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

人人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完美主义者。她年过三十,有着艳丽动人的姿色、过人的学历与超高的智慧,任何人见了她都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有「完美女人」的可能。

她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处理事情的手段已臻完美。如此的八面玲珑深得人心,无怪乎当年「京城百货」濒临倒闭边缘,还花了天价将她从美国请了回来担任掌柜。

三十岁的女子其实不能算老,只不过也绝对不年轻了;尽管上天待她多么竟厚,岁月还不曾在她秀丽的脸庞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杜滟儿那双翦水双瞳中写着经历过风霜、见识过风雨,带着对人世晶莹剔透的沉静,那眸子里几乎不起风浪。

「你在挑剔什么啊?」

年轻且刚刚才转行为她的助手的美丽模特儿旖霈把玩着手里的九十九朵白玫瑰叹口气道:「人家是国内名列榜首的黄金单身汉耶。」

她挑挑眉,手里翻着从义大利带回来的几本厂商目录。

「我跟你说真的,你再错过,不可能有更好的啦,」

「如果你本来就不把珍珠当成珍珠,那么又哪里来错过跟遗憾?」

旖霈瞪了她一眼。

「你就是这样!真不知道你要选上什么样的人才高兴。你不要?真的不要?不要的话我接收了唷!」

「请便。」一朵温柔的笑容灿然浮起。「祝你跟你的黄金珍珠过得愉快。」

「去!我说的是玫瑰啊,白痴!你以为我说什么?」

「我没以为什么。」杜滟儿笑嘻嘻答道:「至于到底是玫瑰还是珍珠,反正都是任君挑选的。」

「杜小姐,广告公司找的模特儿们来了。」

「嗯,请他们到会议室等我一下,我马上到。」

旖霈探出头往外看了看,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哗!一堆猛男耶!赚翻了!!随便一个都能带出场!」

杜滟儿笑了笑。

「你的黄金珍珠怎么办?」

旖霈笑嘻嘻地:「黄金珍珠是用来储备下半生的财力,年轻的时候啊,当然要大玩特玩。」

「你啊,小心夜路走多会遇到鬼唷。」

「去!别诅咒我。」旖需替她开了门,腻在她身边道:「亲爱的,让我也一起看看。」

她跟旖霈之间有种很特别的感觉,第一次见面,她们几乎立刻结为莫逆,像是姊妹般的情感很快蔓延,到后来旖霈甚至听从她的建议,放弃了如日中天的模特儿生涯,待在她身边学做生意。

「去去去,你这狼女。」杜滟儿笑着说道:「去吧去吧,别吃了我的模特儿,我还要用。」

不等她话说完,旖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踩着高跟鞋还能跑这么快,真是世界一大奇景。

杜滟儿叹口气,淡淡一笑,在办公室略微整理一下自口己的仪容;看着落地窗前身旁空虚的自己,她忍不住要幻想站在旁边的该会是谁……

将脑海里所有认识的男人想一遍,将他们的身影放在身边摆一摆……唉,总是不对!

怎么总是不对呢?

身旁空虚的位置,到底该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摇摇头,提醒自己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她的脸有点微红——早该过了思春期了,不是有人说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漫步走向会议室,脸上的温度还没有下降,仍有些心神不宁——

「天哪!好帅啊!」

旖霈兴奋的声音远远传来,怎么像是疯了?

「要我脱当然可以,不过你也得脱一件……」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逶过玻璃门传进她耳中,杜滟儿只觉得彷佛有某种奇异的电流穿过——

「脱就脱!」

她楞楞地站在透明玻璃门前,眼前春光旖旎的奇异景象让她动弹不得——

旖霈被一个男人压在玻璃门上背对着她,那男人好高大,看起来天生该是骑着野马在原野上呼啸的牛仔。

男人有一头漆黑卷发,匀称漂亮的身材正大胆地裸露着健美的肌肉、无可挑剔的线条这种男人,光是脱掉上衣,已经要办他个妨害风化!

「好漂亮的剌青……」旖霈着迷地盯着男人手臂上的暗红色纹理,声音低喃著,透露著性感。

男人低着头,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朵性感微笑。

「这可是我的胎记,正好处在性感带上,女人最好别乱碰。」

他说话的声音那么低,可是却那么清楚,一字一句至传进她耳朵里。

她的眼光转向那暗红色的纹理,那像是一只蝴蝶……模模糊糊的一只朱砂蝴蝶,正振翅欲飞——

「这是什么图案?」

「我在等我的女人告诉我,这是什么……」男人笑了,低哑的笑声带着可怕的穿透力,穿透了杜滟儿的理智。

杜滟儿缓缓抬起眼,透过玻璃窗与他的目光交接;霎时,天雷勾动地火!

她像是被闪电击中!

男人笑了,邪气而动人地注视着她,眼里写着诱惑、写著勾引——

她入了魔、着了迷,眼光从此不能离开。

※ ※ ※

有种男人,天生该受鲸面,上面写着:色情、邪肆、放荡。

而也总有一类女人,天生注定了要为这样的男人受苦。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是其中之一,她多么清高、多么睿智、多麽懂得保护自己,对感情多么严苛、多麽挑剔。

可惜,那朱砂蝴蝶,飞进她的心里之后便再也赶不走。

她无力抵抗、无能放弃,只能尝尽寂寞妒忌之苦——

他贪恋女人的身体,连男人也在欣赏之列。他有某种特异的搜集狂,不能放过眼前任何一具美丽的身体。

于是,她在他的手底下融化,在他的热吻中昏厥,理智全数阵亡,感情大水可以在一秒内淹死她无数次。

「你欠我的。」不止一次,他这么吻着她,微笑低哑地吻着。

「这世上没有谁欠了谁……」她喘息着,努力想挽回自己半丝尊严,但实在很难!

谁能在一丝不挂的时候还谈尊严?

「就有。」

他笑着,手抱着她,让她不由得伸直了身子、不由得像只小猫一样更加偎近他——

「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是个女人,吃尽了苦头,这辈子有许多人要还我债务。」

「无稽之谈……」

「那么你告诉我,你明知道我坏到不行,像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还没有离开我?」

「也许……也许是你不想离开我。」她迷离地说着,唇角微微上扬。

「当然,你很美,也许是我见过最美的,我舍不得离开你。」他说着,深深吻住她,在她唇边呢喃:「但我忍不住不去看其他人,你知道,世界上没有停下来的蝴蝶……」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不再美丽了呢?

她带着惶恐的眼神沉默地注视着他……毕竟她已经年过三十,没有永远的青春、没有无限的岁月啊。

回过神来,男人已经重新执起画笔,以严谨的眼光打量着她的曲线。

她胖了吗?皮肤光滑吗?她过去多么骄傲自己是个懂得保养自己的女人,但在他充满了挑剔的眼光下,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够年轻、不够貌美、不够不够不够不够啊!

「怎么了?」发现她异常的忧郁,他终于体贴地询问。

「我们结婚吧,」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办一场美丽的婚礼,好吗?」

他楞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不结婚……结了婚也不见得能够永远,相反的,我觉得只要我们结婚,我就会失去你。」

她看着他,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拒绝婚姻的谎言?但从他的眼神中,她找不到虚伪。

他是真的害怕婚姻——

「你可以管束我。」他笑了,一抹带着天真、带着狂野的笑容,彷佛他真的如此相信。「只要你能管住我,我们就永远属于对方。」

这太难了!她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女性啊,怎能像个普通妻子管束自己的丈夫?怎能每天活在可能失去他的梦魇之中?

渐渐的,她开始相信他所说的话,前生自己必定负他甚多——

※ ※ ※

他们住在一起了,此举轰动了社交界!知名商界掌柜杜滟儿竟然与没没无名、平素兼差当模特儿的画师同居!

渐渐的,许多人发现杜滟儿变了。

她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不再那么清高卓绝;经常看到他们两个成双入对在公共场合出现,那狂野画师像只不要命的蝴蝶,在不同女子之间穿梭,而杜滟儿致命的眼神,总随在他身后一尺之处——

「你越来越像女人了。」旖霈多次以惊艳的眼光看着她。「我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杜滟儿眯起眼睛,打量着不远处正在与女酒保打情骂俏的男人——

「你是说以前我是男人婆?」

「不,以前你是仙女。」

滟儿回头,正好迎上旖霈有趣的眼光。

「真的啊!以前的你像个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任何事情到你手中都可以轻易解决,好像你天生下来就是为了拯救世界。」

「那现在呢?」

旖霈笑了起来,在她眼前挥挥手指。

「现在你需要被拯救了,亲爱的!你越来越像个普通女人,有七情六欲、有爱恨怨增。」

「嗯……」她居然没反驳,反而好奇地问了一句:「普通女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处理?」

「你是说看到自己的爱人与其他人打情骂俏?」旖霈好笑地问。

「嗯……」

「看在你诚心诚意的问,而我又难得有机会比你聪明的分上,我就告诉你吧。」旖霈笑嘻嘻地靠近她的睑,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说完还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保证有效!」

「真的是这样?不会太……那个了吗?」她瞪大了双眼,想了几秒钟。

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决定试试看。旖霈极为有趣地看着她。

果然,杜滟儿动作俐落地解开上衣扣子,露出半截引人遐思的肌肤,然后她解开了如云长发,再来是找出皮包里最为艳丽的色彩为自己添上几分狐媚——

吧台那端的狂野男人还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的目光已完全被年轻的女酒保所吸引。

她起身,微笑着朝旖霈抛个飞吻。

「虽然我在理智上不能理解这举动,但在感情上我则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然后,她踩着自信的步伐走向吧台,在男人毫无防备的状况下给了他一枚销魂蚀骨的热吻。男人措手不及,只能瞪大了双眼,澄着这个突然脱胎换骨的女子——直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

接下来,她拿起吧台上装满了冰块的冰桶,将冰块及冰水全倒在男人身上——他惨叫一声猛然跳了起来!

旖霈狂笑的声音充满了整间酒吧。

杜滟儿娇媚地朝男人笑了笑,甩了甩如云长发,很快消失在酒吧之中。当然,酒吧里所有的目光都狂野热切地追逐在她身后!

就如同每个普通男人会有的反应一样,这个狂野的男人也无法抗拒这诱惑。他看也不看吧台上瞠目结舌的女酒保,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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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药,你怎么忍心?」靳宝笙叹口气,他几乎每天都在叹气,叹得自己也觉得累了,于是又叹了口气道:「无药无药,你怎么忍心啊?」

埋首于草药前的君无药抬起眼,一脸茫然。

「啊?」

「我说你怎么忍心扔下那一切!你扔下卓邦堰、扔下你爹、扔下戚妈——」他闷闷地追加了一句:「还扔下了我……」

「啊?」无药眨眨眼想了想,居然淡淡一笑。「我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

「过过自己的日子?住在这里?!」靳宝笙挥挥手,在破落的小草屋里来来回回踱步。「在这种地方过你自己的日子?这里挡不了风、遮不了雨!你却想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

「我觉得很好。」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随口应道:「从小我就住在这种地方,这里对我来说才是最自在的……这是「鼠子草」?」

「不是,那是「兔子尾」,毒死你啊君姑娘!」靳宝笙没好气地抢过她手上的药草。

「你不肯回卓家也就罢了,怎么连国手庄也不肯回去?」

「毒不死我的,我还想写几本医书呢。」无药抢回药草,笑吟吟地:「我心意已决,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靳宝笙无言地看着她半晌。她清瘦了好多,看来结实了,皮肤又晒黑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只不过脸上却再没有那种调皮的笑意,没有那种天真开朗的神态。

无药眼里多了无尽的落寞、多了无限的辛酸——她自己看不出来吗?

屋子里没有铜镜、没有任何女子梳妆用具,她就这么任由风吹、任由雨打,从来不认命的君无药,以另外一种方式向上天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你爹很想你。」

「嗯。」

「我从京城里回来,听说卓邦堰已经不管事了,眼下聚宝庄由他们七妹沛儿打理……你有没有在听?」

「有,我听着。」她的手忙碌地挑捡着各种草药,没一刻得闲。

「无药……」

「你再这么罗嗦,等你一走,我立刻搬家。」

靳宝笙登时噤声。

屋子里好半晌没半点声音,良久之后无药才悠悠叹口气,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笑意。

「我不会回任何地方,我这辈子过得够辛苦了,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过个几年属于自己的日子?」

靳宝笙走到她面前,深深凝视她的眼睛。

「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靳宝笙无语。

君无药将草篓拾了起来,潇洒地走出屋子。「我这一生,从没人给我后悔的机会。」

「你现在有!」

无药终于回头正视他的眼睛,绽开一朵带着悲伤笑容。「但我不想要了。」

靳宝笙在入夜之后离开,他一直谨守着诺言,没将她的去处向任何人提起;每半年,他从京城一直走到国手庄,再从国手庄来到山里看她,一年两次向她问着同样的问题,诉说著同样的事情。

这个夜里,山里下起细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山里染成一片银白世界,君无药独坐在窗前,细细看着自己手上的朱砂蝴蝶。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长年尝药让她身子骨远比一般人来得强壮,却也来得短命。

看着自己掌心一片赤红,那红色越来越扩大,从小小一颗红痣变成如今这一片红色,历时不过三年——也就是从她离开邦堰身边到现在的日子。

一千多个日子。

她没有再一个一千日——或许连一百日也不会有。

她轻嘘口气,微笑着想起了跟邦堰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岁月,她这一生真正快乐的岁月——

她的医书终于快写成了,她总算完成了自己毕生的愿望。还有什么遗憾呢?她想嫁的人已经娶了她;她想写的书,已经记录了她毕生自学的全部。

虽然不能说够了,但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无药无言地凝视着京城的方向,默默地思念着远在几百里外的良人。

如果,她真能坦白,那么唯一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见到卓邦堰……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承诺?下一辈子,他得当女人,而她会变成男人——只不过她不会舍得让他吃苦的。

想到这里,君无药不由得笑了起来,忍不住要笑自己真傻啊,怎么就是放不下?

就是放不下啊。

就算直到她魂魄归兮,就算天地俱灭……她知道自己还是放不下的,她会飞到邦堰身边,会在他眼前调皮地笑着。邦堰私底下笑她像只猴子,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喜欢当他的猴子,看着他无奈的笑意、看著他没好气的表情。

在这么一个细雪纷飞的夜里,邦堰……可知道我在想你?

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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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药居」空荡依旧……药香不再飘扬,佳人倩影也消失无踪。

竹儿每天来这里打扫,窗明几净的无药居看起来更加令人感到凄楚。

无药走了多久了?

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生一世?

他的灵魂啊,早随着无药离开,只留下无限悔恨……

「二哥?」

九妹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他才惊觉自己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竟然连双腿都已经没有知觉、不听使唤了。

「二哥!」九妹连忙上来扶住他,眼里闪烁着泪光。「二哥啊,你这又是何苦?二嫂不会回来了,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卓邦堰木然无言。

「去把她找回来!二嫂还能去哪里,一定回国手庄去了,难道你不去找她吗?」

「我没脸见她。」

「那你打算在这里站多久?站到你老、站到她死吗?」

卓邦堰猛然一震!

九妹咬着牙狠下心道:「你忍心让二嫂就这么一辈子等你,等到天荒地老、等到人神俱灭?」

「她不会回来的……」他低下头惨笑。「我知道,你也知道……就算我等到地老天荒,等到人神俱吗,她也不会回来。」

「正因为如此,所以你要去带她回来。」九妹鼓励地说道:「二哥,以前二嫂跟我说过,说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等着你用八人大轿去接她,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入门。」

卓邦堰无言地垂着头。

「二哥啊!这是你欠她的!就算你去了是自取其辱、就算你去了也无法将她带回来,但这是你欠她的!当初是二嫂来找你,如今难道你不能回报她一个盛大隆重的婚礼吗?」

「我……」

「你听!大哥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九妹开心地微笑道:「有八人大轿、有最盛大的迎亲队伍,咱们就从京城一路敲锣打鼓去国手庄吧!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家的卓邦堰将要迎娶「神医国手」君无药。」

「有用吗?」他的眼中终于闪烁出一丝光芒。「无药真的会回头吗?」

九妹无法肯定,但她却努力挤出笑容,肯定地回答:「有用的!二嫂一定会回来的!」

※ ※ ※

远远的,锣鼓声传来。

极为热闹,极为招摇。

很快的,锣鼓声会来到这门口,有华美的八人大轿,有无数珍贵的金银珠宝,她的夫君将会骑在骏马上,带着骄傲的笑容来迎娶她。

国手桥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个阵容庞大的迎亲队伍,不敢相信这队伍前来迎娶的会是过去他们极端厌恶的小捣蛋君无药。

但君无药从很久以前就预言过这一幕,她说总有那么一天,她的夫君会骑着骏马、瞧着天底下最豪华的八人大轿,跟无数的迎亲队伍前来迎娶她。孩提时的梦想,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著,当初没人相信,如今却真的发生。

不远处的国手庄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没有人前来观看这个庞大的迎亲队伍。

靳宝笙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他知道了卓府前来迎娶的消息,虽然很有些黯然,但也不免替无药感到高兴。

「无药?出来吧无药,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戚妈守在无药的门口已经一天一夜了,无药的房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靳大夫,咱们进去看看好吗?」戚妈焦急地说道:「小姐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戚妈实在担心……」

靳宝笙不等戚妈说完,已经用力一把推开了房门。房里黯然无光,静悄悄地没有半点生气。

「无药?」

「小姐?」

屋子并不大,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君无药并不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悄悄离开,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

字条上用朱砂笔画着一只朱砂蝴蝶。

※ ※ ※

远远地,锣鼓声在他身后,极为热闹,极为招摇。

他骑在马上,眼光飘向遥远的国手庄。

只不过,眼角有什么动静让他停了一下,他将眼光急转,果然在不远处的小山陵上看到一抹暗金色人影。

他将马匹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抹暗金色。

那是无药,他知道。

他们就这么无言地看着对方,遥远的距离也不能阻止彼此相通的心灵……

一个静静地恳求着:原谅。

一个无言地说着:早已原谅,却无法回头。

山陵上起了风,吹动金色丝萝。

他的眼中涌出悔恨交集的泪水,却也只能无言哽咽。

「二哥?」九妹从后面赶上来,疑惑地问着!「怎么不走了?吉时快到了,会耽误时辰的。」

「嗯。」卓邦堰抬起头,涩涩一笑。「我们走吧。」

风吹起,一滴泪水从他脸上落在九妹的脸上,如此冰冷。

卓九妹遥望不远处的山陵,正好看到一抹暗金色影子消逝。

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喉间却没有声音。

迎亲队伍继续往国手庄前进,锣鼓声依然响彻云霄。

看着国手庄崭新的大门,跟皇帝御赐的金字牌匾,九妹心中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无药的情况那个穿得不伦不类、说话颠三倒四的暗金色小猴子——她好想笑,可是为什么笑容如此苦涩?

国手庄的大门开了,一名憔悴老妇走了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将纸条交给卓邦堰;她只是老泪纵横、愤恨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接过字条,上面的朱砂蝴蝶深深地震撼了卓邦堰的心!

那像是一抹永不褪去的色彩,每看一次,心便要淌一次血。

今生今世,他再也找不回他的朱砂蝴蝶了……

他知道。

于是,此后的每一天,他每天醒过来,总望着那面镜子,那面他曾经为她细细画过花钿的铜镜静静地矗立在床前。

想起那无数个早晨……

他不知道他还要如此想念多久,但他很想知道无药是否还记得他们的约定?

那只朱砂蝴蝶的影像已经深深印在他的魂魄之中,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忘记,但是无药还记得吗?

他知道,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他都还如此迫切的想着:无药,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只是……无药啊无药,你怎么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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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国手庄。

破败的庭园里有不少工人正在进进出出,几名看似工头的大汉呼呼喝喝责令他们赶工。戚妈站在院子里,又是感慨又是高兴!

朝廷下令重整国手庄,这一个月来不少工人进驻这里,每天都热闹非凡。

前几天县太爷还命人来请君老爷前去吃酒,说是多年不见,想看看君老爷是否风采依然。

老爷子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从他光采的眼神可以知道,他也觉得骄傲。国手庄终于恢复了昔日荣光。只是……小姐呢?

「神医国手」的匾额,朝廷又命人重新打造了一面,上面有着皇上亲笔手迹,甚至还有一面小小的御赐金牌;送来金牌的公公慎重地告诉老爷,凭着这面金牌,将来进皇宫免查。

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全天下这样的金牌恐怕只有这么一面。

公公说,这是为了将来若有紧急医情,要请神医国手火速进宫的时候用的,免得耽误了病情。

老爷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那是他的女儿啊!

继承了他非凡医术天赋的女儿……只是小姐呢?

小姐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京城来的人对这件事一直避口不谈,好像不想多提这件事似的。他们只说小姐嫁了京城首富卓家的二公子,这话题就到此为止。

戚妈真是好烦恼啊,小姐到底在哪里呢?她多想请老爷派人去找找,朝廷送来好多金银珠宝,他们不愁没有钱找小姐。

老爷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一定也很想念小姐吧?

小姐走了都快一年了,常常看到他孤单坐在门口,失神地望着远方的小路,那表情啊,就是一个期待着女儿归来的慈父。

「喂!你们是谁?这里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快出去,」

「我……」

戚妈回头,正好看到无药憔悴的身影,她惊喜焦急地狂奔起来!

「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老爷快来!小姐回来了!」

无药站在门口,一身风霜憔悴,看到戚妈,她的泪水顿时扑簌簌落下,喉间一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姐小姐!」戚妈冲到门口,无药的眼泪哗地奔流而出。

「戚妈……戚妈!」

戚妈紧紧地抱住她,不断地拍着她的背,慌得手足无措!她想说话、想安慰,但不知从何说起啊,到头来只得化作哽咽一句:「傻孩子,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 ※ ※

夜深了,哭了半天的无药突然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样,呆坐在庭院里的树底下发呆,她什么话也不说,像是流乾了泪水,也流乾了灵魂。

屋子里靳宝笙将过去一年所发生的事情全说给君圣叹听;老国手不断叹息,心疼地望着院子里的女儿。

自己已经醉了整整十八年?现在清醒……似乎晚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想……卓家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靳宝笙叹息一声道:「半路上我们已经知道皇上没有责怪无药的意思,更知道无药受封「神医国手」,在下也曾劝过无药回头,可是她——」

「无药不会回头的。」君圣叹苦笑一声。「无药这丫头脾气太硬,老夫自己知道,当年她离家出走也是如此决绝。」

「君大夫——」

「别再叫我大夫了,老夫早已封了医箱。」

靳宝笙叹口气。「无药也说此生不再行医,难道君氏一门真的从此无医无药吗?」

君圣叹摇摇头,望着独坐在前院树下的无药。

「要无药回头……难矣……卓家做的没有错,换了是老夫,老夫也不会为了无药一人赌上所有人的性命。」

「但无药对卓邦堰有救命之恩!更何况当时朝中还有王丞相大力支持无药姑娘,他们这么做未免——未免太过无情无义。」

「无情无义总比被抄家灭族好。」

靳宝笙无言。一路上他也想过许多次,如果他与卓邦堰立场互换,那封休书他真能不写吗?

卓家开祠堂休离君无药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当天晚上他已经等在卓府后门,果然看到无药踉踉跄跄狂奔出来的身影。

那天晚上她狂哭、狂笑,简亘像个疯子一样,他阻止不了她,只能不断在她身后追逐,在她气尽力虚的时候将她带回草木堂。

之后的一场大病,险些夺去无药的性命;为了救她,草木堂内所有的珍稀药品全都用上了。只不过,他虽然救回了无药的身子,却没救回她的灵魂。

「这只能说是无药的命……注定了这孩子一辈子命苦……」

「不,无药姑娘不该命苦!宝笙恳请伯父将无药许配给在下!」靳宝笙双膝一弯,登时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说道:「宝笙不才,虽然宝笙没有无药姑娘的医术,也没有卓家的财势,但宝笙愿今生今世、永远照顾无药姑娘,绝无二心!」

君圣叹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许久之后才叹口气造:「靳公子,你与小女相识已久,你认为她可能改嫁于你吗?」

「这……」

「这就对了。虽然无药从此不再回头,但她也不会嫁给你。老夫说这句话,你想必不服气,这也无妨,你就在国手庄住下来吧。如果你愿意,住一辈子也无妨。」君圣叹淡淡一笑道:「但老夫敢跟你打赌,就算你住一辈子,无药也不会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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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

来了。

卓府上下全恭敬在门口迎接,大部分的人脸上都写奢极度恐慌。

送来圣旨的太监等所有人全都到齐,左看右看,突然蹙起眉问:「请问卓二夫人?」

卓邦堰浑身一震!终于还是来了吗?

他低着头跪在地上,咬着牙闷声道:「卓府已经休了君无药,从此再没有卓二夫人这个人……」

九妹啜泣的声音隐隐传来——

太监诧异地望着卓邦堰。

「卓二爷,您当真休了君无药?」

「是。」

「那……」太监摇摇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声跟旁边的人商议了会儿,想了想之后清清嗓子开口:「既是如此,那么这圣旨不用接了。」

卓邦堰抬起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太监将圣旨交给一旁候着的小太监,算是卸下了送旨官的大任,这才走到卓邦堰跟前,叹口气道:「二爷,您怎么休了二夫人?」

卓邦堰说不出话来。

太监看着他惨白的脸,隐约也了解了大概。他叹口气摇摇头道:「你们真当圣上如此昏蒙无能么?当初说七天,日子没到之前圣上怎可能单凭一面之词做出圣断?唉唉唉!你们卓府这次可做错啦!大大的错啦!」

卓邦堰木然站着,脸色一片死白而身躯摇摇欲坠。他看着太监的脸,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对他而言都像是雷击!

错了……错了……大大的错了……

太监摇摇头又摇摇头。

「太子的病好多了,不但醒了过来,而且还可以略进饮食。御医们眼下全都改口,说没见过如此神医啊!」

「天哪……」

「唉!再奉送你们一个消息。温尚书已经被打入大牢啦!他侵吞国库、欺君罔上,圣上老早注意他了。昨儿个夜里,国库官将他侵吞国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圣上龙颜大怒,立刻将他打入大牢,这次他就算不死也得远配边疆……」

他没听到太监后来的话,他只知道自己的世界就这么毁了……就这么让他给亲手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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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日多好淫欲,难渡悠悠众口,有辱卓氏门楣……

一封休书,雪白地躺在她面前,上面是夫君龙飞凤舞俊雅的字迹,端端正正写着:今与仳离,今世永绝。

君无药木然地望着那封休书,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

周围的人看着她,鸦雀无声。

就这样了?开了祠堂、写了休书,就这么结束了?

昨天才深情缱绻,今天已经恩断义绝。

「二嫂……」九妹忍不住哭了起来。「二哥也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

君无药看着堂上高坐着的卓邦值,他面无表情,他们全都面无表情。

「二哥得为全族的人着想,二嫂——」

「别说了九妹。」

卓邦堰终于开口,他声音嘶哑,强忍着冲上去猛力撕碎那纸休书的欲望,紧紧咬住牙关,让自己还能保持镇定。但只要朝无药望上一眼,他所有的力量都会崩溃。

「外面已经替你备好轿子,会送你回国手庄,你收拾收拾,走吧。」

「二哥!」九妹哭叫起来:「别这么绝情!你们怎么这么绝情?」

君无药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只是静静地转身离开了祠堂,走起路来像个无灵魂的尸体——

她都明白,知道邦堰为什么休了她,只是当她看到休书的那一刻,她的心已死。

「慢着。」卓邦堰唤住她。

四目交接,里头都没了感情。

「那封休书,你带走。」

九妹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好大!那一抽气,将卓邦堰跟君无药的心都给抽得粉碎!

无药走了回来,木然地拿起那封休书。

她终于抬起眼,静静地开口说道:「既二心不同,今与君绝……生与君绝……死与君绝。」

卓邦堰惊喘一声!

君无药霍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卓氏祠堂。

她没上卓府为他准备的轿子,从此也没再踏进卓家大门一步。离开祠堂之后,她便消失了,像是消失在人世间一样,再也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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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了!终于赢了!

温学玉脸上终于又绽出如花笑靥。

「看来圣上应该很快就会下诏书,要君无药为皇太子偿命!」温尚书笑着说道:「乖女儿,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还早。」她笑着说道:「爹啊,咱们还得重新筹备一个婚礼啊,我要一个比上次更大、更隆重的婚礼!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温学玉才是真正卓府的当家夫人!」

「呵呵呵呵,爹知道!但总得等这件事平息过去。」温尚书叹口气道:「卓邦堰现在一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吧……」他脑筋一转,突然眯起眼。「如果那小子不肯休掉君无药怎么办?万一卓府给抄家灭族」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温学玉冷哼一声回道:「如果他们真的被抄家灭族,爹自然是领头前去封了卓府的人吧……」她淡淡笑了笑,若有所指:「爹,到时候该怎么做,总不用女儿教您了。」

「这……」温尚书有些无措。「玉儿……你是要爹中饱私囊?」

「这不叫中饱私囊!」温学玉没好气地回道:「这叫家产移转!哼!卓府的一切原该就是我们的,什么时候拿还不是都一样!」

「这……」

「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爹,如果卓府真的被抄家,那就是您翻身的好机会,如果您心软下不了手,等圣上发现亏空的国库……您想圣上也会心软下不了手杀您的头吗?」

温学玉懒洋洋地审视着自己那双纤纤玉手,脸上温柔的微笑竟然没有消失,就好像她正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似的。

温尚书叹口气,他知道女儿说得对,只不过……当他看着从小娇生惯养、细细呵护长大的爱女,突然感到一阵阵寒凉……

他这女儿……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这杀人不眨眼、这冷酷无情的女魔头,到底是如何被教养出来的?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感到一阵欷虚。

「呵呵呵呵……我真想知道卓邦堰要如何写那封休书。他可不能提到因为君无药医术不良,得撇得乾乾净净才成!那……该写什么?」温学玉笑意灿灿,双眼闪闪发亮。

「就说君无药不守妇道,说她荒淫放荡……呵呵呵呵……这才能让全京城的人、心服口服!呵呵呵呵!真想看看君无药脸上的表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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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臣有罪!臣不该力荐君无药为太子治病,罪臣误以为君无药真能妙手回春,却没想到君无药居心叵测,竟然用毒药毒害病重的太子,罪臣引狼入室,罪臣罪该万死!!」

龙椅上的男人微微蹙起眉。

「此话从何说起?」

温尚书颤巍巍地扑倒在地,早已经六神无主!心头只牢牢记住女儿教他说的话——「罪臣见皇太子的病一直没有起色,心急如焚!四下寻访名医,终于在前日找到一位再世华佗,罪臣将君无药所开之药方交给他观看,没想到那位大夫连连摇头叹息,说服此药方之人……命……命不久矣……」他喘息着,偷偷抬起眼睛,看了皇上一眼才又续道:「臣……臣原本不信,连找了三位大夫来看药单,谁知道他们全都说一样的话!今晨,臣将大夫带入宫中,请他探视太子……大夫们说太子原本有救——」

「温尚书,此言差矣!」王丞相连忙打断他。「皇上英明!太子的病虽然尚未有起色,但君大夫当初已然说过,太子的病得过七天之后才会逐渐好转,如今才第五天——」

「圣上啊!太子乃一国储君!怎能听信君无药那庸医之话?这几日太子每况愈下,如果不及时诊治,万一发生不测……圣上啊!罪臣死不足惜,但求圣上为天下万民设想,另请高明为太子治病。君无药太可恶了!她不但延误太子病情,更骤下杀手毒害太子,此女万万不可留啊!」

王丞相脸色骤然转白!

「温尚书,此言重矣!当初力荐君无药为太子治病的是你,如今说君无药存心毒害太子的也是你,若果君无药当真想毒害太子,莫非你也有一分?!」

「所以罪臣说自己有罪!罪臣老眼昏蒙!竟被君无药所骗,罪臣该死!求圣上降罪!」

「你——」

龙椅上的男人蹙起眉,他两颊的肌肉微微颤动,握在龙椅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

温尚书偷偷瞧了一眼,他的头虽然低着,但脸上却浮起了既恐惧又兴奋的笑容。成了!

王丞相的脸却刷地惨白!他扑地跪倒在地,发着抖开口:「老臣求圣上三思!「神医国手」多次救活皇室成员,对我朝有不可抹灭之贡献,老臣求圣上开恩,多给君无药一点时间,圣上——」

「你们全都退下,朕自有主张。」

退出皇宫,温尚书喜孜孜地立刻策轿回府,而王丞相则是惨白着脸,立刻吩咐左右:「快去卓府通报……让无药走!走得越远越好!快去!快去!!」

※ ※ ※

「好好跟二嫂说,她未必不能明白,咱们虽然开祠堂休了她,但这是为了顾全大局,将来倘若无事,二哥再风风光光将二嫂迎娶回来」

「不行,」九妹立刻反对。「二嫂不可能同意的!」

「为什么不行?」沛儿蹙起眉。「这样对大家都好。」

「好个鬼!」九妹气呼呼地嚷:「换了是你,你愿意吗?」

「倘若能保住一百八十几条人命,」沛儿理所当然点头。「当然愿意。」

「你——」

「你们不用吵了,这件事只有你们二哥自己才能决定。」崩雷叹息着说道:「二弟,你考虑得如何?我先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打算休了无药,那么她决不可能再回头的。」

邦堰猛然一震!

「为什么?我真不明白,这是权宜之计啊!」沛儿摇摇头。「二嫂性子未免太过刚烈。」

「你真是笨啊!如果二嫂不是性子那么刚烈,她当初怎么会自己找上门来?还当着数百人的面阻止二哥成亲?她的性子若不是如此刚烈,又怎么会当面给温学玉那小贱蹄子难看?二哥又怎么会喜欢上她?如果二哥真的休了二嫂,对二嫂来说就是二哥不信任她的医术,反而跟宫里那些没脑袋的人一样听信馋言,既然是这样,二嫂为什么要回头?」

九妹一口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转而一想,又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哭泣道:「二嫂真的好命苦!好不容易能跟二哥在一起了,却又发生这种事……二嫂……二嫂真的好可怜啊!」

「这只是未雨绸缪,只是权宜之计,难道真的叫二哥拿我们全部人的性命跟他赌吗?若是真的不幸太子出了什么事,为了二嫂一个人我们全都得陪葬,难道这样真的比较好?!」

「不要吵了!」

卓邦堰深吸一口气,沛儿跟毓儿一个就像他的理智,一个就像他的情感,两相斗争之下,这两天他已经饱受折磨,再也禁不起任何吵闹了——

「二爷!」竹儿慌慌张张冲了进来,颤抖地说道:「王丞相请人送口信来。」

卓邦堰的心登时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口信怎么说?」他强忍着恐惧,咬着牙问道。

竹儿颤抖着,还没开口泪水已经盈眶。

「……差人说,请卓二夫人立刻走,走得越远越好……」

厅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好半晌之后,卓邦堰才终于开口,咬着牙,闭上眼睛冷道:「开祠堂,现在。」

他们全都愣住了!

「二哥!」

「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

「二弟,你至少跟无药说清楚,她什么事也没做错,你这样对她……你这样对她未免太过残忍!」

卓邦堰无言地望着窗外蓝天,却什么话也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说他为了顾全其他人的性命?说他真的不相信她的医术?说他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说他多么渴望与她白头偕老吗?

那都是废话……

既然是废话,又何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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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温家小姐求见。」

「温学玉?」卓邦堰蹙起眉。无事不登三宝殿,温学玉怎么会突然来了?

「菊儿已经先带她到书房候着了,正等着二爷。」

「嗯……」

卓邦堰怀着志下心不安的心来到书房,一进门便看到温学玉慌张地冲到他面前:「邦堰!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不好?」

「太子恐怕不行了!这几天太子的病症加剧,据说已经回天乏术!宫里人人都在传说,是卓家二夫人来看过病之后太子的病情才会加剧,圣上对这件事情大为震怒啊!」

邦堰猛一咬牙,阴冷地注视着温学玉……

「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唉,当然是我爹说的,学玉一听到就立刻赶来了。」她幽远地叹口气道:「其实当初我爹也是一番好意,想报答舍夫人的救命之恩,谁知道会变成今天这种结局……」

她美丽的脸庞忧心地注视着他,叹口气续道:「邦堰,你怎么不说话?圣上很快就会下令逮捕君无药,是欺君罔上之罪,是毒杀皇族之罪,这是要株连九族的,难道你不怕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

学玉叹口气,温婉地走到他身边道:「邦堰,你原本也不喜欢那乡下丫头的,如今又何必为了她,让整个家族陪葬呢?」

学玉温软的语气让他更加厌恶了!他真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瞎了眼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她的外表美若天仙,心肠却毒如蛇蝎!!她不顾无药对尚书大人有救命之恩,反而恩将仇报,想实无药于死地。

「邦堰,休了她,不但能保全卓家所有性命,你我也能再续前缘,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动心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她含羞带怯地垂下眼,露出动人雪白的颈项。

卓邦堰默默注视着眼前灵秀动人的女子,这是她最美的角度,她知道。

那雪白无瑕的曲线、敛眉垂眼有如观音一般的含笑容颜……过去曾是他最爱看的,而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不再是温学玉温婉明媚的美姿,他只看到一个魔鬼般用尽心机的魔女。

一陈恶心让他连忙别开视线。

温学玉含笑抬起头,却看到他的表情。她的笑容顿时僵了!狰狞的恨意,霎时占领了她那张动人的脸,只不过,那只在一瞬间。

很快的,她恢复雍容端庄的模样,悠悠叹口气道:「邦堰,学玉言尽于此,其它的就由你自己去想吧。是要为了君无药牺牲卓家所有的人?还是快愉开祠堂休了她?这已不是学玉能为你决定的了。」

「竹儿,送温姑娘。」

丫鬟竹儿登时迫不及待上前,冷冷地朝温学玉作个手势。

「温姑娘,这边请。」

温学玉银牙一咬,忍住气微笑。

「学玉告辞。」

「不送。」

温学玉一离开,卓崩雷立刻凛着脸进入书房。

「你不会真的想休了无药吧?」

「大哥……」

「当今圣上不是昏蒙无知之辈,绝不会为温尚书那种小人蒙骗!」

「但如果会呢?!」卓邦堰惨笑着闭上眼睛。「大哥,难道你要我为了无药,赌上卓家上下一百八十几口?」

「你可以带她走。」卓崩雷说道:「你带着无药远走高飞,卓家掌管天下钱庄,圣上如果真要抄家减族,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咱们在朝中有不少朋友,最少也还有个王丞相,咱们未必斗不过温尚书!」

「不行……爹将卓家交给我打理,我不能为了无药一个人赌上全部!」

「二弟!」

「别说了,让我想想……」卓邦堰抱头苦思。「让我想想……」

「好。」卓崩雷叹口气道:「但你最好想清楚,无药是你给发之妻,你可别做出让自已后悔终身的蠢事。」

※ ※ ※

「竹儿,二夫人呢?」

「在丹房里。」竹儿摇摇头道:「夫人在里面好久了,吩咐了不许打扰她。」

「嗯……我去看看她……方才温姑娘来访之事,千万不要让二夫人晓得,明白吗?」

竹儿点点头。「竹儿明白……」停了半晌,竹儿忍不住又开口:「二少爷,您该不会……该不会真的要休了二夫人吧?二夫人真是个大好人,那位温姑娘存心不良,说不定是骗你的,二少爷——」

「行了,我自有主张。」卓邦堰叹口气,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竹儿无奈退下,而他则是失神地漫步往丹房的方向走;短短一条路,他的脑海中净是无药来到卓府之后的点点滴滴——

他是如何爱上无药的?他自己也没有答案,或许是被无药那不屈不挠的坚定给打动了。

也或许是无药的天真、无药的不计较、无药的善良……她是那么的纯净、毫无心机!

「休了她不但能保全卓家所有性命,你我也能再续前缘,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动心吗?」

天哪!休了无药?那比杀了他还要痛苦啊!

扑鼻的药香传来,他已经无神地站在丹房前。

「好美啊!」九妹的声音从丹房里传来。「二嫂,我也想要一个,你帮我画!」

「很痛的哩。」

「我不怕痛,我也要一个像你这么美的图!」

「不行哪,你是还未出嫁的姑娘——」

「二嫂二嫂!人家要嘛!」

无药笑了,清脆可爱的笑声,那么动听,那么抚慰人心。

「好,你可别怕疼哪,这件事可不能让你二哥知道,否则他又要骂我了。」

「才不会!」九妹甜甜地笑道:「二哥现在不知道有多疼你,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他才舍不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你身上乱画,那又另当别论了……」

无药可爱的声音传来,卓邦堰的眼眶不由得一热——

「我去拿图啊,你等等、等等喔!我要你上次帮我画的那枝花——咦?二哥?」门被拉开,九妹讶异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躲在这里偷听啊?」

「我哪里偷听了?」他连忙清清嗓子,笑着闪身进房,不让九妹看出他的异样。「我有话跟你二嫂说,你明天再来找她吧。」说着,连忙将门关上。

「二哥……」九妹还想说什么,但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她方才似乎在二哥眼里看到泪光?

二哥哭了?

一阵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卓毓儿转身离开丹房,连忙赶向前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从来不流泪的二哥哭了?

第九章

丹房里药香扑鼻,氤氲雾气飘散在房里,一片迷雾朦胧。

「九妹?这么快就回来了?」

无药半躺在榻上,身上只穿着暗红色小袄;她背向着他,手里忙著调制著什么,头发被散在肩上,姿态是那么的天真,却又如此撩人!

「九妹?」

无药回头,一看到是他,连忙抓起旁边的衣裳遮住自己,慌张地埋怨道:「怎么突然跑进来了?吓死人了!」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上前温柔地抱住她,将她的脸深深按在胸前——

「怎么了?」无药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很想用力抱抱你……」

无药安静地栖息在他的胸前,微微笑着,觉得此生再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拿起她的手,突然发现上面多了一只翩翩飞舞的红色蝴蝶。

「这是?」

无药害羞地低下头笑了起来。「蝴蝶。」

「我知道是蝴蝶,你画上去的?」

「不是画的,是针上去的。」

卓邦堰讶异地看着那只小小的蝴蝶,赤朱砂色的蝶儿看起来彷佛随时会腾空飞去。

「你不是说怕下辈子找不到我?」无药依偎在他胸前轻轻地说着:「这朱砂蝴蝶刺在我的手臂上,今生今世都会陪着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一样会跟著我……」

她抬起小脸,温柔而甜蜜地笑道:「下辈子轮到你来找我了,晓得吗?看到蝴蝶你就知道找到我了,好不好?只不过……下辈子换你当女人,换我当男人,换你吃苦了。」

「好……为了你,我愿意吃苦……」

「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他的心好痛啊,恨不能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恨不得此时立刻天崩地裂将一切全都毁灭。没有朝廷、没有皇上,让这世界去死吧!

只要能跟无药在一起白头偕老,要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但是天哪!为什么?为什么这代价竟要以一百八十几条人命来作为交换?!

「邦堰?」他的手越来越紧,无药慌张地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悲伤的眼睛。「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卓邦堰咬着牙微笑,再度将她紧拥进怀中,躺在榻上温柔地亲吻着她。

他什么都不能想了,也不愿再去想了。

他吻着毕生的最爱,让自己的灵魂随着一寸寸死去……

褪去无药身上所有的衣物,让所有思绪全都化为丹房里的烟雾,他紧紧拥抱着她,彷佛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也像是从此没有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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