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出有因
  
   咪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枕头边上的呼机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叫。她一把抓过呼机按下显示纽,待看清是谁发的信息后气呼呼地嘟囔:“跟屁虫,等会儿跟你算帐。”
  
  被搅了美梦的咪咪情绪不佳,愣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起跟屁虫的信息是自己昨天预定的Morning Call,因为自己如果没人招呼,不到中午是不会醒的,而给呼机设置定时闹钟,是大小姐咪咪从来不愿费神去学做的事。觉是睡不成了。她看了看真真和小雅,两个人像猫似的蜷作一团,睡得正酣。咪咪颇为羡慕,现在只要是能够高卧不起的人都比她幸福,至于那两个女孩昨晚几点才下的班,却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内。
  
  今天头两节没有课,却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咪咪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窗前,刚将窗帘拉开一半,想起屋里还有两个睡觉的,一伸舌头又将窗帘拉上,这份细心在咪咪大小姐身上也是难得一见。
  
  昨天夜里兴冲冲地留下,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只是让金嫂这个老太婆吓了一跳,怎么对石语说呢?跟屁虫那边倒没关系,借给他八个胆,谅他也不敢对咪咪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咪咪觉得华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确实不好扮演,怪不得在书里面他们比傻瓜强不了多少。
  
  但是总不能让石语笑话呀,咪咪决定今天宁可不吃早点心,也要先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能让石语小看了。石语昨天晚上离开小平房时告诫咪咪不要插手,语气坚决,一副不容反驳的架势。真是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他不想想小平房的钥匙是谁给他弄到的!他还居然绝口不提照片上那个漂亮妹妹的身份,让咪咪心里痒痒。先从哪里下手呢?咪咪发现动脑子真不是自己的强项。

  今天早上,伤脑筋的不止咪咪一个,在城市的另一边,经纪公司的钱经理——圈里人更熟悉的称呼是“钱剥皮”——正对着一份来自巴黎的电子邮件头疼。
  
  在上海滩的经纪人、代理人圈子里,小钱绝对是个另类。当地做生意的风气,是讲究“游戏规则”,有时不免失之于死板或太拘泥于细节。而小钱不是这样,他喜欢自己家乡的做买卖风格,讲的是巧取豪夺把对方坑到家一次赚个够,最大的成就感来自“空手套白狼”——上海人称为“空麻袋背米”。不同的是在小钱他们看来,这是做买卖的最高境界,而在上海滩,商人那样做的后果是名声扫地,被视为强盗小偷娼妓一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今入乡随俗的小钱很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信念,却很技巧地游离于两者之间,胆子大,敢冒风险,总是打几个擦边球,空手道玩到最后自己吃饱喝足之余也会让对方有点甜头,慢慢在此地也闯出个名头来。虽然因为上家下家通吃、贪得无厌加锱铢必较的作风为他赢得了“钱剥皮”的雅号,但若和他一旦把条件谈妥,他也会摆出令人放心的姿态。这时候他就会拍着对方的肩膀和自己的胸脯,说几句“咱哥俩谁跟谁”之类,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然后就是“喝一杯去”,当然他在买单时嚷嚷“谁不让我买单我跟谁急”,却永远在掏钱包时慢两拍。
  
  他在收到《时尚圣经》的传真后,便通知了石语,然后做起了美梦。长期以来,他就一直努力争取《时尚圣经》的业务,但总是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客户,可以大大提升自己公司的知名度,这就如同一个炫目的广告,能吸引多少潜在客户的眼球。然而等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又感到了迷惑,《时尚圣经》发来的是一份皮埃尔先生署名的英文传真,而自己一向联系的却是拉法兰夫人。另外,双方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而且,用的都是法文。
  
  于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给拉法兰夫人发了一份邮件,没有正面提约稿的事,却谈起了怀旧主题餐厅的题材,还含糊地提到了一位皮埃尔先生。
  
  拉法兰夫人在回信中以近乎外交词令的语言表示对选题的赞赏,同时很遗憾地告诉小钱,《时尚圣经》的皮埃尔先生已经在两周前去世了。
  
  小钱收到的是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真。
  
  不知道皮埃尔先生如今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但以小钱眼下的心情,真希望皮埃尔先生是在地狱里,而且是中国人说的十八层地狱里。
  
  他不知道是谁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不知道那个家伙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向石语交代。石语已经进了那个“公馆人家”坐准备工作了,这个老江湖可不是一盏省油灯,他要是知道了事实真相,还不活活地剥了小钱的皮。
  
  是商业对手的圈套?如果是那样,传出去他小钱可栽到家了……

  小钱知道在什么时候装孙子,他对上海滩最欣赏的是那个当年黑社会下层的江湖诀:“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能钻”。但是面对石语这类讲究实际的老江湖,装孙子也混不过去。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小钱喃喃自语。一遇到棘手的事,他心中总会蹦出一些警句来,以英语为多,有时候也会是法语甚至是汉语。一切事情的发生皆有其理由,这是小钱现在想到的。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理由来。他看到了逼近他的可怕的阴影,却不知道阴影来自何方。
  
  难道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小钱觉得毛发直竖。
  
  “我他妈招谁惹谁啦?”小钱冲着天花板嚷嚷起来,把身边正埋头苦干的雇员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老板这回真急了。
  
  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事情不会严重到要小钱命的程度,只是他的信誉将会大大受损。他要扭转局势,作为警句爱好者和京剧票友,他记得《沙家浜》里有那么一句戏词,好像是引用哪位大人物的话:“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小钱决定要努力,要再坚持一下,不是为了石语,而是为了自己。
  
  老爷叔说着说着有了中气不足的感觉,咳嗽了几声,吃一口茶后,连连喘气。老太太见状急忙上前帮他捶胸抚背:“老头子闲话介多!寻死啊?少讲两句吧!”
  
  老爷叔摆摆手:“老太婆少罗嗦,不要紧的。”
  
  石语正想说什么,只见隔壁37号走出了意气风发的咪咪,推着她的助动车,一头长发在早晨的阳光里飘动。
  
  咪咪见石语竟然坐在隔壁的后门口,笃悠悠地和一对老头老太喝茶闲聊,大感意外,她原先以为最早要今天傍晚才能见到石语。咪咪主动举手招呼:“嗨!”
  
  石语笑笑,也挥了下手:“上课去?看你好像有什么开心事?”
  
  咪咪发现自己真的藏不住心事,一切都放在脸上。本来想见到石语先要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手中已经有线索,然后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提出交换条件,逼石语就范,方才把刺探到的情况拿出来。出门前,她想像着石语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态,正在自得其乐,没想到石语就懒洋洋地坐在门外,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得意表情。
  
  略有点扫兴,咪咪说:“高兴?那当然。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石语轻轻的就把咪咪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咪咪感觉嗓子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鸡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石语指指弄堂口方向:“快点走吧,不要迟到了。那边有个小朋友已经恭候多时,是在等你吧?”
  
  咪顺着石语所指的方向望去,见真有个推着跑车的年轻人在弄堂口探头探脑。她生气地一跺脚:“这个跟屁虫,真是阴魂不散!谁让他等我的!”
  
  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妹妹,这种话不好随便讲的,啥阴魂不散,不吉利的。”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咪咪笑得弯下腰来。老爷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向老太太看了一眼,嘴又闭上了,却伸手摸向耳边的香烟。
  
  “跟屁虫?那是什么人?”石语笑言道。
  
  “跟屁虫就是魏永成,魏永成就是跟屁虫。石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的故事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怎么样?公平交易,平等互利。”
  
  石语无奈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先看看清楚照片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咪咪还是忍不住透露了一点,然后就推车往外走:“我要看看跟屁虫怎么用自行车跟助动车。累死他!”
  
  石语心中一动,别看咪咪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注意到了照片上遗留的痕迹,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点线索。他对着咪咪的背影说:“上课专心些,不要为那几个指纹操心。”
  
  咪咪可真的扫兴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真跟小说里一样,每当华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时,总会发现福尔摩斯早就知道了。她转过头来,夸张地装出一脸失望,然后回头发动车子。石语看到弄堂口的那小子立刻活跃了起来,不禁莞尔。
  
  老爷叔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把手中的火柴梗扔下,转脸对着石语:“看看现在的小姑娘,一点规矩都没有。她就是王老板的女儿咪咪吧?我看着她老爹从小跟了他娘到37号去——他娘是住家裁缝,每年要到唐家做生活。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阿王竟然像煞有介事当起老板来,唐公馆变成他的了。看不懂!”老爷叔连连摇头。
  
  石语知道,住家裁缝的职业就是轮流到居民家中摆开台板做活,一般是做棉袄棉裤及一些不讲究的衣服,说是住家,其实并不住在客户家里,只是饭要在那里吃。女主人通常陪在边上帮帮忙,一起家长里短说不完的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原来昨天王老板说的他娘去唐家“做事”就是做裁缝。
  
  老爷叔舒服地吐出一口烟,问石语:“刚刚咪咪说的照片是——”
  
  石语略一沉吟,便掏出笔记本,把那张竹叶的照片递过去:“照片上这个人,你们见到过吗?”
  
  老爷叔接过照片,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端详起来“嚯,一张face倒蛮嗲的……”他很快就抬起头来:“昨日夜里我就看见过她。”
  
  石语立刻张着嘴愣在那里。
  
  老爷叔没注意石语的失态,接着说:“昨日我从外头回来,走过隔壁弄堂,想从37号穿过来,走到那条新路上,就看见她站在那里。因为当时想到她怎么胆子那么大,走这地方我老头子当然不怕,她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真有点奇怪,因此多看了她几眼。好像——好像她年纪比照片上要大几岁。”
  
  石语想,竹叶拍这张照时是十七岁,死时大约是二十三、四岁。
  
  “我当时是有点为她担心。”老爷叔继续说:“旁边夹弄里就有一个戆棺材,一边哇啦哇啦叫,一边练野路子拳脚,不晓得是啥路道。”
  
  石语知道,老爷叔口中的“戆棺材”就是指自己,虽说被他指着和尚骂贼秃,却也不好声张。
  
  老太太伸手要过照片,拿得远远的仔细观看,然后不太肯定地说:“好像看见过……对了,前几天下午,天暗暗的,她就在门口走过。我还想这是哪家的女孩……”

  此时石语感到昨天晚上包围自己的雾气,浮动的影子,侵入全身的阴寒,心中的恐怖和绝望感觉,甚至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再次浮现。昨晚在唐公馆外面,自己陷入如此诡异的境地,而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居然在那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刚才咪咪说了什么?阴魂不散。真的是阴魂不散吗?竹叶若九泉有知,即使有什么冤情,也不应该找到自己头上。石语自忖和竹叶的关系,虽然曾经比较密切,甚至可以说擦出了一点火花,但后来只是有点疏远的熟人,直到竹叶死前一天两人相遇,总的来说处得还是不错的。这件事无法解释,没有逻辑可言,竹叶或曰竹叶的幽灵,频频现身唐公馆附近,又为了什么?由于和唐大卫的两年苦恋而这里是唐大卫的老家?那真有点匪夷所思。
  
  小同说的话,甚至拿出竹叶的照片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成是恶作剧、圈套、阴谋,甚至是精神错乱——听说小同中枪后一直不正常。但老爷叔夫妇的话却不容置疑,他们和芒果寨、竹叶、小同乃至石语都毫不相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夜间石语被迫决定要反击,可是全然不知对手是谁,这一切的发生到底是由于什么缘故,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感觉如同身处重重迷雾中,欲伸手去拨开雾气,但迷雾外面还是迷雾。神秘的小同为什么竭力拉他趟这滩混水?奇怪的是他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石语断定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尤其是自己已经发现他留下的照片来自小平房,小刮刀倒下的地方,至少对于石语来说,眼下他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
  
  一定要找到小同。不过石语有种预感,小同会主动来找他。
  
  老爷叔又说了些什么,石语是听而不闻,只看到他嘴唇在翕动。努力定下神来,石语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唐家的历史,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地把这些天的经历梳理一下。他掏出烟盒,再次递给老头一支后,自己也叼了一支,狠狠吸了起来。
  
  告别老两口,石语回到37号,坐在大厅里,慢慢回想着这几天的见闻,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第一天晚上,小刮刀失踪。
  
  第二天,小刮刀死。
  
  当天夜里,小同出现在月塘小镇,报告了小刮刀的死讯,出示了一张几天前竹叶出现在唐公馆外的照片(旁证是刚才老爷叔妻子的叙述),怂恿石语插手此事,并留下一张竹叶早年的照片。
  
  天亮前,钱剥皮来电,告知《时尚圣经》约稿,题材就是开在唐公馆的餐厅“公馆人家”。
  
  先是小同,紧接着是《时尚圣经》,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把石语推进这个漩涡里。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小刮刀已死的厨工阿林声称在37号的三层楼见到小刮刀并与之交谈。
  
  第四天下午,石语来到唐公馆,和王老板敲定摄影的事,又听王老板叙述了李家和厨师老关等人在37号的怪异经历。
  
  晚上,他在咪咪陪同下探查小平房,发现了小同留下的照片在小平房出现过。
  
  紧接着,石语离开唐公馆,在废墟附近的遭遇离奇而诡异,且极为恐怖,而老爷叔当时亲眼目睹竹叶在附近现身。
  
  夜间,石语似看到两张像是唐大卫和竹叶的脸相继出现在公寓的窗外。他发现竹叶旧照的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死亡,而现在照片辗转落到自己手中,另外想起竹叶的照片还有另一个拥有者唐若琴。
  
  今天即第五天,老爷叔叙述几十年前唐家的异闻、变故,姨太太曼卿之死及其后的灵异传说,最重要的,是证实了最近竹叶在唐公馆周围出没。
  
  对了,今天还有咪咪,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和照片上的痕迹有关。

  石语立刻又拿出照片仔细察看。照片上的痕迹其实是几个清楚或模糊的手指印,棕色,以石语的眼光,马上看出是新印上去的。就是这张照片让石语联想到它似乎二十多年来伴随了几次离奇的死亡事件。然而,这张照片真是出现在濒死的小刮刀身边吗?若这点被否定,那么他的联想就站不住脚了。严格说来,现在最多只能认定照片和临死的小刮刀都出现在同一现场,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照片和小刮刀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照片可以是在小刮刀死前在小平房的桌上放过,也可能是在他死后出现,只是桌子上尘土中的压痕表明,时间不会太早,应该是最近的事。但不管怎么说,竹叶的照片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必定是有原因的。从逻辑上来说,如果能证明那几个指纹属于小刮刀,就可以肯定照片和他的死亡有关;若不是他的指纹,却不能否定这中间的关联。
  
  是他的指纹怎么办?石语认为那就应该多操心自己的生死,应该警告一下拥有同一张照片的唐若琴——但愿她早就把照片弄丢了。其他的,
  
  最简单的莫过于找到小刮刀的指纹比对一下。这个念头在石语地脑中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已不能有条理地去分析其他现象。但是本来这就是最现实的途径,总比去寻找那些虚幻的线索强吧。可是从哪儿着手去找?石语想,除非是有阿林那样的遭遇。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在胡思乱想了,鬼魂有指纹吗?小刮刀生前当然在37号留下无数指纹,可怎么去采集?求助于公安部门?那会像小同说的,人家肯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尤其是你还搬出一堆灵异传说,告诉人家亡灵重返人间,死人们都跑到37号来了。死人——对了,死人也有指纹。只是小刮刀死了好几天,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两天应该已经火化了。
  
  石语大伤脑筋,但已然陷进去了,就必须想办法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同风车作战固然可笑,但毕竟面对的是现实世界的物体;自己呢,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东西,若说是超自然的,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挣扎着从内心深处不愿承认。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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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外面热闹起来,石语站起观望,只见有人抬了些摄影器材走了进来。他想起早上给自己的助手打了电话,让他们将一些要用的器材送到唐公馆。王老板也出来了,见石语竟弄来了一大堆器材,满心欢喜,在他看来,如此大张旗鼓,说明石语他们对“公馆人家”的重视,做事上路。于是他便吩咐领班小陈赶快腾出房间安放那些器材,并且郑重其事地将房门钥匙交给石语,同时向石语保证,这房间的门锁是新的,连“死老太婆”金嫂都没有钥匙,总共两把钥匙都在这里。今天石语是第二次听人说起金嫂这么个人物。听老爷叔谈到金嫂时,给石语的印象是在描述上一个时代的人物,就好像是在浏览一张张旧照片,照片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泛黄退色,影像模糊,怎么看都不真切。现在听王老板再次提到金嫂,而显然金嫂还在公馆里住着,便觉得这个人物一下现实起来,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形象了。石语忽然对金嫂发生了兴趣,老爷叔口中那个的势利、狠毒的唐家女管家究竟是一副什么嘴脸?于是他用很随意的口吻问王老板:“‘死老太婆’金嫂?你餐厅里还用老太婆?”
  
  “帮帮忙!亏你想得出,餐厅里用老太婆!”昨晚和石语一块灌了几杯啤酒,王老板已经将石语划入熟人行列,说话语气变得随便——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增进交情。
  
  “用凯文一个老头子已经叫我头大,再用这个老太婆,我关门算了。金嫂是唐老头的老佣人,现在还住在这里,靠近后门有一间房子归她住,所以旧门锁的钥匙她都有。真触气,本来底层我想全部包下来的,这老太婆死都不肯。她脑子有点毛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不管清楚还是糊涂的时候,她都拿我们当仇人看。她算是唐家大房那边的‘留守人员’,看见我们这帮外来人占了唐公馆的地盘恨得牙床骨发痒,时不时寻点麻烦。你想想,客人坐在包房里吃饭,突然开门走进来一个鬼一样的老太婆,眼乌珠恶狠狠盯牢人家,这顿饭还吃得下去吗?她坏掉我多少‘分’!昨天半夜里跑到咪咪房间里去了,吓她一跳。还好这小姑娘从小胆子就大,要是别人老早吓出毛病来了。”
  
  王老板说到金嫂就有气,想到宝贝女儿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愤怒,连带凯文都被说成是“老头子”。王老板表示,他最烦的是金嫂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时间悄然出现,通常是在夜晚,屡屡吓着员工不算,客人也被她骚扰。
  
  “说起来我们家和金嫂也算熟人,当年我娘在唐家做的时候,老太太、唐师母同她都蛮谈得来,金嫂会得鉴貌辨色,对我们也客客气气。现在倒好,翻脸比翻牌还快。她脑子是有点糊涂,借这个因头嘴巴不干不净动不动就开骂。她就算是唐家的一只看门狗,也不必看见人就咬吧。几十年了,她为啥还没有被吊死鬼掐死?因为这老太婆比鬼还恶。”
  
  石语心想,他说的唐师母应该指唐大卫的母亲,吊死鬼就是唐老头的姨太太曼卿了,王老板看来是熟知37号的掌故。
  
  领班小陈回到大厅,轻声禀报房间已经腾出。王老板便亲自领着石语一行把器材放了进去。那里原是底层过道的一个凹进去的角落,王老板见缝插针搭出一小间,用作存放衣物桌布之类,面积不比一个壁橱大多少,然而带搁板,空间可充分利用,又非常干净。石语看了表示满意,又检视了一下器材,吩咐助手再准备一台频闪灯,另外尽快把自制的一台座机修一下。
  
  王老板还要陪石语上三楼去看安排的住处,但石语坚决不让,他知道餐厅营业的老板有多忙,自己不是拎不清的人。王老板只好让领班小陈带石语上楼。说话间,石语见王老板嘴角似乎微露了一丝暧昧的笑,瞬间便隐没了。
  
  小陈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是典型的江南小生,白净而秀气,透出几分精明,颧骨略有点高。他举止得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带一种职业性的殷勤。石语暗忖,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得到王老板青睐,在这里当上领班,看来是有一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石语感到像是带着一个假面具,在表像的殷勤后边,看不清真实的面目。这是石语的直觉,闯荡多年,阅人无数,石语看人第一眼的感觉往往是很准的。
  
  进了房门,小陈不顾石语的阻止,手脚利索地替石语铺床,放置日常用品。石语只得站在一边打量这间屋子。这件屋子不大,但却显得有点空,除了那张单人床外,只有一张敝旧的三屉桌,一张木椅,但显然都不是唐公馆的旧物,应该是在哪处旧货摊淘来的。房间有多年没有粉刷过,早已经不见本色的墙皮到处脱落,有几处露出了砖墙的原来面目,也有几条像蜕下的蛇皮,略有些卷曲。朝南是一扇百叶窗,窗页将上午的阳光挤成一条条,懒懒地洒在地板上。再看地板,原先应是嵌花打蜡的,现今嵌花依稀可见,打蜡大约几十年前就停止了。
  
  小陈停下手,退后端详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遂转脸说:“石先生,都弄好了,等一会我把热水瓶送上来。还需要啥,吩咐我一声就可以了。”
  
  石语谢过小陈,问道:“这间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的?”
  
  小陈似有些犹豫,然而旋即便说:“这几个月一直是宿舍,从前派啥用场不晓得。”
  
  “宿舍里的人搬倒哪里去了?腾出来给我住,我倒有点过意不去。”
  
  “不搭界的。本来是三个人住,现在两个插到别的房间去,还有一个已经……”小陈停了下来。
  
  石语已然明白:“还有一个就是小刮刀?”
  
  “王老板说了,石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他可以另外想办法安排。”小陈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
  
  石语知道适才王老板暧昧一笑的原因了,这家伙实际上只欢迎自己来拍照,却还是不欢迎自己住进来。不过本人不吃这一套。
  
  “你告诉王老板,没有问题,我住过的怪地方多了。”确实,石语前些年走南闯北时,于荒山野岭间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那时的住处,头上若有个屋顶便是安乐窝。
  
  小陈带他在三楼转了一圈,告诉石语哪里是卫生间,哪间屋住着什么人。石语发现咪咪就住在自己对门。
  
  “现在这里住的人已经不多了。”小陈指给石语看自己的房间后叹了口气。石语也没问为什么。
  
  楼道里有个拐角,望过去漆黑一片,一堆床板破桌子之类挡住了过去的通路。石语走到跟前,闻到一股带着尘土的霉味,眼睛适应黑暗后,隐隐看得见那边有几扇门。尽管是大白天,都让人感到脊背似乎凉丝丝的。
  
  “这里不好过去,我们王老板也没租下来。听说那边有的房间几十年没有开过门了。”小陈意味深长地望了石语一眼。

  石语点点头又问:“你知道昨天晚上咪咪被金嫂吓了一跳吗?”
  
  “知道,金嫂下楼后,我和小雅她们就上来了,看见咪咪就站在楼梯口。金嫂经常这样半夜里穿件长袍子荡来荡去,还端支蜡烛,几个小姐都被吓过,有一次连小刮刀也吓得跳起来。这老太婆真弄不懂她,夜游神一样,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半夜里碰到她这副腔调,真是汗毛凛凛。” 小陈把昨夜看到和今晨听来的情况说给石语听。
  
  石语想像得出,一个如鬼如魅的影子飘然行走在暗夜的老宅楼道里,惨白的烛火似明似灭,将那身影淡淡地映在墙上,摇曳,飘荡,一派阴森。日复一日,她那么走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石语觉得对金嫂的举动难以理解。照老爷叔的说法,她从曼卿自杀后就惶惶不可终日,即使时间可以熨平精神创伤,但显然对金嫂来说还远远不够,昨夜她依然像老爷叔描述的一样,如被掐住喉咙般的挣扎,同时向虚空中看不见的鬼魂讨饶求告。既然如此,她经常深夜行走于老宅上下又是什么道理呢?照理说她内心深处应该有种恐惧感,会尽量避开三层楼这类敏感地点。单单是由于精神不正常吗?石语不会对所谓曼卿鬼魂骚扰唐太太及金嫂这类流言太认真,他认为这多半是因为她们在曼卿死时受到的刺激加上潜意识中的负罪感引起的心理反应。但金嫂这种行为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算了,他不是心理学家,不必多去探究,他只是隐隐觉得金嫂的行为会干扰他在唐公馆的行动。
  
  石语下楼去了,小陈仍站在过道里。过道里暗暗的,只有楼梯边上一扇肮脏的窗户透进几缕蒙胧的光线,数不清的细微尘粒悬浮在其中,相互追逐、碰撞,有的向上升起,消失在天花板下,有的缓缓飘落到地上。小陈向过道深处隐没在黑暗中的房门投去一瞥,殷勤恭顺的表情在瞬间消失。对37号,他有着相当复杂的感情,他憎恶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对37号的一砖一瓦,无论是门边常春藤掩盖下的科林斯柱式装饰,还是楼梯扶手下涡卷的花叶状铁艺,甚至是老式壁炉内年代久远的一抹熏黑,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他会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环视四周,浮想联翩,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的那几扇房门,哪一扇里面发生过那件可怕的事,这里除了金嫂,大概只有他清楚,他的目光仿佛能透过黑暗和坚实的硬木门扇,隔着四十多年的岁月,看见里面有一具躯体高悬在天花板下,缓慢地旋转。
  
  沿着年久失修的楼梯走下去,脚下不时响起轻轻的咯吱声,每一节楼梯都被磨出了灰黑的木纹……渐渐的,楼梯扶手变得光可鉴人,楼梯踏步是新漆的栗色。一只纤巧的脚踩下去,高高的鞋跟踏出清晰的声响,鞋口蝴蝶状的饰物间有几颗颗水钻,闪烁出细小的星状光芒;同样纤巧的手轻轻搭住楼梯扶手,指尖上是红红的蔻丹,无名指上有一只嵌宝戒。身边壁灯破碎的玻璃复原了,恢复了本来的晶莹,灯光暖暖的令人感到宁静,灯光下的墙面看得到淡雅的印花……当小陈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楼梯拐角,幻象消失,视线所及,交替踏着灰黑色楼梯的是脚下一双廉价皮鞋,昏暗中依旧是剥落的墙皮和残缺蒙尘的壁灯。

  小陈怅然若失,停住了脚步。近来这种幻象一次次出现,每次清醒过来,心中便如有利齿在咬噬一般。他知道,只要他在37号呆一天,这种内心的纷扰就一天不会停止。适才石语提起金嫂,让他更觉烦闷。日复一日见金嫂鬼魅般穿行于唐公馆之中,他难以抑制置她于死地的冲动。有多少次,他在想像中看到金嫂高高吊在三楼那间凶屋的天花板下面,或者从楼顶的露台一跃而下,扑向坚硬的花岗岩地面,甚至看到自己紧紧掐住金嫂的头颈,体验到颈骨在他手中破裂的那一刻的快感。 然而,金嫂老而不死,并且似乎知道他心中的念头,每当走过他身边时,看他的眼神分外狞厉,令他如芒在背。有几回,金嫂的眼睛似乎穿过他的躯体在看着另外一个人,那个时候,她嘴里便会喃喃吐出一些让人费解的话,多半是恶毒的诅咒,而且像是对一个亡灵的诅咒。小陈诧异这个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婆有着如同动物的本能,居然凭着直觉,将最深的怨毒发泄到自己身上。而他心中认为自己确实应该是37号里最仇视金嫂的一个,相比之下,屡受惊吓的小雅她们,被她搅了生意的王老板,怨恨金嫂的理由和程度确实算不了什么。
  
  至于一本正经以唐公馆的新主人自居的王老板,越是摆出一副礼贤下士,重用小陈的姿态,越是令小陈憎恶。王老板凭什么盘踞在37号?不就是口袋里有了几个铜钿?身着青山洋服的王老板坐整日跑前跑后发号施令,在小陈看来,不过是小人得志,沐猴而冠,像他这样的人,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说穿了,他妈不过是唐家的裁缝,而且是做粗生活的住家裁缝,手艺没有啥,就是靠巧言令色,胁肩谄笑讨得唐家两代主妇的欢心,每年赚几个钱。不知王老板在日本是否也这样“扒分”。至少,小陈可以想像当幼年的阿王接过唐太太恩赐的糖果点心时,感激涕零的裁缝王家姆妈是如何推着儿子的后脑让他俯首道谢的。
  
  一个裁缝的后人,再加上一个包车夫的后人,可谓人以类聚。几个月前,看着小刮刀倨傲地坐到他那几排水族箱前,用冷冷的目光扫视餐馆众人,小陈就从心底泛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心想小刮刀的老爹在擦拭他的黄包车时,不知道是一副什么表情。那天,小刮刀的死讯传来,小陈不由自主地将冷笑挂上了嘴角,似乎这个结局早在他预料之中。名声不佳的唐公馆在那些人的眼中成了风水抱地,每个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连小刮刀这类声名狼藉的角色都想靠着唐公馆发财,但他们会有好结局吗?
  
  “公馆人家”里有多少人是和37号的过去有瓜葛的?王老板和他的兄弟——厨师长;死去的小刮刀;老克勒凯文;肯定还有,小陈已经发现一些端倪……
  
  在表面上,他们是餐馆的老板、供货商、雇员,都指望着靠这家餐馆赚钱,但这是真正的目的吗?小陈怀疑。别人不说,深夜潜入小平房的小刮刀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图谋。现在,小刮刀死了。小陈认为这只是个开端,凭他的直觉,以后37号再无宁日。他仿佛看到,一片片乌云正在37号上空集结,一场风雨正在酝酿之中;以唐公馆作为舞台,一台好戏即将在这里上演——不是闹剧就是悲剧。谁来给这场风雨推波助澜?谁是这幕戏的导演演员幕后策划?他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自己必然要在戏里扮演一个角色;他认为自己应该是在大幕最后拉上的那一刻,仍然挺立在舞台中央的那一个人。
  
  这场戏里似乎还应该有一些角色,只是它们都隐没在不为人知的某个空间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在黄昏的阴霾中,在黑夜的薄雾中,它们会在公馆上下游荡、徘徊,在某个时候,它们惨白的面容会出现在百叶窗外,它们模糊的影子会在尘封的老屋中隐现,会有人在陈旧的楼梯上听到脚下凄楚的呻吟。它们的出场往往出人意料,但每次出场都会将剧情推向一个高潮,甚至会让某一个角色退场。小刮刀就是被迫退场的一个,但是他旋即加入到它们之中,以另一种身份登场了。

  在小陈的心目中,那些邪恶的角色于自己无害,他从来不相信流传在唐公馆内外的那些诡异传说,也不认为真有什么东西隐伏在公馆的哪一间经年不曾开启的老屋里,或是依附于屋外的某处草木之中。在他看来,这一切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里,借那些蠢人的嘴巴出没。出于剧情需要,隐匿于幕后的某些人会让这些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阴谋家的道具,这大概是对这类所谓灵异角色的最高评价了,一般情况下,它们只是愚夫愚妇的谈资而已。需要时,小陈自己也会使用这些道具。他曾多次在深夜徘徊在唐公馆各处,有时看着流动的月光清冷而诡异地洒在敝旧的走道上,或者听百叶窗外无休无止的凄凉雨声,却从未有与什么超自然的物事共处一隅的体验,甚至连一点感觉都不曾有过,最多不过就是看到鬼魅似的金嫂,悄悄穿行在公馆屋顶下。有时,听得一阵有节奏的脚步轻轻踱过,那一定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又睡不着觉了。小陈认为,要说唐公馆有夜半游魂,那也就是他们三个。
  
  小陈不知道的是,自然界里一场七十年不遇的淫雨,即将给这一年的上海深秋带来一段漫长的潮湿、阴冷和灰暗,更料想不到的是,唐公馆里日益孳生的神秘与邪恶,将会在他想不到的时刻与地方,以一种他绝对不愿看到的方式与他正面相对。
  
  小陈回到大厅里时,人们看到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领班,从容平和,举止得体。
  
  这时石语已经不见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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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德兴坊
  
  石语走在回家的路上。现在他要先回一趟老家,就是刚才他和老爷叔说过的,他在德兴坊的那个家。当然这一点不会让王老板知道,否则他硬要住进37号的动机就太可疑了,因为从荣福里走到德兴坊不过三分钟的路。
  
  自从去到月塘,他还没见过父母。那段时间老母亲对他不放心,几次提出要去月塘看他,都被他坚决拒绝了。他感到有些内疚,四十多岁的人,居然还要让七十来岁的母亲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次回到上海,又一直忙着乱七八糟的事,两天都没回家看看。
  
  石语走过德兴坊,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走了一段路,来到前面的小菜场。从他记事起,这里似乎就是这般模样,人声鼎沸,室内室外的摊位挤作一堆,空气中弥漫着水产的腥气,蔬菜的腐烂味,和天知道的其它什么气味混杂在一起,令路人感到窒息。若说这里现在和几十年前有什么两样,就是货物的品种和数量多了,于是臭味也越发强烈。
  
  石语在一个水产摊前站住。他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见到小刮刀和他的摊子,几个浴缸般的大塑料盆内,由气泵打出的串串气泡在水中翻腾,水中的鱼却仍然半死不活地翻着白肚皮,盆边地上是瓶喝了一半的七宝大曲。眼前,大盆看上去好像就是去年的旧物,水中的鱼依然是无精打采,摊主却换了个生面孔。因为是秋天,摊子上多出了几个装满大闸蟹的铁丝筐子,无数青黑色的螃蟹在筐中挣扎爬动,愤怒地吐出成堆的泡泡。石语无心多看,拣大的让摊主一只只挑出来。
  
  那位摊主认定石语是个大买主,奉承的话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哦哟,朋友你爽气,大闸蟹就是要这样买。我一看就有数,你绝对是只模子……”
  
  对这种生意经石语见怪不怪,丝毫不为所动。听摊主的说话的腔调,应是和小刮刀一个路子的人,不过档子低多了。他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把摊主忙着要装蟹的黑色塑料袋兜底一拎,立时有一注清水流出,显然本来摊主要将那些水卖出几十块的价钱。
  
  摊主见状,面皮也未红一下:“我来我来,怎么能烦劳你。”
  
  石语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记得以前这只摊头不是你的?”
  
  摊主见石语不追究塑料袋里藏水的事,反而转移话题,正中下怀,便赶忙顺着他的话接上:“是的是的,朋友你记性好,这只摊头是人家让给我的,连几只盆都是旧货。你认得原来的——”
  
  “小刮刀我当然认得,他是我同学。”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可惜,小刮刀死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听说死得不明不白。你没听人家说里面有名堂?”
  
  “有啥名堂?”摊主笑了,“为了抢他在37号的这档生意,把他做掉?没那么戆的人!什么人传出来的,真是吃饱饭了,瞎三话四。他这几年吃酒太凶,摆摊头做生意也要放瓶酒在边上,不要看他模子不小,身体老早就不来事了,外强中干。我们在底下议论,他迟早要死在酒上。听说他是啥肝硬化,吃酒吃出的毛病。喏,现在真的一脚去了。”
  
  “小刮刀从前结的冤家不少。”
  
  “那是他年轻时候,现在想想也不算啥。讲句笑话,最盼他死的是他兄弟黑皮。小刮刀无儿无女无老婆,典型的‘三无’产品,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兄弟。前几年他离婚以后好像发了一笔财,在那边弄堂买了一大间旧房子——现在这房子便宜黑皮了。”摊主大拇指往西边指指,又加上一句:“外加他的存款单。”
  
  小刮刀发财?石语从未听说过。不过他也没有留意过小刮刀的近况,只是听人说起他结婚较晚,没几年就离婚了。

  摊主一面将螃蟹过磅一面说:“小刮刀的生意做得比我大,本来就有两处摊位,还用了两个人。其实两个鱼摊养两个帮工,开销太大,我看他也是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后来他去啥唐公馆做,我们还讲他是额角头碰着天花板,运道不要太好!不像我们,半夜里跑老远去上货,赶早市做到现在,啥时候卖光才能松一口气,人都快做死了。做高档餐厅的,早市不用忙,平常脚翘起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卖高档货赚头又大。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下场!命中注定他没福气,发财也是帮黑皮发的……”
  
  一边说着,摊主将石语的几百块钱收入囊中,眉开眼笑地又去接待下一拨顾客。摊主认定今天是石语给自己带来财运,照顾一笔生意不算,还听自己说了半天,站在那里又带来了人气。马路上做生意就是那样,哪个摊位前有顾客,别人自然而然会凑过来。
  
  石语第二次听摊主说起小刮刀发财,不由得留意起来,于是追问了一句:“小刮刀是怎么发的财?”
  
  摊主一面注视着在大盆里挑三拣四的顾客,一面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他离婚没两个月,又买房子又买摩托车。也有人讲他老早就发了一笔,不想让老婆分,一直瞒着她,离婚以后才出手买房子。他的钞票会有什么好来路?你认得他的,应该有数,小刮刀是啥路子的人。”
  
  
  德兴坊建造的年头比荣福里晚些,但是比37号唐公馆要早,也是典型的上海老式里弄。当石语迈进弄堂时,恍然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从出生到离开上海赴云南之前,他一直在这里生活,对弄堂里的一转一瓦,每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现在,正是家家烧中饭的时候,从一扇扇后门或厨房窗中的飘出的煎炒香味,似乎也和三十年前一样。记得那时每当中午回家时,总是闻着这样的香味穿过弄堂,再踏进自家的后门,然后在厨房门口探一下头,看母亲在做什么菜,而忙碌的母亲总是叫住他,喝令他马上去洗手,准备吃饭,有时也会夹一条煎得焦黄香脆的烤子鱼放到他嘴里,但决不让他自己动手。
  
  如今,那些依旧敞开的后门里进进出出的那些孩子们,石语多半都已不认得了,不知他们是否还像他小时候一样,对中午即将端出厨房的菜感兴趣。
  
  从弄堂口走到家门短短三十来米路,有好几个老邻居向石语打招呼。
  
  “长远不见了!回来看看爷娘?等会到我屋里坐坐。”
  
  “嚯,石先生石师母好福气,有儿子给他们买这么大的蟹!”
  
  “怎么不带你的儿子回来?”
  
   ……

 
  石语面带笑容,一一回应,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氛围。和隔着三分钟路的荣福里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小刮刀,没有阴森森的楼梯,更没有诡异的传说,一切都坦坦荡荡呈现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
  
  当他踏进自家的后门时,水斗旁一阵熟悉的阴凉迎面扑来,伴着厨房里爆油锅的滋啦声,使他真觉得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楼下的金阿姨从厨房门探出头来,见到石语,马上转过脸去喊道:“石师母,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
  
  显然石语母亲放不下锅铲,只在里面叫着:“回来了?先洗好手再上去!”
  
  石语忍住笑,拎着螃蟹走进厨房:“我先放好这些东西再洗手。”
  
  母亲在惊愕之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你啊,我还当是你弟弟回来了。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我看你人倒胖了些,就是面色不大好,眼圈发黑……放下放下,买那么多蟹做啥,钞票省着点,你平时开销太大了……”
  
  母亲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中的锅铲还举着,却忘了锅里的菜,还是金阿姨笑着接过锅铲让她先陪大儿子上楼去。
  
  踏进家门之后,石语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吃完饭,他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耳边父母亲在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在答复着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温馨,那是多少年来在家里的感觉。现在定下神来再看父母,发现母亲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面容也比大半年前显得苍老。石语的内疚感越发强烈。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行事的考虑往往从自身出发,而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如他突然隐居月塘这个举动,也不考虑父母是否会为自己担心,甚至都没有向父母多去解释,直到后来他发现这件事确实让老人忧心忡忡,也没有好好去安抚两老,仍是一意孤行,继续在月塘消磨时光。最后离开月塘还是因为小同的突然出现,因为小钱给他揽下的业务,然后就投入到这个危险的游戏中去。现在父母为他终于离开月塘回到上海而高兴,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作何感想?他决定要把这件事瞒下去,即使最后摆脱了,也不向父母透露一个字,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承受精神压力了。

  午后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这是家里的阳光,和月塘的不一样,月塘的阳光在闲散外带着几分孤独,而家里的阳光却是不但温暖而且温馨,只有回家的游子才能领略.。回家的感觉真好。石语迷迷糊糊地想着,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自己在情绪低落时,一头扎进月塘,或者在红酒、蓝调间品尝孤独,好像不是明智之举。其实家不就是一个避风港吗?在这里他的心灵能够得到慰藉。不过,他心里一直隐隐有种不愿麻烦父母的念头。
  
  身上心里的暖意融成一片,耳边还听得到父母的絮语,只是说什么他已全然不知道,母亲的话语就像小时候听到的催眠曲,他觉得身子在明媚的秋阳中轻轻飘荡, 舒适地缓缓升上空中,盘旋,又慢慢落下,好像落到一个无比柔软的羽毛堆里。
  
  他不知道是如何站起来走到亭子间的,那是他睡过多少年的地方。他在朦胧中感到母亲为自己盖上了被子,然后立刻就沉沉睡去,没有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西斜的阳光中渐渐有了意识,但浓浓的睡意仍然使他不愿醒来,眼睛微微睁了一下,旋即又闭上。这三天里他只有前夜是真正睡了一觉,在小同出现在月塘的那个雨夜,还有经历了两次惊恐的昨夜,他都是几乎没有合眼,真正的心力交瘁,现在他觉得能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想,就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但是他已经睡不着了,窗外的德兴坊在安静了一个中午后,已经开始了下午的喧闹。
  
  “甜酒酿——”从半导体喇叭里传出的叫卖声,从弄堂的一端响到另一端。隔壁不知哪家的楼窗里,洗麻将牌的哗哗声响成一片。一架老式座钟犹犹豫豫敲响了四点钟,这也是他从小听惯的,但从来就没弄明白这是哪一家的钟。最后,是一个苍老沙哑的本地口音在大声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这是张家老爹,他有八十多奔九十的年纪了,想不到还有精神哇啦哇啦。石语不由得一笑。张家在德兴坊是很引人注目的,不但因为他们是唯一的一家本地人,还因为他们家出过一名道士——张家老爹的二儿子,绰号“张天师”的张六根。石语想,不知道六根现在在干什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搬出德兴坊了;而在更早以前,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突然脱下道袍还俗,更是德兴坊众人津津乐道了好些天的大事。后来大家说他有先见之明,混了个“工人阶级”的身份不算,还有了份固定工作,否则后来即便不像他师父阿胡子那样倒霉,但想寻个好饭碗也着实不容易。
  
  说到阿胡子,石语想起早上老爷叔曾经提到过这位老道,似乎是跟唐家姨太太曼卿死后的什么事有关,应该是做道场之类,好像还有别的,但记不清了。当时自己因为听到竹叶在周围出现而心不在焉,正处于震惊之中,老爷叔说什么都已听不进去。阿胡子不知是否还在世,若他还活着,也差不多有九十多了。说是修真之士多长寿,不过属于正一派的阿胡子们玩的是装神弄鬼和符箓之类,似乎跟修练什么不搭界,这位阿胡子更是脾气暴躁,全无出家人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风度。当年唐公馆有事总是请的阿胡子,现在唐公馆又开始不干净起来,应该让他的徒弟张六根到唐公馆去——不过,张六根不做道士已经很多年了。和德兴坊的其他住户一样,提起张六根,石语也会莞而一笑,因为这位仁兄实在是个宝货,天生的漫画人物,比他的师父更加没有出家人的腔调,同时他也是石语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捉弄的对象。
  
  当然这些都是胡思乱想。石语不禁苦笑了一下。反正睡不成了,石语干脆坐了起来,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就此起床,于是就靠着床头发呆。他真不愿自己这次回家的好心情又被有关唐公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搅了,他只想今天晚上在家里陪着父母一起吃大闸蟹看看电视谈谈天,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转过脸开始打量着这间小小的亭子间。他从小就住在这里,在他的记忆中,屋里的陈设几十年来就基本没有变过。自己身下这张铜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货色了;床边摞着的几口樟木箱也是陈年旧物;另一头的雕花红木梳妆台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那么锃亮,听说还是祖母的嫁妆;连台子一侧墙上挂着的相框,照片都没换过几张。他下床走到相框跟前看着,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他童年的记忆,只是照片都不大,不是135就是120的,照相馆拍的也都是小尺寸。他想应该将一些有意义的老照片精心放大,没有底片的就翻拍。他知道有些同行热衷于收集翻新老照片,像他这么一个也算小有名气的摄影家,居然连家里的旧照片都想不起重新制作一下,真有些说不过去。
  
  想到这一点,石语来了兴致,反正今天下午在家也没别的事,还是先找一些底片出来,挑选一下,等这一阵子的事忙完后再好好进行暗房制作。他在床前蹲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半天,抽出一只沾满尘土的木箱,那是专放旧底片的。打开箱子,里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纸袋,袋中杂乱地塞着许多底片,一时也无从挑选,倒是一个老式讲义夹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好像是他早期搞摄影时用来收藏底片的。翻开讲义夹,里面整整齐齐用拷贝纸夹着的一条条底片,记录着石语当年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印,慢慢翻来,他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当他拿起一个标着“1979云南”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时,不由得心中一动,不等打开,他已经想起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荒谷中在诡异的旋风里升腾的火焰,凌乱的枪声和火堆中缓缓坐起的焦黑躯体,一切都在瞬间回到了石语眼前。当时拍的胶卷,他冲完后再也没有心思去细看,更没打算把它们洗印出来,受到刺激的他只想把这段往事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十八年后,这段记忆又被小同在几天前的那个雨夜唤醒,在这两天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背后,冥冥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他,推动着整个事情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管他情愿不情愿。现在,鬼使神差地让他自己翻出了当年那凄惨可怖一幕的现场记录。
  
  石语捧着装底片的信封,手微微颤抖,他仿佛看见上面叠印着一张张亡灵的面影,无声凝视着自己。
  
  石语扬起脸望向空中,眼里是一片泛黄的天花板。不知是水渍还是尘土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小时候的他总是在脑中把那些痕迹想像成一张人脸,或是几片树叶,也许是一匹外形特异的马,然而现在他眼中的只是一片混沌,从那里面分辨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如今他所陷进去的怪异事件也像天花板上的痕迹一样混沌一片,难以理出头绪,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十八年前拍的这些照片,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这样一想,他就如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小小的浮木,不管到底有没有用,先紧紧抓在手里再说。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石语弟弟一家三口都来了。上一次全家在一起吃大闸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昏黄的灯光下,飘荡着螃蟹和姜醋的气味,还有杯中的黄酒,漾出一缕遥远的香气,当酒香随着酒液流入口中时,也把遥远的记忆和温馨带了回来。石语连喝了几杯酒,眼前已经有些朦胧,隔着酒杯中淡淡升起的热气,看着母亲在餐桌边忙碌着,不时把螃蟹掰开递给桌边的弟弟,又忙着从碗中舀出姜醋,将父亲面前的碟子填满,接着从楼下厨房又端来一大盆蟹,然后试试浸在热水中的黄酒杯有没有烫热,自己却难得去吃上一口蟹……这一幕是太熟悉了,他恍然间好像是置身于几十年前的家中,每个秋季,总有这么一两回这样的场景,照例是他们兄弟大快朵颐而母亲格外忙碌。
  
  石语招呼母亲:“妈,你不要忙了,坐下来定定心心吃吧,我们自己会弄。”
  
  母亲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石语才看清,眼前的她已经白发苍苍,不由得眼中一热,有几分湿润的感觉,心中明白,已经逝去的岁月,无论自己如何留恋,已经是挽不回了。
  
  “好,我坐下来吃,也没什么好忙的。楼下金阿姨那里我送了几只蟹,现在不比从前,蟹变成好东西了……”母亲嘴上说着,手却没有停下,拿起餐巾纸去擦拭孙女嘴边流下的醋。
  
  一边吃着,父亲一边向石语打听月塘亲友们的近况,不时发出感叹声。因为中午石语太困倦,父母只问了些他妻儿在国外的近况,现在的话题慢慢就转到石语突然回上海的原因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小钱替我接了一单生意,到荣福里37号拍一批照片……”意识也有几分朦胧的石语顺口说了出来。

  父亲还没说什么,母亲突然放下手里的蟹斗:“啥?你在唐公馆拍照?”
  
  石语发现母亲神情有异,立时便清醒了几分,懊悔不该说出实情,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也不一定我拍,看情况可能安排别人去,主要看谁有空。”
  
  母亲怀疑地望了一眼儿子,犹豫了一下,说:“听金阿姨讲,好像那地方不大太平。”
  
  “是吗?”石语敷衍了一句,把话岔开:“人家说吃大闸蟹讲究‘九雌十雄’,现在是阴历九月还是十月?”
  
  “不要跟我淘浆糊!你是不是也听到啥风声了?” 母亲对大儿子实在太了解,本来她也就是随口说一句罢了,不想儿子显然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令她不由得疑心大起。
  
  石语后悔不迭,自己好像一向斗不过老娘,尤其在几杯黄汤下肚以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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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福里37号,咪咪已经把助动车停在大天井里了,在打发走跟屁虫魏永成之后,她回头向大厅走去,见大厅里已经上灯了,桌边还零零散散坐了几名客人,侍应生们开始来回走动。咪咪快步走上台阶,门口引座的小雅面现一种职业的笑容,微微颔首,用轻柔的声音说了句:“欢迎光临!”
  
  咪咪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声音低声说:“你声音老嗲的,我骨头也要酥掉了。”
  
  小雅抬头见是咪咪,不好意思地笑着吐了下舌头。
  
  咪咪估计小雅是近视眼,又不愿戴眼镜,刚想调侃几句,却见老克勒凯文拎着茶壶正从大厅往后边走,便紧走几步,在厅后的通道里拦住他,向他打听石语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上午你爹安排他住在原来小刮刀的房间,后来就没有看见他了。”凯文冷冷地说。
  
  咪咪有些失望,这个石语,是不是被吓跑了?也不像啊,他看上去蛮有一套的。不过老爸安排他住小刮刀的房间,实在是别有用心,有点恶作剧的意思吧?正想着,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发现自己面前是一脸不悦的王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住了一夜还不够!昨天让死老太婆吓了一跳,开心吧?再说了,我告诉过你几次,不要随便在大厅里乱窜,这家餐馆是有档次的,你到处瞎跑影响餐厅形象。”王老板压低声音愠怒地说。
  
  居然说咪咪大小姐影响餐厅形象,这有点太过分了。咪咪向来以自己的长相身材为荣,在系里女生中即使头牌算不上,二、三名绝对跑不了,现在竟被人说“影响形象”,而且说这话的还是自己老爸,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咪咪便要发作,但老爸又发话了。
  
  “我跟你说过,营业时间,你从侧门走。”王老板抬手往边上一指。“假使随便哪个闲人都能从大厅里穿过的话,那么这家客人一坐下就要出送几百只老洋的高尚场所,和馄饨店大排挡有啥两样?看看你这身打扮,既不是吃客也不是餐厅雇员,大厅里走来走去不是存心拆我台吗?”
  
  咪咪知道,一说到生意上,老爸就六亲不认,小姐脾气发了也没用,再说毕竟是自己理亏,便狠狠瞪老爸一眼,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就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咪咪的肩膀撞了一下王老板,将他手中的一杯茶泼出一大半,王老板只有干瞪眼,看着女儿扬长而去。
  
  咪咪三转两转,走进一条昏暗的过道,那里没有灯光,只有着尘土味和带着湿气的陈年霉味。咪咪站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总算勉强认出来,自己走到底层那个荒废的角落里来了。真不知怎么会来到这儿,咪咪想自己应该直接从大厅后的楼梯上三楼房间的,刚才大概是让老爸气糊涂了,顺着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走。
  
  对了,咪咪想起早上去学校前,由于自己住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现,怕让石语小看,曾经特意去向厨工小黑打听小刮刀出事那天晚上的情景。小黑说不出多少东西,但依稀记得,当时底层有人听到过动静,后来又发现侧门外地上被吐得一塌糊涂,估计小刮刀应该是从这儿出去的。她当时就过来看了看,发现这儿虽然破败,门却是新油漆的,可能是为了从外面看上去像个样子。再仔细看,门里面中间有一块油漆好像更加新,似乎是刚补刷过,还没完全干透。咪咪虽说大大咧咧,脑子却相当机灵,马上将小刮刀从这里出去,门上新刷的油漆,照片上的棕色指印联系在一起。她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小刮刀从这里推开门,手上不慎沾上油漆,在小平房里不知怎么拿起那张照片,棕色指印就明显的留在照片上了,后来照片不知怎么落到石语手中——这是无论如何要让石语交代清楚的。早上咪咪出门见到石语,原本想卖个关子,却不料石语已经注意到照片上的痕迹了,让她大为扫兴。
  
  但是石语不会知道棕色指印的来龙去脉,咪咪显然比他多掌握了一些信息,这点她肯定已经占了上风。不过照片啦、指印啦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咪咪却实在弄不懂,也懒得去弄懂,她从来不愿去多动脑子的。石语不是感兴趣吗,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还送了他一个“福尔摩斯”的称号,所以,还是让石语去伤脑筋吧。
  
  门里很黑,很静,门缝里透进一股冷冷的风,在过道上盘旋,将看不见的尘土缓缓卷向高处。尘土味和霉味越发难闻。若换作别人,多半已经感到这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但站在这里的是咪咪,一心回味着早上的 “侦察”行动,心中正感得意,却浑然不觉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一直隐没在难以捉摸的黑暗中,默默窥视着她。
  
  
  站在厨房门口的王老板余怒未消,端起杯子刚喝两口,便发现杯子已经见底。真拿咪咪没办法,都是她娘宠的。王老板摇摇头,悻悻然踏上楼梯回到他那间兼做卧室的办公室。
  
  石语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闲言碎语不值一提之类的意思。母亲不放心地盯了他一会儿,没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石语想做人真不容易,尤其是荣福里德兴坊两处相距不远,蜚短流长几分钟就过来了,想装聋作哑难度还不小。当乖儿子可不是他的特长,让老人操心又于心不忍,难。
  
  膏肓满腹的大闸蟹在石语口中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他勉强把手里那只吃完,随便吃了点饭,便离开了饭桌。母亲似乎看出点端倪,但终于没说什么,看他洗完手,就把预先准备好的浸泡在水里的药菊花瓣递过去。石语知道,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吃过蟹后用来擦手解蟹腥气的。当药菊花瓣在手中揉碎,一缕香气袅袅飘入鼻端时,石语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
  
  可是,石语的神经注定今晚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全家人饭后聚集在前楼闲谈时,楼下金阿姨上楼来看石语,当然顺便为石家送的大闸蟹道谢。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问起石语最近在干些什么。石语有些吞吞吐吐,但他母亲瞪了他一眼,对金阿姨说:“他月塘不想呆了,跑到唐公馆去拍照片了。”
  
  金阿姨立刻精神百倍:“唐公馆?好好,这地方闹猛!从解放前到文化大革命,再到现在,一直有故事。拍照片登出去,唐公馆就更加出名了。”
  
  石语看看父母,发现他们已经全神贯注起来,连他弟弟夫妇都是一副竖起耳朵的架势,只有小侄女自顾自看着电视里放的动画片。
  
  石语母亲小心地对金阿姨说:“我听你说起过唐公馆的事情,好像那地方从前不大干净,不晓得现在怎么样?”
  
  金阿姨压低声音,带着神秘的神态说:“老实告诉你们,现在又出事了。”
  
  石语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怎么又来了,真是想躲都躲不过,本来自己因为怕父母担心,小心翼翼地将唐公馆的话题当作一个雷区绕过去,偏偏碰到个金阿姨,非要引爆地雷不可。他抬眼看见父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专注,等着金阿姨继续说下去。
  
  “我有个亲戚叫来富,说起来算我的叔伯哥哥,他们两夫妻从前一直在唐家做,后来来富死了,他女人现在还帮唐家看房子,做了五十几年了……”
  
  她说的是金嫂,石语立刻就明白了。
  
  “她儿子福生也在上海,不跟他娘住在一道。前两日我在小菜场碰到他,说是最近——”
  
  石语截住金阿姨的话头:“金阿姨,我也听人家说到唐公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好像唐老头从前吃过官司?像他这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金阿姨立刻忘记了福生,接过石语的话茬:“那有什么稀奇的?资本家嘛,搞‘五反’的时候——你好像刚出生吧——就是做老板的吃官司。生意人心黑的多,不整整他们,真要无法无天了。唐老头实际上在提篮桥关了没多少日子,总算是政府对他宽大处理,还是放出来了,就是后来评了个‘严重违法户’。不过他吃官司的那段时间,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姨太太也上吊了。”
  
  金阿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石语立刻给她续上开水。石语的意图就是把话题引到四十多年前的唐公馆上,不让她说起唐公馆最近几天的传闻。
  
  石语父母虽然早就听过唐公馆的陈年往事,但过去了那么多年,对旧事重提也颇感兴趣,石语父亲马上接上:“是呀,那年老大刚出生,我就是到南货店给他买奶粉的时候看见唐德鸿给他儿子接回家来的。当时南货店里的人都在传他们家的事,讲他五十大寿都是在提篮桥过的。”
  
  金阿姨接着说:“唐老头的姨太太死了后,唐公馆就不太平了……”
  
  石语从金阿姨口中,听到了早上老爷叔没有说完的故事。
  
  姨太太曼卿死后,唐公馆上下人等生活在惶恐之中,在他们看来,公馆上下都被一股飒飒阴风笼罩着,而阴风的中心,当然是姨太太曼卿的阴魂。几乎有一大半人赌咒发誓,他或者她曾见到死去曼卿在楼中出没。
  
  第一个把自己的见闻说得活灵活现的倒不是公馆中人,而是日日上午来公馆的梳头娘姨桂香。据说在曼卿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毫不知情的她照例来到37号,为大太太梳头——大太太的那个横爱司发髻已经由桂香打理好几年了。熟门熟路的桂香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就有几分疑惑,门开着,可是一路不见人影,不知怎么便一直走到三层楼。虽是上午时分,楼道内却似黄昏般迅速暗了下来,很有几分诡异,当时她只觉身上寒毛直竖,心里便有些忐忑。忽见有一女人的身影隐在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是披头散发的样子。桂香紧走几步,欲上前询问,却无论如何走不到她的身前,总是隔着在两步的光景,心中一急,便开口招呼。不料那女子回过脸来,竟是舌头伸出,垂在胸前,当场把桂香吓倒在地。
  
  只是桂香梳头娘姨的身份,向来靠一张嘴巴在各家混饭吃,她每一天都在若干大户人家登堂入室,将探听到的许多家长里短添油加醋地在各家传播。偏有那干闲得发闷的太太奶奶们是她的忠实听客,每日伸长头颈盼她来,梳头倒是其次,听她发布别人家的花边新闻反而是必不可少的消遣,只当是日日连梳头带听一档书,至于自家的家事是否也在别家被当作谈资,却也顾不得了。为回报诸位太太的青睐,桂香真可谓挖空心思使出了浑身解数,平地一声雷,无风三尺浪,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只要讨得各位客户欢心。金阿姨的看法,从桂香嘴里说出的话,作不得真,只看她照样每天到唐公馆走动,不曾脱过一天班,便不像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石语在脑海中刻画出这位桂香的形象:薄嘴唇,尖鼻子,目光狡黠而游移不定,被刨花水刷得发亮的发髻上插着根半尺长的红色簪子,一身黑色香云纱衫,手中一只布包,里面是装梳头家生的木盒,匆匆行走在弄堂里的青石路上……
  
  但是相信桂香的大有人在。等到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陆续从唐家下人口中传出后,附近的居民都认定唐家闹鬼的事真的存在,桂香一跃成为唐家死鬼姨太太作祟事件的权威人士,各家太太都将她奉若上宾,甚至有的在下午牌局间将她招去,听她把那日上午的异遇说得活灵活现。太太们的赏金当然也是厚厚一笔,通常麻将台上的抽头都归了桂香。
  
  金阿姨自然认为自己有着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作为亲戚,她知道自己的远房堂兄把终日魂不守舍的女人送回乡下去休养,同时也从堂兄来富那里听到了另一种说法。
  
  据说来富认为,至少他女人(也就是别人口中的金嫂)没有什么对不起死鬼的地方,人家说她狗仗人势帮大太太欺负姨太太曼卿的事根本就没有,倒是那些下人自己势利,又嫉恨金嫂,于是就把逼死曼卿的罪名扣在金嫂头上。至于金嫂后来被吓得神经兮兮,还是因为她第一个发现了曼卿吊死在那里,当时的场面实在吓人。唐家其他下人不也被吓得纷纷辞工了吗?可见死鬼不是单吓着金嫂一人。
  
  “说是吊死鬼吊在上面舌头伸老长,还对我那个堂嫂笑!这种笑——不要说她,就是男人碰到这种场面也要吓昏过去。那地方不干不净,阿嫂第一个进去,当然是撞了邪。”金阿姨作了个结论。
  
  “唐家会同曼卿娘家从‘头七’做到‘断七’,从和尚请到道士,羹饭一趟趟供,锡箔啥的烧了不晓得有多少,尤其‘五七’回煞,唐家上上下下紧张得来……后来好像37号还是不太平,弄得佣人都不肯做下去了,唐家只好请来了道士阿胡子——喏,就是隔壁张六根的师父——来做法事,这次不是超度,是来驱邪了……”
  
  阿胡子是带了一班道士来的,年少的张六根也在其中,那时他早已拜阿胡子为师了。道场就设在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房间隔壁,那里一时香烟缭绕,钟磬齐鸣,阿胡子还将一把桃木剑舞得像煞有介事。这场法事从下午持续到晚上,吃过晚饭稍作歇息,道士们强打精神继续吹打诵经。
  
  正热闹间,不知哪里吹来一股冷风,众道士和旁观的唐家上下都觉得脑后有点凉丝丝,烛火也忽然闪烁不定,颜色似变得绿莹莹的,房内随即暗了下来,立时场面便变得分外冷清。
  
  这时候,幽幽地传来一声凄楚的悲叹,在寂静中显得颇为清晰。众人心中一凛,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一面墙。
  
  墙那面就是曼卿上吊的房间。
  
  众人再凝神听去,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阿胡子满脸胡子根根竖起,一手掐诀,一手持剑指向隔壁,豹眼圆睁,嘴里大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许多人都听清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众人精神随之一振,阿胡子毕竟不同凡响。
  
  一直闹到半夜,唐家上下人等都已经筋疲力尽,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开,去到楼下空无一人的房间。道士们也一个个如强弩之末,无精打采起来,只有阿胡子一人似是不知疲倦,照样精神十足地主持法事。
  
  终于熬到了阿胡子画符的时候,只见他执笔在黄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便画出一张张谁都看不明白的符,吩咐唐家人带路,由手下道士贴到各处。最后一张他亲自拿着,出门走到隔壁门前。众人肃然,一片安静,却总觉得那门后暗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虽说心中战栗,仗着阿胡子在旁,还算把持得住。
  
  阿胡子举手在门框上贴符时,众人分明听得门响了一声,那拿着符的手便是一抖。住在附近的人都听说过,阿胡子的符本来是最灵的,就算这样,他还是几次贴不上去,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阿胡子一急,口中念念有词,抬手一剑刺去,将那符纸刺穿,竟有鲜血在符上渗出。阿胡子来了精神,喝一声,那张符便在门框上牢牢贴住。
  
  听金阿姨说到这里,石语不禁会心一笑。再看他父母兄弟,都听得有些发呆的样子。
  
  “来富当时也在场,还分到一张符。阿胡子老早准备好一叠符,是发给37号的人带在身上的,当然不是白给的,唐家这次真是破财了。实际上,阿胡子这张符一贴就是四十几年,到底灵不灵也难讲,唐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断过,更不要说唐老头两夫妻文化大革命当中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时石语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毕竟他现在面对的不是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金阿姨叙说的不过是市井中的老生常谈,大概一两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流传的那一类故事,怨鬼作祟,道士作法,诸如此类。至于阿胡子们的举动更是带几分滑稽,可能用动画片来替代一个老太太口中的描述会更加传神。他不怕听到这些东西,相对来说倒是他这两天遇到的,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才让人感到恐怖。虽然等会儿可能会面对母亲担忧的神情,但现在石语是抱着一种放松甚至是休闲的心态来听金阿姨讲“天宝遗事”。
  
  这是他多年前就在德兴坊这幢房子里所熟悉的情景:老邻居很随意地走进门来,和父母亲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无论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是菜场时鲜货的价钱,乃至国际国内天下大事,他们总能在里面找到共同语言,而对旧事的回忆通常是他们最热衷的话题。这是一种行将消亡的生活方式,眼下还在这些老旧的弄堂里面存在着,但随着老一代人的逐渐凋零,旧式住宅的消失,它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将不复存在。至少,在石语现在居住的那幢公寓里,已不可能找到这种生活方式了。
  
  石语心情放松,以很随意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起先抱着一种姑妄听之的态度对待金阿姨的故事,不过也不忘记从中捕捉一些有用的信息。譬如,阿胡子贴符的那间“凶屋”,让他联想到上午领班小陈所说的“几十年没开过”的那间房。直觉告诉他,两人提到的应该是同一个房间。这件事很奇怪,几十年没开,难道这间房还躲过了文革的抄家?像这样的人家,文革期间能躲过这一劫的,一千家里找不出一两家。当然,文革开始在三十一年前,三十年也可说是“几十年”。但若说某间房文革抄家后几十年未开过门,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小陈又何必特意提起?小陈的意思应该是指这间房有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这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谜一样的房间,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揭开唐公馆种种怪异事件谜底的关键就在这里。
  
  上午由于听到竹叶在唐公馆附近出现的消息,石语一时乱了方寸,没有听清老爷叔后来说的事,现在金阿姨的话,虽然荒诞不经的东西居多,但也有对他眼下进行的探索有用的内容,可不要再错过了。他收敛神思,在沙发上坐正,开始凝神细听。
  
  
  ……唐德鸿从提篮桥出来后不久就结束了他的“德鸿记营造公司”,理由是因为违法,交了巨额罚款,公司难以维持。他从此就深居简出,在唐公馆里关起门享了十几年清福。本来那时的“营造公司”,也不会有多少固定资产,唐老头两代人赚的钱,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但无疑够他连同儿子翘起脚吃一辈子了。也有人说,唐家二老板唐德鹄早就在香港做起了生意,那也是“德鸿记”业务的延伸,而他兄长唐德鸿在其中占了一半股份。
  
  所以唐老头到死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
  
  至于唐家的大少爷唐泽元,沪江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国公司,没有在他家的“德鸿记”做——这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唐老头的意思。至少,唐泽元没有当成资本家,对他自己还是大有好处的。唐泽元的太太中学毕业嫁进唐家门,将近十年没有生育,后来和曼卿之间发生冷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唐泽元也于曼卿死后跟着住到了岳父家中。等他们回到唐公馆时,居然已经多了一个人——儿子出生了。
  
  那是1952年,唐家经历了几件大事:唐德鸿进出了一趟提篮桥监狱;姨太太曼卿上吊自杀;唐家的长房长孙大卫出生。
  
  金阿姨说到这里,转过脸对石语说:“好像那个叫什么大卫的是跟你一起在云南插队落户的吧?”
  
  “我们在一个大队,但不是同一个寨子。”
  
  “后来他跑出去,被人家砍了头?”
  
  这件事十几年前石语就跟金阿姨说过,后来金阿姨又几次问起,今天不知是第几次提到了。石语无可奈何地再次回答:“是的,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你看,唐家多少人都没有好结果。不说那些死在37号的外人,从那个叫曼卿的开始,她是吊死的;唐德鸿两夫妻,跳苏州河自杀;那个大卫最作孽,头也没了。听说他在云南乡下找的女朋友也是横死的?你应该认识她吧。”
  
  石语心头一跳:“那不搭界,她早就嫁给了别人,而且她摔死的时候唐大卫已经死了好几年。”
  
  “怎么不搭界!”金阿姨坚定地说。“唐公馆那个地方风水不好,跟主人家有关系的人,死了多少!我刚才说的是唐家人,另外还有一些外人,就是沾了唐公馆的晦气,也要倒霉,更何况那个什么大卫死前谈的女朋友了。远的不讲,小菜场那个卖鱼的,本来太太平平,非要到唐公馆去摆摊,前两天就莫名其妙死了。对了,他爹从前是唐老头的包车夫,大卫和他女朋友的事,我就是听他说的。”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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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外衣放在亭子间了,里面有夹着竹叶照片的笔记本。他想像着若是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并说明出处,将会产生怎么样的戏剧性效果。当然,他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那唐德鸿究竟是怎么死的?”石语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他对这件事也知道一些,因为当年那场据说是逼死了唐老头的批斗会,他也在场。当时他才十四岁,会场就在荣福里37号唐公馆。
  
  那是1966年的9月的一个晚上,唐德鸿和全国所有的资本家一样,被推倒了批斗会场上。唐德鸿所站的地方,就是他家大厅前三级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他脖子上挂着的硬纸板上写着“打倒不法资本家唐德鸿”几个字,名字上照例打上叉叉。批斗的理由石语已经记不得了。不过那时候斗一个资本家还需要什么理由?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旁边大门进来的通道和大天井的连接处,看得到唐老头的侧面。唐老头一身白色的府绸衫裤,低着头,后面不时有两个人把他的脑袋往下面按。石语能清楚地看到汗珠挂在唐老头的鼻尖,慢慢凝聚,变大,突然滴落,然后再凝聚,再滴落。众人身上的汗气混合着花露水和药皂味在空气中弥漫,让石语感到脑袋发胀。
  
  不断有人站到大厅门前发言,或慷慨激昂,或声泪俱下,于是会场上不时响起口号声:
  
  “打倒唐德鸿!”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每个人手里的六十四开本《毛主席语录》,随着每一句口号在空中舞动,石语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光影。忽然他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老爷叔被烟熏得黑黄的干瘦手指痉挛似的抓着语录本,正缓缓向上举起,半张的嘴里露出一排同样黑黄的长牙,脸上是一副惶恐和茫然交织的表情,浑然不知自己的语录本敲到了石语的脑袋。
  
  这时的大天井就显得太小了,后面有人往前挤,于是就有前排的人往前踉跄跌倒。唐老头的脑袋猛的一歪,一下子消失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接着是尖叫声和抱怨声,会场主持者的呵斥声夹杂着下面的起哄声。
  
  当混乱停息时,石语看到唐老头被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头乱发下面流出了鲜血,经过眉毛滴落到地上,有一道血顺着眼眶向下慢慢淌到脸颊。唐老头抬手抹了一把,两道阴鸷的目光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看到这般情景,几个胆小的女人发出一阵惊呼。
  
  石语觉得不舒服,想吐,便转身挤出了人群。他走到弄堂里,扬脸朝着夜空,在清新的空气中长舒一口气。此时月到中天,却被薄薄的云层遮蔽,月光迷蒙而暗淡。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德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脸血污中阴鸷的目光。
  
  第二天,唐德鸿夫妇跳苏州河自杀的消息就传开了。
  
  说到唐德鸿夫妇自杀时,金阿姨想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那个阿嫂和居委会的费大姐亲眼看到……”

  批斗会随着唐老头的受伤而草草收场。
  
  由于唐老头没有单位,批斗会是根据“群众要求”,由居委会组织,隔壁弄堂五金厂的什么组织派人主持的。费大姐他们又从弄堂口看大字报的外地红卫兵中找了两拨人来壮门面。当时全国已经开始了“大串联”,街上有的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外地学生,费大姐找上门去,他们真是求之不得。批斗会后应该是抄家了,费大姐们有自己的主意,不找五金厂了,却和外地红卫兵头头商量,决定明天开始实施,今晚上先把唐家人监视起来,以免他们转移金银珠宝什么的。于是37号里多了两个女孩,说是来监视唐家女眷。她们穿着样式难看的黑衣服,头戴军帽,臂上挂着红袖章,一脸稚气,好奇地在楼上楼下乱跑,早把分派给她们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
  
  被居委会拉来帮忙的还有隔壁阿龙,他和同龄的外地学生马上混熟了。在底层的大厅里,两个女孩拉着阿龙问个没完,使从来不受女生青睐的他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向她们介绍起唐家的种种“劣迹”。
  
  看着门外的夜色,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姨太太曼卿的故事:天花板下悬挂着狞笑的死者;楼梯上恐怖的脚步声;三层楼上鬼影出没的凶屋。
  
  随着女孩们一声声的惊呼,阿龙觉得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阿龙是石语的小学同班同学,出名的老留级生,比班里其他学生要高出半个头,因此喜欢横行霸道,欺负别人,很是招人讨厌。但是石语奉老师之命去帮他补课,结果弄得在那两年阿龙成了石语的影子,放学后总是跟在石语身后,不是在荣福里,就是在德兴坊。那时他就住在荣福里唐公馆隔壁老爷叔楼上,因此石语也沾光听老爷叔讲了几个诸如马永贞之类的上海市井故事。如今,因学校停课而终日里无所事事的阿龙替费大姐们当起了听差。
  
  夜深了,金嫂还在厨房门口听居委会费大姐的教诲,无非是站稳立场,和唐家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之类。不知怎么的,金嫂觉得费大姐最关心的事,还是唐家的细软——譬如存折、金条之类——藏在什么地方。金嫂的原则是吃谁家的饭,便尽心替谁家效力,唐家对金家两代人不薄,她要对得起唐家。至于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金嫂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在她看来,如今是天下大乱,乌龟翻身,世道不对了。
  
  这在费大姐看来自然是很严重的立场问题,于是挺直身子,威严地咳嗽一声,翻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开始声色俱厉地念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着就上纲上线起来,对金嫂的立场错误进行批判。
  
  金嫂属于油盐不进的角色,乜斜着一对三角眼,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软硬不吃,市井俚语带着乡间村话,天一句地一句,缠夹不清,弄得一向精明干练的费大姐头昏脑胀,只觉两人的对话好比鸡同鸭讲,越说越是牛头不对马嘴。
  
  前面大厅里的座钟突然一声声敲响,在夜里听来,总让人有点心惊肉跳。两人同时住了嘴,听钟声敲到十二下,方才停息。口干舌燥外加筋疲力尽的两个女人一时谁都不想说话,对视一眼,又马上扭过头去,看着大厅方向。
  
  据金阿姨说,金嫂当时觉得灯光忽然变得昏暗,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空气变得阴冷。不知哪里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和费大姐同时看到,大厅透过来的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影子缓缓的似乎是“飘”了过来。走到近前,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唐德鸿的样子,惨白的脸上,五官也看不真切,却分明挂着血痕,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没看见那两个女人。
  
  “我那个阿嫂看见,那血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吓人哦——”金阿姨颤声说道,仿佛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老爷,老爷!”金嫂感到毛骨悚然,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招呼,但那个像是唐老头的人影似乎没有听见,直直转向楼梯,无声无息地上去了。
  
  金嫂和费大姐面面相觑,少顷,两人同时转身跟了上去,却再也不见人影。两人想起批斗会后的一阵混乱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唐德鸿在哪里,怎么现在从外面进来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循声找去,在三楼看见阿龙抱着一名女孩站在那里,一脸惊恐。
  
  三层楼道的灯似乎永远是坏的,这好像是个传统,因此在三十一年前那个炎热的九月夜晚,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只有下面楼梯转角处的壁灯很吝啬地透过来的一抹暧昧的光线。
  
  见两人上来,阿龙有些尴尬,忙把怀中的女孩推开。女孩站立不稳,慢慢坐了下去,却仍用手拽住阿龙的衣角。
  
  费大姐扬起眉毛作询问状,几分不快已经明显地写在脸上。虽然看不清楚,但阿龙显然感受到了费大姐的情绪,连忙忙解释:“她想看看三层楼的那间……那间房间,我就带她上来了。刚才好像有一个……一个白影子从我们旁边走过,走到那边就不见了,吓得她就……”
  
  阿龙心有余悸地指着楼道另一端。
  
  费大姐和金嫂相互看了一眼,虽然是在昏暗中,双方却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透出的恐惧。
  
  那一端是一片不祥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应该是九月“秋老虎”的天气,金嫂和费大姐却分明感到有一丝阴寒在那边涌动,缓慢而又诡异,渐渐在自己身边萦绕,向心头袭来。
  
  “那边”就是凶屋。透过黑暗,金嫂仿佛又看见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绞索下晃动着的诡异目光和狞笑。现在,她似乎看见那张紫胀的脸从绞索上飘然而下,向门边慢慢移来……她捂住嘴,把将要发出的惊叫声堵回到胸腔中。
  
  费大姐惊悸之余,还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一把抓住几乎要瘫软倒地的金嫂,将她推向阿龙,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她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阿龙吃力地把金嫂放下,让她和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女孩靠在一起啜泣。
  
  费大姐划亮火柴,和阿龙一起战战兢兢地打量周围的房门。在摇曳不定的光晕里,墙上的印花好像在蠕动,门扇油漆剥落的地方,裸露的木纹似乎活物一般在延伸扩展。火柴灭了,方才崭露了一下真容的房门,又在倏忽间隐入黑暗。费大姐又开始划火柴,但在她颤抖的手中,火柴接连断了两根,第三根才燃起一朵火花。他们发现,眼前的几扇门上都有新贴的封条,白纸黑字,盖着居委会的红色印章。
  
  似乎是印章给费大姐壮了胆,她将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划燃,把这簇光亮举到那间“凶屋”的门前。
  
  和别的房门不同,那扇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有些日子没有擦过了。几缕晶亮的蛛丝轻轻飘荡,边上却是一张蒙尘的蛛网,有几只虫子的躯壳粘在上面。门框上贴着一小张已经辨别不清颜色的残缺纸片,模模糊糊残留着几道墨迹。一道封条同样将门扇和门框封住。
  
  忽然不知哪里吹出一股冷风,将费大姐手里的火柴吹熄,周围的一切再次隐入黑暗之中。费大姐和阿龙被死一般的黑暗包围,面前是那一扇房门。在门背后那个神秘莫测的空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象。他们浑身发僵,半步都挪动不得,却分明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逼近,脸皮连带头皮都是一阵发麻。据费大姐后来对金阿姨说,她看到黑暗中,就是在那扇门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张像是人脸的邪恶形象,却看不真切,因为那形象完全和黑暗融合在一起,就如是黑暗的一部分,在其中蠕动,凝聚,溶化。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从他们背后射来。原来另一个女孩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巡视了唐家人聚集的几间房后,又拿着手电筒来找他们了。
  
  很快,壮起胆子的费阿姨和她的帮手们将唐公馆搜了个遍,在所有没贴封条的房间里,只有唐泽元夫妇和唐大卫兄妹,还有包括金嫂在内的两个佣人。
  
  那个很像唐德鸿的人影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
  
  也没有人见到唐德鸿的妻子。

  费大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不妙,于是她立即赶到隔壁弄堂里的五金厂,找到了正在吃面的造反组织成员,将唐老头夫妇失踪的事告诉他们。五金厂的人也有些不安,毕竟批斗会是他们主持的,于是决定马上组织搜寻。费大姐果断地又安排两个外地女红卫兵把他们的人找来,一块加入搜寻队伍。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几支奇怪的队伍分头出发。队伍中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上海工人和多半是黑衣绿帽的外地学生混杂在一起,领头的分别是五金厂“组织”头头和费大姐,他们分头走向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苏州河畔。在走向苏州河的队伍里边有一个身穿中式衫裤的中年女人,她就是金嫂。
  
  夜风吹过,带来几分凉爽。马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匆匆走过的夜行人,长长的身影和地上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只有偶尔隆隆驶过的汽车,打破了街上的寂静。
  
  队伍中的人大多心情轻松。说起来,唐德鸿和这些外地来的学生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只知道他是个资本家,住着一幢怪怪的大房子,仅此而已。现在走在深夜的上海街头,执行一项搜索任务,倒是挺新鲜挺刺激的。
  
  但费大姐却是忧心忡忡。她内心里隐隐地希望这一路搜寻没有结果才好,因为若有结果,便意味着出事了。她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
  
  只是事情的发展与费大姐的愿望背道而驰。离苏州河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她便发现前面的桥边聚集着一群人,心中立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待他们走近,见到人群中一个黑瘦的中年人挥舞着胳膊在大声叙述着什么,周围的听众张着嘴,流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看到这支奇特的队伍走过来,人们很自然的让出一条通道,毕竟这年头最惹不起的就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了。
  
  人圈里的地上,是一双做工精致的黑色皮鞋。
  
  费大姐当即走过去,神色严峻地向那个黑瘦汉子询问。据那人说,一个多钟头前,他下中班路过这里,在对岸就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跳进了河中,等他跑过来时,只见到地上的这双皮鞋。现在,警察已经沿河向黄浦江方向搜寻下去了,还没听说有什么发现。
  
  边上一个老头插嘴道,他远远看见的是两个人在河边徘徊,心中诧异这两人半夜三更在这里做什么,略一疏神,却不见了两人的踪影,倒听见那个黑瘦汉子叫喊起来。
  
  费大姐注意到金嫂的眼神有异,便严厉地问道:“唐德鸿平时穿什么牌子的皮鞋?”
  
  金嫂嗫嚅半晌,方才答道:“唐老……他的皮鞋都是从‘博步’买的。”
  
  费大姐拿起一只鞋。路灯下,鞋中的“博步”商标赫然在目,鞋面上,还有一小片凝结的血迹。
  
  
  金阿姨说到这里,神情严肃地停下话来,扫视了一下周围凝神倾听的石家诸人,然后继续说:“一直寻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有发现两个死人。后来附近倒是捞起过几个落水鬼,但不是唐老头两夫妻。六六年那几个月,跳苏州河的人还真不少。
  
  “那么,来富嫂和费大姐当时在唐公馆里看见的那个像唐老头的白影子又是谁呢?算算时间,那已经是人家见到他跳河之后了……
  
  “所以说,37号这地方不干净。曼卿死得冤,是要寻替身的,唐老头两夫妻迟早要还这笔债的。那个白影子上楼,就是唐老头去和姨太太团圆了。”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想象着那个初秋的夜晚,楼道里的灯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寒之气中黯淡如豆,一个新死的冤魂一步步踏上那具幽暗的楼梯,穿过那道终年紧闭的房门,两付惨白的面容如烟如雾,森然相对。
  
  石语淡淡地问道:“如果是吊死鬼讨替身,那唐老头夫妻应该是上吊死啊,怎么会跳河呢?再说,金嫂她们怎么只见到唐老头的阴魂,唐老太呢?”
  
  “那可不一定!你看过《情探》吗?王魁被桂英的冤魂索命,也不是上吊的。曼卿是被唐老太逼死的,唐老太死后好意思去见她吗?”
  
  石语记得小时候看过那部鬼气森森的戏剧片,当时一起看的还有他妈和金阿姨,想不到今天金阿姨竟拿这部电影来作论据了。他一时竟也无话可说,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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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色无边
  
  就在石语一家品尝大闸蟹之际,荣福里37号里面,王老板还在生气。凭着直觉,他感到女儿咪咪似乎已经卷入了唐公馆灵异事件的漩涡之中,而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从昨天晚上看到咪咪和石语一起走出小平房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事情正朝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因此他对石语的入住颇有些不安,只是自己的小动作让人家看穿了,唯有选择接受现实。毕竟石语给他的餐馆带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且还不用出钱,这种诱惑对任何一个生意人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
  
  但是,如果付出的代价是让女儿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呢?
  
  王老板对自己说,其实不管石语是否出现,咪咪对唐公馆那些怪事的兴趣,早就流露出来了,与其让她自己莽撞地做一些傻事,真还不如有石语那个老江湖在旁帮忙照看着好,等到她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玩,自己就会罢手。王老板了解自己的女儿,三分钟热度一过,兴趣点就转移了。当然主要还是由自己来留心照料……想到自己在如此焦头烂额之际还要为女儿的任性分心,王老板心中一半是不快,一半是无奈。从小被宠惯的咪咪,养成了我行我素的性格,自己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老板觉得已经说服了自己。
  
  是真的说服了吗?在他内心深处,却似乎在刻意回避这一点。
  
  他心事重重地看看手中的空杯子,想起刚才咪咪的横冲直撞,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厨房,在饮水器前灌满杯子,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西侧楼梯转角和二层之间的那一间小屋,现在是王老板的办公室兼卧室。进了房门迎面就是一张黄铜台面的写字台,陈旧得很,上面还镌刻着一行外文,据说是当年唐家营造公司的原物,现今被王老板废物利用。旁边有一张小沙发,看上去比写字台更老旧,实际上却是王老板东渡日本前亲手打造的,也被弄来发挥余热。一个文件柜把房间隔成两半,里面的一张行军床就是卧室的标志。外人惊讶王老板何以如此艰苦朴素,他却答曰这里的条件比他初到日本时好多了。王老板不辞辛劳,长期留守,每个月难得有几天回到他那套四室两厅的新居去住。
  
  他走进那个局促狭小的空间,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在这里他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每当被店里的杂事弄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会来到办公室,看着柜子里的账本,然后想到每天本子上会增添多少数目的流水,立时便有一种成就感,于是就坐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再神清气爽地走出去接着工作。
  
  房门把楼下厨房的嘈杂关在外面,房间里安静下来。
  
  现在,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照例往沙发上一靠,闭目养神。
  
  但是今天他的情绪安定不下来,再怎么调整坐姿,都觉得不舒服,身子底下的沙发里,陈旧的弹簧总在嘎嘎作响。
  
  在弹簧的嘎嘎声外还混杂着一种声音,急促而有节奏。
  
  王老板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是让咪咪气的?不至于,这件事自己刚才已经想穿了。那么,是过度的操劳。这几天的事弄得自己有点什么来着?心力交瘁。对,就是这个意思。自己仗着身体好,工作起来一向是不辞辛劳。这两天的忙碌又算什么?在日本时,很长一段日子每天只睡四个钟头,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王老板叹了口气,是年纪不小了,岁月不饶人啊,自己当年对身体健康的透支,如今要还债了?
  
  他觉得不舒服,这种感觉不单是身体上的,似乎是从意识里浮起的。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不安从他心头掠过。有一股凉气从他脊骨下慢慢升起,随之而来的是身上沁出来一阵冷汗。
  
  头上阴暗的天花板仿佛低了许多,周围的墙壁连同文件柜似乎都在扭曲、旋转,地板波浪似的上下起伏,整个房间像是在慢慢地挤压过来。
  
  王老板第一次产生了想逃离这间小屋的感觉。
  
  口渴,突如其来,难以形容的口渴。他勉力向前探过身去,从桌上拿过茶杯,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
  
  他发现自己的胳膊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手在微微颤抖,杯沿和牙齿相触,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却一滴水都不曾流入干燥发紧的喉咙。
  
  突然,他全身僵硬,视线越过弧形的杯沿,凝固在地上。
  
  那是一片嵌花地板,黝黑、陈旧,木纹已经模糊不清。在地板上,有一双脚。
  
  一双此时此地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

  两米之外,那双脚的脚尖正对着他,脚上穿的是双精致的绣花缎鞋,白色鞋面,黑色和黄色交织的刺绣图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将王老板的视线连同浑身血液一起凝结住。
  
  这不是活人穿的鞋。
  
  鞋子上方的小腿,被一双白袜子包裹住,再往上——王老板已经浑身僵直,连抬一下眼皮都不行,因此,再往上是什么样子,他不可能看到,也但愿不要看到。
  
  王老板的意识还存在,只是渐渐开始失去控制,但至少,他明白,按照常理,眼前绝对不会出现这么一双脚,连同那双鬼气森森的绣花鞋。任他是谁,当他独自一人处于密闭的房中,却发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脚,都不会认为这双脚是来自人间的。
  
  不是人间的,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传说中在唐公馆出没的那些“东西”中的某一个。
  
  那双脚的周围没有影子。天花板下挂着一盏电灯,老式的玻璃灯罩下是个六十支光的灯泡,王老板能看得到一旁那张老式写字台投下的阴影。
  
  但是那双腿脚边没有影子。王老板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那脚时就觉得诡异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在这段日子里,他被37号的怪异传说折磨着,看着自己的雇员一个个遭遇恐怖,看着小刮刀神秘地死去,他的神经早就紧绷到极限,下意识里就在等待着这一刻——和唐公馆的灵异力量正面相对。
  
  但是,还是算不上正面相对。他欠着身子,抬不起头,只能看到那双脚。也许看不见上边的景象还好些。不过他能感到那边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射向他的头顶。
  
  他的头皮一阵抽搐,发麻。那阵阴冷慢慢穿透头颅,心肺,在胃中盘旋流动,他的肚腹在抽搐、痉挛。
  
  四周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好像这间小屋不是处于上海闹市,不是处于一个人来人往的餐馆之中,距人声鼎沸的厨房只有咫尺之遥。
  
  灯光怎么会变成暗黑色?不可思议。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举目望去,唯有黑雾漫漫,伴着一条伸向天边的崎岖小路,小路边是三尺孤坟,墓上的荒草随着呼啸的长风在瑟瑟发抖。
  
  神思迷乱中,他似乎听到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似鼓声,又不像,微弱而急促。
  
  他心头忽有瞬间清明,立时明白,那是自己的心跳。随即,心跳化为一片彭湃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和耳膜。
  
  在他渐渐暗淡下来的视野中,那双脚开始朝着自己慢慢挪动,僵直地走过来。
  
  失去知觉前,他最后的意识是,那不是人走路的姿势。
  
  
  送走金阿姨和弟弟一家后,石语继续面对母亲有点担忧的神情,他将话题转移到比较轻松的内容上去,终于,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接着他又不露痕迹地问起最近这段时间是否有人问起过自己的去向。
  
  “前几个月经常有啊,都是认识的人,我们就说你回乡下去了,有什么事我们会记下转告你。”
  
  是的,石语记得有过几回这样的事。当然,真正与他联系密切的人都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最近——最近好像没有过。老头子,是吗?”母亲转过脸问老伴。
  
  老头子就点点头,表示认可。
  
  还是不得要领。
  
  石语和衣仰卧在亭子间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水渍和尘土形成的奇怪图案隐没在阴影中,看上去只是一片混沌。
  
  这几天遭遇的事情也是一片混沌。石语发现自己的任何分析都站不住脚,没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能让自己接近整个事件的真相,从而摆脱这梦魇般的处境。
  
  小同,那个把自己引入这件事的神秘小同,他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呢?在扔下那张定时炸弹般的照片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石语真怀疑他是不是就在月塘的那个雨夜里融化在淅沥的雨中,或像烟雾一般被寒风吹散了。
  
  眼下他似乎是揭开自己心中谜团的唯一线索。他显然知道一些事,处心积虑找到自己,然后竭力说服自己去趟这一趟混水。等自己陷进去了,他却不见了。
  
  他想找到自己还是不难。石语很清楚,只要从某人那里打听到自己去了月塘,虽然没有具体地址,但有点脑子的都会找到自己。因为,月塘那么个偏僻的小镇,一个蛰伏在那里的上海人必然是很引人注目的,更不用说自己那些世代居住于斯的亲友们遍布月塘,只要在茶楼酒肆中随便一问,就会有人指出这个怪人的居所。
  
  不过小同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唐公馆吗?毕竟当时自己是拒绝了的。石语相信,小同必定和唐公馆的事有着某种联系,不会不知道自己已然入毂。
  
  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找不到小同,就先找大同,这个生意人的目标应该比较大。
  
  也许他觉得有些事不好解释,因而在刻意回避自己?小同留下了照片,必然在暗示什么,他不便明说的。
  
  照片——除了这张自己二十多年前亲手拍的,还有今天下午在床底下发现的那些底片。
  
  十八年前,在送竹叶最后一程时照的,而他从未打算将这些底片洗印,甚至在他将晾干的底片剪开收藏时,都不曾去看一眼上面的内容。
  
  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想起下午的打算,石语躺不住了,翻身坐起。尽管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在这个温暖熟悉的小屋里好好睡上一夜,将所有的怪异和谜团暂且抛在一边,但他做不到,他必须竭尽全力去挣脱这张罗网。
  
  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石语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虽然只是十多个小时以前才离开,但他的感觉却是离开了很久。在转动房门钥匙后,他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推开了门。
  
  面对着门背后的黑暗,他轻轻侧过身子,好像在让暗中的什么东西走出门去,然后才伸手去够墙上的电灯开关。还好,他的手没有触到什么怪异的物事,灯亮了。
  
  进自己的家门还那么全神戒备,实在荒谬得不可思议,但是在这里经历了昨夜那一幕后,石语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产生了某种心理障碍。
  
  他开亮了每间屋的灯,顺便察看了一下每道窗帘的后面。当走到客厅时,他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和窗户接触。谁知道窗外的夜色中,又会浮现出什么景象?
  
  他明白自己的心态有些可笑,但没有办法,他不可能对昨夜的经历无动于衷。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小心地拉上窗帘,关好房门,然后戴上手套,拿出那些底片,在观片灯箱上浏览一遍,并随手做着记号。
  
  就是这么粗粗一看,他心中已经难以平静,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十八年前的往事,通过一幅幅黑白颠倒的影像,又在敲击他的心扉。
  
  他竭力抑制住激荡的心潮,把选中的底片一幅幅扫描进电脑,再一一进行反色处理,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场景,在他那十九英寸的显示器屏幕上显现出来。
  
  夕阳残照下,杨七老爹亢奋的表情的特写,脸上所有的皱纹一览无余。
  
  举刀劈棺的红衣人,刀锋上反射出刺目的一点星芒,身上红衣(石语清楚,实际是条红线毯)掀起一片模糊的动感。
  
  闪光灯下触目惊心的白木棺材,曝光过头,没有细部。
  
   ……
  
  最后一张:火焰升腾中坐起的焦黑躯体,周围汉子们惊惶的神色,甚至还有蚱螂手中抬起的枪口。
  
  石语竭力避免和屏幕上竹叶的目光相接——如果说那张曾是竹叶的面孔上还有目光的话。
  
  实际上,那里只有一对比焦黑的脸更黑的空洞。
  
  石语清楚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经过。
  
  三脚架上的照相机装的是广角镜,速度置B门档,按下的快门线被胶布封死(石语很遗憾相机不带T门),处于长时间曝光状态。
  
  石语则跑前跑后,一次次按下闪光灯。
  
  因此,这张照片记录的不是某一个瞬间的画面,而是在一段时间内,由闪光灯照亮的几个不同的瞬间和范围的情景的叠加。就是说,他每按动一次闪光灯,灯光范围所及处就在底片上留下了影像。这样,有的人在照片上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因为他处于两次闪光范围的重叠处,就是说他在不同时刻两次被摄入画面,而他的位置已经有所移动。
  
  照片中的蚱螂就有着两个影像,重叠在一起。
  
  一处是蚱螂目瞪口呆地盯着竹叶躯体“坐”起的方向,面部曝光略显不足,说明他处于那次闪光的边缘;另一个位置稍稍错开的则是层次分明的蚱螂侧脸,愕然望向照片一侧。
  
  蚱螂正面注视的方向,是升腾的火焰,长时间曝光使之有种流动的水一般的奇特效果,火中就是那具焦黑的躯体。
  
  顺着蚱螂侧脸注视的方向,石语依次看到了不知所措的李二,李二身后不知谁手中的枪筒,在照片边缘,是勉强可辨的几株灌木中的一棵树干——那已是闪光范围的边缘。
  
  树后似露出一个人形,或者说是人形状的烟雾,在漆黑的背景衬托下似隐似现,又和边上的灌木融合在一起,似乎是半透明的。
  
  石语反复调节画面的明暗和对比度,也看不清那个仅仅是在全黑的背景下微微发灰的影子的细部。将画面放大,最后只看到一片难以分辨的黑灰色。
  
  石语不甘心地放弃了努力。在他看来,再好的底片扫描仪,再好的电脑,也比不上他用暗房里的专业放大机制作出来的照片。
  
  或许,这只是光与影在他的依尔福底片上留下的一个普通痕迹;或许,在竹叶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幽灵。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30 22:02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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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幕上,的蚱螂张着嘴,好像是要诉说什么。石语觉得后脑泛起一阵凉意,似乎身后有一道目光,同他一起盯着屏幕上的神秘影子。
  
  石语没有回头,想起昨天晚上漂浮在窗外虚空中的惨白面容,立时感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屋里很静,唯有身边的电脑在嗡嗡作响。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竭力不去想身后是否真的有一张惨白的脸。他知道,午夜时分,独自面对屏幕上十多年前的亡灵影像,在加上这几天的经历,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感觉会纷至沓来,若真要跟着感觉走,弄不好就要落得个精神崩溃的结果。
  
  前些年走南闯北的摄影独行侠生涯中,无论是野岭荒山里难捱的孤寂,还是茅店鸡声中莫名的惆怅,他统统经历过,精神上几次接近崩溃的边缘,他都挺了过来。他知道在那种环境下,什么样的幻觉都会出现。
  
  他记得一个翠竹摇曳的小院里,檀香味中,那位老者曾向已是大学生的他轻轻道出两个字。
  
  心魔。
  
  当时他马上想起哪本书里看来的观点: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现在回想,这种论调大有主观唯心主义的味道,和昨天晚上逃出荣福里时心头突然浮现的贝克莱大主教的名言“存在即被感知”如出一辙。
  
  但是那老者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和自己探讨的是战胜“心魔”的方法,实实在在的。
  
  摒弃杂念。不管用什么方法,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这一点。昨天晚上他在废墟里不知不觉做到了,虽然用的方法不免激烈了一些。他知道,老者会对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过分了。
  
  现在他就集中意念到屏幕上。
  
  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只会让自己走火入魔。
  
  十八年岁月和七千里路程的时空阻隔仿佛已经不存在,死去的蚱螂,死去的竹叶,他们的眼神要告诉自己什么?还有也已经不在人世的巫师杨七老爹,沟壑纵横的老脸带着绝望的表情,伸出枯瘦的手,似乎在徒劳地想重新掌握局面,而眼前正在上演的这场悲剧已经失控。
  
  眼前的亡灵们呼之欲出,如果他们现在就走出屏幕,石语觉得自己不会感到惊愕。
  
  好像竹叶正在支撑着已烧成木炭的棺沿想站起来,蚱螂环视左右,犹豫着是否放下火枪,杨七老爹的表情越发诡异,石语相信看到他的嘴正在翕动。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从幻觉中清醒。
  
  持续了一秒钟的电话铃骤然停止。在沉寂的四秒间隔里,石语再看屏幕,竹叶焦黑的躯体仍然坐在那里,蚱螂的两个影像依然一个目瞪口呆,一个侧脸旁视,而杨七老爹的绝望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石语一点鼠标,将画面翻到另一页。
  
  电话铃再次响起,在午夜的寂静中听来分外刺耳。一秒钟后铃声停止,石语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石语不想听到下次振铃,伸手拿起话机手柄。
  
  “你好,我是石语。请问是哪位?”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镇静如常。
  
  耳机里一片沉寂。
  
  石语默默拿着手柄,少顷听到了一阵阵咝咝的噪声,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在话机里产生的侧音。
  
  他伸手捂住话筒,侧音消失了,耳机里又是一片沉寂。

  “是小同吗?”他松开捂住话筒的手。
  
  没有回答。石语差点又说出另一个名字,但是话到唇边便停住。
  
  他不相信电话会来自另一个世界。
  
  耳机里仍旧什么声音都没有。
  
  在电话线那头的到底是什么人?石语想道。
  
  这时,耳机里传来一阵忙音。
  
  石语舒了口气,挂上电话,随即发现手心一片凉湿。
  
  再环顾四周,石语看到屋里一切如常。身边是一张小床,平时工作晚了他就睡在上面;工作台上的布罩回来后尚未揭去;书橱中的书本依旧排列整齐,很久没人去翻看了;面前电脑主机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屏幕上是一幅黑白风景照——澜沧江上的景云桥。当然,没有什么神秘的目光和他一起注视屏幕。
  
  石语心中渐渐平静,看来午夜的神秘铃声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他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感到一阵疲惫,和衣扑到在床上,几秒钟后便沉入梦乡。
  
  王老板醒来时,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但是他欠身看看手表,从他进入办公室到现在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左右。
  
  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毕竟,这些天他身心皆疲,在沙发上睡着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梦中的情景似乎太真实了一些。他不放心地张望一番,担心在什么地方仍会出现一双穿着白鞋的脚,鞋上还有瘆人的黄黑色绣花。
  
  让他放心的是小小的办公室里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自己脚下散落着一地碎玻璃。他沮丧地认出,这些碎玻璃曾经是自己的杯子。
  
  很显然,这不是一场梦,在他看到那双脚以一种非人间的方式向自己挪动时,在极度的惊恐中,杯子从自己的手中掉落。
  
  这时,他感到身上一片阴湿冰凉,原来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
  
  王老板感到恶心想吐,尽管浑身无力,他还是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沙发扶手,用力站了起来,摸索着转动门把手。
  
  大厨是王老板的弟弟,也是餐厅的二股东,员工们背后称之为“二胎”,以区别被尊为“头胎”的王老板。现在他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今天晚上,生意出奇的好,他手中的炒勺几乎就没有放下过,而平时除了亲自炒几道价格昂贵的高档菜肴,他还有不少时间是在厨房里巡视、指挥。因此当他透过蒸腾的雾气看见兄长倚在门边无力地向他招手时,几乎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坚持将手中的菜肴在盘中摆放得整整齐齐后方才走了过去,而且微微皱眉,一副正在忙碌时被打扰的重要人物的派头。
  
  走到近前,大厨方才被王老板腊黄的面容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他即刻伸手去扶,却又发现触手处衣衫尽湿,老哥身上的青山洋服居然都被汗水浸透了。
  
  王老板低低在兄弟耳边说了两句话,大厨当即神色大变,重要人物的表情立刻让位于嘴巴和双眼组成的三个“O”形。惊愕之余,他还不忘拖过一把椅子让老哥坐下,然后冲出厨房急急向每一个人发问:“咪咪呢?看到咪咪了吗?”
 
  站在底层那处黑暗的过道上,咪咪心里有几分得意:看来偶尔动动脑子还是有用的,至少,她现在比被她称作“福尔摩斯”的石语多掌握了一点情况。本来,小刮刀的死除了公馆中几个雇员的疑神疑鬼之外,也没有什么新鲜。但是,随着石语带着那张原先在小平房桌上的照片一同出现后,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不过,在咪咪看来,弄明白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小刮刀身边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弄清照片上那个清纯漂亮的妹妹是谁。这个念头弄得她心里痒痒,今天上课,老师讲的内容有四分之三没有听进去——而平时这个比例通常是二分之一。如果不弄明白,她认为自己晚上会睡不着觉——尽管昨夜被金嫂打扰后她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知道答案吗?看不出,他那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但至少他该说明照片的来历呀!咪咪觉得石语太不上路了,他不想想是谁向他提供了进入小平房的钥匙,让他搞清楚了照片原先是在什么地方。过河拆桥,这是咪咪对石语行为的评语。
  
  忿忿不平中,咪咪猛然挥了下胳膊,但是暗中盯着她的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而对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咪咪浑然不觉。
  
  忽然,过道上的气流和漂浮着的灰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对莫知莫觉的咪咪来说毫无意义,她不会有所觉察,然而那双眼睛感觉到了,悄悄地往后一缩,即刻消失在空气中。
  
  咪咪转身往回走去,她觉得肚子饿了,但是她对老爸的工作餐毫无胃口,决定先将书包放好,再去麦当劳或哪个大排挡吃晚餐。
  
  现在她走的路线正好和那一晚小刮刀走过的相反:小刮刀往下进入侧门里的过道,咪咪却是要从这过道往上走。

  咪咪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楼梯,走到底层和二层间的转角处,也就是她老爸的办公室门前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楼梯上方飘荡。当然她不会知道,在那道门里面,她父亲现在正坐在沙发上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那个身影会给自己“飘”的感觉?咪咪说不清楚,只是感觉罢了。她看到那身影拾级而上,无声无息,轻盈曼妙,显然是个女子,虽说看上去走得不紧不慢,和自己的距离却一点都没有缩短。在那女子接近昏暗的三楼时,咪咪招呼了一声:“嗨!”
  
  那女子回头看了咪咪一眼便又转过脸继续往上走,随即就在咪咪的视线中消失了。
  
  虽说光线暗淡,咪咪还是看出那是个长相清丽脱俗的女孩,只是脸色苍白,眼神带着幽怨。
  
  咪咪觉得这女孩好像有点眼熟,估计是餐馆的服务员,抽空回宿舍去。她再次暗自赞叹,老爸餐馆里的女孩真是一个强似一个。不过——不过住在三楼的女孩好像只有真真和小雅两个,女服务生也没有穿白色旗袍的。那女孩是不是穿旗袍她没看清,但衣服颜色显然是接近白色。
  
  咪咪满腹狐疑地走上三楼。
  
  三楼走道上寂无一人。肮脏的楼窗遮断了外面的都市灯火,只在黑暗中呈现一片灰白。靠着二楼的灯光,楼梯口泛出一片淡淡的光晕。
  
  咪咪没有听见开门的动静。她走进卫生间,开了灯,里面也没有人。她走出卫生间,让门敞开着,这样,过道上总算有了一些亮光。
  
  那女孩去了哪里?咪咪把视线投向走道的另一端。
  
  那一端完完全全地隐没在黑暗中,无论是窗户和这一侧楼梯口的泛光,还是卫生间透出的灯光,都无法照到那里。
  
  咪咪走了过去,尽管小心翼翼,她的膝盖还是撞上了什么硬东西,鼻子里又是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她努力睁大眼睛,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灵机一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按动了钥匙环上的一个椭圆形饰物,立时就有一道绿光亮起。原来那里面是一个高亮度的绿色发光二极管,外加一粒纽扣电池。
  
  借着这点光亮,她看见面前是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桌子,边上还有一些破旧杂物。她松开手指,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咪咪想起来,杂物的那一边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凶屋”了。换了别的女孩,这时至少是花容失色了,但对大小姐咪咪来说,“凶屋”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和“厨房”、“卫生间”或者“狗窝”之类没什么区别。她摸索着搬开面前的一个花盆架,点亮发光管观察了一下,然后侧身挤了过去。
  
  咪咪立刻就后悔了。可能是踩到了地板上积年的尘土,她鼻子里的尘土味越发呛人,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想到身上可能蹭上的灰尘,咪咪认为自己失算了。不管那个神秘的女孩是谁,为找到她而让爱干净的咪咪付出滚到灰堆里的代价实在不值。
  
  但是且慢,当听到不知哪里发出的细微动静时,咪咪立时就忘记了清洁卫生问题,像一只真正的猫咪一样竖起了耳朵。
  
  辨别不出声音的方向。声音也许是来自隐没在暗中的那一扇神秘的门背后,也许是来自哪一张破桌子里。那声音太细微了,若有若无,咪咪倾耳听去,似乎是什么人在窃窃私语,再仔细听,又好像什么动静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咪咪不耐烦了,再次点亮发光管,忽然发现——
  
  一个人影就站在她面前。
  
  若是别的女孩,此时或者尖叫或者昏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咪咪只是狠狠地将手中的钥匙环伸到那张脸的下方。
  
  在淡淡的绿光中,赫然是一副青面獠牙。
  

  那副青面獠牙发出一声低呼,立刻就不见了。咪咪抢上前一步,再次把那张脸照亮。她觉得眼前的事情很滑稽,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
  
  由于发光管的位置不同,这次在光亮中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带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咪咪笑得弯下腰,手中的发光管又灭了。从黑暗中传来那男子有点恼火的声音:“小姐,不要这样嘛。你听说过吗,人吓人,吓死人!”
  
  咪咪听出来,那人就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
  
  咪咪勉强止住笑,直起腰来,不甘示弱地回答:“你有没有搞错,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站在我面前,还怪我?再说昨天夜里你还吓过我一次。这叫做一报还一报!”
  
  说着,咪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受咪咪的情绪感染,黑暗中友松也笑了起来:“好吧,就算是我的错。这下扯平了吧。”
  
  咪咪又点亮了发光管,小心地从那堆杂物中退了出来,友松也借光跟着她。
  
  咪咪打开房门,开了灯:“你进来坐坐吧。呀,书包都弄脏了。”
  
  友松进得门来,四下打量一番:“环境不怎么样。不是亲眼看到,真不相信‘公馆人家’的女小开会住这样的房间。”
  
  “你说什么?女小开?”咪咪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称呼她,不禁柳眉倒竖,恼火起来:“难听死了!什么年代了,还小开小开的。不许这样称呼我,听见没有?”
  
  “怎么,这个称呼不对吗?”友松有点诧异,“听人家说,你爹是‘公馆人家’的老板呀。”
  
  咪咪再大大咧咧,也对友松的话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啊?真以为这是好话?看上去你岁数比我大不少,真的不懂?”
  
  友松挠挠头,一脸苦相:“我真的那么显老吗?看来年龄是隐瞒不住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来自三十年代的一个幽灵。王小姐,多有得罪,对不起。”
  
  咪咪又被逗乐了:“好吧,幽灵先生,那么我问你,你刚才看见另外一个幽灵了吗?”
  
  “另外一个……幽灵?”
  
  “刚才我上楼时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白衣服的,在我前面上的三层楼,我上来却找不到她了。想想她只有从你过来的那道楼梯下去。你见到了吗?她是谁?”
  
  “没有啊,我什么人都没见到。”友松的眼珠转了一圈。
  
  “那么,她真是个幽灵了。无所谓,这座楼里的鬼够多的了,不在乎再添上个把。不过这个鬼长得还真不错。你为什么从那里上来呢?不知道那边的楼道走不通吗?对了,你昨天晚上好像也是在那边不见的。”
  
  “习惯了。我住的房间靠那一边楼梯,餐厅营业时我不想从二楼那些包房前走过,怕你老爸不高兴。我这种打扮不伦不类的,影响了你老爸的生意可吃罪不起,干脆从三楼绕一下吧,也多走不了几步。”
  
  想起刚才老爸劈头盖脑教训自己的腔调,咪咪很能理解友松的顾虑。咪咪现在能看清他了:友松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颀长,面部线条分明,朦胧的眼神带着笑意,一身浅灰真丝休闲西服,没系领带,蓝色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整个人显得随意而潇洒,看不出有什么不伦不类。
  
  这个人还蛮等样的,衣裳颜色搭配得也不错。咪咪在心里对他评价。
  
  “为什么人家说你是个神秘人物?我看你也是,总是喜欢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
  
  “你爹为什么会选中这幢房子?因为这房子很有味道,从这里可以看到上海的过去,所以许多人来这里吃饭,无非是想寻觅一种旧日的气氛。我喜欢在夜里一个人上下走走,那时这座楼里最安静,有时候,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生活在哪个年代。而你说的‘阴暗角落’里,完全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在黑暗中,看不出今天的破败。那些尘封的房间和走廊,好像把时间也尘封了,我走在那里会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一步一步,恍惚间走进了几十年前的唐公馆。我会看到当年唐公馆的情景,各色各样的人物——真的,你别笑,就像身临其境,很真实的。”
  
  “你见到的是唐公馆的鬼魂聚会吧?有没有看见姨太太曼卿,那个吊死鬼?”
  
  “曼卿是谁?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逼真了,连那些人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看得很清楚。有一次在大厅里,看到许多人在跳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身珠光宝气。隔壁厢房门里‘西屋’无线电放出的唱片音乐,是As time goes by——《卡萨布兰卡》的插曲……”

  咪咪觉得友松这个人挺有趣:“《似水流年》?不过听说唐老头这个人毫无情趣,他会听英文歌?”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他儿子儿媳吗,据说都是洋派得很。对了,唐老头自己也经常去舞厅呀,不至于太土。”
  
  “他儿子又没死。看来你应该知道曼卿。说实话,你半夜三更在楼里乱逛,真没见过曼卿和唐德鸿他们?”
  
  “好吧,不开玩笑了,除了唐大卫,唐公馆里别的死人我都没见过。”
  
  咪咪不知道唐大卫是谁,倒是对友松本人越来越感兴趣:“说了半天,你是干什么的?”
  
  “本人为外国传媒打工——在BBN的办事处。”
  
  “哦,怪不得那么小资,外企白领。”
  
  “不不,我是蓝领。”友松拽着自己的蓝衬衣领子说。
  
  咪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肚子饿了,想去吃麦当劳。怎么样,一起去吧?”
  
  友松略一沉吟:“下次我请你客,今天还有点事,算了。”
  
  咪咪走下楼去,没有注意到友松又消失在另一头。
  
  走过大门口的小平房时,咪咪想到今晚一直没见到石语,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会知道那张照片的故事。
  
  照片,对了,照片上的那个漂亮妹妹像谁?咪咪想起来了。
  
  虽然只是如惊鸿一瞥,咪咪却断定,刚才自己在楼上追丢的那个女孩,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个。
  
  石语啊石语,哈哈!咪咪得意非凡。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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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这时,领班小陈匆匆赶了上来,叫住咪咪:“王小姐,厨师长请你马上到厨房去。”
  
  “叫我咪咪,什么小姐不小姐!他找我做啥?”
  
  “好像是……是王老板有点不舒服。”

  虽然王老板兄弟俩什么都没说,但边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气氛不对,谁都看到了王老板蜡黄的脸色和大厨的张皇失措。咪咪陪着王老板离去后,有关王老板和“那个东西”照面的消息已经在餐厅雇员中悄悄传开。在“头胎”王老板走开后,“二胎”大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餐厅的最高首长,在员工面前,他竭力摆出镇静的样子,但是谁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今天晚上,生意好得出奇,但王老板一走,餐厅的整个气氛都仿佛起了微妙的变化,本来严格规范的服务程序接连出现问题,两名领班不断开展“危机公关”,神经都快绷断了。领班小陈刚在二楼的小包间里对一位满脸脂粉的老妖精使完了浑身解数,便气急败坏地来到走廊上,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见到的每一个侍应生:“你看见老克勒凯文了吗?”
  
  大家想起,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凯文了。
  
  这就是说,领座和茶水都出现了问题。虽然这个档次的餐馆人力配备是很充足的,但是今天生意好得出奇,缺少个凯文就麻烦了。刚才那位自称“颐小姐”的老妖精就是在电话订座时确认了凯文在班,入座后见不到凯文便歇斯底里大发作,掀起的声浪差点震破了真真的耳膜——因为真真居然顶替凯文来给她上茶。
  
  闻讯前来救火的小陈很惊讶那么高分贝的声音竟会出自一个看上去如此衰朽的身躯。终于小陈弄明白了,原来八十岁的颐小姐是唐师母一个七绕八拐的远房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到唐公馆自然是一趟怀旧之旅,照她的说法,已经有四十八年没有踏进这座小楼了。小陈自然算得清这笔账,老克勒凯文是唐泽元他太太的外甥,自然也属颐小姐亲戚之列。本来小陈就对唐家的一切怀着本能的敌意,这一次受了颐小姐的气后,心中那股邪火自然想要出在凯文头上。
  
  只是凯文似乎失踪了——本来,若他在场,今晚的许多不快都不会发生。
  
  小陈决定先向今晚临时坐镇的“二胎”大厨报告。
  
  大厨在接到小陈的报告后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手里的炒勺仍旧叮当乱响。今天晚上他实在是受够了,从他老板哥哥的遭遇算起,似乎事事都不顺心。小陈本来也算个拎得清有担当的角色,这次怎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来禀报。
  
  小陈毕竟善于鉴貌辨色,不想自讨没趣,遂说了句“我们再找一下”便退出厨房。
  
  走到走廊上的小陈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王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老板“头胎”已然让小陈看不起,他那个二胎兄弟在小陈眼中更是个无能之辈,全无应变能力,还摆出一副像煞有介事的腔调。
  
  冷静下来后,小陈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从王老板的失态开始,餐馆里隐藏的某些个神秘角色今天好像又开始登台演出了。
  
  公馆的底层和二层的大部分,晶莹剔透的枝形吊灯下,宾客满座,衣香鬓影和美酒佳肴在璀璨的光影中编织着一幕繁华的海上旧梦,尽管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但毕竟是一番纸醉金迷的热闹景象。
  
  衣冠楚楚的宾客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花团锦簇的后面,楼内灯火阑珊处,却是另有一般模样。当小陈带着侍应生阿新走入黑暗的楼层一角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他在午夜游走于公馆上下时从未感受过的。
  
  年久失修的地板在两人脚下咯吱作响,暗淡的光线勉强透过灯泡上的积尘,难以照亮黑暗的走道,只在墙上画出些斑驳的影子,模糊而又光怪陆离。小陈有时感觉哪道影子在蠕动,好像随时会从中间伸出一只爪子来攫取什么。
  
  今晚公馆里的气氛不正常,自己的心态受到了影响。小陈终究还是在心中保持了一分冷静。
  
  该死的老克勒到底在哪儿?还在公馆里吗?
  
  这些天发生的事太邪了。那一夜,小刮刀是不是从这里走向死亡?阿林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今天的王老板呢?
  
  原本对唐公馆里的古怪事件抱着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态度的小陈,第一次惴惴不安起来。
  
  因为今天他卷入了,由于这个该死的领班身份,没有选择,他必须出面。另外那个领班老陆,一个世故圆滑的老家伙,很自然的置身事外。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出面平息颐小姐的怒气,他发现凯文没有在岗,他去禀报“二胎”,于是,他就应该去找人。老陆只要摆出很忙的架势,匆匆游走于各间包房之间,便可以造成事不关己的局面,而小陈发现甚至连跟老陆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小陈有种预感,老克勒凯文是又一个倒霉的家伙。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小陈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看到凯文半张着嘴,毫无生气地倒在某个阴暗角落厚厚的尘埃中,不会令自己太震惊。不过真要置身于这个场景中,年轻的小陈还是……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边上同行的侍应生阿新早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在三楼常年被封闭的那段走道前,小陈几乎是在拖着阿新走,他有些后悔没有带手电筒。那里堆放的杂物似乎有人挪动过,留下了一个可以让人侧身通过的空隙。小陈正要过去,却发现阿新把自己死死拽住。他低低骂了句粗话,甩开阿新的手,挤了过去。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小陈只得伸出脚探路,不时踢起一阵尘土,飞进自己的口鼻中。小陈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让他踢到一具人体……然而,当小陈再一次抬起脚时,碰到的似乎是一条腿。
  
  他硬是把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口。


  眼前忽然一亮,那是一根火柴的光芒,然后变成了一支烛光。烛光往上照亮了一张可憎的面孔。
  
  金嫂。
  
  金嫂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小陈,却面对着那扇著名的房门喃喃自语。
  
  惊魂初定的小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感受得到她语气里的怨毒。
  
  小陈又仿佛看见了那扇门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具躯体在慢慢转动……他觉得几乎难以抑制把眼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撕成碎片的冲动。
  
  这时,阿新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又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陈只得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转身离去。
  
  底层、二层和三层,所有平时无人居住的角落都找遍了,没有见到凯文的踪影,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身。这使小陈感到困惑,他不会溜出去吧?但这不是凯文的作风,也不是餐馆任何一名雇员的作风。
  
  不过,那一扇扇经年不开启的黑暗的门后,他们没有搜寻到。不知里面是什么情景。如果凯文倒在某一扇门后面呢?
  
  要说对唐公馆的熟悉,整个37号里面,除了金嫂就是凯文了,他不应该迷失在这座不大的楼房里,他也应该知道忌讳,知道什么地方不该去——当然小陈认为这种忌讳完全是狗屁。
  
  这时,精明如小陈,竟也无计可施。虽然徒劳而返,但是从三楼下来时,两人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下到底层时,小陈正考虑的是这个局面如何收拾,久等的老妖精颐小姐会不会再发雌威。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小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克勒!”身边的阿新惊喜地叫了出来。
  
  小陈恶狠狠地抓住老克勒凯文的袖子时,发现触手处湿漉漉的。老克勒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认识他。小陈看他的脸色,也和刚才王老板的一样蜡黄。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凯文弄到杂物间坐下,阿新端来一杯水,放在凯文嘴边。
  
  好一会儿,凯文才有了点缓过神来的样子,自己端住了杯子,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张破旧的椅子,好像被上头卷曲的花叶纹饰吸引住了,对两人的问话,却是充耳不闻。小陈注意到,凯文汗湿的月白色中式工作服上,有大大小小几片发黑的污迹,显然是蹭上的尘土。
  
  “你究竟碰到什么了?”小陈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过了一会儿,凯文方才轻轻地回答:“没啥。”
  
  小陈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下,示意让阿新走开。阿新悻悻地走了出去。
  
  小陈再问,凯文只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铁嘴钢牙,小陈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老克勒的嘴。
  
  小陈表示要送他去医院,但是自己都听出了话语里言不由衷的味道。凯文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出门去,把脸色凝重的小陈留在身后。
  
  凯文刚才应该是从后门那一边走过来的。他去那边干什么?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小陈觉得,这可能会是个永久的谜。以凯文的性格,他不愿意说的话,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小陈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匆匆走出杂物间,重新开始在餐桌和包房之间的游走,不时欠身低声了解一下客人的需求和感受,或者凑趣地轻轻搭上一句话。他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鉴貌辨色的本事,加上彬彬有礼的做派,让每一名食客都感到自己是重要人物,在这里受到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尊重。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和侍应生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侍侯,这样,食客们既觉得自己没有被忽略,也没有在别人环视下用餐的不自在。所以,领班小陈在熟客们尤其是一干太太老太太中间口碑甚佳。这也是小陈受王老板器重的主要原因。
  
  只是眼下小陈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着今晚发生的事。
  
  小陈从心底里看不起凯文。五十多岁的人,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一辈子没有过什么正经职业。他在生产组里和一帮婆婆妈妈消磨掉了十多年时光——据说还是“照顾”他的。后来到处瞎混,教英语,教钢琴,一班老克勒都有这么点三脚猫看家本事。好像他最后又下海做生意去了?显然连裤子都赔掉了,现在居然跑到37号来跑堂。在这里他又算什么?boy不像boy,当侍应生又做不来,算个餐馆的点缀,被王老板展示给吃客们看——唐家的亲戚——和猢狲出把戏差不多。虽说他家里不是像唐家那样的大户,但毕竟也是老人们说的“好人家出身”,混到这步田地,也算坍台坍足。
  
  小陈嘴角边露出不屑的冷笑。
  
  老克勒是有点可怜——上海人说“罪过相”。不过有什么人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克勒凯文也一样,落到做堂倌的地步了,还鼻头朝天,标劲十足,他还当自己是唐家“表少爷”身份?

  只有金嫂,虽说神经兮兮,却唯独在凯文面前好像脑子有点清醒,从来不撒野,真还拿他当表少爷待。
  
  不过金嫂是真的脑子不对了,还是只是一种假相?
  
  小陈不由得有点好奇,老妖精颐小姐见到凯文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当小陈再看到凯文时,他已经换了身工作服,端起了茶具,依旧是往常那副倨傲的神色,下巴颏抬起,双唇紧抿,只是脸色显得苍白憔悴。阿新早已经绘声绘色地将老克勒失踪事件对众人讲述了几遍,在凯文经过时,人人都以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老克勒凯文此时感到的仍然是刻骨铭心的恐惧和震惊。
  
  和领班小陈一样,唐公馆里的灵异传说在他看来纯粹是无稽之谈。谁能比他更了解发生在这里的陈年往事?也许是金嫂。但有多少事是他知道而金嫂全然不知的,毕竟两人在唐公馆的地位不同。
  
  餐馆里,人人都看着他骑着那辆“兰苓”老坦克——多少年前凯文的亲姨妈、唐家少奶奶送的礼物——来来去去,晚间偶尔留宿不走。他有时也会在楼里上下踱步,如同三十年前或四十年前那样,但不像金嫂友松他们总是幽灵般的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对围绕着37号的种种传说,他完全是抱着另外一种心情来看待。多少年以来,他就不相信会有什么怨灵的影子出现在某处角落里。
  
  但是今晚——他认为是绝不可能的景象出现了,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紧缩,在膨胀,在冷冻,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脏将在狂跳之后永远停止。他希望这是一场恶梦,但不是,眼前见到的一切远比他做过的所有恶梦都可怕。一切在他眼前骤然定格,随即变暗、缩小,他觉得自己正坠向极黑极暗的深渊。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张脸在上方俯视着他……等那张脸消失后,他发现自己所躺的那个地方,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的他如在云里雾里,恍恍惚惚想不起自己置身于哪个年代……

  慢慢的,他想起了什么。确实,周围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如同时间在这里停止不前,但是仔细看去,时光还是在这里悄悄刻下了印痕。这里,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进来过了。这一刻他的惴栗,不亚于刚才……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直到被小陈抓住胳膊,他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就如他不知道先前自己是如何走进那间屋子一样。
  
  现在凯文回想看见那个景象时的感觉,仍是不寒而栗。他想到希腊神话里一头蛇发的美杜萨,每个看到她面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刚才,自己就是这种感觉,在下意识中,他的血液在瞬间凝结成冰,身体迅速变成石头向下坠落……
  
  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不会向任何一个人诉说,永远不会。

  颐小姐所在的包间是所谓维多利亚风格的。在昏黄的烛光里,弥漫的似乎是那个年代的氤氲。老太太端坐在一张双人沙发的一侧,枯瘦的手搭在扶手上,身后是高高的弧形外卷靠背,在她的小腿旁,是沙发精致的褶皱裙边。
  
  小陈走进去时,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马普尔小姐——那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英国乡村侦探。这种错觉不单是来自房间的装饰风格,还因为这时的颐小姐和先前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妖精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她正襟危坐,腰板笔挺,举止得体,活脱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而且,壁炉里吐出红色的火苗,在这种天气,房间里就显得闷热——这也像马普尔小姐的习惯。
  
  不过小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但颐小姐不是马普尔小姐,甚至连壁炉的火苗都是光电营造的效果。
  
  小陈俯身给她斟茶时,闻到了一股酒味,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颐小姐要的那支红酒已经见底。
  
  然而颐小姐还要餐后酒。
  
  这时的颐小姐变得通情达理而且兴奋起来,在小陈带着歉意告诉他凯文因病已经离去后,她似乎刚想起还有这么回事,只是随口表示了遗憾:“那好吧,请你转告他,只能以后再会了。”
  
  其实是凯文自己不愿与颐小姐照面,借口当然是身体不好。还是死要面子。
  
  小陈有点后悔提醒了颐小姐。
  
  接着,老太太滔滔不绝地开始谈起早年的唐公馆。
  
  小陈彬彬有礼地在恰当的时机插上一句话,或发出一声表示赞同的感叹,尽管颐小姐的话他大半没有听进去。他实在看不懂,到底什么才是她的真实面目呢?是先前那个暴戾的老妖精,还是酒醉后那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总之和别人不一样,颐小姐在清醒时像个魔鬼,倒是酒醉后变得和蔼可亲。
  
  不过在她开始贬损唐家姨太太曼卿时,小陈的看法又变了,只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看着真真搀扶着步履不稳的颐小姐向外走去,小陈方才松了口气。

  终于摆脱这位老太太了。不过最后她说了些什么?总之和唐家三代男人有关,小陈只感觉她的语气怪怪的。仅仅是醉话吗?
  
  
  咪咪陪王老板回到了家里。王老板执意不去医院,只说自己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一时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他不会告诉咪咪自己遇到了什么,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知道了多半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咪咪发现,母亲照例不在家,肯定又是在离这里老远的哪张麻将桌上。她知道老娘的嗜好,除了电视剧就是麻将牌,今天显然没有她要看的电视节目。
  
  老爸似乎完全恢复了,只是精神有些委顿。咪咪自作聪明地判断:老爸一定是低血糖,饿的。想到这里,她立刻觉得如果不马上吃一个麦香鸡的话,自己也要低血糖晕倒了。
  
  家里没什么可吃的,老娘不知道他们会回家,自然不会给他们准备晚饭。但即使知道他们要回家,只怕她多半也会在天昏地暗的麻将大战中忘却。
  
  硬塞给老爸一杯糖水后,咪咪决定继续完成被小陈打断的麦当劳之行。
  
  咪咪对新居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索性叫了部车到市中心,她可不会像老爸那样去考虑什么支出成本。一路前行,车窗外是跃动着的上海秋夜,流光溢彩中,交叠着温柔和狂野,真实和梦幻,咪咪的心情很快变得愉快起来。
  
  前面不知是红灯还是堵车,咪咪乘坐的车停了下来。这丝毫影响不了咪咪的心情,她探出头,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过街天桥,人行道上有几株法国梧桐。空中飘荡着几点斑驳的光影,定睛看去,竟是几片梧桐叶在秋风中欢快地打着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迟迟不肯落下。咪咪觉得有趣,再往上看,那黑黑的夜色也似被五光十色的都市灯火托起在天上,无法落到地面。
  
  咪咪正注目间,却见有一片落叶从空中急速坠落,还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瘦弱的身躯从过街天桥上跳了下来。
  
  咪咪吃惊地捂住嘴。她绝对没有想到,夜色的浪漫会在瞬间变为残酷。
  
  她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一幕竟然和荣福里37号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紧密相关。


  对许多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石语在十八年前拍摄的底片上发现了一个幻影。他在寻回记忆的同时把鬼魂也给招来了吗?
  
  王老板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看见了一双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他下意识里早就在等候这一刻。他将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咪咪今天一心想吃麦当劳的念头注定要落空。她似乎见到了照片上的漂亮女孩,但是占了石语上风的得意片刻间便烟消云散。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咪咪,第一次目睹一条人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失,脆弱得犹如树上飘落的一片秋叶。
  
  老克勒凯文站在唐公馆的天井里,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天空中暗淡的月亮,心中浮现出一段著名的文字:……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直到现在他都不愿相信早些时候目睹的情景是真的……
  
  小陈则在冥思苦想中。颐小姐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令自己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
  
  这些人中,今夜唯有石语睡得死死的,连梦都没有。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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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阴阳界

  石语一早就在唐公馆和助手一起忙开了,在这里的摄影工作正式开始。不过有件事令他疑惑不解,他想和经纪人小钱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如计划、创意什么的,以便和《时尚圣经》进一步沟通,小钱却在电话里大淘其浆糊,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石语觉得这不像那个精明能干的小钱。照过去和小钱打交道的经验,是不是他又要出花头了?但也不像,似乎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心虚得很。

  这个钱剥皮,真是天晓得。先不管他,乘着大好的阳光,石语要赶拍一些公馆外部的镜头,毕竟建筑摄影是颇受时空限制的。

     石语发现要拍下建筑的全貌不太容易,毕竟弄堂太窄了,退无可退,除非用鱼眼镜头,否则绝无可能在荣福里拍摄,而《时尚圣经》也绝无可能去刊登一张鱼眼镜里变形的唐公馆照片。他庆幸当年唐老太爷或者唐德鸿的设计,在荣福里看到的只是建筑的背后,而他最需要拍的的是建筑的正面。于是,他把视线投向被拆的隔壁弄堂,他可以爬到南面还未被拆掉的房子楼上去取景。

  在石语眼里,唐公馆是个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从建筑艺术角度而论,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唐德鸿这类土财主设计思想的产物。但是,星移斗转,历经一甲子春秋,它披上了一件历史的外套,如今人们要看的是就是它积淀的时光和沧桑,想从里面拾得旧上海回忆的一个碎片。如何表现它?石语将这次约稿看作是个挑战,他不想中规中矩地一味追求所谓对透视,景深、变形、对比、质感的控制,他要在里面注入自己的主观色彩——把他从小到大对这座建筑的感受、理解推销给《时尚圣经》的读者。他认为,自己是艺术摄影师,而不是媒体摄影记者。

  虽然旧房的楼板在脚下发出让人提心吊胆的呻吟,似乎这座被废弃的石库门房子随时会垮塌,但是进入创作状态的石语,却全神贯注于几架照相机,调节着机位,换镜头,取景,拍摄。

  镜头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王老板走进了唐公馆,陪着他的是咪咪。这令石语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多想。

  等石语爬上第三栋旧房时,已经感到有点累了,他又拍了十多张,然后让助手先将部分器材送回去,自己先休息一下然后收工。

  这时候他方才放松心情,坐在一张帆布折叠小凳上,喝着矿泉水,懒懒地打量着周围。

  这里原先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墙上照例由岁月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那大小不一的几块发白的长方形,原先应该是镜框之类,是主人的家庭留影,或者是他珍视的奖状;这边像是放五斗橱的地方;床铺的位置太明显了,看一眼墙壁和地板就清楚。

  如今人去屋空,但是房主人将他多少年的生活印记留在了这间房子里。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已经无关紧要,现在只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感慨。不久,这些印记连同这座房子都将不复存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打断了石语的思绪。是助手回来了?似乎太快了些。石语疑惑地转过脸,出现在门边的是咪咪。

   咪咪不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似乎有点心事,但见到石语时,立刻眼睛一亮。

  石语暗暗好笑,这女孩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忍不住了。

  “怎么,没睡好?”石语看见咪咪眼圈有点发黑。

  “是的,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跳天桥自杀。唉,真是的,还是一个穿戴相当考究的老太太。听人家讲她神经有毛病,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在追她。……不谈了。你怎么拍张照片要弄那么多设备上来?像地质勘探队一样。”

  石语知道她是指两个三脚架而言。

  “一张照片?就这座楼的正面,我至少拍了七八十张,最后能用一张就不错了。”石语没有告诉咪咪,这次拍摄不但是用一大堆底片,还要用时间来堆砌出来。他打算不同天气状况下再拍一些。

  咪咪夸张地耸耸鼻子:“怪不得你们那些影楼要价这么高,斩起客来比我老爸还凶。石老师,你拍了那么多照片,送我一张行吗?”

  “没问题。你要什么样的?”

  “就要前天我看见的那张漂亮妹妹。”

  石语一时语塞。

  “舍不得就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两件事,你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这总可以吧?放心,你不会吃亏的。第一件,是照片上的指纹从哪里来的;第二件嘛,和照片上的那个妹妹有关……”咪咪笑眯眯地停下话,看着石语。

  石语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女孩还真不简单。他也盯着咪咪看,直看得咪咪心里发毛。

   “告诉我。”石语一脸严肃。

  “那么严肃做啥,像真的一样。说就说。”咪咪毕竟沉不住气,先把在侧门边发现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等会儿我过去看看。”石语认为这也许只能说明小刮刀当时走的路线,他早在月塘听小同说过了,只不过现在知道了小同说的底层的门是哪一扇。这似乎无关紧要,石语想弄清的是那指纹究竟是不是小刮刀的,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太偏执了。这里的房主走了,却留下了他多年的生活印记;小刮刀走了,是不是也把他的印记留了下来呢?石语实在太想在这团混沌的迷雾中找到一个能让他走出去的路标。

  发现石语没什么反应,咪咪有些失望。

  “再说那个妹妹吧。”咪咪双手比划出照片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

  石语猛然抬头。

  “就在唐公馆里面,我在楼梯上看到她在往上走。虽然只看了一眼,我发现她长得还真不错。她不是去找你吧?”咪咪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但随即又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

  石语手中的矿泉水瓶在不知不觉中被攥裂,水溅了一身,他都浑然不觉。

  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竹叶至少三次出现在附近,这次是进入唐公馆了。她,或者“它”究竟想干什么?

  窗外碧空如洗,艳阳高照,石语却感觉被一片诡异的阴冷包围,一直冷到骨髓里。

  “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石语眼前是咪咪关切的眼神。他很快定下神来,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我有点累。”石语掩饰自己的失态。

  咪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好,你应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

  石语觉得什么不说也不行,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她是我在云南插队时认识的一个当地知青,名字叫竹叶,曾经是唐老头的孙子,那个……那个叫唐大卫的女朋友。”

  “不是你的女朋友?”咪咪有点失望,但随即又想到:“不对!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怎么还那么年青?”

  石语发现自己在精神恍惚间说漏了嘴,于是马上说:“我指的是照片上的人,不是说你看见的那个——你真看见了?”

  “我骗你做啥?真的就是她嘛!”

  “楼梯上白天都是暗暗的,晚上你看得清什么?你不是只看了一眼?错觉吧。”

  “那先不管这个,”咪咪被石语说得脑子有点乱,于是就说:“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小刮刀身边去的呢?”

  “我也想弄清这件事。不过是不是小刮刀死前照片就在那里,还不好说。”

  “那么,照片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你刚才不是只要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告诉你了。”

  这时石语听得楼下有一阵喧哗。咪咪探出头去望了一眼,说:“是黑皮。他怎么又来吵了?”

  石语正庆幸那个黑皮转移了咪咪的注意力,不料咪咪很快就缩回头接着说:“你真会钻空子,没劲。那个什么竹叶子……是谁的女朋友?”

  “唐大卫。”石语勉强又说了一遍,却觉得身上打了个寒颤。

  “这名字我听说过。对了,昨天晚上友松好像这么说——除了唐大卫,没见过别的死人。”

  “友松?那个神秘房客?”

  “你们怎么都那么说他?我看他没什么神秘,人也蛮等样蛮有意思的。唐大卫究竟是谁?好像你们都知道他。”

  “他是唐德鸿的孙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咪咪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二十多年前死的唐大卫,友松的意思是似乎看到过他;唐大卫的女友在石语或者说小刮刀的照片上,又在唐公馆出现,而容貌还那么年青……

  石语却觉得心在渐渐下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友松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石语的助手出现在门口。

      黑皮名如其人,肤色黝黑,是那种在上海“下只角”常见的委琐男人。他们终日流连于麻将桌前,脖子上挂着不知真假的金链条,一身廉价的夹克,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从事什么职业。

      眼眶下带着黑影的王老板不耐烦地站在台阶上,丝毫没有把黑皮请到屋子里的意思。

      原来黑皮认为他哥哥小刮刀既然在“公馆人家“出事,他的死就应该算作工伤,要求王老板支付医药费、丧葬费、抚恤金,甚至还有什么“精神损失”补偿。从小刮刀死后,他已经是第三次找王老板交涉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哥哥是供应商,我和他之间就是生意来往,不是雇佣关系——不是雇佣关系你懂吗?他又不是我店里的职工,哪里来的‘工伤’?再说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小平房里去做啥?”王老板夹着香烟的手指向前面的小平房。

      “人已经死了,我也不追究这件事。你跑来要我赔偿,那不是笑话嘛!他和我没有结清的账,都在账本上,钞票会付给你,一分钱都不会少。至于你其他的要求,对不起,谈也不要谈。”

      黑皮冷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只晓得人死在你这里,钞票就要你出,别的我不懂。死人就在医院里太平间放着,你一日不出钞票,我放他一日,一年不出,我放一年,横竖到辰光你来会钞。我也没啥事情,日日到你这里来讨债。中饭当然你请客,听说你们的公馆菜味道不要太好!”

      黑皮边说边摇摇摆摆地往台阶上走。

      王老板手中的香烟略动了一下,便有两个身影从他身后闪出。

      黑皮发现眼前突然一黑,抬头观看,只见四只眼睛从上面冷冷地盯着他,原来是两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小伙子挡在他身前。

      “公馆菜你还是不要吃,价钱太贵。外头大排挡的盒饭,只要五块一客。”王老板嘴边露出讥讽的笑容。“再讲小刮刀也不是死在我这里,是死在医院里的,照你的说法,你应该问医院讨钞票去。”

      等石语和咪咪他们走进天井时,听到王老板正在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假使你拎得清,马上把人送殡仪馆,三天之内烧掉,拿发票到我这里报销火葬费——这是看在小刮刀面上。过了三天,一个铜板也没有!”

      黑皮愣愣地站着,想要开口说什么,却马上被王老板截住:“你不要不识相!再罗里八嗦——你自己有数!”

      王老板说完就转身进了大厅。

      石语心中突然一亮,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几步追上了嘟囔着离去的黑皮。

      “我是你哥哥的同学。”石语开门见山。“不晓得他哪天大殓?我大概没时间去了,你就帮我买只花圈……”他说着递上五十块钱。

      黑皮戒备的神情立时化为一脸笑容,钞票消失在迅速合拢的五指间。

      接下去的谈话就很容易了。不过石语注意到,直到分手,黑皮都没问一声花圈上的落款怎么写。

      王老板坐在雪茄吧即原来的西厢房里,不以为然地对石语摇着头:“你的钞票算喂了狗了。我打赌,今天下半天这张钞票就会在麻将台上输掉。黑皮这票货色,要是真的会给小刮刀搞个大殓,我‘王’字颠倒过来……”

      “你不是还给他报销火葬费吗?”

      “算了,买个太平罢了。火葬费算啥,毛毛雨!黑皮这种无赖,营业时来吵一次,我生意要敲掉多少笔?烧几个小刮刀都够了。你也是开店做老板的人,这笔账算得清。”

      石语不得不承认,王老板为人精明,处理事情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但是,自己这张钞票也不是白给的。这一点,他不打算多说。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石语:“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十多年前在上海滩上的名声就乓乓响。这次到我这里来,也算是我们有缘分。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有数。”

      王老板显然已经对自己做过一番调查。石语刚想说什么,被王老板抬手阻止了。

      “我是诚心诚意想请你帮忙。坦白地跟你说,昨天晚上,我……”

      石语听王老板讲述了一遍昨天晚上他见到“两只脚”的恐怖经历。

      “老克勒凯文肯定也碰到什么待续了,就是死不肯开口。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犟头倔脑,他不愿意说,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这里的人都差不多成精了,谁都看得出。不瞒你说,我今天宣布每人涨百分之五的工钱才稳住大家,不然说不定会来个卷堂大散。”

      王老板告诉石语,自己是把在日本赚到的辛苦钱再加上银行贷款孤注一掷投到这家餐馆上,一开始就走的是高端路线。如果不是37号的低租价,打死他也不敢经营这种档次的餐馆。一旦经营失败,他将血本无归。

      “……甚至是无家可归,连现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我也算了,从小苦惯的,但是咪咪怎么办?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撑下去。我老早就晓得,这座老公馆一向名声不好。别的不说,从我接手之后,怪事层出不穷,从老关夜里看见唐大卫开始,到小刮刀莫名其妙的死,再是小刮刀显灵,昨日就是我亲眼看见了,还有老克勒,虽然他什么也不肯说。”

      王老板小心地把香烟灰弹进一只空烟盒。

      “照我看,是唐家的死鬼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老公馆被外人占据,所以从李家住着的时候开始,就不断作怪。这帮赤佬都是冤魂,是厉鬼啊——从曼卿算起,唐德鸿、唐老太,还有后来的大卫,都是死得很冤的。当年道士阿胡子说,曼卿死后是化为厉鬼作祟,所以他用一道符将她封在凶屋里——这话我听我老娘讲过。现在,几十年过去,那道符的法力大概过时了,所以这吊死鬼又开始作怪。昨天我看见的,大概—……”

      王老板心有余悸,他想起的是那双脚上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听上去很荒唐。石语觉得王老板是不是昨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脑子有点不对。但是想到自己前天晚上目睹的情景,他还能说什么呢。

      领班小陈出现在门口,虽然门开着,他还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老板,警署老徐刚来过电话……”小陈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你说好了。”

      “昨天晚上我们餐厅的一位顾客,在回去的路上跳过街天桥自杀了。老徐要来了解一些情况。”

      王老板皱起眉头,转脸对石语说:“你说烦吗?这种事跟我们有啥搭界。对了,不晓得是不是昨天晚上咪咪看见的那个。”

      “听老徐的说法,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叫什么‘颐小姐’的老太,她自称是唐家的亲戚。”小陈又补充说。

      一听“唐家”两字,王老板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是一个!她到底是谁?叫凯文来问问。”

      “凯文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凯文。她订座的电话是我接的,我介绍餐厅特点的时候告诉她有凯文这么个角色,她表示有兴趣,要来见见,不过连凯文的名字都是我告诉她的。她来以后我招待了她半天,这人实在难弄。”

      “她情绪怎么样?你没轧出啥苗头?”

      “她先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后来吃醉了,反而是通情达理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只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太。自杀?我看大概是酒性发作吧。八十岁上下的人,一顿销掉那么多酒。后来帮她叫了一部‘差头’,真真搀她出去坐的……”

      石语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

      “下一个轮到谁?”这次灾难降临到那个什么“颐小姐”头上了。他不相信颐小姐之死是个巧合。二十多年前的唐大卫,十八年前的竹叶和蚱螂,几天前的小刮刀,这一连串的死亡仿佛被一条绳子连在一起,一环扣一环,只是所有的事情都陷于扑朔迷离之中,找不到可以解开绳扣的那一个环节。

      连跟唐公馆有关联的外人似乎都是某种神秘邪恶的力量吞噬的目标。

      下一个是谁?是自己?还是王老板、凯文?或者是他心中不止一次想起又觉得实在不可能的那个唐若琴?

      中间为什么隔了十八年?环节在哪里?竹叶的照片?还是——

      想起前天晚上自己的遭遇,是不是和那个老太太有些类似呢?她在死前看见了什么,是个永远的谜了。如果和自己遇到的差不多,那么,在那种极度恐惧的心理状态下,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可以设想,一个八旬老妪会如何呢?

      唐公馆离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要按自己的计划干下去,无论这个计划多么荒唐,多么疯狂,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试一试。

      咪咪在门口探进头来,看着那几个人的表情,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了?一只只隔夜面孔!”

      王老板随口问了句:“你做啥去了?”

      “给跟屁虫打电话呢。”

      “礼拜天跟他打啥电话……”王老板显然不欣赏那个跟屁虫。

      “怪了,礼拜天就不能打?”咪咪的脑袋缩回门外。

      小陈目送着咪咪离去。石语总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对。

      雪茄吧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因为王老板抽了太多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烟雾缭绕中,沙发上王老板佝偻的身影显得有点模糊。几乎一夜之间,他的精悍和锐气消磨了一大半。在黑皮面前,他是强悍的王老板,现在屋里只剩下石语和他两个人,他就只是个忧心忡忡的阿王。

      石语心想,要是他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些事,从月塘的雨夜到前晚废墟中的惊恐,加上死去多年的竹叶频频出现在公馆内外,精神会不会崩溃。

      但是自己不能和盘托出。

      王老板继续着被小陈打断的话题:“你看,又是一个……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老太婆的死和唐公馆的冤魂作怪没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结?我……准备请道士或者和尚来作法,就像当年唐德鸿做的。不过有没有用天晓得,唐德鸿最后不是也死了?”

      王老板看看石语,仿佛下定了决心:“人家给我看了从前的旧报纸,原来你是……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寻出原因来……条件嘛,你尽管开!”

      石语不禁苦笑,王老板病急乱投医,竟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了。这和前些天小同在月塘说的话差不多,真将他看作了江湖术士。可是谁让自己当年那么招摇,那么热衷于名利呢。他想起那个小院,翠竹,檀香,还有,那老者不赞同的目光。

      这件事,石语决定对王老板坦诚相见。

      “当年我到处演讲,教大家练功,主要是几个地方体委组织的创收活动,我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是那时候掘到的,我就是靠这笔本钱发的。那时全国气功热,阿猫阿狗都是大师,出风头,赚钞票。但是说到底,我教的不过是调节身心的方法,讲穿了就是给自己当心理医生。我可以帮你忙,也需要你配合,不过你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因为……”

      石语将小同雨夜造访的事说了出来,也谈到了竹叶,但保留了一些事。

      王老板的眼睛瞪大了:“我昨天看到的是曼卿还是那个啥竹叶呢?”

      因为绣花鞋的缘故,他坚信自己见到的是个女鬼。

      石语无法回答,理智告诉他谁都不是,但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实告诉他最好闭嘴。

      石语端出了他迫切想了解的事,他要王老板详细介绍一下小刮刀死前的情况,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王老板说的和小同说的差不多,他也说不准小刮刀躺在小平房地上说的是“作孽”还是“竹叶”。

      不过王老板后来去了医院,看到小刮刀在弥留时,突然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地说了一些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又提到了什么“那块石头”,说他“看见了”,“不是我”,好像还有什么“放过我”,“是他”等等,有一大半话王老板听不懂。

      “总之听得我寒毛凛凛。他……他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表情极恐怖,像是看见……看见了……鬼。”王老板好不容易吐出了最后那个字,然后强调:“真的,你当时如果在场,看见他的表情,一定也会这样想的——好像他当时就在跟鬼说话。”

      石语脑海中灵光一现,用滇西方言将那几个词反复念了几遍。

      如同被人捏住了颞关节,王老板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是……是的,就是这种腔调!你怎么知道的?”

      他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在场的还有谁?”

      “在这里有小黑、小陈,还有……厨房管切配的姚建民,隔壁邻舍一帮人,对了——福生,就是金嫂的儿子。记不清还有谁,乱哄哄的。医院里就是我、福生、门卫丁老头,小陈先回这里的。电话打到黑皮屋里,这家伙居然只管搓麻将,一直到小刮刀咽气,都没去医院!小刮刀死,只有他顶开心。”

      “没有一个叫小同的?”

      “小同是谁?”

      王老板忘了石语刚才提到过小同的名字。石语只得再说一遍,顺便说起了十八年前滇西群山之中的那场火葬。

      “小平房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在外头看热闹的就不清楚了。”

      “你们在小平房看到过一张照片吗?”

      “没听人提起过啊。我过去的时候小平房已经乱哄哄了。”

      石语拿出随身带着的竹叶照片,递给了王老板:“那就是我跟你说的竹叶,人死了十八年,照片却在小平房里出现。后来那个小同把它留在月塘。”

      照片早被石语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王老板拿着,手有些发抖,毕竟这是一个十八年前死去的人,而这个死人居然屡屡在他的餐厅内外出没!

      “你一定不要让咪咪在这桩事里面瞎搅!咪咪亲眼看见颐小姐自杀,看见她——”石语指着王老板手里的照片:“看见她在这里出现。你我都清楚,太危险了!别人避开还来不及,她倒好,当作一场游戏来玩。”

      石语几乎是声色俱厉。王老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百分之百赞同。但是——

      “咪咪要是会听我的话就好浪。这小姑娘从小被宠坏了,越是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起劲。我自然尽量不让她卷进来,昨天晚上的事我也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肯定从什么人那里听到风声了。今天是她娘一定要她陪我来。假使……假使她碰到什么危险,拜托你千万要照应她。这小姑娘花样经太多,防不胜防……”

      石语看着王老板近乎哀求的眼神,不知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他才无奈地说:“这是肯定的。但是你真的管不住她?”

      跟王老板的这番谈话,反而让石语感觉轻松了许多。这些天他的情绪如同被堤坝束缚住的洪水,在难以形容的巨大压力下,裹着浊浪漩涡一次次的冲击着堤岸,随时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决堤和崩溃。现在,好像稍稍提起了一处泄洪闸门,尽管只是小小一条缝,毕竟也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他需要有个人可以让他倾诉一些东西,可是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会是王老板。

      下午,阳光明媚,趁着午餐后顾客离去的空隙,石语抓紧时间在公馆上下拍摄。这类建筑内部的摄影,用自然光拍摄对光影、光位、光度的掌握和控制和使用灯光拍摄完全不同。石语想表现的是他对这座旧建筑的理解,拍出他的感受,他要将这座房子里面的过去和今天都留在同一个画面中。这个时候,他早已把《时尚圣经》抛到了脑后。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30 22:33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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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暖暖的秋阳,柔和如梦,透过窗户洒进来。不易察觉的点点金光闪烁着,那是漂浮的细微尘粒。揉进浮尘的阳光,背后的景象是迷离的,光影和轮廓,色彩和线条交融在一起。石语甚至觉得,连时间也在这里头悄悄融合、渗透,他在把时光和老宅一起收入镜头。

  阳光在不经意间变化,挪移,从薄木镶边的法式圆桌面上,悄然爬上了壁炉前旖旎卷曲的铸铁花叶,渐渐的,房间深处的拱形橱顶出现了一弯淡淡的光泽,勾勒出犹如天鹅颈般的浮雕线条。

  石语这时才发现,黄昏将至,散淡的余晖如水一般在房内流淌,将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慵懒的金红。他觉得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产生了错位,自己仿佛置身于简•奥斯丁书中的氛围。

  感动中,他按下了快门。他不知道,自己摄入了这一年上海秋天的最后一抹阳光,很快,他将在一场无休止的阴雨中徘徊,迷茫,苦苦挣扎。

  等石语和助手小余一起收拾完器材,已是暮色四合,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昏暗。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张苍白的脸在门外闪过,没有表情的目光对房间里一瞥,随即隐没于暗中。

  小余又累又渴,拿起自己的水瓶一饮而尽。他注意到石语进入创作状态后便如中了魔一般,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也没有喝一口茶。跟着这样的老板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明白。

  石语目送归心似箭的小余匆匆离去,便转身去准备另一批器材。

  今夜要用的器材。

  王老板又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里已经没有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迹,地上的碎玻璃已经被打扫干净。

  警署的老徐来过了,无非是问问那老太婆喝了多少酒,情绪有什么反常之类,好向美国领事馆通报——原来颐小姐是美国籍。老徐跟王老板很熟,私下说起,老太婆的血液中酒精含量高得吓人,醉酒是无疑了。至于她在美国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只有美国人弄得清。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地将唐公馆最近的怪事告诉了老徐。老徐嗤之以鼻,认为王老板生意上压力太大,以至于神经搭错地方了,劝他不妨稍稍放松一下,譬如去歌厅唱唱歌,看看滑稽戏什么的。

  王老板无可奈何,只是自己思忖,颐小姐是不是也看见那双脚了?

  百无聊赖的咪咪坐在沙发上玩弄寻呼机。昨天晚上的事她已经听几个人说起了,个个都是压低嗓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听第一回还觉得新鲜,但听多了就没意思了,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一点实际的,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老爸遇到了什么——老爸自己自然更不会说。要不是老妈一定要她今天陪老爸上班,她就去华亭路淘衣裳了。不过,今天也没有白来,至少,她可能发现了石语的一个秘密。

  石语想过河拆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自己和跟屁虫魏永成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他还没有消息呢?

  这个时间,这段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显得很冷清,几盏路灯,光也是淡淡的,照不出多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了风。秋风扫着一地落叶,簌簌地发出响动,不时有几片飞得高高的叶子扫过人脸,或挂在发梢不肯落下。街上行人都下意识地拉紧衣服,低下头来,加快了脚步。

  星月早已经藏匿在云后,云层将都市的灯光反射成一大片朦胧的淡红。

  地上的废纸塑料袋之类跟着落叶在风中翻卷,夜色把在这条小街的肮脏和杂乱掩盖了一大半。

  一条长长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彳亍。这是石语,他的步子越来越慢。

  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是犹豫不决。今夜的疯狂举动要不要进行下去?如要退缩,容易得很,向后转,两分钟后踏上明亮宽阔的大路,扬手拦住一部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就到家。

  家里有一张舒适的床。

  只是,他还能在那张床上安稳入睡吗?

  他会一夜一夜的辗转难眠。即便睡着了,午夜梦回,他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眼前的窗户吗?

  他会担心窗帘后面会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甚至他不清楚以后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的事物是最可怕的。

  今夜的举动是疯狂,是不可思议,但是他可以对自己说,我毕竟采取行动了,不管有用没用,这是唯一的线索,或者说,是溺水者手边仅有的一根稻草。

  清冷寂静的街上,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但是石语却觉得有被监视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却只有风声入耳。再迈步,又感到背后有人亦步亦趋。转过身去,在一盏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外面,就是浓重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心理作用。石语对自己说。这种环境,这种心境,会产生错觉,不必当真。

  石语记得,路口那座老式街面房子,是两层楼基础上加的第三层,独特的外形很好辨认。转过弯去,就是一座十几年前造的板式住宅。

  住宅楼后面,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慈心医院的太平间。

  但是转过弯去,却依然是两排陈旧的老房子,参差不齐地立在小街两侧。石语只顾四下张望找那座住宅楼,不小心撞在一个油桶改制的炉子上,这大概是哪家小店用来煎生煎馒头的。这下撞得他膝盖很痛,揉了半天,方才肯定没什么大碍。他低低骂了一句,直起腰继续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发现不对,那里是个丁字路口,眼前是一堵工地的围墙。显然是走错路了。

  石语转身回到原来的路口,再接着往前走,他发现自己早拐了一个街区。

  现在石语走在一条向下的通道上。

  慈心医院的太平间设在地下,和慈心医院的住院部隔着一大片荒芜的空地。石语在几年前祖父去世时到过这里一次,还清楚地记得进去的路。

  通道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有一段没有灯光,阴暗中隐隐散发出一股石灰味道。深秋的寒流如影随身,跟着石语的脚步慢慢流进通道。

  午夜,万籁俱寂,石语的脚步在墙壁上的回声听来分外清晰,他便将脚步放轻。但是,耳边仍有声音。他停住脚,侧耳听去,似乎有脚步声还在轻轻回荡,再听,声音却又消失了。

  前面有两盏日光灯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边上是太平间管理员的房间,一排大玻璃窗对着走廊,里面已经熄了灯。石语想,不知有什么可监视的。是怕死人跑出来,还是怕活人跑进去——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自己一定是快要疯了。石语弯下腰,绕过一辆运尸的推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这里是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中转站,生与死的界线,那些人跨过去了,走进永恒的黑暗,将一生留在了后面,还留下了那些可怖的传说。有多少鬼魅灵异的故事是发生在太平间里的?月黑风高,一灯如豆,一个如烟如雾的幽灵,一只枯槁的鬼手,一声幽幽的鬼哭……

  没有退路。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而那道门居然没有锁上。

  有一个人躺在门边。

  石语的心立时狂跳起来。他再一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覆盖在一床黄缎被下,两头露出一顶黑色呢帽和一双薄底布鞋。又是个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石语竭力镇定下来,环顾一下周围。那里,有几排不锈钢冷藏柜,头上是几盏日光灯,光色冷而暗,镇流器在嗡嗡作响。

  每格存尸柜门上都有插标签的槽。石语略一扫视,发现只有两个门上插有标签。他找到标有小刮刀名字的标签,上面的“死亡原因”一栏只有“心力衰竭”几个字。石语伸手去拉门前,犹豫了一下。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陡然袭来:这间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死人,至少是两个。但是犹如当年在雕花楼一样,虽然看不见,听不到,第六感却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流淌,

  轻轻打开柜门,隐隐看得见里面死人的头部。他闭上眼,伸手过去,一颗冰晶在他指间融化,冰凉的感觉,立时便从手指传到全身。

  石语听到导轨轻轻的滑动声,不情愿地睁眼看去,随即便张口结舌,楞在当场。

  那是一个老太婆。发灰的脸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茫然瞪视着石语,嘴巴痉挛似的半张着,露出几颗牙齿,像是刚发出一声惨叫,头发间还凝结着未曾擦净的血块。

  太不可思议了。石语惊慌地侧身再去看标签,那上头明确无误地写着小刮刀的名字。

  他努力定住神,回过头看那个老太婆。只见她脸上的浓妆遮不住死亡的灰色,鼻孔里塞着棉花,身上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是质地做工考究,显然是名牌货。

  空气中居然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而且显然也是名牌。

  这老太婆究竟是个什么路子,怎么爬到小刮刀的格子里来了?

  理不出个头绪,石语只得轻轻道一声“抱歉”,把死者推进柜里,掩上了门。

  石语发现自己一身冷汗。下了最大的决心来实施这个疯狂的计划,却是这么个局面。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分析眼前的情况。

  有人——或者有鬼——想阻止自己的行动,于是先行一步,将尸体调了包?

  不会,自己的计划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死人调包?太费劲了。调换标签就行,那么简单的事。

  于是他来到另一个有标签的柜门前。

  郑袁淑颐,女,八十岁;死亡原因:颅脑损伤。这是标签上的内容。

  难道这就是上午他们在唐公馆谈起的“颐小姐”?很可能,年龄、名字,还有名牌衣服和名牌香水。对了,咪咪看见颐小姐自杀的现场离这里不过两站距离。

  石语无暇多想,再次拉出里面的死者,发现这一个果然是小刮刀。

  小刮刀脸色青灰,还保留着恐惧的表情。石语看了一下他的右手,果然有棕色的油漆痕迹。

  他在临死前到底想说些什么?石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念念不忘“石头”是什么意思?

  石语默默看着他,感到他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没法说出来,把秘密带走了。

  石语掏出一个小小的印泥盒,两张卡片,然后轻轻拿起了死者的手,沾上印泥,开始往卡片上按指纹。从那一晚小同把竹叶的照片留在月塘开始,石语就想弄清照片的来历。前天晚上他怀疑照片是否代表凶兆,昨天就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之不去,那就是想确切地知道,照片是不是肯定在小刮刀死前出现在小平房现场。因为,桌上的灰尘痕迹不能绝对说明问题,也可能是同样尺寸的放大纸留下的印痕。

  找小刮刀的指纹,这种作法太疯狂,也许也太愚蠢,但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些天来,一股看不见的邪恶力量步步迫近他,而他却如同陷身茫茫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感到周围危机四伏,却不敢挪动脚步,不知脚下有多少荆棘陷阱。

  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寻找生机。于是,他抑制住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接触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石语摆脱不了那种屋里不止他一个人的感觉。

  忽然,身边的静止的空气似乎被扰动了。是门开了?显然不是错觉,因为立时便有一阵寒气袭上身来。

  石语立刻停止动作,仔细倾听。似乎有脚步声,很轻很轻。也许,只是这种环境引起的幻觉?

  就在这时,头上的日光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他坐在那里,全神戒备,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脚步声似乎停了。

  石语两耳竭力捕捉着每一点细小的声音。但他很快发现,用不着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脚步就在他身后停止,因为石语感到周围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之,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石语没有回头。虽然看不见,但他凭着第六感,觉察到在自己身后有一只手在缓缓举起,在慢慢摸索。

  石语浑身一颤,两只手指触到了他的头颈,冰凉透心。

  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随之冻结。

  那只冰冷的手在石语脖子上略作停留便缩了回去,香水味却越来越明显。不对,这香味似乎不像是……石语在此时居然还能保持灵台的一点清明。随即他见到眼前浮出一小片光晕,雾一样淡淡的,泛着惨绿,勉强能辨别出下方小刮刀的脸,青烟般在暗中若隐若现,很不真实。

  绿雾漂浮到石语左侧,他看到鬼火似的一点亮,后面是一个黑黑的身影,那鬼火就在一只纤巧的手上,再往上,淡绿光影中是张阴森的面容,下巴、下唇和脸颊下方有点光亮,其余部分都在阴影中。

  鬼火忽然上升,在绿光中显现出一张俏脸。

  “怎么会停电呢?”那是个女孩娇嗔的语音。

  咪咪。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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