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跟二姐退婚后没有再找。父亲给他介绍了好多对象,他都觉得无法与二姐相比,因此至今未婚。由于两家人成了亲家(干亲,即做了我父母的干儿子,我们管他父亲也叫干爹),俩家人至今还相互来往。二姐结婚的那年四平和他父亲其实都来了,只是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婚礼,于是一直躲在一边,并偷偷地掉了眼泪。一时的轻薄让四平后悔莫及,他常常一个人诅咒自己没有出息。二姐的不幸让他从心里难过,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兴奋,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机会。高速公路的铺架使甘泉河一夜之间成了小镇,相思川也成了有名的旅游景点,富起来的村民于是便纷纷置了电器,甚至买了摩托车和拖拉机。四平骑着崭新的雅马哈来到我家,把我驮上后便在公路上一阵狂飙。那时我正处于对二姐夫的深深厌恶中,对二姐受尽折磨而不提离婚的行为百思不解。四平于是便把我带到县城要了一瓶白酒对斟起来。那天四平喝多了也喝醉了,喝醉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娘们似的涕泪横流。
  二姐怀孕后,家里便很少干活,于是她就回到了娘家。二姐回来后有一次正好四平也来了,俩个人谁也没和谁说话。四平把墨镜往上扶了扶,拿了一块抹布把那辆雅马哈擦得锃亮,然后高声地要我去同他兜风。这时,我发现二姐的眼神里有一种轻蔑的表情。她白了我一眼,便背过头去。我说四平哥我还有作业,不能出去。四平的眼神里便明显地有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他慢慢地发动了机器,雅马哈便在一溜烟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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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姐夫和婆婆对二姐已经收敛了好多,但小规模的碰撞还在发生。也许这便是生活的真实面目,二姐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谁家里都会有磕磕绊绊的事情,不足为奇。那段时间二姐突然开始择饭,并出现了强烈的呕吐。见识浅薄的姐夫不知道二姐得了什么病,他开始忧心忡忡,愁眉紧锁,而婆婆却乐开了花,她知道,老张家就要有后人了!姐夫感到非常欣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而婆婆对二姐也从此刮目相看。
  姐夫家是世代单传,并且从他爷爷开始便英年早逝,过早就离开了人间。因此在婆婆的心里,儿子是一定要生够足够多的孙子作为储备,她心里才会放心。从来在二姐的面前没有露过笑脸的婆婆那段时间里春风满面,脸上的笑纹像树皮一样堆积,样子很难看。从此里里外外的活她都不让儿媳干,并主动劝她早晨多睡一会,说这样对胎儿有利。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叫回了儿子到大屋里跟自己一块睡,以免他再“欺负”二姐。
  其实二姐对姐夫的一见倾心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刚烈的性格和狂放的行为,二姐说姐夫的身上有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种男人的刚毅体现在具体行动上,便是一身正气,敢做敢为。还记得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提到他曾给我们家拉来一车木料的事吗?那一车木料看似轻巧,实则是姐夫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砍木料要到距村子几十里的北沟,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区,是禁止采伐的。姐夫雇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木材一根根地扛到塬上,由于过度劳累,他那天吐了不少血,没敢让母亲知道。木材用架子车往村里转移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人家劝他放弃木料,并要处罚。姐夫不同意,便同木材站的人发生了冲突。姐夫骁勇异常,连着就放倒了好几个人,却不提防背后,被人一棍便闷得昏了过去。后来是他的舅舅托人求情,并接受了处罚,把那些木材买了下来,姐夫便若无其事地拉了下来,隐去了中间发生的曲折故事。这一切还是我村的一个叫白凤英的女子,正好出嫁在寨子,悄悄地告诉二姐的。她说那张亦德虽是个粗人,可为了得到你连命都差点搭上,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一句话让二姐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值得托付终身的那种,因此不管婆婆对她多恶,姐夫怎样对她动粗,她觉得都可以忍受。后来,姐夫每次打过二姐后,就会给二姐赔情道歉,说自己混蛋,下次一定不这样做了。但一俟脾气上来,俩个人就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二姐还记得那次在北沟锄地,她突然肚子疼痛,疼得无法忍受,姐夫于是便背了她,一直背到山峁。陡峭的山路一个人走也喘不过气,姐夫居然没有怎么喘息就上来了。山上的空气似乎更流动一些,一朵椭圆形的云彩恰好就停在了头顶,把阴凉撒了下来。二姐说她好受点了,但是噪子干得直冒烟,姐夫二话没说便脱下身上象洗了一样的布衫,下到沟底灌了一瓶泉水上来。二姐喝了水后感觉自己好多了,他依偎在姐夫的肩膀上便沉沉地睡着了。二姐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很渴,好不容易找到一碗水,被婆婆一把就打掉了,水洒了一身,然后婆婆就把她拖到涝池上,强按着头让她喝里面的脏水……姐夫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她猛地呛了一口,便大叫一声就醒了。姐夫忙问是怎么回事?看时,见二姐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
  姐夫平日里喜欢跟二姐开玩笑,往往开着开着俩人就恼了,于是就撕抓在了一起。后来姐夫说那时他是憨着哩,跟一个女子事事较真。二姐也检讨自己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四目相峙,姐夫竟不好意思起来,二姐觉得他的样子憨憨的,很好笑。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炙烤着山山峁峁里辛勤劳作的山民。玉米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起来,长长地耷拉着,显得一蹶不振;红突突的山崖把阳光折了下来,烤得人身上快要着火,但地里的草却活得有滋有味,在玉米的庇护下茁壮成长。二姐知道这些草如果不除,后半年便不会有收成。姐夫头上的汗水使眼睛也难以睁大,身上的皮肤像要裂了一样,红通通地直冒烟。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二姐,又一次把她的锄夺了下来,让她在树底下休息。那时间他们回去的时候都要背牛草,牛草分成两份,但往往是姐夫快背回村的时候才分给二姐,做个样子给婆婆看。婆婆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所有活计,还要负责放牛,拔洼地里的谷子,她回来得往往比儿子还要晚,一家人的饭便常常会吃到半夜,二姐更是一边吃一边就睡了过去,被婆婆猛地一夺碗,才醒了过来。婆婆收拾了碗筷,还要在院子跟儿子铡草,一铡就铡到鸡叫,象是永远也不知道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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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的事件终于在年根的最后一天弄清楚了。那天下午姐夫有事回到家里,听见鸡窝里一阵鸡的惊叫声,看时,一只黄鼠狼正准备离开,嘴里噙着鸡蛋,一跃便上了墙头。他大吼了一声,吼过之后突然觉得二姐是冤枉的,于是在我们准备吃年饭的时候他接走了二姐,我看见,二姐的脸上溢满了泪水……
  鸡蛋风波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二姐没有和姐夫发生冲突,这令我们很欣慰。也许黄鼠狼有时也有它的优点,只要它勇于承认错误。姐夫对二姐的温柔令婆婆很不快,她认为这样下去会失去了一个婆婆的尊严,同时也会失去了她的儿子。男人如果过度地迷恋于女人便会没出息,婆婆认为,这妖精一样的女人迟早会掏空了她的儿子……她至今也不能忘记亦德他爸临死前的眼神,她觉得她要对自己的丈夫承担责任。
  于是,每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婆婆就在院子里高声地叫骂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陪男人睡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骂着骂着嫌不解气,她来到了大门外面,把音量调到最大:“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粘着男人的婆姨!我说呢,整天把自己洗涮得那么干净,像个狐狸精一样,原来就是想勾引男人哩!”二姐这时已经起来,高声问道:“我勾引谁啦?!你把话说清楚!”婆婆手里正拿着一把扫帚,举起就打了过来。二姐当然也不示弱,两个女人便撕在了一起。只听见婆婆高声地叫:“——亦德,亦德!——你婆姨要日塌我呢,你管不管?!”姐夫披了件衣裳出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捣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二姐的头发,按在地上就打……二姐一边用守护着头,一边用脚去踢姐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令姐夫下手更毒。婆婆在一旁看了,忽地站了起来,一脚就踩在二姐的脚踝上,对着儿子大声地说:“给我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打死了妈替你偿命去!”其实姐夫一开始只是做个样子给娘看,但二姐的叫骂声惹怒了他,他于是抡足了胳膊向二姐的脸上打去,二姐顷刻间便昏了过去……
  婆婆回屋里端了一盆凉水,劈脸便浇在了二姐的头上,二姐一激灵就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开口骂,说:“你张亦德今天要是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你娘养的!”姐夫本来看她可怜,这一骂又浇起了他的怒火。婆婆说:“你今天不把她整败,以后就管不了她了。”姐夫说:“我还没有见过不怕我的人!”说完又是一顿拳脚,姐姐便再次昏了过去……
  后来二姐在去医院的路上醒来一回,一醒来她就又骂,婆婆要打,被姐夫挡住了。到了医院后,姐姐的叫骂声就没有停止,这让姐夫娘俩特别尴尬。姐夫愤愤地说:“我张亦德纵横乡里,没见过还真有不要命的人!”
  医院回去后姐夫吸取了经验教训,那段时间内他对姐姐非常好,甚至责令母亲蒸了一碗鸡蛋糕给二姐吃。二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经不住姐夫的一番话语,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姐夫说:“其实我每次打你也是万不得已,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你为什么要那么嘴硬呢?你告饶一下就不行吗?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你求饶一声,我就肯定不会再打你了。”
  二姐说:“你打我还不让我骂?我没做错什么事,凭什么让我求你?向你求饶?——你休想!”末了,二姐郑重其事地告诫姐夫:“张亦德,我高玲一辈子没怕过任何人,要把我整败,今辈子你别想!——除非你把我杀了。”姐夫呆呆地愣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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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时候,二姐突然来了。她带来了自己的换洗衣裳,并声称不再回去了,这让我们都有一些诧异。按我们那里的风俗,出嫁了的女子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特别是新婚的第一年。然而看到姐姐身上累累的伤痕,我就知道她是万般无奈才回来的。
  母亲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算啦,当初人家四平那么喜欢你,你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好像我们都在害你哩!走到这一步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二姐说:“妈,你要是不要我我现在就走!”母亲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坐在那里,红了眼圈。
  “张亦德安的什么心,怎么天天打你?”
  “其实他人挺好,就是脾气不好。”二姐轻描淡写地说道。
  “脾气不好也不能这样三天两头就打你,你到底做错什么啦?”我愤愤不平,觉得一向争气好强的二姐咋会这么窝囊!
  二姐说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发生争吵的原因多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有一个人肯后退一步或少说两句,打架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而事端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婆婆——那个戳事弄非的老婆!
  二姐的婆婆有五十多岁,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二十多岁上便没了丈夫。父亲死的时候姐夫才四岁,但姐夫说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眼睛瓷愣愣地看着他,一直没有合上——父亲死不瞑目!丈夫死后婆婆一人挑起了生活的重任,她没有再嫁,寡妇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并供他上完高中,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因此姐夫对母亲是如此地眷恋,做什么事也不愿让母亲伤心。没有父爱的庇护使姐夫从小就受尽凌辱,也成就了他坚强的意志和粗犷的性格,狂放不羁,野蛮粗鲁。寨子村是北塬上最穷的村子,井里没水,土地贫瘠,光棍成群,粮食广种薄收,人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的日子。婆婆一个人经营着上百亩的山地,儿子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帮一些忙。村西的老刘头是姐夫父亲的朋友,父亲死后他便经常过来,看见什么活就干。老刘头没有婆姨,年龄比婆婆要大一些,沟里边的地他比婆婆锄得还多,出于感激之情,婆婆也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两个人过分的接触引起了村人的议论,也引起了儿子的不满。那时姐夫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少年过早地就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把老刘头赶了出去,并挥舞着拳头给老刘头以警告。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起到实质上的作用,姐夫发现,老刘头虽然来他家的次数少了,同母亲在地里的接触却越来越多,甚至是有恃无恐。十三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买了两根雷管和炸药,把老刘头的土窑给炸塌了!这让老刘头非常震惊,从此流落他乡,不知去向。于是十三岁的姐夫从此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要干大男人干的活,吃大男人吃的苦。
  二姐的婆婆给我的第一影响是像个男人:头发像草笼一样乱蓬蓬地杂乱无章,估计一年也没有洗过;衣服是儿子过去穿过的男人衣服,密密麻麻地摞满了补丁;黝黑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积年的劳累和阳光的照射使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眼角上的眼屎永远也弄不干净;蹲厕所的时候一边用劲一边跟人高声地拉着话(陕北农村有些地方的厕所围墙很低,仅能遮人下部,蹲在里面头都可以看见外面),提起裤子边走边系裤带,往往回到家里裤子还没系好;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在炕上坐,而是边吃边干活,或一手喂猪,搅了猪食的手又去拿馍;或一手喂牛,放在牛槽边的馍等她记起时早就没了!她长的精廋,但身体素质很好,五十多岁的女人,经常爬到树上给牛弄树叶子,或一用力就可以翻过一人高的墙去,把跑到外面的猪崽赶回来……
  婆婆对二姐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的。首先是我们家要的彩礼令她耿耿于怀。二姐的彩礼在当时是很高的,原因是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想用高额的彩礼吓退姐夫,没想到姐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其次是她觉得女人太漂亮了不好,迟早会出事。何况二姐空有漂亮的脸蛋,屁股并不丰满。她认为女人只要屁股大就能生养,漂亮的脸蛋是不能当饭吃的,当年他爸就是看上她的丰乳肥臀,没有计较她的脸蛋是否漂亮,她到家后肚子也争气,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崽,全是带把的!可惜只活下亦德一个,死鬼便撒手就走了。二姐带来了完全不同于原来他们娘俩的生活方式:每天按时吃饭,晚睡晚起,天阴下雨就守在家里不出去干活,早上起来先洗脸梳头再开始做饭,一天把时间都浪费在收拾家务上,把家里弄得像公家人住的地方一样干净,让她怎么也不自在,感觉拿东西都不方便……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自从有了媳妇,对她是明显的生分了起来,没有原来那样的无限依恋。并且这个媳妇胆大妄为,竟当着别人的面和她顶嘴,没有一点做媳妇的样子!
  二姐在娘家住了十几天了,也没见姐夫来接她回去,眼见得年关将至,她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母亲要我送她回去,她不肯,说要回她一个人回,不连累别人。二姐这次出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的鸡蛋丢了——婆婆家的几只母鸡是他们经济的唯一来源,因此婆婆把鸡蛋看得比命还金贵。此从二姐到家后,她每天早晨都早早起来,把手伸到鸡的屁股里摸,这样哪只鸡哪天有没有蛋,婆婆一清二楚。进入腊月的那几天,鸡蛋一天天地变少,婆婆便怀疑是二姐偷吃了,或拿去卖了钱,二姐拒不承认,于是同婆婆言语相加,推推搡搡。姐夫听了事由,当然认为母亲有理,于是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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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在县城里上中学。每每周六的下午,二姐便会背了褡裢给我送馍。二姐的家里虽然地方不好,但由于地多,娘俩也勤快,因此是不缺吃得的。姐夫对给我们家东西从来就不吝啬,秋日的时候还拉了一车子的粮食、瓜果给我们送来,虽然他的母亲强烈反对。二姐的家离县城约四十里的山路,四十里的山路她要走上大半天,因此,回去的时候便往往很晚。二姐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她脸上的新伤痕,有一次她甚至一瘸一拐地,手臂上尽是黑青的颜色,手背肿得很厉害。我说你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让姐夫打你!?她说你姐夫并没有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她叫我安心上学,不要替她操心!看着她那副模样,我从心里边替她着急,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让她交给姐夫。信中我大谈爱情的重要性,谴责夫妻之间的暴力行为,并对他的未来生活设计了“宏伟”的蓝图。相信这封信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我长叹了一口气,安慰姐姐说:“等姐夫看了这封信,肯定不会再打你了!”二姐的脸上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停了一会,她说:“他肯定不看。”我说他不看你就跟他离婚!二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似地,我的心便“砰砰”地直跳。末了,二姐说:“茂才,你还小,不懂事,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完便转身走了,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夜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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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结婚的那天算不上很热闹,男方家来了七辆自行车,一路上推推骑骑地,好不容易才把二姐娶回了家。而我作为娘家送亲的一员,也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宾。那时我已开始懂事,想着这崎岖的山路今后将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二姐从此将面临一个陌生的环境,贫瘠的土地,无水的困扰,野蛮的民风以及性格粗暴的丈夫……我从心底里对她捏一把汗。
  乱哄哄的闹房声不时地从西屋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着美丽的姐姐就要成为那个人的新妇,从此告别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我为她感到可惜,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姐夫的愚鲁让我一直不放心,他能够给予二姐什么样的幸福?……还有——还有什么呢?我胡思乱想,竟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们便回家了。二姐送我到大门口时,我看见她的眼角噙满了泪水,并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直走到村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第三天的时候,二姐回门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新女婿。大姐知道她要回来,所以也没有回去。晚上吃完饭的时候,我听见姐妹俩在西房里拉话,二姐说她两个晚上都没脱衣裳了,浑身痒得难受,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我听见大姐低声地问:“那他没要你?”二姐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姐妹俩突然便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那笑声里包含了某种情趣,青涩而暧昧,令人浮想翩翩,我知趣地走开了。这时大姐夫走了过来,准备进去,听见二姐在里面,复又折身返回。大姐夫人挺老实,在家里是大姐说了算。犹记得大姐夫那次来报喜,一进门就脸红,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手里提着点心讷讷地站在那里。半天,母亲才得知大姐生了个胖小子!大姐夫很腼腆,生得也白白净净,一米八五的个头,说起话来却象个大姑娘似的,一开口就脸红。要不是那次媒矿上瓦斯爆炸,他还算是个工作的人,得到我们一家人的尊敬。瓦斯气体夺走了矿井里其他工友的生命,把大姐夫给留了下来,也留下了一脸的煤渣和永远的胸闷——他是按照三级伤残的标准退了回来,一个月补贴工资27元,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二姐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新女婿便被村里的同学叫了去喝酒,黄昏的时候,我们正要出去找,就听见大门外人声鼎沸,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叫骂声。出了院门,就见姐夫醉熏熏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瓶还没喝完的白酒,高喊着二姐的名字,让她出来。一家人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二姐夫把手中的那瓶酒摔在了闻声而来的二姐跟前,嘴里骂着:“老子今天灭了你!”我走向前去,堵在他们俩中间,就听见二姐大声地吼道:“——茂才你走开!我要看他今天怎么灭我!”说完便随手给了姐夫一个耳光,说:“你跑到我娘家来撒野啦?”被姐夫一把就推倒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哭声,我看见她象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一把就抓破了新女婿的脸,俩人扭在了一起,被同村的同学拉了开来……
  然而,这只是二姐“幸福”生活的开始。从此,俩个性格倔强的人便拉开了婚姻“战争”的帷幕,这场战争片以二姐的婆婆为导演,由二姐和二姐夫领衔主演,故事一波三折,情节曲折动人,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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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姐夫第一次来我家时,我们一家人都没看上。村里上过学的年青人也认识他,说这是县一中赫赫有名的张亦德,又名张二杆子。二姐夫用不屑的目光看了看我们一贫如洗的家,又用放肆的目光在二姐的脸上扫来扫去,并憨憨地傻笑了起来。二姐说:“看你那熊样!”二姐夫就说:“熊样咋啦?我觉得挺好。”他仰起头看了看可以望见天的屋顶,说这房子也该整修啦!我们上塬上的木料多,到时候给你家重盖几间房子。二姐听后便对他产生了好感。于是几天后,二姐夫便拉来了一车木材,我们家的院西便耸起了三间厦子,也成了我后来回家完婚的新房。
  不能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二姐究竟喜欢这个姐夫的哪一点,也许是他那强悍的身体,粗犷的个性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打动了她?反正她一口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出乎父母和所有人的意料!因为那时上门提亲的不光是农村人,甚至还有在县城工作的城里人也托人来说媒。二姐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又喜欢唱歌,那时村里搞文艺演出,并在各村巡回。二姐的《红灯记》唱段打动了台下的许多人,只要二姐上台,下面就掌声雷动,欢呼声不断,因此,二姐差点被县文工团挑了去当演员——要不是她没有文化的话。二姐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志气,我找个条件比我差的男人,他一辈子都会稀罕我。有脾气不是男人的缺点,我最讨厌那种窝窝囊囊的人!二姐为她的这个决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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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二姐整整几天不吃饭也不下炕,后来家里只好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事。但那个四平却成了我父母的干儿子,以后便经常来往。至于二姐当年为什么突然决定不跟四平成婚,至今仍是个谜。
  二姐退掉了甘泉河的婚事,便被一个媒婆游说到上塬上的寨子村。寨子村是我们塬上较穷的村子,一年四季缺水,吃水要到很深的沟里去挑,或用牲口去驮。从塬上通往寨子村的道路崎岖曲折,夏季泥泞不堪,冬季尘土飞扬,去一趟距离我们要几十里路,很不方便。姐夫是一个独子,叫张亦德,人黑黑瘦瘦的,很精干。
  这个张亦德我在县城中学见过,他比我高四级,是学校的运动健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冬日里穿着背心、秋裤在马路上跑步的身影。有时他也会在河边的沙地上练长跑,弄得汗流浃背,大家都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味道。张亦德创造的县3000米和5000米长跑纪录据说至今没人能破,可见他是有一定实力的。而对他留下深刻影响的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目睹了他同别人打架的经历: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学校的篮球场上人声鼎沸,欢呼雷动,两个班的学生在比赛篮球。突然,有两个学生因为抢篮板球而扭打在了一起,这俩人便是学校赫赫有名的“大哥”鲁林和长跑冠军张亦德,俩人赤手搏击,鲁林显然不是张亦德的对手,他被一拳就击倒在地上,这家伙跳了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条钢鞭,“噼噼啪啪”地就抽了过来。张的脸上即刻就出现了几道血印,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一把抓住了钢鞭,用力想夺过来,这时我们看见张亦德的手心血流如柱,原来钢鞭勒进了肉里!鲁林开始还狞笑着,渐渐地他的手就松了起来,被张亦德一把抢过,劈脸就抽了过去……后来,鲁林带来了同伙,十几个人把张亦德团团围住,要放血。张亦德见此淡淡一笑,说必须放血吗?对方步步逼近,他突然夺过就近一个人手中的刀子,然后用力插在了自己的左臂上……鲁林一伙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招呼一声,便四散离去。从此,张亦德便成了学校的老大,把鲁林象狗一样地呼来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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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姐已经出嫁,二姐也十五岁了,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舍不得把她那么早就嫁出去,因此同母亲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后来,父亲承包了一块沟地,几十亩的山地很劳人,靠父母二人是干不完的,于是,二姐便留了下来,在沟里干了三年活。二姐干活很泼辣,象个男人似的,耕地、锄草都是一把好手,秋季里背庄稼,她能背母亲的两倍。那时,二姐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破旧的衣裳遮不住她动人的身材,圆圆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洋溢着青春的光芒;白晰的皮肤透着红光,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滋润而光鲜,引来无数赞羡的目光。于是媒人们便纷沓而至,络绎不绝,好像每一个的条件都挺不错,让父母左右为难。相思川甘泉河的四平来了,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身体壮实,从小没娘,跟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对这门婚事很看重,觉得四平家有三孔窑洞,将来不用再修地方;没有婆婆,二姐以后也不用受气;村子依山傍水,又是一派好风光,因此,她口头上就答应了媒婆,确认了这门婚事。二姐心里虽不高兴,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只好听母亲的话,随四平去了他的家。甘泉河是界子河的上游,是当年红军和白军的交界处,也是当年杨家将屯兵的地方。相传当年杨八姐在此殉情,因此,那条川也叫相思川,是个有历史故事的地方。二姐来到了相思川,来到甘泉河,来到四平住的地方——那面依山而建的土窑洞。窑洞很深,除了一扇门外,并没有窗子,长长的酸枣树覆盖在窑畔上,地上一层闲散的叶子微微地泛着金黄,昭示着秋日的来临,红红的酸枣挂在枝头上,迎风摇曳,很是诱人。二姐于是就爬上窑顶去摘酸枣,引来了无数村民的注目,大家指指点点地对二姐品头论足,二姐于是便被无数双陌生的目光所包围,但她并不畏惧。
  二姐在甘泉河呆了一个晚上便回来了,二姐回来后便说她不可能再去甘泉河——今生今世。母亲问其原委,二姐缄口不言,但态度很是坚决。那时家里已经收了人家的喜酒并部分彩礼,彩礼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如果二姐现在不同意,这钱从哪去找?于是连父亲在内都逼着二姐成就这门婚事。翌日,四平便来到了我家,手里提着重重的礼物。四平坐在我们家的炕栏上默不做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母亲有些着急。她问四平是不是二姐欺负了他?她说这死女子脾气不好,谁也不让半点。四平就低了头,说都是我不好,这让母亲有一些莫名其妙。
  中午的时候,二姐从地里回来了。四平一看见她就从炕上跳了下来,走出去想迎接她。二姐杏目圆睁,指着大门要四平出去,四平的脸便变得通红,讷讷地说是我不好,二姐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抄了手里的镰刀迎了上去。四平有一些惊慌失措,连忙便往大门的方向跑去。镰刀被母亲一把夺了,母亲拿着镰把就向二姐狠狠地打去,二姐站着不动,任由母亲在她的身上挥舞。母亲越打越气,原因是二姐从小挨打就不求饶,且站在原地不动,这令母亲很伤心。二姐说:“妈,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他!”母亲撇了镰刀,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哭自己命苦,生不下好孩子;她说自己前世遭了孽,逢上了二姐这样的冤家对头!她说高玲我迟早要死在你的手上,你便是这家里的扫帚星!二姐默默地回到了屋里,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谁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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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从最初的无限依恋到青春少年,我开始有意地疏远了她。而最主要的是我看不惯她那过于好强的个性,于是有时我们便会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然而不管事情的起源在谁,母亲永远都是只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话,这让二姐常常悲痛欲绝,对我是又爱又恨。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家里洗澡,二姐没敲门就进来了,让我十分尴尬,于是便冲她大发脾气。我看见,二姐的脸上挂着泪水,腮帮子一抖一抖地说不出话来。三月的时候我们去挖小蒜(一种野生的蒜),正是花开的季节,暖风吹得人心痒痒的难受,我们蜕去了裹了一个严冬的棉袄,显得格外轻盈。二姐一路上都在唱着,她唱的是《红灯记》里的选段: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二姐她唱得很投入,声音委婉悠长,情真意切。当唱到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选段时,我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花。不远处,一树梨花放肆地开着,并散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二姐站在梨树下手舞足蹈,不肯离去。我于是爬到树上,折了一束花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插在头上,回头冲着我咪咪地笑,一丝红晕掠过她的脸际。二姐问:“茂才,你说姐漂亮不?”我说姐姐你是咱村最漂亮的!二姐很高兴,说:“真的?”我说姐姐你戴上花真好看。二姐说:“那我给你跳个舞吧?”她于是就边走边跳了起来,我发现她的右腿还是一跛一跛的,心里竟一阵沉甸甸的。
  二姐因我而辍学,看到同龄的好多姑娘都还在学校,她便不免有一些伤心,有时也会在母亲面前抢白几句,说自己没有文化,也没有前程,这便更加增加了母亲对她的不满,觉得女大不中留,于是便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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