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姐自杀了。
  二姐是服毒自杀的。
  二姐什么样的罪都可以受,但她受不了这么大的耻辱!
  二姐要用生命来证实自己的清白。
  婆婆发现二姐的时候她已经把一瓶农药全喝了下去。二姐无所畏惧,面带微笑。
  婆婆惊呼一声:“亦德,快来呀!你媳子喝药了!”
  姐夫正在里屋换衣服,没来得及穿好,光着身子就冲了出来,见识浅薄的张亦德被眼前的一幕震呆了!
  现在送人去医院,恐怕已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子叫她把喝下去的农药吐出来。
  姐夫于是抱了二姐,按倒在地,婆婆拿了一把筷子,在她的喉咙里一阵乱戳。
  血顺着嘴边便流了出来,二姐牙关紧咬,筷子也塞不进去。
  怎么办?时间在一分一秒地移动,生命稍纵即逝,姐夫急得头上全是汗水。
  “都是你他妈的整天疑神疑鬼,现在出人命了,你满意了?达到目的了!?高玲如果死了,我到你娘家掘祖坟去!”
  儿子的叫骂声让母亲感到羞耻,但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在寻思着什么东西能使二姐恶心,把喝下去的农药吐出来。
  “有了。”
  婆婆跑进屋里,拿了个瓢便走向粪池,俩个人拿着筷子把牙硬是撬了开来,然后灌了下去……
  “哇!”二姐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吐得一塌糊涂。
  然后,她就昏昏地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
  二姐醒来后便长长地哭出了声,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恶心,于是哇哇地干吐了起来。
  姐夫给了她一瓢水,让她漱了口,她便软软地坐在那里,头也抬不起来。
  母亲见到二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母女相抱,痛哭一场。
  “我苦命的女子呀,都是外活土匪把我娃逼到了这一步……”
  “你过不下去了就跟他离婚呀,为什么非得要在一棵树上往死吊?”
  二姐突然就停止了哭泣,看着母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妈,这门亲事当初是我愿意的,我就要走到底。我活着是他张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张家的鬼!”
  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骂:“——我娃你憨着哩呀,你不知道这娘俩的心有多黑!——你是迟早也要死在他们的手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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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姐夫和婆婆那天赶集回来,在路上都淋了雨。回来后婆婆便觉得发烧。姐夫要去给她看医生,她坚决不同意,她说我还没有那么娇气!但那天晚上,婆婆整整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破天荒地竟没有起来。
  婆婆一病就是几天。那天下午时分,四平又来了,婆婆听见他们俩个拉了好长时间的话,心里很是不高兴。
  四平的频繁来往使婆婆早就起了疑心,特别是给姐夫看病,人家什么也没说就拿来了三千块钱,而且还声明不要了!三千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婆婆一辈子也没拿过那么多的钱!这其中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除非那四平就是傻子。可根据她掌握的情况来看,那小伙灵醒的很,一点都不痴。这半年来一趟趟地往寨子跑,一次次地给他们家留大米,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她娘家的干儿子?
  婆婆觉得这中间有大问题。
  确定了思想路线以后,婆婆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老刘头听,老刘头听后也觉得问题蹊跷。后来,他们终于弄清楚了四平的来龙去脉——原来他就是二姐所说的第一个对象,至今还没有结婚。
  不得了!婆婆越想越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她把四平和自己的儿子做了比较,觉得儿子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占优势,因此她认为再发展下去,二姐肯定跟亦德离婚,嫁给追求他的那个人。
  婆婆一辈子难得有空闲的时间来思考问题,一旦思考了,就觉得这问题越想越严重。她认为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那样下去会贻误了战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她痛恨自己的儿子人太憨厚,被人卖了他都不知道。于是她寻找着合理的出击时间,准备发出凌厉的一击。
  号角在吹响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儿子叫到大屋,把详细的并且增添了自己的联想的事情经过给儿子陈述了一遍。姐夫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母亲提出的好多疑问让他也觉得难以解答。他于是对二姐就增加了观察的内容,甚至悄悄地跟踪她的行踪。
  自从有了黑牛以后,二姐已很少下地,她在家里照看孩子,并料理家务。姐夫那天干到半晌,听见村子里有拖拉机的吼声,知道那四平已经来了,于是他便同母亲悄悄地回到家里。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老远便看见那熟悉的拖拉机就停在外面。姐夫进了院子,听见屋子里俩个人正在低声地交谈,好像一个要给什么东西,一个不要。姐夫一脚就踹开了门,看见四平正把一串珍珠项链往二姐的脖子上套,二姐在用力地推诿着。
  俩人都吃了一惊,姐夫一把抓了四平,迎面就打。二姐站起来想把他隔开,被姐夫用力一甩,便掼倒在炕台下,婆婆操了一根扁担,进屋后就一阵乱抡,嘴里喊着:“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把野男人都勾引到家里了!”
  四平用力挣脱了姐夫,跑出了院门,连拖拉机也没开。门口已是站了看热闹的人群,张占魁夫妇正在津津有味地作着评论。
  “假正经!平日里都是装出来的。”
  “人心隔肚皮呀,谁能揣摸透谁是个啥样子!”
  “哼哼,就这还平日里笑话别人哩——先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屎打扫干净吧!”
  大门外嘻嘻哈哈的一阵哄笑声,小村顷刻间便沸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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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早晨刚吃过饭的时候,花儿便跑了回来,说是姨夫来了。大姐夫自那次出事后就一直没有再来,这次是跟四平拉了一机子(拖拉机)大米,在各村里换玉米。一机子大米可换回三机子的玉米,刨去杂沓费用,可以净赚一机子玉米。二姐正在将信将疑,大姐夫已经进了屋子。而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让二姐不知该怎样去招呼他才对。
  “来了,坐。”二姐给大姐夫递了烟,忙转身招呼四平。
  四平穿了一身笔挺的西服,领带也打得笔直。
  “这就是你的家?”家里除了一个大炕,一个锅台外,一无所有。
  二姐的脸上有一些不快。
  “几岁啦?”他在问花儿。
  “八岁。”
  “上几年级了?”
  “二年级。”
  “给你糖吃好吗?”
  “不,我妈不让吃别人的东西!”孩子把头转向母亲的一侧。二姐笑了笑,说:“叔叔给你,就吃吧。”
  四平于是把糖分给了孩子们,坐在那里不停地搓手。
  “姐夫,亦德不在,你招呼四平喝水。”
  四平拿起茶杯,看见里面稠糊糊的,皱了皱眉头,没有喝。
  晚上姐夫回来,便留担子(陕北民间把姐妹的女婿叫挑担,又叫担子)和四平一起喝酒。姐夫后来不能喝酒,一喝就醉,醉了便跑到门上骂人,把张占魁家的门拍的震天响。
  接下来的日子,四平便经常到寨子换大米。有时是同大姐夫一块,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城里的门市交给了老父亲经营,怕他忙不过来,雇了一个小丫头,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帐算得本清,还经常拿眼睛去瞟他,但四平的心思不在她的身上。四平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遭了什么邪,心里面除了二姐再谁也装不进去。他把城里的门市命名为“玲玲商店”,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让二姐来经营。那次去医院送钱,二姐没怎么推诿便收了下来,这让他心里一阵狂喜,他认为二姐究竟还是没有把他当外人。明里他装着若无其事,暗地里他关注着二姐的一言一行,每每便记了心里回去慢慢揣摸,分析其中的细节。到寨子换大米路不好走,并且换得也不怎么快,但他还是愿意一次次地赶来,象是每一次都在相亲。二姐对他的态度已没了原来的生硬,并且一次次留他吃饭,他于是每次都要给二姐留一袋大米,二姐家的大米便永远也吃不完。
  那天,姐夫和婆婆都赶集去了,花儿带着小花也上了学,家里就二姐同黑牛在家。四平那天拉了很少的几袋米,匆匆换完后便来到了二姐家。
  “换完了?”
  “换完了。”
  “怎么样?”
  “还行吧。”
  “四平你今年三十多了吧?”
  “嗯。”
  “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啦!”
  “没人看得上咱。”
  “胡说哩!——你又不瓜不傻,人也长的宣净(白净的意思),不信没有女娃看不上。”
  “……谁能看上咱哩!”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村里有个女娃,今年二十七了,连着考了几年大学,没考上,把婚姻的事给耽搁了。你要愿意的话,哪天我让她过来一下。”
  “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四平说完便抬头看二姐,发现她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那么丰满,那么端正,那么年轻。岁月在残酷地腐蚀着她的心灵,却难以腐蚀掉她天生的丽质。他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掩饰不住火辣辣的热情。
  “我该做饭了。花儿一会就放学了。”
  “我欠你那三千块钱,等缓过来了就还你。”
  “那三千块钱我不要了,那天给你送去的时候我就没想着要你还。”
  “那怎么行呢?”
  “……高玲!”
  “你在叫我?”
  “高玲……”
  二姐看见四平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嘴唇有一些哆嗦,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
  “……我现在就开始做饭,吃了你赶快忙去吧,啊?”
  “我不饿。”
  “亦德他们过了晌午就回来。”
  “……”
  “……听说老寨子也有一个闺女,快三十岁了没有婆家;听说她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很漂亮……”
  “——高玲,今生我除了你,谁也不娶!”
  四平说完这句话后,脸已胀得菲红。
  二姐呆呆地愣在那里,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四平早已不知啥时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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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姐夫的脾气已是越来越面软了,在二姐发脾气的时候往往会嘿嘿一笑。他说我张亦德今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高玲,知道是为什么?二姐嗔了他一眼说我并没要你怕我,咱俩最好是谁也别怕谁,公平平等就好。二姐在官司上不屈不挠的精神让姐夫看到了男人才有的那种刚毅,他于是从心里对二姐有一些钦佩。
  二姐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黑牛。二姐回来后便毅然决定去做了结扎手术,遭到了婆婆的坚决反对。她说我张家世代单传,而且每一辈都没有活到老,一个儿子太单薄了。姐夫的意见是尊重二姐的选择,于是二姐便在孩子满月后一个人去了卫生站。
  婆婆气得躺在炕上睡了几天,到底她却没有想明白二姐的心为什么咋就那么毒?她于是整天指桑骂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然而她的儿子却再也没有回到从前的样子,她对儿子的所作所为除了生气,更多的是感到窝囊甚至是绝望!婆婆的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但干活依然利索,从不拖泥带水。
  白凤英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也停止了跟二姐的往来,但她依然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乐此不疲。张占魁的行为依然是我行我素,特别是他们公开了和主任的关系后,村里的人好像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阳每天照例从东山里升起,在西塬上降落,树叶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光阴一年年地走着,小村平静得像一汪清水,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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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在郊区找到了一间“房子”。房子是用牛毡棚起来的,上面压满了砖头,从外面看象个厕所,或者连厕所也不象,没有人会相信那里面会住人。房东说看你们可怜的样子,就住这里吧,你们看着给几个房费就行了,好房子不敢让你们住,这里经常有查户口的。姐夫的脸上忙堆满了微笑,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们也不可能白住的,你就说个价钱吧!房东说那就一个月十元,我那里还有一些塑料布,从里面弄一下,免得下雨时漏水。姐夫谢了,一家人便往了进去。
  这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呀!四面没有窗,三面透风,一扇膘皮板订的门一动就掉了下来。屋子的四角满是蜘蛛网,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锈迹斑斑。房东帮忙把废铁搬了出来,给了一把条帚要他们把灰尘打扫一下,指了指屋子外的一撂木板,要他们抽几块当床板。房东说白天你们不能在外面有动静,只有晚上才可以出来。姐夫于是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到外面去揽工。房子闷热无比,一到晚上蚊子成群结队,咬得孩子哇哇地哭,身上象起了疹子一样,搔烂了许多处。房东拿来一张生牛皮,让他们订在那里,血糊糊地有些怕人。孩子们要么天不亮就跟大人一块出去,要不一整天都得呆在里面,不能出来。时间说快也快,天冷的时候,二姐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行动也有些不方便,姐夫便不让她再到外面去捡垃圾。他现在每天卖猪下水和猪肠子,从屠宰场很便宜的价格弄来,洗净了再卖给食堂。二姐被薰得哇哇直吐,姐夫一整夜一整夜地洗,天不亮便要带出去。寒冽的北风凛凛刺骨,姐夫的手冻得红肿,皴裂得皮肤血水直流。二姐看得心疼,要他抹一些凡司林在上面,姐夫嘿嘿地笑着说没事。
  那年冬天,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生的那天不敢去医院,姐夫笨手笨脚地在那里忙活。二姐满头都是汗,牙咬得很紧,血顺着嘴角都流了下来。两个女儿吓得直哭,二姐浑身是汗,挣扎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生下了。孩子生下后二姐问了一句,得知是男孩时竟呜呜地哭了。姐夫说你一晚上那么疼都没有哭,现在却哭了。二姐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哭了。姐夫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劈哩唾叭拉地就滴在了孩子的身上。小家伙浑身是血,只顾乱啼,哭得十分响亮。姐夫于是在火上把刀子烧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脐带割断。二姐说她想抱抱儿子。姐夫捧了孩子亲了一下,孩子哭得惊天动地,二姐用手去接,浑身软得却没有一点气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了村子,房子被刨了个窟窿,婆婆找人在上面压了块塑料布。看见儿子带着孙子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得浑身乱颤,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抱了孙子左看右看,看了又看,两行浑浊的老泪便流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从婆婆欣喜的脸上二姐看到,自己这回算是生在心里了。有了儿子的荣耀,二姐觉得这些年来的罪其实是没有白受。想着这几年的经历,也确实有一些不平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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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姐怀上了孩子的事很快被计生组得人知道了,计生组要求二姐去做手术,婆婆以死相抗,被拖到了乡政府关了起来,家里的柜子、桌子、架子车等都让拿走了,后来把锅也拿走了,当时就没了饭吃。隔壁另一家邻居的媳妇生了三个丫头,被硬拖着弄到了计生站,几个人按住就给做了,结果人精神失常,整天在墙头上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姐夫眼看在家里撑不过去,便同二姐商量,在一个月黑星繁的夜晚偷偷地跑了。他们先是去了县城,在那里躲了没三天,便听说乡上来人把房子也拆了,家里的粮食全部拉走,并扬言要收走土地。二姐犹豫了,说什么都可以没有,这地没了可没法子活。姐夫说没就没了吧,反正已到了这步天地,只要能有个儿子,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两口子统一思想后,觉得在县城很不安稳,因为经常有计生队的人在民房里搜索,抓住了不问青红皂白,拖到医院就做。他们于是去了省城,不管咋说茂才在那里,有个什么事情也能够照料。到了省城后一时便分不清天南地北,茂才工作的单位问谁都不知道,才知道把事情考虑的过于简单,眼见得天已黑尽,还没有个着落的地方,两个孩子已经饿得哇哇大哭,于是每人抱起一个,一边走一边寻思晚上的住宿问题。
  好容易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从布袋里拿出已经干透了的饼子,要了两碗面汤泡在里面。店主见他们可怜,说盆里有剩下的饭,没有过动筷子,如果吃就给你们热一下。姐夫忙问多少钱一碗?店主说不要钱,我们也是从农村来的,农村人出门可怜,到大地方连方向也辩不清。就问你们在这里有没有亲戚?二姐说有,她弟弟原来在美院上学,毕业后分在了报社工作,店主问哪家报社,二姐说不清楚,原来想只要记住报社就行,不成想省城有十几家报社,都不在一个地方,于是一时谁也帮不上他们的忙。
  吃过东西后一家人便有了生气,二姐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店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幸亏省城天气很热,要不孩子早就受不了了。眼见得越走越没了方向,好像走到哪里都一样,到处是工地,乱七八糟的。忽然看见前面的水泥管道里有人说话,他们会心一笑,于是就在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里住了下来。孩子在怀里已经睡着了,长途颠簸了一路,又走了这半天,他们也困得浑身疼痛,热热的管道象是冬日里的热炕,睡在上面很舒服,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后他们又开始问路,人家说你们要到哪个区?这里是郊外,离市内还远着呢!姐夫听茂才说过在市内工作,于是便问坐什么车可以到市里边?人家说你随便坐一路公交车都可以到,只要几毛钱就可以。
  省城的繁华景象确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姐夫一路上数着高楼,数得脖子都酸了。二姐说你看你那憨样,人家都笑话你哩!姐夫便嘿嘿一笑,说茂才真了不起啊,住在这么嘹的地方,等咱儿子出生以后,舍身亡命也要让他考到省城,再让他舅给安排工作。二姐便嗤嗤地笑,说看把你美的!是不是儿子还不知道哩!
  就这样,二姐和姐夫抱着孩子大街小巷地逛“风景”,到中午时候腿重的拉不动了,感觉比在山里干活还要累。他们坐在商店外的台阶上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家好像都忙着去赶什么事情,脚步匆匆,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小卧车在这里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炸鸡的香味浓浓在飘了过来,姐夫强咽了一口口水,看见孩子们也正眼巴巴地盯着那边看。那边的摊位上,围了一群吃鸡肉串的人。姐夫上前问了一下,要五角钱一串,太贵,他没有买,花两角钱给孩子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满脸都是血红的颜色。二姐说:不知茂才平日里出不出来,兴许我们就能看见他。姐夫说省城这么大,怎么会那么巧呢?嘴里那样说着,却拿眼睛仔细地在人们的脸上瞅,生怕漏掉了唯一的机会似的,不知间一天又过去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阴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不象是农村的景象,满天的星斗。
  晚上的城市灯火辉煌,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商店里的音乐震耳欲聋,不知疲倦地直吼了一天,也没有歇息的气象。当最初的兴奋感过后,他们便觉得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吵杂,楼高路宽,车多人多而已,饥饿和疲惫涌了上来,替代了一切新鲜的感觉。姐夫给孩子买了包子,要面汤时人家说没有,又去了几家饭店,见里面金碧辉煌的样子,门口站着保安,没敢进去。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不算太大的店面,门口也没站保安,进去后人家说不吃饭不给喝面汤。姐夫问一碗面多少钱?服务员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地说五元!二姐苦笑了一下,一家人灰溜溜地便又回到了大街上。
  那晚上他们就啃了些干饼子充饥,夜深的时候只好睡在地下的通道里,刚睡着,便听见一阵吆喝声,让他们起来,说这里不能睡人。于是他们抱着熟睡的孩子又走了一程,看见一道很高的城墙,城墙的门洞里睡了许多人,乱七八糟的,他们便把褥子拿出来也加入了其中的行列。
                 
  二姐一家在街上流浪了几天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便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间房子。那段时间他们找了好多地方,人家一看他们带两个孩子,就知道是躲计划生育的,坚持不要。火车站的房子是一间地下室,又潮又湿,一天也见不上光线。好在里面还有一块床板,床上有一块黑得有些发亮的被子,一股难闻的臭味。他们把褥子铺在床上,把臭被子铺在地上,姐夫在上面睡。姐夫白天去劳务市场蹲点,来了顾主就拼命往上跑,不是装车就是卸灰,一天好了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养活娘几个糊口。刚过了两个月,房东突然要他们搬走,说是这几天村委会查得紧,连地下室也不放过,逮住了就送收容所,让家里交钱领人,他们也要罚一百二百的,受不了。二姐怀着身孕,慌恐得不得了。白天带两个孩子在街上捡破烂,晚上给姐夫做饭、洗衣服。姐夫说你让我们到哪里去呀?哪里没有人查?房东说只要是在中国,都查。我们也没有办法。看你们可怜,这半月的房费算交了。姐夫无奈,只好又举家流浪,晚上就睡在天桥的下面,跟城管打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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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姐夫的手术比较成功,但却从此成了个“废人”——不能干重体力活,且天阴下雨就腰疼胳膊疼。家里的重活全留给婆婆和二姐干了。
  那时吃水还要到十几里路的沟底下去挑。安装了水泵的泉子不知怎么便干涸了,抽上来的水全是泥糊糊。二姐家用水很节俭,常常是一家人用一盆水洗脸,洗完了脸再喂牲畜,舍不得浪费半点。我常说你们家的水比油贵。真的,二姐家由于种了很多的麻子,秋季收割后压了油,一家人是怎么也吃不完的,因此也常常给我们家拿去。
  二姐的官司在她的契而不舍的精神下终于感动了法院的人,法院判张占魁承担姐夫的全部医药费,两家从此两清。但二姐没有同意,她认为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她说钱都可以不要,但法律最少也应该对张占魁有所制裁。二姐说她咽不下这口气。
  二姐到了区上的法院,法院说你告状要有状子。二姐于是到街上请人写了状子,又来到了法院。
  那时天气正是大热的时候,二姐走得时候下雨,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夹袄,因此也没法换下来。二姐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惊奇于那高楼大厦的巍峨,她想不明白那么高的楼外面又没有路,人是怎么爬上去的?烈日暴晒着水泥地面,脚象是站在火炕上一样炙烤,二姐汗流浃背。
  那时,二姐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她艰难地把状子拿到了法院的八楼,结果被告知已经下班了,让第二天再来。二姐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口渴得难奈,她于是来到一个有喷泉的楼前,掬了一把水就撩在了头上,然后再捧了一把贪婪地喝了起来。这里她听见有人在喊:“干什么,干什么?——赶快走,赶快走!”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很愤怒地把她赶走了。二姐来到一个人多的地方,看样子像是百货商场,她于是就好奇地走了进去,商场里五彩缤纷,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二姐目不暇接,她有一些眼花缭乱了。
  这时,二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人站在楼梯上,不用动便可以上去下来!难道他们都有特异功能?二姐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走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二姐站在那里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才发现不管什么人只要往上一站都可以自动上去。她于是也想试一下,但看见那楼梯一直在动,就没敢上去。
  二姐突然觉得有一些饿,便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馍来,使劲地啃。这时肚子里的孩子也在踢胳膊抬腿,不太安份。二姐用手抚着肚皮,说儿子呀,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也带你爸爸来这里转一遭,让他也不枉到这世上白走一回。二姐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坚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儿子,因为她觉得这一次的怀法跟以往都有些不一样,她看见了酸的东西就流口水,“酸儿辣女嘛”,想来这回一定会是个儿子!
  那天晚上,二姐便睡在商场外面的卷帘窗下,城市的灯火彻底通明,二姐一晚上其实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又去了趟法院。这回人家都上班了,但看了看二姐的诉状,认为证据不充分,不予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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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母亲自从大姐的父亲上来后便对我的父亲日渐冷漠,后来她经常到大姐家去,且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令我们脸上很是无光。
  “茂才呀,我跟上你达(陕北人对父亲的称谓)受了一辈子的苦,没吃的没穿的,你达他没本事呀!”母亲说。
  “茂才呀,你达光没本事就算了,你达外心肠不好呀!我病了他也不给看,——这屋里要是没有你妈,你们早就饿死了!”
  “茂才呀——你大姐命苦哩!八岁上你外婆从山底下(陕北人把黄土高塬以南的地方统称山底下,把黄土高塬叫北山)来北山逃荒,你达就对她不好,从小就遭磨了罪受,没人疼没人管呀……”
  “茂才呀,你以后成了本事,可不要管你外老子!你要对妈好些,像你大姐一样,可千万别学你二姐的样子呀!”
  “……”
  大姐家有三面石窑,大姐一家人住一面,大姐她父亲住一面,而另一面窑是放了杂物的,我不知道母亲去了住哪边?!
  我于是对大姐也渐渐地疏远了起来,要不是她那天出了事,我已经两年也没到她家里去了。
  大姐夫跟村里的一个媳妇有关系,这件事大姐一直蒙在鼓里。
  出事的那天是大姐从地里回来做饭,做好了突然决定把饭送到地里吃,又节省时间,结果就在她进了自己的玉米地的时候,看到了她自己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一幕……
  大姐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在无辜的女人脸上就是两耳光,并一下子就抓破了她的脸!刚才还处于激情的状态,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大姐夫有一些措手不及,为了保护另一方的顺利撤离,他抱住了自己的女人,并狠狠地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自从结婚后就当家作主的大姐愣住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吗?他可从来没有打过自己!今天为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当着她的面打自己,这是大姐万万没有想到的。悲痛,绝望,顷刻间世界在大姐的心目中便土崩瓦解——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她一路狂跑奔回村子,看着绿汪汪的涝池便跳了进去,竟没有半点的犹豫思考……
  我们赶去的时候大姐已经脱离了危险,她躺在炕上,眼泪把枕头弄湿了一片。外甥已经十多岁了,他站在母亲的炕头嘤嘤地哭泣。大姐夫自知罪大恶极,正在低着头听我母亲的数落……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姐夫被驱逐到西窑去睡,我们姐弟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从大姐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是她告诉了四平二姐的情况,四平没做犹豫便拿了钱送到医院里。
  那时四平是大姐家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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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姐夫的伤势还真不轻。胳膊动了手术,接上了。可腰就是不能动。听医生说是腰脊椎严重受损,要去大医院动手术才能治好。去大医院起码需要几千元钱,二姐的脸上布满了愁容。
  婆婆回去了,二姐留下来伺候姐夫。她每天早晨起来先给姐夫洗了脸,然后打了稀饭喂他。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男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二姐从心里心疼。姐夫黑瘦的脸上这两天有了一些颜色,人似乎比平时好看了一些。她在一边想办法筹钱,一边天天去公安局闹事。后来,人家一看见她进来便把门关上了,不是说在开会就是说领导不在。二姐于是就坐在会客室的木椅上等。等到快中午了她便必须回去,因为那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照料。
  大姐一家和她的父亲也来医院看望姐夫,这让二姐很是尴尬,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的父亲。大姐说:“高玲,你就不要再犟了,这种事是犟不得的。人现在成了这样,钱得有下场!你坚持要去告状,人家那边便不赔付。听说那张占魁的腿子硬着哩,你能掰得过他?!”母亲那天来,也是这么说她,但二姐不听。
  二姐想起了四平。
  四平是在街上碰见二姐的,他问二姐到城里做什么事,要不要他帮忙。二姐手里拿着饭盒正准备往医院走,看见四平骑在摩托上她就生气,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到医院里看一个人。四平说他在街头的东边开了一家门面,叫“玲玲商店”。二姐愣了一下,低了头就走了。
  第二天买饭的时候,二姐来到了街头的西边,看到街的对面确实有一家卖商品的门面。门头上红色的牌子上用黄颜色贴了几个字,其中“玲玲”二字二姐是认识的,她站在对面的电杆背后往那边张望了一会,见四平的摩托车就停在门口,却不见人出来。她鼓了鼓勇气,想走过去,脚步却把她又带回了医院。
  然而姐夫的病情却一天天地恶化,是不能再等了。二姐彻夜未眠,眼睛已粘得睁不开来。就在她最终下定了决心准备去商店借钱的时候,四平来了,并带来了三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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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姐把张占魁告到了公安局。
  二姐去了公安局的第三天,张主任带着张占魁便来了。
  主任一进门就开始骂张占魁不是人。
  “你个狗日的,自己做了亏心事还往别人身上赖!你羞先人哩!——你个狗日的还不快给亦德赔情!”
  “……亦德是我的不对……”张占魁低眉鼠眼,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个瞎熊(骂人的话,不是好人的意思),还有脸来医院看我儿?!你看你把亦德的胳膊打成啥了?这腰也动不了,下半世可怎么活呀……”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
  “婶子你别哭了。经队里研究决定,这亦德看病的钱由占魁来出。——占魁,”主任转身拉了张占魁一把。
  “是,婶子,亦德兄弟你好好养病,看病的钱有我哩。”
  二姐那会不在。姐夫躺在床上眯了眼睛,他突然觉得这张占魁真的挺有两下子的。
  这时,二姐从外面买饭回来了。张占魁突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床前:“亦德兄弟呀,我不是人!——我是猪,是狗!”张占魁一边说一边左右打着自己的耳光。
  “——兄弟呀,你看咱们邻里邻居的,其实谁也没有害人的心呀……”
  “占魁,你今天要深刻地检讨自己,从思想的最根本处挖掘!”主任严肃地说。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二姐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放了饭,一手就摸了一把条帚,向张占魁打去。
  “高玲呀,我的兄弟媳妇呀,——你就狠狠地打吧,你哥我今天不还手了,只要能解了你的气,你打死我都没有怨言!”
  二姐的条帚刚落在地上的人身上,便被人夺了下来。
  “张占魁,你这个流氓给我听着: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刀子砍了用手抚顺!——我高玲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要让你去坐禁闭!你现在给我就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恶心!”
  “高玲,你看这事情是占魁的错,现在他也承认错误了。我看让他把医药费认了就是了。再说了,你们家也不宽裕,如果把占魁关了进去,这看病的钱可没了出处”。张主任面带微笑,对二姐说。
  “没门!他把我男人弄成了这样,还要让他背黑锅,我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他!”二姐怒目圆睁。“我就不信你们钱大了就能一手遮天!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有个说法论理的地方没有?!”
  “高玲,你看也不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那样对大家都不好——亦德兄弟,你说呢?”主任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姐夫,把话题转了过去。
  “要我说这事情不能就这样完了。”姐夫说。
  “那你们看着办吧,我是好心,管不了就不管了。占魁起来,咱们走!”
  “呸!”二姐冲着门外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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