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迹·藏迹·寻迹·忘迹 [转贴]

有迹·藏迹·寻迹·忘迹 [转贴]
一、有迹

关于有迹,要从有涯说起。
“吾生也有涯 ……” ——— 这是庄子的话语。

有涯之身,在这尘世里飘泊,一路行去,便是有迹。
有迹是世人的所求。

当然也有厌迹的。
愿随萍水去,不留身后痕。

————————
江生住在江边,江生23岁了。
23岁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开始有一点点风度,一点点成熟,还有一点点寂寥吧?如果他还没有心爱的女人。

江生每天辛劳回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江边眺望。眺望天水深处的晚霞,慢慢黯淡下去。
在江生屋前的堤上,有一棵古树,冠华如盖,浓荫方圆数十米。

这树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乌鸦,一到薄暮时分,这些乌鸦纷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飞回来,在树梢上飞舞,聒噪。
江生从小看着这些乌鸦长大,对这些世人厌恶的精灵,他却倍觉亲切。

他每天坐在这夕阳斜晖里。
一把竹椅,一棵古树、一群乌鸦、一条大江,有时还有一本书,一杯茶 ……
倒也悠然。


发生故事的日子是在五月。
五月是个很“江湖”的季节,梅雨初歇,有浅浅的风尘在阳光下滋生。

那天江生回家,象往常一样。搬了竹椅坐到古树下。
江风轻暖,他忽然有点渴睡,朦朦胧胧里,似乎鸦声也体贴人心地安静了。

这一觉,江生直睡到明月初升,江波皎洁。
然后他被枝叶间的夜露滴醒。

醒来的江生微眯着睡眼,他看见有一个青衣女子,正坐在他的身畔,翻看自己带来的《聊斋》,一本旧书。

江生微诧,这女子是哪来的?
借着月光悄悄打量,是很清秀的一个女孩,读书的模样娴静而又专注。

江生轻咳一声。
听到咳声的女子倏然抬头,神情慌张地站了起来。
江生微笑,他说:“没事,没事。”

女子神色平静下来,低头浅浅一笑,把手中的书,不舍地放下。
“对不起,见您睡着了,不敢惊扰,才悄悄取了来读。”

“难得有人喜欢这些老古董,我很高兴呢。”江生把书又递到女子手中。
“月色太暗,看书伤眼睛,我借你拿回家去读吧。”

“真的可以借我拿回家?”女子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江生。
“当然。”江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本书又值多少钱呢?他原打算索性把书送给这女子的呢,只是初次见面,觉得这样有点唐突而已。

“那真是谢谢您了,我一定会尽快还您的。”女子有礼貌地向江生致谢,然后转身向堤下走去。
消失在月色之外。


第二天,江生就忘了这件事,生计辛劳,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多。
晚上他参加一个朋友的宴会,回来倦得倒头便睡。

第三天,江生被怕老婆的上司抓住陪着喝酒。
听他诉了一夜的苦。

直到第四天,江生才悠闲一点。
黄昏,他搬了竹椅,又坐到堤上看水。不知不觉,又被暖风吹得睡去。

醒来时月圆中天,江生揉揉眼睛,看见三天前的那个青衣女子,正坐在对面,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江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近来十分贪睡。”

“因为求生劳累。”女子理解地说道。
江生好奇地望着眼前女子,现代社会的都市女孩,都是娇生惯养的笼中鸟,很少能说得出这样知道浮生艰辛的话。


女子被江生瞧得有点窘迫,她侧过头去,看着堤下的流水说道:“书已经看完了,正放在您的身边。”
江生取过自己的书,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随手翻阅,漫不经心地问道:“觉得如何?”

“觉得这些鬼狐精怪,多半遇人不淑,甚是可怜。”女子垂着头,有点哀婉地回答。
“其实不是遇人不淑。”江生放下书卷,说道。

“哦?”
“人都是如此,贪婪狡诈,以自我为中心。因为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江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象那些鬼狐精怪,有漫长的生命,他们当然可以无欲无求,专心去爱。”
“所以无所谓遇人不淑,爱‘人’本身就是错误。用无涯的生命去爱有涯的生命,怪得了谁呢?”

女子静静听着江生的话,似乎有点痴了。


良久,江生突然问道。
“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叫我有迹吧。”
“有迹,有迹,呵,很奇怪的名字啊。”江生笑着,看眼前女子的脸上,飞起一片嫣红。

“有迹,假若你是这些鬼狐精怪,你会去爱人吗?”
“会的。”
“会的?”
“是的,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就算是无涯的生命,也想留下痕迹啊。纵使知道是悲哀的结果,也要心甘情愿地去伤心一回。然后 ……”
“然后?”
“然后抚摩着这深深的刻痕,陪伴无涯的一生。”


· · ·
江生就这样和有迹认识了。
而有迹,似乎对江生也有一丝眷恋。这是山水之外的另一种温柔吧。

此后每天的黄昏到午夜,除了一把竹椅,一棵古树、一群乌鸦、一条大江,一本书、一杯茶之外,还多了一个女子,陪伴着江生。
这个女子叫有迹。

有迹总是在江生不经意的时候出现,然后安静地坐在江生傍边,陪他一起看水。
象尘世里所有的女儿家,有迹温柔而又娴静,不张扬的智慧,喜欢静静地聆听。

而江生在有迹的面前,刚开始是一个智者的模样。
他喜欢在这个小姑娘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喜欢她有点钦佩地望着自己的眼神。

柔弱的有迹让江生觉得温暖。
这种温暖,就象突然有了一个妹妹,有了一个需要自己呵护的亲人一样。

江生贪恋这种温暖,贪恋到开始依恋。他那时还不知道,这种贪恋,会潜移默化地诱发出自己内心深处压抑的柔弱。
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

喝醉了的江生踉踉跄跄地坐在竹椅上,任由有迹扶着自己,他一把抱住眼前这个女子,抛弃了以往的智者面具,彻底暴露了自己,暴露了自己孩子气孤单软弱的一面。

他哇哇地吐,又呜呜地痛哭。他说:“有迹,有迹。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手足无措的有迹想推开他,又心疼地搂住了他。
她怜惜地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哄着他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孤单的孩子。”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说完这些话,有迹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知道从今之后,将会有一道深深的痕迹开始刻下。


第二天,江生醒来,昨晚的一幕幕历历在眼。有迹怀中的温暖,似乎还沾在自己的衣襟和肌肤上。
他想起昨晚的对话,有迹的回答。脸色一点点的红,神色一点点的痴 ……

他早早地坐到树下,等有迹出现。
黄昏时分,有迹羞红着脸来了。

他等有迹走到身边,说:“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笑着,指着夕阳:“你看,江生,那多么美丽。”
他站起来,捉住有迹指着夕阳的手,说:“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挣扎了一下,江生握得好紧啊。她垂下头:“江生,放开我。”
江生握得更紧了,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有迹的头,直视着有迹的眼睛:“有迹,我喜欢你。”

有迹的脸窘得通红,心里莫名地慌张又甜蜜。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江生,我知道了。”
“那你喜欢我吗?”江生不依不饶地追问。
“喜欢 ……”说出这句话后,有迹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好多好多年前的一个梦境,似乎也是这般。

这深深的痕迹啊。会不会痛澈心肺 ……


· · ·
有迹搬进了江生的小屋里,开始和江生一起居住。
有迹对江生说,我们不结婚,先同居两年,两年后觉得合适,再结婚。有迹还对江生说,不要打听我的一切情况,当你负我的时候,我想干净地离开。

江生笑,他拥着有迹,回答:“好的好的,我一切都答应你。我也不打听你的情况,就当你是下凡的仙女。”
江生心中坚定温柔地想:我一定不会负你,有迹。


两个人的生活就这样舒展开来了。
此后江生回家,再也不用吃方便面了,迎接他的是热饭热菜,还有有迹的笑脸。

黄昏时,堤上古树下,也不再是一张竹椅,而是两张。
不过另外的一张,总是空着,因为江生喜欢有迹,坐在自己的怀里。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看夕阳落下,看新月升起,看江波荡起的柔辉,装点着岁月。
这段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续着 ……


直到一年后的又一个五月,有迹怀上了江生的孩子。
有孕的有迹不能再陪江生到堤上看水了。怕江风吹坏了胎气。

于是每天的黄昏,又是江生一个人坐在堤上。
这时候的江生越发成熟,大男人的魅力完全释放出来了,悠悠然然地坐在堤上,他象一幅风景,诱惑着夜晚散步的小女生们。

那天江生象往常一样吻了吻有迹,又带着一本书上堤纳凉去了。
刚坐下一会,便听见身边有甜腻的女声说话:“总是见你一个人坐在这看书。”

江生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极美丽的女孩正笑看着自己。这女孩美得眩目,江生心中一荡,他卷起手中的书,轻弹一下,回答道:“其实是拿着书做样子。”

“哦?那你是在干什么呢?”女孩坐在江生傍边的石头上,好奇地问道。
“看水啊。”江生笑着回答。

“水有什么好看,难道有我好看?”女孩冲着江生嫣然一笑,大胆地问道。
“这个,江水浩荡,烟波萦绕,怎么不好看呢?当然,和你一比,就黯然失色了。”江生微窘,但转瞬自然。
“你可真是会说话。”女孩笑得越发妩媚了,又靠近江生坐了一点。


夜晚归家的时候,江生第一次忘了吻有迹。他躺在有迹的身边,脑海里却满是那女孩的影子。
“江生,你有什么心事吗?”有迹幽幽地问道。
“没有,乖,好好睡啦。”江生转过身抱着有迹,回答道。

第二天江生回家,早早地又上了堤,他有点心神不宁地张望。
薄暮十分,那女孩又姗姗地来了。

这次女孩抹了点淡妆,容颜更加出色。江生痴痴地望着她走近,直到女孩扑哧一笑,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 · ·
此后,每天江生上堤的时间越来越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偶尔与女孩调笑的间隙,他会想到有迹,心中有一丝愧疚,但转瞬又忘了。他安慰自己,我是爱有迹的,真的爱她,至于眼前的女孩,自己只是贪恋她的容颜。

每天深夜回家,江生对有迹越发的好。
但有迹的神情,却日渐憔悴。


江生和女孩的界限,终于在八月的一个深夜被冲破。
当江生褪去女孩衣裳的时候,眼前曾瞬间闪过有迹的哀容。那一刻江生呆呆楞住了 ……
直到女孩妩媚地扑进他的怀里,他才摇摇头,把幻觉摇去,继续和女孩亲热。

鱼水之欢后,女孩躺在江生的怀里,说了句让江生失魂落魄的话。
女孩说:“江郎,我要你娶我。”
江生诺诺着,不敢回答。

那天夜晚回家,江生打开灯,看着有迹熟睡的脸。
有迹哭了,江生发现,泪水濡湿了枕头。

江生深深叹了口气,脱衣上床。
紧紧抱着有迹。


江生无法抹去心中对有迹的愧疚,也无法抵抗女孩的诱惑。
他在这两者之间徘徊,身体也开始消瘦。

而女孩在八月底,也终于对江生下了最后通牒。
“你不准备娶我,就不要来找我了。”

那一刻江生拥着女孩,看着眼前这妙人儿梨花带雨的委屈面孔,心中盘恒良久,终于狠了狠心,说道:“好,我娶你。”


这一句话说出口,江生突然觉得心中释然。
他和有迹的一切恩情,就这样随流水去了 ……

同时对眼前女孩的贪恋,似乎也随这句话而消失。他意兴阑珊地穿衣起床,不理身后人拉扯的手,开门走了出去。

一路缓行,一直走到堤上。
古树冠华如盖,又到群鸦夜归的时分。江生遥遥地看见,树下摆了一张竹椅,椅子上正坐着一个青衣的女子。


“有迹 ……”江生蹲到青衣女子的面前,把头埋在她的腿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女子抱住江生的头,象母亲一样抚摩着他的头发,喃喃说到:“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哭吧,孩子,等你哭累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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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藏迹

有迹别了江生,不知归去何处。
江生在有迹的膝上痛哭一场,抹干眼泪,转头还是娶了那个女孩,搬进市中心去住了。
一场恩爱,最后终究只余下这一堤、一树、一江、一水而已。


· · ·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十年后 ……

江生空着的小屋又搬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在五月的一个午后,推开小屋尘封的木门,走进屋中,四处打量一番。然后拂去案上的灰尘,扯去屋角蛛网,放下行囊,铺好被褥。落宿了下来。

年轻人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里求学。
每天回到小屋,他会靠着窗口,泡一杯热茶,读一些闲书。

一天黄昏,他读倦了手中的书。便抬眼,从窗内向窗外看去。
看见堤上的古树,一片葱郁。有群鸦归来,纷纷盘旋在夕阳里、树梢上 ……

这情景是他以前从所未见的,不觉感染。于是起身,推门而出,向堤上走去。
流水浩瀚,烟波萦绕。此刻一轮红日,正缓缓西沉。

年轻人上得堤来,看见在古树下,鸦翼纷飞的乱影里,悄然坐着一个青衣女子。
那女子秀眉微颦,神情落寞而又安详。手中握着一卷书,书页折着,瞧不清书名,但颜色淡黄,显然年代久远。

那女子似乎没瞧见年轻人,一阵风过,她在风中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抬眸远眺,轻轻吟哦: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烟水如画,人如画。
蓦然看见这一幕的年轻人,不觉有点痴了 ……

良久,他击掌,脱口赞道:“好!”
青衣女子听到人声,抬头向他望来:“见笑了。”

“人好诗好风物好,是该笑。”年轻人说道。
“君是解人。”青衣女子微微一笑,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暮色渐浓,归鸦越来越多。
年轻人安静地站在这青衣女子的身边,只觉心情越来越沉浸,越来越舒缓。他顺着这女子的目光远眺,看见江波上,一对归鸦正在盘旋飞舞。

“它们很快乐,对吗?”女子突然问道。
“是的,它们很快乐。不过世间的快乐,可不仅仅是这一种。”

“哦,那还有什么?”女子奇怪。
“做乌鸦的话,还有飞翔的快乐啊。做人的话,还有得失的快乐。做神仙的话,还有经历的快乐呢。”年轻人笑着回答。

“做神仙的话,还有经历的快乐吗?”女子喃喃低语。
“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

“我叫水悠然。流水的水,悠然的悠然。”年轻人倾一下身躯,回答道。
“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叫有迹。”

“呵,有迹。问君可有迹?”年轻人笑道,嘴角弯了起来。
“一片懒心情。”女子也展颜回应他。

“有迹有迹,有迹可曾有迹?”年轻人突然问道。
“有,深深的。”女子一楞,回答。

“可是痛入骨髓?”
“是的。”
“如今还疼吗?”
“还疼 ……”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年轻人抬手捉住一片落叶,笑语:
“有惊当然会疼,什么时候梦醒不惊了,才不疼吧?”


女子从远处收回视线,似乎没听到年轻人的话,又似乎在惘然。
年轻人也不再言语。

良久,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年轻人说道:“这竹椅,是你屋中旧物,请妥善保管。”
说完,转身下堤而去。

年轻人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之外不见,方低头看她留下的竹椅,竹木光滑,显然年深久远。
“这是小屋中的旧物?”年轻人疑惑着把竹椅搬回家。

果然,在门后的杂物堆里,他又发现了另一把,和这把一模一样。
只是那把积满了灰尘。

年轻人把积满灰尘的竹椅洗干净,和青衣女子留下的那把并排放在一起。
昏黄的灯光下,他坐在床上打量这两把竹椅,越看,越觉得其中,藏了一个故事。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第二天下午,年轻人从学校出来,没有回家,径直拐到路边的一家网吧里。
他登陆、上线、打开QQ,给一个叫小小月儿的女子留言:“小小月儿,我已经住进了那间小屋,小屋环境安静,很好。但昨天我遇见了一个女子,似乎和小屋很有渊源。你认识她吗?”

信息发出一会儿,年轻人就收到小小月儿的回复:“悠然,这间小屋是我叔叔送给我的,他很多年前就不住在那了。关于那个女子,我也不清楚。”


夜晚,月色明亮地照了进来。
年轻人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在堤上的那棵树下,一个男子正伏在那青衣女子的膝上,呜呜地痛哭。
青衣女子抱着男子,象慈母一样轻柔地抚摩他的头发,说道:“浮生苦短,不拼命去争,转瞬就逝了啊。”
“我不怪自己遇人不淑,我只怪自己贪恋这刻痕。”

惊醒的年轻人睁开眼睛,那男子低郁的哭声仿佛依然在耳。
他转头四顾,忽然发觉窗边的案前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月光下,这身影依稀熟悉。

“您醒了?打扰您睡眠,真是抱歉。”身影在伏案写着什么,背对着年轻人说道。
“是有迹吗?”年轻人从床上抬起身躯,问道。
“是。悠然,您说,‘字里行间寻旧迹,笺中烟水已依稀’的后面,该填什么好呢?”
“如果是我来写,大约会说:‘闲吟旧句当新句,笑把无期做有期’吧。”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呵,笑把无期做有期。谢谢悠然的安慰。不过既然明知无期,何必还生有期之念呢?”那女子的背影挥毫又写了两句,并轻轻吟哦:“两袖风霜听蛰意,一帘灯影笼寒衣。”
“太苍凉了,不好。”年轻人从床上坐了起来,支颐:“等我想想,续一个温暖的尾。”
“有迹,你看这两句如何?‘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

“莫歌春梦无归处,行板悄深石上溪。好,就用这个做尾。无涯的长生,本来就不该介意有涯的执著啊。谢谢悠然君的提醒。”女子的背影站了起来,推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


· · ·
年轻人坐在床上,月色如水。
他突然想起,他应该问问这个小屋的故事。

“有迹~!”他大喊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然后消失在暗夜里。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堤上,寒鸦翅膀掠过月影的扑扇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

年轻人呆呆地坐着,良久,忽然傻傻微笑。
他喃喃自语道:“这样最好吧,让她把那个故事藏在心里,然后慢慢忘却。我又何必好奇去问她呢。”
说完,他倒头躺下,呼呼去了。

夜浓风轻,正是好睡时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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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寻迹

转眼这个叫水悠然的年轻人,在小屋住了两年。
这两年里,青衣女子再未出现。天天早出晚归求学的年轻人,渐渐把她给忘却了。

这世上,我们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少,要忘却的事情却是太多。
直到有一天 ……


这一天,年轻人伴着晚霞而归。
走到门前,他突然发觉小屋的房门敞开,屋内一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两把竹椅,只剩下一把摆在那了。
年轻人楞了一下,转身出门,向堤上跑去。

暮色里,他望见群鸦盘旋的古树下,果然坐着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有迹,而是一个儒雅的、30多岁男子。

这男子坐在树下,坐在暮色里。眺望江波上、夕阳里的一对归鸦,眼光茫茫地出神。
年轻人悄悄站在远处,他思索:这是谁呢?

时光向水一样从我们心中滴去。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黯淡。
那男子站了起来,转身,看见了一旁的年轻人,温和地一笑,说道:“你是悠然吧?小月儿对我说起过你。”

听见这句话,年轻人知道这男子是谁了。
他微笑,有礼貌地回答:“我正是悠然,江叔叔好。”
那男子连连摆手道:“叫我江大哥就可以了,不用象月儿那个小丫头一样把人都叫老了。”

“是。”年轻人微微欠身,笑着说道:“江大哥稍坐,等我。”
说完,他转身下了堤。

年轻人进了小屋,从床头翻出一壶米酒,这是他过年从家里带来的。
又取了桌上的熟食,拎着余下的那把竹椅,重新上堤。

他坐到那男子的对面,在堤石上摆好杯筷,各自倒满。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说道:“江大哥不知道能喝多少?”
那男子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和他轻轻一碰,微笑回答:“可以陪你一醉。”
然后一饮而尽。

群鸦在树顶上越聚越多,漫天的黑翼扇去了夕阳,扇来了月光。
两个男人坐在树下,一杯一杯地对饮了起来。


· · ·
酒至半酣,水悠然放下手中空杯,抬头突然问道:“江大哥喝酒的姿态,有深深的心事啊,是在想念一个人吗?”
江生朦胧着醉眼,也抬头,眺望远处初升的一轮眉月。他回答:“是怀念。”

“想念和怀念有什么区别?”水悠然给自己和江生倒满杯中酒,他笑着问。
“当然有。”江生说道:“想念还有再见的意思。而怀念,多半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斯人已逝?”水悠然问道。
“不是。”江生一抬腕,饮尽杯中的酒:“是再也无颜相见。”

“是一个女人吗?”水悠然突然想起,那个叫有迹的青衣女子。
江生这次没有回答,他定定地望着那轮眉月出神。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他突然吟道。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水悠然抚着堤石,接口。

“你怎么知道下句?”江生倏地转头,盯着水悠然。
“因为我遇见了她。”水悠然回答。
“她还好吗?”江生垂下眼,问道。
“还好,她叮嘱我,这竹椅是屋中旧物,要我妥善保管。”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没有忘记她的话,这竹椅保管得很好。”
“这竹椅有故事吧?”
“是的,以前只有一把,为她又买了一把。”
“后来呢?”
“后来人去椅在。”
“是你负了她?”
“我负了自己。”

“哦。”水悠然不再问了,他‘哦’了一声,抬手也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
“江大哥现在有妻室了吧。”
“都有一个5岁的小女儿了。”
“可爱吗?”
“很可爱。”江生微笑回答。

“那又何必再来寻迹。”水悠然也笑着,给自己和江生重新倒满酒。
“道理是这样,但谁又能做到那样忘情?”江生也笑,苦笑。

“忘情未必是无情,多情未必是有情。”水悠然掉了一句酸文。
两个人对视,然后一起笑了,大笑。

笑声震飞了树上的栖鸦,水悠然在笑声里抬头,看见枝叶间有一只乌鸦特别安静。
温柔的鸦眼深邃黝黑,正悄悄看着自己 ……


“你不象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江生的话惊醒了水悠然和乌鸦的凝视。
他收回视线,开玩笑地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神仙,被贬的。”
“李白?”
“那是诗仙、酒仙,我是糊涂仙。”

“做神仙有什么好处?”江生端着杯子,问道。
“你说呢?”水悠然有点不胜酒力,他靠在椅背上,反问。
“我觉得神仙寂寞,活那么长。”江生回答。
“这些庸人的看法,江大哥怎么也会有?”水悠然微笑着说道:“长生怎么会寂寞呢?有那么莫测的人群可以深入,有浩瀚的自然和宇宙可以深入,还有连绵不绝的故事可以深入。就连一局棋,都有上亿种变化呢。”
“所以寂寞和长生无关,只和欲望有关。”水悠然总结道。

“和欲望有关?”江生疑惑。
“是,人心无涯,欲望无涯,而生命却有涯。以有涯的生命去承载无涯的人心和欲望,必然要时时痛苦地抉择。而有抉择就有离弃和别离。这些离弃和别离,在心中积累得多了,就是寂寞。”
“原来是这样 ……”

“所以世人负神仙,是负得理所当然啊。”水悠然曲指弹杯,抬眉说道:“因为我们无法怪一个濒死之人,去尝试自己没吃过的美食,虽然吃了新食物,必然会吃不下旧食物。”
“对么?不能去怪他。”他又低语了一句。不过这句话,好象不是对眼前的江生说的,倒象是对头顶的那只乌鸦而语。

乌鸦展翅,飞了起来,在月华下一个盘旋,消失到烟波深处。


目送鸦影远去,水悠然收回视线,却发觉江生已经醉了。
他趴在堤石上沉沉睡去,嘴里喃喃梦语:“有迹,我知道你从不怪我,你说,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去求,转瞬就逝了。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我离开了你,我还是想你啊,深深深深的想,疼入骨髓的想 ……”

水悠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做人,在短暂生命的抉择和得失之间,是这样寂寞啊。

江波浩瀚,新月皎洁。他负手而立,在这堤上树下,用残酒题诗一首。
然后翩然下堤而去。

落拓浮生惆怅迹,翩翩一枕老尘栖。
挑灯莫语身前事,落子应知手后棋。
大梦醒来何者笑,流光逝去又谁医?
掸襟烟水卧江畔,漫把闲情晒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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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忘迹

江生余下的生涯里,再也没有遇见有迹。虽然每年的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去堤上树下坐坐。
水悠然在第四年,也毕业了。和小小月儿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
空寞的小屋,便再也没人居住。


有涯的生命转瞬凋朽,数十年的时光摊开来漫长,回首处,却不过是一弹指的瞬间。
早晨黑发,晚上白头,江生也终于衰老。

衰老得卧在榻上,和儿女们告别。
他握着自己妻子的手,这曾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也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了。
他说:“我并不后悔爱你。”
“我知道,虽然你一直怀念着她。但我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你选择的还会是我。”江生的妻子温柔地为江生盖好被子,低声回答。

这些男人,其实都是孩子,选择最好的,怀念逝去的。——— 她知道。


江生又转头四顾,在送别的亲戚朋友中,寻找水悠然。
水悠然如今已是小小月儿的夫婿,人过中年,两鬓也见微白。

江生招手,把他唤到身前。
他低低问道:“可曾再见她?”
水悠然俯身,在他耳边回答:“她又是谁?”

她又是谁?——— 江生身躯微微一震,突然惘然了。
是啊,她又是谁?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她,她是谁家的女子,叫什么?来自何处,又归去了何处?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他低吟道。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吟罢,江生微笑阖目而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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