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 糊涂的爱-----转贴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奇热,整个村子都好像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让人喘不过气来。夏日的积雨填满了涝池,和着各家各户的人畜粪便,绿油油地漂了一层。猪们放肆地在旁边拱着坑,把稀泥一样的稠水引了过来,埋得自己只露了个头在外面,并舒服地哼哼着;狗们伸长了舌头,把身子浸在水里又拉出来,然后抖出一轮轮的水花;男孩子躲在池塘边的墙根后脱光了衣服,一只手捂了羞处,扑扑嗵嗵就跳了下去,水花溅湿了旁边洗衣服的少妇们,她们于是就挥舞着手里的棒槌把水花溅得更远。涝池里于是像开了锅的饺子,煞是热闹。
  由于池塘积水后里面很深,各村每年都淹死人的先例,因此家长和学校一般是禁止我们进涝池的。那天中午我们正在里面玩耍,班主任刘老师就来了,她收走了所有孩子的衣服,并命令大家走上岸来,临街站成一排,然后用墨汁在脸上涂上了黑。二姐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不同的只是她没有脱裤子,但脸上也被涂上了颜色。我用指甲在胳膊上一划,便扣出白白的指印来,于是大家便在腿上、肚子上写上了拼音字母,每个人好像都做了纹身,我为自己的创意而洋洋得意。村里的大人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年长一些的甚至会逗一些孩子的私处,他们便笑弯了腰,双手紧紧地护在那里……但当看见二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脸上就多了一些严肃的表情,甚至是谴责的声音。母亲闻讯而来,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拉了二姐就走,边走边打,嘴里骂着一些难听的话,但二姐一直没有哭。
  二姐大我三岁,属牛。属牛的二姐长得很漂亮,这一点从小她就知道。只是我们家太穷,她从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正如村里人所言,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二姐从小脾气就很倔,象个男孩子一样。记得小的时候我经常受人欺负,结果二姐知道了,便往往会给我去复仇,她把人家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于是便常常有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把二姐按住狠狠地暴打一顿,末了,要她向人家赔罪,二姐坚持不肯。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按住了就又打,二姐咬紧牙关,眼里噙着泪花,就是不向别人低头。
  第二年的春上,阳光很旺盛,我跟二姐去山里放羊。春风吹醒了大山的欲望,蓬蓬勃勃地便生出许多颜色,装点着那些可怜而贫瘠的黄色沟壑;小溪潺潺而过,我听见阳光爆响的声音;满山的杜梨树白花花地摇曳,把一股浓烈的清香送了过来,我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坡上,一簇簇的野花开的正旺,两个贪玩的少年捧了不能再多的花草,才发现刚才还在坡头的羊群已直奔沟底,并闯进了庄稼地里!贪吃的小畜生把青苗啃了个精光,也啃掉了庄稼人一年的希望。二姐知道创了大祸,那天我们一直到很晚才敢回去。
  那时候生产队搞阶级斗争,我们家成分本身就不好,让他们一联想,便认为我们是有意搞破坏活动。队长找到了我的父亲,义正严辞地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要求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对二姐的“罪行”进行批判。批斗会上,二姐承认羊吃了青苗是她的错误,但拒绝承认这是有意的破坏行为。生产队长于是一声令下,让人把二姐用绳子捆了,从村边的崖里吊下去!那是一个陡峭的山崖,深有一百多米,象斧劈一样直插沟底,人站在崖畔,森森然不敢往下看。沟底是一个跌稍(由雨水冲击而形成的洞),黑魆魆的看不到底,让人望而生畏。母亲哭喊着说:“死女子你就承认了吧,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她默不做声,就是不肯承认。我哭丧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姐!”我看见二姐咬紧了牙关,嘴角上含着血,有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上流了下来。绳子的一头是拴在树上的,几个小伙子把她抬到了沟畔,慢慢地放了下去,于是那天晚上,母亲便跪在崖畔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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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大我三岁,然而我却是由她一手带大的。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爬。红红的日头晒热了厚厚的塘土,二姐把塘土堆成了山,我的头就露在山的外面;夏日的积水能照见人影,二姐舀了一瓢的水便从我的头上往下灌,差点没让我翻了白眼;秋日的麦场上堆满了庄稼,也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往往会在那里玩到月明星稀;冬日的寒风凌厉刺骨,二姐拖着我的手去工地找妈妈,因为太冷我放声大哭,结果二姐哭得比我还厉害……
  那时的生产队似乎一年到头都在忙,大年月尽的晚上还在搞大会战,平日里大姐和父母都上工去了,家里便就只有我和二姐。由于家里没有吃的,我经常饿得“哇哇”大哭,二姐为了哄我,想尽了一切她能想的办法。记的有一次她把毛巾绑在头上给我扭秧歌,我安静了一会,接着就又哭了起来。她于是就把茶壶顶在了头顶给我耍杂技——我饶有兴趣地看她表演,不想她身子一斜,茶壶掉了下来,壶嘴不偏不倚地插在我的脑门上,我于是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二姐慌了,她以为我已经死了,于是拔腿就跑,躲在山沟里一天没敢回来……
  后来,二姐开始上学了,但她只能带着我去上学。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就坐在她的桌子上,玩她的书本和铅笔。那时家里面养着猪,母亲于是便常常要二姐带我去打猪草,一年下来,二姐几乎什么也没学到,家里便停了她的学,二姐就成了专职的猪倌,并负责烧饭。天气好的时候,有时也会带着我去替父亲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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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出事的那一年我一直不记得她有多大,但根据自己还没有上学开始推断,她顶多也就十岁的样子。十岁的二姐已经开始帮母亲做饭了,在那个冬日的黄昏,玩了一天的我回到家里,早就饿坏了。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台散发出香喷喷的美味,我不知怎么便扑了上去,一把掀开锅盖。那是一口可供十几个人吃饭的大锅,锅盖很沉,热浪猛地便扑了出来,我打了一个趔趄,锅盖便沉沉地跌了下来,把我的手臂煮在滚滚沸腾的稀饭里面……二姐听见我的惨叫时正坐在炕上,她吃了一惊,翻过炕栏的排插(陕北的土炕与锅台是紧连着的,为了提防孩子到锅台上去,便在锅台与土炕的交界处做一个隔挡,叫排插),一跃便冲了过来,不料一只脚踩翻了锅盖,一条腿一下子便煮到里面去了……我顾不上自己疼痛,连忙喊来了邻居,等母亲回来的时候二姐已不省人事。那时村里有一个老舅,据说治火伤有一手,她于是便给二姐的腿上裹上了石灰,说是以毒攻毒。二姐一开始还在惨叫,汗水侵湿了被子,二姐的头发象是刚洗过一样,后来声音便渐渐微弱,父亲看形势不妙,便把二姐背到了公社的卫生院。医生看了伤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灰把二姐大腿上的肉几乎都蒸熟了!——结果只有一个:锯掉这条腿!父亲二话没说,拉上架子车就往县城跑,几十里的路程他没有歇息,一口气便来到县医院,诊断的结果和公社卫生所一样!父亲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他不顾那么多的人在场,放声便哭了起来。看着女儿就要成了为废人,他是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呀!父亲跪直了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医生的双腿,叩头如捣蒜:“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她不能没有腿!——你救了她,要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我都愿意!”父亲涕泪纵横,头碰在地上的声音很大,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和着涕泪交织在一起,令现场所有的人动颜……
  就这样,二姐的那条腿居然奇迹般的保了下来,并且长出了好肉。只是那骇人的伤疤让任何人看了都不敢相信,后来她居然能行走如飞,看不出腿上曾受过那么大的伤害!——即使我,也在手臂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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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从最初的无限依恋到青春少年,我开始有意地疏远了她。而最主要的是我看不惯她那过于好强的个性,于是有时我们便会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然而不管事情的起源在谁,母亲永远都是只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话,这让二姐常常悲痛欲绝,对我是又爱又恨。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家里洗澡,二姐没敲门就进来了,让我十分尴尬,于是便冲她大发脾气。我看见,二姐的脸上挂着泪水,腮帮子一抖一抖地说不出话来。三月的时候我们去挖小蒜(一种野生的蒜),正是花开的季节,暖风吹得人心痒痒的难受,我们蜕去了裹了一个严冬的棉袄,显得格外轻盈。二姐一路上都在唱着,她唱的是《红灯记》里的选段: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二姐她唱得很投入,声音委婉悠长,情真意切。当唱到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选段时,我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花。不远处,一树梨花放肆地开着,并散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二姐站在梨树下手舞足蹈,不肯离去。我于是爬到树上,折了一束花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插在头上,回头冲着我咪咪地笑,一丝红晕掠过她的脸际。二姐问:“茂才,你说姐漂亮不?”我说姐姐你是咱村最漂亮的!二姐很高兴,说:“真的?”我说姐姐你戴上花真好看。二姐说:“那我给你跳个舞吧?”她于是就边走边跳了起来,我发现她的右腿还是一跛一跛的,心里竟一阵沉甸甸的。
  二姐因我而辍学,看到同龄的好多姑娘都还在学校,她便不免有一些伤心,有时也会在母亲面前抢白几句,说自己没有文化,也没有前程,这便更加增加了母亲对她的不满,觉得女大不中留,于是便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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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姐已经出嫁,二姐也十五岁了,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舍不得把她那么早就嫁出去,因此同母亲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后来,父亲承包了一块沟地,几十亩的山地很劳人,靠父母二人是干不完的,于是,二姐便留了下来,在沟里干了三年活。二姐干活很泼辣,象个男人似的,耕地、锄草都是一把好手,秋季里背庄稼,她能背母亲的两倍。那时,二姐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破旧的衣裳遮不住她动人的身材,圆圆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洋溢着青春的光芒;白晰的皮肤透着红光,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滋润而光鲜,引来无数赞羡的目光。于是媒人们便纷沓而至,络绎不绝,好像每一个的条件都挺不错,让父母左右为难。相思川甘泉河的四平来了,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身体壮实,从小没娘,跟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对这门婚事很看重,觉得四平家有三孔窑洞,将来不用再修地方;没有婆婆,二姐以后也不用受气;村子依山傍水,又是一派好风光,因此,她口头上就答应了媒婆,确认了这门婚事。二姐心里虽不高兴,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只好听母亲的话,随四平去了他的家。甘泉河是界子河的上游,是当年红军和白军的交界处,也是当年杨家将屯兵的地方。相传当年杨八姐在此殉情,因此,那条川也叫相思川,是个有历史故事的地方。二姐来到了相思川,来到甘泉河,来到四平住的地方——那面依山而建的土窑洞。窑洞很深,除了一扇门外,并没有窗子,长长的酸枣树覆盖在窑畔上,地上一层闲散的叶子微微地泛着金黄,昭示着秋日的来临,红红的酸枣挂在枝头上,迎风摇曳,很是诱人。二姐于是就爬上窑顶去摘酸枣,引来了无数村民的注目,大家指指点点地对二姐品头论足,二姐于是便被无数双陌生的目光所包围,但她并不畏惧。
  二姐在甘泉河呆了一个晚上便回来了,二姐回来后便说她不可能再去甘泉河——今生今世。母亲问其原委,二姐缄口不言,但态度很是坚决。那时家里已经收了人家的喜酒并部分彩礼,彩礼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如果二姐现在不同意,这钱从哪去找?于是连父亲在内都逼着二姐成就这门婚事。翌日,四平便来到了我家,手里提着重重的礼物。四平坐在我们家的炕栏上默不做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母亲有些着急。她问四平是不是二姐欺负了他?她说这死女子脾气不好,谁也不让半点。四平就低了头,说都是我不好,这让母亲有一些莫名其妙。
  中午的时候,二姐从地里回来了。四平一看见她就从炕上跳了下来,走出去想迎接她。二姐杏目圆睁,指着大门要四平出去,四平的脸便变得通红,讷讷地说是我不好,二姐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抄了手里的镰刀迎了上去。四平有一些惊慌失措,连忙便往大门的方向跑去。镰刀被母亲一把夺了,母亲拿着镰把就向二姐狠狠地打去,二姐站着不动,任由母亲在她的身上挥舞。母亲越打越气,原因是二姐从小挨打就不求饶,且站在原地不动,这令母亲很伤心。二姐说:“妈,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他!”母亲撇了镰刀,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哭自己命苦,生不下好孩子;她说自己前世遭了孽,逢上了二姐这样的冤家对头!她说高玲我迟早要死在你的手上,你便是这家里的扫帚星!二姐默默地回到了屋里,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谁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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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二姐整整几天不吃饭也不下炕,后来家里只好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事。但那个四平却成了我父母的干儿子,以后便经常来往。至于二姐当年为什么突然决定不跟四平成婚,至今仍是个谜。
  二姐退掉了甘泉河的婚事,便被一个媒婆游说到上塬上的寨子村。寨子村是我们塬上较穷的村子,一年四季缺水,吃水要到很深的沟里去挑,或用牲口去驮。从塬上通往寨子村的道路崎岖曲折,夏季泥泞不堪,冬季尘土飞扬,去一趟距离我们要几十里路,很不方便。姐夫是一个独子,叫张亦德,人黑黑瘦瘦的,很精干。
  这个张亦德我在县城中学见过,他比我高四级,是学校的运动健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冬日里穿着背心、秋裤在马路上跑步的身影。有时他也会在河边的沙地上练长跑,弄得汗流浃背,大家都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味道。张亦德创造的县3000米和5000米长跑纪录据说至今没人能破,可见他是有一定实力的。而对他留下深刻影响的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目睹了他同别人打架的经历: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学校的篮球场上人声鼎沸,欢呼雷动,两个班的学生在比赛篮球。突然,有两个学生因为抢篮板球而扭打在了一起,这俩人便是学校赫赫有名的“大哥”鲁林和长跑冠军张亦德,俩人赤手搏击,鲁林显然不是张亦德的对手,他被一拳就击倒在地上,这家伙跳了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条钢鞭,“噼噼啪啪”地就抽了过来。张的脸上即刻就出现了几道血印,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一把抓住了钢鞭,用力想夺过来,这时我们看见张亦德的手心血流如柱,原来钢鞭勒进了肉里!鲁林开始还狞笑着,渐渐地他的手就松了起来,被张亦德一把抢过,劈脸就抽了过去……后来,鲁林带来了同伙,十几个人把张亦德团团围住,要放血。张亦德见此淡淡一笑,说必须放血吗?对方步步逼近,他突然夺过就近一个人手中的刀子,然后用力插在了自己的左臂上……鲁林一伙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招呼一声,便四散离去。从此,张亦德便成了学校的老大,把鲁林象狗一样地呼来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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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姐夫第一次来我家时,我们一家人都没看上。村里上过学的年青人也认识他,说这是县一中赫赫有名的张亦德,又名张二杆子。二姐夫用不屑的目光看了看我们一贫如洗的家,又用放肆的目光在二姐的脸上扫来扫去,并憨憨地傻笑了起来。二姐说:“看你那熊样!”二姐夫就说:“熊样咋啦?我觉得挺好。”他仰起头看了看可以望见天的屋顶,说这房子也该整修啦!我们上塬上的木料多,到时候给你家重盖几间房子。二姐听后便对他产生了好感。于是几天后,二姐夫便拉来了一车木材,我们家的院西便耸起了三间厦子,也成了我后来回家完婚的新房。
  不能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二姐究竟喜欢这个姐夫的哪一点,也许是他那强悍的身体,粗犷的个性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打动了她?反正她一口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出乎父母和所有人的意料!因为那时上门提亲的不光是农村人,甚至还有在县城工作的城里人也托人来说媒。二姐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又喜欢唱歌,那时村里搞文艺演出,并在各村巡回。二姐的《红灯记》唱段打动了台下的许多人,只要二姐上台,下面就掌声雷动,欢呼声不断,因此,二姐差点被县文工团挑了去当演员——要不是她没有文化的话。二姐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志气,我找个条件比我差的男人,他一辈子都会稀罕我。有脾气不是男人的缺点,我最讨厌那种窝窝囊囊的人!二姐为她的这个决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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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结婚的那天算不上很热闹,男方家来了七辆自行车,一路上推推骑骑地,好不容易才把二姐娶回了家。而我作为娘家送亲的一员,也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宾。那时我已开始懂事,想着这崎岖的山路今后将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二姐从此将面临一个陌生的环境,贫瘠的土地,无水的困扰,野蛮的民风以及性格粗暴的丈夫……我从心底里对她捏一把汗。
  乱哄哄的闹房声不时地从西屋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着美丽的姐姐就要成为那个人的新妇,从此告别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我为她感到可惜,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姐夫的愚鲁让我一直不放心,他能够给予二姐什么样的幸福?……还有——还有什么呢?我胡思乱想,竟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们便回家了。二姐送我到大门口时,我看见她的眼角噙满了泪水,并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直走到村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第三天的时候,二姐回门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新女婿。大姐知道她要回来,所以也没有回去。晚上吃完饭的时候,我听见姐妹俩在西房里拉话,二姐说她两个晚上都没脱衣裳了,浑身痒得难受,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我听见大姐低声地问:“那他没要你?”二姐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姐妹俩突然便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那笑声里包含了某种情趣,青涩而暧昧,令人浮想翩翩,我知趣地走开了。这时大姐夫走了过来,准备进去,听见二姐在里面,复又折身返回。大姐夫人挺老实,在家里是大姐说了算。犹记得大姐夫那次来报喜,一进门就脸红,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手里提着点心讷讷地站在那里。半天,母亲才得知大姐生了个胖小子!大姐夫很腼腆,生得也白白净净,一米八五的个头,说起话来却象个大姑娘似的,一开口就脸红。要不是那次媒矿上瓦斯爆炸,他还算是个工作的人,得到我们一家人的尊敬。瓦斯气体夺走了矿井里其他工友的生命,把大姐夫给留了下来,也留下了一脸的煤渣和永远的胸闷——他是按照三级伤残的标准退了回来,一个月补贴工资27元,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二姐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新女婿便被村里的同学叫了去喝酒,黄昏的时候,我们正要出去找,就听见大门外人声鼎沸,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叫骂声。出了院门,就见姐夫醉熏熏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瓶还没喝完的白酒,高喊着二姐的名字,让她出来。一家人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二姐夫把手中的那瓶酒摔在了闻声而来的二姐跟前,嘴里骂着:“老子今天灭了你!”我走向前去,堵在他们俩中间,就听见二姐大声地吼道:“——茂才你走开!我要看他今天怎么灭我!”说完便随手给了姐夫一个耳光,说:“你跑到我娘家来撒野啦?”被姐夫一把就推倒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哭声,我看见她象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一把就抓破了新女婿的脸,俩人扭在了一起,被同村的同学拉了开来……
  然而,这只是二姐“幸福”生活的开始。从此,俩个性格倔强的人便拉开了婚姻“战争”的帷幕,这场战争片以二姐的婆婆为导演,由二姐和二姐夫领衔主演,故事一波三折,情节曲折动人,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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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在县城里上中学。每每周六的下午,二姐便会背了褡裢给我送馍。二姐的家里虽然地方不好,但由于地多,娘俩也勤快,因此是不缺吃得的。姐夫对给我们家东西从来就不吝啬,秋日的时候还拉了一车子的粮食、瓜果给我们送来,虽然他的母亲强烈反对。二姐的家离县城约四十里的山路,四十里的山路她要走上大半天,因此,回去的时候便往往很晚。二姐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她脸上的新伤痕,有一次她甚至一瘸一拐地,手臂上尽是黑青的颜色,手背肿得很厉害。我说你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让姐夫打你!?她说你姐夫并没有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她叫我安心上学,不要替她操心!看着她那副模样,我从心里边替她着急,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让她交给姐夫。信中我大谈爱情的重要性,谴责夫妻之间的暴力行为,并对他的未来生活设计了“宏伟”的蓝图。相信这封信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我长叹了一口气,安慰姐姐说:“等姐夫看了这封信,肯定不会再打你了!”二姐的脸上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停了一会,她说:“他肯定不看。”我说他不看你就跟他离婚!二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似地,我的心便“砰砰”地直跳。末了,二姐说:“茂才,你还小,不懂事,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完便转身走了,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夜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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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时候,二姐突然来了。她带来了自己的换洗衣裳,并声称不再回去了,这让我们都有一些诧异。按我们那里的风俗,出嫁了的女子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特别是新婚的第一年。然而看到姐姐身上累累的伤痕,我就知道她是万般无奈才回来的。
  母亲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算啦,当初人家四平那么喜欢你,你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好像我们都在害你哩!走到这一步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二姐说:“妈,你要是不要我我现在就走!”母亲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坐在那里,红了眼圈。
  “张亦德安的什么心,怎么天天打你?”
  “其实他人挺好,就是脾气不好。”二姐轻描淡写地说道。
  “脾气不好也不能这样三天两头就打你,你到底做错什么啦?”我愤愤不平,觉得一向争气好强的二姐咋会这么窝囊!
  二姐说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发生争吵的原因多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有一个人肯后退一步或少说两句,打架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而事端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婆婆——那个戳事弄非的老婆!
  二姐的婆婆有五十多岁,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二十多岁上便没了丈夫。父亲死的时候姐夫才四岁,但姐夫说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眼睛瓷愣愣地看着他,一直没有合上——父亲死不瞑目!丈夫死后婆婆一人挑起了生活的重任,她没有再嫁,寡妇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并供他上完高中,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因此姐夫对母亲是如此地眷恋,做什么事也不愿让母亲伤心。没有父爱的庇护使姐夫从小就受尽凌辱,也成就了他坚强的意志和粗犷的性格,狂放不羁,野蛮粗鲁。寨子村是北塬上最穷的村子,井里没水,土地贫瘠,光棍成群,粮食广种薄收,人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的日子。婆婆一个人经营着上百亩的山地,儿子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帮一些忙。村西的老刘头是姐夫父亲的朋友,父亲死后他便经常过来,看见什么活就干。老刘头没有婆姨,年龄比婆婆要大一些,沟里边的地他比婆婆锄得还多,出于感激之情,婆婆也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两个人过分的接触引起了村人的议论,也引起了儿子的不满。那时姐夫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少年过早地就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把老刘头赶了出去,并挥舞着拳头给老刘头以警告。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起到实质上的作用,姐夫发现,老刘头虽然来他家的次数少了,同母亲在地里的接触却越来越多,甚至是有恃无恐。十三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买了两根雷管和炸药,把老刘头的土窑给炸塌了!这让老刘头非常震惊,从此流落他乡,不知去向。于是十三岁的姐夫从此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要干大男人干的活,吃大男人吃的苦。
  二姐的婆婆给我的第一影响是像个男人:头发像草笼一样乱蓬蓬地杂乱无章,估计一年也没有洗过;衣服是儿子过去穿过的男人衣服,密密麻麻地摞满了补丁;黝黑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积年的劳累和阳光的照射使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眼角上的眼屎永远也弄不干净;蹲厕所的时候一边用劲一边跟人高声地拉着话(陕北农村有些地方的厕所围墙很低,仅能遮人下部,蹲在里面头都可以看见外面),提起裤子边走边系裤带,往往回到家里裤子还没系好;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在炕上坐,而是边吃边干活,或一手喂猪,搅了猪食的手又去拿馍;或一手喂牛,放在牛槽边的馍等她记起时早就没了!她长的精廋,但身体素质很好,五十多岁的女人,经常爬到树上给牛弄树叶子,或一用力就可以翻过一人高的墙去,把跑到外面的猪崽赶回来……
  婆婆对二姐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的。首先是我们家要的彩礼令她耿耿于怀。二姐的彩礼在当时是很高的,原因是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想用高额的彩礼吓退姐夫,没想到姐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其次是她觉得女人太漂亮了不好,迟早会出事。何况二姐空有漂亮的脸蛋,屁股并不丰满。她认为女人只要屁股大就能生养,漂亮的脸蛋是不能当饭吃的,当年他爸就是看上她的丰乳肥臀,没有计较她的脸蛋是否漂亮,她到家后肚子也争气,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崽,全是带把的!可惜只活下亦德一个,死鬼便撒手就走了。二姐带来了完全不同于原来他们娘俩的生活方式:每天按时吃饭,晚睡晚起,天阴下雨就守在家里不出去干活,早上起来先洗脸梳头再开始做饭,一天把时间都浪费在收拾家务上,把家里弄得像公家人住的地方一样干净,让她怎么也不自在,感觉拿东西都不方便……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自从有了媳妇,对她是明显的生分了起来,没有原来那样的无限依恋。并且这个媳妇胆大妄为,竟当着别人的面和她顶嘴,没有一点做媳妇的样子!
  二姐在娘家住了十几天了,也没见姐夫来接她回去,眼见得年关将至,她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母亲要我送她回去,她不肯,说要回她一个人回,不连累别人。二姐这次出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的鸡蛋丢了——婆婆家的几只母鸡是他们经济的唯一来源,因此婆婆把鸡蛋看得比命还金贵。此从二姐到家后,她每天早晨都早早起来,把手伸到鸡的屁股里摸,这样哪只鸡哪天有没有蛋,婆婆一清二楚。进入腊月的那几天,鸡蛋一天天地变少,婆婆便怀疑是二姐偷吃了,或拿去卖了钱,二姐拒不承认,于是同婆婆言语相加,推推搡搡。姐夫听了事由,当然认为母亲有理,于是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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