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曾国藩到衡阳后,一面下乡剿匪,一面扩充湘军,准备办成六千人的陆军,和江忠源统带的四千楚勇(其时此军在江西援守)合为万人大军。扩军的最大原因,当然是长沙的伤心事大大刺激了他,认为光靠绿营的力量“断不能办此贼”,只有“别树一帜,改弦更张”,纯靠湘军的力量,不掺杂成事不足败事有馀的绿营,才能“驱驰中原,渐望澄清”。塔齐布勇猛异常,稍缺谋略;罗泽南勤恳扎实,拙于交际。扩军之举,能够引以为助、且有能力相助的,就只有王錱。所以一到衡阳,他就写信给王錱,告诉他这个想法。王錱则正为罗泽南援赣部队中四位阵亡同学感到哀愤,发誓要募勇添丁,为之报仇。于是一拍即合,定下了扩军的计划。 www.csuchen.de/bbs

  二人计划的初稿,是总共招募六千,办一支复仇的“义师”,其中由王錱统带二千,并自筹饷银万两。可是到省城后,王錱却改变了计划,招募人数扩充到万人,饷银也由自筹变为官拨了。 www.csuchen.de/bbs

  长沙之变后,省城官吏都成了曾国藩的私敌,谁都想看他的笑话,但是一则因为他掌握着二三千人的精锐部队,湖南境内防剿还有赖于他;二则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人物,所以场面上还得予以支持,兵事、饷事、吏事,不得不让他几分。孰料王錱到省城,向行政长官门披露了扩军计划,对于曾国藩的私敌们来说,不啻是一个惊喜。王錱善战,而出身低下,倘若在军饷、军备上予以支持,帮助他办成此军,必然不像曾国藩那么难以控制。同样是公费,给曾、给王,没有区别,那么有此机缘,当然倾全力支持王錱,而把曾国藩晾在一边了。所以,王錱才得以更改招募计划。 www.csuchen.de/bbs

  资源有限,全力支持了王錱,曾国藩所得必然减少。军饷不再按时发给,领取武器弹药也备受刁难,曾国藩及其所部渐渐被边缘化,眼看就要处于若存若亡的困境。日复一日,土匪越剿越少,曾军在全省防务上的重要性也就越来越低。额外的军饷没有来源,则扩军之说等于空谈。扩军倘不果行,则届时代表湖南出境讨贼,必然是人多钱足的王錱,而不会是兵单饷绌的曾国藩了。曾国藩探知此中关节后,大为恼怒。可是,无名火终归是无名火,只能自己憋着。唯一可行的,无非希望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把王錱从敌对阵营中争取过来。 www.csuchen.de/bbs

  他给王錱写信,说一贯爱重他“驭士有方”、“忠勇奋发”,就像古代的刘琨、祖逖,自己则到处说项,毫无嫉妒猜疑之情。这是以情动人。然后笔锋一转,说以前说好的是成立“义师”,现在取给于官府,居然变成了“官勇”;既然改为官勇,就应当“通盘筹划”,不该在“官项支绌”的时候,不为公家“省财、省力”,反而“多此一番周折”(言外之意,就是君所新得,即我之旧有,王錱你太不仗义也)。这是想要以理服人。最后,还加上几句危言恐吓:“足下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这种虚弱无力的言语当然起不到任何作用。王錱也是一心为国,只求效果,能够获得官府的支持,总比东家讨几两、西邻劝几串的自筹资金要好得多。至于是否因此损害曾国藩的利权,他或者没有体会曾国藩的隐衷,不能产生理解之同情;或者觉得交情不够(至少比不上阵亡江西的那几个同学),不必加以维护。所以,对曾国藩的意见,他视若不见,连回信都省掉了。 www.csuchen.de/bbs

  此路不通。曾国藩无奈之下,分别给巡抚、布政使、长沙知府写信,力辩扩军之议:只是订好让王錱统带两千人,作为先锋,而不是统带万人,全盘负责。并汲汲申言,应该让王錱裁撤超出计划的勇丁。同时,也在给其他乡绅的信中阐述这层意思,甚至不惜措辞贬低“真可爱也”的王錱,以博取同情。但是,大多数的官绅并不同情他,反而说他心胸狭窄,妒贤嫉能。事儿看着就要黄了,曾国藩却一筹莫展,只有干瞪眼的份。 www.csuchen.de/bbs

  这年夏天,郭嵩焘在江西江忠源幕中建议兴办水师,江将此意转达给曾国藩。九月,太平军水陆并进,第二次进攻武汉。靠着水师的威力,数日之间,就到达武昌城下,湖北形势岌岌可危。朝廷急令湖南派兵援助。其时,湖南只有驻扎长沙的王錱新募三千多人和驻扎衡阳的曾国藩所带二千馀人可以一战,骆秉章接令,即调王军。但是北援湖北,光有陆军不行,过了岳阳,就是洞庭、长江,水陆不能并举,别说剿匪,就是太平军的毛都摸不着。操办水师,成了当务之急。 www.csuchen.de/bbs

  目光如电的曾国藩在郁郁不得志中消磨了两个月的光阴,当此良机,哪能放过,于是,十月二十四日上奏,请练水师。咸丰皇帝早以长江之上没有水师抗扼太平军为忧,见奏大喜,立即表扬:“所虑俱是。汝能斟酌缓急,甚属可嘉”。靠着这份敏锐,曾国藩发掘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开始在衡阳、湘潭两处造船募勇,规划未来。此前募集六千人支援江忠源的计划,也因时局而改变。十月后,太平军从湖北撤军,转攻安徽,团练大臣吕贤基(李鸿章当时是他的助手)、安徽巡抚江忠源(刚由江西到任)相继死事。于是,最新的战略演变为:湖北解严,湖南援兵不用北上,留驻省城待命。而长江上游亟待组建一支水陆大军,在加固岳阳、武昌防守的基础上,沿江东下,与驻扎在南京、扬州城外的江南、江北两大营遥相呼应,逐次扫荡江面及沿岸,最终形成对太平军根据地的大包围。计划中,出湖南下长江的水师,其高屋建瓴、改变全局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所以请旨成功、督办水师的曾国藩,一夜之间,反客为主,将资金使用、人事控制等权利握于一手。尤为关键的是获得了绝对优先的经济支持,不但省库有义务供应造船募勇(水师勇丁)的军费;广东解往江南大营、湖北防军的经费也可以截留提取;军队的粮食供应则直接提用漕米;办起民间捐输来,也更加振振有词。相形之下,王錱的部队反而成了鸡肋,唯一的任务就是出兵攻剿周边零碎匪徒,再要求添兵加饷,已经不可能了。曾国藩打仗极为讲究主客之辨,每每能反客为主;此次化解人事纷争,落笔极为辽远,得益却在眼前,无疑是反客为主的绝佳案例。 www.csuchen.de/bbs

  既然重做主人,异日统带水陆出省攻剿,决定权都落在曾国藩一人之手,带谁不带谁,就都凭他一句话了。他如果将王錱列入名单,王錱所部才会有资金、军备方面的支持;他不带王錱出省,王錱就会沦落为一般的团练主管,生活全靠自理了。一切的关键,在于曾国藩记不记仇。很可惜,咸丰三年,四十三岁的曾国藩,修养还没到这份上。对于王錱中途投靠其私敌的“叛徒”行为,他不能忘怀,而王錱能征善战的本领,他却有意淡忘。 www.csuchen.de/bbs

  当然,这种泄一己私愤的行为,必将遭受来自官绅各界的质疑,不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悍然不顾舆论,一意孤行,那是莽夫手段,曾国藩所不取也。他对王錱约法十条,其中“必不可改者五条”,王錱可以“自为主张者三条”,曾国藩“自办而不以书告者三条”。我们来逐条审议这十条的内容: www.csuchen.de/bbs

  “必从鄙意而不可改者五”: www.csuchen.de/bbs

  一、汰选勇丁,合格者训练两月以上,方可出征。——粗看问题不大,其实为以下裁减王部,由三千变为两千,埋下了伏笔。 www.csuchen.de/bbs

  二、王錱三千人应该划分成数营,每营由营官一人、帮办四五人统带,“不必由足下一手经理”。——这条最要命。按照曾国藩刚刚定下的湘军营制,每营定员五百,设营官一名。各营官互不统摄,全都直接听命于曾国藩。曾和各营官之间并不设立统带数营之“分统”职位,行政架构完全扁平化。若依此办理,王錱所部则当分为六营,他不过统领一营而已。从方面大帅降格为偏裨小将,势所必争;昔日帐下属员,居然并肩同事,情何以堪? www.csuchen.de/bbs

  三、军备方面,“如有一械未精,不可轻出”。——军械及费用,曾国藩不会按照王錱现有三千人的规模配拨,而只按照二千人的限额制订预算(见“自为主张者”第二条),超出部分,经费自筹。筹集不及,必然出现“一械未精”的情况,那么就“不可轻出”了。 www.csuchen.de/bbs

  四、需雇用船只,作为随军的后勤中心。——关键还是在于经费预算。人多,要雇的船也多,超出部分,又得自筹。 www.csuchen.de/bbs

  五、日常消费,“以船为市”。——此条的意思在于推行集团采购制度,降低行军成本,控制现金流动。食品和日用品都先期由粮台采办,储备在随军仓船。兵勇入营,须用饷银兑换“吾船之钱”,然后购买“吾船之货”(颇类似于某些企业之内部银行、内部商店)。如此,则“银钱总不外散,而兵勇无米盐断缺之患,无数倍昂贵之患”。这是“必不可改者”中唯一不针对王錱的一条。 www.csuchen.de/bbs

  “不必从仆,听足下自为屈伸主张者三”: www.csuchen.de/bbs

  一、出征陆军规模限定为十营,王錱所部应该缩减为四营。“如足下能设法劝捐,多留一营亦可”。——这条其实是变相的“必不可改者”。劈空落笔,已经汰减了至少五百人,毫无商量馀地。至于大军齐出,五百人自筹薪水,区别于其他四千五百人,岂不是明显的“歧视”? www.csuchen.de/bbs

  二、训练兵勇,在衡阳或在长沙,可以自定。 www.csuchen.de/bbs

  三、每营、每队(一般十人为一队)需要操演阵法。 www.csuchen.de/bbs

  “自为密办而不遽以书奉告者二”: www.csuchen.de/bbs

  一、“有人愿带五百人随同远征,已许之矣”;——故作神秘,无非候补有人,不受要挟之意。 www.csuchen.de/bbs

  二、询问是否能自办雇船、雇水手事宜。 www.csuchen.de/bbs

  综观以上十条,纯乎强硬压制,其中裁额、降职两条,尤为蛮横。裁额与否,自当在全军进行校阅、考评以后,酌情处理,但以数额限制,岂能服人?王錱统带三千人,自定军制在前,曾国藩归并各营、制订营制在后,明里是统一制度,实则无端降职,血性男儿如王璞山者,岂能就范?此后曾国藩修改营制,增设统带数营之 “分统”,已经证明互不统摄、完全扁平化的管理架构有其不切实际之处;王錱的一人可统数营的营制则一直应用于“老湘营”和“楚军”,在湖南、江西、浙江和西北等地的战事中发挥效用。王錱之不接受此种规范,不能简单说成意气之争,而有理论之辨的意义。 www.csuchen.de/bbs

  骆秉章、罗泽南、郭嵩焘、刘蓉等人从中调解,二人都不愿意委曲求全,终成决裂之局。勉强折衷的结果:骆秉章全额保留王錱的军队,专司防省之用。曾国藩另行委派林源恩、邹吉琦等人募勇,补足十营之数。罗泽南因此退出东征大军,驻留衡阳剿匪。 www.csuchen.de/bbs

  创立湘军的三个湘乡人,合作不到一年,就此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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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子出得湖

  “出得湖”是湖南土话。湖,指洞庭湖。湖南是个内陆省份,向外四个方向,只有北面的洞庭湖交通最为便利。过了洞庭湖,进入长江:顺流而下,是秀丽的江南;逆流而上,是富庶的四川。渡江而北,无数读书人、野心家就此踏上功名之路,去实现那些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光荣与梦想。这些可能性,只有渡过洞庭,才会呈现。所以,说某人出得湖,就意味着他已经有所蓄积,可以大展身手、拳打脚踢一番了。咸丰四年二月,曾国藩率领湘军水陆兵勇及长夫等共计一万七千人北上,这次的路线是度过洞庭湖,进入长江,直奔太平天国的首都——金陵。他能“出得湖”么?

  起兵前夜,曾国藩写了一篇《讨粤匪檄》,沿路贴发,大造声势。檄文墨迹未干,“粤匪”的西征军已于正月间攻克汉口、汉阳,分兵南下,破岳阳,扫荡湘阴、宁乡,夺据乔口、靖港,挡住了曾国藩出湖的必经之路。入侵的太平军,就像一个考官,专程前来测验曾国藩的“出湖指数”,以及刚刚组建的湘军水师。

  靖港距长沙不到三十公里,在湘江西岸,尽得水陆进兵之便:西则益阳、宁乡,北则湘阴,南则长沙、湘潭,俱可瞬息而至。但是此时太平军的“水师”,都是用抢来的民船草草改造而成,兵勇未经训练,亦无战术可言,实在比不上湘军的水师。所以,三月二十六日,湘军水师驶赴靖港,“上下往复,周而复始”,打了第一个小胜仗。太平军败退,随即分兵从陆路绕道宁乡,转攻湘潭,为上下夹攻长沙之计。曾国藩召集诸人定计:塔齐布率陆军八营,褚汝航、彭玉麟率水师五营,南下追剿。曾国藩亲统剩馀水师五营及亲兵二营,第二日跟进。褚、彭水师出发后,长沙城中人心惶惶,生怕曾国藩明日跟去,城防空虚,靖港之敌即来进攻。于是,四月一日夜,有人向曾国藩建议:靖港太平军人数不多,不如明天先把他们赶走,再去湘潭。并承诺派遣长沙团练随军助剿。曾国藩也怕湘潭久攻不下,靖港之敌危及省城,所以临时变计,明日改攻靖港。当时靖港太平军只有几百人,曾国藩手下水陆兵勇合计有三千多人,实力对比明显占优。唯一不足,就是没有人临阵指挥;曾国藩仗着船坚兵众,认为几百匪类不值一剿,师船一至,必定望风而溃。所以,他决定实战指挥,享受一次书生杀敌的快感。很不幸,他的处女作以完败收场,以少胜多的快感奉献给了太平军。

  四月二日清晨,率队出发。中午,船队逼近“贼屯”。立脚未稳,布置未定,突然刮起一阵猛烈的南风,吹得战船顺流急下,直奔敌营而去。敌军岸炮齐发。风猛水急,战船失控,不能后退,多被击中。趁着慌乱,敌军划出二百多艘小舢板,绕战船四周,火烧枪击。水勇纷纷弃船逃跑,或将战船凿沉,“恐以资贼”,有幸逃回的残部退守到对岸铜官渚。见水师不利,曾国藩亲率陆军往攻,以团练为前锋。刚过浮桥,敌军出队截击。团练勉强可以守碉堡、护城墙,执抢互射、挥刀对砍,实非所长,于是,见敌即“反奔”。兵败如山倒;看见团练“反奔”,湘军士兵也扯起脚就跑,争抢浮桥。浮桥用门板、床板搭建,勇丁一拥而上,浮桥立即踏坏,淹毙踩死一百多。曾国藩短衣仗剑,在岸边竖起令旗,大喝:“过旗者斩”。估计噪音太大,众勇听不真切,“皆绕从旗旁过”。曾国藩羞愤难当,仰天长叹,“愤而投水者两次”,都被亲兵章寿麟救起。事不过三,湘江不能再跳,只好收拾残众,回泊南湖港。

  回船以后,曾国藩“其志仍在必死”,乃召集幕友李元度、陈士杰,吩咐后事:代作遗摺,与《讨粤匪檄》一起“进呈御览”;“赶紧送灵柩回家”,所得丧仪,除棺材成本、运费外,全部移交粮台。交待完毕,就要自裁(伯牛案:死法如何,文献不足征,未能确定)。李、陈拼命阻止,拉拉扯扯,僵持许久。恰在此时,收到克服湘潭的捷报,向死之志才稍微摇动。左宗棠“缒城出视之”,到船上一看,曾国藩还穿着湿衣湿裤,“污泥满身”,“气息奄然”,不禁哈哈大笑,赞道:“好像猪子”。突兀之下,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试着阐释一下。往雅里入手,则怀疑他谐音“朱子”。不过在下固陋,实在想不起朱文公什么时候出现在相似的场景中。不能入雅,只好入俗。大概“猪子”是比较文雅的说法,记述者已经失真。根据湖南人的口语习惯,左宗棠当天说的应该是:“好像个猪崽子”。乡俗:单说“猪”字,纯属骂人,而在较为熟悉的人之间,称呼为“猪崽子”,则往往糅合怪责、怜悯两重意思。曾国藩私自变计,自取其辱,应该责怪;但是全局未坏,斯人憔悴,实属可怜。再加上一身尽湿,泥渍斑斑,形状上也有几分神似,所以左宗棠脱口而出“猪崽子”,试图藉此缓和气氛,让灰心丧气的曾国藩能够“破涕成笑”,重振精神。

  随后的几天,曾国藩移驾南门外妙高峰寺,杜门思过。作为统帅,此役收复湘潭,敌军北逃,“毙贼近万”(主要指宁乡和湘潭两个战场),“所获旗帜器械无算”,解散被挟持的百姓“约以万计”,无疑是大功一件。但是,作为实际参战人员,指挥失当,号令不行,战船损失三分之一,士兵伤亡逃跑大半,实在又是大罪一条。于是,在和提督、巡抚会衔合奏以外,独上一摺,“请旨将臣交部从重治罪”,并请另派大臣总统此军。而长沙城内传来消息,藩司、臬司等人向骆秉章建议“罢遣曾军”,“语倨妄甚”,骆表态:“且待之”。所“待”者,无非是奏折递上后皇帝的批谕;如果中央有意追究,则无妨落井下石;如果“天恩浩荡”,不予穷责,也不妨作个顺水人情。省城官吏可以两待,曾国藩却是度日如年,一天不下旨,就一天不安生。从四月十二日拜发奏摺到五月八日接奉谕旨,二十多天里,曾国藩思想斗争极为激烈,甚至拟了一封遗摺,再起自杀之念。全赖李元度“宛转护持,入则欢愉相对,出则雪涕鸣愤”,左宗棠也每日过来“絮聒”慰解,他才挺过这个初夏,没干傻事。

  五月八日,旨下。立功人员俱受嘉奖;曾国藩“即行革职”,“带罪自效”;鲍起豹身为最高军事指挥官,仅仅列衔会奏,竟不参战,“着即革职”;塔齐布署理湖南提督。这条谕旨赏功罚过,是非不紊。湘潭战役获胜,参战人员获得保举等奖励,是赏功。曾国藩轻出浪战,损兵折将,革职而不剥夺领导权,是罚过。地方军务负责人鲍起豹在这次省城保卫战中竟未派兵出战,也不参与指挥,尸位素餐,“着即革职”,就是是非不紊了。皇帝并不知道此前长沙城中发生的提督和钦差之间的风波,仅仅根据提督会衔而未参战的蛛丝马迹,就作出临阵换将的决策,无意中替曾国藩出了一口恶气。而在城中官吏看来,此次突如其来的人事任免,无疑是曾国藩在北京进行“活动”的结果,所以大为“惭沮”,觉得曾大人朝中后台硬不可言,以后少惹为妙。

  其实,曾国藩此次并未进行任何“非组织活动”。本年军机处以奕訢、祁寯藻领班。奕訢和曾并无私交。曾国藩于祁寯藻虽有问学从游之举,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祁不仅不是曾的奥援,甚至还有意压制他。所以,处理得当,大部分功劳要归于皇帝本人。咸丰死前一两年名声不好,但是执政前期、中期的表现都算得上中规中矩,勤政忧国。只是点儿太背,一上台就得面对五十年积渐而成的“制度性衰退”以及太平天国起义、英法入侵激化而成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不得不在忧愤交加中消磨掉十年的执政岁月,一无所称。如果非要说曾国藩在朝廷中傍到粗腿的话,最粗的那条腿倒不是别人,而是这位一直郁闷的当朝天子。

  不过,七月在岳阳城陵矶,湘军水师又犯了和靖港之役相同的错误: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贸然进攻。于是,同样一阵南风,断送了水师中排名头甲的三位大将,和几十艘征痕初染的战船。值得欣慰的是,两次失败终于换来一个宝贵的经验,那就是发现了水师行军必须遵守的规律:逆风逆流,最利水师攻战;其次则顺流逆风;最忌顺风顺水。道理一经点透,十分简单。顺风顺水,战船前进固然疾驰如飞,但是有进无退,路线单一,稍有挫失,就陷入敌军重围,船炮发挥不出威力,兵力更形单弱,必致溃败。逆流逆风,则前进稍慢,但是方向、节奏、阵形的主动权都操之在我,船炮的威力也可以充分发挥。要退军的话,则变为顺风顺水,以专业战船的素质,肯定能跑过太平军的改装商船。如此,则胜算大增,风险大减。掌握了这条规则,随之应用于岳阳、武昌、长江的几个战役,就都获得大胜。投入产出相较,成本控制还算合理。

  岳阳失利二个月后,收复武昌、汉阳,击毙太平军骁将曾天养。十月,大捷于田家镇,杀敌万人,破坏、缴获船只四千多艘。十一月,一直杀到九江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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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宗继位异闻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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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家中,立太子始终是件大事,每到阿玛驾崩、阿哥即位之时,更是人心惶惶,机险百出。雍正的继位诏书,“传位于四皇子”和“传位十四皇子”的笔墨官司,早就脍炙人口,算是清朝最为著名的接班故事。咸丰皇帝继承大宝,也有一些“异闻”,而异闻的主人公则都是恭王奕訢。

  咸丰帝奕詝是道光第四子,奕訢排行老六。道光二十六年,道光皇帝遵守立储家法,立奕詝为太子,将他的名字写在黄绫上,密藏起来。而奕訢天姿颖异,越来越招人疼爱,道光就有些后悔不该立了奕詝做太子,“几为夺嫡者数”。将死时,忽命太监传六阿哥进宫。恰好奕詝到寝门请安,“闻命惶恐”,赶忙跑到床前察看动静。道光见奕訢没来,奕詝来了,不觉失望,微微叹气,虽渐入昏迷,仍然不断传召六阿哥进宫。待奕訢赶到,他却已经咽了气,想说什么,谁也听不着了。这个“异闻”颇类似“戏说”,因为正史记载,道光死前,召来载铨、载垣、端华、僧格林沁等十人,开启保险箱,展示了四年前写好的手诏:“皇四子立为皇太子”。政务公开,并没有私下交易。

  另外一个“异闻”,则合情合理的多,说道光皇帝最先立的太子乃是奕訢,也是按照立储家法,将名字写上了黄绫,可是被一个内监看到“末笔甚长”,怀疑是奕訢的“訢”字,于是“其事稍闻于外”。传言被道光听到,以为奕訢暗自揣摩圣意,四处散播,明显不够成熟稳重,难以担当大任,故“知而恶之”,乃将奕詝代替奕訢立为太子。这个故事的逻辑更顺畅,也更符合史实。

  空穴不会来风,相关“异闻”的主人公都是六阿哥,其命意取材,应该和咸丰帝和恭王爷之间先热后冷的关系有关。咸丰的亲妈死得早,恭王之母康慈贵妃受其母委托,康慈视同己出,关怀备至,因此咸丰和恭王从小就很亲近,更像一母所出的亲兄弟。咸丰即位,很快就让恭王入了军机,要秉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古训,应付越来越乱的军国大事。咸丰五年夏间,已被册封为贵太妃的康慈贵妃病重,咸丰、恭王这对兄弟时常探问,某日,咸丰前去问安,太妃睡得迷迷瞪瞪,以为是儿子恭王,就说:“你怎么又来了?能给你的,我都给了。他性情不测,莫生嫌疑就好”;咸丰发现她说错了话,立即喊了声“额娘”,太妃定睛一看,原来是皇上,不是恭王,随即转身装睡,不再言语。自此,咸丰不得不琢磨这几句话的意思,对恭王生了嫌疑。又一天,咸丰问安,恰逢恭王从内出来,咸丰问病情如何,恭王哭着跪下说怕是没治了,就等着上皇太后封号,方能瞑目。咸丰面无表情,只是哦哦了两声,再没表示。谁料恭王随后就到军机处假传圣旨,命令臣僚准备了册封典礼。承办官员拿着封典方案来找皇帝,咸丰大为气愤,但不好明着拒绝,勉强同意了封号,尊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七月九日,康慈皇太后逝世。一周后,诏令恭王罢职军机,回上书房读书。皇太后的丧仪也被大大减损,据称是秉遵遗诏执行。咸丰和恭王的密切关系也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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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旗人混蛋多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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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王以后,军机重臣首推柏葰,但是,他却在咸丰八年被政治新秀肃顺以极高明的手法弄得身死家破。而肃顺则是咸丰死后托孤的“顾命八大臣”中最为嚣张的角色,并直接和慈禧、恭王对抗,成为“祺祥故事”的第一主人公。肃顺,字裕庭,郑亲王第六子。他的行事,有点像乾隆朝权臣和珅,不学而有术。但在用人、行政两方面,眼光之敏锐、体察之精准,则比和大人高明多了。行政的才能,主要体现在“兴大狱”,用人的眼光,则在于“亲汉疏满”。

  满清一代,科举考试舞弊现象很普遍,如果考官也牵涉在内(所谓通关节),往往就会“兴大狱”,自上而下,死伤无数。顺、康两朝,天下初定,为警示、驯服汉族读书人起见,惩治尤为严厉(估计和解放后的知识分子政策命意相同)。咸丰八年的科场案,则以受刑官员级别之高创了纪录。这年,文渊阁大学士兼军机处领班大臣柏葰担任顺天乡试主考官,考生罗鸿禩通过关系找到了柏葰的家人靳祥。柏葰年老,杂事都委托靳祥办理。柏葰阅卷,将罗卷定为副榜。考试被录取,称为正榜,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副榜则入国子监肄业,不得参加会试。罗鸿禩乃委托靳祥从正榜内取出一卷,和己卷对调。于是,罗卷进入了正榜。不过,正榜取中之卷,还要进行“磨勘”,也就是复审。此案即在磨勘时暴露。罗卷文理一无可取,光错别字就有三百多,磨勘官一见大惊,但慑于柏葰权位,不敢公开批驳,只是私下告诉了御史孟传金。御史的职责就是纠察,遂以上奏。咸丰亲派太监到礼部取得罗卷,看到满纸错字,不禁大怒,立命罗鸿禩到南书房重试,端华、肃顺监考。重试的文题是“不亦乐乎”,诗题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摆明了要看罗同学的笑话。罗同学前后如一,再次交上一份“疵蒙谬累”的考卷,于是此案定性为“通关节”,交刑部“穷治”。靳祥吓得赶紧自杀,希望能保住老东家。但是会同刑部审案的肃顺毫不姑息,此案以外,又纠出花旦平龄枪替(即请人代考)、副考官程廷桂的儿子通关节等案,查获“问题试卷”五十多份。一审判决,自柏葰以下,拟弃市、流放等处罚者几十人,俱交给皇帝定夺。咸丰颇有念其昏老,宽恕柏葰的意思,肃顺则按律力争,坚执不可。明年,柏丞相、罗同学、程公子等都在菜市口被砍下了脑袋。肃顺办此案,反对者视为“严酷”,有“倾轧”的嫌疑,但是不得不承认,自此以后,“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场清肃”,效果持续三十年之久,即使光绪中叶“弊窦复滋”,但也“终未至如前此之甚”,可见“用重典之效,足以挽回风气也”。

  科场一案,肃顺扬刀立威,大臣谈之色变,再加上他整顿户部卓有成效,浸然就有了天子以下第一人的派头。在用人方面,肃顺的眼光也不拘一格,赏识曾国藩,暗助左宗棠,是他最著名的事迹,但他平生未到过湖南,此前也未闻与曾、左有私交,怎么就和湖南人结下这么深的渊源呢?这就得说说“肃门五君子”了。肃顺身为满人,却最看不惯同族,对待满族下属,恣雎暴戾,如同奴隶,而对汉员则礼数有加。他曾说:“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只笔厉害得很啊”;所以受贿也只收满人不受汉人的。碰到有才学的汉人,他以尚书亲贵之尊,颇能折节下士,因此幕府中网罗了大批才俊,其中尤以高心夔、王闿运、龙汝霖、李寿蓉和黄锡焘最为著名,号称“肃门五君子”。龙汝霖为其子师,高心夔是其谋主,李寿蓉在他所管户部任事,王闿运和黄锡焘则是光扯闲谈不任实事的高级幕客。王闿运等人经常在法源寺宴集,肃顺每每派人送酒果助兴,王在三十多年后,还写诗怀念其中的“俄罗斯酒”。五人中,肃顺最欣赏的则是高心夔。咸丰八年的科场案馀震未消,十年会试,他就轻身犯险为高心夔“助拳”,浑不鉴及前次柏葰的惨状了。前一年,高心夔参加殿试,诗题限押“文”韵,而误入“元”韵,遂不与三甲之列。这年恩科会试,高心夔入了二甲,再次参加殿试。肃顺神通广大,考前一日探听到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出处为唐人孙逖的《夜宿云门寺》。立即把高心夔叫来,嘱咐他连夜赶做,明天一定弄个状元爽一把。第二日入场,果然是这个题目,场中三百多人,几乎没有知道此题出处的。高心夔大喜,自命不作第二人想。匆匆写就,出来就找肃顺报喜。肃顺接过诗稿一看,顿足捶胸,大叫“完蛋!完蛋”。原来,高心夔记错了韵部,押韵的八个字除了“门”字外,都押到了“十一真”韵,而“门”字在韵部却属于“十三元”。考试出韵,内容再好也要被淘汰,榜下,高心夔又列四等,没做成进士。同时落选的王闿运幸灾乐祸,送他一幅对仗工整的对联:“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肃尚书办事再精密,也禁不住高举人如此疏忽,除了相对苦笑,就只能慨叹命定不是富贵之人了。

  五人中,高为江西人,其他四人都是湖南人,与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都有极真切的交往和认识。通过他们的介绍,肃顺知道了曾、胡等人的志行才学,自然全力在咸丰面前推荐揄扬,咸丰早已认可肃顺的办事才能,这些话自然都记在心上。所以胡林翼超擢湖北巡抚,曾国藩屡被优容,左宗棠由举人而超升四品京堂,大部分原因还在于肃顺的米汤灌得好。但是,肃顺后来伏诛,五君子仓皇逃窜,生怕被当作“肃党”惩治,功名利禄,俱化为泡影;湘军大盛,曾、左在内的诸将帅也因为这个缘故,不敢奏奖其居中援引之功。五君子回忆起高心夔的笑话,恐怕也都笑不出来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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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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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丰以三十岁之壮年,中道崩殂,与圆明园内“五春”荒淫过度固然算间接原因,太平天国气焰愈张也算间接原因,更直接的原因则还是受了英、法联军的惊吓。咸丰九年五月,英、法使者来换和约,此即去年签订的《天津条约》。咸丰有意赖账,遂指示僧格林沁“诱击”洋人于大沽,获胜。十年七月,联军复至,驻守天津的僧格林沁托大自夸,不守水路,号称要“引夷人陆战,一鼓歼之”。孰料联军上岸,开花炮一响,清军人马自相践踏,“一鼓逃之”,遂大败。联军本为换约而来,无意进攻首都,此役后,派巴夏礼与清廷谈判。载垣竟灵活运用“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公法,“诱擒”巴夏礼,将之解往京城。联军这才进攻京城。僧格林沁无法抵挡,乃密劝咸丰离京,说“战既不胜,唯有早避”;于是委派奕訢为钦差大臣,留京办理“抚局”。

  八月八日,咸丰一行从圆明园出发,十六日,至承德避暑山庄。说山庄故事之前,我们先讲讲圆明园。

  咸丰办公、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圆明园。他如此喜欢园居,不乐(紫禁)城居,据说和紫禁城宫中某条制度极有关系。宫中有个机构叫敬事房,其最重要的职责乃是管房事,所谓“专司皇帝交媾之事者也”。皇帝与后、妃的房事都归敬事房太监管理、纪录。帝、后每行房一次,敬事房太监都得记下年月日时,以备日后怀孕时核对验证。与妃嫔们行房,则稍微复杂一点。每日晚餐完毕,太监就奉上一个大银盘,里面盛了几十块绿牌子,每块牌子上都写着一个妃子的姓名。这天,皇帝若没有性欲,则说声“去”;有点意思,则拈出一块,翻过来背面朝上,再放进盘里。递牌太监出,将牌子交给另外一个太监——专负责背妃子进寝宫并一直送到皇帝床上的太监。届时,皇帝要睡觉了,则先上床,被子盖到踝关节,脚露在外面;那太监先已在妃子房中将其脱个精光,裹上一条大批风,背到龙床前,再扯去披风。妃子则从暴露在外的“龙爪”这头,钻进大被,然后,“与帝交焉”。当然,太监已经退出房外,和敬事房总管守候窗下,敬候事毕。为防止皇帝马上中风而死,时间稍长,总管就得在外高唱:“是时候了”,若皇帝兴致高,装聋作哑,则再喊一次。“如是者三”,皇帝就不能再拖延,得“止乎礼”,命太监进房。太监进去后,妃子必须面对皇帝,倒着爬出被子。君臣朝堂相见,臣子退下,是不能转背而行、拿脊梁骨对着皇帝的,得面朝皇帝,往后挪步,这叫“却行”。“臣妾”更不能拿光脊梁对着皇帝,所以只能这样“却爬”下床。太监再次用披风裹着她,背到门外。总管随后进来,问:“留不留?”皇帝说留,就拿出小本,记上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幸某妃;说不留,总管就出来,找准妃子腰股之间某处穴位,微微揉之,“则龙精尽流出矣”,实施人工避孕。避孕倘不成功,估计就得人流;因为本子上没有记录的房事,作了也是白作。这个制度的“知识产权”不归清帝所有,而是顺治实行“拿来主义”,从明朝学来,用以“制子孙淫豫之行”的。精力旺盛的皇帝对这个“祖制”肯定不满意,但是祖宗之法又不能随便更动,于是,往往选择在圆明园等不必奉行此一制度的行宫进行规避。所以,对于咸丰帝大部分时间在圆明园进行工作、生活和学习,我们必须抱有一种“同情之理解”,不可一味责备其荒淫无耻。

  除了大型礼节性活动需要他亲临主持外,咸丰都呆在园中。匪情日炽,圆明园的改扩建工程也未停止;虽然元年就有诏停止中外一切工程,可在圆明园内并未执行。所以连胜保也看不惯,要说“游观之所,焕然一新。小民窃议,有累主德”。园林修治完善,当然要用来享受,咸丰最喜欢的事情是驾一叶扁舟,悠然湖上。园规:岸上宫女见御舟行近,都要“曼声呼曰:‘安乐渡’”;只要咸丰在园,每每就听到“安乐渡”之声,此起彼伏,悠飏不绝。慈禧的儿子载淳,也就是未来的同治皇帝,当时还在襁褓,这句话记得最牢;几年后避难热河,也会学着说这句话给他阿玛听。咸丰轻抚其首,说了句:“今日无复有是矣”;言毕,潸然泪下。在圆明园,咸丰留下了作为帝王最美好的回忆;可是,咸丰此次离园,不数日,英法联军就接踵而至,竟然一把火将之烧个精光。“今日无复有是矣”,他怎不潸然泪下,又怎能怡享天年?

  不过,圆明园是否为英法联军所烧,犹有一辨。或云联军到圆明园本只想擒贼擒王,把当家的咸丰给找出来,管园大臣文丰在园门前阻拦军队,说御驾已经离开,公园暂不开放,联军当时也就没有进去。文丰“知奸人必乘间起”,空园计演一回演不得二回,入园劫掠的事情肯定会发生,他绝对阻止不了,于是自行了断,跳了福海。王闿运《圆明园词》中,那句被钱鍾书的老师陈衍斥为“打油体”的“即今福海冤如海,谁信神洲尚有神”,就是专为文丰抒发的感慨。文系主动殉难,可以称“烈”、称“忠”,王闿运为什么要用“冤”字呢?原来,京城虽然陷落,恭王很快就与联军交涉,并达成和议,故大臣们或来不及死节,或没准备好死节,真正“主辱臣死”的,就只有一个文丰。和议签订得快,君臣上下,遂都讳言京城陷落这个事实。而文丰死事,也就不能公开褒奖为“殉国”,否则,咸丰就得算亡国一次,其他大臣就得算苟活人间。“死者不得为忠,生者乃可无愧也”;因此,文丰的事迹汇报上去,抚恤的诏书但模糊其词,说“突遭兵燓,深堪闵恻”,而不会褒奖他为国尽忠的行为。所以,王闿运要说“福海冤如海”而不信“神洲尚有神”了。

  文丰死后,联军才入园搜捕,苦主咸丰已走,园中空无一人。联军见宫殿“陈设巨丽”,都“相戒弗入”,生怕弄坏弄丢,事后赔偿不起,于是退到园外。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借联军之名,入内纵火,然后联军“从之,火三昼夜不息”。此所谓“贵族穷者”,指在京旗民,谁带头已不可考。但是,另有传闻,则指名道姓,坐实了主持策划入园烧掠的“奸人”,共有两个人被列为候选。先拣稍微著名的说。龚橙,别名孝拱、刷刺、太息、小定、昌匏等等。他的名气不大,他爸名气很大,就是诗文都入选过语文教材的龚自珍。他自己则被当作文学素材,进了《孽海花》。他之所以被嫌疑为“奸人”,事迹有三。一、自号“半伦”,说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都没有了,只剩下爱妾,故称“半伦”。这是所谓“名教罪人”。二、和英国公使威妥玛关系极好,是威氏的《汉书》教师兼高级幕客,此所谓“汉奸”。三、扬言:“中国天下,与其送与满清,不如送与西人”。由此三者,当时士大夫阶层都认定他是火烧圆明园的主谋;他也没有主动澄清过,于是这个“奸人”的嫌疑,半伦先生最大。第二个“奸人”嫌犯,就没有什么名气,只知道姓李,其人籍贯履历,已不可考。据说鬼子进村,李某就是向导,后来此事暴露,被抓将官里,“下狱穷治,诛之”,家产籍没,全部赐给文丰的家属,福海之冤,算是稍稍湔雪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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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文宗不是汉武帝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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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就是这样,不一定要查明主从,才能延续下去。不管谁主谋,圆明园反正是烧掉了,而圆明园那把大火,不过是祺祥故事的背景,我们要追随御驾从圆明园到避暑山庄的七日行程,辨别出一路上隐伏的杀机。

  这趟行程,是避难,或者叫战略退守。但是,公开说避难说退守就不好了,所以公开的说法是“谒陵”,也就是上坟扫墓。出发的当天,还有明诏,说要“君死社稷”,为已成前方的首都军民打气。前面说了,僧格林沁格于军事实力对比,首先建议撤退。日后中央内部讨论此行的得失,却说成了“事多出肃顺所赞画”,懦弱、误国、不识大体的黑锅都让他背上了。不过,他没有建议撤退,撤退路上的具体事务,倒真由他“赞画”,而“赞画”的结果,就把未来的两宫太后都给得罪了。肃顺先于大队人马离京,安排一路上的供应以及到达之后的安置。事出仓促,他只能尽量安排好咸丰的生活,其他人众,包括慈安、慈禧二后的供应就管不了那么多,所以“后、妃不得食,唯以豆乳充饭”。而肃顺跟在咸丰边上,随身携带“食担”,酒肉俱全,两位爷一路吃喝拉撒,与出游无异。二位娘娘天天喝豆奶,纯属逃难级别的饮食标准,当然会“以此切齿于肃顺”了。到了承德,她们一肚子气没消化掉,都要出在皇帝身上。抵达承德后,饮食恢复往日标准,慈安就说:“流离羁旅,何用看席?请蠲之”;意思就是老娘一路上没吃好,干脆以后也别吃好的了。咸丰说,对,我得吩咐一下肃六(肃顺在家排行如此)。肃顺多聪明的人,知道咸丰肯定不乐意喝豆奶啊,于是回复:娘娘说的对,资金确实有困难,应该节省。但是突然调低腐败指数,外人(包括承德的办事人员以及留京的办抚人员)必会“惊疑”,妄自猜测行宫的内部情况以及朝廷的财政实力,导致发生不可意料的事情。咸丰“心喜所对”,原来吃香喝辣全是为了“社稷”的安危,一席之义大矣哉!于是告诉头发长见识短的皇后:“肃六云不可”。可怜的肃顺,再次招致两位娘娘的嫉恨,“后益恶肃顺矣”。

  尽管吃得不错,咸丰的心情并不好。九月,和议成,是为中英、中法北京条约;而俄罗斯趁火打劫,借口调停有功,也签了个中俄北京条约,将乌苏里江以东地区尽数吞并。剿匪方面,支撑东南半壁江山的骁将张国樑自几个月前大营溃散后,杳无下落,江苏“糜烂”,形势大坏。内忧外患,百感交集,所以心病引发身病,龙体大大不适。而圆明园被焚的消息,更是令人心碎;留下美好回忆的园池殿阁,如今都成了断壁残垣,独悼遗踪,情何以堪?本来议和成功即应回京收拾残局,由此之故,十月一日,诏:“天气渐寒,暂缓回銮”。

  身体不好,就要安排后事。虽然这年刚满三十,但是“咳嗽不止,时有红痰”,兆头确实不好,为社稷国家考虑,早一点安排后事,确有必要。皇帝的后事,最要者就是立太子。咸丰只有一个不到五岁的儿子,省去了定嫡的麻烦,但是更大的麻烦却随之产生,那就是如何防止太子生母侵权误国的麻烦。中国帝王自有其一套家学,不论国事、家事,都有列代明君圣主做榜样,预防像慈禧这样年富力强的幼帝之母,该拜谁为师呢?

  汉武帝过河间,有个媒婆化装成“望气”的术士,向他推荐了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赵姓“奇女”。找来一看,“两手皆拳”,武帝伸手一掰,伸曲自如,此女的麻痹症竟然不治而愈。“由是得幸”,给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汉昭帝。“奇女”居钩弋宫,史称“钩弋夫人”。昭帝五岁时(跟载淳差不多大),汉武帝命画工作《周公负成王图》,挂在甘泉宫,“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不久,武帝自知大限将至,乃无故“谴责钩弋夫人”,夫人叩头求饶,武帝但说送去下狱。夫人临行回顾,使劲抛媚眼,武帝骂道:“趣行!女不得活”(伯牛案白话宜译为:快滚!你死定了)。钩弋夫人遂在云阳宫被杀。武帝杀了太子生母还不够,其他为他生了儿子的妃嫔,“无不谴死”。左右群臣不解,问:“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武帝说:嗯,你们蠢人不能明白,这很正常嘛。以前国家为什么乱?就是因为“主少母壮”啊。寡后独居,必定骄蹇,必定淫乱,必定自恣,谁能管住她?你们就忘了吕后的故事么?补续《史记》的褚少孙对汉武帝这招赞不绝口:

  “岂可谓非圣贤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故非浅闻愚儒之所及也。谥为‘武’,岂虚哉”。

  读“相砍书”长大的后代君臣,没有不知道钩弋故事的,谥为“文”的咸丰帝也不例外。所以咸丰问身后之计于肃顺,说不日将效汉武故事,“卿谓何如?”肃顺给的建议就是应该照办。但是,咸丰毕竟不是“圣贤”,不忍在生前动手,而是病笃时写了封遗诏给皇后慈安,说慈禧若有不法,即可诛之。后来,慈禧在自己身上割了块肥肉,煲了一锅高汤,给慈安进补,慈安一时激动,就把这道遗诏烧了。清文宗(即咸丰)不是汉武帝的好学生,将来重修《清史》的衮衮诸公,在此段记载后务必仿照“太史公曰”的格式,加以批语,揭示妇人之仁足以绝后(同治就没有儿子)、亡国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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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党”和后党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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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说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六日午后,咸丰病重昏厥,吩咐内臣留岗加班,不得散去。晚间苏醒过来,于子初三刻召集慈安、慈禧二后,宗室载垣、端华、景寿、肃顺以及军机大臣穆廕、匡源、杜翰、焦佑瀛等人,交代后事:立载淳为皇太子;载垣等八人辅佐幼主,赞襄政务。怕日后口说无凭,各位请皇帝手写诏书为据,咸丰谕以病重不能执笔,故遗诏有“承写”字样。载垣等八人也就是俗称的“顾命八大臣”。按道理,恭王是咸丰同父异母之弟,少时感情又特别投契,顾命之事自当由恭王领衔承担;然如前所述,咸丰、恭王之间嫌猜已深,所以不太亲近的叔伯兄弟载垣、端华和肃顺反而得以“顾命”。恭王也曾为此努力过,当咸丰三、四月间病重,就说要来热河问安,咸丰说:“相见徒增伤感。不必来觐”;一口回绝。而慈安、慈禧不得参与顾命,则是遵从后妃、宫监不得与闻国事的祖训。所以,顾命八大臣成为钦派的下一代领导集体,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原则上来说,除非到同治长大成人,八大臣仍不归政于皇帝,那才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在此之前,任何人侵犯、剥夺八大臣的辅政权力,都是抗旨犯上,应当视为“乱臣贼子”。但是,政治是肮脏的,政治又是屈服于武力的。政治权力的合法性、正当性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可以随时赋予的。成王败寇的原则,不但适用于改朝换代,也适用于宫廷政变。

  如果真有一个为了维护先帝咸丰授予的辅政权力不被侵犯而组织起来的紧密型政治集团,以肃顺为领袖,其馀七位顾命大臣为附翼,某些留京官员为外援,并控制了一部分驻守京畿的军队,那么可以称之为“肃党”。但是,考察当时事实,我们发现,并没有出现这样一个组织严密的政治集团。民国三年春末,肃顺的幕客王闿运重游北京,再次来到昔日游宴之地法源寺,和门生弟子辈举行了一次“留春宴”。众人“感往欣今,斐然有作”,诗作汇而成集,由王闿运写序。序首,他提到了“肃党”:“其时(伯牛案指咸丰九、十年间)夷患初兴,朝议和战。尹杏农主战,郭筠仙主和,俱为‘清流’。肃裕庭依违和战之间,兼善尹、郭,而号为‘权臣’。余为裕庭知赏,而号为‘肃党’”;在同、光两朝,慈禧秉政的年代,“清流”专指“主战派”,以李鸿章为首的“主和派”则为“浊流”。而王序将咸丰末年政见不同的尹耕云、郭嵩焘混而称之曰“清流”,“权臣”肃顺则“兼善”之,隐然已将肃顺视为当时“政府”。因为,不是“政府”,必有所偏;只有“政府”才能折衷取舍,不分清浊而俱为我用。所以,接下来“余为裕庭知赏,而号为‘肃党’”一句,则是对政敌们用“肃党”一词,污蔑具有政治合法性的肃顺“政府”为拉帮结派、招权纳贿的“政党”深表不屑。

  反之,以慈安、慈禧和恭王组成的“锄奸团”,却实实在在符合前述的组党条件,称为“后党”,名正言顺。二后的野心在于垂帘听政,恭王的野心在于重返政坛,这是他们深相结纳、组成阴谋集团的政治基础。二后在热河,手头的资源只有“幼帝”;恭王在北京,掌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全面负责外交事务,并可调动与之相关的文武大臣。内外合力,才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他们整合资源,妥协利益,夺取权力的政治战略。他们的群众基础,则是不满于肃顺“铁腕”的官员和旗民。

  周祖培,前任户部汉尚书。某日,和满尚书肃顺同署办公,肃顺在审核其画诺公文时,佯问:“是谁之诺也?”司员告知为周中堂之诺。肃顺破口大骂:呸!这帮混混,就会吃干饭,哪里懂得公事!于是将公文拟稿“尽加红勒帛”(就是用红笔涂抹不合适的文句,表示严厉批评),连周祖培的画诺(相当于今日领导批示“同意”二字)一并加上“红勒帛”。周中堂“默然忍受,弗敢校也”,后来找个机会,跑到内阁躲避去了。同事如此,关联部门的领导人也如此;包括大学士祁寯藻在内的多位省部级高官,就都因不适应肃顺这种“粗犷”的办公作风,终日不安于位,汲汲求退。

  肃顺瞧不起同族,对待满人高官,他的态度就更为严厉。高官而“刑死”,除了柏葰,还有一个耆英。耆英代表清廷签订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善后和约,出任两广总督,兼办各国通商事宜,是“资深外交家”;咸丰八年,英、法、美、俄联军犯天津,耆英随钦差大臣桂良、花沙纳前往议和。前此,耆英在广东与英人交涉时,往往以私人决定谎称为国家政策,既保持了“国体”,又“抚慰”了西夷。后来章奏被英人译出,发现他说尽假话,于是“深恶之”;这次重逢,英人乃拒绝和他谈判。耆英害怕因此翻出旧案,背上“矫诏”的罪名,遂“惶恐求去”,不等下旨就跑回北京。“于是欺谩之迹益彰”,从前两边讨好的伎俩全部曝光,下狱议罪,拟绞监候(即死缓)。肃顺上疏,认为拟刑过轻,请立即正法。咸丰虽觉其言过当,但欺君之罪理无可赦,只好“即赐耆英自尽”。

  肃顺在户部作老大,对本部门的腐败现象一点也不包庇,涉案官员一律从重处罚。户部因军兴财匮,行以钞代钱之法,设立宝钞处和官钱总局为具体办理机构。肃顺查账,发现宝钞处与官钱总局数字不符,“奏请究治,得朦混状”,涉案司员与商人一并论罪,籍没财产数十家。前述肃门湖南五君子之一的李寿蓉,时任户部主事,也在案内,肃顺不徇人情,依法办事,李因此判了徒刑;肃党被铲除,他尚在狱中,反被视为受肃顺“迫害”,不再追究“党附”罪名,倒是因祸得福。此外,肃顺还查出官票所“内外交通”的黑幕,关防员外郎景雯等人革职,籍没官吏亦数十家。前后担任过户部尚书的祁俊藻、翁心存皆因此与肃顺意见不合,“齮龁不安于位而去。心存且几被重罪”。

  任户部尚书前,肃顺掌管都察院和理藩院,曾奏减八旗俸禄。于是,基层的旗民也被他得罪。

  最上层是与之有“一饭之仇”的慈安,和因为“钩弋故事”引发猜忌的慈禧,中间是各级被他得罪的官僚,最下是广大的在京旗民,构成了反对肃顺等人广泛的群众基础。

  发动政变,需要武装力量作为保障,“后党”的直接军事后援则是胜保。胜保出身举人,好誉喜事,在京任时“屡上疏言事,甚著风采”。咸丰二年,上疏论时政,批评皇帝赏罚不明,逸豫偷闲;咸丰优容,并未以此责怪。此后,出京带兵,胜少败多,成效不著,十年,召回京城。正赶上英法联军犯阕,命带八旗军会合僧格林沁等军“勤王”。六里桥一役,带伤力战,裹创面圣,咸丰奖励他“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八个字,此后“每诵天语,感激涕零”,对咸丰个人怀有深深的知遇之感。他的姐姐文殊保,是个小有成就的文艺女青年,慈禧入宫前就曾随她学书法。所以,胜保和慈禧,在政变前已有交情。咸丰死前,针对肃顺和二后的矛盾,他就说过要带兵前往热河“清君侧恶”的话;据说,慈禧听到,十分感动,特地绣了个荷包送给他,上有四字:精忠报国。咸丰驾崩,留下孤儿寡母,他的立场自然偏向“后党”。胜保在特殊时期的特殊地位,则令他的立场偏向具有左右大局的重要性。停战议和,各路溃军及陆续来到的勤王部队共万馀人,都由他统领,随又奉命兼管圆明园八旗和内务府包衣三旗,改练“京兵”。那时,他成了实际上的“卫戌司令”,担负起原来“九门提督”任内的责任。这就是胜保的特殊地位,能够在军事上保障“后党”在北京实行政变。

  以上,分析了“后党”势力形成的原因。反观所谓“肃党”,除了顾命八大臣,几乎再没有别的实力派作为“党羽”,所能凭恃的,只有先帝的“遗诏”——仅为口诏,不是朱谕;“后党”事后推翻或者进行“宪法解释”,远比废除黄绫红字的“成文法”来得省力,以及身处热河的地理优势。“遗诏”既奉,更在主观上麻痹了顾命大臣们的警惕性,没有利用滞留热河的时间,在舆论、人事和军事方面加强戒备,以应不虞。他们怀抱“妇人之仁”,不敢设想政敌们敢于公然违抗“遗诏”,发动政变;以两个女人领衔的政敌们却秉承“最毒不过妇人心”的古训,不恤人言国法,结合阴谋暴力,获得最后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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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垂帘的阴谋论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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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七日,咸丰崩。八大臣辅佐幼主的领导体制开始运作。运作程序为:臣下奏章,顾命大臣与两位太后共同阅看,拟旨由顾命大臣率军机处负责,二后口谕则相当于以前的皇帝“朱批”。重要人事任命,由太后、顾命大臣和军机处共商确定。一般任命,则抽签决定。

  圣旨用印,正文开始处用“御赏”印,结尾处用“同道堂”印,由咸丰临死前分别赐给慈安和同治;同治年幼,不可能看懂章奏,“同道堂”印的使用权便变相归于其生母慈禧。说起“同道堂”印,还有一个小故事。一日,咸丰上班迟到(估计是淹留在某“春”居所醉酒所致),慈安大怒,跑到寝宫追问昨夜“侍寝何人”。元凶带到,慈安升座痛责之。退朝后,咸丰没看见皇后,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赶回寝宫,只见“宫监森然侍立”,很有可能再说几句就有人要被“杖毙”、“赐缳”,于是吩咐宫监不要报告皇后(怕慈安闻信则先斩后奏),“潜步入”,慈安见咸丰来了,只好让座,由他来处理。咸丰打马虎眼,问慈安:这下面跪着的是谁啊?慈安不和他开玩笑,直接来了一篇大道理:自祖宗建国以来,天子的作息时间都有定制。今天皇上因为贪欢晏起,上班迟到;外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只会怪我不能管理内务,所以我要问问她为何拼命劝酒,坏了宫里的规矩?咸丰只好用“罪在朕躬”的办法蒙混过关:“此自我过。彼何能劝我?且宜恕之”;慈安不好再追究,只好留下一句狠话:“此主子宥汝。以后无论何处醉,惟汝是问!”咸丰自觉惭愧,“即索所佩”,当时只带了这颗“同道堂”玉印,因“解赐后以谢”,于是“同道堂”印就成为咸丰感激慈安赞成“帝德”的信物。现在此印从慈安转赠给同治(慈禧),也就蕴含了规制的深意。

  抽签决定任命的程序,则如此操作:由吏部堂官选择候选官员,将姓名写在签上,密封进呈。抽签时,太后坐两边,幼帝坐中间,大臣立堂下,签筒交给幼帝,由他“掣签”。掣出后,太后用印,下发各部各省执行。

  负责提名写签的吏部尚书陈孚恩,算是各部院实力派中唯一属于“肃党”的高官,他成为“肃党”的经历颇为辛酸,值得多写几句。陈孚恩,江西新城人。道光年间,依附穆彰阿,一直升到刑部尚书。道光三十年,咸丰即位,陈孚恩开始走霉运,原因则都与“肃党”有关。首先是“议礼”一事;道光皇帝觉得任内输了鸦片战争,列祖列宗颜面扫地,自己不配进入祖庙,享受后代祭拜,于是“遗命罢配郊祔庙”。咸丰“交廷臣议”,陈孚恩和怡亲王载垣意见不和,当着皇帝的面,戟指对骂。载垣“以失仪自劾”,咸丰没有过分追究,而“斥孚恩乖谬,降三级留任”。他大为失落,不久就以“母老乞养”告归。回乡后帮办团练,守城有功;七年,母丧后再回北京,明年,授兵部尚书。本以为咸鱼翻生,哪料到咸丰八年协助肃顺主办科场案,发现他儿子陈景彦牵涉在内,于是“自请严议,并回避”。其子终于褫职、远流。由此,他“鄙夫患失,反覆靡常”,“暱附(肃顺)诸人”,咸丰十年九月,由兵部尚书调任吏部尚书,登上个人仕途的巅峰。

  披折子,选官员,是最重要的两项权力,太后虽然参与,但是实权都掌握在顾命八大臣手里。虽然这是秉承咸丰“遗诏”的运行方式,但是自负才情的慈禧是万不甘心如此的。慈安性情固然刚愎(因食物致恨于肃顺,因晏起大展雌威,可见一斑),可是见识、才能有限,所以,她要掌握的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权力,或者说就是盖章的权力。慈禧则不然,根据她日后的表现,不难猜测她追求的权力乃是一种事无大小、不分表里的全面掌控。当时肃顺手下某人致其友人信中说:“风闻两宫不甚惬洽,所争在礼节细故,似易于调停也”;其实,两太后所争,根本不在“礼节细故”,而是“垂帘”大计。“后党”某军机章京在八月十三日写信给在京的同事朱克勤,报告热河情报,说:“闻西边执不肯下,定要临朝,后来东边转湾。虽未卜其意云何,大约是姑且将就”。“西边”,指慈禧;“东边”,指慈安。话说得很明白,慈禧坚持要“临朝”,也就是不满足于参加与顾命、军机之间的会议,而要直接上朝听政。作此信之“肃党”将这种信息解读为“所争在礼节细故”,政治上未免太不成熟了。而他的“不成熟”,则植根于其老板仗着“遗命”在身的的盲目乐观,反映了“肃党”内部的糊涂“共识”。

  当然,“后党”能明确领会到慈禧“定要临朝”的意旨,是在董元醇奏请太后垂帘的折子呈递以后。“肃党”反应迟钝,判断失误,误解为“所争在礼节细故”,其时当在董元醇上奏之前。

  八月六日,御史董元醇递上一封奏折,“敬陈管见”。他的“管见”,主要有三条:首先,请明降谕旨,宣布两位皇太后垂帘听政;其次,除了顾命八大臣外,再选择一二位亲王加入到领导集团;第三,为幼帝改派师傅。

  前两条是赤裸裸的夺权。不但赤裸裸,还有找死的嫌疑。清代祖制,历来严格限制后妃、皇子、亲王、宫监干预朝政,敢于提建议破坏这种制度的大臣,标准量刑一定是死罪。虽然顺治初期,出现过孝庄皇太后会同济尔哈朗、多尔衮两位亲王联合辅政,算是一个特例,但至少没有公开说这就是“垂帘听政”。咸丰托孤,把二后排除在外,无非也是遵从祖宗之制。凭这点,就可以说董元醇有找死的嫌疑。至于增派亲王进入领导集体,其意所指,当然是恭王奕訢和慈禧的妹夫醇王奕譞。辅政八臣内固然有怡亲王载垣和郑亲王端华,但是咸丰以帝王之尊,变动祖制,自上而下,属于违规;臣子倡言亲王辅政,则是自下而上,属于违法了。此条虽不至死罪,但也不是小过。

  第三条则计及长远,为日后太后释权、皇帝亲政的平稳过渡做准备。当时,上书房中已经有了一个帝师,就是咸丰生前钦定的李鸿藻;董之所以要求改派,则考虑到帝师对幼帝的影响力,欲安排铁杆“后党”取而代之。就常人而言,童年时感受最真切的乃是母爱,人生观、价值观的养成也多赖于母亲的教诲。但是生长于深宫之中的皇子,却非如此,甚至见到母亲的次数都不是很多。清代祖制:皇子一生下来,不论嫡庶,立即由保母抱走,归奶妈哺乳。每个皇子,都配备了八个奶妈、八个保母,加上针线、浆洗、灯火、锅灶上人,总共四十人的服务班子,由她们负责皇子的养护;所谓“养于妇人之手”也。断奶后,撤掉奶妈,替换内监若干人为“谙达”,教他吃饭、言语、行走和礼节。六岁,到上书房进学,跟师傅读书。从出生到十六、八岁结婚成人,皇子与生母并不住在一起,每年见面都有定时,十几年间合计不过百多次。见了面也不能说太多话,不能享受常人家庭那种承欢膝下、撒娇耍赖的天伦之乐。因此,皇子长大成人以前,与之相处最久、也最能产生感情的,不是其母,乃是其师。除了授读,师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功用,就是为其弟子在太子资格竞赛中取胜进行无所不至的指导。皇子众多、竞争激烈的时候,其指导手段之高明与否,直接决定师徒俩的未来命运,一荣俱荣,一败俱败。同治的父亲咸丰,能当上太子,其师杜受田就立了大功。某年春,道光带众皇子到南苑打猎,恭亲王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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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天京

导言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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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经证实传闻:咸丰临死许下大愿,说,不管是谁,能克复南京,即封郡王。

  清朝开国以来,封过五个异姓王: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义王孙可望及平西王吴三桂。死后追封过四个异姓王:扬古利、傅恒、福康安(傅恒子)及黄芳度。据此,咸丰的封王遗命,有迹可循。但是,同治三年,南京克复后,功臣封爵惟有侯、伯、子、男等名目,并无一人因此封王,甚至连公爵也没有。据此,咸丰的封王遗命,似是而非。不过,慈安、慈禧听到遗命却不奉行,亦未可知。当时一同聆奉遗言的“顾命八大臣”,都能或杀或流,一句空口愿,又有什么要紧呢?

  传闻虚实,不得而知。但是,克服南京是天下第一大功,当时诸人没有不知道的。李鸿章诗云:“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无疑是当事诸人的心声。克复南京,可以名垂青史,可以身膺旷典;倘若躬逢其盛,谁不攘臂而争,谁能袖手而让?于是,南京攻防战,不但是敌我之间的战争,也是盟军内部的博弈,既有浴血坚城的壮举,也有兄弟阋墙的机心。欲知围攻南京的详细战况,当时后世,诸人著作俱在,读者取观可也;无须我来踵事增华,铺陈渲染。窃拟屏蔽战场上的轰轰炮声,尽量感受当事者的怦怦心跳,别开生面,强作解人,重现诸人内心中比实际战况更激烈、更微妙的“战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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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围和力围


作者: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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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要揭示内心的“战天京”,但是按照由表及里的原则,不得不稍稍介绍外部的“战天京”,否则,缺乏背景,不便定位。

  要战天京,先得围天京。要围天京,则分为“势围”、“力围”两种围法。“势”,指清军内部的权利分配,已经为围城做好政治和经济方面“势”的准备;“力”,则指军事方面,已经做好内圈、外围的兵力布置。

  “势”,其实就是“知己知彼”一词中的“己”。“己”有多大的力量,有多少的资源,有多强的援助,这个账算清楚了,才叫“知己”。“彼”实不易知,今日信息化程度如此发达,天下第一劲旅——美军也不敢说全盘掌握“匪军”、“贼首”的动向,遑论百年前的湘军;所以,能切实做到“知己”,鄙意已经占了八成胜面。“彼”之能知不知,知多知少,归于天意而已;一切尽在掌握,那也不叫打仗了。那么,我们来看看湘军对于自身,曾国藩对于自身,能否进行全面而精确的判断,是否“知己”,是否能够“势围”。

  “己”的主要内容,在于人。有了人,才可以打仗,有了人,才可以筹饷;而归根结底,这两类人都需要权。打仗要兵权,筹饷要财权。兵权,可以参看咸丰十一年十月的一条谕旨:“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着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从这一天起,曾国藩就名正言顺,被赋予“肃清东南”的责任与权力,也就是掌握了“兵权”。财权,掌握于相关各省首长之手,也就是总督、巡抚之手;相关各省,主要指长江沿岸各省。这些省的督抚都是谁呢?我们从上游开始数:

  四川总督骆秉章,他是左宗棠的前老板,湘军的好朋友——初期不太友好;湘军出省后,筹兵筹饷,不遗馀力,将湖南建设为真正意义上的湘军基地;四川布政使刘蓉,曾国藩同乡密友;

  湖广总督官文,刚刚逝世的湘军元老胡林翼的上司,能力稍逊,但经过胡林翼精心调教,至少不再对湘军使坏。湖北巡抚严树森,胡林翼一手提拔起来的高级干部,政治上绝对可靠;

  湖南巡抚毛鸿宾,曾国藩同年、旧交,完全遵守前任巡抚骆秉章所定规范,勤勤恳恳做好湘军的后援工作;

  江西巡抚沈葆桢,前此屡召不出,经曾国藩密保,“超擢”为巡抚。但是后来为“地税”、“国税”问题,和曾国藩翻脸。人品一流,性格犟直,不做好事,也无坏心;

  安徽巡抚李续宜,湘军名将李续宾弟,曾国藩的湘乡老乡;

  江苏巡抚李鸿章,曾国藩的老门生、前幕客,经曾国藩保奏为江苏巡抚,并命其组建淮军;

  浙江巡抚左宗棠,从个性上说,和曾国藩不是一路人,但是从来敬佩曾国藩的“知人之明,谋国之忠”(左挽曾国藩联语,在奏折中也这样赞扬过他),公事上并不掣肘;

  此外,广东作为湘军的重要协饷省份,就因协饷不力,乃将总督劳崇光调离,换成和曾国藩关系甚好的晏端书、毛鸿宾。同治二年,广东巡抚则由曾国藩的好朋友郭嵩焘担任。

  这就是同治初年的“官场新气象”,重要位置,都由湘军将领及与湘军有渊源的人士占据。曾国藩自己也评论过这种政治布局:“广东督办厘金,放晏端书,以其为戊戌同年而派。朝廷之用心,良可感矣”;“戊戌同年”,即指晏和曾一样,都是在道光十八年(戊戌)中的进士。“朝廷之用心”,则明显是以曾国藩、湘军为中心,挑选和曾国藩、湘军关系好的人担任各省首长,以便做好后勤、服务工作。当然,这并不是曾国藩有意布局,他也不敢主动提出这种人事上的建议。因为,形成“同人政治”之局,地方权力容易勾结,必会削弱中央集权,任何统治者都不愿意看到。而终于形成这种政治布局,清廷自有其不得不如此的苦衷:一则决定于军情。湘军连下九江、安庆,直逼南京,战绩优秀。而江苏、浙江由于江南、北两大营相继崩溃,已经全境糜烂,绿营战斗力宣告终结,东南残局只能依靠湘军来收拾。一则决定于舆论。“天子(同治)新即位,群臣争上书言事,多推湘、楚军功,以为偏裨皆可督抚”;大忧大喜后,举国疯狂,开始新一轮的“造神”运动。“偏裨皆可督抚”,简直就是变种的“出身论”,但这恰恰是我国的传统、人情,无可厚非。因此,同治初年形成的由湘军势力掌握地方人事、财务权力的政治布局,构成了围天京的“势围”。

  “势围”得天独厚,“力围”的军事布置又怎么样呢?军事上围困南京,得分为内圈、外围两个层次。内圈,指阵地,即沿着城墙连续驻扎的营盘;外围,指形势,即苏、浙、皖、赣四省境内,被敌军占据,可以迅速发兵,赴援南京、兼击围军的战略要地。例如:水路有长江中的九洑洲,陆路有苏州、常州、杭州、嘉兴、宁国、和州、六合、扬州等重镇。不控制这些地方,光在南京城下设围,则前有“城贼”,后有“援匪”,腹背受攻,顾此失彼,不可能一心一意的战天京。水路不控制,敌军或者渡江而北,或者破坏围军粮运;陆路不控制,敌军可以调集援军对围城之师进行“反包围”,纵使不能“剿围”,至少可以突围。光有阵地,不占形势,围也是白围。不用举此前江南、北两大营因此崩溃的例子,介绍一下李氏兄弟攻打曾国荃的案例,就知道光有阵地、不占形势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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