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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05-2-9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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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寒假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过去了。
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除了春节这六天法定假日外,他们照常到学校补课,照常黄昏时分才回家,照常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习材料和各种模拟试卷纷纷发下来了,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他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过两个多月,他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过四个多月,他们就该参加可怕的高考了。学生们普遍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生活。可是,老师们不会因为他们无法负荷而放松他们,家长们也不会因为他们苍白消瘦而放松他们,他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这是冲刺阶段,放松一点就是前功尽弃,就会被无情地甩在后面。竞争,就是这么残酷。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缓,但毕竟还是来了。清明过后,小草开始破土而出,刚看出一点鹅黄的嫩芽,转眼间就是满眼茸茸的新绿了。几阵蒙蒙细雨后,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嫩黄的迎春花,转眼间呼啦啦地绽放了一大片。校园内外,立刻水彩般的染上了一片明艳。然后,白杨树吐出嫩绿的新芽,金丝柳摆动轻柔的长裙,合欢树摇曳着孔雀般柔软的枝条,都来加入春天的队伍。还有那斑斓的蝴蝶花,愣呵呵的仙客来,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虽然开放不出灿烂的花朵,却也要凭着旺盛的生命力与百花争一番春色的“死不了”,也都第次开放。春天,是属于所有生命的!
可是,在沉重功课下挣扎着的毕业生们,却不属于这个春天。毕业考,风一般的过去了。五月,他们填报了自己的志愿。学生们和家长们慎重地推敲又推敲,考虑又考虑,征求又征求,然后像交付自己命运一般,交付了这张志愿表。柳笛的志愿表却简单得出奇,她只填报了一个志愿——北大中文系。
学校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学生们都钻进了书本里,拼命的念,拼命地准备,恨不得在一个多月内能念完天下所有的书。反正,这段日子,他们与书本是无法分开的,哪怕吃饭和上厕所,也照样手不释卷。不知哪个促狭鬼在黑板上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荣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大家对这个多少带着一点自我安慰色彩的句子倒真的很欢迎,没有人嘲笑,更没有人把它擦掉,久而久之,它竟成了大家学习的动力。在这种埋头苦学的气氛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外面那个色彩斑斓的春天。
就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一个下午,柳笛被她的班主任陈芝老师,叫到了走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看了你的志愿表,”陈芝老师沉吟着说,“你为什么不填写第二志愿?”
“我没有第二志愿。”柳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只想上北大。”
“没有?”陈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万一第一志愿考不上呢?总得有个退路吧!”
“我不给自己留退路!退路从来都是留给懦夫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考不上!”
“噢!”陈老师感到震惊。虽然她知道柳笛的实力,但没想到这个学生自信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居然敢于破釜沉舟,好象已经把未来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教了二十多年书,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
“柳笛,”陈老师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欣赏你的勇气,也相信你的实力,但考试无常,我真不敢百分之百地打你的保票。好在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咱们学校争取到一个向北大保送的名额,你,是竞争这个名额的人选之一。”
“哦?”柳笛动心了。她有取得胜利的信心,但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可以保送,不但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可以免除近两个月的吃苦受罪,何乐而不为呢?可是,陈老师说她是竞争者“之一”,那么……柳笛试探着问:“陈老师,我有机会吗?”
“机会当然有,但困难也很大,”陈老师坦白地说,“要论学习成绩,你没得说,历次学校排名,你都是高居榜首。可是,北大要求保送的学生是德才兼备,而你,既不是三好学生,也不是学生干部,甚至连团员都不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说明我品德不好吗?”柳笛低声地,却是愤怒地抗议着。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当干部,不入团,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就因为选择了这些,每次评“三好”,她都名落孙山。她不在乎当不当“三好”,但不能因此否认她的品格!
“虽然不能说明你品德不好,但是在学校中,这些常常是衡量一个学生品德的重要依据,最起码,”陈老师加重了语气,“它能说明你不积极要求进步!”
柳笛抬起了头。她不同意陈老师的后半句话,却无法否认她的前半句话。沉思了片刻,她果断地说:“陈老师,让别人去争这个保送的名额吧。如果让我用入团当干部作为跳板,跳到北大去,我宁可凭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考到北大去!”
陈老师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外表美丽文静的小女孩,骨子里可是相当的倔强和自负啊!这一点,和她照顾的那个瞎子倒很相象。想到“瞎子”二字,她的脑子突然来了灵感。对,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柳笛,”她兴奋地说到,“我倒想起一个办法,让你不用入团当干部,就能保送北大,而且十有八九管用。”
“真的?什么办法?”柳笛有些惊讶,也有些兴奋。
“你不是一直照顾章玉老师,照顾了他整整三年吗?这就是一篇现成的,可以大做文章的材料啊!”陈老师被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弄得有些飘飘然了,“我有一个亲戚是电视台的记者,我今天就和她说,明天就让她来采访你,你把自己照顾章老师的事迹谈一谈,不用夸张,实话实说,本来这件事就很感人嘛!我让她用最快的时间上电视,如果你的事迹在电视上被宣传了,那可比入团当干部要轰动得多了。保送北大,十拿九稳!”陈老师越说越兴奋,“对,就这么办,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接受采访。对了,你还得和章老师打一下招呼,明天还得采访他,他一定愿意。上电视,出名,谁不愿意呢?对,你现在就去通知他……怎么?柳笛,你怎么了?不愿意吗?”她终于发现,柳笛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愤怒地,还有些鄙夷地瞪视着她。
“陈老师,”柳笛的声音几乎快冒出火来,“您不觉得您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卑鄙?”陈老师万想不到柳笛会用这个词,“怎么是卑鄙呢?我可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柳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她责问般地,一字一句地说,“您把我置于何地?把章老师置于何地?”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陈老师有些生气了,自己一片好心制定出这么一个完美的计划,却被柳笛用“卑鄙”两个字否定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对你,对章老师都是有好处的。你可以出名,可以上北大,而章老师则可以得到更多的帮助,他的事业和生活,总会比现在要强一些吧!”
“强一些?天!”柳笛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陈老师,您居然把章老师推向了媒体,把他的伤口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一遍又一遍地渲染,一遍又一遍地炒作,一遍又一遍地让伤口滴着鲜血!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盲人,让所有人都来同情他,怜悯他,施舍似的帮助他,让所有人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您让他成为一个可怜虫,让我成为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把我对他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变成我升腾的资本,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您还说是为了我们好,您,怎么说得出口?”
陈老师完全被弄糊涂了,柳笛这番理论,让她一点也摸不到头脑。她不解地说:“柳笛,你都说些什么呀?怎么我一片好心,都让你当作驴肝肺了呢?”
柳笛叹了口气,她无可奈何地说:“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是,你和所有人一样,首先把章老师看成一个盲人,所以,他的失明让你们觉得怜悯和同情。而我,则首先把他看成一个让我敬佩和崇拜的老师,所以,他的失明让我觉得痛苦和忧伤。怜悯和同情是建立在一种优越感的基础上的,所以你们在怜悯和同情的同时,也在践踏着章老师的尊严。其实,我们都没有资格怜悯和同情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对章老师,因为我们并不一定比他优越,并不一定站在他的上面,甚至可以这样说,大多数人是站在章老师的脚下的,可能在身体方面,他不如那些人,但在学识、思想和精神方面,他,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陈老师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这个小女孩,头脑中居然有这么一番奇思怪想,她竟然口口声声维护着章玉!竟然说这个瞎子,这个临时工,这个不知怎么才进入学校教课的老师比别人高贵!怪不得她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章玉,怪不得章玉对她另眼相看。她和章玉之间,真的“很不一般”哪!“那么,”她不甘心地问,“你不要这个保送名额了?不要这个出名的机会了?”
出名?到现在为止,陈老师居然还认为这叫出名!柳笛咬了咬嘴唇,忍住心中又升腾起来的火气,很不客气地说:“我不要。我和章老师,都不会这么——庸俗!”
陈老师有些压不住火气了。柳笛居然用了“庸俗“这个词。谁庸俗?自己吗?自己一心为她好,反被她说成“庸俗”,陈老师真想骂她一顿。可是,能这么做吗?她还是孩子,自己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吗?何况,她还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孩子。本来,如果她填报了第二志愿,自己也就不找这个麻烦了,她肯定是升学率中的一个分子。可是她只填报了北大,这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从这个小小的北方城市挤进北大的校门,谈何容易!弄不好,她真成了一名落榜者,这,可是影响她这个班的升学率的啊!想到这儿,陈老师觉得自己的汗都要下来了,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可是,面对这个倔强而又自负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谁也说不动她,除非是……突然,她又是“灵机一动”,对,此路不通,另辟蹊径。“柳笛,”她又一次开口了,“如果章老师同意了这件事,你还会反对吗?”
“什么?您还要对章老师去说?”柳笛惊跳起来,她明白,对章老师提起这个建议,不亚于在章老师的心口上扎上一刀,“陈老师,您千万别去。章老师不会同意的。”
“为了自己,他或者不肯。为了你,他还能不肯吗?”陈老师胸有成竹地说。
柳笛呆住了。没想到陈老师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拿自己做武器来进攻章老师。人,真是残忍的动物。
陈老师接着说:“我会对她说,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我就不信,你照顾了他整整三年,他会对你没有一点回报。他总不置于这样冷血吧。”
“这不是回报不回报的问题,也不是冷血不冷血的问题,而是人格和尊严的问题。”柳笛低声说。沉默了一会,她抬起头来,眼里闪耀着一份奇异的光芒,“陈老师,不管你用什么理由,章老师一定不会同意!一定不会!”
“如果他同意了呢?”陈老师逼问了一句。
“如果他同意,”柳笛的声音清朗而坚定,“那么,他就不是章老师了!”
陈老师一愣,什么怪异的逻辑?“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她一转身,离开了柳笛,向楼外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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