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

  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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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

  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

  “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

  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

  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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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

  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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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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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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