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第五十节 我愤怒我朋克

“你说宋天杨?”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我一瞬间窘相毕露。

    “你的事儿我那时候全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宋天杨啦,苏云啦……”她瞟了我
一眼,嘲弄地微笑着。

    “我还是那句话:算你狠。”

    “好了。”她停在酒店的门口,“上来坐坐吗?”

    “不了。”我坦率地说,“我不是什么柳下惠,没必要有事没事考验自己。”

    “怕对不起你心里纯洁的初恋情人?”

    “她可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她睡过的男人虽说没你多,但那数字也足够让居委
会大妈气急败坏的。”

    我们一起笑,引得过路行人侧目。

    “好吧。”她说,“那就再见了,祝你幸福。”

    “你也一样。婚可以不结,日子要好好过。”

    “还是周雷对我最好。”

    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她穿套装和高跟鞋的样子很漂亮,她的头发也挽成了一个
很白领的髻,不过我还是很怀念她那些苹果绿粉红天蓝鹅黄的吊带装。再见,阿兰。

    夜晚来临,不过来临得不是那么彻底,霓虹还没有完全绽放。冯湘兰的酒店和
我星期一就要在那里上班的写字楼恰成一条对角线,遥相呼应,两座璀璨的塔。我
相信当我坐在那写字楼的第二十七层加班的时候,往下看,会发现整个城市变成了
一个巨大的酒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多少人痛骂城里的灯光呀。藏污纳垢,粉饰太
平。让堕落的人合情合理地堕落,遮盖了“罪恶”龌龊肮脏的轮廓,让它变得邪美
起来。而且还混淆人的视听,以为这世界变成了金钱权力香车美女的盛宴。凡此种
种,证据确凿,让良知未泯的人给城里的灯光判死刑吧,或者终身监禁也行,让它
身着囚服姿色全无从此不能妖言惑众。但是,你能说它不美吗?

    我今天为什么变得这么煽情?我还真是难伺候,没工作的时候难受找工作的时
候难受找着了还难受。想想我刚毕业在北京住地下室的时候吧。我对自己说你终于
有资格回忆了。每天在人才交流市场像古希腊奴隶一样等待贱卖。回到阴暗的斗室
里起劲儿地听重金属,在“病孩子”的BBS上留下无数愤怒得顾不上押韵的诗篇,
顺便跟几个不太熟的女子做做爱很朋克。

    当我挤破了脑袋终于钻到一家不甚正规的房地产公司做部门经理的助理的时候
我对自己说:来,今儿晚上别再像鼹鼠一样在地底下闷着,出去看看北京的灯吧。
我站在崇文门的霓虹里舒出胸中一口恶气的时候,我忘了就在前一天,我还在长途
电话里跟一个哥们儿刻薄地说面试的时候我发现那里从老板到员工的水平居然都比
我还低;我忘了现在轻松愉快的自己曾经就算是兜里只剩下一百块钱的时候心里也
在思考我想做的工作是否对这个世界有意义;我想起我很装蛋地对一位在广告公司
拿八千块钱一个月的学长讲:广告无非是污染并强奸人们的精神,或者挑起人们的
欲望让他们自慰;我想起其实房地产公司也好不到哪里去,它把房子变成人把人变
成阴沟里的爬虫;我想起一个中学时的哥们儿的E?mail,他老爸是家证券公
司的经理,所以他很幸运地一毕业就有机会跟着高层们兴致勃勃地包装那些亏得一
塌糊涂的公司上市。他说:真是的,我学的是金融,又不是整形外科。

    我在崇文门的霓虹里蹲下来,哭了。我知道我自己也在跟大家一样病菌似的污
染这个世界。我知道我愤怒我朋克我重金属我叛逆不过是因为我没抢到一个污染的
机会。但就是这个已经被我们变成个巨大的公共厕所的世界,我们除了爱它又能拿
它怎么办呢?我告诉自己来吧你试着用日后成功了的你的眼睛来打量现在的生活,
没什么,你是在完成一个赢家温暖而辛酸的回忆。我蹲在人行道上哭得像个傻瓜,
当时看见我的背影的人准以为我是在呕吐。

    现在我有了一个机会俯视城市的灯光。“其实没什么好工作与坏工作的区别,
只不过是钱多钱少的区别而已。”要知道那是我几年前就设计好的台词。只是当时
我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的我,真的这么想。

    后来我告诉天杨那个难忘的崇文门的夜晚。然后我问她:“我心里有事儿的时
候跟你说。你心里有事儿的时候问谁呢?”她笑笑,“我去问加缪。别笑,真的。
加缪的书里什么都有。”真恐怖,加缪又不是邪教教主。

    说曹操曹操就到,手机响了,天杨说:“周雷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敢
说' 不' 吗?”但她今天晚上没有跟我贫嘴的兴致,“周雷,我爷爷的病犯了。现
在我们都还在医院忙活呢,你去幼儿园接一下不不行吗?我们都忘了他了。你顺便
带他出去吃个饭,然后再带他回家睡觉。谢了。”

    好吧。不不。你小子今儿晚上可别惹我。

    {肖强}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六号晚上,方可寒死了。

    我至今记得白得泛青的医院的灯光下她长长的,静静的睫毛。走到大街上的时
候,我发现下雨了。雨雾中的路灯的光看上去比平时洁净些。我想要不要马上打电
话告诉天杨和江东这件事,想想算了,他们明天一早还要模拟考。

    所以在那个晚上,我只能独自承担这件事。独自回想尽管我不愿这样那灯光下,
她的睫毛,她的嘴唇淡粉色的,她的手指,她的长头发。我兜里还装着她的玫瑰红
色的小呼机。她给我呼机号码的时候说:“从下次开始,一百块就行,优待你。”

    我回到店里,看着两个顾客走出去,再赶走帮我看店的哥们儿。反锁上门,下
意识地把我的蔡琴放进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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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一节 连高僧也不放过

“当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野花”

    我把灯关上。蔡琴既悠然又忧伤的声音在黑夜里如鱼得水。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还以为是刚才淋的雨。

    我把钱递到方可寒的手里,有一次她说:“知不知道?其实我跟你上床,不收
钱也可以,因为”她诡秘地眨一下眼睛,“我喜欢你。”我笑笑,“我也喜欢你,
不过还是收钱吧。你说呢?”她放声大笑,拍一下我的肩膀,很豪爽地说:“肖强,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方可寒,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感觉到的温暖的红色的喧响,就像我第
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感觉。想起我把自己曾经在黑暗中生活了六年的秘密告诉她的
情形。

    听完我的故事,她把烟从我的嘴上拿掉,深深地吸了一口,张狂地冲我笑了一
下。我叹口气,说:“方可寒,还是戒烟吧。女孩子抽烟的话,过了三十岁,你脸
上的皮肤会坏得很快。”她把烟放回我的手指间,“我活不到三十岁,真的,五台
山有个高僧说我如果不出嫁的话,最多活到二十五,所以,”她停顿了一下,“你
说的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你连高僧也不放过。”我笑着。“别胡说八道。”她
非常认真地打断我,“怎么能拿宗教这种事儿开玩笑呢?”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当然,因为方可寒死了。

    我的手臂贴在玻璃柜台上,凉凉的。我就这样睡了过去。是烟蒂把我烫醒的。
蔡琴的声音在黑暗的纵深处蔓延着,“夜那么长,足够我把每一盏灯点亮,守在门
旁,换上我最美丽的衣裳”我把那张CD反反复复听了一夜。然后我看见了她,十
七岁的她牵着六岁的我的手,我们有说有笑地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行走。那街道空
无一人,两边全是路灯。她依旧美丽而嚣张,漆黑的眼睛里闪着飞蛾扑火般奇异的
光芒。她说:“你看见了吗,这么多的灯,就像是过元宵节。”我说:“什么叫'
看见' ?我是说,为什么咱们要把' 看见' 这件事情起名叫' 看见' 呢?为什么'
看见' 是' 看见' 不是' 听见' ?' 看见' 和' 听见' 为什么不能换?要是咱们大
家都管' 看见' 叫' 听见' ,' 听见' 叫' 看见' 的话,大家是不是就不会说' 肖
强看不见' ,而说' 肖强听不见' 了呢?”她放荡地大笑着,她说你这个孩子还真
是难对付。

    然后我就醒来了。我看见了窗外的阳光。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天杨和江东兴冲冲地进来。“嗨,肖强,好几天没见!”
天杨快乐地嚷。我想他们是考完了。我淡淡地说:“跟你俩说件事儿,方可寒死了,
十六号晚上的事儿。”

    “你干吗现在才说?”天杨愣愣地问。

    “你们不是要考试吗?”

    “那你干吗不索性等我们考完了再说?”这次是江东的声音。

    “这个,”我心里一阵烦躁,“你们怎么还他妈没考完?”

    “下午是最后一门。”江东坐到了柜台前边的椅子上,慢慢地抬起头,“肖强,
给我根烟。”

    “对不起,我是想等你们考完了再说的。”我把烟扔给他。

    “没什么,反正你已经说了。”他点上烟,打火机映亮了半边脸。

    “还好,”天杨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下午要考的是英语。脑子稍微糊涂
一点无所谓。要是考数学那可就完蛋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杨和江东}

    我们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校门。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我说:“你
呢?”他笑笑摇摇头,“完形填空根本就是ABCD胡写一气,没时间了。”我说
:“没什么,反正模拟考,不算数的。”他说:“就是,要是这是高考,我他妈非
掐死肖强不可。”我们沿着惯常的路往河边走,一句话没说,远远地看见堤岸的影
子,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绕路吧。”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他就在这时
候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从一条僻静的小街拐上了平时常走的大道,终于绕过堤岸
了。我把头一偏,视线就避开了堤岸尽头处,那个叫做“雁丘”的公共汽车站。我
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我说天杨咱们现在去哪儿?她说哪儿都好我就是不想回
家。我们俩于是走到我们平时常去的那家蛋糕店。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说:“快要
高考了,很忙吧?”喝了N杯柠檬茶,直喝到不能再续杯为止。她突然对我笑笑,
我想起我们俩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是来这间店喝柠檬茶,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笑,刚
开始的时候她跟我说话还会脸红。我也是。

    他问我:“笑什么?”我说:“知道她生病是三月份的事儿,到四月十六号。
这一个月真够长的。”他也笑笑,说:“就是。”

    “咱们也要高考了。”我说。

    “别担心。”他说,“这两个月也会很长。”

    我笑了,“这话让灭绝师太听见了,非气死不可。”

    “怎么了?这是我心理素质好的表现,她该高兴才对,否则都像阳小姐那样好
吗?”

    “阳小姐”是我们邻班一个女生的绰号,她叫“阳小洁”。她前些日子吃了三
十多片安眠药,留下遗书说都是高考的错。不过没死,只是现在还没回来上学。我
没接他的话,我现在一点也不愿想跟“死”这件事沾边儿的东西。

    店里坐着另外一对儿,穿的是实验中学的校服。他俩在吵架。声音越来越高。
我们只好佯装没听见。老板倒是气定神闲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是对类似场面已
司空见惯。那个女孩说:“全是借口!你不过是因为那个???”男孩说:“等你
明年该高考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说没说谎了!我现在压力特别大,根本什么都顾不上,
眼看就要报志愿了”“我不管!”那个女孩的声音骤然又高了一个八度。男孩站起
来走了,把门摔得山响。江东的手掌盖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悄悄地冲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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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二节 饥饿的人类夜不能寐

“手这么凉。”他说,“今天降温,你穿太少了。”说着他就要去拉他的外衣
的拉链,“穿我的。”

    “别,江东。”我压低了声音,瞟了一眼仍旧一个人在那里呆坐的女孩,她眼
圈红红的,使劲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别在这儿,她看见心里会难过的。”

    她说:“她看见心里会难过的。”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她笑笑,“因为
我不认识她。因为这点小事是个顺水人情。因为”我打断她,“你还真不浪漫。”
“本来。”她仰起脸,“这种,只能算是' 小善良' ,不算什么。真正的' 大善良
',太难做到了。”然后她像大人那样叹口气。我知道她想起什么了。

    后来我们走出那间店,来到我们平时常来的公园的湖边。四月是草坪绿得最不
做作的季节。她枕着我的腿,起风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沙尘暴就要来了。”她
说。我突然紧紧地抱起她,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和。

    “天杨。”我说,“天杨。”

    “这下好了。”她的气息吹在我耳边,“这下再也没有人来跟我抢你了是吧?”

    “是。”我答应着,“没有了,再也没有了,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咱们谁
也不怕了。”

    “我怕。”

    “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

    “江东你爱我吗?”

    “爱,爱得……有时候我自己都害怕。”

    “我也一样,江东。”她深呼吸了一下,“所以我怕,可能有一天,咱俩都会
死在这上头。”

    “别说死。”

    “我不是指那种' 死' ,算了,江东你跟我说说话行吗?我是说,咱们说点别
的。”

    “对,我也想说点别的。”

    于是我们那天说了很多“别的”。气氛慢慢变得平静,我们说了很多,渐渐地
对彼此说了些从没跟人说过的话,我是说,有些事我们从没想过要把它们付诸语言。
比如,我说起了我初中毕业那年,去过一次巴黎。

    那年父亲说这趟旅行是为了奖励我考上北明。那时候即便是现在,对一个十五
岁的女孩来说,也是一个大奖。一个星期,我住在父亲的斗室里,算上卫生间十五
平方米的小屋,只有一张单人床,被我占了,剩下的空间打个地铺都是勉勉强强的。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忘了一出门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巴黎。抵达的那天晚上,水
土的关系,我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满室局促的灯光。父亲轻轻地抚摸
我的脸,我在他的瞳仁里看见有点胆怯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温厚有力,是我从来
没有体会过的味道。次日黄昏,热度退了,父亲说:“带你去塞纳河坐船。”我们
坐着哐啷哐啷的地铁,在一片黑暗中前进。我打量着幽暗的站台上污秽而鲜艳的涂
鸦,需要自己开门的憨厚的地铁,人们的脸因为速度而模糊,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
了一个庞大的孤独的一部分。我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突然听见了音乐。卖艺的老
人拉着手风琴,在一片钢铁、速度和性感的气息中,这音乐旁若无人。地铁口的风
很大,沿着台阶走上来,看见雕像。父亲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岸。然后我就知
道,我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忘不了那个坐在协和广场的黄昏。大气的福克索斯方尖碑像棵胡杨一样挺立
在夕阳下面。我看着它,知道现在该是塞纳河边的摊主们慢慢收拾起六十年代碧姬。
巴铎的海报的时候。那时候我突然想:罗丹的思想者凝视着绽放在一九六八年五月
的萨特,他们,这些伟大的灵魂,都为饥饿的人类夜不能寐。可是他们见过沙尘暴
吗?一阵风吹来,父亲的大手覆在我的膝盖上,他说:“巴黎就是这样。七月份,
风也凉凉的。”

    我穿着一条在巴黎买的淡绿色的连衣裙。父亲说:“好看。”那些天我们的话
很少。我要换衣服的时候他就进到那间只站得下一个人的浴室,像玩捉迷藏一样问
一句:“好了没有?”我说:“好了。”门开了,父亲看着我,每天他都会说:
“好看。”

    然后我们一起,穿过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拉丁区一间说是一八八几年就开张
了的咖啡馆的老板问他:“先生,这个可爱的小姐是您的情人吗?”他笑着说:
“是的。”明媚如水的阳光下,塞纳河风情万种,父亲操着熟稔的法语,他们一起
望着莫名其妙的我大笑。那时候,没人知道我来自一个荒凉的地方。

    回国的前夜,我在深夜里醒了。听见父亲均匀的呼吸声,我拧亮了床头灯,悄
悄爬下来。那屋子真小,我得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才能跨过他的胳膊和腿,坐在
他脸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背后是小冰箱“嗡嗡”的声音,这种公寓所谓厨房就是一
个像件家具一样砌进墙里的电磁灶,一做饭,就算打开窗户也是烟熏火燎的。

    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灯影里父亲沉睡的脸轮廓分明。我的指尖轻轻划过他高
高的眉骨,他的脸颊,奶奶常说我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件事我这些天一直
很想告诉他,可是我不好意思。六岁那年,他回来过年。晚上我硬是要他念书给我
听,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小王子》?好吧。我随便挑一页,
你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传来:

    小王子说:她的身体将我包围,照亮了我的生命。我不应该离她而去。我早该
猜到,在她不高明的把戏背后隐藏着最深的温柔;花朵的心思总叫人猜不透。我太
年轻了,不明白该如何爱她。

    他的声音很厚,很重,有海浪的声音在里面喧响,又温柔得像一缕阳光。那是
我找了好久的,专门用来念《小王子》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努力不让湿润的睫毛
颤抖。那声音驯养了我。他以为我睡着了。他就停了下来,在我的面颊上,轻轻一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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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三节 一肚子坏水

现在他睡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庞,他的呼吸。在我的指尖下面。他突然睁开眼
睛,有些错愕地望着我。我微笑,“爸。”我很少这样叫他,“我睡不着。”

    两个月后,我遇上了江东。新生入学,我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做自我介绍。我听
见一个声音说:“我叫江东。”那声音和六岁那年的一模一样,可以用来读《小王
子》,可以让我的身体里开满繁花似锦的,温柔的欲望。后来,我就义无反顾地陷
下去了。

    她说:“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我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我有一天也
会讲出来。”然后她羞涩地望着我。像猫一样,脸蹭着我的胳膊。

    我也给她讲了一件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人说的事儿。

    我第一次做爱是初二那年暑假。

    那个女孩是我的英语家教。是个大学生。她总是很肉麻地叫我“弟弟”。她很
嗲地这么叫我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的神态,她的表情,她的语气,都是在极力模
仿那些漂亮女孩的娇气和挑逗。可是她很丑,就连那时候对“女人”这东西根本没
开窍的我都觉得她很丑。但我不忍心揶揄她是丑八怪作怪,哪怕是在心里。因为我
看得出来她这种模仿后面的努力和挣扎,我看得出来她自己也知道这努力和挣扎是
徒劳的。

    大学毕业的时候她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留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为了
她的男朋友,她硬是跟家里闹翻,在他的家乡一个更靠北,也更封闭的城市找了工
作。她拿着聘书去找她男朋友的时候以为这会是一个最大的惊喜,结果那个鸟蛋男
人说:你这是何苦?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那天她哭了,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她的哭相很难看,可我还是把手放在她肩
膀上。我是真的替她难过。我结结巴巴地说:“要不,我找我以前的哥们儿,去揍
他一顿吧……”她一把抱紧了我,她哭着说:“弟弟,弟弟。”

    后来,我们做了。

    再后来,我和妈妈在国贸商厦里看见她。她推了一辆婴儿车,胖了些,好看了
些。妈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哎呀是小范老师。”她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长
这么高了。”那时候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讲完了。天杨笑着,“真没看出来你是一肚子坏水。”然后她抱住我的脖子,
我们接吻。凶猛地接吻,直到嘴唇出血。现在我们是亲人了。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我们就剩下了对方。我们只能相亲相爱,别无选择。

    “天杨。”我告诉她,“我现在很幸福。”我是这么卑微,但是我很幸福。

    风吹过来。夕阳鲜红。天色渐晚。

    {周雷}

    十点半,总算是把这个小混蛋弄上了床。

    “现在给我睡觉。”我使用的是威胁的语气。

    “不睡。”他倒是干脆利落。

    “不睡揍你。”

    “给我讲故事。”

    “只讲一个,再不睡就真的揍你。”

    “成交。”

    “听好了。”我说,“你的弱智小熊维尼的故事瑞比的耳朵。兔子瑞比一边拔
卷心菜,一边自言自语:兔子是常常需要安静地思考的,也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原
因,只不过是思考而已……”

    “难听死了。”这小混蛋打断了我,“我姐姐讲得才好听呢。”

    “本来就是这么弱智的故事怎么讲也好听不到哪儿去!”我恶狠狠地说,“而
且你爷爷现在躺在医院里快死了,你姐姐现在也快累死了,你为了听个故事就要去
麻烦他们你还真没同情心。”

    “我没说要去找她。”他瞪着眼睛,“我就是说这个故事不好听。要不这样吧,”
他笑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给你讲个我最喜欢的故事怎么样?”

    “好吧。”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不不拖长了声音,“分猎物。狼,狐狸,还有狮子大王
去山上打猎,打了好多动物,然后狮子大王跟狼说:狼,你给我们大家分一下猎物。
狼就把所有猎物分成一样多的三份。说:大王,分好了。狮子扑上去把狼咬死了,
说:你还想跟我拿得一样多呀!然后狮子跟狐狸说:狐狸,现在你来分。狐狸从所
有猎物里拿出一只青蛙,说:大王,这只青蛙是一份,剩下的是另外一份,大王您
挑吧。狮子满意地问狐狸:是谁教你这么分的?狐狸说:是狼刚才教我的。”

    小孩子家难免讲得颠三倒四,可是大致情节绝对是这样没错。我目瞪口呆,这
小子。瞧瞧这个故事吧:强权、阴谋、狡诈、黑色幽默,全齐了。好吧,让小熊维
尼去死,我将来要是能养这么个儿子可就太来情绪了。“这样吧,不不。”我顿时
换了一套“自己人”的口吻,“我从现在起正视你的智商,给你讲个真正有意思的
故事”我想,要不给他讲讲《无间道》?

    “你给我讲讲我姐姐吧。”小家伙的眼睛有点羞涩。

    “你姐姐?”

    “嗯。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吗?”

    “这个严格地讲,我现在还不是。”

    “我觉得你已经是了。”

    “那就借你吉言。”

    “借什么?”小国际友人又开始犯糊涂,“我姐姐,她以前是什么样的?有没
有现在漂亮?”

    “没有。不过她很可爱。她十七岁的时候”

    “她现在几岁?”

    “二十五。那时候她有一个男朋友。真正的男朋友。”

    “那现在怎么变成你了?那个男朋友呢?”

    “他们分开了。就像你爸爸妈妈一样,不也是分开了吗?”

    “我爸爸妈妈是离婚。”

    “结了婚的人分开叫离婚,没结婚的人分开就只能叫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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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四节 再早熟的孩子也不行

“他们为什么分开呀?”

    “这个,谁也说不清。你爸爸妈妈能说清他们俩为什么分开吗?不好说。”

    “我妈妈说,她不爱我爸爸了。那我姐姐一定是不喜欢那个人了是吧?”

    “不对。你姐姐喜欢他,爱他。一直都在爱他。”

    “那现在呢?”他的眼睛漆黑,漆黑地望着我。

    这问题还真尖锐。现在呢?我也想知道。

    “你姐姐和那个人,以前,很好来着。”我费劲儿地解释,“其实我也不大清
楚。那个人好像看上了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她非常,非常漂亮。”

    “比我姐姐漂亮?”

    “比你姐姐漂亮!”

    “那就没办法了。”这小东西充满同情地叹口气。

    “最麻烦的是,那个人,他虽然看上了那个女孩,但他一样很爱你姐姐。”

    “那我姐姐应该和那个女孩做好朋友,这就对了。”

    “不,这不对。至少我觉得这不对,可你姐姐真的这么做了。因为那个女孩她
生病了,是不能治的病,后来她死了。”

    “死了?她几岁?”

    “十八岁。”

    “噢,那已经很大了。”

    “可是十八岁无论如何不是该死的年龄。正常人都是老了以后才会死。”

    “就是说,要是我爷爷今天晚上死了,那就很正常?”

    “……可以这么说。”

    “要是我明天死了,就不正常。”

    “对,真聪明。”

    “那我什么时候死呀?”

    “这我可不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还早着呢。”

    “噢。”他满意了,“继续讲我姐姐吧。”

    “好。你姐姐,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子生病的时候她去做她的
好朋友,直到她死。要知道这是很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儿不止是做不到,他们根本
就不会想着要这么做。”

    “我姐姐她老是那么凶。”

    “但是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过去是,现在还是。”

    “那后来呢?这个女孩死了以后呢?不就剩下我姐姐和那个人了?这不是正好
吗?”

    “不能这么说。”

    “那后来到底是怎么样了?”

    我也想知道后来到底是怎么样了,可是天杨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相信,如
果连我都不知道的话那就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我想和那件事有关。但那件事,怎么
说也不能拿出来讲给小孩子听,再早熟的小孩子也不行。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只有你姐姐自己才知道。不过你千万别去问她。”

    “我知道。”小家伙笑了,“否则你就要遭殃了。你怕她。”

    “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怕她。这没什么丢脸的。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你
可以怕她,但是你不能忘了,你怕是因为你爱她。你爱她是因为你看得起她。她没
有权利利用这一点让你顺从她。如果你发现她在利用这个,你就要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谅你也不懂。”

    “我有个好主意,周雷!”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称呼我,“你不是也不知道他
们俩后来怎么样吗?又不能去问姐姐。咱们就给' 那个人' 打个电话吧。现在就打。
你说怎么样?咱们问问他,这不就可以知道了?”

    “这这这,万万使不得。而且,那个人现在在加拿大,很远,我不知道他的电
话号码。”

    “我姐姐一定知道。”

    “不会,你姐姐跟他早就没联络了。”

    “她可以不给他打电话,但是她一定有他的电话号码,肯定。”这家伙激动得
在被窝里翻个身,眼睛闪闪发亮。

    我后来就睡着了,不不也是。在讲完这个乱七八糟的故事之后。

    黎明,我醒来。发现自己以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和衣窝在这小家伙身边,还发
现天杨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我突然睁开眼睛让她吓了一跳。

    “你爷爷还好?”

    “好。”她说。

    “你还挺乐观。”

    “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睡吗?我要去买早点,我奶奶也是刚刚才睡下。”

    “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去换衣服。”

    她走出去,不不突然睁开眼睛,凑了过来。

    “周雷。”他声音发颤,“她刚才亲你了你知道吗?我偷偷看见的。你睡着了,
她就亲你了。”

    “她亲哪儿了?”这才是重点。

    “当然是嘴”他眼睛发亮。我想我也是。

    {天杨}

    龙威找到了合适的骨髓。这些天病房里热闹得像是菜市场,又是北京上海来的
专家会诊,又是电视台的来录像。叶主任陈大夫们于是一会儿一脸媚笑地向专家们
讨教手术方案,一会儿又一脸谄笑地面对电视镜头。更可怕的是,即使没有专家也
没有记者的时候他们也似乎习惯了将这种谄笑或媚笑粘在脸上,捏捏龙威的肩膀,
“要是手术成功了,咱们医院还得感谢你呢。”

    据袁亮亮说这话的潜台词是:小子争气点儿,别他妈丢人现眼地死在手术台上。
用一向乐观的龙威自己的话说,就是:现在我是咱们科的形象代言人。

    周雷现在来找我的时候总是西装革履的,一副滑稽的良民相。不过科里其他人
包括叶主任跟我的看法都不太一致,他们说:小伙子越来越帅了。

    好不容易等来的星期天,下午杨佩请我们几个去钱柜唱歌,算是告别。没请周
雷,因为她说这是纯粹的女人聚会,一面说一面对大堂里几个衣着光鲜暗香浮动的
男人大胆地抛了个媚眼。

    台湾超人气组合:S。H。E,三个最红的小姑娘。我已经不大了解现在的流
行音乐了。杨佩和小郑在热情奔放或者歇斯底里地合唱她们的歌。其他几个女孩子
也跟着她们起哄,包厢里的气氛很High。我盯着屏幕,这歌词倒是写得挺有意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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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五节 把薯条往"科罗娜"里蘸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好像看得见一个第一次让男人冲昏了头的小姑娘狂乱的眼神。杨佩转过脸,拿着
我的手机挥来挥去,当荧光棒使。我这才看清楚上面绿光一闪一闪,是来电的标记。

    “喂。”走到走廊上,寂静一瞬间给了我当头一棒。

    “喂。天杨。”电话的线路好像效果不大好。

    是不是真的?

    “天杨,听得出来我是谁吗?”

    当然听得出来。别说是七年没见,就是七十年,我也听得出来你是谁。

    “你好,江东。”

    “天杨,你好吗?”

    “好。”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我先打到你家去。还好你家的号码没变。是一个小孩儿给我你的手机号
的。”

    我慢慢地跟他寒暄,说的全是些废话。本来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一
想还是算了,这种问题颇有点调情的性质在里面。坦白说我不大记得我自己说过什
么,只记得他说他下个月休年假会回国来,剩下的,好像还说起了他曾在多伦多的
大马路上戏剧性地碰到了吴莉我们的班长吴莉现在变成空姐吴莉了。江东说她还是
一如既往地“强悍”。他语气不紧不慢,毫无暧昧,好像他是每个礼拜都会这么给
我打一个电话。道别时他说:“没什么。就是想问个好。”没什么是吧。那是你没
什么。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卫生间里。我把冷水撩在脸上,抬起头,镜子
里那张宋天杨的脸熟悉得让我不敢认。

    我已经二十五岁。还年轻,非常年轻。除了年轻之外似乎没什么可炫耀的。我
的人生一直都很平淡。七年来,爱过其他人,堕过胎,上过大学,上过班,似乎做
了很多事情。总之早就不再是那个高中女生宋天杨。我已经忘了你了。尽管在你的
声音蛮不讲理地从天而降之时我依旧不能“没什么”。

    我背靠着墙壁。墙壁很凉。这时杨佩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怎么,
痛经呀?”

    黄昏降临在我从小长大的这个城市。夕阳西下,光影浮动而已。没什么景致。
就像很多发展得不够彻底的地方一样,摩天大楼的隔壁就有可能是几间低矮破旧的
廉价酒馆。麦当劳的背后伸出一个老式的锅炉房的大烟囱。行走在这繁华与荒凉的
奇异组合之间的人们也是如此,嘴唇上穿着银环的同性恋和像是从八十年代的电影
里走下来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脸上同时浮起一模一样的鄙夷。省政府对面的星巴
克里几个刚刚下班的公务员旁若无人地喧哗,把薯条往“科罗娜”里蘸,让旁边几
个OfficeLady花容失色然后爆出一阵浅笑。街头走过几个北明中学的女
孩子,即使没有那身校服我也看得出来她们是北明的学生。因为她们身上有种跟这
个城市不搭调的东西。

    曾经。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们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北明的学生可不像我
们一样。他们成绩优秀之外勤奋朴素,待人有礼,男女同学之间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但决不越界,浑身散发着老人家们认为年轻人应该散发的气息。到了我们已经不是
那么回事。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那时候每月在全班女孩子里流传,老师们屡禁不绝
的《ELLE》、《HOW》、《FASHION》、《瑞丽》,都是些成绩非常
好的同学,老师们的宝贝儿带来的。女生们围成一圈赞叹巴黎伦敦东京的最新时尚
的时候,或者说,惊叹那些豪华的铜版纸本身传达出的庸常生活之外的气息的时候,
她们也跟着赞叹,但脸上有种微妙的矜持。对于她们,这些最有可能离开这里的女
孩子们,那不是惊叹一下就算了的梦想,而是稍微伸出手臂就够得到的人生至少她
们自己这样认为。老师们对此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因为他们对这个时代没有
感情。

    有一回,好脾气的数学老师没收了一本过期的《ELLE》,看了一眼定价,
只说了一句:“昨天我们开会,碰到一个中学的老师,你们知道的,那是钢铁厂的
子弟中学,很多人的父母都下岗了,那个老师跟我说:' 为了准备高考,你们在考
虑给学生选什么样的辅导材料最好,可是我们必须考虑那些辅导材料我们的学生能
不能买得起。' ”现在想起这句话,算是听出了个中辛酸,可是那时候谁听得进去
这个啊。那种连辅导材料都买不起的生活跟我们,跟花岗岩的北明有什么关系?就
算我们当中有来自那种生活的,进了北明的门槛也就注定要跟那种日子永别了。

    十七岁的我们,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在那段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里,仰望
着这座城市污染指数排全国第三名的天空,忘了自己其实是这个脏得令人难堪的天
空的一部分。好像这个天空不配理解我们的梦想,我们的悲伤,当然还有我们的爱
情。看看我们谈情说爱的地方吧,比如北明中学的音乐教室,那是这个城市最正点
的音乐教室了,连大学的琴房都远没有这个气派。三角钢琴悠然地立着,柚木地板
空荡荡地幽香着,没人上课的时候,再难听的嗓音也会被这里的共鸣修改得说出圆
润动人的情话。除了北明的学生,这个城市十七岁的孩子谁能这样谈恋爱?

    就是在这个音乐教室里,江东攥紧我的手腕,一路把我拖到敞亮的落地窗前面。
在柚木的幽香中他使尽全身力气冲我大声地喊:“要是你再逼我,咱俩就一块儿从
这儿跳下去谁都别活!你看我敢不敢!”

    我吓傻了,完完全全地吓傻了,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可以说到做到。钢琴上的
贝多芬胸像悲悯地望着我们,这个没有礼貌的聋子。我的眼光怯生生地扫到了老贝
的身上:你或者你的音乐能救救我们吗?我们就要死了,我们的爱情也是。江东就
在这时候突然紧紧搂住了我,我都不能呼吸了。他说:“天杨,天杨对不起。我该
死,天杨。”谢了,老贝。一种转瞬即逝的优越感像流星一样不和谐地划过了我痛
彻心肺的夜空。我和江东之间或者快要完蛋了,但那老贝带来的优越感又是怎么回
事?“文明”这东西,有时候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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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五节 把薯条往"科罗娜"里蘸

第五十六节  男人下厨是时尚的精髓

    手机振动了,是周雷的短信:我想见你。

    {周雷}

    天杨还不知道我会做饭,而且是非常会。今天晚上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好机
会,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二十一世纪的新好男人。这时代,高级餐厅里的烛光晚餐
已经Out了,男人下厨才是时尚的精髓所在。

    门铃一响,真不愧是我的天杨。她永远知道我想看她穿什么。可能这话应该这
样说:她穿什么都是我想看的。

    “真了不起。”她伸长了脖子看着餐桌。还是十四岁时候的表情。

    “你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觉得你特别幸福。”我说。

    “以前江东也这么说过。”

    我不会接茬儿。我可不喜欢她在这个时候说起那个杂种。但聪明的男人知道什
么时候该大度,或者假装大度。

    杯盘狼藉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地卧在沙发上寻找电视遥控器,一副没把自己当外
人的架势,“周雷,你就好人做到底去洗碗吧。待会儿还要送我回家呢。”

    我从后面抱住了她。

    “我今天晚上不会送你回家,当然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家。你自己看着办。”

    “想非礼我?”

    “是又怎么样?”

    我的嘴唇划过她的肩膀,锁骨,还有脖颈。发明吊带装的这个人是多么聪明啊。
然后我吻她。她并没有拒绝,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舌头送了过来,但是没有一点贪
婪。天杨,你自己算算,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

    我终于松开她。电影里是该两个人深情凝望的时候了。她幽深地看着我,“周
雷。下个月,江东要回来了。”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停顿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说:这真让人不能忍受。

    “你开什么玩笑?”我居然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伟大?你就算是
一辈子想着他也他妈没人来给你颁奖。你现在对我说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把我
当成什么了?你要是真有本事,你就追到加拿大去把他从他老婆手里抢回来!你又
不是做不出来。你不过是拿着他当幌子,不过是利用他把我推得远远的。天杨,”
突然间我非常伤心,“你没权利这么做。如果你再这样对我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
让你见到我!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我警告你天杨。”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的愤怒,我的不得体,我的羞耻被她清澈地一览无余。然
后她轻轻地微笑了,“我不过是说,我们的一个老同学要回来,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妈的,这女人。你永远拿她没辙。在她面前我永远像个超级傻?。我盯着她,
重重地喘着粗气。她的胳膊柔柔地伸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我出门
的时候就知道,我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哪能连这点默契都没
有?”

    神哪,救救我吧。

    {天杨}

    他来临的时候,窗外划过了一道闪电,我在这种天人合一的震颤中闭上了眼睛。

    关上灯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平日里所有的嬉皮笑脸都飞走了。我在暴风雨
中昏昏欲睡,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早就等着今天。

    黎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头。

    “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就走吧。天杨。”

    我笑,“什么语气?当我是三陪小姐?”

    他轻轻拨开我脸上的头发,“我的意思是,天杨,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知道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这些话你可以留着说给小女孩们听。”我打断他,“你以为我会哭着喊着要
你负责?太小看我了吧?”

    “就是因为不敢小看你,所以我们才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果然。”我点头,“男人们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说的话都差不多。”

    “天杨你让我很失望。”

    “你也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你爱我。否则我不会再见你,不会再去找
你,我可以和任何人只' 做' 不' 爱' ,除了你,天杨你明白吗?”

    他突然低下头,贪婪而战栗地亲吻我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日子。从一大早就是。打车去医院的时候差点跟前面的车追
了尾,一上班我们全体都被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护士长骂,中午又死了一个病人……
总之就是狼狈不堪。站在卫生间肮脏的镜子前面深呼吸的时候,我对忘了化妆的自
己媚笑一下,“美女,从什么时候起,你也变得这么没种?这么害怕人家拿你当人
看?”

    一声尖厉的咒骂划破了病房里午后的寂静。然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巨响。
接着是一阵粗重的骚乱。我跑到病房里才看见,龙威和袁亮亮扭打在一起,滚到地
上,袁亮亮骑到龙威身上,细瘦的手指掐着他的脖子,眼睛里全是杀气。

    把他们拉开以后,他们像两只小动物一样野蛮地对望着,喘着粗气。病房里的
一个家长说:“你们俩平时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这时候龙威冲着袁亮亮的脸大吼
了一句:“妈的我也不想!你听清了吗我也不想这样!”袁亮亮掉头跑了出去。龙
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阳光,然后哭了。

    我在花园里找到了袁亮亮。他坐在葡萄架下面,那些叶子把他日益惨白的脸变
成了一抹茶绿色。

    “亮亮。”我叫他。

    “美女,坐。”他指指身边的石凳。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坐着,最终我开了口。

    “亮亮,你知道。”我停顿了一下,“你和他不一样,对你来说,骨髓移植就
不是最好的治疗办法。”

    “我知道。”他说,“其实再怎么说,也不是他的错。他可以治好了,至少是
有希望了,我应该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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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七节 知道的脏话都用完了

“不对,换了我是你的话我也会去揍他,为他高兴,是我们这些健康人该做的
事情,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你去为他高兴。”

    “真的?”

    “当然。”

    “有时候吧,”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地方,“我就觉得我的身体和我
是两个人。我经常跟它吵架:怎么你他妈就这么不争气。我天天骂它,把知道的脏
话都用完了。可是,我拿它没办法。除了它我其实谁也没有,你懂吗?”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她也是这个病。”

    “所以你才来这儿工作的?”他问我。

    “不,”我笑,“当然不是,巧合而已。我是想说,我的那个朋友,她跟我说
过类似的话。”

    他笑笑,“那我倒真想跟她聊聊。她叫什么名字?”

    “方可寒,可爱的可,寒冷的寒,他们老家的方言里,' 可寒' 就是耐寒的意
思。”

    “挺漂亮的名字。”

    “人也漂亮,你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碰上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儿。”我戏谑地望着
他。

    “那更好。”

    “那时候我为了她去图书馆查书,我想知道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
天,我听人家说,二十世纪初,咱们这儿,这个城市回来两个' 庚款' 留学生,带
回来几个矿物标本。其中就有' 铀' 矿石。你知道,' 铀' 是放射性的东西,很危
险。后来连年战乱,好多人都忘了博物馆里还有' 铀' 这东西。再后来,五十年代,
人们想起来的时候,那间博物馆早就是乱七八糟了。有人说,那些' 铀' 被国民党
带到了台湾;有人说,被人偷出去卖了;有人说,一定还在这个城市里这是最可怕
的猜想,但是很多人找了,都没找到,也就忘了。可是后来,一九九四年,全国的
统计数据说,我们这座城市,血液病的发病率比全国的平均水平要高很多,那个时
候才又有人提起很多年前的' 铀' 来,可惜这已经变成了跟八卦新闻差不多的猜想
了,没人能证明到底是不是跟它们有关系。”

    “跟探险小说一样。”他笑。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想,真是不得了,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代价。不
管以什么方式。”

    “可是为什么不是别人就是我呢?我也想能像你一样,轻轻松松地说一句' 人
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代价'.为什么我就得当一个' 代价' 呢?”

    “你怎么知道我很轻松?”我转过脸,看着他,“我们谁也体会不了你受的苦,
可是正因为体会不了才不可能轻松。我不是那种使用同情心像使用一次性塑料袋一
样的人。方可寒以前跟我说过:什么' 同情' ,什么' 设身处地' ,什么' 沟通' ,
这些词儿都是很重的根本不该被用得这么滥。而且,刚才那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
是方可寒说的。我给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就跟我说:看来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
情付代价。还有一句我没告诉你,她说:总要有人来还,不能大家都只想着逃避。
那时候我真惊讶她会这样想。可是现在我觉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还,时间,方
式,程度不同而已。当然我们谁也不愿意跟你互换位置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们都可以
置身事外那些自认为自己置身事外的人不够聪明,你大可不必跟他们认真,他们不
配伤害你。”

    “真奇怪。”他眼睛亮闪闪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的话,拆开听好像
很难懂,可是连起来听,我就知道你是在说什么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 什么' 到底是什么。我不能给它定义,我没那个本事,
我只是描述它而已。”

    “那你告诉我一件事。”

    “说。”

    “你的朋友,那个方可寒,她是已经死了对不对?别骗我,我早就猜出来了。”

    他苍白的微笑里,灾难的涟漪约略地一闪,蜻蜓点水。碧绿的藤蔓之外,艳阳
高照。夏日的空气传过来一阵清新的泥土香,还有这香气中隐隐骚动的欲念。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所以今天不太热。黄昏就在一片凉爽之中降临。悠长的
走廊里此时突然给人一种安静下来的错觉。错觉而已,黄昏是个奇妙的时刻,把平
庸的生活变成舞台剧的场景。很多事情就在这暧昧不明的庄严里发生。

    “阿姨。”那个小男孩站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看上去很敏感的大眼睛。

    “你叫我?”我疑惑地打量他,穿的是实验小学的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衫下
面两条小胳膊细细的。

    “阿姨,请问,张雯纹住这儿吗?”

    “你是”那孩子脸上居然泛起一阵红,黑黑的眼睛轻轻一闪,就像是深深地流
淌了一下,那里面有种食草动物的,即使戒备过也遮不住的善意。

    “我是她们班的同学,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学校了,我们还以为她要转学。
昨天我听见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她其实是病了,就住这儿。”

    “那你们老师没跟你们说”

    “说什么?”

    “没什么。”我看着他小鹿一样的眼睛,笑了,“你是不是叫罗小皓?”

    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她跟你提过我?”

    她跟你提过我。她,她是谁。罗小皓,跟你比我毕竟是个大人,你藏不住的。

    “你今天来得不巧。”我对他说,“专家们正在给她会诊呢。你还是先回去吧,
你妈妈要着急了,我会转告张雯纹你来过了。”

    “你你能让她给我们家打个电话吗?”他脸红了。

    “当然。”

    “谢谢你了阿姨。还有就是”他递给我一张折叠式的樱桃小丸子的卡片,“你
能帮我把这个给她吗?”

    “没问题。”

    “阿姨你”夕阳下,罗小皓透明地凝视着我,鼻尖上凝着小小的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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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八节 小尼姑年方二八

“放心,我不会打开看里面的。”我说。

    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那阿姨再见。”

    再见,罗小皓。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他小小的背影消失于楼梯的尽头,周围的嘈杂声一瞬间灌进我的耳膜。黄昏,
我早就觉得这是个诡异的时刻。我还是打开了那张卡片对不起了罗小皓。我看见一
个孩子稚嫩的笔体:雯纹,我想你。

    我想起他敏感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张雯纹身上的任性和大胆该是他梦寐以求
的吧。我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两个孩子,两个性格可以说是两极的孩子,在
这陌生的人世间发现彼此,然后怯怯地拉住了小手。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人可以见得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
微笑。那么海子,我最爱的你,当你从容不迫地躺在铁轨上倾听遥远的汽笛声的那
一刻,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呢?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你见着了吗?我只知道,
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诗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火车这东西,因为它撞死了你。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脸的泪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拦住一
辆出租车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周雷家的楼下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
候我已经在手机上按下他家的号码了。那么好吧,你没有退路了,你别再给自己留
退路了,接通了,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你不许给自己找借口,他会接电话,他一
定“喂?”

    “周雷。我在你家楼下。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对了,就这样,说吧,快点,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周雷,我爱你。”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拜托,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就不
能配合一下吗?他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羞涩,昨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整张脸被欲望
点亮的时候,表情像只小豹子,可是眼神里,居然是这种羞涩,看得让人心里发疼。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们接吻。

    我要再爱一次。我说什么也得再爱一次。像我十年前爱江东那样再爱一次。你
抱紧我,抱紧我吧,在公元以后,在我还没有太老之前。就算我还是会粉身碎骨,
就算我还是会一败涂地,就算我们终究依然会彼此厌倦,就算我们的肉身凡胎永远
成就不了一个传奇,就算所有的壮丽都会最终变得丢人现眼。我不管,我全都不管。
我已经等了整整七年。我不是为了奉献,不是为了牺牲,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
自己的绽放。再不爱一次的话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槃了。但愿
你我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但愿我们可以厮杀得足够热闹,但愿我们可以在这场血
肉横飞的厮杀中达成最刻骨的理解和原谅,但愿我们可以在硝烟散尽之后抚摸着彼
此身上拜对方所赐的累累伤痕相依为命,像张雯纹和罗小皓那样相依为命。但愿,
周雷,我也需要有一样东西来提醒自己,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现在开始,
你来提醒我吧,来吧。

    {江东}

    我曾经在温哥华东区国王路上的一家越南餐馆里见到过一个神似天杨的女人。
那是冬天,我们加完班,和几个华裔的同事顺路拐进去吃河粉。他们一坐下就开始
畅快地讲广东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那女人坐在一个和我们的桌子恰成对角线的
位置上,桌上空空的,在喝日本清酒。我看到她的脸的时候,胸口像是被撞了一下,
五官并不像,可是组合在一起却是活生生的天杨的表情,尤其是凝望着窗外夜色时
那种漫不经心的忧伤。

    她很年轻,头发黑得生机勃勃。买过单后她裹紧红色的呢大衣站起来,路过我
们的餐桌时放慢了脚步。她看着我,说:“先生是北方人?”居然是字正腔圆,听
不出一点方言痕迹的普通话。不等我回答,她就走出去了。留下一缕暗香。很奇怪,
她的大衣一看就很廉价,可是她的香水却是CD的“毒药”。同事们哄笑。Pet
er在我后背上狠狠捣了一拳,“她中意你啦。”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雪,挺大的。他们又去喝酒,我一个人开车回家。在路口看
见她,她站在路边冲我挥手,我停在她旁边,摇下了车窗,“要搭车吗?”

    她呵气成霜,因为冷的关系,满脸凛冽的妩媚,“先生,一个人吗?有没有空?”
我这才想起来同事们说过的话,国王路沿线的餐馆都很便宜,一到晚上,就有好多
的乞丐或者妓女。她双目幽深,表情很执拗。我说:“我太太在等我回家。”她愣
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笑笑,“那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一股白气从
她嘴里喷出来,她的红大衣在路灯下一闪,像聊斋,惨然的媚态。

    准确地讲,她又像天杨,又像方可寒。

    然后我就想起了她们。她们十七岁的脸像烟花一样绽放在温哥华清冽的夜空下
面。下雪了,圣诞节快到了。已经有人在家门上挂上了花环。在肖强的店里,我们
一起看《霸王别姬》。看到程蝶衣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腰间的小呼机响了,她笑
吟吟地站起来,“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们告诉我结局。”天杨没有发现我的
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和肖强都如饥似渴地盯着张国荣。

    “小尼姑年方二八,青春年华,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

    “错了,咱们再来。”

    程蝶衣死了。肖强哭了。张国荣也死了。天杨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说:“这就对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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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五十九节 有处女情结的封建余孽

安妮一直在家里等我。看到我,她微笑了一下。安妮是个温暖的女子。身体纤
弱,并不美丽,爱笑,而且冰雪聪明。我爱她。国内那些鸟人编排我,说我是为了
移民才嫁给她,纯粹是嫉妒。那天夜里我们做了,我小心翼翼地抚弄着她光滑的后
背,有点歉疚。因为我从未对她提起过天杨。我甚至跟她提起过方可寒,但是没说
过天杨,我跟任何女人都没提起过天杨。没结婚的时候,有次安妮问我,初恋是什
么时候。我说小学三年级。她开心地大笑。我并没有撒谎,但我也没有说实话。

    安妮一点一滴地抚摸着我,“Tony,我爱你。”她的普通话像所有香蕉人
一样成问题。我妈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Tony”,后来她睡着了。我搂着
她,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在那个夜晚开始审视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一年大学毕业,开始上班,遇上当时在北京学中
文的安妮。结婚,考雅思,移民,那时候二○○二年底,是通过安妮的一个朋友的
关系,在一间香港人开的、只有五个员工的小会计事务所打杂,超时工作拿不到加
班费,帮老板娘接孩子放学也在我的职责之内正是因为这个才学了开车,可当时只
有做下去,需要存一点钱才能继续去读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过这些事情。

    那么天杨,你现在在哪儿?

    至于我,你曾经拼了命地去爱的我,正在一个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苟活着。没错,
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刚刚开始苟活。也许我们现在的生活都对不
住我们曾经迸发过的决绝,但这是事实。天杨我想你,那个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
我想也许你现在的脸上也有了苟活过的痕迹。我们这些苟活的人,喜新厌旧是我们
的DNA密码,你同意吗?让接受过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与崇高有关的一
切在大脑里重组,使它们服务于我们最原始最动物的欲望,你同意吧?回忆起那段
化腐朽为神奇的日子会觉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杨,看在我们曾经
相爱的份儿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碰见我,请你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我
只要看看你的侧影就好,那种婴儿一样漫不经心的忧伤。

    刚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神经质。

    去年年底我终于跳了槽,在一间也是当地华人开的贸易公司的财务处。虽然顶
头上司酷似张宇良这点儿令人不甚满意。但是总算是可以只做财务报表不做男佣。
按我和安妮的计划,后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念书,然后去试试鬼佬们的公司。总之,
苟活得还不错。

    听过去的同学说,天杨现在做白衣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象得出来她那副自
得其乐的表情。天杨比我幸运,她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行。我想这是我和
她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是我直到现在才看清楚这个。

    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霸王别姬》。国语对白,英文字幕。我
从头到尾看完了它。太熟悉了,熟得我都替陈凯歌感动。好多台词我甚至可以替张
国荣说出来。程蝶衣自刎的时候段小楼终于说:“妃子”他总算是入戏了。这个时
候我就想起天杨、肖强,还有方可寒。

    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叫“这就对了”,天杨,你,我,肖强,我们都在这世上苟
活着。这世界上我们这样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为我们的数量越多,这世界就越和
平。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作为一个整体才能显现出来。我们组成一个永恒的黑夜,维
持世界平衡地运转。但是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人要以“我们”这个黑夜为背景怒
放,就像烟花,比如程蝶衣,比如张国荣,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这世界需要
我们,而我们需要你。

    然后我发现,那天是天杨的生日。

    夏日来临,加拿大一点不热。在我鬼使神差地打过去一个电话的一周后,我收
到天杨的E-mail:

    江东,你好吗?我很好。对自己的工作还算喜欢。只不过经常上夜班,日夜颠
倒对皮肤不好,需要常常去美容院做脸。呵呵。

    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和周雷在一起,我们准备明年结婚,吓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热。不过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来的时候应该会比较舒服。
前些天我碰见肖强,他的店已经关了。他现在是TaxiDriver。感觉上就
像《危险关系》里的丰川悦司一样酷你看过这个日剧吗?

    欢迎你回家。

    天杨

    欢迎我回家。她就是这样,永远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心里最软最深的地方捏一
把。加拿大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公路永远漫长宽广。那天傍晚我兜到城边上,在
似乎是只有我的公路上飙。残阳如血,疯狂地砸向面无表情的地平线。就像曾经,
我们。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杨看来,她就像那颗太阳一样,不顾
一切地砸下来,却还是什么回声也听不见,所以我们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是个浪
漫的人,不是那种大多数人用钱来买卖的浪漫,也不是那种少数人用来沾沾自喜地
和大众划清界限的浪漫,浪漫对于她,是件像种残疾一样必须隐藏的东西因为那太
容易成为这个世界摧毁她的理由。

    可是周雷那个白痴他明白这个吗?他懂得因为这个来心疼你吗,天杨?

    高速公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它和所谓的“大自然”不同,还没
有被“诗情画意”强奸过。长长的,风情地延展,在风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着一
个看似无人关心的方向。我和迎面来的车们擦肩而过,从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
是城市这个热带雨林里最有人情味儿的密西西比河。打住,我对自己说,你知道你
在做什么?你正在用诗情画意强奸高速公路,原来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不过
是个有处女情结的封建余孽,该拖出去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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