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屋里也是一样的浓香。虽然门窗都不开,怕病人招了风,还是有股藤花香气,不知怎么进来的,充塞在屋子里甜得人发闹,仿佛一气儿吃了五六斤藤萝饼。
  久未开窗的病人的房间……闷住呼吸,捂住,像一双决意杀害的大手,像宫里绝密的酷刑“气毙”,拿棉纸沾湿了往人口鼻上贴去,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线的生机,逃不出生天。这屋里阴暗,似不只因为光线。一踏进来便陡叫人觉得窒闷,胸口,鼻间,嗓子眼儿,一切可出进气儿的所在都给堵上。他望着那寂寂下着帐子的大床……多少次翻云覆雨的爱妾的床……一步步走近去,忽觉胆寒。
  揭开帐子,出乎意料的,她的模样儿竟没大改。静静地仰面睡在枕上——没睡,睁着眼睛。她那双眼眸还是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伏侍她的丫鬟婆子都很经心,想是常替她擦身拭面来着,一头乌发也梳洗得齐齐整整拖在枕畔。乍然看去,面色仿佛比前还更好了些,不着风日,白玉一般——然而这玉不是温的,不像她的名字。两颊还透出轻红,但红而不润,是一种冷红。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坟墓中尸首口里含着的殉器,一颗珠或一枚玉蝉,长年累月,吸取了尸内血气,渐渐由内里泛出红来。人死了,人的血也死了,然而到了死物的珠玉里头,竟可永垂不朽。就是那尸首本身烂成了泥,烂成了白骨,烂得无踪无迹,含玉内那一缕残血也永远在那里。像是借尸还魂,两两早已死去的阴冥之物相附,却就成了一种反常的生命……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了极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然而是违背阴阳常理滞留在不该存在的地方的、不祥的生命!他无端地觉得烦恶起来了。把眼光投在她脸上,这是他的女人,她的娇媚的脸庞,他的掌心熟悉那上面的每一寸线条……可是恍恍惚惚,这么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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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么?
  他对住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温玉的头搁在枕上,并无半分转侧。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可会有一些识得他的表示,但半晌,那双眼珠就如点漆,两笔黑颜色点下去了便再抹不掉,动不得,移不得——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瞪着他,一片透底的死气。
  玉儿,是我……他软弱而模糊地,再唤了一声,唤到一半,咽住了后头的话。这情形,分明她是不认人的了,想不到她的病情竟这么厉害,比他那侄儿还更沉重了。瞧这样子,怕是连心智也没有的了。他摇了摇头,待要回头吩咐下人好生伏侍,却见枕上人的眼珠儿缓缓地动了一动。极其吃力而锈涩的,像是慢了半拍,人家老半天以前对她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视线不再投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而是看到了他这个人。看到了,但他仍然不能够确定她是否便是在看他。
  姨娘这样子,是病得不轻。跟她说话还听得见么?可还认得人?
  侍侯的丫鬟上前。回王爷,姨娘心里还明白的,我们伏侍了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姨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怜身体不听使唤,要一动也不能。她话是说不出来,可跟她说什么,姨娘都是听得见的,她这会儿一定知道王爷您来瞧她了,心里感激得了不得,就是不会说——您看姨娘的眼睛,这不是漂着点泪花儿了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可不是,漆黑的深处,仿佛是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气来了。罩在那本来就不甚灵动的眼珠上头,更显得朦朦胧胧,如同宝珠镶嵌的贵重的玉石女像,尽叫人赞叹栩栩如生,却再不能透过那眼睛看穿她心里想的什么。因为她心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生命。或许侍女说的是真的,她伏侍了她这么久,多少知道一点……但他宁愿相信她在骗他。温玉没有思想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宁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闪烁,只是薄薄地浮动。成不了泪珠儿,流不出来。
  王爷,姨娘心里欢喜呢。您来瞧瞧她,她这病就有望了。
  他却只觉得头晕。是么,她欢喜么?抑或悲伤?全然看不出。她没有表情的容颜之上闪亮着没有表情的泪光。直挺挺。他轻轻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她的手。那严密的棉被一掀开,缝隙里扑鼻冲出一股气味来。她们把她擦洗得很干净,并无长日卧床不起的病人的那种体臭,然而很明确地,那是僵死的肉体的气味……不臭,甚至还有点香,但是是死的,死的……他额上猛地冒出冷汗,如同一个盗墓者看到棺材里的尸首突然坐了起来一般的惊骇。手上不由用劲,把所摸索到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老王爷拉硬弓、驰烈马,天下知名。老了老了,十分气力还剩得三分——就这三分,也足够把一个女人捏得尖声惨叫、花容失色。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脸色倒一下子苍白了。呆呆地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汗珠子顺着额角一直流下去,流进领子里头。他的手里握着的那一把骨肉,呵……永远忘不了的触感,噩梦,是麻麻的,软软的,又僵硬无觉。她的五根手指像五条死去的小蛇在他掌心。
  玉儿……他沙哑着嗓子叫道,把手从被窝里撤了出来,颤抖着放在她的额头上。玉儿……!我没法……我不能看你这样子!我受不了……我……心里疼……
  他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话说出来全都变了音。他的手按在她额上,用力往后推去,五指深深插进她鬓发里。攥着,揪着她头发,着实难舍。
  怎么能够。他舍不得的是生命,那青春的泼辣的茂盛的生命,纵使只不过在床上……到底,她给过他生命的力量与温度。他已经是夕阳渐沉的人,如何叫他再去面对一具活尸……喘着气的死人。这个身体,他曾那么爱、那么爱。
  ……他是那样地爱过她!他得对得起她。仁至义尽。
  老王爷躬腰在床沿,许久,两行浑浊的泪滴在女人的面庞。在她无喜无悲的玉颜上,轻轻滑落了。他唏溜溜地吸着鼻子,如同一匹寒天里受冻的老马。
  老王爷实在是太疼姨娘了。真真这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爱江山爱美人。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爱一次,哪怕挨苦遭罪,也该知足了。旁观的丫头婆子们尽皆唏嘘。
  七日后,王爷把她赏给府里一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个斯文老实人,家中并无妻室,这一得了这样的美人,绝不以她病重而嫌弃的,定要明媒聘作正室,白头偕老。退一万步说,是王爷亲赏的人,谁敢嫌弃?
  那位师爷想是乐意得很罢。时光虽仓促,还是提前在外头拾掇了一处房子,等到了日子,一乘小轿就把她悄悄地由花园角门里接出去,一如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这往后虽是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终究是正头夫妻了,也算是有个着落。王爷待她,不算不周到的,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接新媳妇那日,贴身伏侍的婆子最后伏侍她一回,两三个丫头架着,换上大红衣裙、凤冠霞帔——王爷还特意为她准备了新娘子的喜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婆子一厢吁叹,一厢替她搽脂抹粉,把嘴唇点得鲜红。新娘给扶住了两臂,如同纸人,只是直直朝前望着。
  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唉。该知足了。火坑里作孽的人,能有这么个结果,玉姨娘,你也算是有福的了。这往后去了,跟了好人,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好好过日子罢。但愿你那丈夫能真心地顾怜你。去罢,去罢!婆子道。然后替她蒙了盖头,几个人搀进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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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玉静静地倚坐在轿子里,悠悠荡荡,一直地离了王府。
  轿子穿过了大街,拐过许多小巷,在一个春暮黄昏,逐渐地隐没在都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了。她看不见她的丈夫为她拾掇的人家,门扇上是否也如旁人娶媳妇一般,贴着喜气的堂皇的喜字。
                            
  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人家让她坐在床上,拿靠枕倚住了,身子不会溜下去。听起来冷清得很,这人家。稀落杂沓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来来去去,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没有炮仗,没有亲友的起哄,没有坐床撒帐。只向新郎道了喜,讨了赏封儿去。最后她们走了,把她丢在这儿。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男人走去销上了门,返身回来,轻轻揭起她的盖头。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他真是个老实人,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也没披金挂红,家常地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还有点未干透,齐整地梳好,微微夹杂一两缕花白。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他微笑着,带点羞涩,在她对面,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这简朴的小房间,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毕剥烧着,火苗蹿得老高。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摇漾个不了……满屋里都是红的,有光的所在,是鲜亮的火头的红,没光的所在,是暗一点的丝绒红……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温玉不能抬头,她朝前望着,一直望去,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他背着光,暗红的影荫在脸上,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他看着她,看着,看着,薄的唇角游出淡淡笑容来。
  这是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夫。唯一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从前那些都不算了,只有他,从此,是她结发的夫郎。她虽说不出话,只管朝他望着,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
  如梦如寐。
  她应该笑的。大喜的日子。要是她会笑,该多好。不过没关系,他会懂得……她知道他会懂得。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
  有句话,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他微笑道,温玉,我是要你的。
  不管,你所有的,是不是——只有身体……他停了停,又缓缓说道。每隔两三个字便顿一顿,仿佛颇费踌躇,可是声音很柔和。他把手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她肩上。
  其实我也没想到……那年我想法子进王府去……其实也没想着还能再看到你……我以为,能离你近些,已经足矣。如今这样的结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他望着她,又笑。可是从此以后,我一直会要你。温玉,你是我的妻了。你累了,这就歇息好么。
  她仍是直直地朝前望着,冷白的玉颜,无喜无悲。
  他温柔地说。然后吹灭了红烛,小心翼翼替她宽去了喜服,扶着她躺下来,让她枕在他的臂膀里。他和衣,从身后轻轻拥过来……将她整个拥在怀里。
  睡罢。他说。许久,再无声息。只听得脑后是他悠长的呼吸,细细地拂着后颈。他睡着了吧。
  温玉僵硬地躺在他怀里。她无法不僵硬。她像一具尸体,就这样直挺挺地度过整个花烛之夜,把她的脊背对着新郎。但是当窗纸上亮起来的时候,从她彻夜睁着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了泪来。
  眼泪渗入她颈下枕着的青布衣袖。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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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游江之后,她过得很好。当真应了那婆子的话,她算是有福的了。往后,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她这一世总算有了个结果,便是做他游家的媳妇。
  她的丈夫很知道顾怜她。如同要弥补前半生的跌宕般,他给予她的是安稳宁静的生活,细水长流。有了空他就跟她细细地说话儿,不厌其烦,纵然得不到回应。他逐渐学会从她的眼神中探知意向。温玉的眼睛还是活的,虽然她伤了血脉,心里想着什么,总是要过很久才能穿越体内那些弯曲破碎的脉络,到达眼眸。
  他不嫌弃她。为她端水喂饭,擦身拢头,以至收拾便溺,一切的繁琐肮脏的活计。
  你不脏。他总是这样说,当她羞缩自惭的时候。
  温玉,你已是我的亲人。我心中爱你敬你,于我,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干净的,你明白么?
  他也跟她说许多琐碎的事情。有时读一些书给她听。温玉知道了他从前是成过家的,在年轻的时候,娶的是一位闵氏娘子,早已亡故了。并未留下儿女。
  ——是在你认识我之前么?
  她用目光,迟慢而吃力地表示出她的疑问。
  ——是的。在识得你之前,她已逝世了。如今葬在我家的祖坟里。他答。
  等我死后,要和她一起葬在游家的祖坟里,陪在你身边。她心想。她并不嫉妒他的亡妻,她与她,都是他命里最亲的人,要一起走到死的。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是真的,这就够了。她把眼珠缓缓移动着,微笑望着她的丈夫,非常地安心。
  这样过了三年。她的病竟然一点点好起来——很慢很慢,但确是在好起来。渐渐地,她的头颈能够转动,也可以显露出或喜或嗔,简单的神情。对于这一切,她与游江只是安静地接受,并未惊喜交集。两人都觉得目下的生活已经习惯了,倘能更好一点,当然最好,若不能,也没什么。就这样,上天已经是足够厚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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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肢体亦逐日恢复生机。似从前那般随意行走是不能了,却不再萎绝如死木。可以慢慢地举动转侧。晚间在衾被里他为她摩擦手脚,感觉冰冷僵死的肌肤逐渐回复温度与柔软。于是在结缡三载之后,有天他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
  温玉费力地举起双手,搂住身上男人的脖颈。她闻到他皮肤上熟悉的味道……三年了,她已经习惯他的身体。习惯了他每晚在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而这个事,反倒可有可无了……其实她也只是想有他抱着她入睡而已。每天清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就足够了。但为什么从前她不明白呢。啊……从前……她不去想了。他是在竭尽全力,很温柔很温柔地待她。那一瞬间,仿佛把他全部的温度,把他自己,都给了她。
  她很满足。从来没有过的。倒是他,伏在她身上竟落下泪来。温玉仰脸在他瘦削的肩膀底下,带着她那一贯淡漠的表情,摸摸他的头发。
  一年后,她为游江生下了一个儿子。游江说,待孩子大了开蒙读书时再取学名并表字。于是起了个乳名儿,唤做阿伟。
  自从得子,夫妻俩一心一意地带大阿伟。雇了个仆妇。温玉虽然行走仍是不便,给孩子喂奶、换尿布之类事务已可胜任。到阿伟会得说话之时,她也能够慢慢地发出不太清晰的、简短的字句来了。
  那年夏天,阿伟已经满地乱跑了。先一日那仆妇说家里兄弟媳妇要生产,人手不够,得回去帮忙接生。清早起来烧好了一天的饭食,打发游江吃过了早点上塾里去,她便也挎上包袱走了。
  你一个人看得了阿伟么?这小孩子最近皮得很。要不要邻居家里找个大娘来陪你一天?游江道。
  他很乖,没关系……温玉一字字道,你……不用担心,快走吧,莫去迟了,叫人笑话……先生……还逃学。阿伟很能干,桌上有饭菜,他自己会吃。反正,午后你就回来了。说着招手唤,阿伟,过来……爹爹要上塾去了,跟爹爹……说再会。
  爹爹再会!今天记得再给我买小老虎回来哦!这个只有一头,都没人陪它玩!阿伟手里捏着茶叶蛋,骑着板凳咣当咣当过来,指指自己怀中小泥老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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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游江,她便坐在他们这个小小院落里一棵老槐树底下乘风凉。坐个竹凳,把一本书摊开在膝上慢慢地翻。阿伟自得其乐,在一旁自个儿玩得很是起劲,嘴里一忽儿呜哇乱叫模拟着打仗,一忽儿又絮絮叨叨地跟他想象中的许多伙伴对话着。这孩子从小乏人照料,伴着行动不便的母亲与一个年老仆妇,早已习惯自己哄自己玩。她有时从书页上抬眼瞥他一下,见他还在骑着他的“战马”满院兜风,便又放心地回到她的书上去了。不知不觉,觉得太阳有点晒在背上了。温玉眯起眼睛望望,日头已经高挂,这槐树荫底下虽然阴凉,也抵不住炎夏的烈日。该进屋去了。她合上书,扶着树干,慢悠悠立起身来,唤道,阿伟,跟娘进屋去玩罢,这会儿热啦,再满地疯跑,当心中暑!
  阿伟已经不骑着他的板凳。他不知从哪折了许多白色的香花来,正蹲在草丛里专心地把它们编成一串,再套在脖子上,洋洋自得。她见了不由好笑,喝道,阿伟!丫头才带花儿,你……你是小子还是丫头?还不快点摘掉!
  阿伟歪着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反正我喜欢带花儿!娘,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哦,给你带几朵好不?他炫耀地展示着颈上的花环。温玉啼笑皆非,只得哄他道,好,那我们进屋去。阿伟是乖宝,跟娘回屋里,娘给你编个小花篮。
  谁知阿伟却淘气起来,头一扭,道,不!娘才不会编小花篮呢!娘笨得很,娘连脚都是让爹爹洗的!我不进屋,我就在这儿玩!说完撒腿又跑。温玉连连声唤,却又步履艰难,急了半日也没挪了两步远,那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阿伟!你再顽皮,我告诉爹爹回来打你……我不让爹爹给你买小老虎了……她一片声喊着,一急,口齿也含糊了。瞥眼看见阿伟又拣起了板凳,骑着咯噔咯噔地往他爹爹的书房里去了,越发着急起来。游江的书房是在这院子西边,僻静的一小间,平日不让孩子进去,却也从不上锁。阿伟多少有点怕他爹爹,爹爹在家,他倒不敢胡闹。今日见家里只剩娘一个人,又明知娘是追不上捉不住自己的,便大胆闯进这素日的禁地去了。温玉生怕他毁坏了器具、展污了书卷,一径隔着院子喊道,阿伟,乖孩子,爹爹的书房不好玩!过来,娘给你好东西!
  喊了几声,并无回话。但听得阿伟在内翻箱倒柜,她正欲咬牙挪过那边揪出他来,只听阿伟欢呼道,娘,你骗人,爹爹的书房可好玩啦!好多好东西……娘,你也进来玩嘛……你看,真好玩,爹爹还有令牌呢!就像打仗的令牌一样!娘骗人,你说爹爹是教书先生,不是大将军,那爹爹怎么有令牌呢?
  他一叠连声乱嚷。温玉听得不明所以,只得顺口道,是么?娘都不知道,那阿伟把爹爹的令牌,拿来,给娘看看好么?
  只听“马蹄”声响,阿伟耀武扬威地奔过来了,一手执住“缰绳”,一手高擎着一面长形物事,得意地挥舞着。在日头底下黑油油反着漆光,仿佛还描了点花样在上面,乍看是有点像令牌。不知何物。都是他爹爹平日给他讲将军杀敌的故事讲多了,惹得这孩子成日家喊打喊杀,上蹿下跳,半点不像他夫妇二人的儿子。温玉扶定了槐树,但觉给他手中物事晃得眼花缭乱。
娘!你看!爹爹的令牌!
  阿伟把那东西高高地举到她面前,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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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读到这里还没有厌烦,请再听我讲一些过去的片段……那些破碎的、破碎的片段。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

  她说: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多时没开口,她的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低下头去紧迫地盯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只顾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弯成一张痛苦的弓,死死绷住……有些事情,如箭在弦。
  她在他后面。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男人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她故意也伏下身去,伏在案上,跟他面面相觑。
  他没了屏障,只得也看着这张美丽的脸。一双眼睛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十八岁的美丽然而任性的女子……他的女学生。他闭起两眼,忽而,有什么纤细温暖的东西抹在他眼皮上。
  她的手指硬把他眼睛撑开。咬着嘴唇,小小的面孔上有一种滑稽然却坚定的神情,坚定得令他害怕。
  先生,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倔强地说。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八岁上家里聘了先生来,教她诗赋,教她书画。一切名门小姐应该懂得的东西。
  于是她跟着先生,学他的诗赋,学他的书画。从八岁,学到十八岁。
  她十八岁,该出嫁了。她有个父亲自小替她定下的夫君。
  但是,我不嫁人!她说。

  你给我出去!他摔了书本,一手指门,胸膛不住起伏。小姐,请你自重!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先生,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他们就要把我嫁掉了——
  ……
  漫长的沉默。终于他说,我们不能。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
  先生,你讨厌我。
  他以为她走了。然而竟听到她在身后平静地说。他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她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
  想不到这才是你给我的真正的礼物。她点了点头,唇边露出微笑来。我十八岁生日,先生你给我的礼物是这个。你讨厌我,好,我记住了。
  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页,往他脚下一丢。
  还给你。我不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反正,你是不要我的……她转身出门,淡淡道,先生,我得去准备我的嫁妆了。你安歇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她转身走了。她说,她要去嫁人了。

  她说,先生,今年我八岁,先生多少岁?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扳着手指算,那是很大啦!先生比我大很多……先生,我真想做大人,做了大人就不会老是被管头管脚了。
  他笑。你现在还小,要乖。
  我很乖啊……可是我要再过多少年才算是大人啊?
  你……起码得满十八岁吧!那时你就是大姑娘了。
  那时我就和先生一样大了。
  不,那时,我就老了。
  她趴在他肩上转动着眼珠。忽然鬼鬼地笑。
  你笑什么?
  她摇头。我不告诉你!

  她足不出户,准备了很久的嫁妆。然后她去对父亲说,我反悔了。不嫁了。
  胡闹!女大当嫁,不嫁,当尼姑么?
  她说,要么不嫁,要嫁的话,只嫁一个人。
  她说,父亲,把我嫁给先生吧。
  她说,我已经把身子交给先生了。
  他为她的诬陷与无耻所震惊。在百口莫辩的境地中,在她父亲的雷霆大怒下,张口结舌。
  你胡说……他只说得这一句。忽然看到她苍白平静的脸,仿如不干己事地,对他凄然一笑。

  她十二岁上偷看西厢记,被他发现。扬言要去交与她父亲。她涎皮笑脸,装作哭天抹泪,从后面扯着他的衣服,百般央告。好先生!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敢了。
  呜呜,先生,我都认错了……
  先生,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先生,最多我明儿多背几篇列女传啦……
  最终她被他的面色吓坏。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她呆呆地放脱了手,坐在椅上,这回是真哭出来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她用手蒙住脸,绝望地哭泣。
  他在门口悄悄地转过身来。

  东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相信她的弥天大谎。然而他不能再在她家里呆下去了。
  何况学生已没了,先生留着还有什么用。她先于他而离开了那个家。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闵家把个待嫁的小姐丢了,这事轰动一时,成了满城里人们的笑柄。她的夫家义正词严,当即退掉这个还没过门便私逃了的媳妇。谁知她是死是活,就是还能回来,也万万不能再要了。亲家老爷领着儿子,亲自把当年的文定摔还在他们家大门口。

谁知她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东家,她的父母,闵家老爷太太不在世了。亲家退婚的当天,闵老爷便一口气吊了过去,及后没拖两日就过身了。临死前,他喉咙里涌着痰鸣,切齿诅咒他的女儿。
  我没有她这个女儿!闵家没有她这个人!——他叮嘱他的夫人,记着!将来那贱货倘若回来,不准她进我的家门,她死了,我闵家的坟也不容她!祖宗都容不得她呵!贱货,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就是死了做鬼,也是个下贱的东西——我等着,到了那世里,我等着看她的下场!永不超升、永不超升呵——
  最后一口气,乱着给他擦洗移床的时候,东家还叨念着。那贱货死了,不准她埋在我姓闵的坟里……不准……
  东家最后的日子是他帮着太太操持的。等葬了东家,太太也去了。
东家不恨他,他知道。他心里明白,他只恨他那丢尽祖宗脸面的女儿。为此他诅咒她,以最恶毒的语言。
  他也恨她。但是事情完了,他背了包袱离开这宅门的那天,忽然想起从前某天,他对她说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她家里,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她便问道,先生,那如果有一天是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笑着回答,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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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正午灼烈的阳光下,温玉垂下头,轻轻接过阿伟递过来的那物事。它也被日头烤得发烫。
  黑漆灵位上,金漆写着字:闵氏温玉之位。
  娘!我们一起来玩爹爹的令牌吧!
  阿伟在一旁跳着叫道。听起来很遥远。
  很远。温玉觉得看不到她的儿子,她张了张嘴,道,阿伟……声音忽然哑了。她只把两手紧紧攥住了那东西,仿佛要捏碎它。
  它在她手心。很烫,很烫,很烫。
  烫得要烧起来了。
  ……她觉得她真的烧起来了。

  [他们的结局。最后,什么故事总有个结局。不是吗。]

  后来他在邻近的一座小镇里找到了她。她生病了,躺在拥挤肮脏的棚子里,跟其他以替人缝补浆洗破衣裳为生的女人一样,面目污垢,憔悴支离。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仍然要在他面前坚持她的倔强与任性。
  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说。然后咳嗽起来。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她把一床破棉絮蒙在头上,死死拉着不肯让他掀开。一如儿时她因为顽皮被他责罚,耍起小脾气来的模样。非要他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才肯言和。
  ……反正你不要我……
  又道。
  他流下泪来,说,我要。

  他把她接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养病。养了几日,有一天她忽然问他,先生,你相信人死了以后会有鬼魂么?他呆了呆。
  不相信。
  我信。她说,然后笑了。先生,等我死了之后,我会再回来找你。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先生了,你会要我吗?
  她又殷切地望着他,追问。那时你就不会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把手按住她。她身上很烫了,烫得要烧起来了。
  你别乱想,好好养病。
  等我变成了鬼,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她固执地一定要问。最终他说,可以。她又微笑。
  先生,温玉记得了。你答应过我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那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她躺下去,死了。到死他也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父母的死讯。他对她说,他们很好。他们原谅了她。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她死了。他还活着。
  一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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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后散了学,游江从塾里回家去。他牵记着妻儿,怕那小淘气阿伟又捣蛋,累坏了他母亲。因此他走得很快,只除了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一只泥塑的小老虎。他答应过阿伟,大人是不能骗小孩的。不然小孩会学样。
  因此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他老了,已经五十岁。但是记挂着家中妻儿的时候,他可以走得像年轻人一样,箭步生风。

  游江把小老虎揣在怀里,推开他家的院门时,没有看到阿伟像小猎狗一样从角落里突然大呼小叫地扑到他身上。阿伟!温玉!他唤着妻儿,没人应声。
  他茫然立在门口,游目望去。在两侧题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对子的黯旧红漆板门之内,空的院落,遍地撒下夏天的白花花的阳光。一路踏着进去,恍惚脚下踩着火焰。

  阿伟!温玉!……

  他突然停止了呼唤。他看到,在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滩已为泥土吸收的血水。还留着点深红的迹子,其实看去与周围褐色的土地没有多大分别。
  要不是因为正好掉在那里的那件东西,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滩痕迹。
  静静躺在泥土上的黑漆的牌位。金字醒目。
  闵氏温玉之位。

  他慢慢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低下头。
  就那样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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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人间的。最终。]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他送给她一卷花鸟册页做贺礼。是他自己画的。从前她一直想要。

啊!谢谢先生!让我来看看,都有些什么花儿?
  她雀跃道。就在案前坐下来打开它,他微笑着立在她身后,越过肩头,看着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地从她的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
  后来翻到一页,她顿了顿。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这一页也翻过去了。

  那页上,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完]

 后记:温玉的故事,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最初是由于中国民间的“鬼妻”传说。在一些这样的传说里,男子娶了鬼魂或是尸体为妻(表说我变态……人家原故事是这样说的,那个女僵尸很漂亮,而且温柔,只是罕言寡语,并不能饮食活人的东西。),总是在美满幸福子女成群之后,由于男子或旁人触犯了一些禁忌如不能令鬼妻见日光、不能让她吃人间饮食等,使得鬼妻魂飞魄散,从此销声匿迹或是变回干瘪的尸体(这个就有点煞风景了)。并且通常还总要连同她所生的子女一起(果然狠)。本文中母子化为血水的结局亦是曾有所本的。
  开始只是想写一个鬼妻的故事。当然,过程中我又十分无奈地(不出所料地)跑题了。而且一跑万里,体质顽强。至于我对本文的原定计划是多少字收尾,就不告诉大家了,以免被活活踹死。
  算是一次对自己的新的尝试吧。这个故事我写得很高兴,多少感觉跟从前的似乎是不大一样。温玉是一个完全被动的人物,她随波逐流,完全接受命运的各种安排。即使有过某些信念,努力过,一旦失败,她也就那样了。因此虽然有朋友说这种女猪太不励志,但跟我以往惯写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没仇解闷的众女猪比起来,至少是一个新的类型。我愿意自己尝试可能的各种类型,而温玉这种人,现实中我想是真有的(俺不是指她的职业……)。好或坏不去评论,我对于自己的希望,也只不过是能够准确地描摹现实中各类真实人物的投影。或有夸张与变形,但循着这影子,是能够找到现实世界里此类的姿态的。如是而已。
  当然,温玉这种类型指的仅是她死后为鬼的阶段。生前,我还是让她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了来着^^
  不说撩不说撩,最后解释一下,《叹十声》是我原本想写的一个系列,共计十个烟花女子的故事,温玉算第一个。此名来自同名老歌,歌词为: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以次类推。但一共只叹了三声,我数过了。后面七声不知找谁。(题外话……忽然想起俺小时候看俺爹借的天龙八部,看完一套五本,哭着喊着非要找后三本,俺爹告诉俺总共就五本,俺不信……明明说了“八部”的!555555他骗我!……)
  之所以说“原本想写”是因为《叹十声》这第一声总算是叹完撩,接下来我要干别的去了,因此在这儿广告:其他九声相当长时期内不叹,敬请不要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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