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想请无药前去看诊?」

「嗯,太子的病已经让宫里的御医们束手无策,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更适合前去医治太子?」王丞相鼓励地看着无药。「贤侄女,这次可是你重振君家声威的好机会啊,你可得好好把握。」

「这……」无药望向卓邦堰,只见他一脸沉郁,对这件事似乎不表赞同。「邦堰?」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无药倘若能顺利治好太子的病固然是好事一桩,但如果有个万一……」

「这点老夫也考虑过了。原本只是想私下请贤侄女进宫去探视太子,但没想到温尚书却比老夫快了一步;他在圣上面前盛赞无药医术天下无双,圣上才会命老夫前来传旨。」

「是温尚书的主意?」

卓邦堰更加惊诧了!

以温尚书的为人,怎么可能「盛赞」无药?尤其在温学玉铩羽而归之后——那天他在温学玉眼里看到恐怖的憎恨,那不会是假的!

「怎么?」

卓邦堰不语,但王丞相自然看得出他的顾虑,他叹口气道:「你也无需太过忧心,凡事还有老夫一力承担。」

无药迷惑地来回看着两人。只不过是进宫去看看皇太子,为何两人的神情如此严肃?难不成看病还会惹来祸端吗?

「既然圣旨已下,贤侄女明天只能随老夫进宫了。」

「夫君,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无药不去就是了。」

卓邦堰微微涩笑。「傻瓜,圣旨都下了,你不去就是抗旨。」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道:「别担心,你尽管去吧,尽力而为就是了,好吗?」

「这是当然……」无药看着他的脸,不知怎么地,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只不过,这次连卓邦堰的手也失去了温度——

难道他们经历的波折还不够多?上苍还要继续作弄他们吗?

※ ※ ※

皇宫内静悄悄地,几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到回响。

皇太子呼吸显得微弱而急促,伴随着偶然的中断,令人毛骨悚然!

君无药细细诊疗,甚至在太监的默许下翻开衣服为太子诊疗,但她取针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似乎考虑着什么,正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

卓邦堰等在一旁,看着无药阴晴不定的表情,他决定打破沉默。

「禀皇上,草民想与贱内说几句话。」

沉默坐在一旁的威严男子淡淡挥了挥手。

「无药,跟我来。」

君无药松口气,将手上的金针放下,随着丈夫走出了太子寝宫。

外面一片云茫,漫天的大雪正覆盖着整个皇城。刺骨寒风吹来,卓邦堰不自觉地用身体替她挡去风雪,深情地低下头看着她。

「无药,你老实告诉我,皇太子是否还有生机?」

「有……」无药说得十分谨慎,有些无助地抬头看他。「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

「怎么说?」

「皇太子得的是血毒之症,想来皇太子经常服用砒霜这一类剧毒之物吧?」

「嗯。」卓邦堰点点头表示同意。「皇宫内院勾、心斗角甚为严重,为了避免被暗杀,皇子们几乎个个都是从小就吃毒药,好让自己不那么容易被毒死。」

「这就对了。太子服用的砒霜过量,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全身上下都中了剧毒。」

「那岂不是……岂不是回天乏术?」

无药叹口气,忧愁地望着夫君。

「相公,想救皇太子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以毒攻毒,正是我最擅长之道;但此法甚为危险,一个不慎,皇太子就要一命呜呼。」

卓邦堰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就别救他!」

无药楞了一下。

「无药!别救他!天底下能救她的人只有你一个,但既然连你都没有把握能救得活,那么又何苦为他赌上身家性命?」

「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吗?」无药低下头,无助地挣扎着。「我做不到……我是大夫,救人是我的天职……」

「如果救不活呢?说不定反过来被咬一口!无药,听我的,禀告皇上,说你亦无能为力!」

「如果我这么说,那么「神医国手」这招牌,就真的从此不存在这世上了。」

「难道一块毫无生命的匾额,会比我们将来的日子重要?」

「当然不是,只不过……我……」

「无药!」

「我做不到!」君无药深深吸一口气,带着点悲伤看着心爱的夫君。「相公,难道你一点也不信任我的医术?我不是把你治好了吗?为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

卓邦堰哑口无语。

他想解释自己是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想解释自己只是不想冒任何可能失去她的危险,甚至想解释这宫廷的人心是多么的可怕险恶,但到头来都只能化为一抹无言亏欠的眼神……

他的确无法相信她,尽管他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她的手里,但那是因为爱,而不是出自于信任。

君无药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受伤,只在转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无药!」卓邦堰几乎恳求着喊她。「听我的话!」

君无药没有回头,她笔直地走进了皇太子寝宫,这一次,下针的手再也没有迟疑。

※ ※ ※

「好难啊……」

他躺在床上看着她懊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擅长绘画的你,居然会让「花钿」给难倒了。」

「我画画是画在纸上,不是画在自己脸上。」无药苦着脸,张着眼睛想看看自己额头上那扭曲的牡丹。「是不是很好笑?」

他大笑起来!

那牡丹花歪歪斜斜地躺在无药脸上,似花非花,怪模怪样,无药的小脸顿时成了花脸。

「不要笑人家嘛!」无药羞红了脸,她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够资格当卓邦堰的夫人,但有些事……委实勉强不来。

「傻瓜,我来帮你。」

卓邦堰跳下床,先用笔简单勾勒了张图,那是一只蝴蝶,彷佛即将展翅高飞一般。

「画这个,好吗?」

无药开心地点点头。

「好美!!」

他温柔地微笑,将她的脸轻轻抬起,开始帮她细细描绘。

他的呼吸喷在无药脸上,麻麻的,有些酥痒感,笔在她额上细细描绘着,冰冰凉凉的,像是雪花在脸上飞舞。

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珍贵的一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距离上次进宫替太子看病已经过了三天,他们全都绝口不提那件事;是刻意回避,也是莫可奈何下的沉默。

他不敢问无药,是否真的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更不敢差人询问王丞相,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这三天来他们像平常一样过着日子,但空气中隐约的紧绷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不自在……

「画好了。」

他注视着无药的睑,那么小的一张脸,他可以用一只手掌完全包覆。接着,他为她画眉,为她点唇,装扮之后的君无药其实算是个美女,带点孩子气,古灵精怪的模样很惹人心疼。

「相信我。」无药突然开口,认真地看进他的眼中。「就算全天下人都不信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邦堰沉默了,他躲不开无药那双认真的眼,掩饰不了的忧心就写在他眼中。

君无药的眸子黯了下来,她推开他的身子,又是生气又是悲伤地嚷了起来:「也许全天下的人都相信我,也许连皇上也相信我,但是却只有你!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你,却不肯信我!」

「无药!」

他追了出去,真的很想告诉她,他也愿意相信啊。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久战商场,太熟悉阴谋的气息;而现在,他们身边充满的,不正是令人心寒的阴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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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来,给你看一个地方!」

「我只想看你。」无药嘟囔。

卓邦堰楞了一下,噗地笑了出来!

「天哪,你这好色的丫头,我什么时候才会习惯你?」

无药居然红了脸,羞涩地笑了笑,眼光相当动人。

「但我只想看你,又不想看别人。」

呃……这句话并不是全然的谎言……

「那大哥呢?九妹呢?这府里还有谁的身子没让你瞧过?」

无药眨眨眼睛道:「那不一样,我是大夫。」

「呵呵,好个大夫!快来吧,等着你呢!」

无药慢吞吞下了床,卓邦堰自动替她穿上衣裳;她那么娇小,头顶才到他下颚处。

看着她慢吞吞、极为可爱的各种动作,他忍不住低下头来吻吻她的额。「你真是可爱极了!」

君无药抬起脸,小脸蛋泛着幸福的光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踮起脚尖吻了吻他。

那一吻,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无药对他有种奇异的魅力,近来无药只要靠近他的身子,他便忍不住想抱紧她、想拥个满怀、想永不放手。

他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阻止自己又把这可爱的小妻子拖回床上——

「我给你准备了大礼,你不想看吗?」他喘息着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我说了只想看你……」

无药轻声笑了起来,灵巧的舌尖在他唇畔来回,让他无力抵抗、让他销魂蚀骨——「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看看也无妨——」她说着,挣脱了他的怀抱,灵巧地钻了出去。

「吼!」卓邦堰又好气又好笑地追了出来。「你这鬼丫头!别让我逮到你!」

卓家庄院飘扬起无药快乐的笑声,仆役们一如往常叹口气、摇摇头——外头不知情的人可要以为这是什么花街柳巷了!不过,能看到主子们相亲相爱,他们做下人的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君无药赤着脚奔到后院,正好看到几名仆役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他们忙着跟她行礼,对她的衣衫不整跟光著的脚丫子倒也习以为常了。

「无药!慢点。」卓邦堰从后头急忙赶来。

君无药傻傻地停下脚步问:「你要我看什么?」

仆役们笑吟吟地看着她,却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卓邦堰上前牵住她的手,示意他们离开。

「这是送你的礼物,不只是我,是所有卓家人送你的。」

无药兴奋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期待着:「什么礼物?」

「这里。」卓邦堰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手,走到一间原本空着的房间前。「你自己抬头看看。」

一抬头,暗金色龙飞凤舞的牌匾上写着:无药居。

君无药楞楞地看着那牌匾,霎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进去看看。」

「给我的?」无药以几不可闻的声音低问:「我的?」

「当然是你的,卓府还有第二个无药?」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门上。「或者该说,这世上可还有第二个君无药?」

她不敢动,手心微微冒着汗,卓邦堰站在她身后,温暖的体温柔软了她僵硬的身子。

「推。」

「我……不敢……」

「傻丫头,进去吧。」

他的手略略施力,门扉应声而开——

一间偌大的丹房出现在无药面前,与她身材等高的药柜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墙边,屋子最深处有张偌大的红木大床,供她调制丹药用的大石桌就放在屋子正中央,石桌上还放着文房四宝。

「这文房四宝是给我用的,这样你调药的时候我可以读书写字,还是一样在一起。」卓邦堰温柔地说着:「你不会嫌弃我吵你吧?」

「不会……当然不会……」无药红了眼眶,晶莹泪水在眼中打转。她这一生从未收过如此大礼!

「喜欢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转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感动得哭了起来!

「傻丫头!怎么哭了?」卓邦堰连忙关上房门,将她像个孩子似的抱了起来。

「我是太高兴了……从来……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无药哽咽地说着。

「这是我欠你的……」卓邦堰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微笑着替她拭去泪水,他轻轻抬起她那张梨花带泪的小脸,温柔地印上深情的吻。「大哥说得对,我的确是个笨蛋……

幸好你将我弄醒了,光是这一点,你已经值得世上全部。」

无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迎上泪湿的唇瓣,将自己投入地火热的燃烧之中——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永远,那么这一刻已经永恒——

但……这世上真的有……永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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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了断肠草,而且配方与众不同,我没办法救她。」靳宝笙苦着脸,一睑忧愁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且痛苦得不断呻吟的无药说道:「无药的医术比我高明太多了。」

无药!他竟然直呼他妻子的名字!

卓邦堰绷着脸,看起来随时都会将周围的人全炸个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你们这几天到底都在做什么?」

靳宝笙连忙摇摇手。

「我与无药许久未见了。」

「之前呢?」

靳宝笙怪异地看了卓邦堰一眼。他不是极度讨厌无药吗?怎么现在又变得如此关心起来?

无药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半句卓邦堰的恶言,但他看得出来无药过得并不快乐。他之所以不说,只是因为没有立场说什么,眼下既然卓邦堰都已经兴师问罪了,他又何必客气?

「卓兄,咱们相交十多年,自家父以来我们靳家等于是你们卓家的专用药堂,咱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还是你真的那么讨厌无药?非要找个理由将她除之而后快?」靳宝笙恼怒地说道:「如果是这样,我很乐意带她走!」

卓邦堰瞪大了眼睛。

「你这疯子!无药是我的妻子!」

「现在你又承认她是你的妻子了?」靳宝笙冷冷一笑。「如果她真是你的妻子,如果你真的好好善待她,她会服毒自尽?」

「服毒自尽?!」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怪叫,九妹尤其叫得大声。

「你别胡说八道!我二嫂为什么要自尽?!」

「在下又怎么会知道你们如何对待她?」

「你胡说!无药不会向自尽,她只是在替我尝药,」

靳宝笙恼怒更盛!

「你让她替你尝药?你知不知道断肠草会要人命?!」

「我——」

「你不让她与我上山采药,像个禁脔似的将她关在屋子里!无药天性自由,难怪她要痛不欲生,难怪她要自尽!」

「这——」

「你们在吵什么?」无药虚弱的声音传来。

他们全都围了上来,卓邦堰几乎落泪!他连忙握住无药的手,叠声连问:「你怎么样?还疼吗?」

「我没事啊。」无药楞楞地看着他们。「怎么都来了?」

「二嫂,靳大夫说你自尽!你为什么要自尽?」

「啊?」君无药吓了一跳,连忙摇手。「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在试药」

卓邦堰没让她说下去,猛然将她拥进怀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激动感情汹涌地淹没了他们。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卓崩雷淡淡一笑,对其他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出去。

来到门口,关上门之后,卓崩雷沉默地看着靳宝笙,良久静默才开口:「多谢你了。」

靳宝笙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黯然地转身离开,背影无限萧索。

「大哥,为什么向他道谢?他连二嫂也救不了。」

「宝笙学医也数十年了,他会连一个人是否自尽都看不出来吗?更何况他刚刚也说了,无药的医术远在他之上,无药如果真的想自尽,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活着?」

九妹想了想,还是不大明白。

卓崩雷微笑着轻拍九妹的头,温柔地看着小丫头。「傻孩子,宝笙是推了你二哥跟二嫂一把,这还不该感谢吗?」

※ ※ ※

「以后不许在自行试药了。」卓邦堰难受地说道:「看你痛苦成那个样子,我的病没有那么严重,不需要你拿性命来医治我!」

无药摇摇头。「你的病是我造成的,我当然要想办法医好你,所有大夫都是如此。」

「没有任何一个大夫会拿自己来试针、试药!如果你刚刚真的……真的就那么死了,叫我情何以堪!」

君无药傻气地看着地,突然露出一朵笑容。「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差点死了?」

他不说话,只是别开脸,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感情残留的痕迹。

「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我没有很讨厌你。」他终于叹口气,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那样对待你了。」

无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早知道鬼门关走一遭可以换来这种待遇,她该早早多采几株断肠草回来啊。

「你以后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我不会再勉强你了。」他微微一笑。说真的,他也不习惯打扮得有如金枝玉叶的君无药啊。

「我可以不用穿这些衣裳?」

「嗯。」

「可以出去采药?」

「嗯。」

她的惊诧越来越大,到后来爆成一声夹带着热情拥抱的欢呼!

「谢谢夫君!」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揉揉她一头乱发问道:「身体真的都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么温柔的堰儿让她不能习惯,无药娇羞得红了睑,为苍白的脸色添上一抹红云。

「我没事,说了只是试药,我想快点把你的病治好……」无药娇羞地低下头低喃:「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习惯……」

「傻瓜,难道你希望我继续像以前那样对待你?」

「不希望。」无药叹口气,有些懊恼地抬起眼。「但你喜欢温学玉那种姑娘,我学不来。」

「不用学了。」他终于露出笑意,对自己承认被她打败了。

他无法抗拒无药的深情,无法抗拒无药的身影,如果这是苦肉计,那么君无药真是个使计高手,因为尽管老练如他,也无法抵挡那么深情的攻势。

「我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无药楞楞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处在一场奇异的梦境之中。她太惊讶了,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真的把问题问出:

「我是在作梦吗?」

邦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拥进怀里轻柔地拥抱着。「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搬回来,这样你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作梦了。」

※ ※ ※

桌上残烛摇曳,腊油像是一滴又一滴的泪水,在桌上累积成一座小小的塔。塔的主人是无药,而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的脸向着窗外,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著,桌上的医书好高一叠,凌乱地散放在桌子四处。

看来她又彻夜不眠苦读医经了,如此的坚决,如此的固执!

卓邦堰无言地注视着这小丫头,心头不由得微微抽动,像是一面平静的湖水,突然被一阵微风吹过……昨夜他答应了她会搬回卧室,却一直挣扎到深夜才踏进这间屋子。

无药真是他所见过最奇特的女子了。

卓邦堰向来以文人雅士自居,说他流连花丛也好,说他风流多情也好;这京城里略有名气的女子他可全都见过——有名门淑女,有小家碧玉,也有绝代歌妓、倾城艳姬,但她们没有一个像无药这样。

她好色贪吃,她冥顽不灵,她固执又骄傲,任性又害羞。

这样看着她,他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索性坐下来,仔细地打量无药的眉目。无药到卓家已经快半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皮肤其实也不算太黑,只是比时下的女子略显得蜜色些;她的唇瓣丰满,也不符合时下樱桃小口的要求。

她的脸蛋好小!好像他的手掌就可以完全包覆;而她的眉太直、鼻子太小,那双眼睛也太过灵动,显得不够端庄高贵——再加上她那一头乱发……唉!大概用尽全京城的发匠,也没人能驯服她那头乱发吧?

所有的缺点她都有了,集合起来却是个还不算太难看的面貌,只能说没有任何一个画匠会看上她。如果他真能选择,他也绝不会娶这么个其貌不扬又缺点特多的女子;她特立独行,像是来出口异域的蛮女,又像是天外飞来的灾祸,就这么一头撞在他身上。

该拿她怎么办呢?

卓邦堰爱怜地看着伏在桌上的人儿,心里泛起涟漪……他伸出手,轻轻地摸着她那一头乱发。其实现在看看,她的发也并不是那么教人无法忍受……

「嗯……唔……」无药揉着惺忪的双眼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啊?」

「傻丫头,累了怎么不去床上睡?」

「我在等你……」无药半昏迷地嘟囔:「我想看看你……」

「睡醒了自然就能看到我了。」

「可是我睡之前就想看看你……」

她昏昏沉沉,累得抬不起头来。

邦堰叹息一声,轻轻抱起她娇小的身子。

「傻子,睡前看跟睡醒后看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无药没有回答,她依偎在他胸前甜甜睡去,唇角有着甜蜜幸福的笑容。

看着她沉睡在自己胸前的模样,卓邦堰无言地抱住她坐在床畔,让她安稳地靠在胸前。

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发丝上,淡淡药香从无药身上传来——

这原本是他极为厌恶的气息,源由日他小时候吃了无数药物,只要一闻那味道,就教他翻胃欲呕。但这次,他却没有躲避,甚至觉得无药身上的味道带着温暖……

这傻丫头,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将药香带入他的生命之中,彷佛像是某种无可抗拒的天命,一个天生的药罐子遇到了带着药香的女子。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魂魄飞在充满了药香的梦境当中,无意识地拥紧了怀中的人儿;失去已久的九龙玉,这才真正回到他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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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府里的人明显地感受到无药的快乐。

她像只小鸟一样整天飞来飞去,笑嘻嘻的模样惹得人忍不住犯笑。

二爷看到她时不再那么声色俱厉,反而有时候还会牵牵她的手,和颜悦色跟她说上几句话;虽然她还是像只猴子,但起码不再是被极度厌恶的猴子了。

这一天,无药依照惯例跟靳宝笙出去采药。她越来越忙,好像积极地在找寻着什么,每天一大早出去,回来的时候比之前更加狼狈不堪。

她说她一定要想办法将夫君的病治好,只是——怎么治病也会让大夫消瘦?看她越来越细瘦的身影,真让人担心随时可能吹来一阵怪风将她吹得老远。

卓邦堰看不到这些转变,他忙于躲避或者寻找君无药的踪迹。

每每见到无药的身影,他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冲上去好好拥抱她?还是狠狠将她推开?

看到其他娇艳动人的女子,他总想到君无药;但只要一看到君无药,他又会想起外面那些女子——尽管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但他还是决定将两者融合在一起。

他不能永远都有个像只猴子似的妻子啊。

于是当他看到君无药又是满身脏污回来的时候,不由得蹙起了眉。

「你又跟靳宝笙出去了?」

「对啊!我今天找到一种很要紧的草药。有了这个,我相信你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等我试验——」

「我说过不许你再跟靳宝笙出去了,你难道听不懂我说的话?」

无药楞了一下,满腔兴奋之情顿时冷却!

卓邦堰叹口气。

「无药,如果你肯好好学着当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别再像个乡下丫头,我会很高兴。」

「真的?」无药的眼睛亮了!她开心得脸上绽放出明亮的光采,整个人像是突然活了起来一样。

「没错,你得好好儿学着打扮、谈吐……」他上前,将她手上的草药拨掉,眉头蹙了起来。「别再玩这些脏兮兮的东西,更别再与靳宝笙出去采药,身为卓家的二夫人,咱们家不需要你行医。」

无药看着地上的草药,脸色黯然了一下。「可是……」

「嗯?」

她无奈地叹口气,悄悄望一眼他略带严厉的脸色,终于点点头。「好吧,以后我不会再出去采草药就是了。」

「不准你再偷偷出门,你就乖乖的待在府里,学着如何做个大家闺秀,如果你真的做得到……」

「如果我真的做得到,你就肯承认我是你的妻子?」

看着无药绽放光芒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心头竟有一丝罪恶感……但他还是点了头,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如果你真的做得到,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妻子。」

「好!我一定做到!」无药勇气十足地用力点头。「我现在就去找七妹妹她们帮忙!」

看着无药欢天喜地而去的背影,一直坐在凉亭里喝酒的卓崩雷不由得蹙起眉道:「老二,你不觉得你真是过头了吗?」

「过头?什么过头?」

「无药有多喜欢你,你真的看不出来?你却当她像一只小狗一样对待。」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也只是瞬间,很快便恢复了冷冷的表情。

「大哥,你好似对我的妻子有过多的担忧了,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不用你来过问。」

崩雷眉头一蹙。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别把无药改变成你那些莺莺燕燕,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我绝对不会后悔!想当我卓邦堰的妻子,就得像那个样子,我这样做是为她好。」

「是吗?」崩雷冷冷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他拂去心头的不快,恢复了儒雅俊朗的笑容。

「大哥,无药是我的妻子,你等着看吧,我一定将她变成京城第一的名门淑女,让其他人不再嘲笑她。」

崩雷依旧是一抹充满叹息的笑意,他看着弟弟,摇了摇头道:「我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蠢。原以为你是我们之间最聪明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真是蠢得可以了……一只好好在天空飞着的小鸟,你硬要把她关进笼子里,这小鸟能活多久?」

※ ※ ※

「竹儿,二夫人怎么没出来用餐?」书房里,卓邦堰假意不经心地问道,其实他已经一整天都没见到君无药,一天下来竟让他很有几分坐立难安。「她那么好吃,每次都像是饿死鬼一样,今儿个怎么居然没出来用膳?」

帮他磨墨的竹儿犹豫了一下,似乎考虑着该不该说。

「怎么?」

府里大部分的人都为二爷抱不平,私底下瞧不起这位新来的二夫人。以前二夫人从来不在意,但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二夫人总显得小心翼翼地,怕做错什么似的,她努力让山自己「隐形」,真的躲不过,便像个木头人一样呆站着,楚楚可怜的模样,跟以往的二夫人截然不同。

竹儿越想越觉得二夫人可怜,连丫鬟菊儿都常常趁机欺负二夫人,这些事又有谁知道呢?

「竹儿?」

竹儿停下磨墨的动作,非常谨慎地开口:「二爷,二夫人病了。」

「病了?」卓邦堰写字的手停了停,蹙起眉问:「她自己就是大夫,怎么会病了?」

「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病的道理?更何况二夫人为了二爷的病,还拿自己试针。」

「二夫人拿自己试针?」邦堰楞了一下。

「嗯……」竹儿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不安地扭动手指。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的……」想了半晌,竹儿终于鼓起勇气直言道:「二少爷,竹儿自知人微言轻,但是这件事竹儿一定要说的!虽然大家都讨厌二夫人,可是其实她人很好,为了二少爷的病,她这几天都拿自己试针,好几次看起来好像痛苦得快死了,竹儿实在看不过去。」

卓邦堰楞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上次您带那么多人回来嘲笑二夫人,她却一点也不生你的气,只是一心一意想把你的病治好,二爷……二夫人实在很疼你!」

竹儿说得义愤填膺,大概已经隐忍了很久。

他叹口气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爷……」

「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竹儿犹豫着,终于还是行个礼退下。

她为什么要拿自己试针?当然是因为他不准她再拿府里的人试针,而他自己又不肯让她看病所致。

但拿自己试针?她连他到底怎么病的、如何病的都不知道,要如何试针?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踱回他与无药的卧室。新婚之夜他离开这里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也从没想过要回来——想到那小丫头拿着针往自己身上乱刺,一股前所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也开始狂乱起来。

不会吧?她不会真的这么蠢吧?

卓邦堰的心像是被沉重的大石压着,无法克制地担忧了起来。

到了卧室门口,他二话不说用力推开房门。

「无药!」

君无药躺在床上,喘息着瞪大了眼睛,冷汗从她额上泊泊涌出,竟然汗湿了大半被单。

「你在做什么?!」卓邦堰冲到床前,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咆哮起来:「你怎么把自口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没做什么……」无药呻吟着咬牙说道:「只是……在……试药……」

「你吃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快说啊!你吃了什么?!」卓邦堰急得慌了手脚!一模无药的身体,竟然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断肠草……」

「断肠草?那是什么?」

无药说不出来,抓住他的手死命使劲,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心却像是正被人用刀子狠狠割开!

「来人!快来人!去请靳大夫过来!快!」他冲到门口咆哮,震撼了整个卓府。

无药呻吟着什么,轻轻地说着什么,他又冲回床沿,急躁地叠声连问:「你要什么?

怎么了?很痛吗?大夫马上来了!你忍一忍!」

无药却露出一朵虚弱的笑容,深情地注视着他说道:「我没事……我终于知道……

怎么治好你的病了……」说完,便昏倒在他的怀中,脸上还带着欣慰的笑意——

「该死的!你醒一醒!来人!快来人!人全都死光了吗?」卓邦堰疯狂地咆哮着。

二十年来,卓府的人从未听过这温文儒雅的二爷如此疯狂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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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邦堰没有多想,脚步直接转向大哥崩雷的武行馆,远远的已经听到崩雷忍痛的哼声。

「我看你还是认输好了……」无药无辜的声音响起:「看你这模样,我都不忍心再继续下去了……」

「谁说的!我不认输!」崩雷咬牙切齿说道。

「大哥加油!!别输别输!」九妹居然在一旁煽风点火。「二嫂已经技穷,你在忍耐一下就赢了!」

卓邦堰快步走进庭院,庭院里居然已经有不少家仆围观,个个笑意盎然。

「你们在闹什么?!」他没好气问道,眼光飘向一旁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的大哥身上——这辈子,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讨厌看到崩雷的那身肉!

「别吵啊二哥,大哥正在跟二嫂打赌呢!如果嫂子能让大哥叫痛,嫂子就算赢了!」九妹笑嘻嘻迎上来道:「刚刚二嫂真的把大哥的腿伤给治好了,二嫂真是华佗再世!」

卓邦堰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妹妹,原本她不是极为讨厌无药的吗?怎么现在像是跟她很亲近似的?

无药贪恋的眼光在他身上游移不去,卓邦堰的脸色却是难看到极点。

她的手非得在崩雷身上动来动去不可吗?

无药的脸色暗了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抚上崩雷的腰际。「要来了唷,要是受不了可得告诉我。」

「来吧!」崩雷咬着牙低咆:「受不了就不是汉子!」

「这跟汉子有什么关系?」无药喃喃自语似地念着,只见她小手轻轻一点,也不见什么施力,卓崩雷居然狂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

「疼啊!」

「哈哈哈哈!二夫人赢了!我就说她会赢!」

「去!你刚刚还说大爷一定会嬴!现在又不认帐了!」

「二夫人真是厉害,连大爷这种铁铮铮的汉子也挺不住——」

满庭院的人全笑了,只见无药强忍着笑意,帮着崩雷替他揉著穴道。

「我就说挺不住的。这是人身上最疼的地方,任谁都要忍不住,大伯的过人耐力已属罕见——」

「唉……」向来少有表情的卓崩雷居然露出无奈笑意。「还是你赢了,呵呵呵呵。」

卓邦堰脸色更暗!终于咆哮一声:「这是干什么?!都不用做事了?!」

家仆们吓了一跳,连忙一窝蜂退下。

「二哥啊,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大夥儿不过是凑凑热闹——」

「你也是!大家闺秀穿成这副模样!」居然连九妹也穿起了金色丝萝,露出两截白玉似的藕臂。「还不去换下来!」

卓九妹楞得说不出话来。

「你!」卓邦堰气得牙痒痒,指着君无药叫道:「跟我过来!」

「二哥——」

「九妹,」卓崩雷忍住笑,故作表定说道:「这是你二哥二嫂的家务事,你别管。」

卓邦堰狠狠瞪了他一眼,拖住无药的手火速离开了武行馆。

「二哥是吃了火药了?」九妹喃喃自语念道:「这下惨了,二嫂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你傻瓜。」卓崩雷被上了衣服,望着终于澄净的蓝天微笑道:「你二嫂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是这样?」九妹转向卓崩雷,不知怎么地居然红了脸,很快地又移开了视线,不大自在地嘟囔:「真是这样就好了……」

※ ※ ※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关上房门,卓邦堰冷冷问道。

「我没闹……」

「这样还不算闹?一天到晚跟靳宝笙满山乱跑,待在府里的时间比我还短!就算你待在府里,也是到处兴风作浪,闹个上下鸡犬不宁!你说,这样还不算闹?」

无药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这么严厉的话,她已经很小心不让自已惹他讨厌了,怎么这样还是不够吗?

她觉得难受极了,却只能委屈地瞪着卓邦堰,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我说错了?」

看着无药那双倔强又显着受伤痕迹的眼睛,卓邦堰觉得自己是个罪大恶极的混蛋。

可是他收不住口,他就是生气!而且他不愿意去深究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难堪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无药咬着牙,不让泪水落下,一直等到忍不住才哽咽着开口:「没事的话我出去了……」

「等等……」卓邦堰唤住她,良久之后说了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如果我让你替我看病,你是不是就不再去看别人的身子?」

君无药楞在当场,傻傻地看着夫君的脸。

卓邦堰懊恼地低咒」声:「看吧看吧!但如果你再去看别的男人的身子,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无药瞪大了眼睛!他真的躺在她面前,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你到底看不看?!」

一朵灿烂的笑容出现在无药脸上,她欢天喜地地冲到他面前问:「真的让我看?」

卓邦堰翻翻白眼,咬着牙闷道:「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么?」

「但我得脱了你的衣服看……」

卓邦堰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么不明智的决定——

在他反悔之前,无药的手已经开始解开他的衣衫。

无药的手跟一般女子也是不同的。她的手上长着老茧,那是因为长期摘草药的关系;她的手很有力,不是温香,不是软玉,但当她的手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刹那,他却感受到一股像是雷极似的震颤!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无药咬着唇,犹豫着该不该拿开自己的手——

他是讨厌她吗?为什么身子如此僵硬?但他的身体好温暖!她的手恋恋不舍,只想多待些时候。

「你都是这样碰别人的身体?」卓邦堰咬牙问道。

「不一样……」无药回答,但自己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当她碰别人的身体时,她没有虚软的感觉、没有留恋不舍的感觉,心跳不会加快,脸不会像是着火似的染得一片火红。

奇妙的网子悄悄将两人网在一起,失去了空间、失去了时间,也失去了世上所有的旁人。

「你不是要替我看病?」卓邦堰沙哑地问。

「嗯……」无药细声细气回答,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他起身,衣衫从肩上滑下,严寒的十二月天,竟丝毫不感到寒冷。

无药的手小心翼翼地碰着他的脸,像是不敢相信会有这么一天,轻轻地,怕碰坏了似的。

卓邦堰叹口气,看着眼前的君无药,她看着他的眼神,彷佛天底下就只剩他一个,那么专注、如此谨慎,又那麽的深情害羞。

他见过无数女子,却被无药的眼神打动——他叹口气,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安慰……毕竟他不是铁石心肠啊。

但对君无药来说,这却是天赐的、无与伦比的珍贵!

她扑进他怀里,身子紧紧贴着他,什么话也不敢说,怕自己惊醒了这美丽的梦境。

拥着她微微颤抖的躯体,卓邦堰的心终于开始动摇,一点点、一滴滴,在无药无言的拥抱中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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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跟踪他。卓邦堰叹口气,在回廊上慢慢回头,果然看到一抹金色暗影刷地消失。

现在每天早上书房里都会多杯药茶,窗外多了个探头探脑的影子;君无药什么话都不用说,她只是一直隐藏在他身边,偷偷摸摸的像个小贼。

他很想叫自己完全忽视君无药的存在,但却发现那实在太难了。

无药总是偷偷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怕触怒了他,等他一转身,她那暗金色的身影便会火速消失在他视线之中。

好几次她想跟他说话,但只要一看到他停住脚步,她又会立刻消失,像是怕挨骂,却又舍不得不看他。

卓邦堰也想跟她说话,只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厌恶看到那抹金色的影子,却又只能无奈地接受。

「君无药,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他叹口气,在长廊上停住。转角处的身影闷闷地晃了出来,无药低着头呐呐回答:「我正好要去花圃……」

「你刚刚也正好要去书房?」无药耙耙头发嘟叹道:「我说是你也不信……」卓邦堰忍耐地挥挥手,像挥去一只讨人厌的苍蝇。

「我得去钱庄,你别再跟着我了。」

无药点点头,却不离开,只是欲言又止地站得远远的。他走了两步路,无可奈何地又回了头。

「还有事?」

「呃……你晚上……会不会回房睡?」她低低地问着。

「不会。」

无药叹口气,头垂得更低了。

这是她第几次问这个问题?又是他第几次如此斩钉截铁回答?

他很有点罪恶感,毕竟无药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就算他不喜欢她,也没必要让她这么难过——咦?他怎么、心软了?

卓邦堰开口想说什么,但一看到无药那双赤着的双脚,话又收回来了猴子就是猴子,再怎么可爱还是一只猴子!

于是他迈开步伐离开了那里,不让自己有丝毫心软的机会。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府里的人开始慢慢习惯这位怪异的夫人,对她不伦不类的装扮也开始习以为常了。

她总爱穿着金丝萝,以」种近乎天然的方式随意将出口己里起;她爱打赤脚,很多方面君无药彻底像个胡人,而不是大唐盛世的贵妇。

她笑声很大,食量很大,说话的方式很直接,爱看人身子的习性很怪异,但渐渐的,他们发现她不像外表那么粗鲁不文,她只是以一种其他人还无法接受的方式来表达她自己。

只要想到这一点,君无药立刻变得天真可爱起来,甚至连最为挑剔的九妹也开始慢慢能接受她——谁能抗拒一个终日都夸赞你是天下第一美女的人呢?

一直走到卓府门口,卓邦堰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近来他的习惯越来越不好了,总是会刻意放慢脚步,想看看后面是否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看到的时候会忍不住翻翻白眼,露出一朵又像是厌恶又像是开心的微笑;有时候君无药难得的没黏在他身边,他却又忍不住感到一丝丝怅然若失——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去墨楼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留在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渐渐的,他发现温学玉的身影越来越不能吸引他,而她却又越发的想要接近他。

这次那抹暗金色没有跟上来,只不过他远远地还可以看到无药站在长廊底下的身影。

那抹影子在偌大的卓府当中显得特别孤单,又特别落寞……

※ ※ ※

一大清早,他便被外面传来的声音给吵醒了,模模糊糊地听到似乎是崩雷的声音——

崩雷练武成痴,向来以硬汉自居,怎么可能发生这种杀猪似的声音?

「菊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菊儿一脸的不以为然,厌恶地回答:「二爷,是二夫人正在替大爷治伤,他们还打了赌。」

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眯起眼睛问:「夫人正替我大哥治伤?」

「是啊,大爷昨儿个旧伤又复发了,走起路来不大方便,二夫人便说早晨替他治伤,他们还打赌,看大爷能忍住她几针而不惨叫。」

卓邦堰整张脸都拉下来了!

这个野丫头!近来不但跟靳宝笙那庸医走得近,怎么现在连大哥也落入她的掌握中?

「快替我更衣!」

「知道了二爷。」

菊儿一边替他更衣,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二爷啊,您可得好好说说二夫人,这成什么体统?已婚的妇道人家天天往外跑,弄得满城风雨不说,还对自己的大伯上下其手……府里的工人们也常常被她侵犯,这样下去,咱们卓府的名声何在?」

卓邦堰脸色一冷!

菊儿偷偷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叹口气继续下去:「前几天菊儿去庙里祈福的时候还遇到学玉姑娘,唉……学玉姑娘还是好关心二爷,不断追问跟二爷有关的事情。二爷,菊儿真是替您感到不平!二夫人太不识好歹了,如果当初二爷娶的是学玉姑娘——」

「你遇到温学玉?」

菊儿点点头,丝毫没察觉他脸上的冷冽。「是啊,温姑娘问了好多二爷的事,看得出来她真是很关心您——」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菊儿耸耸肩。

「也没什么,只不过说了些府里的琐事——」

「你下去!」卓邦堰将衣服一把抢过来,冷冷地说道:「叫竹儿来替我更衣!以后用不着你服侍我了,」

菊儿大惊失色,连忙噗通跪下!「二爷!菊儿知错了!菊儿以后不敢再惹您生气了!」

「现在知错晚了,我不想养个内奸在身边!」

他冷冷看着这小女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是因为菊儿的话里有几分真实?还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听到任何人数落君无药的不是?

学玉看来虽然温柔婉约,但那天她离去时的眼光太可怕,连他这商场老手都不由得心惊!到现在她还不肯放弃,而这丫头却傻傻地将府内的事一五一十说与旁人听!

「二爷!求您别赶我走!」菊儿忍不住哭了起来。「往后菊儿再也不敢多言了!」

「我不想再听到你数落自己的主子!下去!到哪里去都好,别在我跟前做事了。」

卓邦堰草草披上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其实他知道是自已迁怒,菊儿一直以为这是他想听的,一直以为他希望能听到更多不利于君无药的蜚短流长——菊儿只是不知道他变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情糟糕透了。君无药呀君无药!什么时候她才会消失在他生命之中?什么时候他才能得回自己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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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光是看君无药与温学玉吃饭的方式,已经够教人大开眼界。

这个时代崇尚娇柔丰腴的女子,认为女人就该略显富泰才够风韵,所以女子用膳速度都相当缓慢,而时间也相对的拉长,好让自己吃得更多,体态更丰美。

温学玉乃是个中高手。她不但姿态优美,端庄高雅,连用餐也显得如此柔美可人,让人恨不得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为止。

反过来看看君无药,她狼吞虎咽不说,还对每道菜加以解说评论,丝毫没有贵气,更谈不上什么风姿、什么优雅。

一顿饭下来,卓邦堰连连离席三次;一半是因为他受到太大的打击,老毛病一犯再犯!另一半则是君无药的吃相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最后一次他离开,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永远离开长安城,免得自己一生都要受到讥讽嘲笑。

当他从茅房出来,君无药正等在外面,关心又拘谨,小心翼翼地问:「相公,我今天找到一些药,也许可以治好你的病,你能不能——」

「不能!」

君无药撇撇唇,无奈地踢着脚底下的小石头;其实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但她就是倔强得不肯让自己在人前示弱。

看着她的模样,无论自已有多么讨厌她,卓邦堰都还是要忍不住叹气。

她只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没有经过良好的教养,他到底要要求她什么?将温学玉的水准套用在君无药身上,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进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无药点点头,偷偷地望他一眼,还带着点泥土的小手轻轻伸向前想拉他。

卓邦堰僵硬地躲了开,只略略让开身子。

「夫人请。」

无药叹口气,无奈地回到了厅堂。

「卓兄伉俪情深,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连出个恭都有嫂夫人服侍。」文人们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们。

卓邦堰脸色一变!

温学玉却淡淡微笑。

「听说卓夫人家学渊源,乃是神医国手的后人,当年治好了卓公子的不治之症,也给卓公子留下终身纪念,此等医术果然人间少有。」

君无药从小乏人照料,冷言冷语听得无数,怎么会听不出温学玉正在嘲笑她?于是她笑了笑回答:「无药小时候医术不精,没将夫君的病治好,是无药无能;不过世上有许多病原本就是治不好的,例如女人的嫉妒。」

温学玉好整以暇,举起酒杯浅尝。

「嗯……淫荡也是治不好的,这是某些人无可救药的天性。靳大夫,您说是吗?」

靳宝笙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他连连咳嗽,以显示自日己的不自在。

「卓夫人才刚嫁进卓府就与靳大夫如此熟稔,能一同出游、一同饮食……卓兄好度量。」文人们掩着嘴直笑,暧昧的眼光在他们三人身上转来转去。

卓邦堰咬着牙,对眼前这些人的厌恶突然升到了极点!这都是他过去的同窗好友,却在这时候给他来个落井下石!他们越是贬低无药,越是抬高自己在温学玉面前的身价,此番种种不过是为了赢得温学玉的美人心而已。

「你们胡说什么?!」无药按捺不住,跳起来骂道:「我跟靳大夫只是路上遇到,并没有苟且之事!」

「又是谁说什么苟且之事了?」温学玉依旧一抹温婉可人的微笑。「咱们不过是在说卓公子信任自己的妻子罢了,你又何必急着昭告天下,说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你——什么银两不银两!我听不懂!」无药呼地起身。「我只知道我喜欢邦堰,想替他治病而已!不像你们,饱食终日却只会论人是非!一群废物!」

卓邦堰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温学玉脸色难看到极点,但不用她开口,其他人已经纷纷发难:「卓夫人,你说谁是废物?」

「说你们啊!」君无药哼地一声转身入内,同时气呼呼地嚷道:「哼!跟你们这群废物说话,不如去跟我的草药说话!」

看着无药娇小的暗金色背影,卓邦堰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起码君无药天真坦白得可爱。他没见过比她更毫不矫饰的女子。

文人们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温学玉温软的手更是紧握住酒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无知村妇,何遑多言!」

靳宝笙忍着笑意起身道:「卓兄,多谢招待,我这无知村夫也该走了,今日得闻嫂夫人几句话,胜读千百医书……」他停了停,眼中笑意盎然。「饱食终日而论人是非……此症……无可救药……」

卓邦堰咬住牙,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某种奇异的快感!

无药说的不正是他心里想的?只不过他不能说,而无药却大刺剌地说了出来。他真想狂笑,于是回了靳宝笙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送。」

「就此谢过。」靳宝笙快意地走了出去,边走还边叨念着:「饱食终日而论人是非……哈哈哈哈!废物!果真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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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楼。

墨楼是城中所有文人雅士最常聚集讨论诗文的地方,几乎长安城中略有学名的文人都在此间出没;卓邦堰自然也不例外。就在他新婚后的第六天,他一如往常来到墨楼,独坐喝着闷酒。

他已经连续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原因无它,他在等人——

温学玉也是墨楼常容,他们在这里相识相知,也在这里许下婚盟。

说他到底有多喜欢温学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温学玉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他很愿意娶曾与他有过轰烈恋情的苏糖儿,但糖儿是个妓女,每每想到这里,他对糖儿的心意便要冷却;他就是这样的人,冷静而自制。对卓邦堰来说,没有比维持冷静更重要的事。

学玉能让卓家更加兴旺安定,也是放眼长安城中唯一能与他匹配的女子(如果略过糖儿不谈);如果不是君无药的出现,他现在已经与学玉过着幸福快意的日子。

天意啊!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初他又为什么不肯娶糖儿呢?!

「邦堰兄!唉啊!邦堰兄,你现在可真是大大有名了!」几名甲乙丙丁文人笑嘻嘻地摇着羽扇朝他走来。「恭喜啊恭喜!新婚燕尔,怎么没带嫂夫人出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卓邦堰暗暗叹口气。这早在他的料想之中,只不过他还是很希望能先见到学玉一面,跟她好好解释之后再来面对。

「一个人喝酒啊?来来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昨儿个让你请了顿喜筵,这次换咱们哥儿俩请你喝上几盅如何?」

这些人脸上有着看好戏的笑容——学玉没有嫁给他,现在又是人人有机会了。谁不想娶温学玉呢?美丽温柔、娴熟大方,更重要的是家世良好,谁娶到她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甲乙丙丁全坐下了,脸上带着好奇、暧昧的笑容。「嫂夫人……咳……你知道,嫂夫人是否当其精于闺中之术?」

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们叹口气。

「卓兄真是好福气,娶了那么个精通医理又善于房术的妻子……」

「够了吧?!」卓邦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各位当真非要如此嘲笑我吗?」

「这哪里是嘲笑,这是真心真意的祝贺啊。」

「咦?真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温姑娘果然有过人气度。她来了。」

卓邦堰连忙转头,果然看到温学玉一身雪白,风姿柔雅而来。「学玉」

「嗳,卓兄,您使君有妇啦,轮也该轮到我们这几个吧?」

卓邦堰根本不理会他们,迳白日走到温学玉面前,两人四目交接,黯然销魂的情意闪过温学玉眼中。

「卓公子,」她吐气如兰,一抹淡淡苦笑略过美颜,只见她轻轻行个礼,落落大方说道:「恭喜卓公子新婚,祝贺卓公子与卓夫人百年好合,伉俪情深。」

「好啊、好啊!温姑娘真是气度过人,好雅量!」墨楼中的人纷纷鼓起掌来。

邦堰一脸苦涩,默默地看着温学玉,他听不到众人的掌声,只瞧见温学玉眼中的失望与遗憾。

「你这又是何苦?」他轻轻说道:「你明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不晚不晚!这时辰刚好!」几名文人笑嘻嘻道:「选日不如按日,今朝趁着大夥儿都在,不如咱们上卓兄家里去拜见一下嫂夫人如何?」

「这——」

温学玉眼中带着某种奇异的光芒,她想见见那个夺去她夫君的女子!

那天场面太混乱了,她根本没机会好好看看君无药,现在她想仔细看看她,看看什么样的女子竟会厚颜如此。

她当然也听过谣传;这城里各种消息流传极快极广,君无药老早已经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当红人物了。

「能见到卓公子的新婚夫人是学玉的荣幸……卓公子,你该不会不肯吧?」

※ ※ ※

「菊儿、竹儿,快出来!二夫人呢?」

菊、竹二婢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夫人出去了。」

「出去?!」卓邦堰气喘吁吁地问:「去哪里?怎么会让她出去了?」

她们可答不出来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讨厌这位与公子不相配的新夫人,连服侍她都勉强得很,谁还会去管她的去向?

这位来路不明的新夫人行踪鬼祟得很,经常一大早便偷溜出去,直到下午才满身脏污回来,更别提她看人的那种怪异眼光了!那种像是可以穿透身上衣服似的眼神,让人不敢在她面前站得太久;外面谣言飞得满城皆是,都说卓府的二夫人是个好色女子。虽然这个时代民风开放,但如二夫人这种行径,还是无人能够接受。

「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说话?快去把她找回来!」

「可是……奴婢们真的不知道二夫人去了什么地方……」

「咦?卓兄,您的轿子跑得可真快啊!」厅堂外传来文人们揶揄的笑声。「莫非真的与嫂夫人片刻不能分离?」

卓邦堰脸色一变,脸色转为铁青!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竹、菊二婢道:「不管二夫人去了什么地方,你们都快去给我找回来!还有,把她打扮一下,别丢卓家的脸!」

「是,奴婢们这就去找——」

「找什么?难道新夫人才刚刚新婚就跑了?」

「当然不是。禀告公子们,我们家二夫人并不知道几位要来造访,所以一大早就上庙里祈福去了,眼下还没回来。」菊儿伶牙俐齿地答道:「奴婢这就去请她回来。」

卓邦堰叹口气,感激地看了菊儿一眼;他的精神一放松,毛病就出来了,腹部顿时疼得他额际冒出冷汗。

「二爷,您又不舒服了?」竹儿连忙上前扶住他道:「竹儿扶您进去吃药……」

文人们相视而笑,吃药?呵呵呵呵!谁不知道卓邦堰有个怪病,只要一紧张便想出恭。

「咳……卓兄,您去吧!咱们在这里候着,慢慢来,不打紧的。」他们窃笑着,却又帮做大方说道。

卓邦堰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君无药眼下就站在他跟前,他可能会冲上去一把掐死那死丫头!都是她!害得他这几年过着生不如死、受尽冷嘲热讽的日子!

但他此刻不能说,只能在竹儿的搀扶下离开;他疼得脸色发白,心里却还不断祈祷着君无药从此消失。如果真能蒙上天垂怜,那么她能不回来就不要回来吧……

※ ※ ※

「卓夫人!卓夫人!」

后头传来气喘连连的呼喊,沉浸于思绪中的无药茫然停住。

「谁?」

后头追得满头大汗的青衣书生苦笑着朝她打个揖。

「卓夫人好快的脚程,在下追了您一下午了!」

「追我做什么?」无药打量眼前的男子,鼻间闻到一股药香,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靳大夫。」

「难得卓夫人还记得我。」靳宝笙苦笑。那天君无药如果不是利用了他,也无法进入卓府,后来的事情又会怎么发展?冥冥之中啊,一切果然都是天意。

「我不记得你,但我认得出你身上的药香。」无药微笑回答:「茯苓川芎白药。」

「卓夫人这闻香辨药的功夫只怕真是天下第一,靳某佩服!」

「好说,这不过是寻常药物罢了,靳大夫太客气了。」

靳宝笙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好似变了个人。几天前她像是山间奔窜的野鹿,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与寻常人家女子有着极大的不同,但此时此刻她看来却憔悴了,一抹深深的忧愁写在她脸上。

靳宝笙与她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卓夫人,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野间出没?这里离城里还有很远的距离啊,你一个妇道人家很危险的。」

「是吗?我只是出来采药,没注意到这许多。」

「在下也是出来采药的,这几天常见到卓夫人一人独行,原本不敢打扰,但今日天色已晚,在下担心……」

无药抬起脸淡淡一笑。

「多谢靳大夫关心,无药这就要回去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靳某送你一程吧,在下正有许多医理上的学问想向卓夫人请教。」

「请教就不敢当了,无药没从家父身上学到什么。」

「卓夫人客气——」

「别叫我卓夫人,叫我无药吧。」

靳宝笙唔了一声,脑海中连串想起城里的查短流长……真的很难相信眼前的女子会是他们口中的淫荡女子,喜爱偷看男人身子的荡妇——

「这是「鹿角樱」,我找好久了,原以为这里不会有这东西!」无药惊喜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采下几株草药。

「卓夫人好眼力,鹿角樱在这里的确相当少见……卓夫人,你要鹿角樱做什么?这是剧痛之药,用量不慎,会致人于死。」

「我知道,我想用来作为药引。」

「药引?」靳宝笙大为吃惊。「用鹿角樱作为药引?」他脸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苦笑。「君家医学真是与众不同,靳某大开眼界!」

「我说过,我没从家父身上学到什么……」无药叹口气,无奈而失落。「如果我真从家父身上学到医术,也不至于将夫君的身子弄坏……」

「此话怎讲?」

「家父早年失去了家母之后就不再行医了,他说过君家从此无医无药,所以才将我取名为「无药」;他从来不教我医术,也不许我学习医术,无药所学全是从失传的医经而来。」

靳宝笙更是吃惊了,光是自修就能学习到如此医术?

「小时候我常跑到镇上的药铺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躲进去,夜深人静之时再出来将药物与经书一一比对;当然也经常偷些药品回去自行尝试,再以渡穴之术配合药物。」

无药笑了起来,像在说一件与自身安危全无相关的小事,脸上还有着缅怀似的痕迹,回忆着自己充满了冒险的孩童岁月。「戚妈常说我之所以长不大,就是因为我太常偷偷乱吃药、乱给自己下针,所幸几年下来终于也尝出了一点心得。」

靳宝笙说不出话来。

他们靳家历代行医,从祖上就一直钻研医学至今,但也从来没出过任何一个人以身试药!

「我的法子很笨对吧?」无药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靳大夫家学渊源,恐怕瞧不起无药这种神农氏的学医方法。」

「不不不……」靳宝笙苦笑着摇手。「靳某不敢做此想!相反的,在下极为佩服卓夫人的毅力,学医学得如此辛苦,卓夫人亦可谓天下第一人。」

「这种天下第一人不做也罢……」

言谈间,卓府已经到了,靳宝笙想告辞,但又觉得君无药那落落寡欢的表情让人于心不忍。

「卓夫人,不如在下陪你进去?」

无药有点诧异地笑了起来。

「好啊,靳大夫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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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早晨的时间,卓府上下已经被闹得鸡犬不宁。

君无药先是闯了大伯卓崩雷的「武行馆」,流着口水不断要求卓崩雷再表演「一」

套拳术,而且不断称赞卓崩雷那一身精壮的肌肉孔武有力,令得向来冷漠的卓崩雷都不由得眼红了脸,最后忍不住咆哮着轰她出去。

之后她闯进了「玲珑院」,里面住着卓家老七,素有「字字玲珑」才女之称的卓沛儿。

沛儿正摇头晃脑吟诗作对,无药一闯进来便说她气血过虚,需要好好调理,当然免不了要好好「看诊」一番。

尽管沛儿向来以词锋犀利心思玲珑巧妙着称,但也抵挡不了这位新嫂子旋风似的攻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但全身上下都给君无药看过,甚至还被画了张极为妩媚动人的图像。

最后君无药冲进了卓家小公主九妹的屋子里——

「你不要过来!」九妹尖叫道。「我不给你看!什么都不给你看!」

「但我是嫂子,我只是来向你请安。」君无药无辜地说道。

「你骗人!刚刚下人们都告诉我了!你去偷看大哥跟我七姊!你你你……你这色狼!」

「我是女的。」君无药提醒。

「那就是「女色狼」」九妹补充。

「「狼」通常指的是男的。」无药更正。

「不管!你出去!」九妹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受到侵犯。

「我真不明白你们。」无药叹口气,慢条斯理地坐下来道:「女子的身体是世间最美的,男子的胴体也不例外;只是看看又有何妨?又不会少一块肉。」

虽然这个时代民风开放,坦胸无袖的服饰常见于妇女身上,但这种言语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依然十分惊世骇俗。

卓毓儿向来自认自己走在时代之前,对古代封闭文风感到不屑,不过听到这些话,她还是掉了下巴!

「你看你,身子多么好看!」君无药叹息似的微笑,眼光一寸寸从卓九妹的头顶直到脚趾全没放过。「任何人见了都要忍不住赞美,你真是天生尤物。」

卓九妹的嘴合不上,震惊得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孔夫子不也说过食「色」性也?」她还特别强调「色」这个字。「所以看到好吃的当然就要吃、好看的当然更要看啊!你有美色,本来就该找个懂得欣赏的人。」

「啊?」卓九妹完全反应不过来。

「所以,你能不能脱下衣裳,让我好好瞧瞧你?顺便帮你留下一幅美丽倩影?」君无药眨眨那双无辜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卓九妹的头发哗地冲上了屋顶——

「滚!」

第五章

「二哥!」

刚刚回到府内的卓邦堰回头,正好看到九妹卓毓儿气呼呼地朝他走来。

「九妹,什么事让你大发雷霆?」

卓毓儿是卓家九位兄弟姊妹当中最年幼的,也是最美最得宠的;任何人看到卓毓儿都要忍不住赞叹上苍造物之不公,她美得有如精巧琉璃,天下无双,彷佛一碰就碎,动人心弦。

「你为什么没娶学玉姐姐?反而娶了那么个……那么个变态丑八怪?」

一提到这件事,卓邦堰整张脸顿时堵了下来!

一整天下来,他已经见过无数人、苦笑过无数次!

自古文人相轻,他那些同窗好友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纷纷恭贺他娶到一个「精通闺房之术」的好妻子,据说新娘子不但外貌奇丑无比,而且还贪杯好色,独爱男人身体;据说这位新娘子曾假行医之名,非礼了城外的张员外,至今张员外仍气愤不已——

卓毓儿气呼呼地嘟起樱唇。「我看过新嫂子了,简直比咱们家的丫鬟还不如!难怪梅兰竹菊她们为你不服,她哪里配得上你了?还有,她……她……真是……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九妹,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堂内雄厚浑圆的声音传出,是卓家长子卓崩雷。「看人岂能只看外表?再怎么说无药也是你嫂子,你怎能如此无礼?」

「大哥啊!那女子真的长得很丑嘛!你早上不是也气得很?」卓毓儿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嘟囔。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威严的长兄。

想到早上的事情,卓崩雷严肃的睑不由得僵硬地扭曲起来,看起来很像一朵笑容,但更像一种无法言语的咬牙。

「我先进去了。」卓邦堰表情生硬地说道,他实在不想知道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弟,」卓崩雷叹口气说道:「你也该去见见新婚妻子,新婚之夜都睡在书房,这成何体统?」

「除非我死,」卓邦堰冷道:「否则休想我承认她是我的妻子!」

「就是嘛!她哪里配得上二哥?而且二哥的病根本没有好啊。如果不是她乱医乱治,二哥怎么会拿不到状元,反而只得到探花?」

「九妹!」

卓毓儿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好!我不说,但你不能叫全府的人都不说!」

「如果不是弟妹,邦堰老早死了,还能当探花郎吗?」

「那是她说的!连那种十几岁的小丫头都能治的病,未必其他大夫治不了,只不过当年爹误信旁人胡言」

卓邦堰咬牙道:「这件事我自有主意,你们都别管了。」

「二哥二哥!你想怎么做?」卓毓儿开心地问。

「当然是休了她!」卓邦堰冷硬地丢下这么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一直躲在厅堂外的无药默默地听着,原本热切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想休了她。

他们才刚刚成亲,他便想休了她,她真的是如此可憎可恶吗?

「二夫人,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厅堂里的卓崩雷楞了一下,转身正好看到无药那张落寞的脸。

「弟妹,邦堰他……」

「没关系,我都听到了。」无药惨笑,但她立即想到更重要的事,只得强忍着伤心问道!「刚刚夫君他……他说他的病没有治好,是怎么回事?」

※ ※ ※

「二夫人……这不大好吧?小的……小的不敢逾矩!」

「不要紧,你尽管脱吧,府里你跟二爷的身形最像,我只不过想看看。」

「唉唉唉!这……这……」

「快脱,这是命令!」

卓邦堰才走到后园就听到这么一段对话,果然丫鬟们说的没错!!

他怒火冲天,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这对奸夫淫妇扭送官府!他冷冷地对身旁丫责菊儿说道:「去请大少爷过来。」

菊儿几乎是飞着冲出去的,她脸上甚至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二夫人,这不行!这不行的!」

「没什么不行。你放心吧,这我内行得很……别动来动去的啊!」

「我说二夫人,您怎么不找二少爷啊!小的实在是……实在是力不从心……」

「别瞎说,这种事哪有什么力不从心,你别动,我来就好。」

卓邦堰已经气得绿了脸,但私心里却也感到一丝丝快意他有理由休掉她了!新婚第一天便与府内长工发生这种丑事,任何人都没理由阻止他。

「二弟?」

「嘘。」卓邦堰示意崩雷过来。「你自已听吧,可别说我诬蔑她。」

「你别动唷!这里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嗯……很舒服……很舒服啊!」

「这就对了……再一下子……」

卓崩雷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他是习武之人,哪里忍受得了这种愤怒,登时一个飞腿将柴房的门踢得狂飞。

门内的长工跟无药都吓了一大跳!

「你们在做什么?!」崩雷狂吼一声。

吼完他就愣住了!长工上半身的确一丝不挂,但却扎满了针——无药手里拿着金针,另一只手拿着张男人的图像——

「我只是在研究相公的病情……」无药眨眨眼,无辜地说道。

邦堰的脸黑掉了!他咬着牙怒声问道:「犯的着偷偷摸摸?犯得著脱衣服吗?」

「……不脱衣服怎么下针?」

「这……这不成理由!」

无药放下手中的金针,叹口气道:「既然相公不喜欢我拿外人试验,那么相公何不亲自让我试针?」

「你——」卓邦堰气得险些吐血。「等我死了再说!」说着,他怒气冲天地拂袖而去。

站在门口的卓崩雷忍不住爆出大笑,笑得眼泪几乎落下。看来二弟与无药的第二场战争,二弟依旧是输了。

无药耸耸肩,又转向长工问道:「刚刚那一针,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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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原谅!

她疯狂地将屋子里所有摆设全扫到地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天啊!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她喜洋洋地坐着大红花轿出嫁,竟然得偷偷摸摸从后门离开!

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被卓家退了回来,将来她还有何面目见人?!

太可恨了!

「我不甘心!」温学玉疯狂尖叫咆哮。

「小姐!小姐!您别生气了!小姐啊!」

「滚,」

门外的丫鬟们吓得全身簌簌发抖,小姐平时脾气已经很吓人,今儿个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们可全都吓坏了,真不知道又是哪个倒楣鬼要成为出气筒了——

「全给我滚!」

「小姐——老爷!老爷来了!」

温尚书阴沉沉地挥手让丫鬟们离开,也不敲门,迳自进了女儿的屋子,只见满屋子凌乱,放眼望去竟没有半样东西是完整的。

「滚!我叫你们滚!没听见吗?!」温学玉披头散发,状似恶鬼,厉声咆哮着。

「女儿啊,」温尚书叹口气。「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虽然没了卓邦堰,但京城里还多得是当家公子,你喜欢嫁谁便嫁给谁——」

「不!我只要卓邦堰!」

「唉……说的也是,卓家富可敌国,咱们亏空的那些银两,对卓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住口!你这糟老头,」温学玉愤怒地对着父亲咆哮。「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想那些被亏空的银两!!这是我的终身幸福,」

温尚书瑟缩了一下。

「我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温学玉恼怒地瞪着父亲,咬牙切齿说道:「卓邦堰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走,总有一天我要抢回来!听到没有?!我要抢回来!」

温尚书点点头,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是是是,都听你的,乖女儿,爹什么都听你的,这样成了吧?」

温学玉没说话,愤恨的眼光定在京城的另一个方向——那间豪华无比的大宅子——那才是她真正的家!她才该是卓府真正的女主人!

※ ※ ※

好想见他。

眼睛一睁开,脑子里想的都是邦堰的模样。想到他,她会忍不住微笑,心跳好快啊!

脸不由得红了,手心微微出汗,就好像他已经站在她面前似的。

昨天晚上他睡在哪里?看他生气的模样,她真有点担心。该不会真的从此不理她了吧?

无药叹口气,起身傻呼呼地想着。

他们是夫妻啊。人家不是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今天晚上他该会回来吧?她只不过想看看他的身子,他居然生那么大的气……只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唉!

屋子里的摆设雅致优美,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几篇尚未完成的文章;他的字就像他的人,俊逸飞扬。鼻间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就像邦堰身上的气息。

她真的嫁给他了。

无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梦中,五年来的朝思暮想终于成真。

她的心跳好像老是会漏跳般,呼吸也会忍不住加速,她好快乐啊!

「二夫人,您起身了吗?奴婢奉命来为二夫人梳洗。」

无药优优地应了声:「我醒了啊,为什么要你替我梳洗?我自己可以梳洗。」

两名婢女推开门进来,一个手上捧着水盆,另一个手上则塔着衣服;她们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

「这是咱们家的规矩,太太跟小姐们早晨都是由效婢梳洗的,二夫人不晓得吗?」

她们说着,已经靠近她,略嫌粗鲁地替她更衣洗脸。

无药蹙着眉忍着疼嘟嚷:「这是什么烂规矩?又不是没有手没有脚——唉啊!好疼啊!」

「二夫人请忍耐些,二夫人的头发需要好好打理。」婢女忍着气说道。

这乡下野丫头可让卓家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气坏了!卓二公子是多么清雅高绝的人物,却娶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野丫头!

看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吧,不伦不类,说是长裙又太短了,十分不合时尚地露出了大腿;说是胡服吧,偏偏又是已经退了流行的金丝萝所制成,这模样哪里像个贵妇人?

想到这里,竹、菊二婢的火气更大,更是使劲梳理那一头乱发。

「好疼啊!」无药痛得掉下泪来。「别扯我头发!我自己梳理!」

「不行,奴婢若是没好好服侍二夫人,二公子可要怪罪奴婢的。」

「是邦堰要你们来的吗?」无药的小脸蛋亮了起来,突然不觉得疼了。「他在哪里?

我想见他。」

「二公子一大早就上钱庄去处理公务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啊……」无药失望极了,垂下眼睛,无言地叹了口气。

菊儿从铜镜里看到无药的表情,她微一蹙眉道:「二夫人今儿个该去向夫人及小姐们请安,待奴婢为二夫人梳理好之后就去。」

无药叹口气点点头。

「我知道……得见多少人呢?」

「连各房太太及小姐,大约十来个人。」

无药张大了口,楞得说不出话来。「十来个?!」

「明儿个还得进城里去拜见卓家各位长老,咱们卓家家规很严的,新媳妇头一个月都在各地拜见长辈。」

「一整个月?」

菊儿冷冷一笑,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从无药头上扯下不少头发来。「这是当然,二夫人不知道您自己所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家族吗?」

无药疼得跳起来,一把抢过菊儿手上的发梳气道:「我自个儿来!粗鲁死了!」

菊儿吓了一大跳!她从小待在卓府,虽然是个丫鬟,但却也备受礼遇,从来没人用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她还来不及反应,君无药已经将头发草草挽起、穿着她的破衣服冲了出去。

「你说要去见谁?现在就去吧!」

竹、菊二女全傻在当场了!没见过这样的夫人!真的!卓府上下百多口,从没有君无药这类型的——猴子!

她真的是一只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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