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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05-2-9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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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真的,日子不多了,从高考结束到被北大录取,柳笛经过了四十多天漫长而艰苦的等待。而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到报道,却只有区区九天了。
这九天的时间,柳笛几乎都用来准备自己的行装了。她自幼独立,平时自己的生活几乎不用爸爸妈妈操心。可是,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做父母的总是不放心。妈妈帮着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则反反复复地整理书籍、文具,把它们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间都装到北大去。爸爸帮不上什么忙,但叮咛嘱咐的话却准备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边训导似的唠叨个没完,说着说着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论文了。这,大概也是学者们的特色吧。还有那些亲朋好友们,此时也不知道又从哪儿钻了出来,关怀备至的祝贺和嘱托。柳笛虽然不喜欢,却在礼节上也要应付。总之,这九天,是忙碌的,是紧张的,也是充实的。
可是,尽管这样忙碌,柳笛并没忘了章老师。她的耳边,经常回荡着苏老师临行前那忧郁而恳切的话语——多陪陪章老师。因此,无论多么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时间来到学校去找章老师。然而,自从柳笛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章老师就再也没有来到学校。整整一周,他都没有露面。
于是,动身的前一天,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家里。
刚进小院,柳笛就发现,章老师家的门窗竟是敞开着的,而且,窗户上并没有挂上厚厚的窗帘,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情况。章老师正在洗衣服,虽然眼睛无法看见,但他洗得很仔细,很专注,也很熟练。柳笛惊讶地发现,今天章老师竟没有穿黑白两色调的服装,而是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此时,他正站起来,抖开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这才注意到,章老师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两条被牛仔裤裹住的长腿直而匀称,头发浓黑茂密,脸庞轮廓分明,脸上也换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镜,不仔细看,竟很难发现他是一位盲人。此时的他,一扫以前的阴沉、冷漠和严肃,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健壮,那么“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来:“章老师,您原来这么漂亮!”
章老师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两个夹子。“漂亮?谢谢你,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了。”他嘲弄地耸耸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晒。
五年没听过?那么五年前,想必他经常听到别人的赞美了。柳笛沉思着走进了房间。她拿出自己带来的两个淡绿色的窗纱,把它们挂在南北两个窗户上。这样,屋子既能通风,又能进阳光,而且外面的人还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一举三得。柳笛已经隐隐地感觉到,章老师和她一样喜欢淡绿色,那淡绿色的床单和箱帘,和淡绿色的台灯、闹钟、茶具,都说明了这一点。她不清楚章老师为什么喜欢这种颜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样,认为淡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吧。
章老师走进了屋子,他已经倒掉了脏水,擦干了双手。“柳笛,你什么时候动身?”他沉思着问。
“明天,晚上七点半的火车。”
章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好快。”
柳笛没有接话。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把吉他——它已经被章老师安置到了北面的墙角上。然后,柳笛拿出了新买的六根琴弦。无论如何,那生了锈的琴弦该更换了。可是,柳笛从没有换过琴弦,她既不会拆,也不会安,更不知道用什么工具。生了锈的琴弦被她弄得弹棉花般的“铮铮”做响,不一会,她就出了满头大汗,可是连一根琴弦也没有换好。
章老师叹了一口气:“行了,我来吧。”他接过吉他,又从抽屉里找出几样工具,就开始动起手来。他熟练地拆除掉那几根旧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更换琴弦,在她这个明眼人手里是那么麻烦,而在章老师这个盲人手里竟这么轻松。看来,章老师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师换好了琴弦,试了音,调整了松紧,然后开始试着弹奏着一支曲子。刚开始,他弹得很生疏,毕竟五年没有碰过吉他了。可不一会,他就理熟了手,越弹越熟练,越弹越起劲。他的手指从容不迫地从琴弦上掠过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的指端行云流水般地泻出来,如水击石,如雨敲窗,如细碎的浪花扑打着岩石,如倾泻的瀑布撞击着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说不出来的动听。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师弹吉他的技巧,可比班上“男人乐队”的那些歌手们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觉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吸引了,她听着,出神地听着。章老师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弹出的动人的音浪里,他面部的线条柔和起来,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忆里,一份属于自己的情绪里。渐渐地,和着那美妙的吉他声,章老师竟低低地展开了喉咙,用英语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细听,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联欢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现》:
“少年时我听电台广播,
等待着我喜爱的歌,
我随着它歌唱,
这使我微笑……”
柳笛更加眩惑了,没想到章老师有这么好的歌喉。他的声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还有一种深沉的回音。更可贵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听着他继续唱下去:
“欢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我多喜爱的歌啊!
每当回顾逝去的岁月,
重温美好的时光,
再看今天确实伤心,
——变化多大啊!
这些歌我愿再次歌唱,
我记得所有的歌词,
古老的旋律仍激动着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岁月……”
真的,快乐的时光又回来了,随着这吉他声,随着章老师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声回来了。章老师真的开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唱得竟都是外国歌曲,有时用英语唱,有时用法语唱,有时用西班牙语唱。他唱《雪绒花》,唱《老人河》,唱《亿往事》,唱《故乡的亲人》,唱《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鸽子》……他果然“记得所有的歌词”,这些歌曲也的确溶入了他“逝去的岁月”,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神色越来越温柔,是的,失去的欢乐又回来了。
柳笛静静地听着,越听越出神。章老师的脑海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歌曲,这些歌曲都是那样优美动听。凭着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听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歌曲,则是一窍不通了。但无论是听懂的,还是听不懂的,柳笛都被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里,沉醉在小屋那久违了的温馨和快乐中。在沉醉中,它听着章老师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这是什么歌曲?柳笛不大明白,只觉得歌词很简单,又很不简单,似乎包孕着什么哲学上的道理。没来得及细细思量,章老师又换了一支歌:
“在你的秀发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眼睛,
仿佛旅行者在树木的阴影中看见溪流清清;
我说,‘哎!我的柔弱的心儿呻吟,要驻停,
并在那甜蜜的寂静中畅饮和沉入梦境。
在你的眼睛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心灵,
仿佛淘金者在溪流的阴影中看见灿灿黄金;
我说,‘哎!凭什么技艺才能赢得这不朽的奖品?
缺少它,必定使生命寒冷,天堂如梦般凄清。
在你的心灵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爱情,
仿佛潜水者在海水的阴影中看见珍珠莹莹;
我喃喃而语,并没有高声,还远离着一程,——
‘啊!真诚的姑娘,你能爱,但能爱我不能?’”
这是根据英国诗人和画家罗赛蒂的诗歌《三重影》而改编的歌曲。听到最后一句,柳笛的心一动。章老师的声调有些异样,似乎带着一股深沉的颤音。怎么,他曾经失恋过?是因为失明吗?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章老师马上又换了一首轻松的美国歌曲《把它忘掉吧》: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歌唱过黄金的火苗,
把它永远永远忘掉,时间是
仁慈的朋友,会使我们变老。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已忘掉,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像花,像火,像无声的足迹
被遗忘已久的冰雪埋掉。”
真的,柳笛很快就忘掉了刚才的疑虑,忘掉了烦恼,忘掉了离别,忘掉了章老师以前的阴森冷漠,忘掉了一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觉得这个小小的空间浮荡着欢乐与融洽的气息,只觉得音乐是美好的,歌声是美好的,章老师是美好的,自己也是美好的。从没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从不知道也有这样宁静柔美的人生!柳笛几乎是感动地领略着这种崭新的感觉,捕捉着每一个温馨的刹那。
章老师又唱出了一首新歌:
“我问星光灿烂的苍天,
我该给我的所爱什么,
苍天回答我以沉默。
以上苍的沉默。
我问阴暗深沉的大海,
打鱼人常在那里出没,
大海回答我以沉默,
以下界的沉默。
哦,我可以给她哭,
我也可以给她歌,
可是我怎能一辈子
只给她沉默。”
欢乐融洽的气息中,忽然渗进了一丝沉重。歌曲中那份“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的苍凉和无奈,被章老师以那样低沉那样忧郁的歌喉唱出来,立刻感染了柳笛那敏锐的心灵。她觉得一份怆然和凄恻紧紧抓住了她,它们正缓缓驱走心中那份宁静和柔美。她努力抗拒着这份“替代”,然后,他听到章老师又唱起一支她熟悉的歌曲《All Kinds of Everything》(万事万物):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
蝴蝶和蜜蜂飞舞,
帆船、渔夫和海上的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鸥、飞机、天上的云和雾,
风声的轻叹,风声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蓝色的天空,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星期一,星期二都为你停驻,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诉,
阳光和假期,都为你停驻,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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