精彩演出不仅给了我们观众一个夜晚的兴奋与陶醉,还留下了要久久思考的问题。
   
    2008年1月8日
Wrong cannot afford defeat but Right can.
别跟我学。姐是个传说,姐用自己的行动写着自己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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