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如何定位宋子文?

  吴景平:首先,宋子文对中国的国家、民族和文化认同非常强烈和坚定。

  其次,宋子文对国民党政权和作为国民党阵营主体部分的蒋介石,可以说是“从一而终”。比如 1931年,蒋介石宣布下野,宋子文也宣布下野;1949年,蒋介石宣布下台,宋子文也宣布辞去广东省主席职位。尽管宋子文和蒋介石在具体政策、价值取向、个人性格等方面的差别、分歧有时甚至矛盾冲突非常大,他内心也知道蒋介石并非最理想的当政者,但宋认同蒋对国家、民族和文化的认同。

  再次,宋子文对西方经济、社会、政治制度的了解在他那个时代是比较多的,宋在留美回国后,无论身处不同的阶段和身份他都希望将西方制度引入中国。不过他并非简单照搬,而是考虑将西方制度与国民党的政权建设和当时中国的社会经济体制相结合。

  最后,宋子文对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一直相当关注,他比较务实,政治倾向也不像国民党营垒中的“顽固派”那样强烈。宋子文能比较客观地看待国民党之外的其他力量和代表人物,比如说他能比较客观看待中共、看待周恩来和毛泽东,和他们也有过较好交往。没有这样的基础,宋子文不可能在西安事变中发挥很好作用。西安事变解决后,宋子文也感到对不起张学良,对蒋介石等人没能信守诺言也非常不满,对张学良本人及其亲属则千方百计予以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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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需要尊重历史

  记者:以往都是将宋子文作为国民党官僚资本的代言人,您如何看待宋子文与官僚资本的关系?

  吴景平:国民政府时期的国家资本、官僚资本的发展演变可分为几个阶段,在不同阶栁,宋子文与国家资本、官僚资本的关系不同。

  在国家资本、官僚资本的形成初期,宋子文与其关系密切,从1928年到1933年,宋子文身为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和第一任央行总裁,为国民党政权的国家资本、官僚资本打下了制度基础。宋子文显然很注意制度建设,他对当时的银行制度、货币制度、财政制度建设,对关税、盐税和统税制度的改革都起了很大作用。

  我们今天来看这些制度,至少给我们留下了非常重要的思想素材,对我们今天的国企改革和金融、外汇市场建设等都有借鉴意义。我们可以看到,旧中国国家资本、官僚资本急剧发展的过程中,中国经济在曲折、反复地往现代化方向行进,中国同时也在被动应对国际化的挑战。

  从1933年宋子文先后辞去央行总裁、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部长职务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国家资本、官僚资本得到了极大加强,但是宋子文与国家资本、官僚资本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宋子文虽然以董事长的身份直接掌控了中国银行的经营管理大权,但他实际已退出国民党政权的决策核心,而集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和央行总裁于一身的孔祥熙职掌着财经大权。

  宋子文再次与国家资本、官僚资本有直接关联是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以行政院长身份复出,并通过担任中央银行总裁的贝祖诒对战后国家资本、官僚资本的运作机制发挥影响。

  还应该指出,在上述整个过程中,有一种很重要的力量是孔、宋无法掌控的——军方的力量,军方直接掌握的经济力量,包括对外军工贸易,这是蒋介石直接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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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中共指称“四大家族”聚敛巨额财富、操纵国家经济命脉,主要指的就是资源委员会。资源委员会起初隶属军事委员会,宋子文无法从制度上影响它。后来资源委员会控制着糖业、钢铁业、纺织业等重要产业,对其发展和膨胀起作用的第一是蒋介石,其次是孔祥熙,宋子文对资源委员会的发展并没有多大影响,这个时候宋子文本人以及宋家族到底有多少份额,也很难讲清楚。

  记者:宋子文出身于近代中国一个不平凡的家庭,他本人曾经担任过广州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行长、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先后出任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中央银行行长、外交部长和行政院长等重要职务,从1923年到1949年,有长达26年的重要政治生涯。对您而言,研究像宋子文这样一位有着复杂经历的民国高层人物,感到最困难的是什么?

  吴景平:我之所以能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研究宋子文,得益于我们已经有了非常好的社会大环境,实事求是成为主要工作的指导性原则。但当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没有机会看到宋子文档案文献。

  对我而言,所谓敏感问题并非很大障碍,我认为这段历史的尘埃已落定,去年国共两党最高领导人历史性的握手更说明,国共两党在1949年前的恩怨已成为历史,现在无论作为政党还是公众,都已能用更健全心态来看这段历史。大陆学术界和学者也能够用更开阔的胸襟和更充分的自信心来对以往国共关系的历史进行客观的、建立在可靠史料基础上的研究。

  作为学者,我们的责任就是要尊重历史,对1949年以前国民党政权本身和民国人物我们都可以进行研究讨论。当然,研究中国内部事务和研究中外关系取向不同,我们判断中外关系问题时首先考量的是国家和民族利益;判断中国内部问题,我们要看有关当政者是否符合社会进步与民主化进程,我主张看大的方面;另外,一定要将具体问题和这个问题发生的具体历史环境、制度环境以及人际关系网络联系,不要脱离具体历史条件。

  此外,我们还需要多视野、多角度的比较观念,比如,我们研究宋子文时,要将宋与同时期的其他人物做比较,还可以将宋的前后不同阶段比较,给予他恰如其分的评价。这个评价基于具体时间、具体事件而言,不要轻易做总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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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的工作需要大量投入,并非短期能解决。宋子文档案有几十盒,每盒都有数以百计的文件,其中大量是英文档案,中文档案有很多是手写稿,字迹辨认很困难。这些资料用特殊方式记载了我们国家、民族、社会发展的特定历史阶段,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到很多问题,获取很多重要信息和经验教训,它不仅仅属于胡佛研究所,也不仅仅属于宋家后人,而属于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

  记者:作为首次在大陆召开的关于宋子文研究的论坛,宋子文的后人也从美国专程赶来参加。在您看来,我们现在研究昔日民国显族的历史具有怎样的价值?

  吴景平:关于近代中国重要人物的会议此前就已有,譬如关于张之洞、盛宣怀、袁世凯的会议;而关于孙中山的会议则更多了,宋子文并非第一个。但将以往我们给予负面定义的国民党高层人物以研讨会方式进行直接研究,这是第一次。

  国共两党的历史、昔日民国显族的历史,在一定意义上都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财富,我们对这段历史研究得越全面、越充分,我们的获益就越多。今天的史学工作者一定要具备这样一个责任感:在实事求是研究相关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风气上起引领作用。如果我们无限制地对前人拔高或贬低,那么我们的后人也会这样对待我们。

  我们要对特定历史事件和人物负责,对以往结论我们要客观看待,分析这种结论是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提出的。“四大家族”、“官僚资本”、“战犯”的提法都有其历史必然性,我不赞成简单否定以前的评价,重要的是我们要理解当时提出这些评判的历史条件和它起到的历史作用。

  最后需要指出:对宋子文个人和他处的时代,我们的了解是有过程的,我个人的认识也在不断升华,这种升华是必需的。我们不是简单重复前人,而是要尊重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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