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猛虎巴毕再开杀戒


飞客行·OCR
巴毕回到城里的办公室——其实在办公室无事可做。他不再想艾溥露,而想摆脱心里的种种烦恼,他惯用的绝招,再次派上了用场:埋头工作或是烈性威士忌。拿出瓦尔文的档案,大笔一挥,写了篇《克拉伦登的第一公民》,介绍瓦尔文童年如何艰辛,避而不谈那些肮脏的政治交易。接着又出去,到阻止瓦尔文竞选的群众大会现场采访,但是,文章要按照特伊的意图写,是葛莱德授意的,要把义愤的市民写成一群怀有恶意的乌合之众,巴毕真得昧着良心。


他不想回家,害怕回家。
他强迫自己不再理性地分析脑子里的疑问,故意在办公室磨磨蹭蹭,直到第三版报纸发排,才和几个酒友一块儿,跑到街对面的酒吧干了几杯。
巴毕下意识地对睡觉产生了恐惧,过了午夜,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醉醺醺地回到布莱特街自己的公寓,走过吱吱嘎嘎的地板,进了冷请清的房间。
他忽然感到非常憎恨这所房子,憎恨忽来忽去的霉臭味,斑斑点点褪色的墙纸和廉价粗俗的家具。憎恨在《星报》的工作,憎恨自己写的那篇瓦尔文的文章,弄虚作假,玩世不恭。他恨普斯敦·特伊,恨艾溥露,也恨自己。
他很困倦,很孤独,心中苦涩,竞自卑自怜起来。他不能按照特伊所要求,写文章撒弥天大谎,可又不能甩手不干,不做记者,去干什么呢。是老蒙瑞克扼杀了他的信心,多年的积怨涌上心头,是那个老学究,毁了他的考古专业,而且拒绝说明原由,或许自已有什么不可弥补的弱点?总之,生活毁了,前程毁了——而现在,连睡觉也担惊受怕。巴毕在浴室里转来转去,抄起威士忌瓶,把剩下的酒,一古脑儿地倒进杯子,一口喝干,指望借着酒劲儿,想明白梦里的事。他顺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旧教科书,打算睡着前,再看看有关“变狼狂”的章节,“变狼狂”是一种心理疾病,这种人幻想自己可以变成狼,或其它的动物。

有趣的是,课本上把这样的人类原始信仰分门别类,列入各个条目,——详尽介绍:这些原始信仰普遍相信人能够变成危险可怕的食肉动物。巴毕快速浏览着不同的条目:狼人、熊人、豹人、虎人、鳄鱼人、鲨鱼人,还有猫人、猎豹人、鬣狗人。课本还叙述了曾出没于马来西亚的虎人,及其变形的细节,虎人的变形非常理想,没有障碍,没有痛苦,但是,教科书上咬文嚼字的学术腔调,干巴巴的,枯燥无味,不像巴毕梦中所经历的那么真切,他看着看着,眼睛开始打架了,书上是字变得模糊不清,他索性把书丢到旁边,慢吞吞地爬上床睡觉。

虎人的变形最令巴毕满意,他甚至有点几妒忌白天见到的“克拉伦登虎”,学生们抬着它穿过学院街时,真够威风的,巴毕还特别注意了虎的尖犬牙,是重新装过的,恍恍忽忽。昏昏沉沉,巴毕似睡非睡,久久回味着嗜血的捕杀者惨烈的力量,捕杀时的各种细节动作,有力的大爪、雪白锋利的犬牙,都挺吓人的。越想越兴奋,所有的困倦疲乏一下子变成了燃烧的欲望。他要变——比上一回容易多了,飘飘然的变形不那么痛苦了。巴毕一跃跳到床边的地板上,猫般地悄然无声,就是空间太小了。他好奇地回头望自已在被子下面的轮廓——干瘪、憔悴、死一般的灰白僵硬——这样的一个脆弱,难看的躯壳,怎么可以容下他现在所拥有的如此强大的力量,这样强大的原生力。

屋里的气味真让他恶心:书架上发霉的图书、脱下没洗的脏衣服、刺鼻的烟草、还有不小心洒出的威士忌,这样拥挤不堪的陋室,令他强壮伟岸的躯体无法伸展。
巴毕好歹挤出了卧室,有力的大爪跨到门口,借着百叶窗缝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巴毕的“新眼睛”能把室内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伸出爪子去摸钥匙,一下子想起艾溥露传授给他的变形本事。
任何地方存在着的事物,都不是绝对的,只有宇宙间的盖然性是真实的:他的自由思维是动态模式,利用物质的原子和电子的运动,完成与盖然性的链结,是思维力量的永恒;思维网络可以驾御风云,穿透木质,击穿普通金属,只有金属银是不可以逾越的障碍。巴毕按记忆操作着思维网络,门变得模糊了,金属的螺钉、锁头、铰链显现出来,逐渐分解,他钻进开口,轻手轻脚踱过大厅,轻手轻脚走过塞多斯基夫人其他房客的房间。

街门也同样地开了,夜归的醉汉在人行道上东摇两晃,靠了靠巴毕毛茸茸的身体,斜愣着眼瞟了他一下,打了个响嗝,继续晃悠着朝前走。巴毕的周围尽是污浊的橡胶气味,满地的香烟头,他跨上人行道,朝特洛伊勇士花园疾跑而去。
艾溥露·贝尔跑出来,在街对面的公园的小湖旁迎候巴毕。
不知为什么,巴毕一见到她,便知艾溥露也是像他一样,穿过上锁的前门,把熟睡的躯壳留在了卧室的床上,她完全是赤裸着的,松散的红发在雪白的胸前飘荡。
“威利,你一定非常强壮,才变形成这个样子。”
她爱幕巴毕的雄姿,天鹅绒般的声音变得更加悦耳动听,绿眼睛发着光,走上前问候巴毕,凉幽幽滑爽的美丽身体紧靠着巴毕,挑逗地在他耳后抠抠,巴毕愉快地低吟着。
“你这么强壮,我真高兴,”她靠着巴毕的耳朵说,“因为我还感觉不太好——你的老朋友奎恩书房的陷阱,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刚好要给你打电话,威利,你瞧,今晚我们另有个事要做。”
巴毕吃惊地甩了甩尾巴。
“另有事儿?”心里仍放不下罗维娜,梦里她拿着银匕首,追赶他,摔在人行道上,巴毕轻声对身旁的艾溥露说,“我不想再干什么。”
“我也不想干。”她又抠抠巴毕的耳朵,“不过我刚刚知道,莱克斯·斯特一小时前开着山姆·奎恩的车出去了。他是和奎恩一起干的,他安排好明天通过州立大学的无线电台,发布广播节目,我猜他是要通过广播,宜布老蒙瑞克在机场没说完的考古结果。”
她低沉的声音像水晶石一样清脆悠扬。
“威利,我们必须制止他。”
“绝不能动莱克斯!”巴毕强烈抗议,“莱克斯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巴毕头顶发麻,艾溥露仍用手指抚弄他。
“威利,你所有的多年好友都是人类。“艾溥露娇滴滴地说,“他们是黑暗之子的敌人,狡诈、狠毒、强大。他们抓住任何可能的科学手段,挖掘我们的踪迹,企图把我们干掉。我们必须拿起手中仅有的几样武器。”
她说着,轻轻拱着巴毕的下巴。
“威利。你肯定能明白,对不?”
巴毕听着,不住地点头,完全赞同她的观点。是呀,这就是生活,他有力的虎爪下是白皑皑的霜花,身旁女人濡润的手抚摸着他的皮毛,激起阵阵静电火花。莱克斯·斯特曾是他的朋友,可那是多么遥远的噩梦般的经历,充满痛苫的妥协,和令人一蹶不振的挫折。
回想着他刚才还那么迫切地渴望逃脱那一切,变成长着犬牙的猛虎,巴毕高兴地低吼着,长长地舒着气。
“那好,让我们走吧。”艾溥露催促着。巴毕要她跳上来,趴在他的背上,他力大无穷,驮着艾溥露奔跑不算什么。巴毕带着艾溥露从主干道,穿中央大街,过校园拐角处闪着黄灯的交通路口,一直向前,朝盘山公路奔去。
他们跑过路旁沉睡着的房舍,不知哪儿的一只狗“汪狂”叫了几声。月亮落下了,秋高气爽的夜空繁星点点。即使只有几颗星,巴毕也能看清楚一切——路旁的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甚至悬在头顶的电话线,都清楚极了。
“威利,再快点儿!”_艾溥露光滑的大腿使劲夹住奔跑着的巴毕,身体前倾着,胸部紧紧贴着他的虎斑皮毛,散乱的红发在风中飞舞,她贴近巴毕的耳朵大声喊着,“我们一定要在萨迪思山赶上他。”
巴毕张开四爪奔跑着,显示着体内的无穷力量,深深吸进清爽的空气,体味着大地的生机,生命的气息,还有背上暖融融的姑娘,这,才是生活,是艾溥露唤醒了他,使他结束了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想起床上那个干瘪、憔悴的躯壳,不免要打哆嗦。
“再快点儿!”艾溥露催促着。
黑色的原野和低矮的山峦,像飘拂的云朵,飘向身后。随着盘山公路缓缓而上,猛虎巴毕感到自己力量也有极限,他的心脏开始“嘭嘭”地剧烈跳动。
“我知道这块地方。”他喘着粗气,“山姆·奎恩的父亲生前在这儿有个牧场,我和山姆常一起来这儿骑马打猎。这就是我们常走的路——那时山姆把我们四人称作‘四个赶骡人’——我们截回了‘克拉伦登虎’,从州立大学那边抢来的。我们把岩石从山坡上滚下来,挡住追赶我们的‘印地安人’,因为我们耍换车胎,就在萨迪思山。”
巴毕雄健的两肋一张一鼓地用力呼吸着。
“差不多还有二十英里。”
他喘息着,“山路太陡,恐怕我们赶不到那儿。”
“你朋友开车,路就显得更陡了。”艾溥露催促着。“必须在萨迪思山赶上他,这是有原因的,不然,就让他安然地过了这山。”
“什么原因?”巴毕仍然喘着气。
“只有在现在这种自由状态下,我们才可以非常强大。”艾溥露轻柔的话语飘荡在呼啸的风中,“因为我们正常的躯体留在了床上,而我们游荡的思维链结,只能抓住能源场才起作用;这些能源场的产生,则依存在空气或我们遇到的物质的原子和电子的运动中,最终,当所有的条件齐备,盖然性才能出现。我们的能量蓄积在盖然性中,所以我们必须因势利导,使盖然性在合适的场合发挥效力。”

巴毕晃动着硕大的虎头,对艾溥露这番复杂的解释很不耐烦,他对繁琐深奥的纯物理理论没什么兴趣。现在的猛虎巴毕更不屑为分析什么原子结构伤脑筋,反正他已足够厉害了。
“什么盖然性?”他问。
“我觉得莱克斯·斯特离我们很远,很安全。”艾溥露趴在巴毕的背上,耐心地解释道,“只要他的车一直在笔直、平坦的路面上——奎恩一定叮嘱过他,要他防着我们,任何可以对他造成伤害的盖然性,都十分微弱。”
“所以,再快点儿!”她纤细发凉的手指牢牢抓着巴毕的虎斑皮毛,“我们一定要在萨迪思山追上他,走下坡路时,他死亡的盖然性要大得多,往那儿他还得拐两个弯儿——我有预感,虽然奎恩叮嘱过他。可他害怕,车会开得过快。”艾溥露平平地伏在猛虎巴毕宽阔虎斑花纹的脊背上。
“还要快!”她尖声地喊着,和呼呼作响的风声混成一体,“我们要在萨迪思山杀掉莱克斯·斯特!”
叫声使巴毕害怕,他把身体贴近地面向前飞奔。黑夜笼罩的山峦在他俩的身边旋转着掠过,第一片松林被他们远远抛到了后面,松林散发着幽幽清香,皎洁的月光下,巴毕看得清树上的每一根松针。每—个松果。
松林前面,有汽车的红色尾灯在远处闪动,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他在那儿!”艾溥露大叫着,“追上他,巴毕!”
巴毕的四爪使劲张开,黑色的山峦飘拂而过,他的肌肉发酸,爪子发烫,急促的呼吸使肺部隐隐作痛,可他仍拼命追着红色的尾灯不放,莱克斯的车向萨迪思山全速行使。巴毕紧跟在车后,冲上最后一道山粱,又冲下山凹,是那辆棕黄色带折叠篷的小汽车,山姆出去考古时诺拉买的。
虽然夜里很冷,车篷还是收折了的,巴毕记得,收折装置不太好用。莱克斯穿着黑色的外衣,蜷缩在驾驶座上,看上去,他很害怕,也很冷。
“干得好,巴毕。”艾溥露爱抚地说,“继续紧跟,等他下坡拐弯。”
巴毕顺从地奔跑着,莱斯特的汽车加足马力向前疾驶着,烧焦的橡腔和没完全燃烧的汽油在车尾排出一股热浪。莱克斯光着头没戴帽子,鬈发在寒风中舞动,满脸的倦意,下巴上没及时修整的胡须,眼睛里不安的神情,但是,他仍然是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十足的大腕明星“李尔·阿伯奈第二”。
“一定要杀死莱克斯吗?”
巴毕向骑在他背上的艾溥露高声喊着,“他是个很惹人喜欢的家伙,真的。我们是一起上学的。我们从没有过多少钱,即使是他自己比我更需要,莱克斯也总是把最后一个美元借给我。”
“快点儿,巴毕,”艾溥露小声说,“跟上。”
巴毕扭过头,露出尖尖的犬牙。
“想想本·斯特,报亭卖报的老头子,多可怜。”他低声咆哮着,“莱斯特是他的全部,为了养活莱斯特,他什么活儿都干过。刚来克拉伦登时,他衣衫褴褛,像个流浪汉,为的是让莱斯特能够继续上学。这会让老爷子心碎的。”
“跟着,巴毕。”艾溥露的声音清亮悦耳,不带半点儿怜悯。
“我们必须做我们必须做的,因为我们是我们自已。”她凉幽幽的手指抠住巴毕宽厚的肩头,“拯救我们的同类,保卫黑暗之子。”
艾溥露牢牢伏在巴毕毛茸茸的背上。
“快跑,巴毕!”地尖利地喊着,“跟上,我们得忍着点儿废气味。紧跟在他后面,等他到了关键的地方,等他再开快点儿,等着盖然性大到足已把握的时候。你感觉不到盖然性正在逐渐增大吗?再等等,再等等——”
她赤裸的身体紧紧贴着巴毕,凉幽幽的手指深深插进巴毕的皮毛,裸露的脚跟稳稳钩住巴毕的两肋,巴毕感到甜美舒服极了,新的生命格局征服了旧的,征服了那个虚无的表象生命,那个行尸走肉般无奈的生命。
“注意!”艾溥露尖叫一声,“跳!”
巴毕腾空而起,可小车却从他腹下挣脱,继续全速前进。他伸出去的虎爪,仅抓到了路面上的沥青和碎石子,尾气的热浪令他透不过气,“抓住他!”艾溥露激动地尖着嗓了喊,“趁着绝好的机遇!”
此刻,巴毕的犹豫全没有了,他团紧身体,贴近路面,再次腾跃扑跳。他的利爪滑过油漆的车身钢板,抓住了皮靠背,后腿蹬住车尾部的保险杠,汽车仍在飞驰,巴毕却已经抓牢了。
“杀了他!”艾溥露·贝尔在尖叫,“别坐失良机。”
莱克斯·斯特又一次回头张望,不安地向黑夜中搜索,他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凉风还是什么别的,不过,他好像没有觉察到咆哮着的猛虎巴毕,脸上反倒掠过一丝微笑。
“过去了。”巴毕听到他庆幸地小声叨咕,“山姆还说危险就在——”
“现在!”艾溥露也是小声地说,“趁他没看着前面时——”
猛虎巴毕闪电般,但带着怜悯地迅速出手。在那个虚无僵死的世界里,莱克斯·斯特是他忠实的朋友,巴毕不愿给莱克斯造成痛苦。盖然性的链结对巴毕仍只是干巴巴的技术词汇,然而,他已经感觉到了。锋利犬牙穿透的地方,莱克斯的喉咙被撕裂了,热呼呼略带咸味的鲜血,如泉涌而出,巴毕舔嗜着,忘记了喉咙部位的医学名词。
莱克斯失去知觉的手离开了方向盘,总之,车开得太快了,巴毕这样想着,实际情况增加了盖然性,他的爪子才抓住的,轮胎冒着烟,在碎石子的路面上乱滚,路的拐弯处,正好是车翻出路面的地方,巴毕迅速跳出栽下山坡的汽车,在空中团成一团,然后,像猫一样四脚落地,利爪抠进坡路的泥土里。汽车的颠簸把艾溥露抛到空中,她落到巴毕旁边的石头上,两手仍神经质地拉住巴毕的皮毛,巴毕听到她疼得吸气,然后是她惊愕的耳语:“留神,巴毕!”

翻滚着的汽车和仍发动着马达,打了三个滚,冲着他们飞过来,然后落入一百英尺的崖下,翻滚着,轰鸣着,直到碰上—块大石头才停住,莱斯特浑身血淋淋的,一动不动了。
“我想盖然性的链结足够强大,不必懊悔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巴毕——”艾溥露爱怜地开导巴毕。“警察根本不会想到。莱斯特的喉咙不是被破碎了的挡风玻璃划的。因为,你看,盖然性就是把所有的机率结台起来,为你的成功提供可能性。”
她说着,仰起头不耐烦地将红发甩到背后,散披在裸露的肩头,弯下腰揉搓脚踝骨,苍白的脸上现着痛苦,绿莹莹的眼睛焦虑地望着天空中的银色光点,光点在夜色中渐渐泛亮了。
“我很疼。”她轻声说,“夜也将尽了,亲爱的,你把我送回家吧。”
巴毕挨着一块石头站定,艾溥露就势跨到他身上。巴毕带着她,在黑色的山麓间,朝克拉伦登返回。出发的时候,巴毕根本没有感觉到艾溥露在他背上的重量,可现在,她却像一尊石雕,压得他来回打晃,黎明的寒意使他发抖。
舔舐莱斯特鲜血留在嘴里的热乎乎甜滋滋的味道,现在变得异常苦涩,狂热很兴奋消失了,剩下的是难受、寒冷和疲惫,更害怕渐渐发亮的东方天空,他痛恨躺在床上的那个狭小,丑陋的牢房般的躯体,可又小得不回到那儿去。
巴毕就这样东歪西斜地走着,向着黎明的亮光走着,艾溥露急得要发脾气。他不能忘掉他出手的那一瞬间,莱克斯回头张望,眼里允满了惊慌和恐惧;他也不能忘掉,老爷子本·斯特该有多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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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无奈的寻觅


飞客行·OCR
巴毕醒得很晚。强烈的太阳光射进卧室,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痛苦地翻了个身,设法不让阳光照到身上,这才想起那是梦境。他感到浑身沉重僵硬,隐隐有些不适,坐起身后,头也昏昏眩眩,沉甸甸的,莱克斯忧郁迷茫的眼神仍萦绕在巴毕的脑海,他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觉:柔软的皮肤,硬硬的肌腱,喉头的肌肉组织,在他尖利的犬牙咬住的瞬间,被彻底撕碎。他定一定神,环视拥挤狭窄的卧室,并没有犬牙猛虎出没的痕迹,他松了口气。


他僵硬着腿,双手扶着头,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把淋浴喷头的水调到最热,使劲地冲洗,再把水调到最冷,使劲地冲,要把身上的疼痛冲它个精光。然后,舀一勺儿苏打,冲好一杯苏打水,压压胃里的不适。
可抬眼一看镜子,巴毕却吓了一跳:脸上毫无血色,憔悴不堪,红红的眼眶,眼窝深陷,眼睛里不时泛着荧光。他咧咧嘴想笑笑看,苍白的嘴唇咧开,露出一副讪笑相,比刚才的样子好不了多少,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一点儿不差。
巴毕伸手调整一下镜子,也许是角度不对。再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并不乐观,没多大变化。
灰白的脸色太憔悴了,头颅骨太突出了,该多吃点儿维生素,他不安地暗自告诫自己,还要少喝酒。好好刮刮脸,兴许能凑效,不过,别刮得太狠了。
脸还没刮完,电话就响了起来。
“威利吗?我是诺拉·奎恩。”诺拉的声音报不正常,“挺住,威利。山姆刚刚从基金会打电话给我,他在那儿呆了整个晚上。
他告诉我莱克斯的事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昨晚开我们的车去州立大学吧。他可能是太紧张或是车开得太快了,车在萨迪思山翻了,莱克斯死了。”
听筒从巴毕手里掉到了地下,他无力地瘫软在地板上,颤抖着手摸索着昕筒,继续听诺拉说些什么。
“——太可怕了。”诺拉低沉沙哑的声音异常悲哀,“还好,他当场就停止呼吸了,州警察跟山姆是这么说的。莱克斯的头差点儿就全被切下来了,警察说是挡风玻璃,这可真是太可怕了。我——我真怨自己,你知道,那车的刹车不太好——可我却没想起告诉莱克斯。”
巴毕朝听筒点着头,说不出话,诺拉不知道那惨状。巴毕真想放声大叫,可是,噪子眼儿发干,一点儿声音都出不来。他闭上疼痛的双眼,躲开从窗户缝儿射进的刺眼阳光,莱克斯·斯特憔悴但英俊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棕色的眼睛仍带着恐惧,带着谴责。
巴毕意识到听筒仍在“嗡嗡”作响,连忙接着听下去。
“——所有的人坐,我想,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威利。”诺拉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老爷子守着那个报亭两年了,等着莱克斯回来,不知道他会有多伤心。我看,还是你想法把这不幸的消息转告下,你说呢?”
巴毕使劲咽了两口唾沫,才勉强说:“那好,我去。”
他挂上电话,又回到浴室,对着瓶子口“咕咚咚”连喝三大口威士忌,这才定住神,手不再抖了,草草刮完脸,驾车向城里出发。
老爷子本·斯特住在临街的两间小房子,巴毕把车停在路边,见老爷子已经开门营业,忙着打点门外摊子上的杂志,他见巴毕走过来,便愉快地咧嘴笑着打招呼。
“嘿,威利!有什么新鲜事吗?”
巴毕摇着头,嘴里却说不山话。
“今儿忙吗,威利?”老爷子根本没注意到巴毕阴沉着的脸色,他索性跨过街道,想和巴毕聊聊,他边从鼓鼓囊囊的衣带里掏出烟斗,边笑嘻嘻地说,“知道我为什么问嘛,我今儿下午要给莱克斯做点儿好吃的。”
巴毕站在那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凉,胃里乱翻腾,他呆呆地看着老爷子乐呵呵地划了根火柴,点燃烟斗。
“自打他们从海外回来,我就没大见到莱克斯。”本仍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猜一准儿是工作忙,回不来,他想回来,我知道,他最喜欢我给他做牛肉烩菜,就着热饼和蜂蜜,打小他就爱吃这个。
记得你也常来一块儿吃。怎么样?来吧?我这就给莱克斯打个电话——”
巴毕使劫咳嗽了一下说:“本,我有事跟你说。”
老爷子收住了笑容,叹了口气,盯着巴毕,接着,手也开始不住地抖起来,烟斗从他满是老茧的手中落到了地下,烟嘴摔在水泥路面上,碎了。
“是莱克斯吗?”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巴毕又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坏消息?”
“坏消息。”巴毕说,“昨天晚上,基金会派莱克斯去办事,要开车过盘山公路,开到萨迪思山时,车失控了。莱克斯死了,他——他没受痛苦。”
本·斯特瞪大眼晴,呆滞地看着巴毕,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反应:他和莱克斯的眼睛很像,也是棕色的,呆滞的眼神掠过巴毕的那一刻,巴毕突然感到,那就是莱克斯的眼睛,像梦里一样,无意识地向后瞥着卧在车后保险杠上的猛虎巴毕,笼罩着恐惧和紧张的眼睛,巴毕连忙把眼睛转向旁边,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直在担心。”巴毕听见老人嘶哑的喃喃自语,“他们看上去不对劲儿,——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从他们回来我就这么觉得。
我问了他几次,可他就是不肯说,我担心,威利——”
老人的样子很痛苦,他停住说了半截儿的话,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烟斗和摔断的烟嘴,手指颤抖着,把断成两截儿的烟斗,重新拼凑起来。
“我很担心。”本又说,“我觉得他们在沙漠里挖出了什么不该挖出的东西。你瞧,威利,莱克斯走之前告诉过我说,他们去找蒙瑞克博士说的‘真正的伊甸园’,说那是人类的发源地。我看他们准是找到了,威利。但是,我看他们不该去找,”
本像是累了,把断烟斗装进了衣带。
“莱克斯不会是最后一个,还会有人死的,”
本眼睛里迷茫呆滞的神情没有了,转过脸看着巴毕。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便抬起袖子,狠狠地一下子把泪水抹掉,他摇着头,一步一拐地走回报亭,收拾起刚摆开的杂志,放回屋子里。
巴毕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连走过去帮忙的气力都没有了。
“莱克斯总是喜欢吃我做的牛肉烩菜。”老爷子喃喃自语着,“特别是跟热黄油饼和蜂蜜一块儿,你还记得吧,威利?从小他就喜欢吃。”
老爷子魂不守舍,好歹锁上了门,巴毕开车带他到了太平间。救护车还没把莱克斯的尸体运回来——巴毕暗自松了口气,把木呆呆的老爷子交给地方警官派克照顾,派克是个很和蔼的人,自己径直朝珉特酒吧去了。
两杯烈性威士忌下肚,脑袋仍像要炸裂似的剧痛,阳光太强了,胃里的那股翻腾劲儿又开始了,他忘不了莱克斯迷茫恐惧的眼神,一想到这些,就不免毛骨悚然。
巴毕努力排除这种恐怖的感觉,他故意挪动一下身体,夸张地对着另一个顾客微笑。这些并不奏效,那人没理会他,反而挪到离他更远点儿的座位。酒吧的招持也异样地盯着他。巴毕付了钱,踉跄着出了酒吧,阳光还是那么强。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不能开车,便把车留在停车场,招呼了出租车到特洛伊勇士花园,梦里艾溥露轻而易举溜出来的前门,现在是大敞开着的。他仍有些踉跄着进了大门,一直朝楼梯走,门卫投能拦住他。
2-c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巴毕才不理会,照着门扳一顿猛敲。他暗自好笑,如果头儿特伊还在的话,就给他点儿时间,赶紧钻到床下吧。
艾溥露·贝尔穿着件透明的蓝绿色长衫,跟梦里看的样子差不多,高挑儿的身段,美丽动人;长长的头发梳拢到一起,披散在肩上,滑润略显苍白的椭圆形脸蛋,嘴唇没涂口红,也有些苍白;见到巴毕,她绿莹莹的眼睛不觉一亮。
“威利——进来!”
巴毕一脚踏进门里,庆幸服务员没能赶上来,一屁股坐在艾溥露指给他的座位,一张靠台灯的大扶手椅。虽然看不见特伊的踪影,但这大扶手椅不能不是他常坐的——瞧,艾溥露不可能对小桌上放着的《财经论坛》有多大兴趣,再说。她也不可能抽大号雪茄,装雪茄的纯金烟盒,也好像在哪儿见过。
巴毕把眼睛从这些物件上移开,似乎有种犯罪的感觉——这些东西搅得他心里火燎燎的,没有道理的愤恨,当然,他不是来和艾溥露吵架的,她的举止像梦里一样。
带着猫般的灵巧和优美,坐在巴毕对面的沙发上。巴毕想像着她是如何跨在猛虎巴毕的身上,裸露、雪白、美丽的身体,红红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猫般的敏捷动作,腿却略带一点儿跛……
“你终于露面了,巴毕?”
她语调舒缓,悠扬动听,“我还在纳闷,你怎么不再来电话了。”
巴毕的手用力按住大腿,不让腿发抖,想再向艾溥露要杯酒,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喝得很多了,而且,酒也帮不了多大忙。他“嚯”
地从特伊的大扶手椅中站起身来,不很利索地走到艾溥露坐着的沙发另一头儿。艾溥露的眼睛跟随着巴毕的举动,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艾溥露,”巴毕嘶哑着声音说,“那天在挪贝山庄你告诉我说,你是女巫。”
艾溥露随便地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是因为你给我卖了太多的鸡尾酒。”
巴毕握紧双拳,不让自己发颤。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再接着说下去可真困难。
巴毕斜眼看着屋里豪华的摆设,一幅镶着像框的画像吸引住了他,那是一个虚弱、年迈但根刚毅的妇人,一定是艾溥露的母亲;那本该死的《财经论坛》,和那个纯金的雪茄烟盘,巴毕的嗓子真的要冒烟儿了。
“我做了一个梦。”他的眼光重又回到艾溥露的身上;她默默含笑,不动声色,此情此景使巴毕想起第一个梦里的白色母狼。“我梦见自己是一只猛虎。”他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字说出口,说得很快,很粗鲁,“梦见你呢——嗯—是,跟我一起。我们在萨迪思山杀死了莱克斯·斯特。”
艾溥露听了扬了下眉,她的眉毛描得黑黑的。
“谁是莱克斯·斯特?”她眨着绿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噢,你告诉过我——他是你的朋友,那些从亚洲搬回神秘木箱的人。那个长得像好莱坞明星的家伙。”
巴毕身体僵硬,对艾溥露的冷漠无情十分义愤。
“我梦见我们把他杀了。”
他几乎是在吼叫,“他真的死了。”
“这真奇怪。”艾溥露轻快地点着头,“我记得我祖父死的那天夜里,我也梦见过他。”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儿感情,丝般的柔滑,铃般的悦耳,可巴毕听上去,却觉得其中有种隐秘的嘲讽。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神,可是艾溥露的绿色大眼睛就像雪山上的湖泊一样,清澈无瑕。“修路工应该把萨迪思山的那个弯道修一修。”她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句,打断了巴毕梦的话题。

“服务员说你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说着,她懒懒地甩了一下头,把亮闪闪的红头发甩到身后,“抱歉,我还没起床。”
巴毕艰难地吸了口气,他真想用手指使劲掐住艾搏露的肩膀,从她身体里摇出事实真相——要么,她的冷漠、轻松和嘲讽纯属他自己的主现臆想?他真有点儿害怕她,这使他周身发冷、发硬——要么,这恐惧是他自身潜藏的魔鬼做怪?他又“嚯”地站起身,尽量不让自己发抖。
“艾溥露,我给你带来样东西。”艾溥露渴望地忽闪着眼睛,她好像没有注意到巴毕的手在发抖,那枚玉石胸针还在他的外衣口袋里,巴毕把冰凉的胸针握在手里,眼睛盯住艾溥露不放,然后把胸针慢慢放到艾溥露张开的手里。
“喔,巴毕!”艾溥露看见胸针,眼里的疑惑立刻变成了无邪的喜悦,“我的宝贝胸针——阿佳莎姨妈送给我的传家宝,真高兴又找到了。”
她在手掌中抚弄着奔跑的小狼,巴毕觉得小狼诡秘地向他眨着眼睛,像他臆想中艾溥露诡秘的眼神一样。艾溥嚣激动地直喘气。
“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你扔掉的手提包里。”巴毕抢白似的立即回道,“插进了小猫的心脏。”
艾溥露打了个冷战,像是有意如此。
“真令人害怕!”她的声音仍是那样低低的,极其悦耳,“巴毕,你今天怎么这样坏脾气。”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巴毕,“真的,你看上去不太好,恐怕喝多了点儿吧,这可对身体没好处。”
巴毕狠狠地点点头,如果艾溥露是在和他玩游戏的话,那么游戏至此,他是输家。他眼仍紧盯艾溥露不放,想从她貌似无辜的表情上,看出破绽,继续新一轮的攻势,“你的阿佳莎姨妈今天到哪儿去了?”
“走了。”她耸了耸姣好的肩膀,不经意地说,“她说克拉伦登的冬天时她的关节不好,回加利福尼亚了,我昨晚送她上的飞机。”
巴毕无奈地点了点头,仍未扭转局面——搞不清阿佳莎姨妈是否艾溥露杜撰出来的人物。巴毕站在那里,不住地打晃。艾溥露十分关切地跑上来,催促地问道,“真的,巴毕,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我认识格兰医生。他是个好医生,对付过量酒精——对酒喝多了的人,很有办法。““说下去。”巴毕愤愤然地说,“叫我酒鬼好了——我就是酒鬼。”他蹒跚着向门口走去,“你也许是对的。“他痛苦地点着头,“什么事都可以这么说,酒喝多了。也许我是应该去看格兰医生。”

“先别走。”艾溥露冲到巴毕前面,如同一条蟒蛇般优雅地扭动着身体——巴毕又一次注意到,她走路时,腿有点儿跛。梦里她也是伤的那个脚踝骨。“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她的话很温柔,“不过是朋友的建议而已。”
巴毕摇摇晃晃地站定,面对着艾溥露,闻到从她身上飘来的淡淡的香水味——沁香的清爽,像梦里那片松林的气味,猛虎巴毕残酷的力量变成燥热,传遍他的全身:昏暗的、毫无生气的真实世界,惹得他烦躁,而艾溥露这个谜又如此费解,即使是她表现关心,也像是伪装的嘲讽讥笑,他真想立即走掉。
“到厨房来。”艾溥露催促着,“我来给你弄杯咖啡——再煎点儿蛋饼,如果你想吃点儿早餐的话,巴毕,真的,咖啡会对你有帮助。”
巴毕果断地摇着头——如果暗地里的较量,是她赢了的话,隐藏起自己的罪恶行径,装着不知道白狼如何怂恿灰狼巴毕,攻击双目失明的罗雏娜·蒙瑞克,又合伙杀了莱斯特,他不想看着她现在捉弄自己,幸灾乐祸。
“不。”他说,“我走了。”
艾溥露一定看到了巴毕愤怒的眼睛。怒视《财经论坛》和烟盒,它们属于特伊。
“不管怎么说,来根雪茄吧。”她央求似的说,“这是为朋友们准备的。”
纯金的烟盒很重,可她拿起来却很顺手;与此同时,巴毕又一次注意到她的跛腿,毫不留情地脱口问道:“你是怎么伤的脚踝?”
“送阿佳莎姨妈回来,在楼梯上扭了一下。”她轻松地耸了下儿肩,把雪茄递给巴毕,“没什么。”
当然有什么。看着烟盒,巴毕的手开始抖个不停。艾溥露拿出支雪茄,卡在他的手指之间。他从喉咙眼儿里咕咕噜嗜地说了声谢谢,踉跄着向门口走去……
巴毕虽然情绪很激动,但他仍然把纯金烟盒上的两个缩写字母“PT”看得一清二楚。还有里面的黑雪茄,粗大、头儿上涂着蜡芯。
特伊办公室的特制雪茄烟盒里,也有同样的雪茄烟,是进口的,昨天他还送了巴毕一支。巴毕哆嗦着开门,努力克制住狂躁、激动的心情,不要自己在艾溥露面前太难堪。
艾溥露大气不出,呆望着巴毕,眼睛里流露的也许是同情,不过巴毕觉得那是伪装的幸灾乐祸。她的长杉裂开了,露出雪白的脖颈。面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巴毕像刀子剜心一样痛苦难忍。艾薄露轻轻张开苍白的嘴唇,对巴毕微微一笑。
“等一下,巴毕!请等一下——”
巴毕没有等,他忍受不了艾溥露对他的怜悯,或是他自己想像的嘲讽。这个昏暗无情的世界,充满了猜疑、不信任,失败和痛苦,他实在受不了,真渴望再次拥有猛虎巴毕冷酷的力量。
他“嘭”地用力关上了门,把雪茄狠狠甩在地上,再用脚后跟狠劲儿碾踏几下。痛苦,但要挺住,巴毕抖一抖精神,大踏步地向楼梯口走去。不要沮丧,他暗暗告诫自己。即使特伊的年龄足够做她的父亲,那又怎么样?两百万美元可以轻而易举地填平二十年的代沟;而且,不管怎么说,也是特伊先认识她的。
巴毕满腹郁闷,慢慢走下楼梯,不在乎服务员足否看见他,摇晃着走出大厅。可能她是对的,他自言自语着,可能是该去看格兰医生。
该怎样回到愉快又放任的猛虎巴牛梦境,日光会破坏自由思维网络,只有晚上才能逃脱这令他难于忍受的半生半死状态,如此难于忍受的恐惧、悲哀、和痛苦的折磨,精神恍惚,身体疲乏,狂躁的渴望,忐忑的煎熬,和钻心的苦楚。
对,巴毕决定去看格兰医生。
他不喜敢精神病院,但是,格兰哈文是全国一流的。阿舍·格兰医生,和他父亲一样,在心理疗法的新领域里享有盛誉。巴毕记得《时代》周刊用三个专栏的版幅,介绍他的研究成果,包括生理和心理失常之间的关系、以及相关领域的新探索。那时阿舍·格兰在海军服役,在理疗术方面,还提出使用综合性麻醉术,是很有创建性的。
巴毕还知道,阿舍·格兰像他父亲一样,是个坚定的唯物论者。而老格兰曾是著名的魔术师霍迪尼的朋友,世人皆知老格兰的嗜好,他热衷于研究和揭露占星师、占卜师以及所有以神秘手段,预测未来、生死和来世的活动。而小格兰则子承父业,继续这旷日持久的对抗战;巴毕曾就这些进行过专访,在《星报》上刊登专题讲座,抨击建立于伪科学基础上的种种伪宗教假说。格兰的名言:思维是,完全是,也仅仅是,身体功能的一个组成部分。

准可能是巴毕更好的同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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