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节 配得上"女"字边

她付钱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她肩上巨大的牛仔包,我想那里面应该装着她的“行
头”和化妆品吧?我不是没有见过做小姐的女大学生,但是这个我只能说她的人格
已经分裂到一定境界。一般情况下,如果那些乘客在电话里说谎的话,他或许骗得
了电话那头的人,但骗不过我。这次,我碰上了高手。

    希区柯克说过: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偷窥者,一种是被偷窥者。这女
孩嘲弄了我作为一个偷窥者隐蔽的自尊心。不过我倒是希望我能多碰上几个这样的
乘客,这有助于提高我的判断力。正如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样,判断力是我们偷窥
者的本钱。

    天杨曾经说过:“肖强,我觉得你像王家卫电影里的人物。”这话说得我心里
一惊:这小丫头。那是一九九五年,天杨和江东上高二,我当时还是他们中学门口
的音像店的小掌柜。天杨第一次走进我店里来的时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藏蓝
色的背带裙和白色的短袖衬衫。那是她们的校服,可是很少能有女孩子穿出那种干
净的味道。她抬起头冲我一笑,“老板,有《阿飞正传》吗?”她毫无遮拦地看着
我的眼睛。“有。”我拿出来给她,“好几年前的片子了,你没看过?”“看过,”
她笑笑,“看过好几次了。我喜欢张国荣。”

    她舒展地微笑着。仔细看,她谈不上漂亮。但她的洁净是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

    那时候她十六岁,十六岁的她肯定不会想到,她二十五岁那年,张国荣就已经
不在了。

    那时候我十九岁半,那时的我也没想到,二十八岁的我会变成一个TaxiD
river。可是远没有西科塞斯的TaxiDriver那么有血性。最多只能
像王家卫关锦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躲在暗处以洞察力为乐。说真的,有时这令我
自己感到羞耻。不过我很会自我安慰,现如今这世上还剩得下几个有血性的人了?
就连西科塞斯自己,也在荣华富贵歌舞升平里堕落到了《纽约黑帮》的地步。

    你看出来了吧?我是一个影迷。我初二就学古惑仔砍人,为此进过工读学校。
后来老妈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又东挪西借地才帮我盘下那个小店。因为从此有了看
不完的电影我也不再出去混。再后来我把店卖掉,用这几年的钱买下我的绿色捷达。
十几年,几句话也就说完了。

    有时我的乘客中会有一两个昔日的顾客。那所红色花岗岩学校的学生。他们已
不再认得出我。有时我的车会经过那所红色花岗岩学校,校门口的学生依旧熙熙攘
攘,打架的,嬉笑的,谈恋爱的,跟那些年一模一样。他们依然会三三两两走到我
的音像店里不,现在那儿已经变成一家蛋糕店了。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天杨,想起江
东,想起我们一起喝着啤酒看《霸王别姬》,想起那些他俩从晚自习的教室里溜出
来找我的夏夜路灯把银杏树的叶子映得碧绿,绿成了一种液体。我这么说的时候江
东笑着打断我,“那叫' 青翠欲滴' ,还' 一种液体' ,说得那么暧昧。我看是你
教育受得太少了。”天杨和方可寒于是大笑,女孩子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街道上,
好听得很。

    江东喜欢损我。不过我不介意,他是我哥们儿。第一次,他跟着天杨走进我店
里,天杨对我说:“老板,这是我男朋友。”当时我想,这就对了。江东不是个英
俊的男孩子。我跟他们学校的学生很熟,认识他们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说过
了天杨也谈不上多漂亮。可是他俩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电影镜头。没错,他俩身上
都有一种不太属于这个人间的东西。把他们放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你不会觉得他
们是“行人”中的一分子,而会觉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音,包括天空都是他俩
的背景。

    很自然地,我和他们的友谊只能维持到他们毕业。他们上大学之后,他们的学
弟妹里又有几个会成为我的哥们儿,无论如何,我只能做他们高中时代的朋友。

    上一次见到江东是前年。他打开车门坐进后座,“去北明中学。”北明就是那
座红色花岗岩学校。我于是回头看了这乘客一眼。他愣了,“肖强。”我说:“江
东。”

    他是个大人了,西装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样。脸上有了风尘气,不过不是那
种猥琐的风尘气。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样子依然和众人不尽相同。他笑笑,“肖强,
有空吗?咱们喝酒去。”我说下次吧我还得开车。他说对对对我糊涂了。然后我按
下了计价器。

    我问:“你是回来看你爸妈?”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学里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
要命的学校的校长。

    他说:“对。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来再陪他们过一个年。”

    我笑,“别说得这么不吉利。”

    他也笑。他付钱下车的时候我对他说:“你保重。”他说:“你也一样。”

    然后我就顺着路开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这城市有一条河。这些年我最高兴
的事情便是人们终于治理了这条河。曾经,说它是河简直太给它面子了臭水沟还差
不多。早已断流不说,还被两岸的工厂污染得一塌糊涂。还是天杨形容得到位,那
年她在一篇作文里写到过这河:“它是黄河的支流,已经苟延残喘了几千年我就不
用' 女' 字边的' 她' 了,没有女人愿意像它一样。”我还是那句话:这小丫头。

    我已有很多年没再见这小丫头。她去上海读的大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
那里,或者像江东一样已经出国。北明中学里的小孩们的人生大都如此:奋斗,是
为了远离。从小被夸奖被赞美被嫉妒被羡慕被鼓励,是因为他们比起别人,更有远
离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杨看看这条河现在的样子配得上“女”字边了。他们花
了大价钱把这河的血液换了一遍,引的是水库的水,所以这河现在可以丰沛自如地
流淌,岸边的工厂和居民区已经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专门从远方运来的。不
过搞笑的是,这条河治好之后的两个月间,来这儿自杀的人数也比以往多出去几倍
这就是浪漫这东西操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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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一节 五十是学生价

每次来到河堤上,我就会想起方可寒。

    方可寒很美,美得让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鸟依人的模样,那样的女孩再
漂亮也不能用“美”形容。方可寒是个公主,永远昂着头,不需要任何王子来镀金
的公主。只不过,这公主价钱倒不贵,五十块钱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学里有
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在学校的地下室进行,有时是顶楼那间形同虚设
的“天文观测室”,或者篮球馆的更衣间总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这当然是个秘密。在这个秘密被揭穿之后方可寒自然是被开除。用江东的话说
:“你没见我爸那张脸”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会是这么
个贱货。所以说,能考进北明中学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半。从那些天天来我店里找A片的男生嘴里,我听说了方
可寒。他们尊称她“可寒姐”,有时叫她妖精。

    我从小店的窗户里,经常看见她。夕阳西下时,她总是在人都差不多走光之后
才会出来。她也和这所学校的其他女生一样,穿白色短袖衫和藏蓝色背带裙。可是
她从不梳辫子,她让她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搭在肩头。他们学校不许女生穿高跟鞋,
于是她就穿松糕鞋,校规永远跟不上时尚的变化。她的藏蓝色背带裙的腰间别着一
个玫瑰红的小呼机。她就这样招摇地走出来,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门口就会停下,从
书包里拿出她的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之后转过身,冲着那红色花岗岩的校门深深地
喷一口。她转身的时候,终于看清她的脸有一秒钟,我无法呼吸。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在她点烟的时候走出去。站在她身旁,努力装出
一副老油条的语气,“多少钱?”

    她看看我,吐出一口烟,“一百五。”

    我傻瓜似的问:“不是五十吗?”

    她眯起眼睛笑了,“五十是学生价,你又不是学生。”

    后来,那天傍晚,在我店里那间阴暗的小隔间通常那是用来放A片和打口磁带
的地方,我告别了我的处男时代。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问我:“是第一次吧?”

    在电影里我们常常看得到这样的画面:一个放荡女人妖冶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
把身边的纯情少男窘得鼻尖冒汗。但方可寒不是这样。她的动作很温暖,像个大姐
姐,甚至母亲。那些色情电影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原来做爱是一件宽容的事情。

    后来我问她:“你都考进北明了,为什么还干这个?”

    她笑,“服务业需要高素质人才,对不对?”

    我又说:“你真漂亮。”

    她说:“我知道。”

    走的时候她留下了她的呼机号,“从下次开始,一百块就行。优待你了。”

    我有个习惯,喜欢晚上待在不开灯的房间里。但我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这
个怪癖,只说过一次,就是跟方可寒。

    我告诉她我的秘密。忘了那是在什么背景之下。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她把烟从我
的嘴上拿下来,深深地吸一口,然后重新把它夹到我的手指间。她专注地凝视那半
支烟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她最妩媚的时候就是她看上去什么都不
在乎的时候。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盲童。六岁那年才跟着妈妈到北京做了角膜移植。也就是说,
我从六岁才开始慢慢学习很多别人婴儿时代就明白的东西。在那之前,我的世界就
是现在这样,是个关了灯的房间,一片黑暗。当然黑暗这个词是后来学的,当时我
不知道那叫黑暗,我以为那是一种根本用不着命名,用不着考虑,用不着怀疑的自
然而然的东西。当我克服了最初对光的眩晕后,终于看清这个世界。我恐惧地望着
面前那个喜极而泣的女人,从她哽咽的声音里判断出她就是妈妈。我一开始无论如
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都是“妈妈”,我的妈妈和邻床小朋友的妈妈长得一点也不一
样。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童年可以由两个字总结:惊讶。

    其实那副眼角膜一直没能成功地移植到我的灵魂里去。所以我像怀念故乡一样
怀念被人们称作是黑暗的东西。刚刚能看见的时候,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引起过我
的好感。但我却也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我们盲人不在乎“名字”这玩意儿。那样
东西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妈妈用刚刚洗过衣服的手抱起我,她的手很冰。是种让我心
头一凛的温暖。那样东西还让我想起电影院里的声音妈妈带我去过电影院,她伴着
对白小声地给我讲那些画面。电影院里的声音,就是一片充满了这“黑暗”的浪涛。
那些声音很有力量,却不是蛮横无理。我啰嗦了这么一大堆,后来才知道,那样让
刚刚获得视觉的我喜欢的东西说穿了就是两个字:红色。如果我一直看不见的话,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它相遇。

    第一次看见方可寒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见的,还不知道它叫什么的
“红色”。她乖戾地用手指扫着我的脸,但是她的身体,温暖得像是一个黑暗的子
宫。高潮来临的时刻我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这个荒芜的海滩上喧响的声音,我想
:红色。

    {天杨}

    四月,沙尘暴的季节。

    周雷终于回他父母家了,他编出来一个绝妙的理由,他说他辞职是为了准备考
研。于是,他天真的爸妈用好饭好菜把他软禁在家里念书。一天他打来电话,“我
正潜心研读《金瓶梅》呢。”

    “不如你就弄假成真吧。”我说,“认认真真准备准备,万一真能考上呢。反
正你大学也是混下来的,再学点东西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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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二节 十年来没进化过

“就是,”他接口,“还能名正言顺地让家里再多养我两年。”

    “我是说读研能提高你的修养,你怎么老是这么庸俗?”

    “太崇高的目的不会真正产生动力呀小姐!”他怪叫,“要不这样吧,你答应
我,要是我真能考上的话就嫁给我,这不庸俗吧?”

    我对着手机一字一字地说:“你去死吧。”

    午饭时间结束。我和杨佩懒洋洋地从医院的花园里往病房走。今天有记者来采
访。我已经听见那个女主持人捏着嗓子作温柔悲悯状了。“你听听,”我对杨佩说,
“你还老说我' 矫揉造作' ,这算什么?”她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真不知道这
些人怎么想的。就不能让孩子们清净几天。”

    走进病房就看见袁亮亮那个宝贝满面凝重地手持麦克风,对着镜头一脸真挚,
“我想感谢所有关心我的人们,我会一直充满信心地等待康复的那一天。生活是美
好的,我们都该满怀希望……”那个涂着淡蓝色眼影的女主持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说得太好了!”而龙威在一边笑得直翻白眼。

    摄像机镜头像机关枪一样扫过病房中每一张脸,皮皮的妈妈,那个看上去总是
很紧张的女人局促地站了起来。“您坐着吧!”杨佩说,“他们就是拍一下,不碍
事的。”倒是皮皮认认真真地盯着镜头,女主持人弯下腰,“小朋友,阿姨问你个
问题好吗?”“行。”皮皮面无表情地回答。“你想不想回到学校?想不想你的老
师和同学呀?”皮皮把眼光移向窗外,不屑于回答这种弱智问题。倒是临床的那个
金鱼眼小姑娘乖巧地回答:“想。”女主持人眼睛一亮,把麦克风移到她嘴边,
“小朋友,你几岁了?”她妈妈在一旁笑,“她四岁,根本还没上学呢。”

    皮皮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沙尘暴来了。一阵风,模糊混淆了所有的风景。一
片黄沙之中,只看见窗前的柳树被撕扯成一个又一个的舞蹈动作。沙尘暴中的柳树
就像街头流莺,又妩媚,又下贱,又坚韧。

    一个星期以后,皮皮死了。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个节目,他们居然给了皮皮一个特写,避开了沙尘暴的
画面,专拍他凝视的表情,话外音响起:“让我们记住这个孩子渴望的眼神吧。”
“渴望?”我没看出来,要知道他正看着的可是沙尘暴。荧屏上的皮皮让我想起我
小时候,那时我也常常在沙尘暴来临时把鼻尖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尖厉的呼啸声从
我的五脏六腑长驱直入那是我,一个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对大自然唯一的敬畏。

    然后我想起上高中的时候,很多春天的下午,我都在课堂上偷看小说。《老人
与海》就是在一节窗外刮着沙尘暴的历史课上看完的。老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语:
“水母,你这婊子。”这一句话扼住了我的呼吸。远方的天被风划开了一道长长的
伤口。呼啸声很深,来自渗血的大气层。后来我想,《老人与海》之所以能感动我,
也许因为里面描绘的是我所熟悉的大自然的怒容,以及深爱这怒容的人。相反,像
《傲慢与偏见》,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些小说我从来无动于衷,恐怕是因为我
不熟悉那些欧洲田园大自然和颜悦色的样子。但当时我来不及想这么多,在巨大的
感动面前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抓住身边江东的手指。

    “天杨,”他在我耳边小声说,“放开。我不能记笔记了。”

    江东。想想看我们已经七年没见面。我只是在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听说他去了
加拿大。

    这些年,我很少想起江东。那个时候我像所有因初恋而变得矫情的女孩一样以
为江东会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事实证明了我的爱情是多么经不起考验,尽管
这令人泄气,但周雷有句名言:“一个人不可能在二十五岁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的
情人,除非他十年来没进化过。”这么说我算是进化得不坏。

    十五岁那年,新年的时候,我送给江东一张贺卡,里面写着:江东,我喜欢你。
然后大方地落款:宋天杨。他也一样大方地在那天放学后走到我课桌前,说:我在
顶楼等你。所谓顶楼,就是指那间形同虚设的天文观测室。那可是当时恋人们约会
的圣地。然后第二天的历史课,他就理所当然地坐在我旁边。

    就像大多数从小到大都考第一名的小孩成熟得比较晚一样,一段恋情开始得太
过顺利的话,日后就必须接受更多措手不及的折磨。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开始吵架,
为了躲过教导主任以及老师们的眼睛,争吵往往在学校里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里进
行,有一次正赶上放学,他在自行车棚里冲我大喊,叫我滚,引得所有车棚里喧闹
的同学侧目。我也大声地对他吼:“江东你会后悔的!”真可惜他的名字不是三个
字的,如果是三个字的话这句话吼出来会更抑扬顿挫一些。然后我掉头跑了出去。
我知道他会来追我。

    迎面,撞上了方可寒美丽而嘲讽的眼睛。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我和江东
就像是小孩玩过家家。那当然,我哪有她老练呢?万人睡的婊子。

    那时候跟他吵架多半是因为周雷。他觉得我既然已经跟他在一起就不该总是和
周雷走得那么近,我告诉他我跟周雷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我不能因为有了男朋友就
不要自己的好朋友了;他说我总是跟周雷打打闹闹的让他在篮球队的哥们儿面前很
没面子,我说你就知道你的哥们儿你的面子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他于是说我自私
任性,我就说他独裁专制不尊重我人权。最后的结局总是我扭头就跑他再赶紧追,
然后擦擦眼泪手拉手去吃牛肉面。不是过家家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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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三节 我妈还以为我疯了

这么想着我就笑了。只是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把这些当成个笑话。
奶奶在外面敲我的门,“天杨,没睡呢吧?”

    “还没。”我说。

    “我是忘了,”奶奶进来坐在我床沿上,“你这个星期天值不值班?”

    “不。”我回答,“这星期周六周日都没事。”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奶奶笑笑,“我是想,这个周末你跟我出去逛逛街,
咱们得给你小弟弟买小被子小枕头,还有衣服什么的。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穿多大的
衣服?我多少年没买过童装了。”

    “问问我爸不就行了?”

    “你爸才不会留心这些。再说他们法国的尺码跟咱们也不一样。”

    “从现在起可有你和爷爷忙的了。”我笑道。

    “谁说不是,”奶奶笑着摇摇头,“不过也好,来个小家伙,热闹。”

    “干脆就把他留下吧,别送他回去了,给你们解闷。不过中国小孩作业太多了,
苦了他。”

    “可别留下他,要是将来再加上你的孩子,我跟你爷爷可弄不过来。”

    “我,”我夸张地说,“还早呢。”

    “不早了,天杨,我看周雷那个孩子这么多年对你真的不错,而且这孩子长得
也是大大方方的,人善,家境……他爸不是什么研究所的?好,这种人家斯文要是
这次真考上研究生就更好了……”奶奶一如既往地陷入幻想中。我大学毕业以来她
就把跟我说过话的每个男人都如此这般盘点一遍,似乎综合测评指数是周雷的最高。

    “奶奶”我拉长了声音,“不早了,您也早点歇着吧。”

    奶奶出去了之后我就关上了灯。顺便打开广播:音乐节目,四月一号,DJ祝
大家愚人节快乐,然后是纪念张国荣逝世一周年的特辑怎么已经一年了,都不觉得。

    我是听着情歌长大的孩子。我们都是。在我们认识爱情之前,早就有铺天盖地
的情歌给我们描摹了一遍爱情百态。于是我们那代孩子中,大多数人的初恋都是照
着他喜欢的情歌来谈,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嫉妒的时候,分手的时候太多各
式各样的歌词可以捡来概括自己的感情了,太多MTV里的镜头表情可供参考了:
开心的时候就在流星雨下面跟他接吻吧,没有流星雨精品店里买来的一瓶幸运星也
行,我是说如果你的零花钱够用;单相思的时候就叠千纸鹤吧,虽然你没有MTV
里的女孩清纯漂亮;伤心的时候就更方便了,多少情歌里的主角是伤心的呀,你是
愿意在瓢泼大雨里狂奔还是愿意酗酒买醉都好,可惜这个时候你不能像MTV里一
样在街角刚好看到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妹妹然后顺理成章地触景伤情放声大哭。然后
在每个人的记忆中,初恋就永远以情歌的方式存在:动人的,缠绵的,而且还是押
韵的。搞不好还贴着一个标签:张学友、林忆莲,或是张信哲,或是谁谁谁我不大
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听谁的歌。

    那么,我自己呢?

    如果我和江东的初恋真的也只有这般照猫画虎地模仿的话,那就算遍体鳞伤也
只能是个闹剧。还好不是。我隐约觉得我跟他之间有种什么东西。没有任何一首情
歌可以帮我概括它,解释它,所以我不能正确地把它表达出来,只好听之任之,于
是“它”也就静静地潜伏在我身体的黑夜,血管的丛林里。像只惧怕火光的小狼。
姑且称它为“小狼”吧,还挺亲切的。

    那时候我十五岁,一点经验都没有。

    小的时候去平遥古城玩。小姑姑让我坐在城墙上照相,我不敢,她说你只要别
往下看就好了。那城墙是个环形,足有五层楼高,像口巨大的井。灰黑的石壁缝里
全是青苔,阳光幽幽地照到了深处。“井”底下居然还有人家。我对着镜头,努力
不去想我只要轻轻朝后面一仰就可以粉身碎骨。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那只“小狼”。其实我那时怕的并不全是会掉下去,我怕
的是自己一个一瞬间的念头:我想掉下去。我一点也不想死,但我想掉下去。这念
头闪得太快,我都来不及把它翻译成语言。你总是会害怕没法变成语言的东西,因
为它们比你强大,比你有生命力。

    那小狼偶尔会推我一下,那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抓紧江东的胳膊。他皱皱眉头,
把耳机取下来,“还挺有劲儿的。”“弄疼你了?”我对自己的神经质觉得抱歉。
“没有。”他笑着拍拍我的头,“冷吗?要不咱们走吧。”我们是在公园的湖边上,
放学以后我们俩经常来这儿。有时候kiss,有时候聊天,有时候连话也不讲,
只是坐着。

    我的头靠着他的肩膀,傍晚湖边的人总是不大多,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我们不
说一句话,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时间就以最原始的方法流逝着。那种绝对的
寂静就像春天的阳光那样唤醒了我的小狼,我甚至感觉得到它稚嫩的杀气。那时候
我就很疼。并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这疼来自另外的地方,就像一场大雪一点一点覆
盖了我的五脏六腑,我不得不深呼吸一下,再一下,但它并没有缓解,我反倒是更
为真切地听到了它的足音。我只好转过头去朝着江东,没头没脑地说:“江东,咱
们长大了以后,就结婚吧。”他只是笑,他说你又说什么疯话。我也觉得这话挺丢
人的。然后我就轻轻地凑上去,亲亲他的脸。他叹了口气,“你呀。”

    “再咬你一下可以吗?”我在他耳朵边小声问。

    “不行!”他很干脆,“上次我洗脸的时候我妈就问怎么胳膊上有个牙印,我
只好说是我自己咬的。我妈还以为我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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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四节 天杀的江东

“那我这次轻点,保证不留牙印,可以了吧?”没等他回答,我就使尽了全身
力气咬下去。

    “靠!”他大叫,“你去死吧你,你自己刚说了要轻点的!”

    对不起,江东,你不知道,那疼痛让我束手无策。那时候我甚至没意识到这疼
痛因你而起,因为现实中并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周雷}

    我和天杨从幼儿园小班一直到高三,做了十五年的同班同学。她小时候是个怪
胎,很少跟人讲话。只是爱看书,她的书我们别说看懂,就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
我还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正是班里开始有人“搞对象”的时候。

    我坐在她后面,上课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偷看她的书,突然她慢慢地仰起脸,
我还以为她终于良心发现准备好好听讲了。可是老师放下了教鞭,“宋天杨你哪儿
不舒服?”

    “我……”她怯怯地说,“我肚子疼。”

    “那就先去老师的办公室倒点热水喝吧,来,拿上你的水壶。”

    她转过身的时候我才看清,原来她一脸的泪。那些泪在她安静的脸上畅快地滑
行。鬼才相信她是肚子疼呢当然还有那个天真的老师。我伸长了脖子朝她的课桌里
看,那本书那本罪魁祸首叫《局外人》,作者是个外国人,叫加什么,后面那个字
笔画太多了,不认识。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加缪,是天杨最喜欢的男人之一。

    于是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法国佬倒霉地成了一个中国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情敌。

    是的,我喜欢天杨。要不是江东那个婊子养的半路杀出来,天杨一定是我的。
要知道我已经快成功了,就差一点点。我已经变成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和我无话不
说;我甚至已经拿到她的初吻那是初二的时候,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问我:
“周雷,接吻到底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我说要不咱们试试,她说行那就试试,
于是我们就试了。

    她的嘴唇是甜的,有股新鲜水果的味道。

    可是高一那年的某一天,她对我说:“周雷,跟你说件事,别跟别人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

    “我喜欢咱们班那个叫江东的……”她的脸红了。

    就像是日本漫画一样,我听见我的心像张纸似的被撕开的声音。

    第一次吻她的那天,我满脸通红,放开她掉头就跑。身后传来她清脆的喊声:
“胆小鬼,又没人看见,跑什么呀。”我不回头,跑到僻静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
气,嘴唇上麻酥酥的,像过了一串细小的电流。我不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次。就像我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考了第一名,拿奖品,被老爸夸,被那时还活着的奶奶叫“小
状元”,美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可是那时我不知道,我这辈子只能考这一回第一名。

    后来她就跟江东出双入对了。有时甜蜜有时拌嘴还他妈挺像那么回事,老师三
番五次在班会上强调早恋问题她只当是说别人。她变了。虽然还是两条搭在胸前的
麻花辫,还是一件白色短袖衫加藏蓝色背带裙,可是她的气质,她的表情都不再是
我的天杨那个傻乎乎吵着要嫁给个死了的诗人的天杨不见了。她现在是江东的天杨。
她脸上经常洋溢一种让我恨得牙痒的宁静,在这宁静中她像个小妇人那样微笑。天
杀的江东。

    体育馆的木地板散发着清香,篮球一下一下寂寞地敲击着它。天杨坐在一排排
橙黄色的椅子中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孤独的篮球架。我很装蛋地摆着pose,
投进去一个三分球,体育老师都说我好样的,可那时她却只冲着江东微笑。因为我
投进去的三分球很廉价地砸了下来,被他抢了去。那时我真想掐死这个小婊子没错,
你就是小婊子,可你这个小婊子依然是我的梦想。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是天杨。

    “你的《金瓶梅》告一段落了吧?明儿星期天,能出来吗?”她问我。

    “干吗?”

    “不干吗。别紧张,我知道你没钱请我吃饭,咱们出来喝杯咖啡,各付各的账,
行吗?”

    “怎么今天这么善良,想我了?”

    “对,”她笑着,“想你了,满意了吧?这个周末我好容易有两天不用上班,
我可不想在家里闷着,全浪费了。”

    我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说:“怎么我们像是在谈恋爱一样?”

    正说着,窗外又是一阵长长的呼啸,这间咖啡馆变成了一个船舱,窗外混沌一
片。

    “好久没听见沙尘暴的声音了,你别说,还真有点想。”我说。

    “我也是,我那个时候在上海上大学,春天就老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一直想问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毕业以后为什么回来了?”

    “也没什么为什么,没可能留在上海还不就回来了?”

    “你知道咱们班当初的同学现在大部分都在外边工作,有的读研,还有出国的。
我真没听说多少回来的。”

    “咱们学校的人,”她笑笑,“眼睛都长在天灵盖上。”

    “你怎么不去法国找你爸?”

    “找他去做什么?给他当保姆照顾那个小家伙?又没薪水拿。”她皱皱眉头,
“怎么这间店的摩卡味道一点儿不正。”

    “也真怪了。你就不嫌烦?这么多年就在这么个地方圈着。”

    “搞不好还要圈一辈子呢。”她打断我,“照你这么说,这个城市两百万人全
跳河去算了。”

    “两百万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要是有人跟我说我一辈子就只能在这儿待着的
话,我保证去跳河或者向张国荣同学学习,跳楼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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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五节 丢人现眼到家了

她大笑,“少东施效颦了,还是跳河吧!”

    损我永远是这小蹄子的乐趣,这点上她和江东一样缺德。

    “问你个问题行吗?”我正色。

    “问。”

    “你和江东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直没联络过?”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她笑着,“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联络不联络
又有什么区别。”

    “那到底是联络了没有呢?”

    “没有。他不是已经结婚了?我也是听说。”

    “是。”我冷笑,“' 嫁' 到加拿大了。”

    “别这么说。”

    “不然怎么说,明摆着的,大家都说他和那个女孩才认识几天就结婚,不是为
了移民又是什么?”

    “也许人家是真的一见钟情呢。”

    “把他天真的,”我往我的冰咖啡里加了块方糖,“你信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不信,可我相信有例外。”

    “那也' 例外' 不到他头上。”我恶狠狠地下了结论,“再说,他怎么偏偏就
跟一个华裔加拿大籍的' 一见钟情' ,太巧了吧?哄谁呢,又不是罗马假日。”

    “周雷”她叹口气,“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同学,你怎么老是这么恨他。”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直直地盯着她。

    她不看我,眼光转到了窗外,一天一地的黄沙。她咬了咬嘴唇,说:“周雷。”

    “别当真,说着玩的。”

    该死。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关键时刻斯文扫地。要是让冯湘兰知道了今天
这个场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取笑我了。为了弥补这个尴尬,我主动转移了话题,我们
聊了很久,很尽兴。我时不时地幽她一默,逗她笑笑。不知不觉,沙尘暴就过去了,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

    “走吧,”她说,“要不然你妈又该说你就知道疯,不知道用功。”

    我苦笑,“又活回去了。”

    我们一起走在步行街上,我送她去公车站,一路上很多人。空气里带着些刚才
的尘土气,我们走到了步行街的尽头。

    这儿有棵唐槐,在步行街和马路的交接处。一千多岁了,老成了精,树干粗得
像个原始部落的图腾。马路上汽车悠长地划过路面,几个浓妆的三陪小姐说笑着从
我们身边经过,她们的目的地一定是街对面的红玫瑰歌城。路灯打在唐槐四围的栏
杆上,隐约看见一个久远的还是三位数的年份。那时候这个城市还年轻,还美丽,
像三陪小姐一样用热辣辣的眼神打量着李世民起兵的西域宝马。宝马性感地仰天长
啸,轻蔑着隋炀帝绮丽又脆弱的江山。我真希望我也能对这个城市“跩”上一句:
“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可惜我的这故乡一点不
争气,堕落得连性别都没了我也就没了跟它调情的兴致。

    天杨说:“周雷,到这儿就可以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

    她冲我笑笑,脸上一如既往的干净,不施脂粉,在夜空里清澈着。

    “咱们就再见吧。”她说,“再打电话给你。”

    我抱紧了她,我吻她。我的双臂把她箍得紧紧的,她像熔化了一样放弃了挣扎。
就是这么一回事,天杨,别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你没那么无辜。我爱你,从咱们小
的时候,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爱你。从你上课偷看《局外人》的时候我就爱你。从
你像个小水萝卜一样戳在教室的第一排,到你亭亭玉立地坐在学校的篮球馆,我一
直都在爱你。比起那个时候,我更爱的,是现在的这个长大了的你。天杨,天杨,
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放开她的时候,她的头发乱了。嘴唇像绽放一般的红。

    “对不起。”我说。

    她摇摇头,“再见。”

    她转过身,踩着地上的灯光。

    妈的,我今天丢人现眼到家了。

    {天杨}

    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牌那里,发着抖。他还在对面,在唐槐下面,路灯旁边,我
越不想看他,他的身影就越是跳到我跟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慌得要命,
来不及想。我知道他不会走,不看着我上车他是不会走的。可是我突然一点力气都
没了,那路公车好像永远也来不了。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
拉开了车门。那个阴魂不散的还站在那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落荒而逃。

    “去哪儿?”司机问我。

    我告诉他家里的地址。

    “你不认识我了?”他问。

    我以为我碰上了一个劫色的。这时候他回过头来,“天杨,好久不见。”

    肖强。

    我今天招谁惹谁了。皇历上一定写着呢:今日不宜出行。

    “嗨,”我觉得我该表示一下惊喜,“真的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留在上海了呢。”

    “没有。”我说。

    “你现在……”

    “是护士。就在儿童医院。”

    “噢。白衣天使。”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没人说话,车里的广播声就格外地响。音乐节目,应该是
“怀旧金曲”之类的,不然不会是罗大佑的破锣嗓子在嘶吼:

    “在这批判斗争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要学习保护自己,让我相信你的忠贞爱人
同志!”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他刚才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天杨,我
爱你。从小的时候起我就爱你,别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天杨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我居然想起很多年前方可寒的话,“宋天杨,男人的话不能不信,但也
别全信。明不明白?”她诡谲地笑笑,她身上永远有股浓郁劣质香水的香味。

    到了。我看了一眼计价器。

    “不收钱,天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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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六节 他是个狗杂种

“那怎么行?”

    “行。”他坚持,“好不容易又见面,这次一定要算是我送你。下次,下次你
就算是顾客,下次收钱,可以了吧?”

    “谢谢。”我今天没力气跟人争。

    车灯就像一种审视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背影。我走出去很远了,才听见汽车重新
发动的声音。我再一次落荒而逃。今天我可真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准备回去再查
查字典,还有别的什么用来形容人的狼狈相的成语吗?

    {江东}

    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小的时候不叫“江东”,叫“梁东”。北明中学的江校
长是我的继父。这件事我很少跟人说。我的生父是个赌徒。我六岁的时候,跟着妈
妈离开了他。

    我是在河边长大的。就是那条刚被治理过不久的河。现在这河被换过了血液。
虽说是花钱买来的清澈和丰沛,但毕竟像那么回事儿了。当它还是条臭水沟的时候,
我的家就在它岸边的工厂宿舍区没错,就是说差不多是我妈妈上班的这间工厂把这
河变成臭水沟的。夏天的夜晚,一股奇奇怪怪的气味蔓延在我们的楼道,我们的公
共厨房,公共水房,公共厕所,甚至我们每家的房间。这气味被小孩们讲得千奇百
怪,有人说那是在河滩上烧橡胶的缘故,有人说那是被丢弃的死婴,想象力丰富一
点的就说这是什么犯罪组织在销赃赃物堆到河滩上,拿化学药品一倒,什么痕迹都
留不下,除了这难闻的气味。其实那不过是这条河的气味而已,倒是无形中锻炼了
我们的想象力。

    我在那栋筒子楼里其实只住到八岁。可是直到现在,我一闭上眼睛依然听得见
走廊上各家的门响,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不同的脚步声,还有水房里自来水自由的喧
闹。水房从来就是个是非之地;早上走廊里总是排着一条人人睡眼惺忪的长队,端
着脸盆毛巾牙刷等着进水房盥洗,口角诅咒常常不绝于耳;下午水房就成了女人们
的俱乐部,只要聚在一起洗上一小时的菜或衣服,各家各户就没了隐私。水房里的
那些女人让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常常是这样的局面:我妈妈抱着菜盆子走进水房,
如果她们本来是聚在一起的,见到我妈妈就会散开,要是她们本来是分散着的,我
妈妈来了她们就会聚到一起,总之,永远提醒着我妈妈她是被排除在外的。我不知
道她们到底提醒了我妈妈没有,总之是提醒了我。提醒了我注意我妈妈身上有什么
不一样的。结论:唯一的不一样,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而她们不是。

    妈妈很安静。她很少跟人说话倒是阁楼上住着的那些单身汉很喜欢跟她打招呼,
她也只是点个头,笑一下而已。她也不像别人一样下了班就喜欢在水房里泡着。她
都是在家里洗菜洗衣服,宁愿不怕麻烦地一趟趟跑到水房换干净水,也要在家里洗。
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双人床差不多把什么空间都占了。她坐在小凳子上搓衣服的
时候得注意些,肥皂水才不会溅到床罩上。她一向爱干净。只是她洗衣服的时候屋
里就没地方撑开那张小方桌,于是她就会对我歉然地一笑,“小东,先去外面玩吧。
等妈妈洗完了衣服你再写作业。”我自然是愿意的。心里想她天天都洗衣服才好。
不过我不喜欢她洗被单。那个时候我们俩就得到院子里去拧干那些床单被罩。我是
个孩子,她是个女人,我们俩用尽吃奶的劲儿还是不行。我印象里别人家洗床单时
都是爸爸和妈妈一起拧干的,可我不会为这点小事想念爸爸,因为他是个狗杂种。

    经常会有筒子楼里的男人看见我们,来帮我们拧。男人的手臂,轻轻松松,床
单里的水就全体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常想:要是被单也知道疼的话,落在我和妈
妈手里就算是幸运了。来往的女人看到了,就跟那男人开个玩笑,“哟,学雷锋呢。”
在我们的楼里,“学雷锋”是个典故,特指一个男人帮我妈妈做事儿。在我妈妈不
在场的时候,水房里的女人们成天地互相取笑,说谁的老公是“学雷锋先进个人”。
那声浪肆无忌惮地传到我们屋里来,妈妈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偶尔,她会抬起头,
疲倦地冲我一笑,说:“小东,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其实我知道她们并没有恶意。那些女人。她们对我都很好,总是摸我的头,给
我个苹果什么的。我不怪她们拿我妈妈开涮,相反她们越这么说我越开心,因为我
知道她们嫉妒。很多年后,有一天,我很偶然地跟天杨说起我们的水房,说起每天
早上水房门口的长队。她眨眨眼睛,“那不就跟在火车上一样?”我这才想起这是
她从不了解的生活。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坐在学校的篮球馆
里看我们训练跟篮球队其他哥们儿的女朋友一起,她们被体育老师戏称为“家属团”。
有一次她对我说:“她们都说,你打球的样子好帅的,不过……”我正得意,“不
过什么?”“不过你的运动裤太老土了。她们说阿迪达斯这两天全场打五折,让我
帮你去选一条。你看呢?”从那一回开始,我身上属于筒子楼的痕迹就慢慢慢慢被
打磨掉了被天杨,被我自己,被北明中学这个云集了我们这城市的小精神贵族的地
方。

    我能进北明中学全是凭我自己考够了分数。但我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这跟我的继
父江校长毫无关系。如果我妈妈没嫁给他,也许我就和我筒子楼里的小伙伴一样:
读完河岸上的小学,进妈妈她们工厂的子弟中学念初中,初中的时候开始打电脑游
戏,打台球,也打群架。初中毕业,一生的教育也便到此为止,然后在躁动的年纪
打情骂俏地走进父母的工厂上班,再然后,就是呵斥他们在筒子楼里横冲直撞的孩
子了。我的那些朋友,除了极少数非常优秀或非常不争气的之外,大部分的人生都
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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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十七节 会不会跟我一起死

那个时候,江校长还是江老师。江老师在我们的筒子楼里是个受尊敬的人。他
在那所子弟中学里教物理,课讲得极好,经常辅导我们这些小孩子做数学作业。他
们说他是个怪人,四十岁了还不成家。后来,他和我妈妈之间的“绯闻”虽说进一
步恶化了妈妈在水房里的人缘,却丝毫没影响他在筒子楼里的声誉;再后来,当他
讲课的名声越来越大时,被一所重点中学挖去了;再再后来,他和我妈妈结婚了。
我们在筒子楼里的最后一夜,妈妈跟我都睡得很晚,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小
东,从明天起,我们就再不用跟别人合用厨房厕所,再不用拉蜂窝煤,再不用去澡
堂洗澡了,小东你高不高兴?”

    妈妈离开筒子楼没多久,那间工厂就停产了。但江老师的运气一直很好,用
“扶摇直上”形容不算过分。终于,不到十年的时间,江老师变成了北明中学的江
校长。后来江校长,也就是我爸帮妈妈找了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我觉得这工
作适合她。她和江校长没有再要孩子。

    我高一那年冬天,那间工厂正式宣布破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经常在这
个城市里看到昔日水房里的某个女人在送牛奶,某个顶楼上的单身汉在街角支着修
自行车的小摊,或者某个“学雷锋先进个人”在寒风凛冽的早上把晨报插到每一家
的信箱。也许这话由我说是不大好,但我确实从那时起感觉到“命运”这东西。特
别是,我妈妈,她依然是美丽的,这些年她养成了定期做皮肤护理的习惯,总是和
她新认识的朋友讨论哪家美容院的打折卡划算。我曾经跟天杨讲起过这个,她笑笑,
她说我的话让她想起香港有个写小说的叫亦舒,她的小说里说:在寒风里的公车站
站上四五个小时,再美的美女也是“尘满面,鬓如霜”这就是十六七岁的天杨。她
看过的书太多,这妨碍她体会赤裸裸、未经矫饰的人生。我不是在为我自己不爱阅
读找借口。

    后来那工厂就被拆了,连同宿舍区。因为种种原因,拆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直
到治理护城河的时候才算全部拆完。所以有一段时间,这地方像个废墟一般荒凉。
有一次放学,我和天杨就走到这河岸上。这河堤离我们学校很近。我们就踩着杂草、
沙砾和小石子安步当车,我给她指我原先在哪住,在什么地方玩,她显然兴趣不大。
废弃的楼群里有个老太太在一堵断壁后面卖风车,她一定要我买一个送给她,她说
那是因为她觉得“老奶奶很可怜”。

    沿着这河堤再往下走,就是一条通向闹市区的街道。河堤的尽头是个永远浮着
尘土的公共汽车站牌,这一站的站名叫“雁丘”。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不
起眼的地方会有个这么动人的名字。天杨得意地仰起脸:“我知道这儿为什么叫'
雁丘'.”

    “是我爷爷跟我说的,”她说,“你听说过'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
许' 吧?”

    我说:“是不是金庸写的?”“文盲。”她大笑,她笑的声音很好听,“是元
好问写的!”“元好问是干什么的?”“元好问是诗人,是……五代那时候的吧?”
她歪着头想了想,“这不重要。重点是:这句诗其实说的不是人,是两只大雁。元
好问他就是在这儿,这个河堤上碰见一个猎人,手里拎着两只大雁的尸体。猎人说,
他本来是只从雁阵里射下来公雁的,可是那只母雁看见她老公死了,也飞下来撞死
在岸边的石头上。然后元好问把它们俩的尸体买下来,葬在一起。就葬在这岸边上,
所以这儿才叫' 雁丘' 呢。”

    我笑了,“真没看出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江东,”她突然换了个
很认真的表情我猜得出来她想说什么,“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死?”
果然我猜对了。“你千万别死。”我说,“你死了就是逼我再去找一个,还得重新
适应脾气爱好什么的,何必费事。”话没说完,一记流星拳就重重落在我背上。
“小心手疼。”我说。“你去死吧你!”她尖叫。

    在她的尖叫声中,我发现黄昏来临。这堤岸很荒凉,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件坏事,
但是对夕阳来说,再好不过了。瓦砾,杂草,没有机器声的工厂,没有炒菜声的筒
子楼。夕阳终于有了机会在这满眼的荒芜中透透气,尽情放纵它红色的、柔情似水
的眼神。我很讨厌所谓诗人毫不负责的“抒情”,但我没办法讨厌夕阳。因为夕阳
太善良了,它谁都瞧得起,就连这条臭气熏天的“河”,它也宁静地笼罩着,一点
没有嘲弄的意思。

    “该回去了。”我跟天杨说,“你信不信,周雷那个阴魂不散的一定还在校门
口等你呢。”“讨厌。”天杨的脸红了,“谁叫你家就住在学校里嘛。要是你家住
得远一点的话,我就一定每天放学跟你一起回去了。”她把脸凑近了,“你是吃周
雷的醋了对不对?”“我吃酱油。”我故意逗她。“装蒜。”她笑。“我装葱。”
“你”“又叫我去死?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我喜欢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样
子。“当然没好处了。我还得再找一个,还得从头适应脾气个性什么的。”她学着
我的口气,然后又脆脆地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了方可寒。

    她出现在废弃的楼群之间,先看见了我们。于是她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踩着
一地的夕阳。“嗨。”她笑笑,算是打招呼。我们也笑笑,“嗨。”然后她一拐弯,
走进一栋怎么看也不像还有人住的筒子楼。她纤丽的背影在漆黑的门洞边一闪,就
隐进去了。

    “她家住这儿吗?”天杨惊讶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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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十八节 装傻还是真傻

“原先不是住这儿,是旁边那栋,可能后来搬家了吧。”

    “你原来就认识她?”她更惊讶了。

    “嗯。小时候我们也算是邻居。”

    “原来她家住这儿。”天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穿的是ONLY。”

    “什么?”

    “你们男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的那件白短袖衫跟我们的校服不一样。是O
NLY的。我在国贸商城看见过。贵得吓人,那么一件要三百块,料子摸上去就好
得不得了。”

    “人家是勤劳致富。”我笑,“你能跟人家比?”

    “也对。”我看出来她眉宇间的鄙夷。于是我说:

    “其实她挺可怜的。她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她爷爷奶奶家长大。我想她也是没
办法才……”

    “那不是理由。”天杨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可怜的人很多。可是人不能
因为可怜就去做不好的事情。”

    我什么都没说。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

    校门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了。红色的花岗岩。在夕阳下它看上去没有平时
那么盛气凌人。当然,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还有周雷。我虽然很讨厌这个像苍蝇一
样的家伙,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知道我和天杨在一起,但他也知道我没
有理由阻止他放学后和天杨一起回家。毕竟,只不过是顺路一起回家而已,况且他
还总是得体地微笑着,站在天杨身边亲切地跟我说再见。想想看人家就剩这一点儿
幸福了,我也不好那么没风度地剥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周雷在北明中学怕是已
经成了“坚忍不拔”的代名词。奇怪的是,只有天杨是真的不相信周雷喜欢她。谁
跟她说她都不相信。理由是:“周雷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他喜欢我一定会
直接跟我说的,我问过他,他叫我别听你们瞎说,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已。我当然是
相信他,不会信那些闲话了。”你说这孩子,她是装傻还是真傻?

    他俩的背影顺着暮色延伸的方向消失。我掉转头,往我家所在的教职工宿舍区
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远远的,我看见妈妈的身影,我知道她身上,一定带着图
书馆里油墨的香气。

    {天杨}

    皮皮死了以后,那张病床就暂时空着,被大人们堆上了好些杂物。方圆的情况
好得令人诧异,从特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且不说那些化验结果,她的气色看上
去就好了很多。陈大夫很有信心地对她妈妈说:“病情现在控制得很好。照这样下
去,完全控制住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看到那个憔悴的女人高兴得掩面而泣。陈大
夫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不久前还说过方圆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现在他换上了一副微
妙的表情,对那个不停道谢的女人说:“这没什么,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可
以想象杨佩听了这句话的反应,她会撇撇嘴,叹一声:靠。

    天气渐渐热了,很久没有周雷的消息。我暂时不想找他,从那天之后,他也再
没给我打过电话。二十五岁生日也就平淡地过去了。本来嘛,用杨佩的话说,一把
年纪了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倒是那天早上,龙威和袁亮亮在我上班时一起冲我大吼
了一句“HappyBirthday”,我诧异地表示感谢的时候,龙威说他和
袁亮亮“潜入”了值班室,看到了我那天无意中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身份证。龙威一
直在眉飞色舞地说,袁亮亮明显有些精神不济。这些天他总是发低烧,不过他自己
依然乐观得吓人。

    日子又变得像以往一样无聊。上班,下班,值夜班,二十四小时,一转眼就过
完了。唯一的一件不平常的事:五一放大假的时候,我到北京去领回了不不。

    还好首都机场是喧闹的,假设周围一片寂静,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小家伙
怎么办了。远远的,看着空姐把他带过来,我预感到他是个麻烦。他一句话不说,
只是看着我,很专注的样子,看得我心里直紧张。我想起了电影里外国人初次见面
的说话方式。“你好,”我说,“我是天杨。”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很黑。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坐晚上的火车回家,你说好吗?”他依然静静地看着我。我
本来想从他的表情推测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拉着他的小手,往外面走。“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的,你记得吧,我是姐姐。”
他转过小脸,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你真了不起,”我觉得我必须找点话说,
“这么小,就一个人搭飞机来这么远的地方。”意料之中的,他不理我。眼睛看着
北京的天空上的云。

    “你想吃点什么?飞机上的东西很难吃吧?”他似乎是不屑于回答这么简单的
问题,拿眼角瞟了我一下,然后眼光又移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长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还有脸部明晰的轮廓。

    “我们家里有你的照片,你明天就见得到了。就是你在迪斯尼乐园和米老鼠照
的那张。”我其实只是为了弄出点声音而已。

    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那天深夜里,在火车上。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脸颊,把
我弄醒了。他的小脑袋从我怀里钻出来,轻轻地说:“尿尿。”我带着他穿过长长
的走廊,火车在黑夜里寂静而规律地前行着,似乎是钻进了山洞,因为周围突然间
黑得太彻底。我拉开厕所的门,打开灯,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他抬起头,
在灯光里湿润地看着我。我重复了一遍,“我在外面等你。”他说:“不。”这是
第二句话。我只好跟他进去,回头关门的时候听见他轻轻地说:“你是女的。”他
脸上有点羞涩。我愣了一下,笑了,“没关系,你不用介意。就连我,有时候半夜
里起来也会害怕呢。可笑吧,我都这么大了。”他红了脸,转过头来,嘟哝了一句
:“女孩嘛。”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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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十九节 笑得差点断了气

被他这么一闹,我是再也睡不着了。火车到了一个小站,站台上的灯光映着不
不的小脸。我说:“睡吧,还早呢。”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我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
站牌,我们正在穿越黄土高原的腹地,也就是每年春天沙尘暴的老家。

    火车又开始在自己的声音里前进。我喜欢火车。从小,我就很喜欢听这些单调
寂寞的声音。比如在中学的篮球馆里,我最爱的就是篮球砸在木地板上的回响,这
些声音里有股忧伤,这忧伤和很多民间音乐里的忧伤异曲同工。空旷的声音里,我
看见自己坐在橙黄色的看台上。那时候我梳的是两条麻花辫,穿的是校服的短袖衫
背带裙。周雷很做作地投进去一个三分球,落下时被江东抢了去。不不睡着了,小
脑袋蹭着我的胸口,暖暖的。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悲凉像那只篮球一样砸在我心里
最柔软的部分。不不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我紧紧地拥住了他。汉语的词汇妙不可
言,悲凉,真的凉凉的,带着一种树木的清香。

    第二天清晨,不不醒得很早,他似乎有点紧张。我带他去餐车吃早饭的时候告
诉他:“爷爷奶奶都是很和气的人。你放心。”他又恢复了白天的沉默,像是没听
见我的话,倒是对面前的烧饼发生了兴趣,一点点抠着上面的芝麻。我这才想起,
他从没吃过这个。

    五一长假还没完,这一天该我值班。把这个小麻烦移交给爷爷奶奶,我就得匆
匆忙忙往医院赶。假日里的医院空空荡荡的,龙威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美女,
我们想死你了!”“好点儿了吗,亮亮?”我问。几天不见,袁亮亮瘦了些,在枕
上用力地点点头。我在北京的时候,杨佩给我发来短信,“袁亮亮开始化疗了。”
“好点儿了,”他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吐。”“化疗都这样,正常的。”我说。
“那……我不会变成秃子吧?”“不会。”我笑。“变成了也没事儿。”龙威说,
“我把头发剃光了陪你。到时候我们就是' 光头性感二人组' ,你意下如何?”
“滚一边儿去。”袁亮亮怒吼,听声音倒还是元气十足。

    旁边病房里的好几个孩子都等着我去输液。我正给那个金鱼眼小姑娘扎针的时
候,手机开始在衣袋里振动。我没理会。针运入了细小的血管,“疼吗?”我问。
她点头,又摇头。“真勇敢。”我笑着。

    走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手机,是奶奶。偏巧它又开始振动了,奶奶说:“天杨,
中午休息的时候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和你爷爷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是不不。
整整一个上午,他端坐在餐桌前,拒绝说话,拒绝洗澡,拒绝吃东西,甚至不许奶
奶除下他肩上的小书包。唯一的动作就是摇头。耗了几个小时,奶奶急得就差往嘴
里塞速效救心丸,“你这孩子你想要什么总得说了我们才知道呀。”他最终说了两
个字:“天杨。”

    “喏,天杨来了。这下可以了吧?”奶奶一开门就朝里面嚷。一想不对,“唉,
不不,怎么能叫姐姐的名字呢?没有礼貌!”

    就这样,家里从此热闹了许多。爷爷买来好多的幼儿识字卡片开始诲人不倦起
来。奶奶则总是急得说:“还小呢,别累坏孩子了。”家里只有在深夜才会恢复以
前的寂静。

    午夜。我趁他们都睡着的时候点上一支烟,打开电脑。这几年,奶奶一直不知
道我抽烟,也许是装不知道。邮箱里一堆邮件,有日子没上网了。有广告,有大学
同学的结婚通告,有周雷在那天之后写来的“对不起”,还有一个去年在我们这里
住过院的小病人,告诉我她恢复得很好,下个学期就要回学校上课。我一封封打开,
一封封删除或回复,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消失了很久的名字:江东。

    他给我发来一张贺卡:“天杨,生日快乐。江东”。真搞笑,除了奶奶之外,
今年居然只有他记得我的生日。七年了,难为他。

    门轻轻一响。我都来不及灭掉手里的烟。不不静悄悄地站在门口。“你没睡着?”
我问。“讲故事。”这小家伙喜欢说祈使句。“好吧。”我灭了烟,站起来。他已
经钻到了我的被子里,把他的小画书摊在膝头。

    我关掉电脑,也钻进被窝,“小熊维尼的故事,开始了。”他突然看着我的眼
睛,“你哭了?”他问。“没有。”我说。“真的?”“真的。”他把眼睛移到图
画上。“小熊维尼从兔子瑞比家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秋天来了……”他突然打断
我,“你讲故事好听。奶奶讲故事嗓子哑哑的,不好听。”然后他似乎是害羞一样
地把头埋进被子里。我继续读着小熊维尼稚嫩而忧伤的秋天。

    {肖强}

    远远地看见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坐进来,我才确定。是天杨。
她的表情有些阴郁,看见我的时候更是措手不及。天杨,她变漂亮了。

    意料之中的,我们没有多少话可说。不,一路上根本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很
高兴能再遇见她。她有心事。我看得出来,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可是我还是熟悉
她的表情,以及她写满了一种隐秘的忧郁的纤丽的背影。

    深夜我回到家,老妈已经睡了。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准备看个片。在《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大逃杀I》之间踌躇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大逃杀I》。
这两个片子我都是百看不厌的,尤其是《大逃杀I》,深作欣二这个老混蛋,真行。

    那时候我们几个经常这样窝在我的小店里看片。我,方可寒,天杨、江东偶尔
那个叫周雷的倒霉鬼也会在场。乍一看我们四个就像两对一样。但是常常,方可寒
的玫瑰色小呼机就会夸张地响起。然后她笑吟吟地站起来拿书包,“对不起各位,
我先走一步。改天你们把结局告诉我。”“业务真繁忙。”我会说。那年新年的时
候我送她一张贺年卡,上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把她笑得差点断
了气。很奇怪,她成了我的朋友,不夸张地说,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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