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许翰明酒醒了,就真的把酒戒了。

  许翰明追求傅晓时凭借的是感情冲动,现在他活得更现实了,他给自己和傅晓打了一次分:傅晓,清秀,十分;纯情,十分;温柔,十分;善良,十分;特别是对多多有再造之恩,并能让多多终身受益;六十分。统计结果:满分!自己呢?结过婚,扣二十分;有孩子,还是一个不那么正常的孩子,扣三十分;没有良好的物质条件,扣二十分;没有稳定职业,扣三十分;统计结果,零分!至于双方的感情在如此现实如此残酷的选择中,根本就占不上分。这么一算,他的头脑就冷静了。傅晓是善良的又是脆弱的,既然他不能给她终身的承诺,那就要彻底斩断与她的情丝。

  许翰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傅妈妈家接多多,傅妈妈听明了原委,立刻表示赞同。她虽善良,但人老了就会变得实际,太实际了就难免世故,她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女儿嫁给这种没有事业甚至没有职业的男人的。她再三解释说:“小许啊,我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世态炎凉的滋味我也知道,这实在是没法子啊!傅晓要是没有那种病根儿,我会让她跟你一起去拼去闯,不管苦啊累啊,只要两人心心相印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可是她有那种病底子,要是精神上承受不了,一旦再……”

  傅妈妈一番话倒把许翰明说得过意不去了,反过来劝她说:“傅妈妈,您别说了,您老的心,我懂,我明白,您一切都是为了晓晓好,我也是为了晓晓好,既然咱们想的都一样,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晓晓那么好的女孩,她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归宿。”

  许翰明越明事理,傅妈妈就越难过,那是真心的,权衡利弊取其利,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傅妈妈抱着多多老泪扑簌簌地就流下来了说:“多多,姥姥真舍不得你啊!小许啊,多多的康复训练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会有突破了,你就是再苦再难,也得自己忍着顶着,谁让咱是做父母的呢?为人父母就得担起这责任,对多多的训练你可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啊。”
    许翰明说:“您放心,傅妈妈,我就是把自己亏死了,也不能亏着多多。您和晓晓对多多的再造之恩,我和多多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在心的。”

  傅妈妈絮絮叨叨把许翰明父子送了出来,许翰明走得很远了,回过头来,老人家还站在那儿望着他们。她那慈祥的面容就像古老的雕塑,风扯起了她满头的银发在如血的夕阳中抖啊抖啊……许翰明忍不住流下了男儿泪,他在心里大声呼唤了一声:妈!
    仅此一次,男子汉许翰明从此告别了眼泪,他坚信: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为了多多那迷茫无助的眼神,再苦再难他都会坚强地走下去的!
    许翰明肩负着父亲的重任,抱着他的多多大踏步地走了。

  许翰明接走多多的当天晚上,傅晓就出差回来了,见此变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起来。她喜欢许翰明,喜欢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她从小就没有父亲,对异性很陌生。长大成人以后,她就对男人特别是男性生殖器产生了一种无法言状的恐惧感。但她和许翰明在一起时这种恐惧感就会消失了,因为她对他的联想是多多尿尿的一幕,那是一种挺圣洁的感觉。
    傅妈妈看傅晓这么伤心,又动心了,她不是那种封建专制式的家长,孩子们如果就是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傅妈妈问:“晓晓,你真的喜欢小许吗?”
    傅晓说:“喜欢。”
    傅妈妈说:“你喜欢他什么呢?”
    傅晓说:“他心眼好,人正派,他不会对我做那种事的。”
    傅妈妈叹了口气,细细一想:晓晓要是真的嫁给了小许,苦的可就是小许了。她说:“晓晓,男人与你结了婚,是一定要做那种事的。既然你不喜欢和他做那种事,还是和他做普通朋友吧!”
    傅晓一直生活在妈妈的羽翼下,小家碧玉,没经过什么风浪,也没什么坚定信念,哭了几次,也就作罢了。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况且她并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真谛,是恋人还是朋友,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不过她还是按捺不住地找过许翰明一次。

  傅晓是晚上来的,敲开门,就默默地靠在门框上,不进不退也不说话,悲悯的神情楚楚动人。许翰明不知所措,想说你进来吧,怕是给她了某种暗示;想说你走吧,又怕她蒙受打击,于是也就什么也不说地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傅晓问,多多呢?许翰明说,睡了。傅晓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许翰明就跟着走了出来。俩人在马路上肩并肩地默默地走着,走了很久,许翰明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傅晓已经冷静了说,不要了,我今天来,是想对你说,虽然我们不能有更深的关系,但我们还是朋友,我和妈妈愿意继续帮助你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傅晓把感情结束得这样理智,许翰明有几分遗憾几分庆幸。尽管是他出于不得已的原因,主动结束了关系,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对方能有所保留,哪怕是保留一丝美好的记忆。可傅晓直来直去,白话白说,好像根本就不会保留什么,这让他多少有点失落。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愿意继续帮助他和多多,这是十分现实的,也是他求之不得。他刚想表示点什么,傅晓不小心被路边石头绊了个趔趄,他赶紧伸手去扶,猛一用力,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胸前。傅晓愣了一下,但她没有挣脱,却把身子一点点偎进了他的怀里。许翰明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低下头,正好接触到傅晓的眼神。傅晓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看着他,里面充满了新奇和渴望,他骤然惊醒了。

  许翰明既然看见了傅晓眼中流露出的不是保留而是渴望,就不能奢望再跟她做普通朋友了。他只好彻底了断了和傅晓母女继续往来的念头。他轻轻地把傅晓扶了起来,默不作声,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就看天空。天空像一张没有边际的巨大黑幕,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傅晓的眼睛启明星般地在天空闪烁着。他又不敢看了,干脆闭上眼睛,可傅晓那双充满新奇和渴望的眼睛又跟着跳进了他的脑屏幕……到处都是傅晓的眼睛,许翰明无处可躲了,索性用“愿把牢底坐穿”的狠劲直视着傅晓的眼睛。

  这回轮到傅晓躲避了。许翰明那强有力的一拉,使她第一次倒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她触及到了他那坚实的肌肉,听到了他那怦怦有力的心跳,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男人气息。她春心萌动了,原来那感觉既不猥亵也不龌龊,竟然是如此美妙如此神奇。她羞涩地躲开了许翰明的眼睛。如果许翰明这时稍稍有一点主动的表示,他的人生就会改写,他会自然融入那个其乐融融的家庭,不必经历后来的种种磨难。可遗憾的是他不敢,他没有自信。人生在许多关键的时候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傅晓是矜持的,现代人斥之为古典的传统的病态的矜持,可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她是傅晓,她是矜持的。她宁可把她的恋人深深地埋在心里,也决不会做出主动姿态。她默默地离开了许翰明,一个人回味着这美妙,沿着一盏一盏银色的路灯,慢慢地走远了,她的身影渐渐湮没在了尽头的黑幕中……
    这本是两颗可以相遇的心灵,却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了。

  许翰明并不知道,这一次无意的拥抱竟然彻底打开了傅晓自闭的心灵,使她终于能以健康的心态和男性交往,并最终建立了自己幸福的家庭。他只在心里暗暗地祝福:晓晓,你是个好姑娘,祝你幸福!
    许翰明的这一页还没翻开就翻过去了。“阿米尔”冲不上去了,“瓦西里”的“面包”也没了。傅晓、傅妈妈还有那个其乐融融的家,成为了许翰明心中一个越来越遥远的美好记忆,仅此而已。
    许翰明结束了他的幸福憧憬,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
    许翰明的当务之急还是找工作。有了工作他和多多才有饭吃,有了饭吃他和多多才能生存下去,这是一个像“一二一”一样简单的逻辑,现在他的生活只剩下“一二一”了,哪怕是能喊着“一,二,三—四!”向前迈进一步就行。

  找份工作就许翰明的条件来说并不难,可他要顾及多多,要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这就有点难了。货代这一行他是不能干了,干到哪儿川美子就会追杀到哪儿,况且上的都是白班。除此之外他最熟悉的领域就是教英语了。许翰明跑遍了社会上办的英语补习班,都没找到能兼顾多多的理想时间段。后来他干脆混迹到了大学生求职的行列里,用一张16开的破纸,上面写着“家教”两个字,顶着日头,站在繁华的商业街上,等待着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主顾们像在集市上买牲口一样来挑选。在这个市场上,像许翰明这种成熟帅气的货色还是很难得的,所以他满有行情,前来光顾的客户不少,可是一听他要求学生登门,而不是登学生的门,就没了主顾。有个外语学院刚念大一的学生好心地给他分析说:“就你这条件啊,死臭,没门!你想啊,人家花钱雇你,雇的就是登门,要不然参加补习班算了,何必花钱请家教呢?再说了,人家要是一个女孩子,还怕你图谋不轨呢!”

  许翰明刚刚提高认识,想转变观念了,就来了主顾。来的是一对母女,当妈的珠光宝气花枝招展,一看就是新一代的黄世仁他妈。她很胖,不是一般的胖,是走了形的那种胖,浑身两处狭长地段都没了,没腰也没脖子,滚筒似的上下横竖一般粗。她的眉毛纹得像爬着两条黑黑的大豆虫,下面长着一双小小的绿豆眼,厚厚的嘴唇涂得血淋淋得像两根火腿肠。那女儿也胖,不过比她妈胖得可爱些,穿着却是和他妈一样俗不可耐。母女俩在街上走,就像地上滚动着两个彩球,一个大彩球一个小彩球。两个彩球就这么滚动着来到许翰明面前,大彩球嗑着瓜子,小彩球吃着巧克力。小彩球识字,看着许翰明写的招牌,嚼着巧克力,捏着鼻音念:“家教。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大彩球大概不识字,看着许翰明的脸,吐着瓜子皮,大着嗓门说:“大兄弟,你可别懵我,那曲里拐弯的英国字你都认识哪?”

  许翰明说:“也不全认识,认识个万八千的吧。”

  大彩球挺豪爽,瓜子壳“啪”地一吐说:“行!不少!外国字俺就认识四个:A-B-C-D!俺这闺女呀,英语考试总不及格,都上中学了,才比我多识三个英国字:E-F-G。俺说啦,闺女啊,你也别上火,这不怪你,都怪你爸没给你留那基因。可孩子要强啊!非得找个家教不可。大兄弟啊,这里头俺就瞅你顺眼,长开了。你看那些人,没开扎的黄瓜似地纠纠着,啥玩艺啊!”

  许翰明刚说个“大嫂……”就被大彩球打断了:“别叫大嫂,你叫我大嫂,你大哥在哪呀?我都不知道他在哪,你叫谁呀?叫大姐。我姓仇,仇大姐。”
    许翰明说:“我说仇大姐,这教英语和长没长开,它没关系,这……”
    大彩球又打断了他的话,很有气势地说:“俺不管他有关系没关系,俺就相中你了,你就开个价吧,多少钱?”
    许翰明说:“每小时二十元。”
    大彩球说:“没问题!我再给你加十元,三十元,成不?”
    许翰明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不能登门授课……”
    大彩球听得不耐烦了:“什么条件不条件的,你不登门,俺登门,行了吧!”
    东北的娘们就是爽!成交。许翰明卷起招牌要走人了,走到那个还没把自己推销出去的外院大一学生面前,他小声说了句:“别太教条了,万事都有例外。”

  第二天上午9时,一对彩球满面春风地准时滚了进来,小彩球的英语水平比她妈说得强不少,至少进门就来了一句“古得拜!”许翰明纠正说:“Good morning!”小彩球晃着胖胖的脑袋说:“都差不多,古得摸您!”三个人围着圆桌坐下了。刚坐下,大彩球就从桌子低下摸着许翰明的大腿狠狠地掐了一把。许翰明愣了,看了她一眼,大彩球讪讪地笑着说:“顾得……摸您!顾得摸您呀!”
    许翰明说:“我说仇大姐,是你学呀?还是你闺女学呀?”
    大彩球说:“她学她的,咱摸咱的。”
    许翰明火了:“你摸什么摸!请你自重。当着孩子的面,你这是干什么吗,你……”
    大彩球赖皮赖脸地说:“没事儿,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是吧?闺女。”
    小彩球拖着长音说:“是,我不懂。”
    大彩球说:“她不懂就全当她啥也看不见,是吧?闺女。”
    小彩球拖着长音说:“是,我什么也没看见。”
    许翰明明白了,这哪儿是来补习英语呀,分明是来玩男妓!他“啪”地合上了书本,站起来说:“你给我出去!愿玩别处玩去,别在我这胡搅蛮缠!”
    大彩球说:“哎哎哎!咱们可是有约在先,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信誉啊!不是你说的‘顾得,摸您’吗?”

  许翰明连推带搡把大彩球推出了门外,小彩球也跟着稀里哗啦地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喊着她的学习成果:“顾得,摸您!顾得,摸您!”
    一大一小俩彩球越滚越远,消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许翰明满腔怒火不知往哪儿撒,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

  经这一折腾,许翰明就不想当家教了。他来到了职业介绍所,填登记表在注明一栏填:夜间工作。女工作人员斜眼瞅瞅他,用尖尖的嗓音问:“你是想干打更吗?”许翰明说:“打更太绑人,最好上班时间能有点弹性。”那工作人员随手把登记表扔进了文件框说:“等着吧,没准哪只猫来登记,夜里逮耗子缺帮手,到时我一定通知你。”那尖尖的嗓音听起来就像一只耗子在吱吱地叫,许翰明真恨不得变成一只猫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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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许翰明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多多就病了。肺炎,高烧烧到了40度,小脸烧得红扑扑的,浑身蒸得热腾腾的,像只小火炉一样。多多住进了医院,一天打三个吊瓶,一个吊瓶62元8角钱。住了7天,许翰明就出现了财政危机。家里的存款全让吴雅萱拿走了,许翰明在联发货代工作时工资不高,又不会理财,钱赚来就花,也没攒下什么钱。他跟医生商量想出院,医生说,这孩子身体素质不太好,要是转为慢性病,可就不是千八百块钱的问题了。许翰明犯愁了,愁得夜里睡不着觉,就算他勒紧裤腰带,连方便面都不吃了,也省不出多多明天的吊瓶钱。他第一次感到了生存的绝望,就像小时候有一次掉进了一口枯井里,看着头顶的咫尺蓝天,够不着摸不着的,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病中的多多对爸爸格外依恋,他连哭闹的精神头都没有了,一直蔫蔫地趴在许翰明身上,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掩在他的怀里。医生视诊,偶尔把他放在病床上,他虽然不哭,可小眼睛里马上就流露出极度的恐惧,绝望地可怜巴巴地看着许翰明,看得他心都要碎了!他突然意识到多多以前没有这样的眼神。许翰明心中掠过一丝惊喜,是的,多多会表达了,他会用眼神表达自己的需要和感受了!许翰明的绝望感没有了。多多依恋的眼神使他看到了希望,他不能绝望!就算他的生命对整个世界毫无价值,对自己毫无意义,他也不能绝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双完全寄希望于他的眼睛。许翰明用全部的身心紧紧地抱着他的多多,他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相依为命,那是两个生命互为依存的感觉。多多不仅是依附他而生存,也是他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的生命是因多多的需要才有了意义。女人抛弃了他,工作抛弃了他,即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只要多多不抛弃他,他许翰明的生命就是有价值的!

  夜里,多多在爸爸用臂膀铸起的港湾中睡着了。许翰明轻轻地把多多放在床上,独自走到医院的走廊上。走廊灯光昏暗,廊身很长,南北纵向。他从南边走到北边365步,从北边走回南边366步,多出一步。重新找个起点,从北边走到南边365步,从南边走回北边366步,又多出一步。他就这么毫无意义地走来走去,回程总是比来程多出一步。他弄不明白了,同样的距离,同样的步伐,为什么回程会比来程多出一步呢?脑袋里除了数步什么也不想,烦恼就不存在了。走了约十几个来回,在南北中间的第182步,他有所感悟地停住了:生命不息,走路不止,路是没有尽头的,永远没有。想明白了,他就不走了,因为路是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要学会走中偷闲。可不走了,现实的烦恼就又来了。于是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机械的惯性是一种巨大的力量,靠着惯性走下去要比走走停停省心省力,龟兔赛跑,乌龟的聪明之处在于它懂得如何利用惯性的力量。

  许翰明饿着肚子思考着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而上问题,就步入了这天的深夜。忽然一间病房哭声大作,死人了。死的是个86岁的老太太,什么病死的,连医生也说不清楚,所有器官都衰竭了,大概就是老死的。老太太儿孙满堂,少说也有几十号人,一个个哭得那个伤心啊,较着劲地比着哭,孝顺得就差不能替老太太去死了。可紧跟着问题来了,谁把老太太从病房里给弄出去呢?大儿子说伤心过度,心脏病犯了,两腿发软。二儿子说体质一惯虚弱,让他操劳得跟他妈死到一堆儿去。大女儿说没力气,二女儿说胆小。孙子外孙们说,谁的妈谁孝顺,等你们死了才轮得到我们啊!几十号人就没有一个肯化悲痛为力量的。夜深人静,一时找不到帮手,就这么僵在那儿了。许翰明看不下去了说,我来!老太太看来福分不浅,少说也有90公斤。许翰明像滚麻袋包一样,把她轱辘到了推床上。她的孝子贤孙怕把老太太给惊醒了,一个劲儿地跟着叮嘱,轻点轻点。许翰明说,没事,我要是真的把老太太轱辘醒了,你们也就悲极生乐了。许翰明把老太太一直推到太平间,大儿子问,多少钱?许翰明本来没想到钱的问题,这下想到了,多少钱呢?他不知道行情,可他确实需要钱,这帮没良心的徒子徒孙的钱不赚白不赚!他说,你看多少钱能买个老太太安心上路,就给多少钱吧!大女儿眼睛哭得像熊猫,脑袋却一点也没哭糊涂,她算得很精明,说得也很慷慨,一般就是100元,最多150元,俺妈重,就给你200元吧。亏着老太太胖,多赚了50元!多多明天的吊瓶钱有了。许翰明满脸的同悲同哀,心中却在窃喜:要是天天都死人那该多好啊!

  可惜第二天没死人。许翰明没辙了,就跑到血液中心去卖血。护士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体检了吗?有单位介绍信吗?许翰明说,卖血还这么嗦?护士说,当然啦,你又不是义务献血者,为了钱的人啥事干不出来,没准你还是个艾滋病传播者呢!许翰明说,得!这血我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他没精打采走出来,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去,不认识,红光满面的一个人,是个干部,肯定不是大干部,但肯定是个干部,因为许翰明一看他的啤酒肚,就联想到了那种“工作不突出,业绩不突出,啤酒肚突出”的干部。那人神神秘秘地把许翰明拉到一边,先掏出工作证验明正身,姓刘,国家公职,正处级,假不了:刘处。刘处说啦,单位义务鲜血,要求领导带头,这个头不带不行,不带头先进就吹了,年终奖也没了;带头吧,他有血晕症,一见血就晕。许翰明说,那你跟医院说清楚啊!刘处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这病啊,自个儿觉得挺难受,可到医院却死活查不出来。许翰明说,那你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给你出证明。刘处说到正题了,我看你是想卖血,咱们互惠互利,这血你来献,算我的,单位补助1000元归你了,我再加你200元,怎么样?200毫升血1200元,比你卖血还合适。好买卖!许翰明求之不得,摇身一变就成了刘处,比真正的刘处还刘处,刘处没处长伺候吧?他却有刘处伺候着。他拿着刘处的体检表去体检抽血,刘处忙着当衣架,搬凳子。抽血的护士一边狠狠地抽着针管,一边甜甜地赞美说,您这么年轻就是处级了,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抽完血格外多给了他一杯红糖水。许翰明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当官好啊!献完血,拿到献血证,许翰明和刘处来到血液中心外的墙旮旯里进行秘密交割,一手钱一手货,各取所需。刘处的血保住了,先进也保住了,许翰明有钱了。许翰明感激地说,刘处,谢谢您了,您什么时候再献血,可千万别忘了找我啊!刘处当了半天下人,又把官架子端回来了,用鼻子哼哼着说,再说吧再说吧!许翰明也没指望还有下一次,有了这1200元的财政支持总算把多多的高烧打垮了。

  多多出院了,许翰明又开始找工作了。大概是抽血后营养没跟上,又加上连续熬夜,跑了半天,就累疲了。他很饿,吃了几天的干馒头,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兜里剩的那点钱,还得维持好几天的生计呢。人穷到了这个份上,说不算计那是假的。许翰明算了算,正好是星期天,他就抱着多多来到了王大年家,进门就说,大年,咱哥俩不客气,我是来蹭饭吃的,好赖不计,弄点吃的就成。自打吴雅萱出国以后,这是许翰明第一次来王大年家。王大年哪能怠慢,冰箱打开了,冻鱼冻肉翻出一堆,拿不定主意了,就在厨房里扯开嗓子问,你想吃点什么?连喊三声没动静,进屋一看许翰明一脸倦容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多多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揪他的头发,他还是实实沉沉地睡着。王大年心酸了,做好了饭,狠了狠心,把他叫醒了。

  许翰明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来说:“大年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制造了一起轰动新闻:我站在电视塔的顶尖上,展开一条幅,上面写着:给我工作,我走下去;不给我工作,我跳下去。这时来了个医生,我说,你又不能给我工作,你来干什么?医生小声说,你别嚷啊,我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是复活节,你跳下去也没用,死不了。不如你明天再跳,一准成功。你活着我是不能给你工作的,但你死了我却能给你一份工作。你可千万别忘了立份遗嘱啊,把遗体捐献给我们医院,不但器官可以移植,还有科研价值哪!大年,你看,我他妈的是活着找不到工作,死了才能找到工作啊!”

  王大年笑不出来。

  王大年开了瓶上等好酒“五粮液”,许翰明用鼻子嗅着过了过瘾,就放下说,我戒酒了,你就成全了我,别再拉我下水了。王大年说,那你就吃菜吧。许翰明吃了几口菜,挑剔地皱着眉头说:“我说大年啊,你这烹调的手艺怎么总不见长进啊?不行不行!我看,我上你家做保姆算了。这阵子我伺候我的‘小祖宗’,练出来了,保证比你的手艺强。”
    王大年眼睛潮了,摇了摇头。
    许翰明说:“怎么?不同意?你是怕给我付工钱,还是怕我勾引你老婆啊?”
    王大年猛然抹了把脸,挺坚强地拍了拍许翰明的肩膀说:“哥们,吃饭!你什么也别说了,就凭你现在还笑得出来这一点,你就垮不了,你一定垮不了的!”

  许翰明是垮不了的!他吃饱了饭,把多多扛在脖颈上,又顶天立地走进了喧嚣的大街。他什么目标也没有,就沿着大马路,一张一张地巡视电线杆和店铺上贴的野广告。在一家名叫“人人乐洗浴中心”的门口,他意外地遇到了刘老爷子。老爷子见了许翰明就像耗子见了猫,转身就躲,被许翰明一把抓住了:“老爷子,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被你闺女接去了吗?”

  刘老爷子吭哧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千叮嘱万叮嘱说:“小许啊!俺求求你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小美子,你见过我呀。”
    许翰明奇怪地问:“为什么?”
    刘老爷子开始不肯说,被问急了才说:“她要是知道你在这见过我,她就不认我这个爹了。”
    “岂有此理!”许翰明愤怒了:“这样的女儿不认也就罢了!”
    刘老爷子说:“不怨她,不怨她!是我这当爹的没出息,尽给她丢人啊!可我就这么一个亲骨肉,不认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看一眼少一眼,能看着总比看不着好啊!”
    当爹的心到了这个份上,是对是错,谁能评说?!

  许翰明向刘老爷子发誓,决不会告诉小美子的,他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小美子的公司,正在找工作,为了多多他要找一份夜间工作。尽管两人差距很大,但都是当“爹”的,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于是也就越唠越近乎。刘老爷子说,他在洗浴中心烧锅炉,其实那锅炉不用烧,是电锅炉,只要别离地方看着就行。出了问题就打电话汇报,人家不用来,坐在自己家里就把这锅炉修好了。那叫什么,什么……许翰明接茬说,远程监控。刘老爷子说,还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好用,人家跟我说了百八十来遍我都没记住,我跟你一遍都没说,你就记住了。刘老爷子说,这活就是太绑人了,要不然我就让给你来做。许翰明说,我哪能跟您老人家抢饭碗啊!刘老爷子突然大腿一拍有了主意,说洗浴中心正在招聘搓澡工,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说搓澡工如何如何赚钱,搓一个澡一份钱,多搓多赚少搓少赚,那些有钱的“大款”尽是晚上来,碰到哪个款爷高兴了,一甩小费,一份收入就顶搓十个澡的钱。许翰明开始当笑话听,听着听着来兴趣了,夜间工作,时间有弹性,只要干就有收入,这对于现在的许翰明来说真是一份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他马上去找洗浴中心经理应聘。可惜经理不在,不过他总算有了目标,不用再遛马路看电线杆子了。

  许翰明带着多多从洗浴中心出来,走了没多远,一辆奔驰600轿车“嘎”地一声停在他的身边。这世界说小就小,从车上走下来的是川美子。川美子满脸的幸灾乐祸,两手交叉搭在胸前,嗲声嗲气地说:“许副总,好久不见了,在哪儿发财啊?”
    许翰明恨得牙根都痒痒了,面子上却风度不减地说:“有您老人家福荫笼罩,我上哪儿发呀!我都快成要饭的了。”

  川美子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就说过你要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的。得了,教训你也有了,你也别跟我斗气了。实话说,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你还是回朝明船运来吧,我也想通了,你舍不得你儿子,就带上他,我会找个人带他的。”

  许翰明这才明白了,川美子逼他走投无路,就是为了让他乖乖就范。要说她的出发点倒也不算太坏,就是手段太狠毒了一点。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想法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其实本无所谓善恶。好坏的区别就在手段上,只顾及自己的想法,不择手段,就是坏。所以,川美子,她坏!他脑海里掠过了刘老爷子沧桑的面孔,心里又加了一句:丧尽天良,真坏!

  川美子见许翰明默默无语,以为他动了心,走过来轻轻地撩开许翰明额前的头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翰明,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许翰明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刘淑美,很遗憾,我不爱你。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后,你走你飞黄腾达的阳关道,我走我穷途末路的独木桥。我就是真的在这条街上要饭,那也是我愿意,我不会回去了!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你……”川美子刚想发脾气又忍住了,她又何必呢?她有足够的优势不和许翰明一般见识,只要在货代行业,许翰明就别想跳出她的手心,当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许翰明会去当搓澡工。川美子故意没皮没脸地气他说:“我偏不!许翰明,你也给我听清楚了,你欠我的,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会放过你,你走到哪儿,我都不会放过你。你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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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第二天,许翰明又来到了人人乐洗浴中心,找到了老板。老板姓严,四十五六岁,因为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瓜,所以有个响亮的绰号叫“严大头”,他的真名反倒没几个人知道了。严大头刚吃过饭,听了许翰明的来意,一边剔着牙花子一边打量着他,用得是那种恨不得扒开皮看到他骨子里面去的深刻眼神。看了一会儿,严大头露出包着金牙的大嘴乐了,把身子探向许翰明,压低声音问:“老兄,你犯了?”

  许翰明心想,这可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出他犯过错误。他实话实说:“我就是发错了货。”
    严大头小声说:“什么货?水货还是白货?”
    许翰明这才听明白了说:“你误会了……”

  “误会不了。”严大头相当自信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就你这一表人才,要来当搓澡工?蒙谁呀?你什么也甭说了,你呀,不是个通缉犯就是个越狱犯。得了!真人不露相,我也不问了。有道是出门靠朋友,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再落难也得给他人权哪!只要你出得起这份力,吃得了这份苦,你就在我这儿干吧!不过你可得给我‘猫’住了,别再捅出漏子来,外面的事我全给你‘罩’了,包你没事。”

  这严大头倒蛮仗义。许翰明懒得解释,就这样当上了搓澡工。

  天天乐洗浴中心的规模和设施都是全市数一数二的。桑那浴蒸汽浴冲浪浴,洗头房按摩房健身房,洗足修脚美容美发一应俱全。可那都是给消费者享受的。整天泡在澡堂里的搓澡工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天天呆在像蒸笼一样的雾室中,闻着香臭混杂的澡堂子味儿,在案板上杀鱼似地翻腾着一个个赤裸裸的身体,就像回到了野蛮的原始社会,自然也就产生不出什么高尚的情操了。上岗时许翰明还背诵着在社会主义企业中学到的理论:革命不分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一搓起来就把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谆谆教导扔在了脑后。他狠狠地搓着,搓一下心里骂一句:我搓你个暴发户!我搓你个腐败官僚!我搓你个资产阶级!他奶奶的!把人搓得杀猪似地叫。没两天投诉就钻进了老板的耳朵里。严大头对许翰明还真是有点另眼相看,他是那种既势利又有点传统的人,这山鸡就是飞到了枝头上,可它还是只山鸡,凤凰虽然落地了,可它还是只凤凰。他认定许翰明是只凤凰,就是落地了,那也是高鸡一等。所以他没发脾气,一番教诲苦口婆心,让许翰明耳目一新:“怎么?干这伺候人的活儿你有气,是吧?有气好啊!有气别把劲使在胳膊上,要使在心里头,好好寻思寻思怎么才能把那帮‘鳖玩艺们’的腰包给掏扁了,把你自个儿的腰包给鼓起来,懂吗?小子!”

  许翰明茅塞顿开,开窍了!

  许翰明开始全心全意了,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是全心全意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那些“鳖玩艺们”整得舒服整得高兴,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他虚心地向经验丰富的老搓澡工请教,没用几天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不但熟练掌握了各路搓澡按摩的手法,还能根据不同的对象,选择不同的话题,粗野的文雅的中国的外国的,你他妈的爱听什么,我就他妈的说什么,逗得那些“款爷”不掏钱给他就难受就痛苦就心里头痒痒,非得把钱掏出来塞进许翰明的兜里才舒坦才踏实才觉得对得起自己。一来二去,许翰明就成了搓澡工中的杰出人物、行业的排头兵、“大哥大”,不少“款爷”专程赶来,专点他许翰明搓澡。许翰明给严大头带来了财运,严大头对他更是爱护有加,一有官员,特别是公安系统的官员造访,立马就把他藏了起来,任许翰明怎么解释都没用。

  许翰明真的热爱他的本职工作了,这不光是因为兜里有了钱,他还有了成就感。其实人的成就感并不一定要体现在宏伟的事业上,能像秦始皇那样统一中原大地的人有几个?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成就感,就像他许翰明,把人放在搓板上,像剖鱼似的玩来玩去,居然还有了那么多的赞誉,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功吧。于是许翰明更加信心百倍了,发誓要搓出一个国内领先国际一流的水平来。

  许翰明工作有了着落,生活也就踏实了。现在他白天在家里按照傅晓给予的指导,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晚上多多睡着了,他就到洗浴中心去搓澡。怕多多夜里尿床,他买了尿不湿,一张尿不湿5元钱。刘老爷子心痛钱说:“这是尿尿吗?这是尿人民币啊!你把你那小子扛来吧,俺看着他睡觉尿尿。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让老板发现了。”许翰明就把多多扛来了。刘老爷子睡在锅炉房间隔出来的一间小屋里,是个死角,没人注意也没人光顾,瞅着没人时溜进去,多多就安全地潜伏下来了。刘老爷子没文化,就会掐着树叶数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他哄多多睡觉时唱的则是一句永远不变的童谣: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唱这首歌谣时,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充满了慈爱,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许翰明看着心里头像打翻了醋瓶一样发酸。

  许翰明昼夜连轴,玩着命地干。一天只能在多多午睡的时候睡上两三个小时的觉。头几个月他不够适应,简直累疲了。这天,他夜里连着给10个人搓了澡,感到头昏沉沉的,脖颈酸疼,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服务台安排来第11位顾客,许翰明说,我今天不行,干不动了。前台经理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坚持一下,这是个点名的“主儿”,要的是包房,而且非你不搓,这种“主儿”小费一定给的好,你亏不了的。自从经历了多多住院的那次财政危机,许翰明就把钱看得很重了,他现在是要钱不要命。他咬了咬牙,进了包房。和客人一照面,他臊得一败涂地。

  包间里有两个光溜溜的男人,一个白乎乎的胖子,一个黑黢黢的瘦子,俩人凑在一堆儿,就像是特意为反衬作配对。那个胖子他不认识,但那个瘦子他认识,是史诗。史诗下身缠着浴巾,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见许翰明进来,眼睛睁开了,惊讶地,也许是故作惊讶地跳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许翰明,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感叹着:“哎呀呀,这不是许翰明,许老兄吗!”

  史诗对许翰明怀有刻骨仇恨。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吴雅萱也已经离开了许翰明的怀抱,但对校园时的那段耻辱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惟一真诚的一段感情,而毁灭了那段感情的罪魁祸首就是许翰明。他今天来洗桑拿,偶然发现了许翰明,当时他不敢相信,许翰明就算离了婚,也不至于落魄到如此地步啊?他就到前台打听,证实果然就是许翰明。他得意了解恨了,许翰明啊许翰明,你自认为风流倜傥才智过人,你也有今天啊!他要好好地欣赏欣赏许翰明的落魄了。他对同来的朋友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校园当年头号美男子,泡妞高手,许翰明,许老兄!那朋友很惊讶,他可是真的很惊讶,说你的同学怎么会在这儿当搓澡工?史诗也故意发贱,问,是啊!许兄,这可不是泡妞的地方啊?你怎么上这儿来啦?该不是走错了地方吧?

  许翰明经过一小段心理调整就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恢复了正常。他把毛巾“啪”地甩了个响,坦然自若地走了上来,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问。我是来给你搓澡的,不是向你做汇报的。来吧!史爷,我伺候您。”

  许翰明坦然了,史诗却不大自在了,指着他的朋友说,你先给他来吧。其实,人的面子就是一张纸,戳破了,豁出去了,也就无所谓了。许翰明把史诗的朋友整得挺舒服的,都是同龄人,又没什么过节,那朋友挺友好地问,哥们,你干一晚上能赚多少钱?许翰明说,没准。那朋友感慨说,如今都看开喽,工作不分贵贱,赚钱就行。我他妈的最近忒“背”,干什么都不上手,炒股炒成了股东,倒房产倒成了房东,泡妞泡成了老公。现在是走投无路啊!赶明个儿,我来跟你学搓澡得了。许翰明拍了拍他的又肥又软的光脊梁说,你不行,太“面”!许翰明给那人搓完了,就转向了史诗。他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史诗上下打量着,就像木匠在选料时得掂量掂量,这件活该从哪儿下手。

  史诗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他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可还是骨瘦如柴,肋巴条一根一根的历历在目,就像集中在联合国救援营地里的阿富汗难民。这身板赤裸裸亮在情敌面前,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他难为情了,赤条条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许兄,别价别价,我哪敢劳你的大驾啊,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许翰明亮着壮实的肌肉说:“怎么?你瞧不起我?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可是本行业的排头兵,搓澡工中的‘大哥大’啊。”
    许翰明好像一点也没感到“掉价”,还挺自豪的。史诗就得意不起来了。他啥话也不说了,抓起一块澡巾,遮住那个部位,耗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史诗一出去,许翰明就瘫坐在了沙发上,脑子里面嗡嗡乱响。他脸上一阵冷一阵热,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说不清是病的,还是臊的。许翰明啊许翰明,你怎么就混到了这个地步呢?颜面无存!真是颜面无存啊!他想叫叫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勉强站了起来想回更衣室。经过前台,前台经理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许师傅,我说的没错吧,这客可真够爽的了,你猜他俩给了你多少小费?200元哪!”说着就把钱递了过来,许翰明推开钱一声不响地走了。他再缺钱,这个钱,他不要!

  许翰明抱着还没睡醒的多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好容易回到了家,进门就躺在了床上。这一放,多多醒了,吭哧吭哧地要“饭饭”!许翰明坚持爬起来,给多多热奶,端着奶,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内火攻心,许翰明趴下了。

  人生病的时候往往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人在这种时候,容易变得多愁善感,甚至万念俱灰。许翰明整个人都灰了下来。他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回不同于多多住院时那种对物质生活的绝望,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绝望。他的生活一片灰色,除了对多多的责任,他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爱情,没有事业,没有地位,没有面子。除了对多多的义务,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高兴,不能生气,不能哭也不能笑,更不能生病。他没有自己,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是一架没有能源供应的机器,靠着始动力,机械地运作着,运动一中断,惯性的力量就借用不上了,而没有了惯性的力量,他就坚持不下去了。许翰明的路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看见史诗张开大嘴在狂笑着,笑得四肢发颤,浑身乱抖,那一根一根的肋巴条都错了位,他在笑他的下贱,笑他的落魄。他感到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朦朦胧胧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希望就这样迷糊过去,不必再担负生活的重任,不必再对任何人负责,也不必再为自己感到难堪。他死了,一个人死了,也就真正地回归到了自我,属于自己了。于是,他就死了,至少他感觉自己是死了,他开始享受自我了,那死一样凄凉的自我,毕竟是自我……

  许翰明假死了不知多久,只感到口干舌燥,他用生命的本能呼唤着:水,给我水……突然感到一只暖暖的小手在推他,那是另一个生命对他的呼唤。他睁开眼睛,看见多多歪歪斜斜地端着一杯水,说:“爸,爸,水……”
    许翰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似乎觉得这是阴曹地府的感觉,可那音像分明又有几分真切,许翰明从死亡的感觉中爬了回来。他撑起身子问:“多多,刚才是你在和爸爸说话吗?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多多晃动着手中的杯子,迟钝地但是很清晰地说:“爸,爸,喝,水!”

  这真是多多?真是多多在说话?许翰明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他看清了,这真的是他的多多,真的是他的多多在说话。他完全清醒了,激动地一轱辘翻身坐了起来急切地说:“儿子啊,你再说一遍,快!再给爸爸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再说一遍!”
    “爸,爸,喝,水!”

  许翰明的眼睛湿润了,他把多多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仍然是相依为命,但感觉不同了,现在不光是多多在依附他,他也在依附他的多多了,多多会照顾爸爸,能给爸爸倒水喝了。他发自肺腑地声声呼唤着,儿子,儿子,爸爸的好儿子!好儿子……

  幸福的泪水滴落在多多的小脸上。多多仰着小脸看着他,许翰明发现他的眼睛在说话,他读着多多的眼睛说,多多,你是在问爸爸为什么哭吗?多多点点头。许翰明说,爸爸是高兴啊!懂吗?多多又点了点头。许翰明说,你是在问爸爸为什么高兴吗?多多点点头。许翰明说,爸爸是在为多多高兴啊!多多,你能听懂爸爸的话吗?多多又点了点头。许翰明说,那你说出来,说出来啊!儿子,勇敢点,说出来……多多迟疑着说:“爸,爸,高兴,为多多……”

  多多把许翰明所蒙受的一切耻辱,所经受的一切病痛都扫光了。

  自从吴雅萱离开这个家庭,这是许翰明最最幸福的一天。工作的烦恼,家务的繁忙,使他觉得已经把吴雅萱忘记了,但这天夜里,他梦见了她的背影,当他试图去看清她的脸庞时,就醒了。于是他面前清晰地浮现出在朝明公司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个夜晚,吴雅萱依偎在他怀里的微笑,他仍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用钱换来的笑,但那个笑真的很美,以至于让他铭心刻骨至死不忘。他爬了起来,翻出了影集,看着他们共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品味着回味着,看到那副“幸福家园”的题照,仿佛在“我们的皇宫”上空又飘起了吴雅萱的歌声: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他把“幸福家园”题照抽出来安置在墙上的镜框里。突然,一张纸页从影集中飘落出来,没有落款,但他看出那是吴雅萱的笔迹:

  翰明:

  爱情是一个银行,只有存蓄才能支取。只支取,不存蓄,是会干涸的。你把你能支取的情感已经支取光了,我们的爱河已经干涸了。我走了,天若有情,我们还会相会;天若无情,我们就各奔东西吧……

  许翰明苦笑了,爱情是个银行,她是有条件的,有存蓄才有支取。可亲情是无条件的,她的支取无需存蓄,她的存蓄也无需回报,这是一种多么圣洁的感情啊!多多睡熟了,两只圆鼓鼓的小胳膊搭在被窝上,在睡梦中甜甜地叭嗒着小嘴,似乎在喊“爸爸,爸爸”。许翰明入神地看着多多,慢慢地,这种圣洁的感情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空间,世俗的荣辱像虚幻的影子渐渐离他而去。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介意什么了,身体上的劳累,精神上的耻辱,这一切的一切都难不倒他了!许翰明走出了心灵的困谷,是多多帮助他走出的困谷。多多把他的心净化了,升华了。他的心境在多多纯真无邪的面容前变得像《祈祷》的歌声一样平和舒缓宁静,他在心里说:雅萱,天亦有情,我们的“希望之钟”终于敲响了,你高兴吗?……

  许翰明幸福地病了两天,多多像只小狗一样在许翰明身边依偎着,乖得不得了。许翰明没有力气起来做饭,多多就吃罐头,给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拱在许翰明身边睡觉,睡足了就起来给爸爸倒水喝,这是他最得意的事,他不停地重复这个学会了的动作,越做越熟练。许翰明为了鼓励他,多多每一次端来水,都一干而尽,当然就少不了上厕所,不断排泄体内的毒素与内火,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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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


   许翰明又生龙活虎地站起来了。

  多多有了交流的欲望,也就不痴也不傻了,他的语言能力迅速发展起来,很快就能组织起连贯的语言了。许翰明开始感到与多多交流的乐趣了。这天,多多在“御花园”里发现了一只小黄猫,说:“爸爸,虎,老虎。”许翰明问,你怎么知道它是老虎呀?多多一字不差地把在刘老爷子那听到的歌谣复述了出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许翰明那个高兴啊,生活的艰难使他变得很容易满足了,多多任何一个微小的进步,都能让他发自肺腑地笑出来,不然他就没有笑的机会了。小猫“虎虎”从此成为了许翰明家的第三个成员。多多的生活充实起来了,他每天喂虎虎吃饭,给虎虎梳毛,忙得不亦乐乎,居然培养出了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可以独立地吃饭睡觉了。最重要的是多多不断地跟虎虎说话,给虎虎讲故事,话也就越说越连贯了。但是多多仍害怕与外部的接触,他喜欢独自一人抱着虎虎,趴在窗台上,数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牌号。许翰明试着跟他比了几次,回回都甘败下风,多多能在瞬间记住三辆车的车牌号,而他一个车牌号都记不全。他更加相信多多是个数学天才。于是他找出各式各样的数学智力题和多多玩数学游戏,多多在有趣的玩耍中产生了越来越强的交流欲望。许翰明开始进一步鼓励他独自出去和小朋友一起玩,但这次失败了。多多到了孩子堆里就变得呆头呆脑的,失去了反应能力。一帮孩子看光景似地围着多多又蹦又跳,嘴里喊着:大傻带小傻,小傻长脚丫,脚丫夹个大王八!许翰明看着心里难过,就想把多多拎回来,张嫂的“兔崽子”没完没了,跟在屁股后头追着骂,他光顾骂去了,没留神绊了一跟头,就坐在地上撒着泼地嚎了起来,许翰明刚伸手去扶,一只破铁勺从天而降,砸到了他的头上,接着就是一阵泼骂:你干什么你呀?大人欺负小孩呀?你不是你妈×里养出来的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许翰明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的额头出血了,多多一见血就吓病了。

  多多病了三天,不敢睡觉,睡着就做恶梦,惊得小胳膊小腿乱踢乱蹬。许翰明足足抱了他三天。病好了,睡觉却不肯离开许翰明了。许翰明说,多多,爸爸要去赚钱啊!有钱咱们才有饭吃啊!多多说我要和爸爸一起去赚钱。许翰明只好把多多带进了洗澡堂。许翰明把多多安置在一个角落里,多多睡不着,眨巴着眼睛,透过腾腾雾气,看着爸爸光着脊梁汗流浃背地劳作着……留下了童年记忆的第一幕,这个记忆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勤奋的富有同情心的人。

  王大年和苏明明俩口子来探望,见许翰明头上缠着纱布,脸色熬得蜡黄,胡子拉碴的,人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心中不忍。苏明明把许翰明拉到镜子前说,翰明,你要注意身体,你看看你自己,都成啥样了。许翰明很欣赏地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的尊容说,我想起来了,像国民党残匪兵,对!还是西藏残部的。王大年和苏明明相视无语,笑不出来,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了门,苏明明说,不能让翰明这样继续下去了,他早晚得累死,得给他找个媳妇。王大年说,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一致。这回他俩倒是真的一致了。只是许翰明死不开窍说,女人,我怕了。

  许翰明的自我感觉倒没那么惨。脑袋上挨了一铁勺,他也没生张嫂的气,做男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他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张嫂对他的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头脑里固有的吗?也不是。那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吴雅萱走的那天晚上,张嫂敲管子跺地板骂多多是个兔崽子,他心存不满地还了她三声管子。就那三下,结出了这仇恨的果实。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就知道该怎样和张嫂相处了。许翰明决心要改善和张嫂的关系,因为这“胜利楼”里就属张嫂凶,张嫂要是不难为他,多多的日子就好过了。至于是求她也好,巴结她也好,就是给她下跪,他也不在乎,只要能为多多创造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怎么就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做人就得学会一个“忍”字。

  许翰明头一天见到张嫂,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哟!张嫂,你气色真好,人苗条了,怎么连皱纹也没了呢?这是知道,我得叫你张嫂,要是不知道,我一准喊你大妹子。张嫂有点尴尬,咧了咧嘴算是接受了赞美。许翰明第二天见到张嫂说,哟!张嫂,你这衣服是新买的吧?你这身条是咋长的?模特一样!啥衣服穿到你身上都是满分。张嫂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你真会说话。第三天见了面不等许翰明开口,张嫂就说了,大兄弟啊!嫂子今天包饺子,鲅鱼馅的,你爷俩过来吃啊!就算嫂子给你赔不是了。你要是不来就是没原谅你嫂子。许翰明说,瞧您说的,不打不相识嘛!要没您那一铁勺,咱也近乎不起来不是?饺子吃了,张嫂也从阶级敌人变成了阶级姐妹。多简单的一件事,许翰明要能早早领悟,脑袋上也不会挨那一铁勺了。

  张嫂是卖鱼的,每天一大早就上早市去卖鱼,其余时间都呆在家里头,她就成了多多的保护伞,谁要是敢欺负多多,她那东北虎一样“嗷”的一嗓子,多多立马就进入安全区了。刘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为了不给他增添负担,许翰明就不再带多多到洗浴中心去了,晚上把多多哄睡了他就去上班,托付张嫂起夜时过来望一眼。其实张嫂这人心眼挺好。你要是敬着她,那心眼就更好。她提出要把多多带回自己家去睡,怪事儿,多多跟刘老爷子睡觉啥事没有,到了张嫂家就适应不了。张嫂就干脆陪多多睡在许翰明家里。一来二去,张哥有意见了。张哥是开出租车的,一天到晚不着家,心里头没底了就对老婆说:“咋的?你看那小子长得帅,想跟了去啊?”张嫂双手掐腰雌风凛凛:“放你娘的臭屁!人家大兄弟一人又当爹又当娘,容易吗?你拍拍胸脯,那里头长的是良心还是狼心啊!”俩人就吵起来了。在邻里间,桃色新闻是最受欢迎最有听众也是传播速度最快的,一时间左邻右舍沸沸扬扬,“胜利楼”的居民还不大习惯用“第三者”这种新鲜词,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那叫“搞破鞋”。

  许翰明是男人,这年头男人能搞搞“破鞋”那算是一种能耐。张嫂是女人,嗓门再粗她还是个女人,这名声就不那么好听了。许翰明年轻英俊有文化,怎么会勾搭张嫂那个半老徐娘呢?顺理成章就成了张嫂勾搭强奸了许翰明。许翰明过意不去了,破例买了瓶酒,找张哥喝酒套近乎。张哥其实是个挺憨厚的人,憨得有点缺心眼,喝多了酒,就胡说八道起来了。他说,兄弟啊,老哥我知道兄弟你是个正派人,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可我就是心里不托底啊!不瞒你说,我他妈的那玩艺也不知怎么啦,这临门一脚都抬起来了,一闻到她身上的鱼腥味儿,就射不进去了。许翰明天天泡在洗浴中心,这种话听得多啦!他说,张哥,我教你一手,忒简单,花不几个钱。张哥的耳朵竖得比狗耳朵还长,真有这样的招?许翰明说,你听好啦,买瓶香水,要法国进口的,你别嫌贵,一瓶够用一年。晚上睡觉前,把香水喷在大嫂身上,把房间的灯给关喽,然后你跑到便所里躲起来,闭上眼睛,用两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她不是我老婆,她不是我老婆”!念上100遍,她就成别人老婆了……张哥急了,那怎么能行!许翰明说,你先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心里寻思着她是别人的老婆,其实她还是你的老婆,这时你回到房间,啥也别寻思,最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开灯,上床就干,保证你如狼似虎,成为威武之师!张哥问,这,能管用?许翰明说,你试试就知道了。没几天邻邻居居都看出来了,张家俩口子的关系密切了不少。张嫂对许翰明感恩戴德,包了饺子送上门来问,大兄弟,你给他吃啥药了?还真管用。许翰明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话儿。张嫂就是再泼,也不好意思问她大兄弟男人之间的话儿,她就不问了,但对多多却是更上心了。现在不单是张嫂对多多上心,张哥对多多也像亲生儿子一样,晚上张哥和张嫂轮流到许翰明家陪着多多睡觉。在这雄辩有力的事实面前,邻里中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许翰明真正融入社会的另一阶层了。过去他是身入心不入,所以他的调侃中总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怨气,让人笑中生畏。现在他变得平和了,更加善解人意了,他的调侃总是把人心熨贴得舒舒服服的,邻里喜欢,顾客喜欢,就连洗浴中心的员工有了烦心事也都愿找他聊聊。许翰明是越来越有人缘了,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下里巴人的“精神领袖”了,这份荣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的。许翰明有了新的平衡点。他既认命又不认命,他不忤逆命运对他的安排,却又尽己所能地涂改着命运中的悲剧色彩,从不愤世嫉俗,也不怨天尤人,更不悲悯自己,所以他活得就从容就踏实就快乐。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年四季中许翰明最喜欢春天,这是最富生命质感的季节。绿色带着生命的气息悄悄地涂抹着大地,草绿色湖绿色浅绿色深绿色嫩绿色老绿色,各式各样的绿色吸吮着阳光,赋予世间一种艺术的微妙意味。忙忙碌碌奔波在名利场上的人是领略不了这无限风光的,因为世俗的苛求淡化了他们对生命本质的感觉。许翰明超然物外,没有名利缠身,就幸运地获得了这种感觉,春天是属于他的,是属于他和他的多多的。

  这是个星期天,许翰明和多多正在装扮“御花园”里的春天。现在“御花园”的格调已经变了,和它的主人一样变得实实在在的了,他们种的是黄瓜西红柿草莓大萝卜,全是过日子用的着的。多多拿着小铲子,跟在许翰明屁股后头,忙得兴致勃勃满头大汗。突然一辆白色奔驰600停在“胜利楼”旁。许翰明认出那是川美子的坐车,一看到川美子他就不平和了。“胜利楼”现在属贫民楼,少有高档轿车的光顾,于是一扇扇窗户后面就聚集起了好奇的目光。

  川美子没下车,隔着车窗看着许翰明,有种别梦依稀的感觉。他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她知道许翰明现在混得很惨,她一直期待有一天许翰明会自己找上门来,向她投降。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她的期待越来越渺茫了,可她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了,她喜欢这种有骨气的男人。她说过,她不会放过许翰明的,她说到做到!

  川美子摇开了车窗亲昵地喊了一声:“翰明!”
    许翰明心里骂,你他妈的装什么亲热。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腰来,大着声音说:“这位小姐,你是在喊我吗?”
    川美子说:“不喊你喊谁?你装什么蒜啊!”
    许翰明大声说:“什么?你来买蒜?我们这是贫困地区不产蒜,产萝卜,长着红心的大萝卜,你要不要啊?”

  川美子被许翰明赖皮耍得没辙了,下车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园边,隔着篱笆站住了。没有了车窗玻璃造成的朦胧感,川美子看真切了,许翰明穿着件贴身棉毛内衣,绷在身上,肌肉隆起,结实的像个壮汉。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全然没有了昔日那儒商的风采。川美子真的有些心酸了,她小声说:“听说你在洗浴中心搓澡,你怎么混成了这样?”
    许翰明根本不在乎她怎么看,继续干着手中的活,头也不抬地说:“我混成了这模样,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川美子求饶了,说:“翰明,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那么坏呢?”
    许翰明说:“我总是希望把你想得好一些,可事实又总是纠正我的错误想法。”
    川美子低声下气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和我过不去,也是和你自己过不去呀。”
    许翰明说:“你以为你有那么伟大吗?”
    川美子强硬了一些说:“我还会让你失去工作的。”
    许翰明停住了手中的活,抬起头直视着川美子说:“好啊!上次你用一百万做威胁,你赢了。这次你准备出多少价?”
    许翰明倔强的眼神令川美子怦然心动,又激起了她的挑战欲,她说:“我还可以出一百万!”
    许翰明算了算说:“我72公斤,这1公斤是一万三千七百元,我有那么值钱吗?”
    川美子说:“你值,你对我是无价的。”
    许翰明说:“你对我也是无价的,不过很遗憾,是一钱不值!”
    许翰明说话带着厕所味儿,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川美子又泄气了,说:“翰明,我们究竟要吵到什么时候?”

  许翰明不耐烦地说:“我一分钟都不想跟你吵,只要你别再来烦我。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回头的,如果你再砸了我的饭碗,我还会去找第二家第三家,我就不信,在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你能一手遮住天!”
    许翰明没给川美子一丝一毫的余地,川美子绝望了,她咬着嘴唇声嘶力竭地喊:“许翰明,我恨你,我恨你!你不得好报!”
    许翰明毫不嘴软地说:“我已经不得好报了,就这‘熊’样了,破罐子破摔,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呀?”
    川美子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扑簌簌掉了下来,她转身跑开了。许翰明突然就掠过了一丝歉意,川美子就算是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对他许翰明,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他喊了一声:“川美子小姐!”
    川美子浑身抽搐了一下,站住了。
    许翰明温和地说:“川美子小姐,对不起!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

  川美子没有回头,走了,那样子比许翰明的落魄还凄凉。许翰明看着她的背影,也有点难过了,谁活得都不容易啊!人们只看见川美子风风光光的一面,可她也有她的苦楚。人啊,各有各的生活目的,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呢?他从心底缓解了对川美子的仇恨。或者说,他不再希望自己有仇恨了。人活得本来就很累,背负着仇恨就更累,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张嫂的窗户突然打开了说:“大兄弟,挺好的一个大闺女,你怎么让她跑了呢?”

  多多一声不响地眨巴着恐惧的小眼睛,他从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许翰明蹲下身来,默默地看着多多。多多问:“爸爸,你跟那个阿姨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耶!”
    许翰明说:“大人的事,你不一定都要懂的。”
    多多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她是一个妈妈,是来看我呢。”
    多多心目中的妈妈是论“个”数的,他没有我妈妈的概念。许翰明心动了问:“多多希望有妈妈吗?”
    “嗯!”多多点点头说:“别人都有妈妈,我也想有个妈妈,有个像爸爸一样的妈妈。”

  许翰明回头就给王大年打电话说,你们不是要给我找个媳妇吗?赶紧找一个,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能喜欢多多,多多也喜欢她,她就是缺胳膊少腿瞎眼睛歪鼻子,我也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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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苏明明和王大年接到许翰明的电话就紧急行动起来了,开始是在熟悉的圈子里找,找有文凭的,年龄相当相貌般配的,可人家一听许翰明的条件就没了戏。苏明明下命令说:扩大搜索范围!于是王大年就成了征婚广告的忠实受骗者。隔几天就捧来一大堆,个个条件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王大年一条条地念,念一条发表一篇评论员文章:

  “温柔秀美特有女人味之女友,30岁,短婚不育,经商多年,收益很大,她什么都不缺,只希望能与一位重情义,稳重大度,能协助经商之男士共同谋创宏图大业。括弧:可带小孩。翰明,怎么样?瞧瞧人家这条件,什么都不缺!就缺你了。”

  许翰明说:“这个不行,她哪儿是找对象啊,是在找打工的!”
    王大年说:“好!是你娶媳妇,你说不行就不行。再看这个:肤白美貌,身材迷人,未婚,32岁,本科,外企高级白领兼做自己的生意,二室二厅独居住房。事业有成的她,个人感情却一直空虚,希望寻一可停留的感情港湾,对未来另一半的期待是有品位有风度,会体贴人,擅长家务。括弧:只要个人条件好,工作不限地区不限婚否不限,有孩亦可。翰明,这个可以吧?哪条都配得上你。”
    许翰明说:“她倒是配得上我,可惜我配不上她!她哪儿能过日子啊,分明是在找男保姆嘛!”

  “又不行?”王大年说:“那再来一个:单纯善良纯情的滨城靓女。28岁,未婚,俊秀乖巧,甜美可爱,善解人意,出身富贵家庭,有学历,有车,独具产权住房;任职公司经理,收入富足。真诚寻一素质好,人品佳,诚实聪明有学历之男士结良缘。括弧:婚否不限。翰明,这这这,这条件上哪儿找啊!要不是苏明明抓住我不放,我一定娶她,那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许翰明说:“怎么广告说啥你就信啥?这年头除了骗子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喏,这广告我给你翻译一下,有车有辆自行车,还是24的;有房有架偏厦子,还是漏雨的;经理,是在个体废品收购站,还是个副的;出身富贵家庭,他爹是个卖海鲜的;有学历是在地下印刷厂买的;28岁是改过户口本的;美若天仙?可那双眼皮是割的,头发是染的,眉毛是粘的,脸皮是做过拉皮的,胸脯是做过填充的,整个一个假人!纯情倒是纯情,可还有一点,那处女膜是修复的。王大年啊王大年,我说你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就娶苏明明时,你还算聪明。”

  苏明明听了许翰明的这句赞誉,一高兴还真就费尽心机地给许翰明找来了一位真牌货。一点不含糊的女性,货真价实的本科生,实实在在的革命家庭出身,双眼皮不是割的,黑头发不是染的,天地良心,处女膜肯定不是经过修复的。更为重要的是人家在大学就入了党,现在是某大型国营企业团委书记,正处级干部,尽管现在选老婆不时兴看政治标准,但至少说明她的思想品德是好的,生活作风是正派的。缺憾嘛,就是年龄比你大三岁,但女大三抱金砖,再说啦,一张完好无损的处女膜难道还不足以弥补她年龄上的缺憾吗!苏明明说,人家可不是嫁不出去啊!追求者多得有一个连的编制,可她一个都瞧不上,她追求的是超凡脱俗轰轰烈烈与众不同。许翰明说,那不正好是我的对立面吗?我恰好是凡夫俗子平平庸庸比众不如。苏明明说,你干吗那么作践自己?人家听了你的故事感动得不得了,说你这人有自我牺牲精神,人品难得。

  第一次见面是在太阳城饭店,这是苏明明安排的,钱也是苏明明出的。苏明明说,要给女方一个感觉,“搓澡工”并不低贱,不就是分工不同吗,享受起别人的服务来照样是上帝。许翰明打怵去。苏明明说,你不是急着要给多多找个妈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成了缩头乌龟了?许翰明说,她条件太高了,不是瞎耽误工夫吗?我说了,要找个条件差的,越差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苏明明说,不行!说是给多多找个妈,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给你找老婆,一辈子的事儿,不能太将就了。许翰明说,好好好!谁怕谁呀?去就去!说着穿着老头衫,胡子拉碴地就往外走,苏明明说,你给我站住!你就这模样去?成心打我的脸,是不是?她逼着许翰明刮了胡子,换上了西服。许翰明嘟嘟囔囔地说,瞎忙乎什么呀,怎么打扮还是一身澡堂子味儿。其实不然,许翰明一经收拾,豁然又是当年那个潇洒帅气的许翰明了,而他结实的体魄散发出来的性感比当年那个书生更胜一筹。苏明明当着王大年的面,踮起脚,抱着许翰明就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说,帅呆了!要不是大年抓住我不放,我一准嫁给你!把王大年气得直翻白眼,嚷嚷着非要和许翰明决斗不可。

  苏明明约定的联络暗号是,许翰明持《妇女之友》杂志在饭店大厅等候。许翰明说,那,我怎么辨别她呢?苏明明说,不用啦!女方一看你是《妇女之友》就会主动找你的。许翰明说,若是大厅里所有苦大仇深的单身女同胞都找我这个《妇女之友》要求扶贫帮困怎么办?苏明明说,你少臭美!

  许翰明拿着《妇女之友》坐在饭店大厅沙发上,守株待兔,反正是只专程找树撞的兔子,跑不了的。许翰明边翻看着杂志边等着,北京时间18点,一分一秒也不差,那“兔子”突然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你是许翰明同志吧?我是林茹兰。”口音纯正,吐字清晰,那声音好听得就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林茹兰比苏明明介绍的似乎更优秀一些,挺漂亮的,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齐耳短发,飒爽英姿,就是骨骼略略大了一点,像一匹大白马。林茹兰可一点也不矜持,用一往无前的眼神大大方方地盯着许翰明,很坦诚地说:“我早就来了,观察你半天了,我对你的印象挺好的。”
    许翰明觉得自己倒像只兔子了,挺被动地说:“好在哪儿?”
    林茹兰说:“你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在这种吵闹喧哗的地方还能看得进去书,这表明你是那种稳沉持重的人。当然你不大注重身边的事物,显得稍微有些清高,有些脱离社会。”
    到底是团委书记,对青年同志的优缺点一分为二一目了然。

  两人走到事先预订的座位刚坐下,一个以前熟悉的服务小姐就走过来打招呼:“许先生,怎么好久不来了。”
    许翰明说:“我现在不进酒店,只去桑拿。”
    服务小姐奉承说:“许先生升档次了,是啊!光吃饭就是没什么意思,洗桑拿才够潇洒呢!”
    许翰明说:“我不是去洗桑拿,我是去给别人搓澡。”
    服务小姐说:“许先生真会开玩笑。”
    服务小姐走开了,许翰明摇着头说:“真没办法,你说真话没人信,说谎话人家才肯信。”
    林茹兰甩了甩头发说:“别理她们,这年头世俗小人太多了,我觉得搓澡工作也没什么不好,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许翰明说:“你这一条可用不上,来搓澡的没几个是人民。”
    林茹兰说:“这你可就错了,三个代表的讲话精神你学了吗?现在人民的概念很宽泛,工农兵学商,凡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享受公民权利的人,都属于人民的范畴。”
    林茹兰的语气让许翰明感到有点那个,许翰明说:“那,您能告诉我,哪些人不是人民吗?”
    林茹兰被问住了,这下许翰明的麻烦可就来了。

  林茹兰是那种战无不胜的女性,一遇挑战就来情绪了,于是就认认真真地辩证起来:党和国家领导人是领导人民的人,那领导人民的人是不是人民呢?回答是肯定的:是!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性质是人民民主专政,我们的政权是人民的政权,掌握人民政权的人难道不是人民吗?那,谁不是人民呢?当然是被人民民主专政了的极少数人,比方说关在监狱里的那些人。可进了监狱就不是人民了吗?喝酒喝多了妨碍了社会治安,司机违章了酿成了交通事故,因经济纠纷承担法律后果,就不是人民了吗?……辩证来辩证去辩证了一个晚上,把许翰明辩证糊涂了,她自己好像也没辩证明白,最后结论是,留做下回再战!
    许翰明可不想再有下一回了,他管不了那么多国家民族命运的大事,只要他和多多还有多多未来的妈,属于人民的范畴就行。

  可林茹兰斗志旺盛,她还真的挺欣赏许翰明,虽然工作性质差了点,可人长得帅,身材也标准,不胖不瘦,健壮挺拔,而且他很有气质,是那种含而不露的内在气质,这是如今男人很少具备的。当今社会择业范围广得很,人只要有内涵,想换个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她第二天就主动登门造访来了,还带了本《三个代表学习辅导材料》,以寻求共同语言。好在她还算及时地认识到“三个代表”这个主题对许翰明小小的家庭来说的确过于宏大了一点,才算作罢。林茹兰真的执著了一阵子,天天到许翰明家里来,帮着做这做那,可她做家务是做什么不像什么,倒把许翰明支使得团团转。她一来,许翰明就觉得眼花缭乱,就像家里多了一只会移动的花瓶。林茹兰惟一拿手的就是收拾家,家里的破东烂西转眼间就让她掩饰得停停当当,你找都找不着,家变得溜干溜净,光光亮亮的,让许翰明感觉就像进错了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着没落了。最为关键的是,许翰明一见到她的光明磊落,就高尚得没有了任何卑劣的情操,连摸摸手的卑鄙念头都没有。

  多多对家里突然冒出个呼风唤雨的阿姨来也很不习惯,特别是这位阿姨不喜欢他的小猫,把它踢来踢去地叫它“可恶的脏东西”,说它传播虱子和跳蚤,规定他不许摸不许抱更不许亲。把多多限制得挺难受,本来多多的话已经说得很连贯了,林茹兰一来他又蔫巴了。

  这天,林茹兰走了以后,许翰明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啊,其实爸爸并不需要这样一个老婆,爸爸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有一个好妈妈,不管怎么说,她不嫌弃我,不嫌弃你,也不嫌弃这个家,她愿意做你的妈妈。”
    多多说:“可是,我现在不喜欢要妈妈了,妈妈不好,妈妈不喜欢虎虎,我和虎虎都喜欢爸爸。”

  得!既然一家算上小猫三个活物没有一个需要这女人,许翰明就更无所谓了。但他没有主动提出拉倒,人家条件那么好,哪是他说“踹”就踹的啊!要提也得人家提,得让人家“踹”咱,咱现在就是这身份。许翰明有了这想法,差劲得就有点故意的成份了。林茹兰说东他偏说西,尽拣反话说。两人看电视新闻,报道说要深入开展“扫黄”运动,林茹兰深恶痛绝地说,对那些败坏社会风气的妓女就该抓一个毙一个。许翰明说,毙她们干吗?人家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不给政府添麻烦,有张床位就上岗,这不是自谋职业,给政府解决就业压力嘛!俩人一块走在街上,新营运的公路竖了一条公益标语:加速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步伐!林茹兰说现在满街都是商业广告,还是多打些这样的标语好,能提醒和鼓舞人民的斗志。许翰明说,哪儿能呢?你没见那标语下还有一标志作注解吗?限速30公里!

  接触了一阵子,林茹兰就感到乏味了,没有共同语言啊!试想一下,一个前程似锦的团委书记和一个穷途末路的搓澡工之间又能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呢?苏明明批评许翰明说,人家女方说话时,你得顺着点,就是没兴趣也得装出有兴趣的样子。许翰明说,那累不累啊?装得了一时一事,装不了一生一世,早晚还得露馅。不如就这样,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散伙。命里无缘,就算是骗到手了,也留不住,早晚还得跑喽。许翰明说到这儿突然就打住了,有点伤感。苏明明也不吱声了,她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心里蛮同情。

  林茹兰是个急性子,不喜欢拖泥带水,她急于把双方关系做个明确的了断。在她看来许翰明素质是好的,只要脱离了搓澡工行业,有了光明的前程,还是可以造就的。所以她直截了当地建议说:“许翰明,你学识那么好,不应该安心于做一个搓澡工。”
    许翰明说:“你不是说搓澡工作挺好吗?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林茹兰说:“你连这话都听不出来?那时我们刚见面,你让我说什么呀?我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许翰明说:“那么说现在你不用尊重我了?”
    林茹兰说:“什么话!现在我是出于对你的关怀和爱护。”
    许翰明说:“我让你关怀爱护得挺累的。”
    林茹兰说:“我都不累。你累什么啊?”
    许翰明说:“我这个人哪,层次太低,可你非要拔苗助长,让我茁壮成材,你说我能不累吗?”

  林茹兰“黄鹤一去不再返”了。她对中介人苏明明说,许翰明这个人其它都还好,就是太实际了,思想太颓废,净看阴暗面,整个一个灰色,一点其它色彩也没有。苏明明把意见转达了,许翰明浑身轻松,乐了,说,请转致我的谢意,承蒙她嘴下留情,没说我整个一个黑色。苏明明气得跳着脚骂,许翰明,你这个大笨蛋大傻瓜!这么通情达理、高雅漂亮的知识女性,我看你还上哪儿去找!

  许翰明说:“甭找了,我他妈的已经是太监了。”

  王大年把许翰明拉到一边悄悄问:真的吗?许翰明说,天天见男人的光屁股,“老二”就懒得起床了。许翰明说得煞有介事,王大年就把这话告诉了老婆苏明明,两人诚心诚意地为他们的好朋友许翰明难过了好一阵子。不过王大年从此也就放心了,不再提与许翰明决斗的事了。

  许翰明的家又消停了。一条大光棍一条小光棍加上一只小公猫,三个快乐的单身汉又继续过起了快乐的生活。只是大光棍许翰明偶尔会想起他生活中出现过的三个女人,心中几分酸涩几分凄凉。这三个女人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都是背影:吴雅萱进入机舱时的背影,傅晓在路灯下的背影,还有川美子上车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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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节


   林茹兰的出现还是给许翰明带来了一点变化,他开始孕育着改变自己的现状了。林茹兰说的对,他是不能当一辈子搓澡工,不管它崇高也好卑下也好,他都不能干一辈子。他私下试着应聘了几家公司,没想到的是,搓澡工竟然成了他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人家一听说他现在是搓澡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就像一个良家女子曾误入青楼,再想讨回清白之身,难啊!许翰明从此就不相信了革命分工这一说,他相信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社会阶层中生活,各种人无不打上阶层的烙印。现在他身上就打上了“搓澡工”的烙印,既然是烙印就磨灭不了,你得背一辈子!

  许翰明的内心躁动起来了。

  许翰明的躁动并没影响他生活的惯性,他还是照样搓他的澡,他是现实的,就算他明天要去竞选市长,今天他还得吃饭不是?这天他上班来正在更衣室换衣服,严大头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有位客人专点他搓澡。许翰明进了那客人的包间,吓了一跳,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赤条条地躺在睡椅上。那男子见许翰明进来,色迷迷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矫情地勾着他的脖子女腔女调地说:“宝贝,我可想死你了。”倒霉,遇上同性恋了。许翰明连忙挣脱着跑了出来,回到更衣室,气还没喘匀,严大头就拉着个脸进来了,劈头盖脸地吼:“你知道他出多少钱吗?两千元!小子,你和钱过不去还是怎么着?”

  许翰明说:“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他是同性恋!”
    严大头说:“同性恋怎么啦?同性恋那是人家的人权。”别看严大头没什么文化,却总惦记着国际社会的重大主题,人权。
    许翰明说:“我也要维护我的人权!”
    “你的人权?”严大头嘿嘿冷笑了两声说:“你那人权要不是我给你维护着,早成鬼权了。你快点给我过去,这财路你要是给我断了,我饶不了你!”
    许翰明狠狠地把搓澡巾摔在地上说:“严老板,你看错人了!”

  严大头虽然对许翰明高看一眼,但忤逆他是断断不行的。他火了,说:“好小子,你翅膀硬了?咋呼到我头上来了?你是不是不知道马王爷长的是几只眼啊?我告诉你,小子,这是我的地盘,我叫你站着,你就得给我站着,我叫你跪下,你就得给我跪下。就是老娘们要玩你,你也得给我上……”严大头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许翰明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严大头心虚了出汗了,想活的碰上玩命的了。许翰明一步一步把严大头逼到墙角,揪着严大头的前襟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讲人权吗?我他妈的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人权!”又是一个重拳出击!搓澡工的臂膀是强有力的,许翰明两拳就把严大头打趴在地上了。虫子一样窝囊的许翰明突然变得龙腾虎跃的了,严大头吓得心惊胆战,爬起来就报了警,城市刚刚成立治安联防,警方承诺五分钟赶到报案现场。

  许翰明打回了自己的尊严,痛快了:严大头,要玩,你他妈的陪那龟孙子玩去吧!老子他妈的不干了!窝囊了一年多,他窝囊够了!现在多多已经吃人饭懂人话了,可以送他上幼儿园了,他一定要为自己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许翰明越想越痛快,就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吹的是《共产儿童团歌》: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可他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被片警堵在更衣室里,考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留在人民队伍里的问题了。

  姓名?
    许翰明。
    年龄?
    30岁。
    职业?
    搓澡工。
    为什么打人?
    许翰明冲着门外喊:“严老板,公安同志问我为什么打人呢!”
    片警说:“你喊什么喊?问你呢,为什么打人?”
    许翰明说:“我没打人。”
    片警说:“老实点,你没打人,严大……”那个“头”字没说出来,改成了:“严经理怎么会报警?”
    许翰明说:“那你去问他呀?”
    人证严大头亮着他的物证:肿得更大的头进来了。
    片警问:“是不是他打的你?”
    严大头说:“没错!就是这小子。”
    许翰明说:“你看清楚了,是我?真的是我?”
    严大头说:“不是你是谁!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许翰明一脸无辜地说:“严老板,你还真就冤枉我了,我怎么会打你呢?”他的语气加重了一倍:“我为什么要打你呢?”
    片警也问:“是啊!他为什么打你?”
    这加重的语气一提醒,严大头醒悟了,这不能说啊!那人模鬼样的主顾还在包间等着哪,说出来可就惨喽。严大头泄气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没打我……”
    片警说:“没打你,你脸上的伤哪儿来的?”
    严大头说:“我……我俩比试着玩呢……”
    片警火了:“你俩玩,你报什么警啊!虚报警况,罚款200元!”

  严大头挨了打又挨了罚,眼睁睁看着得意忘形的许翰明临走留下一句话:“严老板,这么大的事儿,我给你罩过去了,你该怎么感谢我呀?”严大头心里头那个气呀!他招来几个保安如临大敌密谋商议:许翰明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头?有的说不像有什么大来头,有来头能上这儿当搓澡工吗?有的说一定大有来头,不然就凭他那条件怎么能来当搓澡工呢?真人不露相嘛。严大头用热毛巾敷着被打肿的脸说,就算他有来头,你们几个谁能去给我摆平了他?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他们倒不是真的怕许翰明,在这条道上的人没个三头六臂的也不敢出来混。只是许翰明有人缘,虽然没什么身份,但就是有人缘,平日里和大家相处得挺好,下不去手。于是就有人劝:算了,大哥,他平日干得挺不错,今天也不是特意搅你的局,那种事让谁摊上了,都有点恶心,也不能全怪他。再说啦,若是他真有什么来头,咱们还惹上了麻烦。严大头说,那我这口气就得咽了?咽了也成,但咽也得咽个明白,我非得弄清这小子是哪条道上的不可。

  严大头一干人连夜找到了许翰明家。没等敲门,门就开了,许翰明两手叉在胸前坦然自若地说:“早料到你们会来,在下恭候多时了,请进!”严大头被震住了,那屋里头黑糊糊的怕是有埋伏吧?他不敢进了。许翰明说:“怎么?不敢进?那咱们外头玩去!”
    严大头又怕外头有陷阱了,这一虚一实,肯定有一头是虚的。严大头把虚的赌注压在了屋里,他说:“外头玩?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一行的。”说完一干人蜂拥而入。
    严大头进了屋,就四处翻腾起来,发现了正在睡觉的多多。他冷笑了两声说:“闹了半天,你是干这个的呀?弟兄们,走!咱不用动手了,有办法让他妈的公安局来收拾他了!”
    许翰明奇怪了:“严老板,你说梦话呢?你们夜闯民宅,公安局不收拾你们,凭什么收拾我呀?”
    “就凭这个!”严大头狠狠地说:“我严大头什么法都敢犯,什么坏事都敢干,就这点良心还有,拐卖人口的事我不干,人是爹娘养的,心是肉长的,干这事你缺德不缺德呀!”
    许翰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严老板,你说这番话,我倒真对你有了几分敬佩,不过那缺德的事我也不干,你先别忙,看清楚了再去报警,那是我儿子。”
    严大头似信非信:“你儿子?你连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许翰明说:“我现在没媳妇不等于我以前没媳妇,你看看吧!”他把墙上的全家照摘下来递了过去。严大头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熟睡的多多,几个保安互相参谋了一下,都点头说,像!
    许翰明体格虽壮,其实没什么功夫,他玩得全是心理战,便趁机缓和情绪说:“严老板,这儿子实实在在是我许翰明的儿子,老婆也曾经实实在在是我许翰明的老婆,不过,离了。”
    此话一出,几个保安就七嘴八舌说开了:许哥,你这日子也不容易啊!许哥,怎么不再找个嫂子?说着一个个就自己照顾起自己来了,倒水的倒水,喝茶的喝茶,连严大头都忘了自己干什么来着,好像就是来串门的。
    许翰明乘胜出击说:“严老板,其实你对我一直有误会,今个儿我就跟你说说明白。”接着他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和严大头想像的相距甚远,一干人听得目瞪口呆。

  严大头听着听着“忽”地一声站了起来,手差点指到了许翰明的鼻子上,辞不达意地说:“许翰明,他妈的,你小子他妈的太伟大了!”他不管不顾地走到床边,抱起多多一边亲一边说:“小子耶,你有福啊!有这样的爹,你还要什么!”他放下多多很豪爽地说:“许翰明,从明天开始,你不要搓澡了,我也办他妈的一个希望工程,让孩子希望希望,孩子上幼儿园花钱,治病花钱,都包在我身上了。我就不信,这年头科学发达的连人都克隆出来了,就治不好一个小孩子的病。”

  许翰明感动了,良心是不分社会阶层的。他跟保安一样叫起大哥来,他说:“严大哥,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怎么能要你的钱呢!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心领了。”
    严大头说:“你不愿白拿我的钱,够爷们!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做我这洗浴中心的经理,我呢,也升升官,当董事长,我每月给你开三千元,你可以实行弹性工作制,也可以带儿子上班,你看怎么样?你要是跟我说个‘不’字,就是瞧不起我严大头!”
    许翰明说:“我受之有愧啊!”
    严大头说:“不愧不愧!我早就看你是块当经理的料,只不过以为你戴罪在身,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回好了,你办事我放心,我上哪儿去找你这样的帮手啊!大学毕业,还是个名牌!这年头名牌值钱哪!好!别婆婆妈妈的,就这么定了。”
    严大头说着,站起身来,随随便便地到处翻腾起来。
    许翰明问:“你找什么?”
    严大头说:“老弟,有酒吗?”
    许翰明说:“没有,我戒酒了。”
    严大头说:“戒了好!不过今天你得和大哥喝一盅。”话音没落早有人跑出去买酒了,不一会儿酒瓶也来了,盒菜也来了。严大头说:“来!为咱们的合作,为你这个经理的上任,喝!”
    几个男人喝着酒聊了一夜,聊的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家务事儿,活像一帮老娘们儿。

  许翰明又回到白领阶层了,虽然登不了什么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管理层,管着百十来号人,拿出名片,那上头印的可是经理。许翰明不负严大头的信任,总结了自己当搓澡工的实践经验,又下功夫研究了一番服务艺术,制定出一套对人人乐洗浴中心来说是全新的服务理念和完整的规章制度,对员工进行了正规培训,使员工个个都上了一个新台阶,洗浴中心的生意红火起来了。严大头自然是满脸生花。多多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洗浴中心,不用再潜伏了,就连小猫“虎虎”也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经理的儿子谁能不敬啊!就连他的猫你也得敬着点,就这世道!多多成“宝”了。但他还是宁可钻到刘老爷子那阴暗的锅炉房里,听他讲:“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吃个王八蛋。”许翰明感激严大头的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就是让他去当市长,他也未必肯去了。

  这天,许翰明刚上班来就被告知刘老爷子犯病了,他赶紧叫救护车把老人送进了医院。刘老爷子得的是心力衰竭,一顿抢救,好容易缓醒过来。医生说,怕也没什么活头了。刘老爷子见了许翰明眼泪一个劲地掉。问你想点吃什么?他摇头;问你想回老家吗?还是摇头;他的喉头咕噜咕噜断断续续冒出来了个“小……美……子啊!”许翰明硬着头皮,来到朝明货运公司,不顾接待小姐的阻拦一头闯进了川美子的办公室。

  川美子面容憔悴,似乎衰老了许多。她见许翰明进来,瞳孔都放大了。川美子对许翰明的确是执著的,执著得不能自拔,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究竟是在执著于许翰明,还是执著于自己的感觉。她痴痴地看着许翰明,眼睛里面有几分惊奇几分幽怨,喃喃地说:“你回来了,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说着就一头扑进了许翰明的怀里。她身上那不知含有什么成分的法国香水味儿,直往许翰明的鼻孔里窜。怪事,许翰明一闻这味儿就产生了卑劣的情操,差点又晕糊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翰明被川美子的痴情打动了,他没有迎合也没拒绝她的拥抱,被动地站在那儿,任她又亲又咬地发泄着。他温和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病危了。”

  川美子正痴迷在情感世界里,她把脸使劲地在许翰明的胸前摩挲着,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沉醉地说:“谁死,我都不在乎,翰明,我只要你……”
    “刘淑美!”许翰明清醒了,愤怒了,他推开川美子,直呼着她的中国名字说:“他是你的父亲啊,你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
    川美子怔住了,就像好梦猝醒,突然也喊了起来,那嗓门一点不比许翰明的低:“别叫我刘淑美,我是加贺川美子,我是日本人!”

  许翰明眼睛红红的,握起了拳头,那神情让川美子感到可怕。可捏了半天,那拳头没有挥起来,只是从他的牙逢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不配做中国人,你也不配做日本人,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人,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牲!”说完大踏步地离开了,他相信那香水味儿再也困惑不了他了。

  许翰明回到医院,刘老爷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他实在不忍心,又返回朝明公司。公司已经下班了,人也走光了,他从贴在走廊上的公司人员介绍画廊上撕下了川美子的照片,那张照片照得很好,像个明星。刘老爷子用青筋暴起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两行老泪爬在沟壑遍野的脸孔上,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喉咙咕噜一声,就咽了气,他的两眼直盯盯地直视着前方,好像在等待他的小美子开门。

  许明翰料理了刘老爷子的后事,把他装进了小小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骨灰存放厅1008号小柜。他想,等自己有了钱,一定要为刘老爷子买一块墓地,在墓碑上刻上:可怜天下慈父心。不!是可敬天下慈父心。尽管这心痴情得有了几分可怜可叹的悲剧色彩,但他仍然是可敬的。

  多多仰着小脸问:“爸爸,我们也会死吗?”
    许翰明点点头说:“多多,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人迟早都要死的。不过你要记住,活着,就要好好活着,要珍惜你生命中的一切,特别是要珍惜你生命中的人,懂吗?”
    多多没懂,但许翰明懂了。
    许翰明出了火葬场,川美子站在那儿等他。
    川美子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红的,全无了昔日的风采。她昨晚喝了一夜的酒,至今醉意未消,她半醉半醒地问:“老爷子去了?老爷子真的去了?”

  许翰明无需回答。

  川美子这回看来真的是很痛苦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许翰明说:“昨天晚上,我喝酒,喝啊喝啊,我想打电话给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我就翻开了电话簿,翻呀翻呀,发现在中国我没有可通电话的人,因为,我是个日本人。我就想给日本打电话,翻呀翻呀,我又发现,我在日本也没有可通电话的人,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继续翻啊翻啊,后来我发现,我,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祖国,没有家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一个可以哭的人都没有了……”川美子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也许川美子也懂了,可惜,晚了。

  许翰明眼前浮现出刘老爷子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他拉着多多的小手,走了。耳边一直回荡着刘老爷子那嘶哑凄婉的绝唱: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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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节


   刘老爷子死了,多多没了玩伴,就又蔫了。

  不能让多多继续孤独下去了,许翰明决定送他去幼儿园,接受集体教育。这回许翰明接受了以前说实话受辱的教训,对幼儿园老师介绍说,我儿子是个天才,数学天才,可惜国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要不然他三岁就该上大学了。幼儿园老师好奇地问,那他怎么现在才来上幼儿园啊?许翰明说,他只有一个缺点,不合群,怕见人。老师说,这好办,许多独生子女都怕见生人,锻炼锻炼就好了。多多终于跨入了普通孩子的行列。入园后,许翰明才对老师实话实说。幼儿园老师个是刚从幼师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很有爱心,知道了实际情况,不但没有歧视多多,反而对他寄予了更多的关注和爱心。多多像正常儿童一样成长起来了,除了有些孤僻胆小,没其它不同。

  多多在幼儿园面临的第一个新问题就是要理解妈妈的概念,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妈妈,都是妈妈来送来接,他就问爸爸:“爸爸,有的孩子是妈妈生出来的,有的孩子是爸爸生出来的,我就是爸爸生出来的孩子,对吗?”
    许翰明笑了说:“多多说的不对,所有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共同生出来的。”
    多多问:“那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呢?”
    许翰明犹豫了,他不知道“妈妈”这个概念的出现是否会影响到他和多多的正常生活。但他想起了自己对吴雅萱的承诺:“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不管怎么说,多多享有对自己出身的知情权,他指着照片上的吴雅萱说:“多多当然有妈妈啦!喏!这就是你妈妈。”
    多多说:“哇!妈妈真漂亮啊!”
    多多的感慨触动了许翰明神经,他有些神往地说:“你妈妈是很漂亮,她的头发直直的,又黑又亮……”
    多多问:“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她不喜欢我吗?”
    许翰明说:“不!她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她会来看你的,一定会的……”

  “妈妈”这个概念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多多的生活,因为妈妈对他来说只是照片上一个漂亮的影子,爸爸才是他生活中的一切。

  多多在数学上的天赋使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同龄儿童中的佼佼者,居然在本市首届幼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一名。为了参加颁奖大会,父子俩去商场买新衣服。许翰明为多多选了套虎皮装,他学着老虎叫:“呜……多威风!”多多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不好!”许翰明又选了套小白兔的服装,学着兔子跳,边跳边唱:“小白兔呀小白兔,活泼又可爱。”多多用早熟的眼光冷静地审视着蹦蹦跳跳的爸爸,又摇了摇头。售货员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了说,先生,依我看你该给自己买套童装,给你儿子买套西服。许翰明纳闷了,这孩子老成持重,像谁?怎么一点不像我许翰明呢?他蹲下来,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把你的想法告诉爸爸,好吗?”
    多多说:“爸爸,我不想买新衣服。”
    许翰明奇怪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新衣服?”
    多多说:“喜欢。可是,爸爸赚钱好辛苦啊。”
    许翰明不知道多多记忆中的那一幕,他被儿子的体谅感动了,他把多多搂进怀里说:“爸爸不辛苦,真的,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爸爸就算辛苦,也是辛苦命不苦。”他拉着多多离开了童装柜台,不然他的热泪会当着售货员的面流下来。

  许翰明和多多没买新衣服,但还是很隆重地打扮了一番,因为他们是天才和天才的爸爸。许翰明刮了胡子理了发,把箱底的衣服翻了出来,他突然记起了川美子说“你以后穿藏蓝和银灰两种颜色的西服”,许翰明就穿上了藏蓝色的西服,多多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父子俩漂漂亮亮齐齐整整地出现在颁奖大会上。

  多多上台领奖时很害怕,主持人喊了三遍,他躲在爸爸的屁股后头,就是不敢出来。主持人很善于调节会场气氛,利用静场的间隙很有感情色彩地说:“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感人的画面,谁能想到,我们的这位金牌得主,曾经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自闭儿童……”全场哗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台下角这对父子的身上。这时会场的音响中播放出优美的旋律:假如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主持人用她的激情继续感染着全场:“他有一位值得尊敬令人敬佩的父亲,这位年轻的父亲用自己全部的爱心,帮助孩子战胜了这世界上难以战胜的疾病,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许联结和他的父亲一同上台领奖……”全场掌声雷动,许翰明把自己缩小了,他蹲了下来,捧着多多的小脸说:“儿子,勇敢点,这不会比你做数学题更难的,如果你能大胆地走上台去,爸爸会比你获得数学奖更高兴的。”
    多多眨巴眨巴眼睛说:“你会带我去吃肯德基吗?”
    许翰明说:“会的!”
    多多说:“说话算数?”
    许翰明说:“一定!”
    多多伸出小手指和许翰明勾上了,父子俩小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多多终于独自走上了领奖台。
    多多领着奖状走下台来,许翰明真比自己得了诺贝尔奖还高兴,他把多多顶在头上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说:“得奖喽,得奖喽,爸爸得奖喽。”
    多多奇怪地问:“爸爸,你的奖在哪儿呀?”
    许翰明把多多抱在胸前亲着他的小脸蛋说:“多多,你就是爸爸最好最好的奖章啊!”
    “啪!”荧光灯一闪,有人抢拍了这个场面,许翰明很想要一张留做纪念,可那么多记者他根本分不清是谁拍的。

  第二天,天天乐洗浴中心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严大头自打开张也没接待过记者,乐得又是茶,又是水,又是饭局伺候,又是纪念品馈赠,忙了一周遭还不知道人家来干什么。女记者初出茅庐,没有经验,整个被他热情懵了,正儿八经坐下来时就卡了壳,不好意思说她不是来采访严老板的,又不知道如果采访严老板能采访点啥。闷了一会儿,严老板就发毛了,跑到一边找许翰明求救说:“怎么办?那记者该不是来曝光的吧?”
    许翰明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她曝光啊?”
    严大头憋哧憋哧说:“以前是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可自从你用科学方法把买卖搞上来了,我就没干太违法的事了!”
    许翰明说:“没事你就不用怕!就把我们的服务理念和规章制度给她介绍介绍。”
    “哎!”严大头如获至宝转头就跑,去了一会儿又颠颠地跑了回来,擦着满头大汗说:“不行啊!我说不明白,还是你去说吧!”
    许翰明说:“我不喜欢见记者。”

  严大头一边推一边说:“我的祖宗耶,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倒是喜欢了,乐不得她在报纸上给我发个大照片,露露脸,可不行啊!我再说下去非说砸了不可。”
    严大头硬把许翰明推到记者面前,刚介绍了一句:“这是我们洗浴中心许经理……”话音还没落,那女记者就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了,她站起来热情地向许翰明伸出了手说:“许经理,我就是来采访您的。”
    “采访我?”许翰明懵了。
    女记者说:“许经理,你有个儿子叫许联结,是吧?”
    严大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他儿子叫多多。”

  女记者说:“对,小名叫多多,他刚刚获得幼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我听说他曾经是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儿童,我想请许经理回顾一下,您是怎样把他教育得这样出色的?您一定经历了许多困难,付出过许多艰辛吧?”

  回顾?许翰明心“忽”的一下:四年了,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其间的路程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从来没有回顾过,也从来不想回顾,他甚至根本就忘记了来时的起点。那是一个不知不觉的过程,他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然后靠着惯性的力量,数着今天,寄望着明天,一天一天地往前走着。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把多多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低能儿变成了一个有智能的人。他把自己也变了一个人:从一个社会骄子变成了一个低贱的人。困难吗?艰辛吗?高兴吗?遗憾吗?他都淡忘了,在经年累月的消耗中淡忘了。如果他不是这么容易淡忘,如果他时时都在回顾,他会有足够的勇气走到今天吗?不!他不要回顾,再回顾他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岁月,他现在是生活在社会另一个层面的人了,他还有明天的路要走,而且仍然需要靠着生活的巨大惯性,闭着眼睛走下去……

  许翰明说:“对不起,这个话题我谈不了,我这个人忒健忘,啥事做完就忘,你现在问我早晨吃的是什么饭,我都想不起来了,真的。”说着他就退了出来。
    女记者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许经理,许经理!听说您为了孩子的康复教育,曾经以搓澡为生,是吗?听说孩子的妈妈因为孩子弱智抛弃了他,是吗?”
    许翰明猛地站住了,转过身来严厉地说:“你听着,他妈妈的离开完全是我和他妈妈之间的事,与孩子无关,你不许以任何形式提到孩子的妈妈!”
    女记者吓了一跳,站住了。
    严大头赶了上来,一个劲地喊:“小许,许经理,你别走啊!”
    女记者不满意了嘟囔说:“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大头连哄带劝:“你别生气别生气,他这个人就这样,不愿见生人,自闭,对!自闭!”
    女记者惊讶:“他也有自闭症?”
    “不不不!”严大头不知该怎么解释了:“他没有自闭症,就是,就是……”严老板“就是”了好几遍也“就是”不出来什么,突然一拍大腿说:“你不就是要采访他吗?他呀,我最了解了,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不就得了吗!”

  别看严大头介绍经验不行,讲故事可拿手,把凡是他知道的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特别善于提供足够的细节,当然免不了有些自吹自擂,把自己标榜得就像是许翰明的救世主。那位女记者感动不已,一边记一边抹眼泪,小手绢湿了好几条。

  几天后,报纸在醒目位置刊登了这位女记者撰写的长篇通讯《人间最美父子情》,同时配发了在数学竞赛颁奖会上拍下的许翰明和多多的照片。女记者文笔不错,通讯写得感人肺腑,催人泣下;照片上的父子俩更是光彩照人,许翰明英挺帅气,小多多聪颖可爱。但由于是严大头介绍的内容,又没经过许翰明本人审稿,就难免有点小错误,比方说多多5岁时还完全不会讲话,好像许翰明有神功,就那么一年功夫,多多就“哇啦”一声从一个弱智儿变成了天才。最关键的是文章中写到,多多两个月时就发现患有先天疾病,他那丧尽天良的妈妈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他。

  这下,许翰明的世界乱套喽。

  首先是许翰明出名了,是跟他儿子多多出的名。自打他的名字和照片上了报,电话和信件就铺天盖地涌来了。有熟悉的,更多的是不熟悉的,有的表示慰问,有的表示敬佩,还有的是有子女问题找他来求教,就好像他是儿童教育专家。幼儿园托儿所排着队请他去做报告,聪聪幼儿园早就忘了曾拒收过多多这个茬了,还专门下了张大红帖子,请许翰明出任“名誉院长”、“客座保育员”。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这猪壮了离死期就不远了。这人要是出名了,死倒是死不了,可就是没有安生日子过喽。有一回,许翰明走在大街上,突然蹦出个孩子指着他说,看!这就是多多的爸爸。那神态就像在说,看!动物园又来了一只大熊猫。

  惟一指责他的就是他最好的朋友王大年了。王大年说,翰明,雅萱她是有错,但错不至诛。再说头两年,多多还不全是靠人家雅萱带的吗?你想出名,我不反对,可你不能沽名钓誉浪得虚名,这倒好,你是高大了,可雅萱呢?名誉扫地,你让她今后还怎么做人哪?我这意见也代表着明明的意见,我们忒一致,她比我还绝,说要与你断绝外交关系。

  许翰明有口难辩,气冲冲地找到报社,坚决要求更正,澄清事实。那位年轻女记者捅了漏子,就躲起来了,许翰明去了多少次也找不到。后来许翰明威胁说,若她再不出来,他就在报社静坐。这一威胁出来了,不过出来的不是女记者,是爱兵如子的记者部主任。

  记者部主任见面就说:“许经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记者她年轻,没经验,采访时不够深入细致,有道听途说的成分,成稿后又没送经您本人审查,所以在细节上有些出入。还请您多多担待。我们一定给你解决问题,该更正的一定更正,你这个典型形象我们是一定要保的,我们不搞过去‘高大全’的那一套,一定还你一个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的形象。”

  这番话让许翰明听着心里热热乎乎的,气也没了。接着就进入实质性问题,要更正哪些内容呢?许翰明说,多多的病是一岁多了快两岁时才发现的。主任问,到底是几岁?把许翰明给问住了,这党报就是党报,实事求是,来不得半点含糊。许翰明算了半天说,是一岁零四个月。主任说,好!那就更正为16个月。许翰明说,他妈妈也不是在他两个月时走的,她是在多多两岁的时候才走的。主任说,好!那就更正为他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抛弃了他。许翰明说,不是这个意思,他妈妈没有抛弃他。主任问,他妈妈没走?许翰明说,走是走了。主任问,那他妈妈把他带走了吗?许翰明没词了。主任的词还多着呢,他说,既然他妈妈没把他带走,不还是抛弃了他吗?许翰明说不清了,想了半天才说,他妈妈不是抛弃他,是抛弃我。主任说,这不还是一样嘛!他妈妈抛弃了你也抛弃了他。如果他妈妈没抛弃你,只抛弃了他,那就成了你们俩抛弃了他,也就不会有这篇报道了。至于他妈妈为什么抛弃了你,那不是这篇报道所关注的内容。许翰明说,我提醒过记者,不要披露他妈妈的事。主任说,那读者不答应啊!读者们会问,孩子的妈妈呢?难道这孩子是用单亲繁殖方法炮制出来的吗?生姜还是老的辣,记者部主任几个来回就把许翰明给绕懵了。主任又说了,我知道你不愿损害孩子他妈妈的形象,这进一步表明了你的宽怀大度与善良。但人的形象最终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是你的前妻自己损坏了自己的形象。不管怎么说,她放弃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应尽的责任,跑到国外去了,这总是一个基本事实吧。所以这篇报道的基本内容是属实的,大方向也是正确的,你这个典型也是不折不扣的。既然基本事实是正确的,仅仅把“两个月”更正为“两岁”,报纸丢了面子,记者扣了奖金,对你而言又有多大意义呢?

  入情入理,许翰明被打掉的牙,也只能往肚里咽了。
    好在多多不会看报纸,所以他爸爸还是他爸爸。伟大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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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市残联组织了一场残疾儿童教育问题报告会,许翰明被邀请到会发言。报告会规模不大规格不低,尽是些残疾儿童教育方面的专家。主持人说,下面请原残疾儿童许联结的家长许翰明先生介绍一下,他是如何关注残疾儿童教育事业的。掌声一起,许翰明就出汗了,以前他并没有这个认识,经主持人这么一点拨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在做一项事业啊,他被这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唬晕了,本来准备好了讲话提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突然,会议室的一角发出了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声音:“许师傅,您能告诉我们,您做为一个有精神残疾的儿童的父亲,在这些年抚养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个人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吗?换句话说,您是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现实的,能否给其他精神残疾儿童的家长一点启示呢?”

  这个提示使宏大的主题具体化了,许翰明心存感激,冲那角落看去,竟然是傅晓。傅晓的眼神就像当年鼓励多多一样温柔而热切。许翰明有信心了,提纲也不看了。他想了想说,启示谈不上,但收获是有的,这就是我有了一个全新的人生观。以前,我总觉得人生有一个很大的奔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真正担负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以后,这奔头才清晰了具体了。在许多人的眼里,我是个事业无成的人,没出息。我承认,我是没什么出息,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围绕儿子所做的一些小小的个人奋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活的挣扎。可是,在这小小的奋斗里却蕴含着一种人类精神,也许这是人类最原始最永久最淳朴也是最美好的东西。

  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散会出来,许翰明在会场门口金鱼池边等到了傅晓。傅晓伸出手说,祝贺你,许师傅,你成功了。许翰明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首先应当感谢的是你,是你给了多多新的生命。傅晓甜甜的微笑就像清澈的小溪,许翰明的幻景又出现了:灯下,他和她说说笑笑,多多在一边玩耍,傅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多么美好的一副家庭画面啊!他的心又动了,刚想表示点什么,一个男青年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文质彬彬的,挺帅气。如果去掉那副无框眼镜,和自己倒很有几分相象。傅晓迎上去说:“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经常提到的许师傅,多多的爸爸许翰明。许师傅,这是……”她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爱人……”许翰明的幻景断电了。

  许翰明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他心里挺不是滋味,人生真的是好无奈啊!世间的事总是阴错阳差,那时人家有意,他没自信,现在他有自信了,人家却已经嫁人了。不知道傅晓现在是不是还那么“不谙男女之事”。那个男青年的年龄应该跟自己相仿,不过看来墨水比自己喝得多,至少是个硕士生,没准是个博士生。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自闭”这种人类的古怪现象……胡思乱想着,傅晓一个人赶了上来。

  傅晓有些腼腆,低着头说:“许师傅,我一直怀念那些日子,真的,很难忘。”
    许翰明想说“我也一样”,可看了看远处站岗的男青年,话就变成了:“都过去了。”
    傅晓有些失望,说:“妈妈的心意我懂!可我真的……”
    许翰明阻止她说:“我知道,也许这样更好。”
    傅晓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在考虑应不应该说,静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出来:“许师傅,我很感激你,真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

  许翰明当然记得,那是吴雅萱走后他惟一的一次真情迸发,他至今还能在自己的脑图像中清楚地看见傅晓躺在他怀里时那新奇渴望的眼神,但他没有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
    傅晓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是我第一次躺在男人的怀里,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你,让我真正认识了男人,开始接受男人,我真的好感激你,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真的,永远永远……”说完,她静静地看着许翰明,仿佛是要把他永久地刻在自己的记忆中。傅晓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悄然而去。
    许翰明检起一块石头,抛到金鱼池里,池面上泛起了道道涟漪,一圈一圈,渐大渐弱,最终消失了,水平如镜……

  天天乐洗浴中心的女宾生意突然旺盛起来,特别是美容美发厅应接不暇。新来的女主顾大都很有耐性,就是等上一两个钟头,也不嫌麻烦,但她们又大都很嗦,不是有意见就是要表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要见经理。女员工们一个个心知肚明,许翰明平日很少到美容美发厅来,她们巴不得让英俊潇洒的许经理多来几次,好欣赏他的狼狈样儿。所以就来者不拒一个劲儿地往上反映。顾客的要求永远是对的,有求必应,这是许翰明给天天乐洗浴中心立下的规矩,他得身体力行啊!于是他就一趟趟地往美容美发厅跑,经常是一个主顾刚接待完,凳子还没坐稳,第二个投诉又来了。可女主顾们只要见了他,有意见的也没意见了,该表扬的也不表扬了。许翰明恭恭敬敬地问:“我们有哪些地方服务不周啊?请赐教。”

  女主顾说:“没什么啦!挺好!”
    许翰明心里话,挺好,你凑什么热闹啊?嘴上恭恭敬敬地说:“那,您走好,欢迎您下次再来,多提宝贵意见。”
    于是女主顾们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下次来了,意见照提。
    许翰明云遮雾罩地被人呼来唤去,终于没了耐性。他召集美容美发厅员工开了个会,训斥说:“最近顾客投诉怎么这么多?有的顾客反复投诉了三、四次,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女员工们一个个低着头,偷着抿嘴乐。
    许翰明火了说:“问题全都推到我这儿来了,把我撵得跟只鸭子似的团团转,你们还有脸笑?”
    女领班说:“有求必应,那不是您规定的吗?”
    许翰明说:“是我规定的又怎么样啊?你们就不能做到有求必应,把矛盾消化在部门内部啊?”
    女领班憋不住“噗哧”一声又笑了。
    许翰明没了辙说:“你们喜欢笑,是吧?好!你们笑吧,使劲笑。从现在开始,有一个顾客投诉,就扣你们百分之十的奖金,记住了,下不保底,我说到做到!”

  利益相关,女员工们就不敢笑了,一张张脸绷得严严肃肃的,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女领班认真地说:“许经理,我们是想做到有求必应,把矛盾消化在部门内部,可是她们有求的是您哪,您让我们怎么消化呢?”
    “有求于我?”许翰明纳闷儿了:“她们求我什么?”
    有个湖南打工妹胆大,从墙旮旯里勇敢地飞出一句话来:“她们是来相老公的。”
    这下,会场炸窝喽。
    她们是想来给你做老婆的!
    她们是想来给你儿子当妈妈的!
    许经理,给我提意见的那个最漂亮!
    许经理,还是表扬我的那个最温柔!

  许翰明招架不住了,狼狈不堪地从会场滚了出来,找到严大头说,这经理我没法干了。严大头说:“哎呀,我的祖宗唉!这天天乐洗浴中心可是全靠你红火呀!自打你管理以后,咱们赚的都是干净钱,你要是不干了,我还得去赚黑心钱,你就忍心让你大哥这把年纪了再当一次失足青年吗?这样吧,兄弟啊,从现在起,咱哥俩也别分什么你的我的了,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干股?百分之三十也行,就百分之三十!怎么样?”

  许翰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现在成什么了?天天给人家做展品,我都快成熊猫了,我。”
    严大头说:“嘿嘿!熊猫好哇!熊猫可是国宝啊!你还不赶快趁机捞一个老婆。你可别挑花眼喽,这可是报纸免费给你打的征婚广告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许翰明的确身价倍增,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搓澡工了。那些情感受过挫折想寻求港湾的,那些事业有成想寻求感情寄托的,巴不得嫁这样一个可靠的丈夫;那些善心多得没处洋溢的,那些觉得自己温柔透顶就是没人识货的,巴不得找这样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认识的女人,不认识的女人,熟人介绍过来的女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女人女人女人!把许翰明围得透不过气来。许翰明的“面包”多得一堆一堆的,连他的头都像蒸发起来的面包一样涨大了,可他就是找不到卑劣的情操。许翰明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洁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私下里许翰明还真的有几分害怕了。当时他跟王大年说的是句玩笑话,可现在他还真就没那欲望了。他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倒希望自己能是一个流氓了,至少是一个有流氓能力的人。他也想过找个女人打一“炮”试试,看看自己入库四年的“枪栓”生没生锈。可找上门来的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女,试谁,谁还不得要了他的命啊!于是他就怕见女人了,连办公室都不敢去坐,不是躲在男澡堂就是躲在男厕所里。川美子算是说对了,许翰明还真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

  这天,许翰明下班接多多回到家,没进门呢,林茹兰突然跳了出来,把许翰明吓了一跳。林茹兰说:“没想到吧?”
    许翰明说:“是没想到。”
    林茹兰说:“我就是要给你来个突然袭击。”

  这一袭击,许翰明的头又像面包一样涨大了。林茹兰还是那样飒爽英姿,大大咧咧的,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坦然自若。她进了门就要下厨做饭。许翰明说,别啦别啦!我自己来,自己来!林茹兰说,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啊?许翰明说,不是,就是…你口味重,多多他口味轻。林茹兰转身又要收拾家,许翰明吓坏了连忙说,您还是歇会儿吧,这家还是我自己收拾好,东西放哪儿,有数!林茹兰看看实在没什么可干,就张罗着帮多多学功课,多多躲在许翰明屁股后头死活不肯出来。许翰明话中有话地说:“你看,我们爷俩自己的日子已经过惯了。”
    林茹兰挺敏感说:“那你是说我打扰你们的平静生活了?”
    许翰明说:“我绝对没那意思,你来做客,我们爷俩很欢迎。”
    林茹兰说:“仅仅是欢迎我来做客吗?你是不是对我上次的不告而别有想法?”
    许翰明连忙说:“没想法,一点想法也没有,我觉得你的选择特别英明,特别正确。”

  “可我觉得很不正确。”林茹兰永远都是光明磊落的,她开始做深刻诚恳的自我批评了:“通过新闻媒体的宣传,我进一步认识了你的高尚品德。你的可贵之处在于,你具有一种持之以恒始终如一的顽强精神。而我呢?思想过于浪漫,立场却不够坚定,凭着一股子热忱,高尚一会儿是可以的,可要长期和‘乏味’生活在一起就没了耐性。你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乏味,我是说……”
    许翰明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你是说这种生活很乏味。”
    林茹兰感谢许翰明的理解,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想,为什么你能过这种乏味的生活,我就不能呢……”
    许翰明赶紧接过了话题:“因为你没有必要啊?如果我像你一样有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这种乏味的生活,我没那么傻!”
    林茹兰翻了个白眼:“你是说我傻?”
    许翰明又得赶紧打圆场:“你不傻,一点不傻,所以你聪明地选择了离开。”
    林茹兰严肃认真地坐在了沙发上说:“可我现在回来了。”
    许翰明忐忑不安地说:“你,你回来干嘛?”
    林茹兰说:“我决心持之以恒地和你一起过这种乏味的生活。”
    我的天啊!许翰明差点晕了过去。

  林茹兰是那种很任性的女子,一旦有了念头就不管不顾的。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许翰明是块金子,在他还没发光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块金子。他们分手,也是因为她希望他发光而他不肯发光,现在他终于发光了。是金子迟早是会发光的,这更加证实了她的英明预见。林茹兰不仅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许翰明家里忙乎,还以未婚妻的身份公开出现在许翰明的社会交往中。

  许翰明几次试探着说:“其实,咱俩不合适。”
    林茹兰坚定地说:“你甭考验我了,我不嫌弃!”林茹兰的思维其实很单纯,和多数该婚未婚的女人一样单纯。在她看来,她所有的条件都胜许翰明一筹,许翰明惟一能拒绝她的理由就是自卑,既然她都不嫌弃了,许翰明还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许翰明苦喽!他也承认林茹兰条件好,可就是力不从心啊。这人大概也是分品种的,公羊看到母牛就很难发情,他见到林茹兰就冲动不起来,因为林茹兰太强大了。男人不愿意接受比自己强大的女人,这既有心理上的因素,也有生理上的因素。他委婉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说:“我找不着感觉啊。”
    林茹兰硬梆梆地说:“可我有感觉。”
    许翰明寻思,她连处女膜都没破,懂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吗?他就想试试她的感觉了。他问:“你说这男女相恋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茹兰说:“有共同语言啊。”
    许翰明启发说:“那么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共同语言是什么?”
    林茹兰说:“你这话太笼统了,不同层次的人有不同层次的共同语言。”
    许翰明进一步启发说:“你难道不清楚有一种语言对无论哪个层次的人都是共同的吗?”
    林茹兰这回听懂了,再处女这话她也能听懂。她脸红了,像少女一样脸红了。她心里甜滋滋的,嘴上佯怒道:“你少流氓!”
    许翰明本该顺势流氓下去,可他偏不,他说:“我流氓?你别抬举我了,我倒真想流氓来着。不过我对你可是一点都没流氓,咱们可是连手都没摸过啊。你呀,还是找个真正的流氓,让他好好教教你什么叫流氓吧!”

  许翰明试出了她的感觉,知道她的处女膜坚固得像铜墙铁壁,防守得固若金汤,就更没了兴致。说来也怪,傅晓同样“不谙男女之事”,但她招人怜爱,他喜欢她,愿意一点点地去开发她。而对林茹兰他没有这种感觉。林茹兰给他的感觉是无所不知什么都懂,其实她什么也不懂,他就觉得好笑了,这只能说他和林茹兰无缘。林茹兰恰恰相反,自打许翰明跟她说了那些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讲的“流氓话”,她就认为他们不同寻常的男女关系已经确定了。

  没多久,人人皆知许翰明有了女朋友。严大头不满地说,好你个许翰明,金屋有娇了,也不拉出来遛遛。到底是知识分子,心眼就他妈的多。许翰明刚说个“没那事儿”,林茹兰就像打地底下钻出来似地出现了,亲亲热热地挽起许翰明的胳膊就走。惨喽!事实胜于雄辩,就算许翰明满身长的都是嘴,也没人听他解释了。

  许翰明和儿子本来活得踏踏实实的,这一篇报道把他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从此他就不看报纸了。许翰明对多多说:“儿子啊!你千万要记住,将来你长大了,如果生活真有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那一天,你就是去杀人也别去当记者,杀人偿命,至少良心能扯个平,这记者用笔捧杀了人,可是连命都不用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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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许翰明和多多的两人世界被打乱了,生活的惯性出轨了,他还真的需要一个新的平衡点了,许翰明开始想女人了。前几年他忙得连梦都没有了,自打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就有梦了。他经常做梦,反反复复做的都是同一个梦:他和吴雅萱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多多光着小脚,在蔚蓝的天空下,戏着海水,蹦啊跳啊叫啊笑啊,吴雅萱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笼罩下微笑着,那笑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这个梦永远是“多么现实又多么遥远”!吴雅萱杳无音信,仿佛永远消失在了他的梦幻世界中。

  多多上学了。

  许翰明邀王大年和苏明明前来庆贺。周末,许翰明刚做好家庭晚宴,林茹兰就不失时机地出现了。许翰明跟她商量说,我今天是老朋友聚会,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林茹兰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苏明明是我的红娘,我还没感谢她呢!说话间,王大年和苏明明肩并肩手拉手一块进来了。
    王大年一进门就拱手抱拳地说:“翰明,今个儿,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祝贺来了。”
    许翰明一愣,随即瞅了瞅苏明明问:“揣上了?”
    苏明明乐滋滋地说:“揣上了!我想开了,这家呀,要是没有孩子就不成个家,有了孩子虽然苦点累点,但那日子有奔头,人哪,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才能奔过来,才能奔下去,你说是吧?大年。”
    王大年说:“翰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明明有了这认识,多亏了你这榜样的力量,我能当爸爸,得感谢你啊!”
    苏明明说:“我说我们家大年,你要是能赶上人家许翰明的一半,我就给你生个儿子。大年说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儿子,我保证做最标准的家庭妇男,那许翰明只能赶上我的一半。”
    许翰明说:“没错!我是逼出来的,王大年那可是自觉自愿的,你呀,就等着过幸福生活吧!”
    苏明明看见林茹兰有些意外,说:“你怎么在这儿?”
    林茹兰大大方方地说:“我和翰明和好了,我还想去你那儿登门道谢呢!”
    苏明明惊讶地“哇!”了一声,嘴巴张开了,半天没合拢。她急三火四地把许翰明拽到厨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许翰明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真不知你打哪儿找来这么块橡皮糖,粘上来就扒不下去了。”
    苏明明说:“你没那意思?”
    许翰明说:“没有!”
    苏明明说:“你没那意思就赶紧跟人家说清楚啊!”
    许翰明说:“我说了,可我怎么说她都不清楚。”
    苏明明胸有成竹地说:“看我的!”

    苏明明回到客厅就把多多叫了出来,多多穿戴得整整齐齐,背着书包跑了出来。苏明明说:“多多,要是雅萱看见你今天这模样,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
    多多问:“雅萱是谁?她喜欢我吗?”
    苏明明说:“雅萱是你的妈妈呀,她最喜欢你了。”
    林茹兰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苏明明把多多打发到一边玩去了,调转身来问:“翰明,雅萱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啊?”
    许翰明愣了:“什么?雅萱回来了。”谁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震惊与关注。
    苏明明说:“你装什么蒜啊?”
    林茹兰心眼少,一听就坐不住了,质问许翰明:“她真的回来了吗?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苏明明故意跟着瞎起哄:“翰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吴雅萱回来了,你怎么也得跟人家小林子说一声啊!”
    “这……她……我……”许翰明真的懵了。
    林茹兰阴沉着脸,一甩门,走了。

  苏明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翰明,我帮你解围了,你该怎么谢我啊!”
    许翰明明白了,笑道:“你捣的什么鬼!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这么容易就把她打发走了,她坚定着呢,保准还得回来。”
    苏明明不笑了,说:“翰明,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雅萱?”
    许翰明满脸无所谓地说:“没那事儿,我谁也不惦记,就惦记我自己和多多。”
    苏明明说:“虚伪!你不惦记雅萱,刚才你紧张什么呀?”
    许翰明辩白说:“我紧张了吗?我怎么都自己不知道。”
    苏明明说:“你不知道就对了,这就叫真情流露。”

  本来他们朋友之间有过默契,就是谁也不提“吴雅萱”这三个字。可今天苏明明一口一个“雅萱”,把林茹兰打发走了,还是没完没了的,许翰明说:“你今天是怎么啦?一口一个雅萱,吴雅萱远在英国都得打喷嚏。”
    王大年认真地说:“翰明,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她没和你联系吗?”
    许翰明问:“知道什么?谁和我联系?”
    王大年说:“吴雅萱她真的回来了。”
    许翰明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她在哪儿?她回来做什么?”
    苏明明不胡闹了,看着许翰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为了孩子,她想接多多出国。”
    吴雅萱的回国目的让许翰明凉了半截,他越想越来气,吴雅萱呀吴雅萱,就算我曾经对不起你,这几年我赎罪也赎到头了,你也太无情无意了吧!他勃然怒道:“她想要孩子。没门儿!”
    王大年赶紧打圆场说:“明明,你别胡说八道,雅萱是回来看看孩子,顺便接孩子出国玩玩。这孩子离婚时都判给翰明了,法律上的事儿,那能说变就变啊!你说,是吧?翰明。”

  话说到这儿,门开了,林茹兰坚定地走了进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像发表白皮书一样,神情严肃地庄严宣布:“我不管她吴雅萱回没回来,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于是每个人都觉得挺尴尬,酒席也就不欢而散了。

  吴雅萱的确回来了,此时此刻就在“胜利楼”外。她看着“我们的皇宫”窗页里射出温馨的灯光,想像着灯光下那一对父子在干些什么,有一种隐隐作痛的伤感,来时的路被夜幕淡淡地隐没了,她不再是那灯光下的一员了。她耳边清晰地回响起离婚时那位调解员老大妈的话:“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事事处处都替你想着。这婚虽然是离了,你要是在外国呆着不顺心,就回来,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亲人好啊!”

  几年的国外生涯吴雅萱变了个人,至少在外表上整个一个东方西化的标本。刚到英国时,她思念多多,夜不能寐,经常是流泪到天明,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淡漠了。她和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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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节


   许翰明跟着自己的腿来到了吴雅萱下榻的宾馆。

  吴雅萱听到敲门声,一骨碌爬了起来,眼睛迷茫地搜寻着,嘴上喃喃地说:“是多多吗?明明,是你把多多带来了吗?多多,多多,你快过来呀!让妈妈看看,让妈妈看看啊……”
    许翰明听得有些心酸,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才缓步走过门廊,静静地依在了廊框上。
    吴雅萱呆住了。
    他们彼此就那么默默地注视着。

  在许翰明眼里,吴雅萱变了。尽管她在病中,穿着睡衣,可那睡衣的款式质地,那染成了金黄色的大波浪发型和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都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吴雅萱了。但她憔悴的面容茫然的眼神楚楚动人,还是唤起了他的怜爱之心。
    在吴雅萱眼里,许翰明也变了。他里面穿着件老头衫,外面随随便便地套着一件夹克衫,胡子拉碴的,显得粗俗而又衰老,像个半大老头。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光芒,是那样的宁静深邃圣洁,这是她以前未曾感受到的,令她怦然心动。

  恍然间,两人都有了隔世之感。
    这绝对不是激情一次的会面。
    许翰明第一句话是:“你吃药了吗?”
    吴雅萱摇了摇头。许翰明晃晃暖瓶就打水去了。打水回来,给吴雅萱倒了杯水,又看着药瓶上的说明,倒了几片药,吴雅萱接过来吃了。许翰明说,你躺着吧!她就躺下了。吴雅萱见许翰明干坐着就说,你看电视吧!许翰明就把电视机打开了。一切自然平和,就像是一对经年生活在一起的老夫老妻,不需要彼此问候,也不需要告知对方一点什么。

  许翰明只能看见电视上人影乱晃,什么也看不明白,就把电视关了,体贴地说:“你早点休息吧,别累着了。”
    吴雅萱温柔地附和着说:“你快回去吧,多多还在等你。”
    许翰明就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吴雅萱喊住了他,问:“我可以去看看多多吗?”
    许翰明说:“当然,你是他妈妈。”
    吴雅萱说:“谢谢你。”
    许翰明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明天学校见。”
    这个眼神像股暖流,瞬间就传遍了吴雅萱的全身,她的病一下子就好了。

  第二天,吴雅萱又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她寻视了一圈,许翰明没有来,心里多少有点失望,她找不准自己的感觉,也找不准许翰明的感觉。放学了,多多走了出来,大大的眼睛东张西望地寻视着,没找到目标,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校门口的台阶上。吴雅萱激动地跑上前去喊:“多多!”
    多多四处看了看,迟疑地问:“阿姨,你是叫我吗?爸爸说今天会有一个黄头发的阿姨来接我,就是你吗?”
    吴雅萱连连点着头,紧紧地把多多搂在怀里抚摸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里喃喃地说:“多多,多多,我的孩子,我的宝宝……”
    多多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瞪着恐惧的小眼睛说:“我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宝宝。我是爸爸的孩子,是爸爸的宝宝。”

  吴雅萱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抖搐了一下,多多陌生的眼光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那是一种比失恋更为痛苦的失落。多少次魂系梦绕,她看见多多向她跑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可现实全然不是这个样子,多多对她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疏远,让她痛彻肺腑,欲哭无泪。
    多多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吴雅萱说这是爸爸给你的。她展开了,上面写着:雅萱,今天你可以带孩子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明天请准时送他回学校。吴雅萱稍稍感到一点慰藉,许翰明给了她母子独处的机会,她会争取时间让多多接受她,认可她的。她镇静下来说:“多多,我带你去儿童商场,好不好?”
    多多问:“是爸爸让你带我去的吗?”
    又是爸爸!吴雅萱感到多多的眼神的确很像他的爸爸,只是多了几分稚气。她点了点头。

  既然是爸爸安排的,多多就没有异议了,乖乖地跟着吴雅萱来到儿童商场。儿童的心灵是单纯的,一看到各式各样的玩具,多多就被吸引住了,吴雅萱恨不得买下整个商场来弥补她对多多的亏欠。但多多看归看,就是什么也不买。吴雅萱揣摩着多多的心思,见他大大的眼睛盯着一只黄色的玩具猫,就问他,你喜欢吗?多多说,喜欢,就像我的虎虎。阿姨,你喜欢虎虎吗?吴雅萱不知道虎虎是什么,就说,喜欢,只要是多多喜欢的,阿姨都喜欢。多多一听就高兴了说,你比林阿姨好。这个评价令吴雅萱很欣慰。她马上要买下玩具猫。多多阻止她说,阿姨,不要买了,看看就行了。爸爸赚钱很辛苦的。

  吴雅萱鼻子发酸了,多多这么小就知道生活的艰难,可以想象他和许翰明度过多么艰辛的日子。她说:“这是我买给你的,不是用你爸爸赚的钱。”
    多多摇摇头说:“爸爸说过,不许要别人的东西。”
    吴雅萱说:“可我不是别人啊,我是你妈妈呀。”
    多多一副大人模样地摇着头说:“你不是我妈妈,爸爸说,我妈妈的头发长长的直直的,又黑又亮。好多阿姨都想做我妈妈,可我一个也不喜欢,她们没有长长的黑头发。”
    吴雅萱心头一热,许翰明果然在孩子心目中给她留下了位置,她迫不及待地问:“那么,你爸爸呢?你爸爸喜欢那些想做你妈妈的阿姨吗?”
    多多认真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爸爸没有告诉多多,可我知道爸爸最喜欢的是多多,我不喜欢的妈妈,爸爸一定不会喜欢的。”
    吴雅萱问:“那你会喜欢我做你的妈妈吗?”
    多多摇着头说:“我不要妈妈,我只喜欢爸爸。”
    吴雅萱无奈了。
    吴雅萱领多多在商场转了一圈,多多只骑了一次电动马车,吃了一个汉堡包,喝了三口易拉罐可口可乐。

  吴雅萱带多多回到宾馆,多多惊讶地说,好漂亮的房子啊!吴雅萱说,你喜欢吗?多多说,喜欢。吴雅萱说,那你就跟阿姨住在这里,好吗?多多摇摇头说,不!多多要和爸爸住在一起。吴雅萱说,多多今天晚上一定要住在这里,这可是你爸爸说的。既然是爸爸说的,多多就不坚持了。吴雅萱要给多多洗澡,多多紧紧拽住自己的小裤头说:“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不可以看我洗澡的。”

  吴雅萱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头说:“小男人,我是你的妈妈呀,你小的时候都是妈妈给你洗的澡。”
    多多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爸爸给我洗的澡。后来你为什么不给我洗澡了呢?”
    吴雅萱无言以答。
    吴雅萱给多多洗了澡,多多躺到床上,新鲜劲过去了,他开始想爸爸了,用被子蒙着头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吴雅萱吓得连忙问:“多多,你怎么啦?为什么哭呀?”
    多多说:“爸爸说过男子汉不许哭,可我,我想爸爸……”
    吴雅萱难过了,多多一口一个爸爸,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她这个妈妈的位置。她怨恨起来,可她不知道该怨恨谁,她声色俱厉地说:“多多,不许哭!我是你的妈妈,是你的亲生妈妈,你知道吗?”

  多多被唬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撒着泼跳了起来,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乱蹦乱跳说:“我没有你这个破妈妈,我不要你这个坏妈妈,我要爸爸,爸爸……”他哭着叫着,光着小脚丫子跳到地上,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吴雅萱喊着“多多,多多”跟着跑了出来,门外站着许翰明。其实许翰明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从学校到商场,又从商场到宾馆,如果不是多多跑出来,他也许会在门外站一夜。

  吴雅萱可是有些吃惊了,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别误会……”许翰明觉得说的不大对,误会什么呢?他又说:“我没别的意思……”还是说的不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继续说:“多多他,多多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怕他不能适应。”总算说对了。
    多多像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许翰明身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了。
    吴雅萱只能黯自神伤。
    许翰明说:“你别怪孩子,那时他还小,什么也不懂,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吴雅萱说:“我没怪孩子,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怪自己……”吴雅萱把脸掩在门框上哭了。
    许翰明哄着多多说:“多多,去!叫妈妈!”
    多多说什么也不肯叫,他眨巴着眼睛问:“她真的是我的妈妈吗?我就是爸爸和这个妈妈共同生出来的吗?”
    许翰明点了点头
    多多说:“为什么她的头发是黄色的呢?”
    吴雅萱说:“多多,只要你喜欢,妈妈会把头发变成黑色的。”

  多多没有生身之母的概念,他认为妈妈是可以一个一个选择下去的,他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这一个妈妈也不好,我不乖的时候,她就不来看我。”
    “多多!”许翰明制止他说:“妈妈不来看你,不是因为你不乖,是因为……是因为爸爸不乖。”
    多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咦?爸爸,原来你也很调皮啊!是你把妈妈气走的吗?”
    许翰明说:“对,爸爸以前很调皮,是爸爸把妈妈气走的。
    吴雅萱“噗哧”一声含泪笑了。
    许翰明迟疑了一下说:“要不,咱们一起回去?孩子恐怕不习惯住在这里。”

  吴雅萱毫不迟疑地穿上了衣服。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许翰明走在左边,吴雅萱走在右边,多多蹦蹦跳跳地扯着爸爸妈妈的手,走在爸爸妈妈的中间。两个人感觉都挺好,好像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这种感觉他俩谁也没有说,生活中的许多麻烦就是因缺乏沟通产生的。

  到了家,许翰明说:“多多,今天你和妈妈睡吧,你妈妈会唱歌,她唱歌给你听。”

  吴雅萱心里又是一热,许翰明提醒了她,她拍着多多,轻轻地唱了起来,那是多多小时候她经常唱的一首歌: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祝愿在心中……也许这熟悉的歌声唤起了多多幼时的回忆,他顺从地依偎在吴雅萱的怀抱里,迷糊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慢慢地睡着了。吴雅萱胳膊被压酸了,想变换姿势,就动了一下,多多似醒非醒地朦胧着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吴雅萱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紧紧地把多多抱在了怀里。这一瞬间,她找到了自己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绝对离不开这孩子了。

  吴雅萱优美的歌声在“我们的皇宫”里回荡着,“希望的钟”仿佛真的敲响了,许翰明和吴雅萱似乎回到了那些温馨而宁静的日子。

  许翰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这歌声,听着吴雅萱在喃喃地和多多说着话,说的都是些久别重逢的话。他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吴雅萱出国前那个晚上的情景,用上了一句挺伟大的格言:历史有时会惊人地相似!许翰明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那天晚上自己究竟干没干那事?是不是和吴雅萱干的?正想着,里屋门开了,一个白影子闪了出来,他突然间就想明白了。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奔主题,腾云驾雾如胶似漆地把那旧日的功课温习了一遍。许翰明的信心恢复了,涛声依旧,江山仍是如此多娇!他真的好感激身边的这个女人。多多的妈妈,是她再塑了他。

  多多喝多了可口可乐,半夜起来撒尿,吴雅萱吓得钻进了许翰明身后的被窝里。多多眨巴着会说话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站在沙发前,看着他赤裸裸的爸爸妈妈,尽管蒙着一半的被子,但他知道里面是赤裸裸的。
    许翰明讪讪地说:“多多,去睡吧!”
    多多不走也不吱声,好像非要讨个说法。
    许翰明语无伦次地说:“多多,是这样,我跟你妈……我跟你妈藏猫猫玩呢!”
    多多说:“大人藏猫猫,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许翰明和吴雅萱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词了。好在多多总结出来了,不屑一顾地说:“一点不好玩。”转身睡觉去了。
    吴雅萱尴尬地说:“怪我。”
    许翰明安慰她说:“没事。”

  两个人就都瞅起天花板来了。空空洞洞的天花板实际上是很有内涵的,就像脑视投影的屏幕,能把自己脑海里的影像看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忆起了往日的温情种种,都有了重温旧梦的感情冲动,于是都想看清现实的障碍,又都碍于某种心理因素难于启齿。

  吴雅萱想问,那个女人是你的未婚妻吗?说出来的却是:“这房子小了一点。”
    许翰明想问,你结婚了吗?说出来的是:“是小了一点。”
    吴雅萱想说,翰明,这些年苦了你了,说出来的是:“多多真的很懂事。”
    许翰明想说,雅萱,你走了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你的苦衷,说出来的是:“是很懂事。”
    两个人就这样言不由衷地说着废话,彼此想知道的,一句也不知道,只把彼此已经知道了的重复了一遍。后来两人同时说,睡吧!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许翰明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做早饭。他一动,吴雅萱就醒了,轻声问,你天天都起这么早?许翰明笑了笑说,如果晚上睡觉,就起这么早。吴雅萱奇怪地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怎么晚上还不睡觉?许翰明又笑了,笑得神神秘秘的,没有直面回答,说你以后就知道了。吴雅萱要插手帮忙,许翰明说,不用了,你检验一下我有没有进步。吴雅萱就穿上衣服起来,依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许翰明忙乎,她的眼神透过许翰明的后背,一直暖到了许翰明的心里,许翰明发挥出了超常水平,动作既潇洒又利索,一会儿功夫饭就做好了。天也亮了,许翰明把多多叫了起来,三口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吃早饭,许翰明用广告语言问,味道怎么样?吴雅萱用广告语言回答,味道好极了。两个人就笑了起来。多多问,妈妈,你做的饭比爸爸好吃吗?许翰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瓜说,傻小子,爸爸怎么可以吃呢?于是三个人都笑了。“我们的皇宫”既温馨又和谐,其乐融融情意绵绵。

  吃过饭,许翰明要送多多去上学,对吴雅萱说,我顺便到单位去请个假。吴雅萱很自然地应声说:“嗯,早去早回。”这分明是妻子等候丈夫的语言,许翰明又有了冲动,忍不住吻了她一下,吴雅萱红着脸娇甜地说:“别让孩子看见了。”恰好,多多背着书包从里屋出来,撞见了,他恍然大悟,总结说:“哦!我知道了,爸爸是不可以吃的,但妈妈是可以吃的。爸爸,妈妈好吃吗?”许翰明和吴雅萱对视了一眼,俩人“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有家的日子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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