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界 by 塞上寒风

楔 子
  民国二十六年,尽管日本人的膏药旗已经从东北飘进了华北,但远未波及到中国辽阔的西南内陆。湘西武陵山麓下的小镇秀水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安详,千年的小镇,千年的安详,仿佛一切世间的冗杂都与它无关。灰黑色的房顶,爬满青苔的院墙,还有那延伸到小巷深处的青石路,在这阴沉沉的细雨中,更显得沉郁、诡异。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却刮的愈加阴寒。夜半,风雨之夜的小镇静的有些瘮人,这时,城角后街的一条巷弄里孤零零地走来一个淡白色的人影。那影子迷迷蒙蒙,有些飘忽,但不管怎么说那的确应该是一个女人,白色的软缎旗袍,盘起的发髻和那婷婷玉立,窈窕的身材,都被雨夜下的一点天光显露出来。
  那女人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街两边望着。她在一个略现破败的门庭下站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然后用一块绸帕裹住两根手指,在湿漉漉的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好半天,屋里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嚷嚷道:“他妈的,你见了鬼了,三更半夜地敲老子的门。”
  那女人愣了一下,眼里顷刻间泛起一朵泪花,颤声说道:“叨扰了,沈大哥,请……请你给走趟脚。”那声音越来越细几乎听不到。
  一、怪人
  被那个女人叫做沈大哥的,名叫沈虎,在秀水这个小地方可是小有名气。沈虎懒洋洋地从炕上爬起半个身子,眯缝着睡眼,待他听清了那女人的话,一张本来就长的丑怪的面孔变的更加狰狞。湘西这地方自古就有赶尸这一行,要是谁家的亲人客死异乡,又无钱雇人将棺椁运回,就会请赶尸匠将尸体赶回,不管是千里迢迢,还是跋山涉水,尸体都会乖乖地跟着回来,虽然也有些花费,到底要省的多。当然,干这行的人也最忌讳别人叫他们“赶尸人”或“赶尸匠”,但凡有生意上门时,人们都避讳这些,而是婉转地说“请走趟脚”或“请去走脚”
  说起来沈虎也算时这秀水一带有名的“赶尸匠”了,早年间靠这把式也赚了不的钱。但有一点不遂心愿,虽然他人本分,但就他干的这营生,再加上他三分不象人,七分活象鬼的容貌,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因此三十多岁还是光身一人。可有那么一年,沈虎时来运转,他从四川接了一个叫秀儿的女子的生意,帮她把死去的老爹千辛万苦给送回了湘西的祖坟,完成了老头子的最后心愿,也帮了秀儿一个天大的忙。秀儿家里穷,买不起棺椁,办不起丧事,沈虎就去打点一切。等老头入土为安,一切妥当之后,秀儿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一路上不但没给工钱,还让人家破费了那么多,钱是说什么也还不上了,但只说声“谢谢”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一天夜里,秀儿红着脸说,要嫁给他当媳妇,不要他的财礼,只问他愿意不愿意。
  要说沈虎走这趟生意就对秀儿有那意思,可真就冤枉了。从骨子里说他还是一个本分的山里人,拐骗人家妇女,占女人便宜的事压根就不会,也从没想过。他帮秀儿就是因为看她可怜,这也是他的一大弱点,见不得别人可怜,更见不得女人当着他的面哭。
  要说胆子大,谁也比不上沈虎,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秀儿低声细气的话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当时老天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还是他老人家喝的多了,反正一切都乱了,不但一下子天旋地转,那心里也乱七八糟的。有人给当媳妇终归是好事,沈虎平生头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真会给自己作媳妇吗?正当沈虎傻乎乎的愣着的时候,秀儿已经钻到他的怀了,抱着那热乎乎、软绵绵、香喷喷的身子,沈虎迷糊了。
  就这样别人以为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的“赶尸匠”却出人意料地娶到了一个既美丽又贤惠的女人。
  沈虎把秀儿领回秀水镇,全镇的人都目瞪口呆,不同的议论夹杂着不同的猜测演绎成不同的传说。沈虎和秀儿倒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的各种预言都没能成为现实,反而沈虎和秀儿过得很美满,转过年,秀儿为沈虎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小虎,小镇上的人这才确定他们想象中的一切不会发生,由衷地羡慕起这丑八怪当真是艳福不浅。
  但是,小镇的人还是想弄明白,秀儿为什么会看上沈虎。被人们问了无数遍之后,秀儿终于有一天,眯起一湾新月似的眼睛,扬着脸笑道:“他很有钱。”小镇人这才恍然大悟。但等回想过来,又觉得不对,可是谁也不好意思再去问他们?
  沈虎爱秀儿爱的发狂,他知道秀儿不喜欢他去“赶尸”,他就从此不干这营生,钱已经赚的不少了,况且这年间人命如草,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算了,许多人也不在乎魂归故土了,生意清淡了,道上也不太平,不干就不干。于是他拿出钱来和秀儿开了间香烛店,一年到头进项不多,反正沈虎也不在乎,自己有钱,够她们娘俩吃穿就行,每天看这秀儿和儿子小虎在身前转悠,就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了。
  可是就在儿子小虎五岁的时候,秀水一带起了瘟疫。那真是一段凄惨的日子,有钱的人家倾家荡产求医治病,有治得好的,也有治不好的;而那些没钱的穷苦人家,只能等着佛祖的怜悯,可是那一点怜悯怎会轻易落到自己头上,一时间秀水四野积尸如山,残不忍睹。
  沈虎生来命硬,但也只保得了自己,保不住妻儿。起先是小虎被染上,卖掉了香烛铺子,也没能换回儿子的性命;然后就是秀儿,当他看到秀儿原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再也泛不起任何灵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天塌了,生命的意义终结了。他发疯似地将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外地的江湖郎中,跪下来恳求他救救老婆的命。可是,秀儿还是走了,将他一个人撇在这冰冷冷的世界上。

说来也奇怪,别人躲避瘟疫都躲不开,可沈虎却想传染也传染不上。他成天幽灵似地转悠在乱坟岗上,有空就到秀儿和小虎的坟上坐一会。他不爱说话,也不大会说,在秀儿活着的时候,也只是看着她们娘俩高兴,默默相对无言的时候多。
  后来,他学会了酗酒,其实他最怨恨的还是自己。他觉得这一定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赶尸”哪里是人干的事,对死人不敬,获罪于天,老天还是报应到了秀儿和小虎的身上。从此,他连“走脚”这个词都不愿听到。
  沈虎不再走脚,秀水人都知道,也没人再给他介绍生意。甚至人们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走脚的事,免得他暴怒如雷,后果堪忧。
  二、幽魂
  沈虎从炕上爬起,梗着脖子听了半天,突然怒吼一声:“给我滚,滚远点!”
  外面很静,半晌幽幽细细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凤栖村的刘七爷让我来找你,刘七爷说,你能帮我……”低低的呜咽若有若无。
  沈虎的心被猛然牵动了一下,当年在四川见到秀儿的时候,秀儿也是这样低低的啜泣,把他的心都碾碎了。
  再说到刘七爷,更让沈虎叹息不已,好生为难。
  刘七爷四十岁的时候,在走脚的路上,把他从荒山沟里捡了回来。等他长大些,便教了他这套赶尸的把式,虽然有些低贱,但混上一天几顿饱饭,手里有几个零花钱倒是不难。老头子生性倔强,脾气古怪,一手将沈虎拉扯大,却从不要他报答,就连过年、过节去磕个头也不许。
  屈指算来,有三十年了,印象中七爷从未要求自己为他做过什么事,仔细想好像一件也没有,就连买一壶酒,卷一棵烟,盛一碗饭都没有。今年七爷七十岁,也就是说和他一起生活的漫长时间,今天是七爷第一次吩咐自己为他做事,沈虎心里涌起莫名的激动。
  沈虎穿衣起床,趿拉着鞋把门打开。一团浓黑的夜里裹着一阵刺骨的风把他打的一激灵,人也清醒了很多。门外的黑影里站着个年轻优雅的女人,白色的绣花旗袍,淡青色的披肩,双手紧张地互握着不安地放在小腹上。她长的很美,只是那脸有些病态的苍白,眉目象画上的一样,有种飘忽的不真实。
  沈虎突然间觉得这个女子的美在哪里有点象秀儿。但仔细看,又不象,秀儿是那种体态丰腴、热情如火、敢作敢为的女子。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虽不认识,但感觉的出,那骨子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冷”,冷艳、冷漠、冷清,冷的让人心里发慌,秀儿绝对不是这样的。
  两人对望了一会,沈虎忘记了让那女人进屋,那女人也不介意,微笑着任由他打量,静静地站在风里。
  沈虎缓过神来,将身子闪在一边。
  那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跨过门槛,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里伸出,沈虎连忙将眼光落到别处。
  “你说是凤栖村的刘七爷让你来的?”
  那女人轻轻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红线的青玉坠,递了过来。沈虎接在掌中,一望便知,那是刘七爷的信物,玉坠上刻着个干瘦、阴鸷的老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高举摇晃着摄魂铃,背景则是山雾迷蒙,不知深处的崇山峻岭。
  沈虎没说话,将玉坠收进怀里,阴森森的脸有些可怖,“一个人走夜路,你胆子真不小。”他不善恭维,而是对这个深夜来访的女人起了一点疑心。
  那个女人并没在意沈虎的揶揄,从衣襟内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沈虎,冷着脸,慢声细语地说:“这是镇上永福号的汇票一百大洋,请沈大哥收下,权作走脚的工钱。”
  沈虎怪眼一翻,鼻孔里哼了几声,嘶哑着嗓子说:“你以为有钱就能请得动我吗?”
  “嗯?”那女人眼里转出一丝疑惑,如兰花般的手指捏着汇票在空中微微抖了几下,忽然菀而一笑“是我的不是了,刘七爷的面子哪里是这区区一百大洋比的了的。”话音未落,两只白皙小巧的玉手嘶嘶几声,将汇票撕的粉碎,淡黄的纸屑在两人间飞旋着散落一地。
  沈虎白了那女人一眼,鼻里仍旧是哼了哼,脸上也和缓了些。返身在柜子里找出一些东西。一张一尺见方的黄表纸铺在桌子,沈虎手里已握了一支蘸了朱砂的毛笔。
  “你是故主的什么人?”沈虎头也不抬地问。
  “姐姐”回答一如的寒冷。
  “你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吗?”
  那女人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不罗嗦了。我问你,你如实说,如有隐瞒,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我可担待不起。”沈虎虽是厚道人,但关系着自己的性命,也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头。
  “故主姓名?”
  “梅玉婷”
  沈虎一愣,怎么是个女的,抬头看了眼那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黄表纸上写下“梅玉婷”三个殷红的字,湿润的笔迹仿佛上面真的有血液在流动似的。
  “生于何时,死于何时?”
  “生于民国二年三月初十子时,逝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十五。”
  沈虎心中一惊,怎么都死了这么长的时间?
  “病死还是横死?”沈虎追问了一句,这是个关键的问题,两种死法,走脚的方式也不同。
  那女人显得有些惊慌,身子也轻微地抖了几下,面上罩了一层幽怨,低低声音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沈虎将笔搁下,定定地对着那女人看了起来,两眼霎时间精光一射,说道:“人自然而死立刻即可投胎转世,按生前善恶,堕入轮回,再世为人、为畜,为草、为木。横死之人变为厉鬼,不堕轮回,不得超生,怨气凝结。你说善魂和厉鬼对我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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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抖的更加厉害,脸上花容惨淡,那手里的绸帕不停地在手指上绕着圈子。
  沈虎嘿嘿冷笑了几声,森然道:“还想瞒我,你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鬼。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就是那个死了的梅玉婷。”
  梅玉婷手中的帕子无声地滑落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在沈虎面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好久才说:“我本是个良家女子,被人所害,弃尸荒寺之内无人收敛,这才麻烦沈大哥,将我送回家去,得以与父母为伴,免做他乡之鬼。求沈大哥成全,小女子如能度过轮回,来生一定报您的大恩大德。”她说的凄惨,眼里、面上泪珠儿翻滚,素白的脸仿佛一枝带雨的梨花,楚楚可怜。
  沈虎暗自叹息,心里不由地想起秀儿,当初就是你那一哭,自己才娶了她,也害了她。突然,沈虎怪目一翻,喝道:“刘七爷的青玉坠,你是怎么偷来的,说!”
  梅玉婷眼现惊慌,忙不迭地摇头说道:“那玉坠是刘七爷送给我的,也是他老人家指点我来找你。他老法力高深,我怎么能偷他的东西?”
  沈虎轻舒了一口气,知道梅玉婷说的是实话,连自己都看得出来的事,师傅怎会不知道,要是他不给,谁又敢偷到门上?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玉婷仰起脸,幽幽叹了口气
  “沈大哥,一言难尽……”
  昏黄的灯光下,梅玉婷的身子显得更加稀薄。

  三、往事
  从前,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父亲是镇上很有名望的士绅。生长在这样的人家,自然不能称得上显贵,但却有着一般人家所没有的富足和闲适。她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在父母的荫蔽下,她快乐地长大,而且也逐渐有了几分姿色。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求媒的人络绎不绝,但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那年春天在桃林里将一枝桃花插在她鬓边的年轻人。
  不知该怎样称呼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女孩总是称他为公子。尽管现在的年代已经不在时兴称自己所爱的人叫“公子”,但在闭塞的乡下,从没出过远门的女孩还是执拗地叫他“公子”。他无可奈何,羞涩地笑了,只是将她的手抓的更紧。
  和许多那时代的婚姻不同,女孩的父母是开明的,他们很欣赏女儿这个未来的夫君。如果不发生后来的那些事,她现在肯定早已经嫁给了他,与他共赏夕阳落下山头,与他一起看明月东升。还会为他生下个孩儿,带着孩儿在花园中玩耍,为他们摘下枝头红透的杏子,教他们读书,教他们识字,这平平常常的百姓生活,恬淡自然,虽无富贵显耀,这未必就不是好的。
  直到现在那女孩还后悔,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去求学,日本是一个很远的地方,隔着茫茫的大海。也许是她太爱他了,他所做的一切决定,她都不忍心拒绝,包括他许下的一定会回来娶的诺言,也深信不疑。清晨、小桥流水,执手相看泪眼,斯人独去。那女孩一直是艳艳地笑着,比平时笑的更加动人,可是当那青色的人影再也看不见时,那眼泪已如雨般滴落。
  日子过的似乎很漫长,她还是一然如顾,但父母看她的眼神里却悄然地起了变化。上门的媒婆多了起来,母亲话语渐渐地郑重起来。但她死都不愿意,谁也没办法。有一天,她家被人污告,那罪名大的足够杀头的。她看到父母被抗枪的大兵拖上街头。
  后来有人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她不记得县长于阎王也是她门上提媒中的一个,其实那有又什么关系,所有的人她都不记得。她没说什么,打扮的比平时更漂亮,自己找到县长的门上。县长很通情达理,一挥手就轻易地赦免了她父母的罪名,她却成了县长的第五房姨太太,第几房对她还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憧憬中的美好的一切都结束了,包括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
  她本来以为可以这样忍辱偷生地活一辈子,象一蓬槁灰死后被风吹的无影无踪。可是有一天,那个曾经插花在她鬓边的年轻人又回到了这个湘西的小镇上,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多年的漂泊并没给他带来荣耀,从他那一脸的疲惫和一身的风尘就看得出这些年的辛苦。当他回到了这个希冀于无限情思的地方,一切都已不存在,那个桃花树下含羞嗅花的女孩已经成了别人的姨太,而自己又哪里还是当初的自己。
  那女孩短暂的惊愕后,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恨迸发出来,泪水打湿了恋人的肩头。还是在他们当初定情的那座古寺后的小桃林里,尽管桃花凋谢,物是人非,幻梦不再,破镜难圆,但这劫后余生的重逢,还是让两人冲破世间最后一道藩篱。
  世人会怎样会评价他们?城边荒凉的古寺、寺外掩映的桃林,桃林下清澈的小溪,都留下他们为世所不容的足迹。
  黄粱梦能持续多久?他们被于阎王带人捉住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女孩不后悔,但她后怕,她嫁到于家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跪在丈夫面前,请求原谅,承认是自己勾引了他,不关他的事,只要丈夫放过他,自己怎样的罪都领受。可是,她想错了,她想救他的命,却真的害死了他。他被人驱赶着,远远撒泪而去,却没看到于阎王眼里阴恨的目光。
  县长的女人怎么会红杏出墙和别人私通,他县长的脸往哪搁,最好的惩罚就是让那人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
  没有人知道年轻人是怎么死的,但他的确死的很惨。那女孩还以为他已经远走他乡了。平静地过了几个月,那是怎样的度日如年,她和于阎王之间似乎种下了互相默契的仇恨。你不说,我不语,剩下的只是对她近乎疯狂的虐待。但她默默地忍受着,渐渐地,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那是命中注定的,她愿意用一生去偿还。一天,于阎王在她身上发泄的时候说露了嘴。那女孩惊栗的同时,将一把剪刀插进了他的肚子,他为什么要毁掉自己活在世界上的唯一希望。随后她也穿戴整齐,一如来时的打扮,将那包和她一起走进这深宅大院、时刻相伴的毒药掺进茶里,慢慢地喝下,好像在品味她苦命而短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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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师傅
  沈虎脸色阴沉,灰黑的脸上泛起淡淡的青色。县长于阎王的县衙(现在叫政府)就在秀水镇上。他只听说几年前于阎王和他的五姨太突然害急症一起死了,没想到里边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当然于阎王刮尽地皮,苦害一方百姓,死了活该。
  沈虎有些紧张地搓搓手奇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梅玉婷抬起一双泪眼,叹息道:“我生的时候,不大相信世间真有鬼魂的存在。那天,刺死了于阎王,不久我自己也服毒自尽了,魂灵飘飘荡荡出了于家大院。没想到于阎王的魂也没走,我一个女子,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又被他捉住……。”梅玉婷似回想起那颤栗的日子,身子有些微微地发抖,轻叹一声:“你知道他生前是怎么待我的,他恨不得用世间一切卑鄙的手段折磨我,侮辱我。”
  “就这样我们打打闹闹地过了这几年。那天于阎王又没命地打我,我拼命地跑,碰巧就躲进了凤栖村刘七爷的家。七爷用法术赶走了于阎王,把我救了下来。那时他已经病了,没有力量保护我,就对我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救你,带你度过枉死,进入轮回,不过你还要等待一些时候。然后他就给了我这个青玉坠,要我在今天晚上来找你。”
  沈虎想起师傅死之时的惨状和痛苦,心里不由一酸,突然问道:“师傅既然让你来找我走脚,可你已死了几年了,那尸体还怎能走的了?”
  梅玉婷笑了笑,伸手擦了一下腮边的泪水,低下头,用绸帕掩住脸,樱口一张,吐出一个浑源剔透的珠子,托在掌心给沈虎看,那珠子放射出一层层七彩光晕,照的眼前一亮。沈虎顿时地感到屋子里寒气流动,冻得人冰心刺骨,抬眼间,玻璃窗上已结了一层霜花。“冰魄”沈虎被冻的牙齿格格作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梅玉婷又将“冰魄”放入口中,淡淡地笑了笑:“七爷他老人家神人天算,用冰魄镇住我的尸身,它还和当年一样,这么多年没有丝毫变化。”她似乎有些得意,接着说道:“刘七爷死后,于阎王又找到我,继续折磨我,我虽然苦不堪言,但有一点他万万比不了我,数年过去了,我的身体还是好好地躺在古寺棺椁里,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坟里烂成一堆臭泥。可他也拿我没办法,他只不过也是个鬼魂罢了。”梅玉婷咯咯地笑了起来,真象是朵盛开的桃花。
  沈虎却没有她那样的心情,在他的印象里师傅一直都是一个谜。师傅的法术有多高,师傅的来历和经历他都一无所知,好像师傅一生都只是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亲属,似乎也没有朋友,也不和同村的邻居来往,自从他不在走脚之后,就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癖山村老头。
  师傅的死就象师傅的生活在世间一样离奇。当那天他赶到凤栖村外那间孤零零的小茅草屋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死不远了,灰白的长发乱蓬蓬地摊在床上,灰白的脸上五官扭成一团,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只有那眼睛还在转动,直盯盯地注视着沈虎,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师傅生平很少讲话,要讲的话生前一定已经说了,他不放心的是,沈虎是否还记得他的话。
  “徒儿,干我们这一行的,终究是获罪于天,不得善终。如何超脱孽缘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学法术天分不高,难有大成,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少结了鬼缘的机会,未必不是好事。”这是沈虎十九岁艺成师时,刘七爷对他说的话。
  “你看人都会死的,我和你都会死,但死与死是不同的,我不知你是如何死法,但我死的一定很痛苦,很悲惨。私窥天机,得罪神鬼,必遭天谴。”这话说在沈虎二十岁那年,也是他第一次走脚。师傅的话今天算是应验了吧?他的死的确很惨,全身化脓,溃烂见骨,臭不可闻。
  “徒儿,你比师傅幸运,有一段失而复得的姻缘,也许几年后,你要经历一次人生最大的危险去找回那段姻缘。本来缘有缘无,难以料定,你信、你找它就有;你不信,你放弃它就无。师傅一辈子都想找这么一段缘,可是都没有找到,不知你运气怎样。”那时秀儿刚死,刘七爷看着憔悴似鬼的徒弟,阴鸷的脸上略带笑意的告诫着。
  “还记得我当年的话吗?也许那缘已经来了。”回光返照的七爷,枯瘦的手抓住徒弟不放,直到沈虎点头,才放心地去了。 
  沈虎想着师傅临死前的情景,慢慢抬起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魂,这就是我所谓的缘吗?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和秀儿相遇,娶秀儿做老婆便是他一生最渴望的缘了,可是那缘断了,不知此时秀儿已经投胎到哪里,就是站在自己跟前,也怕认不出了。
  沈虎想的有些痴了,这女人便是缘吗?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秀儿,你是秀儿吗?”梅玉婷愣了一愣,回头向身后看了看,一脸的疑惑,不解地问:“沈大哥,你在和谁说话?”她顿了顿:“在家里,大家都叫我婷儿,沈大哥要是愿意就也叫我婷儿好了。”
  沈虎恍惚中醒来,暗叹一声:“想到哪里去了,人鬼殊途,渺茫无依。”于是轻咳一声,说道:“婷…婷…”终究是叫不出口的,索性直说道:“明晚,我必到,只是不知你棺椁在何处?要到哪里去?”
  梅玉婷欢喜道:“我父母已都亡故,又没有亲人,于家也恨的我要死,便没给我下葬,到现在还停在城郊黄泉寺的后房里,你到寺里找惠悟老和尚一问便知道了。我娘家就在离此不远的青石镇,我想还是回到父母身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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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黄泉
  出了秀水向北,便已是武陵山的余脉,山势起伏纵横,林莽丛杂,怪石嶙峋。这里历来就是秀水人的埋身之所,特别是前几年的那场瘟疫,秀水人十之五六被埋在这里,原先不大的坟场,一下子竟扩大的数倍,远远望去,那坟头波澜起伏,鳞次栉比,夜风拂过,坟场上的衰草枯杨,沙沙作响,犹如无数怨鬼在低声细语。
  霜白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波浪似的在坟场上一起一伏,沈虎微低着头,眉头轻轻拧着,阴惨的脸被月光照的更加苍白。坟场中只有一条贯穿的小路,白天会偶尔有行人经过,而夜间绝对是人迹罕至。沈虎慢慢向前走着,步子不大不小,却异常稳当,仿佛每一步都包含着莫大的虔诚和敬意。不久他在路边的一棵枯杨树下站住,干瘪的枝条在地上投下一片枝蔓的阴影。树下并排堆起两个坟头,一大一小,星星点点的衰草散落在坟丘上。
  沈虎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里也热辣辣的,算起来已经快一个月没来秀儿和小虎的坟上了。她们该不会也向自己那样孤单吧?秀儿是个爱说爱笑的爽快女子,小虎也是个调皮的、捉弄人的精灵,她们娘俩活着的时候总是能把家里的气氛调弄的热烈、浓郁。如今她们不在了,连自己心底的那仅有的一点温暖也带走了。沈虎弯下腰,慢慢地拔着坟上的荒草,又用手抚平突起的浮土,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沈虎坐在坟前的青石上,点起一锅烟,慢条斯理的吸着。良久,叹了口气说:“秀儿,今天来是和你商量个事。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去走脚。”
  沈虎感到有些为难,顿了顿,说道:“可是昨天夜里来了个女人,她是七爷临终吩咐下的,你知道七爷对咱家的恩情,他从没要我做过任何事,这次我实在是……。”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捧起一把土洒在秀儿的坟头上,说道:“我可能要去些时候,你和小虎等着我回来,给七爷办完这件事,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们娘俩。”这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沈虎被冷风抽的打了个冷战,抬眼向东边望去,刚才还朗月晴空,突然间便涌起朵朵棉絮似的黑云,远远地从浓黑的天际遥遥地飞奔而来。
  弯弯的一痕月牙,已快升到中天,被黑云一舔便不见了踪影。沈虎的脸色更加阴惨,心里阵阵的不踏实,好像心被一根无形的手撕扯揉抓。看时辰不早,他熄灭烟袋锅里残烟,撑着杨树的树干站起身,不想一根枯枝挂住他的衣袖,撕了一条口子。他一愣苦笑道:“秀儿,你不想让我去?别这样,我不久就回来。”那干枯的树枝咔嚓的一声折为两段,掉在地上。
  穿过坟场,便是一片漆黑的树林,方圆数里的山坡之上,遗留的都是原始的黑松林。黄泉寺便建在树林后的山崖断壁处。
  黄泉寺在黑压压的树林边,显得的越发孤寂,那大山的阴影重重叠叠地将它覆盖,夜半的天空下,几乎与四周浓密的夜色浑然一体。这时黄泉寺里一点橘红的亮光从半开的庙门里透了出来,沈虎心下一安,他知道惠悟和尚还没有安歇,侧耳倾听,寂静的山林禅院里隐隐传来若隐若现的木鱼的敲击声。
  黄泉寺本就是山野小庙,如今早已香火断绝。沈虎打量着寺院,大约一年前还来过,看现在残破的景象似比以前更加不如。两扇山门已经倒了一边,仍立着的一扇也门轴断裂,斜挂在门楣上,门上油漆剥落,露出木质的底色。依山就势,黄泥土坯堆垒的院墙也残缺不全,墙头上长满了一丛丛衰败的荒草。沈虎喟叹不已,如今世道衰微,连这往日的禅林宁静之地,也难以苟全了。山门以内便是一个不大的庭院,正面是大殿,供奉着神佛,左右是配房,再往后便是黑漆漆、树影婆娑的后院。那一点橘红的亮光,就是从西面一间禅房里传出来的,棂窗之上印着一个瘦削的人影。不知为何,那本来低沉轻缓的木鱼声,在沈虎一进寺院之后便一下子变得急如暴雨一般,似敲击木鱼之人,心情突然烦乱之极,一腔愁绪都要借着密如雨点的敲击之声宣泄而出。
  禅房的门紧闭着,深夜的秋风抽打着破碎的纸片哗哗作响。沈虎对黄泉寺的主持惠悟和尚并不陌生,倒不是他信佛信教,而是师傅刘七爷和惠悟是交好的朋友。在沈虎学艺的时候,刘七爷曾多次带他来过这里,那时的黄泉寺还有些香火,连带惠悟在内也有七八个和尚。那些和尚都喜欢沈虎憨态可掬,常带他到后院去玩耍。自从沈虎娶妻之后就很少来黄泉寺,没想到也就几年的时间,这黄泉寺竟破败成这个样子,不禁想起那些童年的往事,倒有些触景伤怀起来。
  沈虎的手还没碰到门,那门却吱呀的一声敞开,轻轻的叹息好像是隔离了时空,带着对人世的悲悯,从遥远的古老佛国传来。惠悟略现嘶哑的声音在孤零零的寺院里如枯黄的树叶般飘落:“阿弥陀佛,你还是来了。”禅房里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惠悟和尚盘膝打坐在蒲团上,手中一串佛珠已被磨的乌黑发亮。沈虎一步跨进禅房,那时紧时慢的木鱼声也随之停了下来。惠悟和尚抬起头,看了看沈虎,向地上的蒲团一指,长叹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坐下吧。”禅房内摇曳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变换着映在墙上,显出怪异的形状。“此去险恶,有关阴阳两界之变,听老衲一言,不去也罢。”
  沈虎沉吟半晌:“师傅待我恩重如山,平生也只求徒弟这么一件事,就是有些危险,我也要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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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悟干瘪的嘴唇抽动了几下,似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我与你师傅相交数十年,在你未入门之前,我们便已熟识。你师傅一生为人是极仗义的,善善恶恶,泾渭分明。”他抬手抚摸了一下,身边的木鱼,手中的佛珠无声地转动了几颗,突然问道:“你知道你师傅是怎么死的吗?”
  提起师傅,沈虎心中一阵悲戚,至于师傅的死,他并不奇怪。师傅自三年前入山采药被瘴气所伤,一直都未能痊愈,病情时好时坏,缠绵在病床之上快两年了。只是让他感到难过的是,人死便死了,可是象师傅的那种死法,实在是过于悲惨和痛苦。
  惠悟脸上飞一般掠过一丝笑意:“俗话说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你生前就知道自己是那样的死法,你惧也不惧?刘七法术高强,但终究是无法逆天改命,有其因,必有其果,区区瘴气怎会要了他的性命,终因是获罪于天,天必谴之。”
  沈虎心中一惊,想起那次师傅关于生死的话,难道这真是上天对师傅的惩罚,可象师傅那样侠义的人,怎会得到如此悲惨的下场。想到此处,他望着惠悟, 低沉着声音问道:“难道我师傅真的生前做下了什么天理不容的错事?要遭受天谴?”一股悲愤之意汩汩而出,霎时间将他两眼充的血红。
  惠悟将手一摆笑道:“你说的不对,刘七这个人急公好义,侠义心肠,怎会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恰恰相反,他一片仁爱之心,救人疾苦,却屡屡泄露天机,私窥阴阳两界,神鬼共愤,焉得不遭天谴。”
  惠悟一脸肃穆:“天、地、人、神、鬼,世间万物皆有定律、成法。人间、鬼道各安天命,而刘七却恃强而为,改天换命,为世间所不容,虽渡人疾苦,但有悖天理,纵能救人之难,自己也难免身后之灾。”他转动佛珠,悠悠地道:“佛经言: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弘愿说‘众生不尽,誓不成佛。’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就象人言世上无魔就无佛,那么世间也是无恶也无善,魔和恶即是佛和善,人生一切疾苦焉得不是善缘的开始,全在人一念之差而已。神佛尚超度不得,更何况一介凡人。
  沈虎默默地思索着惠悟的话,有些话他听起来并不明白,但他得听出惠悟话里话外的意思,说道:“大师是劝我不要去?”
  惠悟摇头道:“去者终需去,留者自会留,强求也是枉然。我只问你,你自问学到你师傅的几成本事。”
  “四、五成左右。”沈虎面皮微微一红。
  惠悟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曾经怪你师傅不教你那些深奥的法术?对你过于冷淡?”
  沈虎吃了一惊,和师傅相处的这么多年,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师傅让怎样就怎样,何尝想过要怨怪,不过,自己真的就没有过抱怨吗?既使是在心里默默的,不为人所知。
  惠悟叹道:“你师傅一片苦心天地可鉴。他也曾隐约地和我谈起过,说你一来天资有限,学之不精,必要反受其害,倒不如不学,可自保无虞。二来这驱尸御鬼之术本就十分阴毒,是为法术之末流,用心正则为术士,用心偏就是巫。即便一心向正,也获罪于天,难得自赎,他是不想让你再步他后尘,遭受象他那样的下场。”
  沈虎心中剧震,师傅平日的一言一行又浮现在眼前。那个身材高瘦,脸色阴鸷的老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原来自己一直都不曾了解,或者说,自己不但学不到师傅的一半法术,就连师傅是怎样一个人也不曾明白。
  沈虎眼里含了一颗泪花,哽咽地说道:“师傅临终前让我送那个女人回去,不知大师可知道这件事?”
  惠悟摇头叹息道:“那姓梅的女子是镇上于县长的五姨太,几年前死了,灵柩就一直寄放在小寺内。于家人说要等梅家人来了,再行安葬。但几年过去了,却不闻不问起来,我无法只得将她的灵柩移放到后院的空房内暂且存放。”惠悟眼里闪出一丝忧色:“自从我寺里存放了这灵柩,就不曾安宁,每到深夜便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有时还有凄厉的惨叫和怪笑。镇上的人都传说我寺里闹鬼,就再也不来,香火断了,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寺院逐渐荒芜下来。”
  “师傅就不曾来过?”沈虎问。
  惠悟道:“你师傅一直有病在身,几年中也很少来我这里。一年前他来到我庙上,说这庙里鬼气森森,必须除祟,就写下了几张符咒贴在后院的空房之内,并说从此可得庙内安宁,这姓梅的女子的尸身不久会有人取走。”惠悟一边说,一边从蒲团下抽出几张纸来,说道:“你师傅临终之时派人传信给我,说你会来取尸,并嘱咐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沈虎惊讶万分,接过惠悟递来的红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却是几张用黄表纸书写好的符咒。淡黄的纸上,繁复,弯曲的红色印记,勾画出一幅幅难以理解的古奥的图案。
  月到中天,子时已过,惠悟站起身来,将手上的佛珠递给沈虎,说道:“时辰不早,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临别之时,老僧赠你几句言语,不妨听听‘缘生缘灭,原本自然,强要求之,便是孽缘’”。
  沈虎点点头,走出禅房,向后院走去。他知道。出了后山门,便是一条艰难之路,他能不能走完,心里却没底。
  六,行程
  武陵山浓重的雾气在微亮的天光下,渐渐地散去。从大山里蜿蜒而出的小路上相跟着走来两个人。两人在雾气中穿行,走的很慢,但那走路的姿势却十分奇特。前面的人半斜着身子,每走上几步,就回头向身后的人望上几望,口中轻轻的吆喝着。而后面的人,身子拔的很直,双臂紧贴身体两侧,一动不动。两条腿似不会打弯,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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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吹来,很快就将那雾气的更加稀薄,只剩下离地面几尺高的一层。山路上行来的两个人,依旧前行,但他们的穿着和容貌却清晰起来。前面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相貌丑陋,头上带着一顶宽大的青布帽,将脸遮住大半,身上是一系青布的长衫,腰间系着黑布腰带,脚上穿一双草鞋。他慢慢地走着,每走几步就敲一下手中拎着的铜锣,那锣声沉闷,一声声远远传去。而后面跟着之人,个头矮小,身材瘦削,头上却带了一个又高又大的高筒毡帽,额头上压着一张书了鲜红符咒的黄表纸。那纸被山风吹的一起一伏,透过偶尔掀起的缝隙,露出一张异样苍白的脸。仔细看却是个甚为标致的女人,只是那女人唇无色、眼无光、鼻无息,脸色白中带青,那实在不是一个活人的脸。她跟在那男人身后,直挺挺地迈着步子,一跳一跳地有节奏地向前走着。身上披着一件长大的黑袍,在袍襟不经意掀起的时候,一角银白色的旗袍边角显露出来。
  沈虎昨夜在黄泉寺的后院,取出梅玉婷的尸身,等把她扎束停当,子时已过。从寺后出来,便走上了这条通往青石镇的小路。沈虎不敢走的太快,尽量走平坦的路途,即便如此,一夜的奔波,天光放亮时,十停路还没走上两停。沈虎仰头看了看天色,阳光已经从山顶透出一道霞光,必须得住店休息了。
  沈虎在前面引路,走下山路,拐进一处岔路,转过一道山梁。地面上根枝盘结,崎岖难行,那后面的黑衣人早已是步履蹒跚,堪堪欲倒。沈虎在前面一手持铃,一手从背后的竹篓里掏出几枚纸钱,随意地撒在路上。
  阳光撕破夜空,窜的山顶光灿灿的。沈虎站住身形,抬头望着林莽上空泛白的天空,回头看着那踉跄跟来的瘦小的黑衣人,不由暗自叹息,心想:“象她这样的走法,何时才能打店休息,而且再过个把时辰,这山林里就会有晨猎的山民,如果被人撞见,岂不是坏了规矩?”他走回来,站在那呆呆而立的黑衣人面前,伸手轻轻揭开她面上覆着的黄纸。微露的天光下,一张清丽、白皙的脸绽现出来,双眸轻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轻轻颤动,精致的鼻子如美玉雕成一般,玲珑的嘴角抿成一线,微微上翘,似刚刚发过一场愠怒,娇嗔未息。
  沈虎是见过梅玉婷的,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美丽的女魂睡梦的姿态也是那样撩人。他的心一动,梅玉婷和秀儿虽然都算是好看的女人,但在他心里“好看”的意义并不相同。秀儿是那种可以亲近、可以感受到的美丽。而梅玉婷的美丽让他感到凛然和震惊,他只敢远远地欣赏她沉睡的样子,却没有丝毫对秀儿的那种情欲。
  沈虎痴痴地想着,猛然回过神来,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暗骂自己:“死不要脸,秀儿对你那么好,你还不知足,还想着别的女人,真是该死。”沈虎有些心慌意乱,不敢再想下去,从怀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拧开木塞,一股奇异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林间。他小心翼翼地从瓶里倾倒出一些粉红色的细末,攥起拳头,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一扬手,那药粉如云雾一般笼罩在梅玉婷的周身,渐渐地化成一条粉色的气带,一圈一圈将她从头到脚缠了起来。
  “还魂功”这是走脚人必学的三十六功中最难的一功。至于初级的“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等,不过是师傅略加指点,自己有把力气即可习成,而象“下坡功”、“过桥功”以及“哑狗功”等则非勤学苦练不可,等到了“还魂功”、“伏鬼功”等高深的赶尸功夫,则非有天分不可习成。“还魂功”的功力在梅玉婷的身上很快地起作用,她身子轻微的抖动起来。
  沈虎笑望着梅玉婷,很满意还魂功的效果。大约过了半刻钟,粉红色的烟雾散尽,他走过去,抓住她腰间的黑色带子,轻轻一提,那娇小的身子便轻飘飘地离开地面,重量自然是比正常情况下轻了许多。沈虎不敢在耽搁,赶着尸体,快步向山坳深处走去。
  七、尸店
  天大亮的时候,群山环抱,林莽之旁一座山野茅店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店紧靠山崖,旁临丛莽,门前一条撒着碎石的小道,绕过丛林贴着陡峭的岩崖,伸向迷蒙幽深的大山深处。这里已经是武陵山的中部,原始森林的边缘,除了猎人和采药的药客,平时很少有商旅、行人经过。不过,这里却是横穿武陵山的唯一一条捷径。秀水镇在山南,青石镇在山北,也只有三天的路程,如果是绕过大山,从大路走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
  小店颇具山野风味,依山就势盖起一溜七、八间茅檐草舍,青竹夹泥夯铸的四墙,枯黄茅草盖就的房顶,原木拼成的门窗,一切都因陋就简,不饰雕琢。房子外面是树枝扎成的稀疏、松跨的篱笆墙。
  沈虎走进茅店,店内空无一人,几张整棵大木搭成的桌椅还凌乱地堆放在一起。沈虎一皱眉,先将尸身停放到店门的背后,将宽大的黑毡帽,向下拉了拉,尽量遮住她的脸。沈虎有些等的不耐烦,伸手在粗糙的柜台上使劲一拍,高声喊道:“掌柜的,喜神打店了,迎喜神了。”
  “来了。”一声热情的答应,柜台后的门帘一起,快步钻出一个矮人,身高不足四尺,宽有三尺,一身土黄色的裤褂,上面沾满了灰尘,望脸上看,蒜头鼻、肉包眼、鲇鱼嘴,五官都长的肉乎乎的,挤成一团,堆在一处,让人一见,好象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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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虎见他出来,便将眼睛一瞪,高声叫道:“肥五,大清早你不照看生意,跑到哪里去了?”
  刚才出来的正是这客店的掌柜的,此人姓黄,在家排行在五,只因人长的又胖又矬,大家便都图省事,叫他肥五。肥五开的这家客店和普通的客店不同,是一家死尸客店。
  死尸客店似乎只有在湘西才有,一般都建在赶尸人来往频繁的山野古道之侧,地方比较隐秘。他们开店不接待行人和商客,只有赶尸人才来住店,店房也不起什么名字,大门一年四季敞开着。
  赶尸人毕竟人数不多,而且生意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因此死尸客店的生意也不可能象普通客店那样顾客盈门。但死尸客店毕竟与众不同,尽管顾客稀少,一年的收入却不见得少,赶尸人住店一般都不吝啬金钱,吃住都很阔气,给的赏钱自也十分丰厚。
  肥五一眼认出是沈虎,先是一愣,脸上那惊异的表情也象是嘻嘻而笑的样子。片刻之间,他哈哈一笑,招呼沈虎道:“我说今早怎么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沈爷,您老可是有好几年不登我的门了,自从您歇脚以后,我这的生意可是大不如以前了。如今沈爷接了喜神,福星登门,我这生意就又见红火喽!”他一边说,一边走出来,挥起肩头的毛巾擦抹桌椅,给沈虎斟上茶水。沈虎落座,含笑道:“肥五,我们几年不见,你嘴上抹蜜的功夫越发长进了,谁不知道你是这大山方圆百里的机灵鬼。你这客店虽处深山老林,但却是几省走脚人的必经之路,几年来恐怕进项也不少吧?”
  肥五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愁眉苦脸地道:“沈爷,您又拿我开玩笑,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不太平,走脚的人越来越少,那佣金也少的可怜,就是打店住宿也不象以前,都扣门的紧,哪象当初七爷和您走脚的时候出手那么大方。”他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异地问道:“听道上的人说,您几年前就已经洗手不干了,怎么今天又来到我这地方?”
  沈虎叹息一声,向自己身后一甩头,示意他向门后看。肥五这才注意到,店房的门后,倚着墙靠立着一个身披黑袍,头戴毡帽的矮小、消瘦的人。肥五眼睛一亮,立刻又笑成一道缝,说道:“沈爷这是重新出山了,又接了喜神了?”沈虎默默地喝着茶水,并不言语,肥五讪讪地赔笑道:“如今象您这样的好把式,已经很难找了,要不要我帮您老拉拉关系?”
  沈虎怪眼一翻,显得有些不耐烦,横了一下肥五,闷声道:“不劳费心,还是老规矩,你快去给我办妥,回头有你的赏钱。”他从腰间摸出五块银元,摞成一叠摆在桌子上,又向肥五瞧了两眼:“你小子可别打我的主意,小心这钱可烫手。”肥五满脸堆笑,借着擦桌之机,一把将钱都收入到围裙里,笑道:“您就看好吧。”
  天已大亮,但太阳依旧是隐藏在低垂的云层里。一阵阵裹着青草气息的晨雾从林莽之间渗透出来,不一会就在地上铺开薄薄的一层。绸白的晨雾飘进店来,空气骤然一寒,潮湿的气浪打在沈虎疲惫的脸上,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搓了几把,一夜奔波的疲倦也被这晨雾所融化。
  “菜来了!”肥五一溜小跑,双手拖着一个大木盘颤悠悠皮球似地滚了出来。盛菜的器皿并不精致,菜肴也说不上丰盛、珍奇,但却都是正宗的山野风味。肥五一边上菜,一边笑着对沈虎笑道:“我那婆姨知道您又来了,特意下厨给您做的,尝尝合口不?”
  桌子已摆了四盘菜肴—香草鱼、烤山鸡、炒青笋、酸辣汤,热气腾腾驱走了山里早晨的寒意,那股浓郁的香气窜入鼻孔,沈虎就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肠胃猛地抽搐一下,饥饿的感觉完全打退了睡意。他咽了口吐沫,夹起一块鱼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称赞道:“草清香,鱼鲜美,果然是好手艺啊!”肥五在一旁赔笑道:“不瞒沈爷说,这香草是新熏出来的,藏在桂花树下,装在乌龙茶的木匣子里串味,已经一年多了,要不哪来这样的味道?这鱼也是我让人昨天晚上连夜在山涧泉水里打的,刚才做时还活着。”沈虎一边吃,一边点头,说道:“看来我的口福还不浅啊。”肥五胖脸堆笑,答道:“喜神打店那是我们的福分,沈爷登门是我们的财运到了,我们可不的小心伺候。”
  “沈爷,您再尝尝这山鸡和青笋,这可是地道的新鲜货,都是刚从山里人那里收回来的。”肥五巴结道。
  沈虎每样菜都尝了几口,果觉的鲜香、甜美,味道不俗。“怎么没有酒?”沈虎菜一下肚,顿时有了精神,才发觉有菜无酒,口中也跟着寡淡了不少。肥五两只肉包眼一惊,随即笑道:“沈爷,行内有规矩,走脚人是不能喝酒的,我开这客店也不敢把酒卖给您。不然误了正事可就麻烦了。”沈虎不耐烦,眼睛一瞪:“少废话,喝酒给钱,麻烦找我,与你何干?快点上酒来。”
  肥五愣了愣,无奈地走回后屋,不久就捧出一坛酒来,亲自给沈虎斟上一碗,说道:“这是我家自酿的米酒,多吃些也不打紧。”沈虎吃喝着,问道:“房间和吃食都准备好了吗?我要早点休息,今晚上路。”
  肥五微笑着点头,口里答应着,不住地抬头看天,他凑近说:“今早的雾气怪的很,恐怕黄昏、天黑的时候会下大雨,赶雨路就太辛苦了,沈爷也许得在我这小店住上一天了,不着急,您先吃着,我给您准备、准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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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老高,已将地上薄薄的一层雾气驱散,但屋子里的潮湿气更加重了。沈虎伸手抹了一下结在桌子上的水珠,心想,也许今晚真的走不了。 
  八、夜战
  黄昏时分,天上果然下起雨来,雨并不很大,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飘进屋里,一星半点打在沈虎熟睡的脸上。
  沈虎醒来,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那股倦意似乎并没有随着睡眠而散去,反而象是沉淀的沙子,堆积在心里,更加重了。他的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那些在意识里早就模糊的记忆,此刻却又在脑海里翻腾跳跃,倍加兴奋和清晰起来,就象是一副副定格的画面,一张张在他面前缓缓地揭过。
  沈虎并不经常做梦,倒不是他心无牵挂,实在是他的人生过于简单,真正值得回忆和记忆东西太少。特别是秀儿、小虎和师傅死后,他似乎就更心无旁骛,那原本为数不多的,值得牵挂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也就无所谓。就拿这次走脚来说,要不是还牵挂着师傅的恩情,他几乎永远也不会再干这营生,就连提也不想提。
  沈虎圆睁着眼睛,躺在潮呼呼的床上胡思乱想着。山里的夜总是来的很早,特别是在这秋雨的季节,那潮黑的夜色就象是从林莽间一下子涌出来一样,顷刻间就填满了方圆不大的山野茅店。
  靠近门边的角落里,那身材瘦小的黑衣人正倚墙而立,黑帽遮颜,长袍垂地,那张淡黄的纸平整地覆在她的脸上,只是纸上用朱砂书写的符咒,飞舞灵动、翻卷舒展,似乎蕴涵着一种秘魔的力量。
  沈虎点燃桌子上早已预备好的蜡烛,一豆烛火,顿时将房间照得一片昏黄。光晕打在倚立着的黑衣人身上,宽大的黑袍下,一角银色的裙边折在外面。沈虎陡然感觉到充盈在自己心里,涌动着的那莫名的怜惜,就象当初见到秀儿时一样。
  站在黑衣人身前,隔着薄薄的黄纸,依稀可以看见她细淡的娥眉,粉红的一痕樱唇。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此刻在烛光的映衬下,泛起青白的光来,淡淡的眉宇之间微颦着,似乎凝聚着无限愁怨。突然之间,沈虎就觉得一股冷气从地面盘旋而上,那绝冷寒气刹那间冰进心里,冻成一块玄冰。
  沈虎微感诧异,透过淡黄的薄纸望到“梅玉婷”的脸上。他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那原本平静似水、苍白似雪的脸上,竟呈现出一抹冷艳的笑意。那似有似无的浅笑,看起来并不见得妖娆、妩媚,反而尽是难以名状的阴森和怨恨。
  沈虎惊惧地倒退几步,一颗心仿佛被吊在空中,任凭风吹雨打,飘来荡去,就是不着边际。这时,竹窗吱哑的一声轻响开启一条缝隙,一束秋风瑟然飘进屋内,刮的烛火遥遥欲灭。墙角里一个女子的声音惶急地叫道:“沈大哥,小心,有鬼附在我的身上。”
  沈虎闻声回头望去,就见角落里,一团白雾渐渐聚成人形,清晰地显出梅玉婷瘦弱的影子。
  沈虎顾不得多言,低声问道:“是谁附在你的身上?”梅玉婷焦急道:“是,是于阎王。”
  沈虎猛然醒悟,心知是自己一时大意,犯了走脚的大忌,原只为图得行走方便,才没等天大亮就在山路上施展回魂之术,不想为厉鬼所乘,自己一个疏忽,竟让厉鬼附在“梅玉婷”的尸身上,这可怎么办?心中惧意一生,冷汗顿时湿透衣背。

  黑衣人倚墙而立,低垂的手臂微微摆动了几下,宽大的袍袖里缓缓伸出几根惨白、细长的手指。指若兰花,皓腕似雪,慢慢地抬起,从胸前扶过,直伸到脸上,两根纤细的手指,夹住那黄纸的一角,向下一扯。黄纸飘飘而落,一团碧幽幽的冥火从纸上燃起,淡黄的薄纸就在她的指间无声地燃烧成绿色的火苗,将黑衣人青白的脸色映的更加惨绿、阴森。
  黑衣人将黄纸在指间燃尽,那一丝诡异的微笑似被冻在冷森森的俏脸上,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游动着难以名状的妖异之光。
  “沈虎,刘七那老东西害的我好苦,用法术把我压在地狱火坑血池里,受幽冥之火焚烧和幽泉之水的浸泡,忍受着连鬼都不如的苦痛。现在我来报仇,可却他死了,那所有的债就由你和那姓梅的贱人一起来偿还。”
  “梅玉婷,你这贱人,你以为靠上刘七那老家伙和这个姓沈的愣小子,就能逃脱我的手心,今天我要叫你魂飞魄散。”这分明是个男音,凄凄惨惨,远近飘忽,仿佛是从各个方向一起传了过来。山村的夜已经被浸的漆黑一团,在寒冷凄凄的秋风中,那略带尖利的声音从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体内发出,显得无比的怪异和阴森。
  黑衣人慢慢抬起头,原本昏黄的烛光刹那间腾起一尺多长的火焰,低矮的小屋被照的雪亮。展现在眼前的“梅玉婷”完全没有了那晚的温婉、娴静,此时就象沉睡千年的魔鬼,从沉重的、神的印封中苏醒,每一举手,每一投足,甚至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都带着弥天的怨怒和仇恨,仿佛只有将面前的一切撕成碎片,化成灰烬,才能化解被亿万年封压的痛苦。
  瞬间暴涨的烛光,腾起妖异的光明之下,黑衣人高高仰起那张散发着森森鬼气的面孔,柔弱的身躯也渐渐挺起,那一头披散下的长发,似充满的电流,竟如一张飞溅的黑色瀑布,在身后笔直地铺开。
  沈虎还从没见过这样一副充满怨毒的表情,那原本俏丽的脸上腾起的是一团憎恨万物的邪恶,眼神里流淌的是凶狠的仇恨之光,眉宇间蕴藏的是充斥天地的杀戮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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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虎退到墙角,已是无路可退,心神却反而平静下来。赶尸人的丰富经验和奇特经历,让他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即便如此,此时,沈虎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漫长的赶尸生涯中,经遭尸变,惹鬼上身也不是第一回,但象这次如此怪异和窘迫还是第一次。
  沈虎一旦平静下来,就立刻有了对付这些冤魂厉鬼的办法。他一回身,几步抢到桌案前,抓起早已准备好的狼毫笔,饱沾朱红,在黄表纸上笔走龙蛇,飞快画出一道符咒。他顾不得纸上朱红淋漓,抓纸在手,对着正缓缓走来的黑衣人一吹。
  那符咒上鲜红的笔迹,立刻脱纸而出,放射出道道红光,在半空中织成一张色彩斑斓的光网,将飘忽而来尸体罩在网中央。
  那尸体浑身一颤,象是被火焰烫了一般,口中发出呵呵的怪啸,身体却被无形的细网勒锁成一团,渐渐变的小了。沈虎长出一口气,看了眼墙角梅玉婷颤栗的身影,她目露惊慌,张皇失措,眼泪摇摇欲坠。沈虎得意地一笑,略带些揶揄地说:“怎么,就怕成这样?”
  看着堆缩成一团,还在蠕蠕而动的尸体,沈虎心里一阵茫然,这么快就解决了它,是没想到的,可是那轻松的感觉只是一瞬间,便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所占据。
  沈虎弯下腰低头向那萎缩的尸体看去,透过黑衣人如丝般飘散的秀发,他看到一双发出绿色光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抿成一线的嘴角,泛着冷酷的惨笑。
  沈虎心中一惊,略一恍惚间,就觉得左臂似被两把铁钩扣住,紧接着一阵钻心刺骨般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他踉跄地退到墙角,一头正撞在梅玉婷的身影上。
  血还在不住地流,迅速地渗如到黄土夯就的泥土里,地上只能留下一个不规则的暗影。“沈……沈大哥,你的手……”梅玉婷的声音是那样的缥缈,浮在淡淡的水汽上,完全都不着边际。沈虎强忍疼痛,低头看去,是的,自己的半截左臂已经不在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零落地挂着皮肉和筋络,血还在流,象雨后房檐上不断滴落的雨水。
  黑衣人缓缓从地上站起,手里攥着那一截断臂,白色的臂骨,血淋淋地支出肉之外。它鄙视地看了一眼疼的浑身发抖的沈虎,将手中的断臂举到眼前,伸出一根又长又白的手指,在模糊难辨的血肉上蘸起一滴鲜血,优雅地放到嘴里,立刻她满脸放出欢欣的笑容,仿佛那滴鲜血片刻间催化了他的灵魂,它身上的暴厉之气更加强盛起来。
  “凭你这点法术就想制服我?刘七就没有教过你更高明一些的?”黑衣人尖利的惨笑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回荡。
  沈虎紧咬牙关,从怀中取出伤药,也不管多少一古脑地全撒在伤口上,扯下一块衣襟将整个伤臂包裹起来。剧烈疼痛,一下子使他从惊恐中稳定住了心思,是的,师傅一直说自己天赋不高,学不了那些高深的法术,也确实不曾教交过自己那些密藏的绝技,但师傅是绝对不会害自己的,这个把一个孤儿抚养成人,又一辈子都不肯受人感激的怪老人,会在生命垂危之时来加害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沈虎便觉得脸象火烧一样,这个古怪的老人生前确实有太多的疑问,即使死去时,也不愿意留下支言片语的解释。猛然间,沈虎暗暗骂自己糊涂,
  那黄泉寺住持惠悟和尚临别之时交给自己的几张符咒,那不是师傅生前托他转交的吗?师傅法术通神,显然生前早就预料在先,现在情形危急何不拿出来用用。
  沈虎顾不得伤口钻心疼痛,一手探入怀内,抓出那几张黄纸符字来,咬破中指在纸上洒下一行鲜血,顺手揉成一团,向黑衣人的身上扔了过去。
  黑衣人正伸出尖利的手指向沈虎的胸前插来,被那迎面飞来的符字击中,就如一团烈火飞落到水中,伴随着呲呲之声,霎时间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弥漫得不大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沈虎就觉头脑中一阵眩晕,喉咙里似有虫子在蠕动,干呕了几声后,今早吃下的东西,一古脑地都吐了出来。房间内顿时在腥臭之中又夹杂一阵阵酒肉发酵似的恶臭。
  黑衣人如被烈火炙烤,发出阵阵凄厉无比的惨叫,不停在空中飘忽躲闪,但那渗透鲜血的符字,仿佛化作一群冒着烈火的金乌,不停在黑衣人的周身缠绕飞腾。
  梅玉婷被眼前的景象吓的呆了,抓住沈虎的衣襟死也不肯松手,看着熊熊的烈火几乎要将那黑色的人影吞没,惨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突然,她似想起了一件紧要的事,焦急地叫道:“快停下,别烧坏了我的身子,秀儿姐姐就不能回来了。”
  沈虎听她叫出秀儿的名字,脑海中立时如一道闪电霹过,紫色的电光将眼前浑浊的迷雾刨开一条缝隙,一个念头在心头闪过。沈虎一把扯住梅玉婷,使劲摇晃着她的胳膊,急声叫道:“你说秀儿,什么就回不来了?”
  梅玉婷一时急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沈虎,声音哽咽道:“来不及了,别伤了我的身子,那身子是借秀儿姐姐还魂用的,这一切都是七爷生前就安排好的。”
  沈虎悲啸一声,虎目中留了两行清泪。梅玉婷刹那间的一句话,使终于明白了深藏在那个阴鸷老人心中的一颗慈爱之心,多少年来,他都以为师傅不在喜欢自己,故意疏远自己,可谁知师傅那颗被岁月所掩盖的爱子之心,却是始终不曾离开徒弟一刻,他波谲奇诡的一生经历了无数次的磨难,然而他生命中最后的愿望仍然是留给了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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