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恋人要摊牌

  第二天清早,五点刚出头,秀平就起来了。她今天要专门赶个早,这是她昨天晚上思想斗争了几十回后决定的。秀平换上一件水红色的春秋衫,在镜子前仔细梳了头,胡乱就着老咸菜喝了碗稀粥就往学校跑。她家在老八队,是离学校两里多路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舍。过了西面的水泥桥,她在麦地和油菜地的田埂间穿梭着,脚步轻盈,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她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学校。她知道存扣总是第一个到教室读书的,她要和他单独在一起;她要和他说话;她要和他……摊牌。

  走上校园的林荫道,秀平远远看见自己所在的初三(1)班教室门半掩着,知道存扣在里面了。又走近些,依稀听见存扣读英语的声音。她的心跳就快起来,脚步反而变慢了。这排教室有三个班,初三(1)是最西头一间,她从东面上了廊檐,往西慢慢地走,有时还停下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心口跳得太厉害,想吸口气平抑下来,就是做不到。“我怎么啦?”她怪着自己。她在离教室门两三步远的地方靠墙站着,“有同学来了我就跟他说不上话了……不行,我得赶快!”秀平心一横,上前推开教室门,一步跨了进去。

  存扣读书正在兴头上,突然门“嘭”地一响,一个人闯进了教室,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不由得呆了:秀平。竟是秀平!

  秀平冲进教室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一张脸红扑扑地,胸口大起大伏,手揪着辫梢儿,下嘴唇咬着,不霎眼地盯住存扣看,像是生气又像是……存扣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竟有些发怔,嘴里不由说出:“咦,你也……来啦。”

  这一问不打紧,秀平眼里顿时像蒙上一层雾,就有泪蓄上了眼眶。她哽咽着说:“就该你……来得早?”用手背在眼上一揩,揩得泪水糊花花的。满脸的委屈和艾怨。嘴一扁,又像是要哭。

  存扣慌了,忙问:“哎,秀平你怎么啦?是在路上跌跟头了?”他站起来,语中带着惶急。

  “没有。”

  “那你为啥……哭?”

  秀平就走到存扣课桌旁,站着对他,期期艾艾地,噘着嘴说:“就怪你。”低头看脚,声如蚊蚋。

  “怪我?为啥?”存扣吓了一跳,忙往旁边挪挪,声音有些大起来:“我、我又没招惹你!”

  “你就是招惹我了!”秀平突然脚一顿,两眼亮亮地逼住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言甫毕,不禁大羞,脸上腾起红云。(关于娃娃亲,张老师有说法。秀平也有说法。财宝有娃娃亲。)

  “我……不懂。”存扣满脸惶恐,头脑急剧地转着,硬是想不起在哪儿得罪过她。

  秀平看他动脑筋的样子,噗哧一笑:“呆子。”

  就说:“前两天你上牯牛湾了?”

  “嗯……是。”

  “去干啥?”

  “散心啊。不,读书——上自习课时。”

  “还干啥了?”秀平眼光灼灼地。坏坏地笑。

  “没干……啥呀。”他脑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头上沁出了汗。

  “我们女生昨天也去了。拍照片。”秀平轻轻地说。

  “噢。我晓得的。”存扣说,声音竟有点发嘎。眼皮耷着,不敢去看她。

  “我在油菜那儿拍了张照片。”秀平柔声说。

  “……”

  “我看到那片叶子了。摘下来了。”

  “啊!”存扣抬头看了秀平一眼,脸上窘成了一块红布。吭下头,嗫嚅着:“对……对不起。”

  “不要紧。存扣……我,我……高兴!”秀平心潮难抑,一胆大,竟不由自主地挨存扣坐下了。

  存扣慌慌朝门外看,说:“你、你坐你位置上。”

  “我只坐两分钟。”秀平说,“你喜欢我,闷在心里。我也是,不敢说。”

  言毕,她头低着,弄自己的辫梢,吃吃地笑。

  “你、你坐到自己位置上……”存扣小声求她。

  “你是嫌我了……”秀平声音中又带着哭。

  “不、不,我……我不嫌。”声音像蚊子哼。

  “你说的!你说不嫌的!”秀平听存扣说不嫌她,惊喜之下一时情热,上去抓住了他的手,热切地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嫌’!”

  “我不嫌。我不嫌。”存扣用另一只手捋着汗,狼狈不堪,像在连连讨饶。

  “妈呀!”秀平松开手,走到前面的座位上,存扣的承诺使她心潮激荡,她受不住,趴在桌面上呜呜直哭。存扣在后面急得直叫:“有人要来了!有人要来了!”

  秀平收住声,回头看存扣,说:“我上河边洗把脸。”声音那么的温柔,脸上带着泪,竟自在笑着。存扣看得痴了。“你去吧。”他说。声音也是柔柔的,吓了自己一跳。

  “嗯。”秀平听话地答他,走到教室门那儿,又回头对存扣一笑,笑得极其烂漫,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米牙。好像故意似地,随手“呯”地带上门,把个傻了似的存扣关在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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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姐姐的悲惨往事?

  农历四月尾上的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等所有同学都陆续离开了,秀平和存扣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教室。一前一后的。却都不是往家走。中午存扣就在文具盒里看到秀平偷偷放的纸团儿,要他放学后到牯牛湾。秀平总是用这种递纸条的方式通知他出去,地下党接头似的。她总能设计出约会的恰当时间和地点,三四回了,从没被人发现过。存扣当然很愿意和秀平在一起,跟以前和庆芸一起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是又新鲜又渴望。但一礼拜就一次,没得多。存扣就很佩服秀平,啥事都能安排得周周全全,有理有节,有板有眼。存扣乐得让她安排。有时他想,秀平要是自己姐姐,倒也蛮好。秀平真像姐姐。

  牯牛湾风光无限。麦子见黄了,油菜籽结得饱饱实实,沉得弯了腰。夏收笃定丰收了。走过那个诞生情诗的地方时,秀平朝存扣扮了个鬼脸,调皮地笑了。虽然没有了菜花,可秀平感到这里比以前更加美丽。

  两个人在垛田间消消停停地走,说些闲话。有时一条埂走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两人互相望望,眼里心里都是好,不需要多说话。走到河边的一株歪脖子柳树下秀平在草地上坐下了。腿盘着,拿个右手背支托着下巴颏,朝着着东北方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存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两里路外一片蓊蓊郁郁的所在,有几只大鸟在上头盘旋,喳喳地叫声依稀可闻。不注意准以为那是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其实却是顾庄东面人家的公共墓地。这乡下,人住的村庄和祖宗亡人葬的墓地都是被各种树木包裹着的,不熟悉的生人远远看去还真分不出来。存扣感到有些蹊跷,说,你看那里做啥呢。一面说一面也坐了下来。

  秀平转头朝存扣深情地望了一眼,俊美的大眼睛慢慢地就蓄满了泪水。她哽咽着声音说,我想我大姐来了……和你在一起,我就想我大姐咋就没得我这样的福呢……

  她就给存扣说了秀华的事。

  1975年。冬季。照例要兴修水利挑河工。每家出一个男劳动力。秀平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三跛四的,自然不能去;而她爸那年一进冬气管炎就发作了,喘得要老命,又去不了。没人上河工生产队年终分红是要扣钱的,他爸急得团团转,没有一点办法。这时候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姐秀华独自在院子里收掇起扁担和泥筐,说:“我去!”

  工地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旗子,人山人海;民工们打着震天响的号子,高音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热闹喧天;已做好的堤坝上用石灰水刷着“大干快上,改天换地”、“农业学大寨”等口号,每一个字都比人高。在这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民工们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挑着一百四五十斤的泥担子从六七米落差的坝底拾级而上,即便是精壮的民工也是感到吃力的。可是要强的秀华硬是没拉下一步。大伙儿对这位俊秀的姑娘不由心生敬意,在她身边走的时候都频频向她翘翘大拇指。当这些民工们知道她是替有病的父亲上河工的,更是为她的孝心所感动,挖土的人便有意少给她两锹土:这也有技巧的,几块土互相搭盖,从体积上是很难看出虚实来的,足以骗过在大堤上来回巡视的干部的眼睛。秀华朝装土的种礼大伯感激地笑笑,嘴一抿担上肩就走。

  十八岁的秀华出落得相当漂亮,又健康结实,吃饭很快,一斤蒸饭三扒两扒就咽下去了。吃得多的人力气就大,河工上艰苦的体力活居然让她应付过来了。晚上她和工地食堂烧饭的大婶睡,挺安稳的。就是有一样事比较尴尬:白天小便或解溲很不方便。男劳力是不问的,想小便东西一掏就撒,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要解溲了,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裤子一拉就成。秀华可不行,毕竟是个姑娘家,要方便时她总要颠颠地跑出好远,找个隐蔽僻静的地方,彻底躲离那帮汉子的馋眼。河工上都是些急吼吼的“和尚”,有这么个俊俏的妹子混在里面,难免就有些想入非非,这也正常。

  这天下午五点钟左右,秀华他们这组河床上还有一个不算大的土方没挖完,听说工地晚上可能有宣传队来慰问,大伙儿鼓着劲儿干,争取早点收工,洗洗弄弄吃过饭看演出。秀华有泡尿老早想撒了,但又不大好意思去解决,怕影响大家的进度,硬憋着,想赶快担完了再说。真是应了一句古语:“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偏偏就是在这泡尿上出了事!

  河槽底下种礼大叔一声喊:“每人加两锹,至多再挑两担就结束了!”大伙儿鼓起最后的力气,担着满筐的土往上挪,秀华也添了两锹,摇摇晃晃还没捱到半坡,突然“哎哟”扔掉了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脸色刷白,两只手捂着小肚子直叫唤。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堤上,裤裆里湿了一片。看她叫唤得紧,有人赶紧去喊工地上的赤脚医生,过来问了几句,年纪大的种礼大叔就冒出一句:“莫不是尿泡(膀胱)挣破了?”

  那医生一听就慌了,连说:“有可能!有可能!”吩咐赶快找船到区医院,“否则尿毒走开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却起了北风,刮得脸上生冷,天阴沉起来,看来是要下雪了。有几个人在附近的村子找到一条挂桨船,却高低摇不响。柴油冻住了。忙用稻草把子烧了烘烤油箱,等开到工地这边,已耽搁了个把小时,秀华连叫唤也叫唤不动了。

  35里水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人抬上医院,因拖了太久,医生全力抢救,却是没有用了。

  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秀平几乎是哭着讲完她大姐秀华的故事的;她接着又哽咽地对存扣说,现在我大哥三十几了,一条腿残着,找不到婆娘了。不能做什么事,脾气倒很大,又滥抽烟,喝醉了就哭,还砸东西……他是心里苦啊。如果能说上一门亲就好了。但人家姑娘就是麻子瘫子也不肯嫁他呀,他养不起婆娘……我二姐秀琴没媒没证的就跟人家跑了,还算不错,两个人借贷办了个水泥预制厂,生意蛮好;但一年到头没几趟回来,就是回来也总是撂个百儿八十的给我妈,陪妈一宿都不肯,她是不要这个穷家了……我爸走后,妈有只眼睛就渐渐不行了。是哭坏的。爸走时眼睛没闭上,他心里舍不开呀;一辈子省吃俭用,病中也不肯花大钱抓药,死了才发现他还攒着两千多块钱,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呀……我妈一分钱都舍不得动,说是留给我出嫁用。妈现在就我这个依靠了。我大姐是最孝顺能干的,如果她还在该多好……

  听着秀平的述说存扣心里很难受,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秀平太可怜了,家里竟是这个样子,他多么想能够与她分些忧愁呀。他认真想了想,说:“要你大哥到你二姐厂子里撮撮忙不行吗。就是看看门岗也成啊。”

  秀平叹口气说,你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厂呢,姐姐姐夫都住在厂场里,要用啥门岗?再说我大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捧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我是去过姐姐家厂场的,我姐夫对工友吆五喝六的,他哪里受得人的脸色?“有残病的人都相当自尊。”秀平咬着嘴唇,手绞着辫梢儿。

  “那你叫你哥学个啥手艺也好啊!”

  “他有手艺的。他会补鞋。”

  “这不是挺好嘛!庄西三麻子上扬州摆鞋摊,说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十几块呢。”

  “我哥不行啊,他性格不好,不会处事。去年底他跟人家上东台才做了几天,就被那街上修鞋的找小痞子打了一顿……现在他死都不肯出去了。”秀平说到这里把头抵在膝弯上,眼泪又出来了。

  看秀平这样难过,存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豪情来,对她说:“没什么!我们俩好好用功,将来一起考上大学拿工资做公家人,家里就什么都好了。”

  秀平抬起头泪花盈盈地看存扣,眼里放出喜悦的光:“你真这样想的?你是说我们俩吗?是哩是哩,我也是这样想的哩!”她喜极,竟倚上存扣的肩膀,等反应过来,急忙坐直了,脸上羞得绯红,抿住嘴笑了。

  傍晚无风。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偶尔有条鱼在菱叶间跳起,发出“噗嗵”一声水响。田野肃穆而安宁。夕阳把浓浓的油彩泼染在两个孩子身上,远远望去,如一帧美丽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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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高中生活的开始

  中考揭榜,顾庄中学考上十几个高中。存扣和秀平分数高,被本县著名的吴窑中学一起录走了。

  高一两个班,分高一(甲)和高一(乙)。碰巧,存扣和秀平又分在了一个班,高一(乙)。

  排位置时两人稍微使了点技巧,成了前后排。秀平在前,屁股后就是存扣。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上学,人生地不熟的,两个人感情上就更加地依恋,这是很自然的。

  今年的新生,吴窑本镇走读的并不多,每班十几个而已。主要是外面考来的学生。特别是男生多。于是女生住进了宿舍大院,男生宿舍用上了高一(乙)西隔壁的一间空教室,能搁好多床。

  双层床,睡四个人。自由组合,存扣个子大,正好配了一个叫王树宝的小个儿男生。这王树宝长得蛮可爱,大眼睛,小圆脸,手小而白,握在手上很绵软,爱笑,说话的声音有些娇憨,女气得很。以至于秀平来宿舍找存扣看到他俩坐在一起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又重找了女朋友的呢!”以后秀平曾跟存扣这么打趣过。

  秀平是来找存扣帮她升账子的。她也是上床。女生上床一个人睡,下床则安排两个。秀平带的几根细竹子很长,还有点弯,不好绑,几个女生帮她弄了一气,总是不成形,歪歪扭扭的。下床的女生只要把账子的四个角往往顶角上一扎就成了,很简单。先到的女生往往选择下床。这和男生不同,男生为争上床弄得面红耳赤的都有。

  存扣跟着秀平进了女生院子,看见水泥柱之间的钢丝上晒着女生花花绿绿的衣物,就忽然有些闭气,心里紧张。秀平看出来了,就说,别慌,不要紧,我就说你是我表弟。

  一跨进秀平的宿舍,存扣就强烈地感到女生和男生真的大不一样,宿舍里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四角崭方的,像块豆腐;衣物、小箱子还有梳子雪花膏书籍都顺得有条有理,摆放得很科学,充分利用了空间。同室的女生都在,正分享着一个女生带来的炒南瓜籽,满屋子好闻的瓜籽香味儿。她们来自不同的村庄,现在一起成了室友,这些女孩子就十分兴奋,每个人都很友好,相见恨晚的样子;她们互相吃着各人从家里带的小吃食,嘻嘻哈哈地说笑,其实就是在相互沟通和熟悉着。突然看见秀平进来了,后边跟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大家一下子都不讲话了,拿眼睛瞅他俩。只有那个叫阿香的小胖女生不自觉地“呵——”了一声。

  秀平说,这是我表弟,叫丁存扣;跟我们一个班。

  看同伴们那些脸上的眼睛锥子样的都往存扣身上招呼,秀平噗哧一笑:咋了,没看过男生啊;我表弟会害羞呢。

  这一说不打紧,女生们都笑开了。存扣脸一下子成了一块红布,赶紧踩着床柱上的榫头,身子一蹿上去了。他想赶快帮秀平把账子升了,离开这个让人心慌的女儿国。

  存扣把那几根细竹拿手上掂掂,眉头皱皱,摆下了,朝屋顶望望,想了想,在床上拾起几根绳头儿,把账子四角扎了,踮起脚把它们系在屋顶的桁条上,不到五分钟,一顶账子就急绷绷四方方地升起了。

  女生们都欢呼起来,对秀平说你表弟真聪明呀。秀平脸上高兴得亮堂堂的,拿手巾替存扣擦脸,存扣不要,就想往外走,这时那个小女生阿香已从她的床底把一盆清水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你洗把脸呀”,仰着头,两只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存扣只好洗脸。是条新手巾,毛茸茸地,洗在脸上很舒服。刚洗完,就有人从旁边递来了雪花膏和梳子,存扣连忙说,我,我不搽香的。只用梳子把有些淋湿的头发稍微向上向两边梳了几下。他本来在这地方就有些腼腆,刚才升账子又去了力,脸上红扑扑的,洗了脸梳了头便更显得英俊逼人,看得女生们都有些发痴。“真像郭凯敏。”一个女生喃喃道。

  存扣拔脚要走,秀平说我送送你,存扣说不用,秀平还是跟他走出了宿舍。后面传来了那帮女生的嘻笑声。

  秀平跟着存扣走,两个人都不吭声。还是秀平先说话了:唉,不该叫你来的。存扣就说:我不来你弄得起来吗。可不好弄。

  秀平就说:你没见那些女生看你那样儿,好像就想把你吃下去似的。她笑着说:考上高中的女生都是好佬,你可别被她们抢走啊。

  你说啥呀。存扣白了她一眼:我是来上高中的,我理这些女生干什么。——你别多想了。

  是哩是哩,我多想了我多想了。秀平脸上像放了花,忙笑着跟着存扣说,“我上门口买油饼给你吃。”

  不要,我又不饿。你回吧,我上操场上打会篮球去。撒开步子小跑着离去。

  秀平站在一棵紫薇下面,盯着存扣远去的背影,站了很久。

  开学才两个礼拜,存扣和秀平就在高一(乙)班这新的集体引起了注目。这两个人简直是班上的金童玉女,一样的俊俏,一样的成绩优秀,一样的体育积极分子。他俩班内班外经常在一起,头碰头地研究习题,一前一后地在操场上散步。有时他们还会相约着去镇子老街上品尝一碗虾仔馄饨,亲亲热热地,活像一对小恋人的模样。这在校园里就显得非常醒目。但班上没有丝毫的非议,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俩是表姐弟,是亲戚,从小在一起的,很正常。只是无端地有些羡慕。

  有时候他们自己想了也发笑,就因为避免尴尬秀平撒的那句谎,却被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两个人的“正常生活”就有了一道绝妙的安全屏障,把老师们都瞒过去了哩。班主任徐秀林就曾对他俩说:“不错啊,你们顾庄中学培养了一对好姐弟啊。”

  秀平就调侃存扣:想不到上了高中我倒多出一个小表弟来了。

  存扣说:我比你小,你本来就是我姐嘛。

  秀平就不吱声;存扣拿眼看她,发现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就问:你怎么啦。秀平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盯着存扣,轻声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

  存扣噢地一声,心里很感动,心想我们何止是姐弟呀。轻声对她说,“我们两个这样好,我也很高兴。——你呀,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哦!”秀平就叫起来,“我就想做孩子!我就想做你妹妹!”

  “喔,妹妹。”存扣果然叫她一声。

  “死相哦!充老哦!”秀平见存扣真的喊她妹妹,捏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两个人哈哈大笑,他们感到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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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锐气逼人的少年

  这天班上开语文教研课,来了一帮领导和老师来听,在教室后面坐成一长溜儿,非常郑重的样子。徐老师是个老语文教师,最擅长古文,因此他就跳过几篇课文,把后面白居易的《琵琶行》调到前面来讲。这样也许更便于他在课上捭阖纵横,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展现他的教学功力和风采。

  高中教师果然不同一般,徐老师示意起立的同学坐下后,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吱溜溜一阵响,“琵琶行”三个漂亮的行楷字应手而出。接着他介绍了作者的生平和产生这首诗歌的时代背景,着重强调了这首长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地位和影响。他语速很快,却条理清楚,一下子让同学们对作者和这首诗歌产生了强烈地兴趣。

  存扣就想,这真是一种高层次的教学技巧,以前在初中上语文课,一上来老师总喜欢先讲生字词,讲字词的笔画和拼音,然后老师领读,学生跟读,读过若干遍后再让大家用小纸条默写,然后互相改。课文还没讲呢,就弄得大家索然无味了。不像徐老师,课文的生字词叫大家预习时自己查工具书解决,一上课就切入正题,真是干净利落。存扣喜欢这样上语文课,他不喜欢老师一百个不放心,什么都要面面俱到。

  接下来他要找两个同学朗读一下课文,正好检验一下大家的预习效果。生字很多,又是古文,倘事先不好好准备一下,想把它顺顺畅畅读下来是不容易的。徐老师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存扣那镇定而热切的目光,他示意:“先请丁存扣同学朗读序言和一二两个自然段。”

  存扣当即站起,捧着课本朗读起来。他的声音内敛而富有张力,浑厚中带有一种成熟的磁性,才读了几句,连听课的老师在内的七八十个人的教室里一片肃然,大家很快就被存扣的声音带到了唐朝时那个月白风清之夜,仿佛好像不是在听一个学生朗读,而是在聆听着贬谪江西的白居易本人那伤感失意压抑的心声。古人的语言在存扣声音的演绎下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情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徐老师微张着嘴巴,望着存扣那肃穆中带着稚气的青春的脸宠,又惊又喜,等存扣缓慢而凝重地读完最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一句时,他不禁脱声喊出一个“好”字。这个“好”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存扣读到此处可以结束了,另一种意思却是不自禁地失声赞赏。但是——但是存扣好像没听到似地,竟随即一顺气往下读去,把这六百一十六言读得柔肠百结高潮迭起伤感迷离,一种悲剧之美氤氲在教室里每一个师生的心中。完了,教室里仍是一片岑寂。过了几秒种,热烈的掌声潮水般响起。在掌声中存扣仍像一个石雕站着,他还没有从诗歌的情境中走出,直到旁边的同学用手拽他,他才如梦方醒,慌忙坐下。心里有点惴惴:老师叫读一半的,我怎么就把它全读了呀。

  其实前几天老师通知要讲这节示范课后,存扣已经在学校围墙外面,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朗诵这篇千古绝唱。读着,感动着,他感到他和白居易当时的心意都相通了,他完全理解了这位古人——虽然时间相隔了上千年!所以在这节课上也是机缘巧合,老师正好喊到他读,一下子又把他拉进了古诗那凄美的悲剧氛围中。

  存扣的精彩朗读调动了师生们情绪的投入,这堂公开课上得十分成功,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课后听课的领导和老师聚上来看存扣,和他说话,表扬他读得好。同学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秀平站在人圈外面,看着这样子,脸上兴奋得嫣红一片,倒好像是她得到荣光似的。

  吴窑中学是全县16所完中里的体育强校,学校有专门的运动队,每次县比赛都在前三名之列,年年都有几个学生考上体育院校,这在远近是很有名气的,也给那些学习成绩比较差而爱好体育的学生打开了另一扇希望之门。

  学校运动队的队长是高三(甲)的蔡国栋。说是在上高三,其实论其资格应该是“高五”“高六”了,因为他已“回炉”重读好几次了。他有个同学都已从扬州教育学院毕业重新回到吴窑中学工作拿工资了,他还在呆在这学校里上学、训练。年复一年,每年总是考个二百来分的文化水平。他就是学习成绩太差了,他的体育年年过关,存扣看过他几次训练,一百米总在11秒出点头;跳远时玩儿似地,只几步助跑,踏板上噗一声,人就在五米之外了。他练得很刻苦,有时天擦黑了还看他扛着个一百来斤的杠铃绕着田径场小碎步跑,练体力和耐力。死练,呆练。他最怕看书做习题,训练是从不惜力气的。他晒得黝黑,年龄又大些,听说他蛮滑头,可外表上倒像个憨憨厚厚的农民,在学校里有个“大男将”的绰号。“大男将”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结过婚的男人。经常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这个绰号,他笑笑,也答应人家。至于在这绰号后面蔡国栋心里的苦楚,别人是不知道的。

  蔡国栋跑跳都蛮不错,就是投掷差些,因此这学期他在这方面多下了些功夫。那天他在场地上打铅球,存扣正好也在那边玩,听他闷吼一声,五公斤铅球在十米线外多一点落下,这成绩在学校里算是不错了,可作为一个考体育的运动员来说,显然还不够理想。存扣看他的是用的侧滑动作,但滑步时动作拖沓,球出手前脚步停顿比较大,且没有向外拔腕,他这十米多用的差不多全是死劲呆劲。投掷中的动作协调是很重要的,动作标准了成绩可以提高很多,这个存扣清楚得很,他就是协调性好,这在他打球和其他运动中都有反映。他看了蔡国栋投了几次,就在围观同学的一片叫好声中冒出了一句不和谐音:“这动作太差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这位高个子少年身上,有人认出了他是高一新生丁存扣,就怂恿他,你行吗,你来一个把大家看看。

  那蔡国栋正在兴头上,听着围观学生的喝采早就有点飘飘然了。大凡高考屡受挫败的人心中有两个情结都是很强烈的:自卑;自尊。因为总是失败而有自卑,因为有自卑又促使他格外敏感和自尊,为了减轻自卑,他们总在自已所擅长的强项上刻意表现自己,以争取达到心理上的某种平衡。

  这时蔡国栋就停下手,拿眼睛盯着这个修长匀称的少年,看他脸上居然是那么地平静,心安理得,好像真身怀绝技似的,心里不禁骂一句:好轻狂的家伙,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声音便沾着轻视出来了:“好啊,我动作不好,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好了。”

  一众人都鼓动存扣试试。人常常有这种心理,当看到一个人强得自己无法超越的时候,总希望能够出来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并且把他打得大败心里面才有很快意的满足,好像这个人是他给打败的,他从被打败的人的颓丧中获得快感和安慰。这大概就是人类鄙琐的“小”的一面吧。现在类似的机会来了,他们怎么会放过?哄嚷着,撺掇着,鼓励着,就差上来推存扣一把了。

  存扣捡起铅球,站到那个直径2.135米的掷球圈内,把球上的泥土捋了捋,持球在耳根下锁骨上方贴紧了,吸气,下蹲,左腿后摆,右腿一蹬,一个漂亮的后滑步,落脚时腰髋一拧,那铅球随着他的伸臂拔腕在空中做出了一个曼妙的抛物线,远远地落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捷如闪电,真是美极了。

  那球落在了11米之外!

  投掷区顿时轰动起来。蔡国栋呆如木鸡,脸成了猪肝色。

  喧嚷声引来了运动队黄教练。黄教练让存扣再扔一次,还是11米多,他赞道:“哟,还是背向滑步!”

  他来了神,问存扣铁饼会打吗。存扣说会,黄教练马上叫人去拿来了铁饼。存扣叫大家散开点,饼靠腕握着,左右悠了悠,突然一个迅捷的旋转,那只饼出手后在空中轻盈地转着,落在远处的沙砾上,击出一蓬烟来。黄教练拿来卷尺一量,35米6,超过校纪录1米多。

  黄教练惊讶了!他问存扣:“你是考进来的……新生?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丁存扣,高一(乙)的!”存扣正要回答,有人已替他抢着说了。

  是秀平开的腔。不知什么时候她和陈阿香几个女生也来看热闹了。阿香仰着头看他,眼里充满了崇拜。

  “噢,哪个学校来的?”

  “顾庄。”

  “难怪,顾中蒋老师是我常州老乡,都是专业队出来的。——你还会什么?”

  “他还会打球,——什么都会!”秀平又抢着说了。存扣嗔了她一眼,她用手蒙着嘴吃吃地笑了。

  “啊,那太好。”他指着秀平问存扣:“她是你班上的?也是顾庄来的?”

  出于职业敏感,他对面前这个俊俏活泼又修长健美的女生产生了兴趣。

  “是的,是的!”存扣一心要“报复”秀平,马上应到,“她可是长跑健将哩!”

  黄教练简直眉飞色舞了,连连说:“是吗,是吗,跑两圈试试!”

  秀平嘤咛一声,马上拔开人群跑了,像匹受惊的小马驹。

  “乖乖,你看这跑姿……”黄教练目送着秀平轻盈而飞快地跑去,嘴里喃喃着,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

  存扣则心忖:死丫头,跑这么快,敢情是想露一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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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结交体育生做朋友

  第二天早读课上,黄教练把存扣和秀平叫出来,对两人说,县里每年春上都举行一次全县十六所完中参加的运动会,目前投掷和女子中长跑是吴中的弱项,几年了,一直没有这方面的优秀运动员。他希望存扣和秀平能参加学校运动队,在明年的比赛中拿分,为学校争光。

  秀平就说,比赛自然可以的,但早读课我们……

  秀平显然是怕参加运动队而使学习受到影响。早读课对学生来说太重要了。

  黄教练想了一下,说:也成,你们下午活动课没事就来训练训练。他对存扣说,其实就你目前的投掷水平,到县里就能拿前三名了。又指着操场上那帮男女运动员,对秀平说:“你去跟女的跑一个八百怎么样?”他要亲眼证实一下秀平的水平。

  秀平略一踌躇,然后眉毛一扬,把一支挂在胸前的辫子扔到后面,说:“行!”

  一个八百跑下来,秀平甩了第二名起码六十米。

  在回教室的路上存扣高兴地说:“我们要做运动员了。”

  秀平正色看了他一眼:“我们学习是正理,体育只是玩玩。”

  存扣偷偷吐了吐舌头,说“是哩”,心里不由对秀平更多了敬佩。

  学校晚自修八点半结束,九点钟教室全部熄灯。若有学生想多呆会儿,就只有点自己准备好的罩子灯了;也有同学点蜡烛的。要好的同学坐在一起,互帮互学。吴中的课桌跟顾中不同,小一半,一人一桌,各坐各的。秀平总爱把她的课桌和存扣的拼在一起,面对面地学习,像公家人在办公似的。当然,这样也可省一张灯。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很专注,心里很安稳。罩子灯的光晕打在两张年轻青春的脸上,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温情,真是美丽。

  这天他们才点上灯,有人在窗外捏着声音喊:“丁存扣,丁存扣。”存扣转头看,竟是高三的蔡国栋。自从上次在操场上较量过后,他在运动队里对存扣很是殷勤,经常主动和存扣打招呼,有时还帮存扣捡捡铅球铁饼,存扣却不大爱理他,他总感到这人岁数大了,怎么看也像个大人了,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社会上人的味道。这时他在窗外满面笑容地喊他,脸上的表情很殷切。出去不出去呢,存扣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拿眼瞟秀平。秀平皱皱秀眉,低声说:“不去!”还伸腿在底下踩了一下存扣的脚。

  可那蔡国栋却很坚持,在窗外不停地喊他。存扣有些坐不住了,怕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就站起来,把钢笔套上,对秀平歉意地笑笑:“我去去就来。”秀平也不睬他。

  存扣出门悄声问蔡国栋,喊我做什么。蔡国栋从树底下推出一辆自行车来,说,嘿,不做什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存扣眼前不由一亮:他们这地方是很少看到自行车的。因为地处里下河腹地,水网密布,除了县城周边,乡下基本没有公路。人们到哪儿去除了上船就是走路。偶尔来个骑自行车的外乡人都有不少孩子跟在后面看稀奇:“钢丝车子!钢丝车子!”而这家伙居然有一辆自行车!存扣就高兴起来,往车后座上一叉,手搭住蔡国栋随他歪歪扭扭地往校外骑去,他想跟他赶快吃完夜宵,向他借车子骑上一骑。他还没有骑过车呢,他想学一学,过个瘾,反正赶在10点半回来,那是学校关大门的最后时间。

  存扣原以为蔡国栋只是把他带出去吃碗馄饨什么的,没想到他径直把他带到镇东头“兴东”商场附近的轮船码头通宵营业的小酒馆。车子一架,他进去娴熟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招呼存扣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捏出一根往嘴上一扔,很潇洒地点上,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来。

  存扣有些吃惊。眼前的一切使他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还没在饭店吃过饭,顶多有时跟他哥嫂上镇赶集时在小吃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就是最大的享受了,而现在蔡国栋居然是请他在饭馆吃饭。他惶恐中有些兴奋,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男人了,有人请他上饭馆了。

  蔡国栋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怎么,很少上饭店吃饭吧。”他大腿跷二腿,脚上居然穿了双皮鞋,抖呀抖的。

  “没有上过。”存扣诚实地答道。看他那装腔做势的样儿,也笑了:“瞧你,哪像个学生样儿!”

  “唉,我他妈的真不想上这个倒头学,都是我那老头子要脸,硬逼着我一考再考。否则,我儿子都有了。”他锁着眉头,让一口烟从口鼻里缓缓地出来,显得很忧郁。

  存扣觉得他吃烟的样子很帅。他的表情神气和平时在学校里大大的不同,蛮……那个的,有点像电影里那些落拓江湖的男主角的味道。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盘雪菜炒肉丝,一盘洋葱熘猪肝,一盆麻婆豆腐。存扣就说:“弄这么多菜干啥,得好几块钱呢。”“没事,这点小钱算什么,——先喝酒,等会儿弄个汤吃饭。”

  “还喝酒?”存扣睁大了眼睛。他心里有点惴惴,晚自修后溜到外面吃东西本来就冒险了,又下馆子又喝酒的,学校知道了会麻烦的。秀平还在教室里等他呢。

  “你怕了?”蔡国栋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这地方吃东西最安全了,鬼也不会晓得。我晚上经常来。”

  “反正我不喝酒。”存扣坚持说,“我吃饭。我不会喝酒。”

  “嘿,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胆子倒小。”

  存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股不服气的脾气又冒出来了,说:“弄就弄两口,又不是喝药!”

  “这才是好兄弟。”蔡国栋赞道,那柜台上拎来两个瓶子,是精装二两五粮食酒,瓶子小巧精致,便于旅客携带,一般车站码头都有得卖。

  蔡国栋把一瓶往存扣面前一推,说我们也不喝多,就这二两五,各人包干。存扣和他干了一杯,一股辛辣味道直冲鼻孔,眼泪都要下来了。酒流向胃子,热火火的,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存扣又和他干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蔡国栋话就多起来,他说他打第一眼看见存扣,就一心打定主意交他这个朋友了。他说他父亲当兵出身,心气很高,又是村长,村里好多有头有脸的人家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还有他爸的对头,弄得他爸心里憋得慌,一心一意叫他争气考个啥,哪怕考个中专,只要转成国家户口就行。他学习不行,仗着从小体育好,就一心考体校,但年年成绩通不过,今年分数差得更多。他真不想上了,可他爸像撵鸡一样又把他轰到学校,说家里金山银山随你用,你就是要替你老子考个学校,哪怕一直考到超龄为止,最后没得考了,老头老娘一人一瓶乐果死在你面前,看你小子忍心不忍心。

  存扣就说,你家里人也是为你好,要你争气。

  但我就是学不进去啊,一拿书就头疼。蔡国栋一仰头喝下一杯酒,拿眼盯着存扣说,我都二十三了,你知道人家喊你“大男将”心里有多难受吗。他上酒了,脸和眼睛都红了,眼角似有泪花闪动。

  存扣见他推心置腹对自己,也动了真情,说,学习其实不困难,只要你静下心,不瞎扯,成绩是可以上去的。要多做习题,在做习题中提高自己。你们那分数线不就三百来分吗,一门只划五六十分呀,你又不呆,只要肯学,多花些时间,是能考上的。你现在体育成绩已经能够对付高考了,以后要适当匀出点时间用在学习上。我知道你训练那么狠是想表现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因为自卑带来的虚荣,大可不必的。

  蔡国栋听他这么一说,伸出两只手抓住存扣,连连说,你可是说到我心上来了,好朋友啊,好朋友啊,我没看错人啊!我以后听你的,我要用功,你可要经常敲我耳朵边子,我这个人一没记性二没长性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存扣岁数相差这么大,对他这样似乎有点……有点那个,竟抓抓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一定,一定。存扣随手把半杯酒喝了,不知怎么的,存扣第一次喝白酒,竟觉得十分的香醇,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喝嘛,看酒席那些上大人喝得眉头皱皱的,真的假的呀?他想。

  蔡国栋看着他笑着说,你呀,天生能喝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一喝就脸红。

  存扣听他说自己能喝,心里一高兴,就想出一句大人话:叫你破费了。

  蔡国栋说,我家里条件好呢。又说,我婆娘也把钱我用。

  “什么?”存扣睁大了眼。“你又没结婚,哪来的婆娘?”

  “我订过亲了。”

  “订过亲是女朋友,结过婚才是婆娘。”存扣给他纠正。

  “嘿,订过亲就可以算婆娘了,只要……”他留住半句话,朝存扣眨眨眼,暧昧地笑。

  存扣怔了怔。等反应过来,脸不由红了。

  蔡国栋见他害羞,更来劲了,“你那个表姐秀平也不错啊,但是近亲不能结婚啊,哈哈。”

  “你这人!……”提起秀平,存扣猛一激灵,推开碗筷站起来,说:“糟了,咱快走吧,要关门了,秀平还等我呢!”

  蔡国栋说,迟了,都十点多了。再说你这满身酒味儿,秀平见了不骂你?撞到值班的人更倒霉。

  “那……那怎么办!我们睡哪呢?”存扣汗都急出来了。

  “上我宿舍呀。”蔡国栋说他本来就睡在外面,他父亲怕儿子住学校集体宿舍吵闹会影响休息,特地托在棉花加工厂的战友替国栋找了间单人宿舍。棉加厂离学校不远,也不过二三百米。

  存扣想,也就只能这么着了,明天想个法子在秀平那里解释一下。秀平肯定要说他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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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首次接触色情杂志

  存扣跟蔡国栋到了他宿舍。宿舍不大,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堆筒面,靠门口摆着一个煤油炉子。蔡国栋告诉存扣,有时候晚上回来肚子饿,他就下碗面条吃吃。他又摇摇水瓶,没水了,就点起煤油炉烧起水来。存扣说想不到你这里条件倒是蛮好,趁他忙乎着,推开房门走进了里间。

  小房间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清爽,一张铁管钢丝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绸缎被窝叠得四角崭方,上面摆着个饱鼓鼓的花枕头。床头柜上整齐地摞着一堆杂志。还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脚下并排摆着一副哑铃。

  存扣歪在床上翻看那些个杂志,现在街上小书店卖的杂志有些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看题目好像都是破案啊正义啊爱情啊,其实里面常常极其裸露地描写暴力和色情,很多同学都喜欢偷偷地看,看过了还在宿舍里大肆地渲染,添油加酱地讲解。存扣才翻了几页就看到里面有不少暧昧描写,还配着衣着暴露的美女图。看到蔡国栋端茶进来,忙把杂志合上放归原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蔡国栋说,这几本没啥意思的,褥子底下有本才好看。

  存扣就掀开褥子,拿起那边像语文书一样的册子,翻开扉页,扑入眼帘的都是《舞女泪》、《堕落的少女》、《色欲迷情》这样叫人心发慌的篇目。存扣就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说:“你晚上就看这些?”

  蔡国栋说:“睡觉前翻翻,好睡觉。”又说:“都是我女朋友带给我的。”

  存扣扬起眉,说:“女孩儿看这个?”

  蔡国栋说:“这有啥稀奇,女孩儿可爱看呢,她们什么都懂,她们也是人嘛——不跟你说这个,你小,你不懂。”

  存扣就不吱声,看蔡国栋又忙着拿脚桶倒水给他洗脚,心里就有些感动,嘴里说:“不想到你这个人还蛮细作(方言:周到)的,屋里收拾得这么清爽。”

  蔡国栋说都是受他女朋友影响,她是县里卫校毕业的中专生,在乡里医院做护士,特爱干净。

  两双脚在水桶里显得有些逼仄,蔡国栋就把脚拎出来搁在桶沿上,让存扣先洗。存扣说难怪你家里人要你考大学,你女朋友都是国家户口了。

  是啊,有压力啊。蔡国栋叹口气,又说:“不过不要紧,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对存扣笑笑,不跟你说这个,毒害青少年。

  洗完脚,蔡国栋放开被窝,对存扣说,你就睡我那头,有枕头。

  存扣高低不肯,说枕头给你。蔡国栋伸手朝床下一摸,拿出一个小凉枕儿,用运动衫一包,说:“你是客人,赶明儿我上你家你再跟我客气就是了。”

  两个人脱了衣裳要睡,屋后传来了一片叽叽喳喳女人的声音。蔡国栋用食指在嘴上对着存扣“嘘——”一声,示意存扣把台灯熄了,压着声音对存扣说:“女工换班了,我教你看好东西。”爬到存扣这边,慢慢直起身,从高处一个耳窗偷偷朝外望。过了分把钟,他轻轻喊存扣:“行了,快看,快看!”

  存扣心里怦怦跳,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站起来朝外瞅,这一瞅不要紧,存扣觉得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

  他看到明晃晃的月光下女工宿舍前的小院里放着三只粪桶,七八个女孩子正轮流在上面方便,裤子褪到大腿上,白亮亮的屁股举着哗哗地撒尿,股沟看得清清楚楚。存扣觉得下面一热,硬了起来。

  蔡国栋轻声介绍说,中间这个大屁股叫小琴,东边花园庄的,东边那个小屁股叫红香,是我们庄上的,西边……唉,晦气,他妈的在屙屎——你看她屁股上有个蚕豆大的黑痣没有?她叫陆芳。你看不见她脸,是棉加厂最漂亮的……我单看她们的屁股就晓得是哪个了……你看这大屁股多肥,多白,哟,她尿过了,还颠啊颠的,把尿颠尽了,也像我们男的……

  存扣站不住了,坐下来直喘气。

  蔡国栋也摸到他那头躺下,说,我困了,睡吧。没几分钟,就响起了呼噜。

  存扣却睡不着,那几个白亮亮的屁股在他眼前晃着,晃着,太刺激了,他不禁想起他九岁时在院子里偷看他哥嫂做爱的镜头来,下身昂着,用手一掐,铁似的硬。

  他干脆拧亮台灯,拧得暗暗的,摸出那本书来。这本封面上印着某省法制出版社的所谓“纪实警世读物”里面纯粹是赤裸裸的色欲描写,细致逼真,图文并茂。存扣一篇一篇看下去,直看到两点钟,往下躺时,觉得胯下生疼,用手一摸,两个卵蛋胀成了鸡蛋大,敢情充血太久了。

  第二天清早存扣被蔡国栋喊起来,说,快起来,别耽误了你上早读,都6点一刻了。存扣一掀被窝下了床,头晕乎乎的,再看床上,一大块湿。蔡国栋呀地一声,说,好小子,你跑马了!存扣很是尴尬。也不等蔡国栋,一个人出门往学校跑去。

  存扣冲到宿舍牙也没刷,只舀了杯水漱了漱;拿起干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走进教室时,秀平没像平日冲他一笑。脸绷着,读她的书。存扣有些心虚,在后面读书都忍着劲儿。又偷偷拽秀平辫儿,秀平就是不踩他。秀平真的气了。

  打吃早饭铃声了,存扣出去跟在秀平后面走,秀平头也不回。存扣感到没趣,就停了下来,秀平却回过头来喊住他,目光灼灼地:“说,你昨晚跟那人哪去了!”

  “跟、跟蔡国栋吃夜宵去了……你不是知道嘛。”存扣嗫嚅道。

  “那你为什么不回校,让我等到12点?”秀平涨红个脸,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他骑车跌破了腿,我扶他上宿舍,就迟、迟了。”存扣头上冒汗,急出这么个谎。

  秀平盯住他看了半晌,说:“我叫你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的,你看有几个人和他玩的,更何况人家是高年级的人,——你到是会玩!”

  存扣想起昨晚的事,确实有些荒唐,让人后怕,心中也有些后悔,就发誓道:“以后我再跟他出去玩就不得好死。”

  秀平说:“谁要你发狠誓啦!老辈人说,‘跟好人,学好人,跟了坏人进染盆’,你跟那人在一起不得好!”

  看来秀平确实是看不惯蔡国栋,连他的名字都不屑提,用“这人”“那人”代替。存扣心里说,蔡国栋也未必就那么坏,但他嘴里不敢说,只是连连应:“你放心,我再不了。”

  秀平声音柔下来,说:“瞧你,眼屎扒拉的,头发乱糟糟,像个强盗了。”

  存扣就顺坡哄她:“嫌我啦?那我回宿舍打扮一下?”

  秀平“噗哧”笑了:“死相!快去打粥吧。”

  存扣如蒙大赦,撒开脚丫子就跑,身后传来秀平的喊声:“你咸菜还有没得?没得到我这里拿!”

  “有哩!”存扣快活地回喊她,脚下却没停,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心里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和蔡国栋粘乎了,哪怕他对自己再好。他隐隐觉得和蔡国栋玩只会对自己带来影响,秀平说的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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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歌咏比赛出风头

  这件事过去,存扣把全部精力投到了学习上去。有时下午活动课也到操场训练会儿,碰到蔡国栋只是和他笑笑。蔡国栋又有两次邀他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礼拜,学校要在办公楼前举行一次文娱活动,通知各班拿出节目,要评比的。班主任们都很当事,活动课时各个教室里歌声飞扬,排练得很紧张热烈。

  高一(乙)班拿出三个节目。袁涌的武术表演,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读,阿香和存扣的男女声二重唱。仨节目中存扣就参加了两项。

  本来开班会时唱歌节目就只挑了阿香。阿香的妈妈曾是公社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阿香从小受她影响,也很爱文娱。她性格活泼,班上宿舍里有她就有笑声,就有歌声。她还会两手口技,在路上冒不丁来声狗叫和猫叫,微妙微肖,常常吓得路人一跳,纷纷拿眼睛往她身上招呼;她无所谓,哈哈笑,跟男孩子似的。她生得胖乎乎的,但她的胖一点也不蠢,显得娇小玲珑,很瓷实并富有弹性。皮肤柔嫩而腻白;圆头乖脑的;眼睛活泛极了,乌溜溜地朝你看的样儿让人联想到园子里瞅着蝴蝶翩跹的猫咪,特别的纯净和天真,非常惹人欢喜,让人心动。让她上台表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给自己准备的节目是郑绪岚唱红了的《太阳岛上》。老师当场叫她唱一唱,她就唱,声音特甜美清纯,有几处高音她也处理得很好。其实再高的音似乎也难不到她,同学们在教室里听她唱过陈冲主演的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爱你,中国》,高音更高更多,照样唱得下来。

  至于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诵是徐老师主动点将的。上了那趟公开课,徐老师知道存扣处理诗歌的感情和分寸把握极好,嗓音又非常有磁性,好听;而秀平是班上最漂亮个儿也最高的女生,两个人往台上一站真是最佳搭配,肯定能抓住全场的眼睛,一炮打响。

  但又有同学提议,存扣也会唱歌呢,他们到棉加厂浴室洗澡时听他唱过,跟音箱里的差不多呢。徐老师喜形于色:“真的?”又咂咂嘴,说:“可惜每班只准报三个节目。”

  这时阿香就说,叫丁存扣跟我唱二重唱就是咧。

  大家一致同意,说这个主意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徐老师对秀平和存扣说等会儿我去翻翻报纸,看有什么合适的诗歌。存扣说,我自己来写!

  徐老师就笑着说:更好啊!

  秀平把头扭过来看他,一脸的兴奋。

  晚自修结束后存扣等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拿出稿纸来,跟对面的秀平说:“你先去睡觉,我今儿要弄到半夜呢。”秀平就吐吐舌头,笑着说:“好,不影响大诗人创作。”收拾桌子出去,在门口回过头来对存扣捏捏拳头。存扣知道她在鼓励自己写好,抿着嘴唇朝她使劲地点头,表示很自信。

  教室里就只剩下存扣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校园睡了。罩子灯的光晕笼着存扣的脸,青春而庄严。他诗情汹涌,热血澎湃,一行行诗句从他的笔下汩汩流淌——

  致十月

  (合)送走了繁花似锦充满希望的春天,告别了葱葱郁郁热情似火的夏天,你来了,你姗姗地走来了,——共和国的十月!

  (男)你来了,你从广袤的希望田野上来,带着金色的稻谷和银白的棉花……

  你从农民伯伯爽朗的笑声中来,他们舒展的眉梢间写着丰收和富足!

  (女)你来了,你从隆隆轰鸣的城市工厂里来,你开放着钢花的火红你带来了车流滚滚……

  工人叔叔神奇的手指间,千百样产品流向祖国的万水千山!

  (男)你来了,你从辽阔的大海上来,舰队在太平洋上划出白色的犁痕,你从茫茫的戈壁上来,铁骑滚滚如涌动的奔雷,你从蔚蓝的天空中来,银翼掠过如同急遽的闪电……

  海陆空的中国军队,向世界喊出了东方的凛凛神威!

  (女)你来了,你让农贸市场滚涌着熙攘的人流,你让百货公司的柜台琳琅满目……

  兴旺发达的祖国商业啊,把全国人民的生活装点得五彩缤纷!

  (合)而我们也来了呵,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拂下,我们是教育百花园里盛开的小花点点;我们亲爱的老师,如同十月的艳阳,把他们爱的光辉无私地奉献!

  美丽的校园里,书声琅琅,歌声嘹亮,少男少女把他们的理想成长,待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我们要把成功的果实捧给老师们分享!

  (男)呵,美丽的十月,(女)呵,成熟的十月,(男)呵,希望的十月,(女)呵,丰收的十月,(合)呵,祖国的十月——我!爱!你! 我!爱!你!

  祖国! 十月!

  当存扣写完最后一句时,那个感叹号把洁白的稿纸戳了一个洞。他热血沸腾,汹涌的诗情让他不能自己。他热泪涟涟。他在空荡的教室里他吟诵着这首诗,声音凝咽,几不成调。他激动,他兴奋,他喜悦。他想不到自己能够很顺畅地就把这首充满激情和美感的诗歌“拿”下了。他不知道,这是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田泌出的爱之原汁啊,他把对祖国对人民对人生的感恩和热爱全都织进了密密的诗行!

  歌咏比赛开得非常成功,各班都拿出了自己最精彩的节目,高潮迭起。轮到高一(乙)班上场时,袁涌一路“擒敌拳”打下来,底下喝采声一片。当时正值港台武打片登陆大陆之初,袁涌跟他当侦察兵的小舅学的这套拳满足了年轻孩子们的猎奇欲望,自然倍受欢迎。

  轮到存扣和秀平往台上一站,底下一千多师生竟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男的英俊,像一棵挺拔的松;女的俏丽,如一株婷婷的柳。一样高挑挑的身材,一样青春冷静的容颜。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呐。他俩敛气凝神,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就朗诵起来。天呐,这声音是从这两个孩子嘴里出来的吗。男的饱满浑厚;女的深情甜美。男的语速起伏跌宕,如泉走山涧;女的声调清丽婉转,似春燕啾鸣。美好的声音跳动着,如缠着红布的鼓棰,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激动,感奋,不能自己。原来诗歌是可以这样直指人心的。几个老教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揩着泪花,嘴里喃喃着:“太好了。太感动人了。”对于这些经历过共和国苍桑的老人来说,这两个同学的诗朗诵拨动了他们内心里那根敏感的弦,使他们达到了共鸣。

  掌声甫绝,这边秀平还没走下台阶呢,下面的阿香已抢着跑了上去。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存扣身边,娇滴滴的,像只小鸟。脸上绽着灿烂的笑容,阳光普照似地,一下子把全场人的情绪再度调起。他们唱的是谷建芬词曲的《清晨,我们踏上小道》,这时候存扣庄重的面孔已漾起了微笑,尽管有些拘谨,却显出了朴实可爱的一面。那阿香就不同了,她活泼,顽皮的样儿,头动,身体也动,大眼睛左右顾盼着,和台下的观众尽情交流,妩媚而天真。

  她个子矮,和存扣对视时只能仰着头够着,少女可爱的稚气毕显无遗。她看到哪片,哪片人就骚动起来,好像这女孩儿是盯自己瞅哩。几个老先生嘴都合不拢了。她唱得十分轻松,那些歌词和旋律就那么玲玲珑珑珠圆玉润地从她的小嘴儿里面蹦蹦跳跳出来了。这本来是一首很有节奏的校园歌曲,没人不会唱的,等他俩唱到第二段时,底下的人都不自觉为他们拍手打起了节拍。这下更不得了,阿香牵起了存扣的手,像牵着哥哥的小妹,撒娇似的唱,还偷空儿调皮地往存扣脸上睃眼。曲子终了,阿香倚在存扣身边,手还牵着。存扣甩了甩,竟没甩掉。台下掌声如潮水,笑声喧哗声把小操场都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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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情敌出现

  这次学校的文艺表演使得全校同学都认得了存扣,走到哪都有学生指指点点的。他在操场上训练有很多人围着看。他打篮球赛时更是拥有最多的支持者。那些低年级的小女生对他极是崇拜,每当存扣带球或突破时,她们脸上的紧张一览无余,投中了则一起呜哩哇啦地喝采欢呼。高中的女生则相对矜持一些。那时学校搞了个高中部篮球循环赛,只要有存扣上场的比赛,总有几个高中女生来捧场,微笑着追随场上存扣的身影,并互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存扣这样英俊优秀的少年在吴中的出现,满足了这些青春女孩的绮念和幻想,原本正常,是健康和美丽的。

  但是有两个人却对存扣冷淡了起来。这就是秀平和阿香。自那天歌咏比赛后,秀平就对存扣绷起了面孔。虽然他俩还说话,总是要存扣先主动开腔;晚上也还拼桌子对面坐着,秀平能整晚不说话,吭着头做她的作业。这真让存扣纳闷,不知啥地方把她弄气了。想问她,看她一脸的清峻严肃,又不敢。而那个小阿香(这是存扣对阿香的叫法。虽然阿香只比他小一个月。)原来遇见他老早就笑容满面打招呼了:“你吃过了呀?”“你上哪儿呀?”可现在多远瞧见他就绕开了,像是怕他似的,存扣就惶惑,有时就站在那盯着她的背影看。有时恰巧遇见她回头,那目光中有一种幽怨、凄迷和朦胧。

  其实存扣不晓得,歌咏比赛后,本来很要好的秀平和阿香之间发生了一场冷战。那天上宿舍,阿香看见秀平就开心地说:“秀平姐,你今天和丁存扣配合得可真好啊!”秀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你配合得好!”把阿香噎得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秀平边梳头边说,多亲热呀,彩排时咋不见你俩拉手的呢。

  阿香刚想争辩,同室的女生们向她悄悄摆摆手,她们看秀平冷若冰霜的样儿,怕她俩吵破了脸,意思叫阿香让一下,两个人睡上下床,本来是很要好的一对姐妹嘛。女孩们都很善良。

  阿香感到很委屈,小嘴一扁泪就涌出来了,往床上一趴抽噎起来。秀平也不看她,爬上上铺,重重往下一躺,拧开她的袖珍半导体来。

  这次秀平真的是吃醋了!本来她对存扣在学校里乱交朋友和随便张扬自己就不大高兴,她觉得存扣升了高一,反而不如以前在初中朴实了,弄得学校内人人皆知,像个校花似的。她就很不放心,为此她还不止一次劝存扣少到操场上训练,反正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你的目标不是想上复旦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吗。她也晓得不能怪存扣,做同学这么多年,她晓得存扣的优秀和善良,她晓得一个人的优秀是没法藏没法掖的。可是她就是不高兴。她要存扣总是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个人好。因为存扣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她不准别人觊觎,她容不得别人分享和染指,他是她的,她秀平的!

  所以她这次决定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她不仅抢白了和她好得一个人似的阿香,而且憋着自己就是不搭理存扣。虽然他看见存扣被她弄得脑闷愁肠极其苦恼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想撤消冷战,但她还是果断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于一个聪明女子的心计,她明白这真的是一场战斗,是一场严肃地捍卫自己的战斗,她必须坚持下去,要存扣深刻地接受一次警告,直到他开窍了醒悟了向她保证和承认“错误”为止。她不怕自己会被动,不怕存扣无动于衷,她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对这场没有声音的战争她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她坚持住,最后的胜利就是她的。她不能功亏一篑。

  但是对阿香来说,她和秀平是两个类型的女孩,极其活泼,没有心计,率情率意。这场突然而至的变故使她几天来心灵备受折磨,如同虫噬。她不再快乐,整天闷恹恹地,大眼睛茫然着,小圆脸竟消瘦了,憔悴,让人生怜。

  可她娇小的身子里却藏着倔强的潜质,当她感到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她决定和秀平主动谈一次,彻底地交一次心。能够解释好了冰释前嫌最好,她们还是好姐妹,如果谈不拢,那她就决定不再为这件事难过和苦恼,以前咋样还咋样!同班同宿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像个仇人,她秀平做得出来我阿香做不到,我不拿人的不欠人的为什么要捧着别人的脸过?我为什么为这点事就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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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两个姑娘和解了

  学生的晚饭就是二两粥。轮流的值日生到食堂里几十个打好的粥桶里寻出自己这组的号头,把桶端到宿舍里分。大家就拿出自已的瓷钵子,值日生把粥搅匀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匀。粥菜都是自己带的,有的装在罐头瓶里,最好是装在一种麦乳精瓶里,瓶儿大,盖子又好扭,装上一瓶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当然这是指普通的咸菜——倘哪个同学带来的是大椒酱渍的炒黄豆或水咸菜煮炒蚕豆之类的美食,那他(她)保不定星期三都吃不到。一个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好同学之间好东西是分享的,大家争着上来要,你一勺他一勺,不经分的。当然,这次我吃人家带的好东西,下次我也要找机会带好的让人家吃,礼尚往来,彼此有数,好朋友总是吃来吃去的嘛。

  星期一在宿舍里吃晚饭时,阿香从床下拿出她的粥菜来,这是她叫奶奶亲手给她做的,大椒酱渍炒青黄豆,里面还加了生姜丝儿和腌菜瓜丁儿,淋上了整一勺小磨麻油呢。瓶盖一扭,满宿舍都是香味。阿香笑吟吟地说:“今天我吃客了呀。”女孩们一下子端着粥盆围上来,嘻嘻哈哈地,像要饭花子纷纷把粥盆举到阿香面前,叫嚷:“先搁把我!先搁把我!”

  阿香却转到秀平坐的床边。刚才同室的女生们簇上阿香的时候只有她没动,她和阿香不来往几天了嘛。阿香站在秀平身边,把扭开的菜瓶儿凑她面前,说:“秀平姐,你先搁!”

  秀平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有些发怔,正在拔粥的筷子停下了,坐那儿不动。阿香脸都红了。一边的女生就说:“秀平,你搁呀,跟她客气什么呀!”“你不搁我们也吃不到呀!”她们看出了阿香的用意,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起哄、撺掇。

  秀平脸上也有些红,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瓶里伸出了筷子,阿香连忙抖动着瓶儿往下倒,秀平忙说:“够了,够了!”阿香也忙说:“不够,不够!”

  这个晚饭大家吃得十分香,整个女生宿舍飘浮着快活的笑声和诱人的香气。

  吃过晚饭,阿香对秀平说:“秀平姐,我有话和你说。”

  旁边的女生很识趣,纷纷走了出去,把她俩留在宿舍里。

  或许是二两热粥刚刚喝下肚,或许是阿香的奶奶做的小菜辣的,或许是面对面坐在下铺的两个女孩儿心里都存尴尬,总之她俩脸上都红扑扑的。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阿香先开口了:“秀平姐,我先向你打个招呼,那天,是……是我不对。”

  秀平没吱声。脸看着旁边。

  “那天我俩……不,我和丁存扣唱二重唱,没想到受那样的欢迎,台下人一鼓掌一嚷嚷,我就……”

  “你就拉他的手了!”秀平接她的话茬。

  阿香满脸涨红,眼中有了泪光:“是的,是我激动了,我拉他手了,是我发昏……了……”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香抬起头看着秀平,声音有些大起来,眸子里泪花盈盈,“歌唱到那份上,我全不知我为什么要拉他,我是自然而然的,就是换上别人说不定也会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秀平冷笑一声:“是的,你没有别的想法,你是自然而然的,我看是你爱上他了,才自然而然的!”

  阿香脸上煞白。却突然出奇地冷静下来。她收住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平静如水。她看着秀平的脸,说:“秀平姐,既然你把这话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要把我心里的真心话都说给你听一听,我说过了随你以后睬不睬我我都无所谓了,只是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你刚才说我是爱丁存扣,我不哄你,我也不哄我——我爱,我确实是爱。”

  秀平睁大了眼睛。

  “你别急,听我说。做女孩的长到我们这么大,看到哪个好小伙不动心,那是撒谎。你第一回把丁存扣带到我们宿舍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你告诉我们他是你表弟。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丁存扣这样又英俊学习又好块块都好的男生,他简直是我等了许多年的人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被他迷晕了。我相信我们宿舍里的女生没有哪个不爱他。我白天看他,做梦都在想!

  “可是我们很快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表姐弟,你们只是同学。但你们是一对相爱的同学。你们说是表姐弟只不过是便于你俩好在一起而已。

  “当我听说这事时我心里恨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同学为什么他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说实在的秀平姐,你别看我长得小,我开窍不比人迟,我很早就懂得爱人了,只不过我心气儿高,我遇不到好的,遇到好的我也会像你一样……抓住他,为他死了都肯……

  “但我不会作贱得去抢别人的人!存扣是你的,你可以随便地爱他,但我们在心里爱爱都不行么,我心里有权利去爱他,我不要他知道,反正我想到他就高兴,这是我的权利。我那天在台上拉他的手也许就是我爱他不自觉忘情了,但这又有什么,这舞台上很正常的事,并不就是想抢人家的男朋友!

  “秀平姐,我是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以后再不会跟你说这个了,我不欠你的,我问心无愧。你知道我是个活泼爱闹的人,这次你生我的气不理我几天了,我实在吃不消了……我心里相当难过,我跟同学作气从来是不过宿的,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垮了的。我也不指望你对我好了,只希望以后你遇到我别脸绷绷的,就当没看到我这个人一样,各做各的事,我也不会再去正眼看一下丁存扣了……”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她吸着鼻子,转过身,拿手巾压在自己脸上,强压着情绪,把脸揩净了,毅然朝外面走去,虽然脚下竟有些蹒跚。刚走到门口,后面一声喊:“阿香,你别走!——阿香猛地停住,回转头来,她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秀平姐——“她嗄着声叫着,一下子上去扑进了秀平的怀中,两人搂着哭着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灯亮了。高一(乙)女生宿舍里还有一对女孩肩挨着肩手抓着手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喁喁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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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多了个小跟班

  风波过去,秀平和阿香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亲热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凉了,寄宿的学生纷纷把账子摘了带回了家,因为蚊子没有了。宿舍也因此而敞亮了,好像大了许多。阿香有时睡觉时讲冷啊冷啊,其实她不冷,她家里人已早早替她在床上摊上了褥垫,又换了条新被子,暖和和蓬松松,再加上下床两个人睡,她和凤兰被窝挨被窝,挤挤地,怎么会冷呢。她这是在撒娇,是在耍赖要和秀平钻一被窝。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同床的凤兰就发笑,把脚丫伸过来蹬她:走吧走吧,上去吧,秀平身上可暖和呢。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上床的秀平就发笑,用手拍拍床边:来吧来吧,上来吧。

  阿香听了就连忙爬上去,鱼似地钻进秀平的被窝,把头靠在秀平胸上咕咕地笑,说秀平身上是暖和,不像凤兰,我和她睡过的,冷手冷脚冷屁股。凤兰听了就大声抗议:“死阿香,没良心啊!你屁股才冷的呢,不信,叫秀平摸摸!”秀平就要伸手去摸,阿香蛇似地扭躲着,把床弄得直摇,“不要啊,我是热屁股啊!”弄得一室女生哈哈大笑。秀平说:“你老要跟我睡不要紧,凤兰可有意见。猫在人怀里像个小肉磙子,又滑又暖和,——不赖不赖,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

  宿舍里又笑成一片。阿香嘤咛着,脸上烫烫地往秀平夹肢窝里直拱。

  存扣现在有些越来越看不懂女孩子了,秀平和阿香冷他躲他个把礼拜,突然又对他热络起来。那天上晚自修前,他看见秀平和阿香手拉手地从外面跑进来,两个人潮红满面地,显得很兴奋。下自修两人把桌子拼好了继续学习,他看到秀平过一会儿就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他,被他瞅着了,顽皮地用脚踢踢他,很娇憨的样子。好长时间她没这样了,这让存扣又惶惑,又欢喜。

  这天两人点上灯才学了不到十分钟,存扣看秀平有些羞涩地看他,就说她,干什么呀,看得人怪别扭的。秀平忸怩着说,我……肚子饿了。

  存扣说我到宿舍泡碗焦屑给你吃。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就喝那二两粥,有些学生真是顶不住饿,空着肚子上铺睡觉,心里潮神寡气的,很难过。有些家长就专门炒些焦屑,让孩子睡觉前用开水泡来填填饥。

  秀平却嘟着嘴巴说:小气。

  存扣想到这星期月红嫂嫂暗地里多把了五块钱给他,才用了五角钱呢。就说,我们出去吃,我请你吃馄饨。

  秀平嫣然一笑:叫你使钱……

  没事没事,我有好几块钱呢。就站起来收拾书本。秀平轻声对他说:也带阿香去呵。

  存扣一怔,看着秀平,有些不理解的样子。秀平却腰一扭,去对边上的阿香说了。

  秀平附着阿香耳朵悄悄说了一句,阿香立马站起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身体碰上桌子,差点把灯罩子晃落下来。

  存扣就先走出去,走不多远秀平和阿香赶上来,“等等我们呀!”秀平叫道。

  存扣慢下来,秀平上来和存扣并排走,欢天喜地的;阿香也想跟上来,突然却慢下了步,跟在他俩头面慢慢地走。

  存扣见秀平离自己太近,往外避了避,秀平说:“咋的了,你怕我呀!”

  存扣说:“人家看到了不好。”

  秀平说:“哪里不好啊,你怕人家说我们是……呵呵呵!”她笑开了,“我可不怕!”一看阿香不在旁边,掉头一看,阿香离他们十多步远跟着,忙说:“死阿香,跟上来呀!”

  阿香应一声:“嗯。”就微笑着跑上来,倚在秀平身侧,三人一排边地走。

  三碗热腾腾的虾籽馄饨端上来,先喝口汤,透鲜。秀平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大椒酱,又浇上了醋,存扣看了就说:“哟,你蛮爱吃醋的嘛。”秀平有滋有味地把一只馄饨吃了,嘴里应他:“嗯啦,你不是晓得我爱吃醋嘛。”看阿香手捂着嘴吃吃地笑,猛然醒悟,就拿着醋瓶儿往他碗里倒,说:“你才!你才爱吃醋呢!”看得一边的老板娘笑咪咪的。

  三碗馄饨六角钱。存扣掏钱时掉掉拉拉的,秀平就嗔他:“真邋遢,钱不摆摆好。”替他把那些皱巴巴的钱抹好了叠齐了给他。又从裤腰口袋里摸出一个“百雀羚”雪花膏盒子给他看,说这是她放钱的,问存扣要不要。存扣说你给我你倒没有了。秀平想了想,就收起来,说我还有一盒“百雀羚”就要用完了,等那个用完了就给你。

  三个人往回走,身上吃得暖洋洋的,阿香就打趣说:“秀平姐,我倒成了你的影子了,跟着你有好处,还有馄饨吃呢!”

  秀平就说:“存扣也有影子的,王树宝就是他的影子,——你们俩都小小的,活泼泼的,倒像圆头乖脑的一对儿哩!”

  阿香刚想发嗔回她,就听见存扣“唉——”地叹了一声长气。秀平说:“你叹气做什么?”

  存扣说,王树宝不知怎么样了……

  吴窑中学的校址原来是一片废窑滩,后面有一个百十亩的大汪塘,是先人们挖土烧窑的遗迹,里面长着又高又深的芦柴。据说解放前这里还有许多古墓野坟,层层摞摞像散堆的馒头。1972年平滩建校时工地上到处都是死人的森森白骨,骷髅头可以当球踢;那些烂蚀了的棺材板被人抢着拿回家晒晒烧锅,没烂的的还有人用来做打门的材料,说是棺材板打成了门能招财纳福。在平一个大墓时,竟挖出了一个年轻女人,穿的是古代的衣裳,刚挖出来就像是活的,一脸红一脸白的,四乡八舍的人都赶过来看,可没小半天人倒发黑了,脸皮也皱了,有人说死人是见不得光的,风一吹水分没了,尸身就会变得干瘪发黑。当围观的人正在叽叽喳喳看稀奇时,来了一群红卫兵小将,他们拔开人群看了,就有个腰扎武装带一身绿军装扎着两根冲天小辫儿的女孩子站到刚挖出来的新土上,向众人挥着手说:“广大的革命群众们!你们看这个女人穿着这么好的衣裳,用这么厚的大棺材,生前准是个地主婆子,是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寄生虫,我们必须把她打倒在地,狠狠地踩上一脚,教她永世不得翻身!”人倒死了不知几百年了,还要打倒人家,也只有当时斗争意识特别敏锐革命热情空前旺盛的红卫兵小将们想得出来说得出口动得出手了。当这位慷慨激昂的小姑娘提出要怎样打倒和处置这位睡在棺材里变了颜色的“地主婆”时,下面的群众一下子哄笑开了。只有那帮红卫兵学生们热血沸腾,争相献计,有的说用碎砖土疙瘩砸她,砸烂她,有的主张把她拉出来,放在无产阶级的烈日下曝晒,然后扔进大汪塘里让水獭野獾咬,让鱼啃,但立刻遭到另外红卫兵小将的责疑,说这样会污染了社会主义的干净水面,并且说人骨头水獭野獾和鱼是不吃的,万一贫下中家下水打鱼摸蚌时踩到了戳坏脚怎么办,不是又受了剥削阶级的害了吗?他分析得合情合理,最后大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到附近棉加厂的机房里拎两桶柴油来,连人带棺放一把火烧了!那个女学生说此计可行,头一甩手臂一舞正准备说“出发”,不意脚下虚土一滑,人竟整个跌入了那个墓坑,额头撞在棺材上流出了血,众小将七手八脚把她拉上来,这位刚才还极其生猛的小将竟呆呆地坐在土堆上,目光呆滞浑身颤抖口不能言了。底下就有人说,不好了,鬼显灵了,作怪了!人群一哄而散。剩下的红卫兵小将也一个个心里发毛,抬着那位女生跌跌撞撞地撤离了。那女生当晚就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在医院里吊了十几瓶水竟然不治了。后来外面传言是得了急性破伤风,也有说是受了强剌激,“吓破了心胆”,说得更玄的是那女尸作法要走了那女生的命,说当时有人亲眼看见女尸睁了下子眼呢。众说纷纭,越说越玄乎。但有一条,人死了是真的。

  那个“地主婆”连同棺木后来还是被镇革委会派人烧了,平了墓。

  后来就听说这儿开始作怪了,说逢到阴雨天的夜晚,后面汪塘里芦苇深处有时会听到有女鬼在嘤嘤地哭泣,如丝如缕,凄凄切切。后来传得更神,说是有人半夜里上厕所,看见从女厕所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新衣裳,人问她时,一飘就不见了。总之传说很多。但汪塘那边有鬼火到是真的,夏天在操场上纳凉的教工们看过若干次,但这是磷火,科学上早就说了的,跟迷信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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