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 十二玉楼 作者:Good-night小青 (完整)

子规:莫非是你的欲?
琴瑟:我愿信其无。
子规:难道是你的情?
琴瑟:我愿信其有。
    
子规呵,等你明白我的心思,我已经鬓染霜花了吧?如此良辰,为何我们不能像我们的气息一般融在一起。你隐藏着瑰丽的眼神繁花似锦,你发冠上镶嵌的宝珠透出妩媚的紫,我只是被缚出手脚的妲己,我正在这里,做你绝色又无助的囚。
    
子规呵,为何你要独自见我,与你手上的卷宗,我那罪过的案底相比,你的眉目才是我的伤情。烛光下,不动声色的我与不动声色的你玩影子游戏,黑影的手抚摸到你轻而易举,攀上鼻梁的悬崖,游走过嘴唇的海岸,手指的路线蜿蜒又迤俪,你就静坐着不动吧,维持一个冷冷的笑容,这才像个夜审的官家,像个判我死日的阎王。
    
子规呵,我又总忍不住想诱惑你。难道我们要做的事只是无聊的一问一答,怎么你不试试用亲吻来换真话,用你的背脊来试试这青砖地有多凉,请多走一步吧别绕过我,叫我好用足尖来撩起你的长衣裳。女子的堕落靠一个眼神或勾一勾手指就行,男子的堕落就用甜言蜜语,这些都可以忽略、跳过。我只想听自己喊快一些再快一些,请用力。
    
子规呵。别再装模作样弹你的琴,这世上没有一种乐音配得起我,它们只是陪过我的欢乐,就别试图用才华横溢来骗取我的真心,我只剩下身体你又想不想要?那感官的刺激,就让我来教你。听着我暧昧的呼吸,你却为何不言不语?
    
子规呵,或许在我遇见你之前,我就早已经爱上你的表情。它是这样这样的熟悉,究竟,我曾在哪里见过?
    
究竟,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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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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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子规:莫非是你的欲?
琴瑟:我愿信其无。
子规:难道是你的情?
琴瑟:我愿信其有。

我心里很安静。此一时刻,仿佛知道自己兜兜转转了这一遭,终于可以回到最初。

我回到最初了啊不是吗。此刻。铁锁在身,跪于青砖地的凉。两旁的衙役,肃静威武的牌,这令人胆寒的所在我从未来过,这阴翳的空气,我呼吸过。是何处的地狱,无间,无底,设着为我这样的罪人。

我从来没有逃出去过。宝髻散落,乱发披了一脸。这样的狼狈。抬手轻理鬓发,铁锁叮当动听,是玲珑的乐音衬着我的舞蹈,就在这一刹跪于待罪的公堂,一举,一动,我是被羁的飞天。身体寒凉,面庞却灼热绯红。我看到虎狼般的衙役偷眼斜瞥,也纷纷动容。耸着肩,以为瞒过了同伴,目不转睛。呵,这样的狼狈我依然做得个尤物么?如同被缚的妲己。微笑,秋波欲动。三千色界问谁抵得我的眼儿媚?枷锁在身,不堪楚楚。我微微转侧,把那耻辱的铁链化为宝带斜披般的妩媚。辗辗转转,就让这锒铛被锁一败涂地的尊严为我,添颜色。不能呵,始终都不能忘记,今生今世,色相便是我一身背负的罪。究底已成共生,到头来,它不放过我,我不放过它。子规啊,你可知道。

我流眸顾盼,遥远处传来冷绝的惊堂木。何物淫妇,公堂之上,犹自搔首弄姿,无视律法庄严!再不安分,大刑立时伺候!

遥远遥远的声音啊。冷刹,绝情。枉了这般勾人心魂的好嗓子,谁的言语,任是无情也动人。我抬起头,直视深长的大堂彼端,那么远的距离。隔着多少冰凉的青砖石,一一丈量,无法飞渡。阴翳的最深处闪耀着他发冠上镶嵌的宝珠,一点明光。谁,是谁,在我心头穿刺这般疼痛的孔洞。

子规呵。子规,审我罪名的官家,判我死日的阎王,你可知道我心底里停留着你的容颜已有多久。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根的线条,你脸上冷漠优雅的每一寸转折。我心里逶迤了这些年的海岸,那沧海无涯。

子规。我遥望着阴暗彼端的你。你头上端然正挂的匾额,明镜高悬。子规啊,你是谁的兄长?谁人青涩不果地爱着的兄长你这样的美好令人绝望。这镜子里没有光,却活脱现出个什么故事的轮回。黑暗的镜里我是在与哪一轮的复生,赤裸相对?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的你。我迢迢地望你,已恨蓬山远,更隔一万重。子规,我要怎样逾越?这距离,谁人问不出口的话,谁人不能成就的好,我要怎样,怎样地偿还。

想着,心里的痛,阵阵抽紧。

子规,你有多恨我?想不想此刻就杀了我?然而他只不动声色,石雕般高坐履行一些枯燥而无谓的程序。

堂下犯妇报上姓名来。

回大人,民女名叫琴瑟。

大胆,竟敢公然撒谎!你岂非红鸾禧的妓女桃金娘,如今居然当面欺瞒本官?

大人,桃金娘只是民女沦入风尘的花名。我平静地望着他。

大人,我叫琴瑟。


我叫琴瑟。此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从此我不再是桃金娘。

面对你,子规,我只能是琴瑟。这一个轮回,我要偿还我所欠下的,你,也是一样。是时候了,我们得把帐结清。故事终于快要到结局,那纠缠连绵阴魂不散的一切,都要有个了断不是吗。你的,我的,子则的。

子规。故事快要到结局了。我知道,我终于回到最初

我是琴瑟。

“醒醒,喂!姑娘你醒醒!” 老狱卒推醒我,一双手,枯树松枝的皮。

我睁开眼,不见红漆刀铡的堂。没有子规,他在我的梦里如此远漠,威严的作假。

“快跟我走吧。”老狱卒牵动镣铐,我跟上前踉跄一步。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

差家,先给我一口水喝吧。”我抿抿干涩的双唇,却不见人理。

夜里的囚牢蒙着月影的紫气,我好似走在黄泉路上,由一盏脆火引领。老狱卒颠步走得倒也快,可怜我四肢被锢,一深一浅随的辛苦。他这是领我去哪儿,出牢穿院,子夜里寒凉,一袭单衣阴湿了大半。

“这是谁家的宅子?”

“何苦问这么多。”

“何苦……”我嗫喏一声,跑失了鞋,赤脚刮在石片上,渗出血珠。终于,我到了没有人心疼的时刻,面前的老儿像尊佝偻的罗刹。

他说,到了,在我被这九曲回肠的巷子辗转至晕旋的时刻。开门,吱呀一声,他将我推进去,载着沉沉一副镣铐跌落在地,周身淤血的疼。

有人走上前喂我喝了盏酒,那扼颈、扳颌、倾灌的手势,利落的像抽丝剥鳞,而酒却是我唇齿喉头的甘霖玉露,我舍不得遗落一滴。他又退回去,混沌里嗅出一脉幽绝、清冷的香气,在我的前方引燃火盆,木炭在火焰里劈啪作响。红光中,我想细辩他颀长的身躯,他却又走上前,拉动我双手的镣铐在冰凉的青石地面拖行,直至火盆旁。乳白色的毛毡。

我肚里的酒非同一般,刹那间烈焰般灼烧开来,通体滚烫。醉眼如丝,不比晚冬里春情更薄。这面色如僵的郎君是谁?他怎么能肆无忌惮的动手,解我一身湿漉漉的衫裙,赤裸更多,最后无物遮体。他身上的香我却闻清了,是一味陈年的冻菊,像是千年深邃里蕴成的冰,闻得人魂魄儿也冻结。

“别解我的衫子啊。”我绵绵无力的去推那双手,却只是海草般搭落在他臂上,这冰魄里的妖精,凝肤溜滑。他要对我做些什么?胸膛摩挲,蕾尖滑过衣衫,他俯撑在我身上,褪去自己唯一的绸。

“桃金娘,是么?”他在我耳边呵气如兰。

“是……不……不是……”百般……燥热。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我一双指插入额发浓云,火光里,半身火凤半身水鲤。

他寒着一双眸,舌尖从我脖颈中游走而下。谁把调情动用成锉骨刀,肌肤相偎变成世上奇绝的私刑。我和一个人,话未说上半句已快入戏,迫不及待想要一场云雨,谁诱我喝下了催情酒,火光里,他半身焰魔半身菩提。

反侧拱身,他只是含咬亲吻,却怎样都不肯挺入。

天啊,他还在等些什么……

“你想要么?”那物在我股间摩蹭。

“是…是…我想……我想要!”

“求我!”他耸着肩,聚力在底。

求……叫桃金娘怎么开口……万蚁噬骨,竟遇上这般逼迫,哀柔的倾国摧城。奈不住,噙泪一句:“ 我求,求求你……”

哼。猛的,他停下动作,不进反退。

“桃金娘!这世上不是什么你都要得到。”他提上酒壶扬手泼来,竟起身着衫,扬长去了。空留下我深陷欲海,情难自拔。白毡磨遍,双手上还锁着镣,怎够得着。好苦……情欲竟这样苦……我仰着头嘶唤,逐渐哑了的声音,唤不回玉面阎罗把刑用完。挣扎着,如躺针毡,那要却不得的苦,曾离我有多少光阴的远……他不是荻,却更善诱,他不是伐檀,却更残酷。谁来救我,解救我层层叠叠,排山倒海的痛。

此夜,难熬。



“犯妇,那罪名你认是不认?”
    
谁想到第二日那人官服在身,堂上端然高坐又如一方青砖石,镇日镇心的凉。他的眼睛透澈似琉璃,低头翻阅案上卷宗,当着满堂差役,若无其事。

他若无其事。夜间摩挲偎贴,那狠心的郎君是谁?啊,泥金火光里是谁解去湿衣,像揭一层皮红鲜鲜赤裸裸,血肉模糊的情挑。谁的坚硬,股间进退来去逗引着那张苦挨的饥唇……呵,是谁把我推入欲壑,饿鬼道的惩罚,食水至唇辄化烈焰,那眼睁睁的苦……我猛然抬头。谁想到他能够这样的……若无其事……好虚伪的人哪……我恨。

他不认识我……仿佛几个时辰以前轻捻我胸前桃蕾的、折磨我腿间融烛的,不是他……他这样冷凉绝刹的脸。

他不要我。

他只想把我的尊严剥得精光,然后丢掉。我颤抖着望他,一夜地狱的苦。我知道我的嘴唇干裂了,我的眼睛缠上了红丝……他连我的色相,也想剥夺。

……他不要桃金娘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不要世人记得这个蛊惑众生的尤物。他要她变丑,变老,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条一文不值的癞皮狗一样被拖出去杀掉,然后一脚踢开那丑陋的皮囊……我看到他心里毒辣的蓝色火焰。眼泪迸出来。他好狠,好狠……明知道我唯一拥有的只是……啊!

“犯妇,你认是不认?”

我盯着他。“大人,民女无罪。”

“我不认。”

我不认。那宗死罪的案底我不画押。

我不要死。只要活着,就还有时间与他对峙。我轻抿焦渴的嘴唇,浅笑轻颦,请来我眼底。

我还活着。谁人问不出口的话,谁人不能成就的好。大人,子规,那笔纠缠的帐目我们还没算清。

我跟他对视。子规啊。

我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不认输。且看到最后,你的毒手,我的毒情,谁会胜出多一点。以毒攻毒吧,我们谁也没有赢。就算两败俱伤,子规呵,别想摆脱我。

你始终都不知道我是琴瑟。桃金娘已死。子则把她带了去,桃金娘,你这样恨毒了折磨着的那女人她已不存在。可是告诉你,你也不信。

我不屑跟你讲,子规。这一回,琴瑟要借了桃金娘的皮囊,跟你,我们,把一切都偿清。

我镇定地望着这高高在上遥远的人儿。泪雾渐渐消散。子规啊,我不认罪。我不死。

还有什么,我等着。纵使你囚我如壁上飞天,想要剥落,我全身的颜色。

黑陶粗碗里荡漾着曲折的倒影。面孔是漆黑中的半扇苍白,袅袅浮现,如幽灵。倘我就这样死了,也有不甘心的怨,深埋地下。

我不甘。就着一缕烛火,只当是东窗云鬓于归日,把这桃夭容颜细理。摘去发间草秸,手指蘸了水,依然乌云垂挽。一绺,两绺,细细飘散在粗褐囚服的领口。

衣袖。照着那幽光轻拭我的面颊啊。那锁链叮当是两相目成眉挑,拾玉镯。旖旎情节里我依然是濯濯春月的柳。古井般黑沉沉水面,映着的,子规,你来看。妾心波澜不起,被你逼到那冰凉的深处。

谁说温度没有尽头。子规。这世上有你,终让我明白。你带我到了温度的尽头。我心底,再没有去路。可我得与你相持到底,不啼清泪,长啼血。

消瘦了脖颈更显细长。我注视那清削容颜。美人骨,一颦一笑盛在碗底,待与谁嚼,谁却唾吐。恍惚间心神竟昏眩,多久多久以前,是谁抬手抚过渐呈优美分明的轮廓,那初初成形的美人骨……那眼皮上的红粉,紧束的腰身袅娜步伐,头上一根角簪……谁的及笄年。

……我最初的骄傲、最初的堕落、最初的屈辱与疼痛啊!伐檀,伐檀,怎么半生了你竟还在我心里……一把转动的刀,锈死了,更疼。那第一个我要而不要我的人,那最后一个,我要,而不要我的人……

陈年的疮痂,新伤旧伤,就这样一片地掀起。纷纷坠落,心里,一场血腥暴雨。

我无法呼吸。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香昏烛暗人初定……

忽然间,模模糊糊的,瑟瑟缩缩的,谁教过的幽怨曲调啊那古老的情歌,陡地拔起,然后犹疑地游开去。

我的声音像一条垂死的水蛇。妖妖袅袅,最后的销魂细腰。

……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挨不到天明。刬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忽地心疼……

“大胆犯妇,大人驾临了,还不肃静,尚唱此淫词艳曲,真是死性不改!”

我斜睨着他。负手如石像,囚栏内外,一条一条粗木,静静分割火把的光。

他的脸闪烁在火光中,死样的平静。轻轻撮起嘴唇,我不停止那歌唱。子规。在这朵艳红的花还没有完全枯萎之前。

来看我,最后的水蛇腰。

随便你怎么样。子规。我不怕了。

酒醒时愁未醒,三般儿挨不到天明。刬地罗帏静,森地鸳被冷……

忽地,心疼。

子规。我没有泪。我只啼血。

随你懂不懂。


他说:“桃金娘,你兴致倒高。在这大牢里兀自有心思唱曲儿解闷啊,怎么,难道这里比红鸾禧还住得舒服么?”

我侧过脸去不语。暗火明灭,镀金。鬓发缕缕散作飞烟。他挥手屏退狱卒,深牢重狱呵,这午夜,终又只得玉面的罗刹一人与我相对。子规,狠心的玉郎啊,玉样的剔透玉样的冷。你有什么毒辣心思,一一施于我身……子规,我不怕。火光闪得我泪水迷离,怕我是九幽待罪的魂,你是十殿阎罗,刀山血海里,把这一生的孽账从头细算……桩桩件件,我逃不过了。可单为了一个人啊,我愿将这仅存的肉身布施于你。

随你零割碎剐吧,杀人不见血的冷阎君。血肉予你,欲情予你,得到的得不到的苦,予你。我只要一个答案来交换……子规,究底你心里有没有过那个人?

世间谁是夜叉,谁又是菩萨。交换不到你的回答,怕割臂喂鹰也是枉然。我只是风尘里堕了恶道的一点灵心,泯灭无踪。呵……若我只剩下身体你又想不想要?!

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我自己,这一张还来得及挽留的色相。子规,来,我拿它跟你换一个名字,可你把它践踏在足底。

他手中锁匙,呛啷啷打开锈涩的铁链。那门像兽栏,笨重艰难,开启之后,放出来的是什么?……他走了进来。

这囚着我的躯壳、囚着我残剩韶华的地方。

没有了牢栏遮挡,一半冰清容颜,一半木脸的分别,哪一边,双双都是冷,都是麻木。此刻他与我咫尺相觑,如猫戏鼠,不动声色恶意的兴奋。

“桃金娘,这儿可比不得你红鸾禧睡惯了的锦被合欢床呵。黑牢孤衾,这滋味怎么样?”他淡淡一笑,踢了踢地上的稻草。有只虫仓皇窜过,脚爪急急窸窣,他只作不见。

黑色薄靴轻轻碾下。血肉的浆汁。

“耐不得了?早早认了,了断这生受的罪岂不是好。”

我轻抬眼角。

“多谢大人。这里还好。不是我的罪我不能认,您又何必苦苦相逼。”

“还好?花魁啊,红鸾禧的老鸨已然供状,你十五岁入勾栏……十年了。翠笑红欢的人儿,可惯独寝?你骗得谁来……”他轻轻贴近我,臂肘压着稻草,簌簌。金粉金沙暖偎,那火色毕剥的半面,沿鼻梁抛出去一道细光。耳语:“那夜想男人的贱相,还要瞒谁……是我苦苦相逼?……青楼刁妇,不过是贪生怕死,想要逃脱罪责……似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满身的泥泞秽污……”

我心中陡然敞亮,如洞开一丝罅隙,迢迢,抵达他不敢窥探的世界。

“你明明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子规!”我嘶唤出声。“是你苦苦相逼……是你……子规啊你定要把我置于死地,因为你不敢要的被我要了去……因为我得到了子则!你好忍心……”

啪!他扬手一记落于我面上。好重的力道,半身倾跌在草堆中,压断空心的脆响。疼。我心底里那耳光声如摔碎琥珀,铿锵溅了一地晶莹利屑。子规呵……我倾尽所有换不来的答案,料不到你就这样自招自认。究竟是谁在审谁未敢面对的罪,我分不清了……

忽而发笑。子规,你打吧。失控吧,急欲抵赖吧……你又骗得谁来……人人心底欲海无波,生生杀死的心事,比泪还凉。

谁又骗得了谁。他瞳仁深处闪出绝望的明亮。晚了,子规。你早杀了那心事,回光返照也来不及。

“子规啊,太晚了……”

感觉到脸上静静披下冰凉的泪。这样无味的泪水,心酸都没了,甚至觉不出它在流淌。覆盖在脸颊上的那是一匹冰凉的白缎,静止的,漠然地抖落。趁这皮囊还没褪色,那是我最后的眼泪,最后一幅绝色的裹尸布。

你好忍心……谁人美好绝伦的兄长。原来这答案早就在你心里,可是那个人,到死他也不曾知晓……他说此生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他。

一切都错过。

我伏在地上,用稻秸勉强系起的发髻散落了。裹了一身,欲断还连,三千烦恼,一生的乱糟糟。到头来怕是谁也理不明白。他眼里的毒我终于看到底,鬼火煎熬着的却是嫉恨……子规,原来你一直便相信我的手上没有人命案子……没有人命,有一颗心,你一样的要杀我……可你怎么知道临死时那人儿血肉模糊唤着的,是哥……

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子则。我为他陷身死罪的少年郎啊他最后一口气喊的不是我。血的泡沫像蔷薇,他口中开出来最后一朵花是面前这个冷罗刹的名字,永得不到的哥……子规……你是否明白。我不过是一个用来替补的路人,没来由的,你与他一生挑不明的私心,陷我在中间,双双折尽两边的罪过。

“子规,我们都得不到他了……为什么你不肯对他讲……”

我仰望这颤抖着的人。总是要到最后,揭破了谜底,主角早已退场。隐情总要埋藏,连自己都不敢看。就算天长地久,沉湮成了琥珀又有何用……子规,要不是这一记耳光。今日你摔碎它,见了天光的,里头那心事也早死成了千年的陈尸。你的,他的,彼此再不能明白了。

“子规啊,一段情也有生死吧。死了,不知轮回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这样的隐情又要着落在谁人的身上……重复一遍,陈旧的故事……”

明镜里照着是哪一轮的复生。何人,何时何地,不果的私情又轮回……我不管了。

我伸出双臂。子规,我爱的是谁,弄不明白便也作罢。请你过来,过来。

寂静里听得呼吸急促。松脆的稻草在我身下,金黄闪耀着,这黑暗里唯一的亮处便是万仞流沙。请你来,来我这里。

就让我们把前世今生所有理不清的心思,所有活的与死的情缘,你的,我的,他的,把这漫长的故事,一并沉埋。

……子规,来……

子规,是时候结束了。

子规……就算为了子则……你爱他不是吗。琴瑟不过是替补的路人,你为何这样辛苦地抗拒我……子规!一生都过去了,好歹,你让他明白你……

光亮中簌簌一声,那名字好比是道霹雳斩截了他汹涌的呼吸。官服下摆剧震,他穿着薄靴的双脚如被万钧,生生钉住那投奔。好苦呵……我张着两臂,子规……猛虎投林,蛟龙入海。你那胎死的私情我就是它的坟墓,为何,啊为何你不让它好好葬在该当的去处。在这悬崖撒手的时刻,你困住那虎与蛟的魂,无所依归的厉鬼。

我的眼睛忽然如此洞明。昏火暗室,凝冻的目光里一根发丝缓缓飘落,掠过他的鼻端直坠到地。彼刻他僵立着竟无气息,也像具尸。那镶嵌瑰丽宝珠的盔帽底下,子规,他半蒙半汉血统的,清奇却死色的脸。

怕那发丝落地时有巨响铿然啊。时间不会走了。我失神望向墙上闪动的影子,他的脸叠加我的手。距离泯灭不过是影子游戏。人已两双僵直啊,颤抖的,不过是光与阴的游戏。半侧面,蜿蜒迤俪。我的手指下那海岸线长不出水仙。

终于他绝然离去。转身,衣袂划出无声的弧。

桃金娘,你胡说。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牢门仓皇地阖拢。铁链上陈年红锈陈年的苦涩,这个地方,多少冤沉海底的话语来不及诉说。满墙满壁,吸附着层层哑巴的鬼魂……我凄然微笑。

原来,终了我在他心里,还是桃金娘。

我紧紧抱住自己倒在稻草上,地老天荒的凉。他走,火光也走。黑暗里且让我睡去,用力地用力地抱住自己……像很多年以前,时光流转,月色里静静抱着偶人蜷缩的小女孩。琴瑟,或许她从来没有活过?弄不明白的,到底是谁。

原来我就只是桃金娘。说到底,固执的却是我,百年光阴,皆为游戏。

子规。我们什么也不能说。怎么,你与我,没有戏份。原来世上的人都是参与商。

谁也不能明白谁。

……子规。


那夜我做了很多梦。在弥漫青灰空气的梅雨小镇,像张残破的画,阴翳,一笔一笔涂抹。轻快而淡然,谁人无形的手,沙沙如雨……我看到我这一生,纷繁的,烂醉的,颜色,一笔一笔,被那阴翳重重覆盖了去。

故事在结局回到最初。万般推演总要归零。此夜,把流年从头细数,倒数,逐一湮没。梦里听得身下空心断裂的声音,看不见的金黄辗转,那漫长的故事啊,活的、死的、各人的情缘……万仞流沙只是沉埋了我自己。

一幅一幅的图画涂没了。沙沙。像场雨,洗尽悲欢。最后我看见一双九岁女孩蔻丹班驳的手,十指在屋檐的天光下,交互重叠,游移,如此曼妙地纠缠和勾搭……凋谢中的自己与自己跳舞的花朵,缓缓沉没……沉没。

终于一片苍茫。干净的灰。

有什么撕心裂肺。琴瑟,她是谁?桃金娘,她是谁……我不再追问了。不再渴求,泯灭了的距离……不,原来距离始终都在。距离是血液中最近又最远的那一寸,一寸相思,一寸灰。子则呵,一生了。终于我能够明白,终于你再也不能明白。原谅我。终于,银瓶欲上,丝绳断绝……这私情轮回而来,注定还是不果。

我原以为这世上,我只爱我哥哥。


姐姐。此生我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我。


琴瑟,你可知道什么叫欲伐檀先折荻?


没有用。伐檀,他冷漠的声音。他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

子则。对不起,我不能了。

我翻不过那一早写好的结局……那一寸灰烬的距离。

红颜如寄。原来这些年的离合都是些梦。我秋月春风的酒与色,歌与笑……韶华盛极啊,花魁不过是花鬼。琴瑟的私情胎死于十年前第一场错乱的鸾凰,死无葬身之地。

游荡在世上,十度秋凉。其实琴瑟早已不在。

转头空。

第二天过堂,我说:“大人,我认了。是我杀了子则。”

堂外听审的人群顿时耸动。嘈杂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全是些事不关己的喧哗,跪着,嗡嗡飞舞近不得我身。我抬起头。

遥远的人脸色平静。一方凉玉。他说:“红鸾禧妓女桃金娘杀害恩客,罪犯国法,堂判,斩决。供词在此,本人画押。”

“此案已结。”

一张纸被送到我眼前。抬手,蘸了朱砂正正地捺下去。

鲜红的指印。啊这样的红,不枉了桃金娘十载花国魁首,倾城绝艳的生涯。自古名花,怎能由它落去。趁着未谢,陡然采折吧。不寻常的人总得有不寻常的收梢,怎能慢慢尽了天年老死于床榻啊……戛然的终止,留些传奇。那鼎沸人声像看戏看到了终场,一段热闹,濒死时会有格外的兴奋。这结局,对我,对看客,也算是尽善尽美。

有差役架住两臂。整衣裙,袅袅起立。指上的朱砂红鲜艳夺目,我轻轻地吻上它。

花容月貌。这是桃金娘最后的,最后的点绛唇。

他们给我脚上换了重镣,颈间与两手,木枷合拢,如定格人眼里这妖娆背影。推入死牢中去。

我回眸对他笑笑。

子规。

他木然端坐。美好绝伦的琉璃像。

我睡得安宁,与狱卒送来的那杯断魂酒无关。也许有生以来,从未这样的安静过。我心里,幕已落下。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也罢了。一生却是为了什么在挣扎,其实无谓。

琐窗风雨古今情,梦绕云山十二层。如今,我再不梦了。

呼吸。只盼这无梦的黑暗延续成永恒,其实我连明日清晨,最后的一个太阳都懒得看了。睡去,睡去吧……是谁人说,睡去总为醒来,离去总为归来。这碌碌无明的循环……我终于可以不再醒,不再归。

啊……呼吸……呼吸的是谁的气息,黑暗中,是谁,地中涌出的鬼灵般,忽然相抱。


谁?我含着疑问,舌尖上才起便消灭。呵……何须唤出口啊,那名字似颗珠子吞入我腹中。永不启口,天亮后便要带进坟里去的秘密,我是海底沉默的蚌,把伤痛含成明珠。

何须问。那气息……陈年的冻菊,千载深邃的冰……谁身上的一脉寒香。

黑暗中他为我解去枷锁。层层的脱卸,手势灵巧,如夜中视物的妖。

呼吸……寂静中只有铁链被丢弃在一旁的叮叮声。是蚀魂动魄的音乐,飞天反弹的琵琶。我与他,两相无言,彼此不得相见。这绝刹的黑。

料不到色身颠簸的一世,终末一场肌肤欢爱,竟然,泯了色相。

是我,非我。

是谁。卸去枷锁后他的手未曾停止。终要把那中断的一折续完吗……他解我一身衫裙,胸膛摩挲,褪去自己身上的绸。

我伸出双手抱住那背脊。冰魄凝滑的肌肤。狠狠咬在他肩头……啊,那若即若离的,曾炮烙般折磨我的……终于来了。

它进来了。

刹那,便有别样的炽烫。如有刀剜,这是他给我的至痛极乐。

……来不及了……我要你……请你,收留我!……

起伏间,身上的人喊出唯一一句话。最终他没有唤我的名,他当我是谁……我不在乎了。怕他自己,最终,也不明白。

我含住他的舌,轻轻闭上了眼睛。黑暗里看见许多人……从最初,到最后。这一生的纠缠……呵,他们如今在哪里?……

他们终于一个一个地从我眼前消逝。

原来死亡,就是与生命中所有曾经告别过的人再告别一次。我想我知道了。


他体上的毒送入我体内的谷。
他要我亡,而我要他的身。
最后一刻已两全。
子规,我曾经最爱的人……
他是谁
……


琴瑟断绝,鸾凤离别。


十二玉楼,幻中生劫。




<全文终>





附:文中人物星座对照表


伐檀——天秤座
荻——双鱼座
连酹——金牛座
绰——水瓶座
速日勒——狮子座
尉迟霁华——双子座
雷蒙德——白羊座
周——魔羯座
魏紫——处女座
顾云三——射手座
子则——巨蟹座
子规——天蝎座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2 15:58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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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
怎样怎样,全听不见。
独独剩下我们了。
终于。
  
“这里……”他的话只吐了两个字,嘴唇就被我封住,脸颊相贴,他越发滚烫。人与人之间本就不该如何复杂。我只想知道他在,他在,便亦然完美。“我还……”

他的话又来不及说出口。可我怎么迫切成这样,想着于是笑了。红唇相对,两种香气拧在一起,他不敢碰我,犹如处子,双手局促不知该安放在哪里才妥贴,我不忍心玷污他,却熬不过,不忍心舍弃他。向后退一步,彼此可看清两双沉入春水的眉眼,佛堂公子?锦绣公子?我究底该怎样称呼你?他是一番谦逊的学生模样,衣衫已在方才被同伴们扯的凌乱,领子里露出细腻的颈,倘若他微笑,我的世界便天旋地转一遍。咬着唇,松开我宽敞的衣,落在地上。他捂住胸口看着我的身体,脸已赤红。他想逃么?如我昨日待他一样,焦急中忐忑,我向前挪了半步,他跌坐在床,狂乱的呼吸。

别怕,别怕……我没有恶心思,相反,先让你害的我忘掉姓名。我终于坐上他的膝头,落下泪来。我的来势哚哚逼人,可吓到你了么,我只是不知要怎样做,才能融化的更彻底。我发觉自己骨子里的脏,便失了动作。他的手却慢慢伸来,替我拭去眼泪,燥炭燃火,且信他逃不掉了。是我要的……便要到底。他的手抽不回去,被我移来紧握在挺立的胸口,露水含蕾。在我的座下是他年幼不懂掩饰的身子,那儿细微的变化,丝毫逃不脱我的眼睛。他也紧咬着唇,快乐与不耻夹击着的痛苦。

“我,我从未……”这话再次被我堵住。不懂又何妨。

“我教你……”

摊开他的手掌,像朵初绽的雪莲俯在我的胸上,轻轻揉动,可感觉一粒娇美的红棉在此处微硬而起,倘若我垂面吻你,它便瑟瑟颤动,那就是我身体的绝妙,已是世间难求的颜色,何不让我也看看你,还似孩童的完好。我解他的衫子,听两人的呼吸已完全找不到规律。捏着衣衫两手一紧往胸膛外扯,敞开来,我们之间便公平。我要用心吻他,怕他紧张的将自己嘴唇咬破,却还要心疼的诱惑,怕他慌乱里闭上眼木人似一动不动,而我座下,一物在直立,蠢蠢欲动,我们谁也骗不了自己的身体。低卧在他的胸膛上,等待,回忆起那一场梦,绿芽与兔儿的纠葛。他的双腿微曲,我不作声,指尖在他的腹上的孔边绕着圈儿。他擒住我的手,用了些力气,往后一扳便换坐到了我的身上。没有错,有些事一教便会。在日光里缱绻,他的速度有着缓慢的新奇。细碎的吻布遍了我的全身,我们都在体会着前所未有,彼此的体温一丝一丝往里渗。
     
“会疼吗?” 他竟还把手指往里送,可爱又无知倒叫人哭笑不得。

来,快来。还要我怎样辗转,他才明白。

“子则!好啊你!给我们出来!”

“你平日装得倒像,今天算把我们都骗了。”

“公子们,别吵啊,有话楼下去讲。”

“我们只叫给他听!子则!你在里面和花魁风流,却让我们几个给你凑钱!”

“别管他,我们不玩了,上学堂去!”

……

子则。我玩味着他的名,强忍笑意。他却四寻起衣裳,胡乱穿戴起来。

“要走?”我扣住他的手腕。

“姐姐啊,饶了我吧……”他尴尬的唤。

“你叫我什么?”

唉……他叹了口气,夺门而出。我只披了一床丝锦跟在他身后,四肢凉滑。从骨髓里羡极了他的书院,嫉妒他迂腐的师和无知的友。他们竟能占据一日间的大半与他厮混,而我呢,半截销魂里只换来他的名字,嘎然而止。见老鸨慌忙窜去拦住他索要银两,我解下钗头金凤掷予她。

“与他无干,让他走。”

老鸨拾了钗揣于怀中,悻悻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我背身还屋,冻结在落寞的冷,结发束冠,我牵挂着他的样子在自己身上描龙绘凤,日子又失掉度下去的信念,我化作一只懒散的母猫,像是怀了身孕,厌恶起百态人世。

“不接!不接!不接!!” 递来的牌子一并砸开,老鸨数不清第几次被冷脸赶出,她还咬牙奈着性子,我只等着她某天踏进来破口大骂,等她气极败坏的赶我走。我恨他们了,相思时莫来烦我,我需要腾空自己的心只装着一个人,甜甜蜜蜜的去想,去盼,去念,活得万般任性。老鸨冷眼看,从鼻里冒出冷气,她捧着一盏枸杞羹递来给我,好话里藏着针

“花无百日红啊,姑娘……可想那绰,可想那将军,可想那画倌,可想……呵,不用我一一数给你听,我的伶俐人,我的心肝宝贝,世上有比钱更好了的么?怕是没有了吧……” 她掰动圆肥的手指,金戒银环响成一片。我捂起耳来装听不见,那些人的名字与面貌却在心头游刃般过了来回,眼角里沁出泪,一些痛已成了我的习惯。她要作什么,这惯往人的真脸上摁假面具的恶妇人,不消几个字已让我的心凉去一半。

我恨我自己。越恨越爱。这一晚起身见客,穿的是桃红百褶裙,插得满头盘银兰花钗,粉面娇俏由不得谁说不爱。斟了三巡酒,老鸨有些压不住场面,此夜我灿烂得太过,勾得人人想把我生吞到肚里去藏为私用。赛金会又开始了,我指东点西,媚态万千。

“好啊!你可敢再添!喊出个天价来!我随你怎样!”

喊到最激情一句。忽有人喊:“姐姐……”

我回过脸,眼前是个泪人。

“姐姐,我舍不得你。”这一句剜心挖骨。

“子则……”

老鸨指着他便骂:“谁放这孩子进来的,赶他走!”

“你敢!”我扬杯便砸。

“你疯了嘛,这一圈大爷不陪,你和这半大小子玩痴情?”她双手叉腰,终于忍不住。“我这红鸾禧分分秒秒靠的是真金白银开销,绝不做倒赔的买卖,你想总由着你的性子来,倒试试。”


我瞥她一眼,淡笑。牵着子则的手往楼上跑。

“桃金娘,你敢!!!”

“对!我敢!”楼梯上我还她一句,径直入了屋,又走出来,手举着八层嵌珠的百宝箱,启锁朝那楼下场子中央一倒。谁见过翡翠,玛瑙,珍珠,八宝奇珍汇成的流光金雨?

天啊……人们惊哑了嗓的喊。

“我买我自己一夜,凭这些够了吧!”

“你……你就这样作贱自己!我管不了你!”老鸨扔了一句,忙差人去捡珠宝。

“今晚我不侍候了。” 我对场子里那些男人道,转身关上门。

姐姐……我爱听他吐每一个字。伸手环抱,他俯在我胸口哭成一遍。

“我本知道我不该来的,可我竟会忘不了你。”

“既忘不了,就好好记得我。”我坐下身去,吻他的唇颊。

我们需要时间,做一件未完成的事。我想着未尝不可与他到地老天荒,像守着一亩只为我结果的田,不必担忧。我还吻着他,咽下一行清苦的泪水。

“我原以为这世上,我只爱我哥哥。”

哥哥?

“你莫生我的气啊。”他还逗留在我的胸口,喃喃不清的说。我只得捧住他的脸,追问下去。

“哥哥?”我忽然间有些晕眩。

“他叫子规,我曾以为这世界上没有再比他好的人。”他说话时爱捏弄自己的手指,那羞涩模样像谁?是谁……我满脑子嗡嗡作响,他还喃喃自语着,说着那朦胧又不知所措的少年春情,像柄雷电从我的胸口穿走,猛然间,我明白,我为何这样痴迷于他,原来从头至尾,冥冥之中,我爱着一个活脱脱的自己,一个复生,爱爱怜怜。他断然也爱的不果,于我同样。我们赤裸在照镜,由表及里,透析肺腑。

“姐姐……你恨我了?”

“没有。”我还愿捧着他的脸,细细亲吻。子则,我掏不出心来给你看,只能用身体给你温暖。我愿藏着你的心思,像收留十六岁时的自己,我曾经的毫不珍惜。绝不会像荻一样充满嘲讽的占有,也绝不是你我同样绝情的兄长,子则,我恨不能立刻与你远走高飞,我帮你忘了他,而你,帮我忘了所有。

“姐姐,我来了……”他嘶哑着道。放纵着自己的冲动,一头没入最里。他成为我,使我喊出无限深情,使我成为驾御自己身体的无冕之王。柔韧的丢了骨。子则,子则,我连续喊他的名,好让他跟着这音律一次一次往前猛进,纳入我体内的宇宙。他容易优柔,欲言又止,容易退缩,全无当年我的勇气。

他说,此生只想知道哥哥是否也爱着他。

果然,这愿望如我所料。扯过巾子来替他擦,怕湿渍粘脏了白裤。他红着的脸蛋半晌未褪去颜色,害人想咬,犯了动荡的心思。

“姐姐,爱着便要做这事吗?哪怕是我的哥哥,也……”

我笑着点头。他则把脸埋进被里,不敢看我。我起身穿衣,他忽然又想起些什么。

“我是不是以后不能再来找你了。”

“为什么?”

“你昨夜掷的百宝箱……”

“凭我是桃金娘,就掷得起,凭你是子则,就配得起。”我断然答的,踏上木屐打开门去替他倒盆热水来擦身。端着盆在楼里一格格踱下,人人都停止动作注视我,才大半日,花魅自赎一夜的风流韵事就传遍了街角巷末,何况这红鸾禧,谁会不争着想看我闺闱靡乱,我踏出来谁能错过?奇怪,这时倒不见老鸨,该是她先凑上来冷嘲热讽才对,我扬着头,让满头乌发向后倾泻整齐,不去听身边人唏嗦浑语。

直入厨房,倒了半盆水儿,忽有人从身后环抱住我,那手直入衣襟捏住我不能左右,他往前顶,胯下挺起一物在我股上。

“我的心肝……”

这声音,我顿时清楚。

“你倒有脸回来。”

“我想你自然回来。”他双手揉搓下了些力,却毫无技巧。

“连酹,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变了。”

“我爱着你,总是不会变。”好油的一张甜嘴。

我冷笑,仰起头很容易找到他的唇,滑舌而入,纠缠的他双腿有些软。却在销魂处一紧牙关。啊!他高喊着,嘴里淌出血来。

我只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便走。

“好歹毒的女人!” 他一把扯过我,怎肯轻易放我。回过脸才看清,他是赤裸着胸膛,蜜棕色皮肤上不知何时用针刺上了一朵巨大的花纹,掩住左边整个胸口,他说“桃金娘,我可时时把你放在我心上。”

谁信?我笑得几乎颤翻了铜盆。“你还有什么可给我看的?下次再来,不如将你那玩意儿也镂出一朵花来,才更妥贴。”

“毒妇!”他扬手扇于我脸上。毫不心软。“老鸨说的果没有错,可见你这次玩真的,恋上一无知小童了!从不见你拿出百宝箱来接济过我这么个真正心疼你的人,却倒肯让那小孩儿一夜风流,莫非你也贪起嫩草来吃了嘛……”

我便扬手一掌扇去,却被他挡住,这灵巧的似只猿猴的男子,从来只会将力道用在弱小的人身上,那铁指扳得我白臂上一环血印。

“你现如今是对我失了兴趣。我只去你屋里瞧瞧,要不是当初我送你入红鸾禧,哪有你锦衣玉食的今天,于其把百宝箱送给别人,倒不如给我!再让我会会倒是哪里的仙童,生得怎样俏容貌叫你这种心凉如石的人也会爱上,看我连爷不花了他的脸!” 他将我掷在地上,拔腿而出。他腰间揣着把刀子,哪里能让他入我的房。熬住疼痛忙跟去,一路上竟是凑来看热闹的人,老鸨也在其列看这场她挑唆安排下的好戏,无人替我拦那疯了的男人。

“子则!快走!” 我的声音不及他刀快。子则还是赤裸的,一学童哪来还手之力。左抵右挡,一时间周身伤痕无数,含着血,凄惨的唤。

“姐姐,救我!”

连酹他却疯了,指着才踏入房门的我说了一句:“我看你怎的去爱一具尸!”

刀子便捅进去,拔出来。

子则……

那一刻我未见到血。天地是无尽的黑。我在黑色的最里。老鸨终于回过神冲进来看,也一并瘫软在地上。

“你这厮闯下滔天的祸啦!”

连酹被这声唤醒,扔下刀,一抹脸上的鲜血,耳听得楼下的人围了上来,打开窗便纵身跃了下去。

子则……

我用双手撑着身体往他身边挪动,他张着双血眼望我,口里喷着血沫。

“哥……”

死前他唤的并不是我。血肉模糊成一片,他心里想的也不是我。从头至尾,我是他完全不打算遭遇的人,一个爱不到则用来替补的路人。子则,我抱着他失声痛哭,你怎么可以如此像当年的我,一颗活生生剥出的心。好容易遇上,却给我看另一番这苦情更惨的结局。

“不要死,不要死。”我摇动他,然而只让血水湿了自己。

“老鸨,你们可犯下大事了!”官差赶来,那捕头看了子则的脸便喊。

“什么,什么……” 老鸨塞给他一锭银。

“杀元人!”

“他!他会是元人?”

“有一半元人的血脉啊,更何况他兄长是即将来此地上任的新官,我怕这次,你们是九死一生了。”

“唉哟!大人啊!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鸨,我怎会无端杀了客人!是她!是桃金娘,唆使情郎干的,人就死在她房里,抓她走!抓她!” 鸨儿忙把一锦袋的银塞入捕头的怀。大难临头,她还会舍下命保我,那倒出奇。

枷锁上身,我却不辩不逃。有个人我必需得去见,子则,这是我欠你的。此生你未问出口的话儿,由我来问,你未与他成就的好,也由我来做。子则,我偿你,哪怕一命抵一命。艰难起身,我从未在肩上扛过这般沉的东西,风打霜欺,我知道下面还会有更狠的,我只等着……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1 17:44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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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欲绾合欢双带,羞把香罗暗解
  

醉态里,我还露着眉尖。海棠红晕直染到脖根,举银杯又灌,富人的生辰也仿似天下的节,需要人喝的尽醉,醉入骨髓。炭火浓烧,湿冥冥香汗总让人浑沦欲睡。好暖,好寒,难揉心痒,我竟分不清谁是谁的肩膀在哪里依枕。翠羽黛眉,淡妆多态,喝不得了,倘若真能一醉不醒。

我有自己的一窝云,昏昏去睡,顾不得谁,耳听得人讲:呀,桃金娘醉了。

多娇憨的睡态,便在我心里的小世界,万籁俱静。

在那儿,白茫茫正飘着瑞雪,高空中抛下一线光,漏斗似的往下笼。我立在繁乱的正中,赤脚踏在雪里,竟不冷,竟如此干净,我是雪里的虞姬,怀藏着影影绰绰又淡定的决心。

无论谁问,我都叫桃金娘,无论谁谈起,你们都要记得。纵然失掉千娇百媚的七道颜色,只贴苍白的靥,佩苍白的珠钿,纵然一夜间苍白了三千丝乌发,我立在皑皑白雪中,我就是雪的光泽,有灰色的影衬着,便是春秋不败的花朵。

这体态婀娜的女子,湖堤柳和风中线也不足为道,绵柔的尊荣。春指纤纤与她饮的凤髓茶,即便世上空无一物,是气状的宇宙,也会渗着我的香,我是无所不在的桃金娘,一夕百年。怕是神也饶不过我了吧,若色成教,我早已立城佛,在普渡自己的信徒荣登极乐,或是太极里丹凤眼似的阴,我黑色的瞳与白色的肤,成为道义经文,世人可信仰着我的信仰,我也迷信着自己,除此,谁也不爱。  

雪,一片一片,砸下来, 它们愈落愈沉,似盐絮砸入人的伤口。而我的伤如此细密,不是精微伤不到最里。即便有,也只是朦朦胧胧的血水渗出来绽成绝妙的瓣,混着明火瑶柱,流光中摇曳生姿。总之我明白,人的这颗心,只能用来爱自己,分不得给谁。

人的心长成什么样才算完美?我不能剖开自己,由里及外的审度。我的心镂成失落籽的石榴,层层密密,千百川沟壑难平,淤积着五颜六色的心血多年后结成枚斑斓的石,上刻些几人的名字。他们可曾说过爱我,可愿说过,在百年后转世前凭这句话可能再见?

我想窥见造我的端倪,它一定是阴晴不定的妖魔,有着畸形的手势和扭曲的心情,它用我这泥人儿究竟要提示些什么?世间极度的光耀还是极度的空惘?
  
左手执盾,右手执矛的男子们呵,用蚀魂的眼神剥开我的鳞,剐了我的翅,除却皮囊,除却血肉,除却骨,他们竟还享用着我残破的精神。

铜花波光,我固然自信的可怕,纵使双脚已错陷泥淖,深一步,浅一步,还以为逍遥的行动。我怎敢唤醒我自己?听丝竹天籁的乐音换作十殿阎罗的催索。到底,我不是霸气长存的英雄,也不曾遇到这样的英雄,可以在垂暮后,双拥着被岁月风干,化成灰相融。人人都有一条自选的道路,物竞天择,我赢过吗?赢的好悲凉,或者我从未曾赢,只是个愚钝的孩子,受天作弄。

梦到此,我应该已在现实里落下苍桑的泪,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方雪,万物归零的苍白世界。终于,我不再有颜色,也没有枯萎,生命尚存,在结束前需做好假的欢乐,做我需存在的妖娆妆娘。

万事总会有个结果。

还有没被毁掉吗?我自问自答。
  
看见一株嫩茸从雪地里钻起,青翠娇美。只见团雪从远处滚来,有竖起的耳,灵动逼人,莫非是蝉宫的兔被绿芽迷惑,为尝一口新鲜而错坠凡尘。

它未见有我,只是轻啮那草,我却像初次见识纯真,目不转睛。

玉兔,玉兔,你可愿入我怀抱?享用我沥尽心血的宠。

骨指冰肤,耐不住我梦完,它在抽我的魂,在响动里艰困欲醒。最末我要转身望它一眼,好留作我此生的铭心刻骨,却只望见一具尸,因那株愈甘美愈毒的草,兔儿……你怎能独自死去,你怎能忍心如此砍断我的眷恋。

兔儿,但愿这只是梦,你能在梦外不死。

兔儿,倘若有灵,便赐于我们重见。

重见时,我依然对你坦开心怀,绝无保留。

我发誓。

“美人儿,醒来,陪我喝一杯酒。”扯我的声音泛着油腻的轻浮。

睁眼,扬手,泼酒,连贯成绝雅弧度的动作,那富人伸出肥舌来怔住,酒从他的细发串落而下,臃肿的五官隐在一派笑态百出的水帘后。我只是拂袖离去,身后是鸦雀无声的全场,他们骄纵我的放任自由,我站在一个高点上便看不见真相,听不见真相,色亦成为权利,掌控着欲望来对我讨好。
  
“女儿啊,男人们花钱还是为图张好脸色,别惹恼了他们吧。”老鸨随后赶来,站在我的床头相劝。

“没意思……”我翻了个身,知道不会再重归那片飞白如羽的梦。

“这是什么话?有意思,可有意思,你看这绫罗绸缎,这奇珍佳肴,哪一件会没有意思?”

“好烦啊!”我捂住耳朵,听着掌心摩挲头发而起的沙沙声响。半刻,我转身望着她:“妈妈,明日里我要去佛堂烧香。”

“佛堂?我们这行可有自己的神庇护。花魁去佛堂太招摇,怕……”

“花魁又怎样?”我笑。怎么菩萨有这样大的规矩,众生里还挑拣出一类人是肮脏的,连膜拜也怕污浊了他们的圣明。

“总是不好。”她嗫喏着,不置可否。

便不同她多说,只静等她无奈的离去。我忙挑拣出几件素色的裙,绞去珠链,抽去彩丝,洗净了脸庞坐到天微明。披件丫头的旧袄,淡扫娥眉独身从这陷入冷气里的红鸾禧踱出去,左手挎一只从厨房盗来的小篮,临水照影,这朴拙随性的美人儿谁拦得住。便一路紧笼着暖帽朝那佛堂行去,天色尚早,零星的路人都被寒气冻着,偶尔有人回首来望一眼,却被我更冷的眼色挡出去,我像一只耸着背预警的猫。看他们仓皇相避,也没有人发觉我在背后时不可言状的快乐。我无所谓了……是否我老了……七窍褪色的心,不敢细想。

紧几步,万世皆空的佛祖等着我。他们不愿见,我也要跨过高槛,露出纯白素净的脸色让他们记忆起千千不果的灵魂中有我,梵音莫忘。 香券换得香烛,难得见过如此高大的神灵,严慈垂穆震撼到我遗落下两行清泪,在指尖干脆的抹去。佛给众生需受的苦,我没熬过虚无,没熬过嗔念,以色为魔荒害了更多人。佛相辽阔,佛念广博,他们可愿记得,可愿容纳,而我又信什么好。跪下去,磕三个头,站起。心终究归于平静,佛是含笑不语的,他们从不与人争辩,是非心起总是怨的人错了。我相信他们,含笑不语。

菩萨,保佑我。

我是不脱俗的,除非容貌。容貌是不永久的,除非心念。我有心念,因我活着,活在俗世里。所以菩萨,请你保佑我。不跟佑护的后缀,随他们怜惜我哪一点。对存在,无所贪心。这或许就是我的难得。在每尊佛像前跪拜,谁的巧手绝技将神的气魄雕得如此鲜活,每一尊都叫人啧叹称奇,我不免花费了些心思在若大的佛堂里停留,忽地听佛殿外有人远远走来说着话。


“真是出奇了,今年冬天这地界也会冷。”
“呵呵,是啊……”
“怎么大清早在佛堂外遇上你了。”
“无音大师叫我来取茶。”
“你倒雅致考究,唉,对了不如午后,我们一起去郊外打猎吧。”
“你们这会儿在哪呢?”
“在粤秀楼,那的老板养了两只上好的八哥。”
“行啊,我取了茶便来找你们。”
“可快些,我先走了。”

听见一人远去的脚步声,另一个呢?悄无声息的,只知道是两个少年公子在商量着游玩,仅这番动静也不免闹腾的有些突兀,不管他们吧,我捻开三柱香点燃,眼波余光里却见有人进来,什么呀?什么奇白如雪的款款而入,我转脸挡住迎面袭来的光亮,却在明辩时窒住了呼吸。碧蓝里剔透的流云,或清溪里乳白的游鲤,或微风里飘扬的蒲公英,不,这都不足以描绘他,任世间所有颜色陪衬出的白不及他的万分之一。恍惚里,犹得我失去的兔儿,三柱香在手忘了插。他也愣怔住,望着我,咧开唇笑了,红口白牙,玛瑙儿玉石子。
  
“惊到你了吗?”他轻柔一句,绵绵无骨的牵引。

……我竟不知用什么神态来面对,腹内感怀好似失物复得的喜泣。

他也原地不动。一双清澈的眼,无辜,透明。像两颗被幽泉磨光净的鹅卵石,透着奇异的青。

“我们,是否……见过。”他诧异着我的诧异,我只在空气里觅着他,唯恐遗落一丝细节。我竟对他患起无药可治的馋,在一方圣土上,变做只寻腥的兽。怎么可以……心头上窜起天诛地灭的字眼,我还想着皈依却又起欲念,这番奸诈,成了绝美又歹毒的红狐,我不想要万劫不复,完美的就快离去,别留待给我破坏。三柱香胡乱插入炉内,我便这样仓皇的逃走,与他的锦袍一瞬间擦过,在淡香里嗅到凄绝的味道,初见便要分别,怎不叫我黯隐断肠。

姑娘……他在身后唤我,不能听,不能想。我一路跑回了红鸾禧,倒头便睡,像害了一种急病,来势汹汹。老鸨正为我的丢失满楼的嚎啕,忽见我匆匆归来,也慌忙跟着,却吃了个狠狠的闭门羹。我只躺在内里,听不得任何声音,像赤手握沙般拢着对他的记忆,我突然这样无用,在一个不对的地点,不对的时刻,选择了不堪的逃跑,我还是我自己嘛,或是过去的我从来都是虚假。我究竟是被溺爱着,还是被毁了的。谁来拆穿,谁来点醒,谁能彻头彻尾的训斥我一番。

佛堂公子?我只能这样称呼他。这天清晨,曾有他由我来映衬。我记得,昏昏里我伸出手去像要抓住他的影子,他存在屋子的四角,有着光明便有着他,亲爱难为……

“怕不是病了吧。独自出去撞了什么邪秽。”老鸨在门外这样与人商量。被我听见,抬眼,凭白无故关着自己,已是第二日。她总要担心,镇楼的宝物出不得差错。我起身想要沐浴,于是开了门顾自往外走,想起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竟一路上哭了,抽噎的好像丢失心爱之物的孩童,一味的率性,惊愕了全楼的人们。谁曾见过桃金娘愁尽千古的失落,谁见她楚楚可怜,失魂落魄。

“中邪了,中邪了。”老鸨跟在我身后喊。

好吵啊。我捂住双耳不愿听,跑下楼去,却有五、六人推搡着进来,嘈杂万分。

“兄弟们怎么会害你,不来此处怎叫成人,这红鸾禧的妙处一定要让你见识见识。”

“对,对对,软玉温香,乳燕投怀……那好啊……”

“你臊什么,你这锦绣公子,姑娘未见,脸先红了”

“万分迷人啊,可惜不是姑娘~”

好作贱的调笑声。不要听,我的双耳便捂得更紧。

“别扯我进去啊,我不来这地方。别扯我,松开,松开” 谁与我一般窘迫。好似云端里踩空,一下跌坐。

“快看啊,花魁!”

“天啊,只穿着亵衣。”

死寂。遭遭都是这般场面,我不稀罕。泪眼里只问我与谁两两相望,我的失魂,我的落魄。在天下谱成奇闻,便是我撞的邪,不,撞的仙童能怜惜我思念成灾。莫非聚神去想,便得成全。菩萨,庇护我,还是恩宠我。他们究竟要给我些什么?

姑……娘。这是他第二次唤我,长空里飘逸的竹笛。我要应他么?万一我应,却醒了,睁开眼四面空空怎么办。刹那间,我聋了,盲了,他不如我意识里的形态坚固,在无声里坚不可摧。此时,他心里怎想?顾不得,跟我走吧,一刻都不能浪废。我走上前去,猛拉住他的手,凝肤如脂。他竟乖乖的跟从着我,朝我的屋子跑去。我们不如双双都中了邪吧,从身体到灵魂,恨不能赤裸。

跃动的步子,好似水溅入油锅的响动。人们喊着:

“天啊,他认识花魁。”
“那位公子是………”
……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2 16:00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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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夤夜,我撩开销金帐幔。四角垂香囊,又浓薰绣被,密密发酵着一派沉醉在帐内与我做一个淫靡渊底的长梦。啊,桃金娘偶尔单栖的夜晚,她的梦也该满是云情雨意,充斥着粘稠芳香与含混呻吟的吧?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多少人想象中我是一朵不分时日的合欢花。风来,她不知羞耻的花粉四散飘扬,仿佛可以沾于任何人的发肤。她的欲情泛滥因而不值钱,只是张狂的美丽堆积成高不可攀的黄金台,玉龛里供着的不过是粪土一堆……一个淫滥骇人的美妇,像头母兽……够了。有关于我的流言。小奴私嚼舌根,如何不可一日无欢的桃金娘。鸳鸯独宿时戏水于自身,没有男人她便与自己的双手纠缠。绘声绘色叫听的人痒入骨髓,暗火流涌。
    
仿佛我真已如此腐烂。烂成泥,烂成一把粘稠芳香的汁水。从何神秘处来,裹缠于谁。生于这世上只剩个女体吗?流言满足的都是他人的欲望,而流言之中的,人将不人。每寸肌肤都在呼唤抚摸,那饥渴堕入饿鬼道。够了。一线帘开,浓香流泄而出那不是我的春色。桃金娘的夜晚,其实她偶尔渴求的只是孤寂。
    
我一个人的孤寂……红木雕花的合欢床。不管它曾停留过多少具陌生的身体。此刻我只要它像张尸床,安息我沉重清净的睡眠。
    
他们不会相信的。鸳鸯独宿的夜,梦里其实什么都没有。连梦都没有。我已经很久不知道可以去梦见谁。
  
我静静地坐起身来。销金帐幔撩开一条缝,窥人半面,是桃金娘没有脂粉的面孔。黑发垂委于地,倦怠的苍白因而显得突兀,像传说中遥远的外国森林生有怪花,藤蔓枝端,开出人脸。
  
    
谁?
    
一道银子般惊唤陡地射出去。单薄明亮的质感,轻敲有嗡——嗡颤音,振动空气。
    
谁?这安静的残夜里,窗格外的那声响是谁?我的声音并不高,因为无谓害怕。我只是好奇,那会是谁?红鸾禧的大门是彻夜向欢客敞开的,但并无小奴上来通报此刻我必须梳洗了去被谁观看。在这三更天气,什么人会无知无觉地出现在高楼的窗外。我下床卷起窗帷。院落里零落的灯光散在脚下。酒醒深夜后,欢情如水的红鸾禧它的多少个房间里,正是持烛赏残花的好时光。谁会在这样的良宵里风露夜行呢?我看那洒落的灯光,看了好久。
    
但是窗外并没有任何人。
  
    
回身,却见他。
  
    
这男子推扉而入恰与我转头同时。第一个反应竟是笑。不是素日贴金沥粉描画出来的对人的媚笑,也不是独处时偶尔嘴角挑出的那一线冷笑,空空洞洞像没处可劈砍的刀刃。我一反身,就靠在窗上对他笑起来,双手放在背后撑着窗格,肩膀微微前倾着竟是个好奇而天真的小孩子的神情。
    
他从从容容地走进来。这个轩昂的男子通身衣履鲜明,行动自有气度。腰间一围金带垂下枚翠玉麒麟,华服锦绣却无俗气,仿佛骨子里自管高贵着。却未戴相配这一身衣衫的任何巾冠,一头黑发随意挽作髻,青色丝绦相束又散落了几绺,额角鬓边旁若无人地飘摇着,磊磊萧疏。
    
他望着我,也笑。一双湛然明光的大眼。
    
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
    
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
    
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侧脸,揽一揽松散的衣襟,斜睨着他浅笑。我一直不相信真有游侠的存在。飞檐走壁的夜行人?呵,以为只是说书的编出来的故事哄人罢了!
    
他唇角上扬的弧线很美,是条诱惑的纹。他又向我走近了几步。
    
你觉得我是游侠?
    
难道方才不是你在窗户外头吗。
    
他停在我面前。衣摆之下,一双手工精致的牛皮靴,靴帮上镂着虎豹纹。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在找什么?
    
找你的剑。
    
他大笑起来。怎么?红鸾禧的头牌姑娘,对江湖人倒是恁地有兴趣吗?他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色中越来越觉有趣。
    
那么我该对什么有兴趣?
    
他耸耸肩。忽然脸色一正。你猜错了。
    
哦?
    
我不是夜行人。我是五通。他说。
  
    
五通。传闻中幻形莫测夜入闺闱迷惑人家女子的淫神吗?我不说话,若有所思,盯着他看。一阵风吹来,窗帷向内倒卷,松绿织银的薄绡像海浪翻着波花舔我的肩膀。我打了个寒噤。夜有些冷。
  
    
怕了吧?他的面孔逼近,恶意的动作看去却是顽童游戏般的无心机,这男子出现于一片神秘气氛,但他明亮的眼睛与迷人的笑纹,呼吸相对,只是俊美。怕了吧?他说。不用害怕,五通从来不杀人。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试图抬起我的下巴,却被狠狠的一扭脱了手。有些愕然,笑意却更浓。我倔强地扬着头冷视他,维持一份足以对峙的高傲。然而此刻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是如此地留恋他的指间,缕缕龙血木的清香。
    
我只是在想你的原形是什么。我冷冷地说。马?还是驴子?你不该告诉我,要知道让人拿这些畜类在心里跟你对比,的确有损于你此刻体面的模样。
    
他用手指轻轻缠绕起我飘散的长发。卷裹在松绿织银的窗帷之间,长过膝盖的黑发高高上扬,也舔着他的肩膀。那么你是不怕的了。你真的没有害怕的理由。我要的东西,对于其他女人或者会令她们恐惧,但你……
    
我把头发从他手里夺过来。龙血木的气味残存在发丝间,纠缠错落的迂回森林里。
    
这就是桃金娘吗?呵呵,真没想到红鸾禧的花魁,艳冠一城的桃金娘——你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大么?好一个烈性女子,不过我很怀疑脾气这样刚硬你的万种风情还怎么施展?
    
我退后一步,上身微微仰出窗外去。把头发撩到后面让它长长地垂落在楼外。你说,我和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
    
他愣了愣。
    
有。唯一的不同是她们没有你这样美。他说。
    
你还在怕我吗?
    
我从来都没有怕过你。
    
那为什么你在发抖?
    
我缓缓地把头发盘到胸前来。因为冷。外面风很大,很冷。
    
他笑了,一把揽住了我的腰。腾云驾雾一般,不知怎的,恍惚便已斜斜地倒在床上,一双人儿。他将我的头藏在他胸前。这样不会冷了?
    
我抬起脸来,眼角流波,仰望于他。
    
桃金娘的风情不给侮辱她的人看。我说。你是否懂得什么叫做两相情愿?
    
他没有回答。
  
    
三郎。
    
他让我叫他三郎。他说五通没有姓氏。五通是连庙祠都没有的淫神,不享人间香火,却享尽人间艳福。介于神与妖魔之间,暧昧含糊,无根无蒂,就像三郎这个名字它并不代表任何可以溯本寻源的人世缘法。没有姓,没有家门,没有祖先与亲戚牵扯。三郎。铿锵清朗的发音,自齿间缠绵地送气而后过渡,舌尖抵于上腭,清音琅琅落地。这名字只供心爱的女子檀口轻呼,三郎,抱我。多么宛转动听。这个华衣灿然的男子,五通神,我的三郎他踏足重重门禁的深院如入无人之境,夜半来,天明去,游戏花丛,自由自在。永远不可能得知下一次他什么时候到来,如同永远无法测度他的行踪。他如风般的不可左右,自主的意志高于一切,不被任何人控制。
    
我在阴阳之间,神魔之间,人兽之间。我不属于任何束缚。三郎说。我就剔亮了银灯,半躺半倚,丝发横披,低声为他唱得半阕前朝旧曲。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三郎的脸倾斜在灯光下,流畅优雅的线条。额角鬓边的几绺散发依然旁若无人地飘萧着,在红绫被上。他微笑着听我低唱,枕上支肘托颐,赤裸的肩与臂,健壮肌体泛着棕色光泽。
    
桃金娘。他唤我一声,却不要求回应。随口而发,散漫无心。只是那声音如此动听。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轻捋我散了满床的长发,抱我在怀里。神魔之间,身上淡漠的草木香。桃金娘。你是七窍玲珑的女子。他说。
    
三郎长长的睫毛投下墨纱似的影,眼眸深邃。绯红罩子的灯光,仰望,这个俊美到邪气的男子。他来去自如,无拘无检。
    
他是夜半到天明之间的一个梦魂。
  
    
我记得他离去后的天明,红鸾禧是如何的乱成了一锅粥。看守院门的小厮、老鸨、小奴以及睡在我楼下房间的姑娘,个个声称昨晚被鬼迷了。他们说,不知怎的,昨晚二更天气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竟然不省人事直到中午才醒。
    
女儿!女儿!可了不得了!老鸨在翻箱倒柜狠狠搜查了一遍发现并没丢失什么财物之后扭着屁股上楼来找我。人未进门,楼梯上便一路喊了上来。木梯被那双小得不衬笨重身躯的脚儿砸得硌硌地响。女儿,你可知道昨晚院子里闹鬼了!我的妈呀,真真吓死人啦,被迷了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呀,连妈妈我都给迷昏了。阿弥陀佛,女儿,你昨晚可还好?她挨着我坐下,拿帕子细意擦拭我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珠,一派关心。
    
女儿,你可曾给鬼迷了?她凝视着我的脸担忧地问。说起来真是邪门,这么许多人,就没声没息地都给迷倒啦……想想都后怕……
    
妈妈,我没事啊。我站起身来走到妆台前,懒懒地拿梳子梳头发。我这里安静得很,没出什么怪事。一大早我就醒了,是您多虑了吧。
    
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女儿,你可出不得差错呀,妈妈后半世还指望着你呢……今儿就找个法师来祈禳,可吓死人了……
    
她兀自絮絮叨叨。我倚在镜台上轻轻伸了个懒腰。
    
妈妈,您还是下楼去且好好查查,别要是奴才们勾结了外人弄神弄鬼的,先把您吓慌了神,回头再趁乱混水摸鱼了去。家贼难防呢,留神忖度忖度,别再张扬这事了,明儿唬得客人都不敢来,有什么好?我对着镜子抿了抿口上胭脂。再说,这会儿我也累了,想歇一忽儿。
    
她怔了怔,随即满脸堆笑。是!是!还是女儿你心思灵,我不吵吵了……叫我查出来真要是哪个奴才弄的鬼,我扒了他的皮……女儿呀,你乏了,好好歇着,妈妈不闹你了。快好好歇着,啊!
  
    
我的确累了。
    
倒在软罗衾枕间,一幅鲛绡帕盖住脸,白昼里我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帐幔半掩着黯淡的光线,红绫上我像具绝色的尸。我真的累。夜来三郎那不可思议的精力真不似凡人。他带我历经怎样的极乐世界,此刻想来竟都惘然。
    
他狂风暴雨般的扫荡过我的身子。每一寸肌肤,内外无遗。三郎在我里面,出入似有棱角,坚若铁石。只觉惊涛骇浪,一峰峰抛上天空去。他激发最隐秘处每一丝微妙的感觉,那力量吞吐得如此悍然,逐渐加重以至狂乱。三郎!三郎!攀着他的颈项,攀上浪尖儿去。三郎你带我去哪里啊……绝世的五通神……销金帐幔蓬蓬飘扬如若海船桅端的旗帜,激烈地迎风破浪。三郎啊,喘息间我泪水迷离,看不清上方深邃的眉睫。只有青丝绦束不住的几绺散发,垂于我胸膛,黑丝白玉来去间动荡成痒。
    
三郎。仿佛被你掏空了我所有的精气。然而我是愿意的。
    
天明后,枕畔阙如。未有鼓乐香花,那神灵,自来自去。三郎他何时离去?去了哪里?梦魂惯得无拘检。他不留下任何线索与人追寻。我是被选中的俗世女子,承受这段缥缈的恩情。
    
我抚摸红绫被上他身体的痕迹。一切都像个梦,只有残留的龙血木香。奇异的热带香氛,属于邪神。
  
    
这是一场没有压迫感的情事。三郎习惯给予自己与他人最大限度的自由。这个去来无端的男子,他不追问相处时间以外的任何事,也不被追问。他从不遗留下一次的约定。神乘风来,神驭风去,没人可以与风约定什么。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够束缚他。我是知道的。三郎他喜欢我。我也是知道的。如同知道我喜欢他。这个俊美而强大的男人,离奇的五通神。
    
爱是承担,也是约束。是拥有,也是禁锢。爱是亦悲亦喜的从来无人能说清的东西,我的三郎他从不言爱。他坦然到崇高,干脆到残酷,只有眼光中的那缕邪气,却泛着温柔。他慷慨地给予我如此巨大的欢乐,每一次,砸昏了神智。欢乐,欢乐,除了欢乐,还是欢乐。他坦坦荡荡地无情,不陷入任何爱恨纠缠。不被禁锢便无法拥有,五通的生涯里没有爱。但他如此炽热与丰盛的生命,已经绚烂到不容空洞。三郎仅仅像个孩子。情昧不开,无法陷入阴霾。他要的快乐这般真实而单纯。
    
这样的欢乐啊。他给我的,他要求的。一场又一场,烟花般的欢乐,那些流光溢彩的异象燃烧在夜晚它只是通彻心肺的欢喜,如此简单。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三郎,抱我,亲我,给我,你知道我们眼中的欢乐稍纵即逝。而这一刻,喜乐无边。
    
他是个会让女人伤心的男人。如果爱他或者恨他。如果想念他。
    
而我对他没有任何的期望。很好。三郎,来吧。我的五通神。
  
    
红鸾禧的邪祟事件在继续。一个又一个夜晚,老鸨与小奴们莫名其妙地失去知觉。为了院子的名声老鸨不敢声张,只趁白昼没有客人之时偷偷请个道士来起坛。我在楼上俯视那老道持了桃木剑天地鬼神地比划一番,然后焚化了一些黄符。咄!天地风雷急急如律令,何方妖祟无故惊扰平人,速速退去,毋待谴至!煞有介事地。我只无谓地笑笑,转身进房。饮一盅乌龙茶,我早已习惯此地的口味。小小一盅浓缩了的香,精致地在手心,须细意浅尝,抿住苦里的甘。轻轻转动玲珑的紫砂茶盏,闲看岭南烟雨,一盅两件,饮饮茶,食食细点,从我来到羊城那天算起这么多年也就过去了……天下本无事。
    
天下本无事啊。三郎依然时而出没在不曾约定的夜里。他总能得知我何时独宿,并从不问起其他的夜晚。我亦不去诉说对于他,我曾否思念过。有一天我发现其实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初见那日更多,而这有什么关系。
    
我何须了解你,三郎。我们只是彼此眼前的欢爱。时光如此急促,一夕与百年,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他只是一个华美灿烂的男子,酷爱着生命的丰盛与自由。永远鲜明的衣衫,却让头发任性地飘散在风中。非人非鬼,亦妖亦神。神秘得仿佛用任何眼光去看他总看不透,其实至为简单。他身上只是旺盛的精力与无定的行踪罢了,任情任意,独来独往。我真的喜欢他。一个总在黑夜出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人,一点点的叵测,一点点的凶猛,他邪气而明亮的双眼偶尔流露一丝温存就能教人心碎。五通神,天下女子惧怕的身份,谁又能说不是她们暗地里向往着的?禁忌带来好奇,越羞耻便越想接近,天下事本就如此。
    
若是未谙世事的春闺少女,抵死无法抗拒啊。他这样的男子。一身聚集了所有传奇气味的、这般挽留不住的天涯情人。我能够想象三郎俊美的面目,在多少女子心中是一种残酷。他根本学不会爱人么?三郎。或许生命各有归属,有一些,是注定不会属于某一个人的。他?还是我?若他属于传奇与漂泊,我又属于什么呢?艳冠群芳的桃金娘,风尘里打滚,也有这些年了。无好无歹,找不到有资格收留我的人。所有的妖娆,于我,也不过是其他女人三餐茶饭儿女成群般的寻常吧。

斜剔银釭展香衾。我只是想要他的激情。这放恣的良人呵,浓薰帐内软绫罗,相拥云雨狂浪到不能再狂浪。一个传奇和神秘的男人,总是容易带给人激情的感觉。我知道。
    
就请你为我展开一片华丽的蜃楼吧,三郎。以你迷人的脸庞,以你健壮的身体。以五通神妖邪的风流名义。请带我到极乐世界,攀上浪尖,一次又一次。尽管我的心早已如此疲倦。三郎。我们的无情如此不同。你炽热,我寒凉。我们可以天衣无缝。
    
在传奇中做梦。三郎。我还要你。
    
我要自己相信我也有激情。迷天卷地,倒海翻江。我们一起来,三郎。尖叫吧,没有人会听见。
    
三郎,我要你在我最深处,刺穿我麻木的壳。
  
    
三郎,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让我想起谁?
    
谁?
    
你猜。
    
他不答。抚着我柔软的胸似乎很专注,长长手指,光滑的指甲反着点亮光。一按,轻轻陷进去。五通是没有庙祠的淫神。他说。
    
我知道。我捉住他的手指亲吻它们。有着我喜欢闻的异域木香与汗水味道的修长的手。你无意去享人间香火,只愿享尽人间的艳福。三郎,风月无边。
    
你可会觉得我浪掷时光?
    
无所谓。如果你喜欢。你的激情如此丰茂,哪里都盛不下。三郎,你在我身边,快乐吗?
    
他又不作声。食指从额头开始,沿着我身上一路的曲线逶迤滑至腹下,反反复复。半晌却道,桃金娘,我知道你所说的。唐明皇也叫三郎。
    
我微笑。是否由你的名字联想到他,很自然。
    
因为他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吗?
    
你错了。三郎。当他赐给杨玉环一条白绫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江山。这世上有什么样的情,能这样重。我抱住他的腰,舌尖挑逗。三郎,我根本无意比附什么。你我之间只是欢乐,如此简单。不是吗?
    
灵蛇濡湿。樱唇香舌之下,他的灼热再次膨胀,然后急速没入我。
    
欢情总是短暂。三郎。天涯相遇,须尽欢。
  
    
原来我对他的了解真的从不曾比初见那日更多,一直到他离开我的那天。解下腰间玉麒麟,放在我手心。半暖半凉,五指轻握。
    
桃金娘,收好它。我要走了,以后也许不会再来。
    
我点点头。玫瑰胭脂,吻于他双唇。我什么也不必问吧。这本是个风也似的男子。握雨携云都可,却没听说过,谁可以囚住风的……被囚住的风就成了静止的气,风,也就死了。一抹胭脂香,我夭矫的舌尖,吻过便是别离字。微笑。三郎,一切都好。
    
我……有件事,还是告诉你吧。桃金娘……我,是人。
    
我握住玉麒麟。依然含笑点头。
    
是的三郎。我知道你是人。
    
一个满身传奇的江湖人。
  
    
其实都一样的,三郎。
    
他始终不属于任何束缚。神魔之间,周游自在。
    
没有人能够控制他。原来这一生他忠贞不渝的爱恋,是自由。他爱它,海枯石烂。
    
女人只是激情的出口。我知道。三郎。
  
    
江湖人,多么铿锵的称呼。我对他笑。他要去泉州,那里造反的军队日益壮大,反抗蒙古人,如火如荼。你要去投义军,三郎?我从未看清楚过他的身手,看了,也不懂。飞檐走壁,刀剑恩仇,原来不是说书人编来哄人的故事。
    
不。我不去投军。我只想去刺杀鞑子军中的头目。他仰起头。我不喜欢在什么军队里度日。
    
是呵。我的三郎。差点忘记了你的身份。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五通呢。那是真的。亦神亦妖,无意人间香火的,到底还是神。你的骄傲,不屑任何的归属。无人控制的灵风,三郎。我知道你只是寂寞了。你使刀?还是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激情与身手,它寂寞了。我几乎看得见它呼啸而去,如一条龙卷入蒙人的军营,卷入大将府第,任何千军万马危机四伏的地方,淋漓地,杀。男儿的热血它只是沸腾,却从不口称什么大义。
    
足够了。三郎。你体内的温度足够燃烧,无需任何理由的支持。何者为善恶之分,何者又为正邪之别,弄清楚你将被世人定名在哪一边,重要吗?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你是不要庙祠的五通神,这样的气概。我淫邪的风月神啊。
    
这一个三郎,原来他不爱美人,为的也不是江山。
    
他只要一刻也不能静止的生命得到释放。我知道他的激情终于找到新的出口。战场香闺,于他其实无分别。
    
我曾从他身上暂借的激情。像月亮借了太阳的光芒,却终不能热。再见了,三郎。
  
    
何处不是江湖呢。名盗、名士、名将或名妓。沾上了都是火花,都是梦。或者许多年后你与我的这一番相遇也会成为后人口中绚丽的传奇吧。游侠名花,抵死缠绵。不知要被谱出几许的深情。笑一笑,三郎。自古英雄美人,啊乱世儿女的传说原本无稽。
    
你我本来都是江湖人。此去请你拼杀于刀剑丛,而我继续辗转在绮罗场。血光花色,皆是滚滚红尘。三郎。世上的江湖。我们谁也逃不开。
    
请把你不会回顾的背影隐没在这夜色中吧。今夜,就让我亲眼看一回你飞檐走壁。恍如鬼魅的身手。这结果如此完美。三郎。
    
从此,我与你相忘于江湖。
  
    
时光急促。一夕与百年,原来真的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没分别。
  
    
我轻轻关上窗子。看着松绿织银的窗帷,薄绡如海浪,由飞扬缓缓平息下来。潮涨潮落,落尽了那些浪尖与浪谷它不再卷裹我翻飞的长发。
    
这夜真美。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好象很久以前曾听得谁人传扬过的流言。
    
他们说此地有个采花盗,擅使迷香,轻功卓绝,没有人目睹过的神秘身手几近妖魅。他无帮无派,总是独来独往。使得一手好钢镖,罕逢敌手。说的人口沫横飞,尽情地绘声绘色,反正谁也没见过这个人。这种江湖上的事情,市井小民哪里清楚呢,茶余饭后随便谈讲,就当是听说书吧,也消磨了一段时光。有这样的武功吗?呵,不过是编来玩儿的故事吧……说的人,听的人,真真假假,都为遣闷。谁去究底这事,问来做什么呢?
  
    
他们说,那大盗江湖上的名号响当当。人称铁翅蝴蝶,顾云三。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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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上了一个人的声音。

她每次午后与没落的日头一同出现。教曲的间歇要休息半个时辰。老鸨特意为她准备了一间小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焚了迷迭香恭候她在内小憩,润嗓养神。这种地方她向来是周到的。魏紫是角儿。是角儿就有她的架子,有意无意的高傲,垂着眼皮厌倦地不把等闲人搭理。或许那不过是烘云托月,跟她箱子里繁复的行头晶亮的头面一般的,生计所系。没人真正看得起伶人,因此更需要光环。台上的光环带到台下,小心维持以便衣食父母们在迷惑中仰望忘记了那也只不过是个寻常人,只道当真的美人名将降世间。一种卑微而狡狯的生存之道,只是习惯了竟连自己也相信台上梦幻泡影的光荣。角儿不肯坍塌的架子。她的慵懒与厌烦如此百媚千娇。   
    
她厌烦得很吧。总得面对一屋子莺莺燕燕,把这谋生唯一的技艺心口相传。婊子与戏子,原本都为世人所不齿。只是同样随波逐流的人们偶尔相遇却并不一定会有故事发生。天涯沦落的知己不过是文人天真的夸张。相逢之后,无须更相识。大多数没有方向的人相遇只是为了分开,然后就连这交会的一瞬间也不会记住。这本是个天性善忘的世界。我看到魏紫漠然的眼神,绝非造作。她天生成一双勾魂摄魄桃花眼却没有人可让她诱惑。没有人值得诱惑。
       
……没有人值得耗费气力去诱惑。魏紫。也许我看得到你索然的心。曾有些刹那,我的白衣与你的紫袂恍惚叠印……是吗?我不确定。或你不屑承认。浓抹胭脂的吊梢眼与丰满的嘴唇。这美色对着谁人怕也是索然,索然无味。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痴情,所有的柔情。万种风情都只给了丝竹响起时那些虚拟的脚本。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小生,眉目传递绝世的色相。   
    
我的盟誓。这世间没人当得起。所以宁愿把它送给一片空气。   
    
……她脸上依依的爱恋。妾身千金之躯,今一旦付之……不胜娇羞,水袖掩面斜倚在虚空之中的怀抱。哎,只愿郎君勿忘今日之情,得官便罢,不得时,早早归来是好!妾身朝夕候之。   
    
这样的无怨无尤。想象,有个值得低头的人儿。一生一旦,戏文里才有地老天荒。她如水的容颜在唱腔中宛转成醉。眉睫挑动红紫夕照,丝丝分明。
       
是寂寞的伶人。有人仰望她的风姿,但没人可以与她演一场对手戏。寂寞的……我看到自己淡青的鞋尖,轻轻拾级而下。寂寞的脚步。步步生莲,步步凋落。
       
抬手。轻触门扉。与伶人相处久了,不自觉地一举一动都有姿势。优美高于一切,中指低俯,尾指微翘,假装被万众瞩目。光艳不肯稍有懈怠。这美丽几乎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神圣不容错失。啊魏紫,或许我是你唯一一个曾经用心了的弟子。
       
门内有奇怪声响。动作比心思快,吱呀的一声雕花门扇已然洞开。有道闪电劈破我眼底。呵,魏师傅,谁敢冒犯你?谁敢?偷摘这仙品。庸人俗物怎堪接近。   
    
谁?干什么来着?!   
    
那小奴惊如寒鸦。桃姑娘!……是!是!小的不敢……不敢……
       
还不与我快滚!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妈妈知道,还有你的命在?快滚!   
    
是!是!这就滚!现下就滚!
       
——不准跟旁人胡说去!凭你是谁,也敢大胆妄为起来了!若是满口胡吣起来闹出了笑话看我饶的了你?滚!        
是!是!……两股瑟瑟发抖,鼠窜而去。几乎不敢看我一眼,从身侧罅隙间狼狈挤去。一溜烟没了踪影。但我看清楚那双手掌刚刚自如意丝绦上移开。猥琐忙乱。
       
魏师傅,真对不住。让您受惊了。这帮奴才就是没规矩。
       
她的面庞通红。恼怒与委屈为旁人的歉意在先所压制,任性不得。咬着嘴唇将些胭脂如血般吞下肚去。乍梦乍醒,拿不准,该不该发作?何曾被这样卤莽而不堪地冒犯过。以为她是他们院子里的姑娘吗?就算是院子里的姑娘,何尝是如此粗材可以染指——一时间我感觉到她心中被激怒了的尊严,那汹涌却又激怒了我的尊严。戏子与婊子,谁更下贱些?或许谁也不比谁更高。都是下九流的烟花玩物。魏紫。魏师傅。你三贞九烈的模样给谁看?玉石般的手指忙忙收拾着茜紫流苏丝绦。宽条隐着暗纹,泛些迷糊的光亮。那小奴真真唐突佳人。怎的可以上来就拉扯人家腰间汗巾?看不到那是名角儿,公主般的架势吗?呵。或许他只看到她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一旦到了男人身下都是一样,再高贵也不过是个牝门。鲜明而可理解的用途是直截了当的发泄,占有,生养孩子,传宗接代……这就是某某氏一生的意义……领略不了戏文风情的小奴眼里,魏紫,这不可一世的牡丹花也就只是个女人。女人——生生世世,就连一个妓院里跑腿的奴才也可以凌虐的动物,只因他比她多生了一件用以侵略的武器。
       
我的唇角挑起似悲似喜的冷笑。名角儿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要给男人戏弄。男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生了一件东西。世间万物流转,只如蝼蚁……茜紫流苏丝绦,玉色的惊惶羞耻的手指……我的血液忽然冰冷。然后四散成凄迷红烟。
  
……魏师傅……魏师傅!……魏紫!
  
魏紫……不要动……
  
我的泪为什么忽然间落下来。从身后拥住,他。扑朔迷离的牡丹花,惹多少蜂缠蝶怨。红颜是祸水,对人对己。却从来不会懂得收敛,妖媚自以为是无辜。
  
魏紫,你还要欺瞒到几时。
  
魏紫,瞒不了了。
  
我的手指轻轻缠绕住他的。无骨的水流,穿梭在指间。他的手指,冷如冥司边缘的忘川。

织满葡萄纹样的衾褥在我眼前晕眩动荡。他的声音,他的温度在身后。我无法回顾的绝伦的容颜。我的手指抓住锦缎上那些累累的果实,它们是假的,假的……那鲜美的脆弱圆满攥不出粘稠汁水……汁水在我身上。他柔若无骨唯独所欲忽略的那部分强悍得不相称,在我体内,疯狂地肆虐似乎想要熔化掉它自己。魏紫啊你不要看我的面容吗。眼底只有洁白的脊背在这昏光中。他的双手放在腰际将我拉向失心之境。魏紫,你要什么。第一个在云雨间不愿看我容貌的男人,那诱惑众生的妖媚他自己有……他爱的是我的身体。他说了。只爱我的身体……他永远不能拥有的东西。
       
魏紫,你看的是什么?我的腰,我的臀,还是我脊背流畅的骨。
       
魏紫,我想要抚摸你的脸。但你把它留在了我身后。怎样回顾你的诱惑。怎样回顾这场荒唐的因果。情事发生的同时你就把它抛弃成了往事……我眼中只看到虚假的果实结满藤蔓,那葡萄的紫色不是你的名……魏紫,你如何知道,当你在我体内的时候,我是这样想念你的容颜。
       
你就这么容易喜欢上我吗?某一天,握住茜紫流苏丝绦底下被揭露的他。这慌乱的一刻。那不动真嗓的声音在耳畔,冷淡嘲弄。风尘女子都是如此,遇怀即入?潜台词是这样的,我听得出。
       
魏紫,你不是我的客人。你以为我对每个男人都这样吗。   
    
你想说你爱上了我?
       
这个字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吧。
       
对你有吗。你爱过多少人。   
    
不知道。一个爱情死了,一个跟上。
       
……我听到那天回荡的对白叠印在我自己的喘息声中。曾经我们在开始处如此精准地对峙。演到后来变质。四折一楔只有那个楔子依足我预想的剧本,然后一折一折递推成始料未及的情节。我怎会为他委屈我自己。魏紫,你爱我吗?这执着的追问处于下风,它不是我的台词……难道只因为这是唯一的一个男人,他无谓贪恋我的妩媚,无谓给我他的美。
       
他爱的只是我的身体。不。魏紫,其实你连我的身体也不爱。只是想象它能够属于你。那占有的欲望出卖了你,它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占有,而是一个灵魂对一具非它所有的躯体的觊觎……魏紫,原来你真的是鬼。是倩女的离魂丢失了她自己的身体,被错乱地安排,无法回去……那些虚构的角楂附了你的身,如今你想要附谁的身?   
    
你爱的只是你自己的幻想。我面对着那些衾褥上的紫葡萄说。魏师傅,我知道我的身体很美,但它不是你的。
       
那双冰冷的手掐紧我的腰肢。身后剧烈而凶猛的抽动骤然停止。
       
一滴水珠,落在我背上。
       
很久以后,还是会让我常常想起的一个美得惊人的幻影。我曾经将他当作是龙宫里的宝,要好好的藏起,这样珍惜。在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隐情终于是没有一个人得知,而我也终于找不到了它。如果任何东西,隐匿得太深,最后一定会连它自己也丢失。所幸我丢失的只是一个幻影。就让它待在那日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它才焕发神秘诱惑的光彩。有些东西,是只能属于幽冥的。
       
我对着镜子在面颊描上花朵。微笑。多么好,我还是风情无双的桃金娘。一头遍体金钱明黄慵懒的花豹,在这情欲的世界里所向披靡。说说情,说说爱,眼风迷离,颠倒众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失心的瞬间我流着眼泪向一个人苦苦地追问,你爱我吗?你有没有爱过我?要一个痴情女子才会去要求的答案。不。所有的痴情都只在戏文中,现在,戏演完了。
       
至今老鸨仍然不解魏师傅某天突然的失踪。女儿,你说说,我们待她不薄呀。聘她来教个曲儿,那酬金给的难道她还嫌少?也不该就这么说走就走呀……我只拿着小锉刀修指甲,保持微笑倾听的嘴角。
       
妈妈,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如果搭台唱戏,戏唱完了不是也就走了吗?
       
可我们又不是请她来唱戏!曲子还没有教完呢……
       
真好。都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唱过这样一本残缺不全的戏。偃旗息鼓。倩女离魂这一回改了结局,她的身与魂合不到一起,大家不知道该如何收尾于是便没有收尾。比着娇媚而造作的手势,这一回,我算是个角色还是布景?那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他爱的是戏台上女身的自己。借了我的身,短暂对唱,一场露水姻缘。生旦缠绵,神光离合,其实这里,好象没我什么事……我对着镜子斜飞媚眼,输与海棠三四分。那朵盛开在轻阴微雨养花天里的洛阳花后啊,他多么美。但不是我的。就像……我的身体不是他的。   
    
我把借给他的收回。我真高兴发现原来我最珍爱的人始终是我自己。没有谁值得我委屈……到头来应了那句老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寻常得很吧。谁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一定要有故事发生。世上的人,相遇只是为了分开,或久或暂。然后遗忘。
       
这个艳质缥缈的男人。我怀念他轻灵的水步恍如他的仙音无形无迹。
    
我恋慕他永不雷同的紫色衣衫,他头上的富丽钗环与一钩会让人发狂的红唇。
    
我着迷他扮好装后凝视镜中人影时的眼神,曾有些时刻我愿以一切去换取那眼神在我身上的流连。
    
我还记得,他从背后拥围,轻轻扳住我的手指作出无数美妙的手势。迎风,并蒂,招蝶,醉红……那些繁复的手势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好象是一个个的故事……我会记得幽暗的光线里他的手与我的手如此轻柔地离合。原来它们才是这出错乱了的戏中真正的生与旦,衬着暮色,演尽所有的恩爱与悲欢。它们山盟海誓,它们两情相悦,它们彼此值得。
       
只是,散戏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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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
  
    
新雨歇。我从漫长的睡眠里醒来。早春,此地难得寒凉新鲜的空气。画楼洗尽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这般清明的雨后让我独自来享。赤身下床推开窗子,且当那闹市是满目青翠。我无丘山之爱。城市是我狩猎的丛林。生存,一只妩媚花豹,遍身金钱慵懒的明黄。林泉风雅何预于我。只是喜欢回到松软的被窝里继续打断的昏沉,肢体欠伸,啊这宽大的红木雕花床尽我一人受用。为何要早起?为何要早?虽然窗外夕阳,乍暖还寒。
       
我笑。红木雕花床。我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王国。我又回到红鸾禧。兜兜转转,原来从未离开过这一方红木雕花销金的窝。我的窝。打个呵欠,天下本无事。时光,辗转。
       
我再睡不着,只是不愿起身。宽大香软熟悉的气息,鸳鸯瓦冷,鸳鸯枕热,所有的鸳鸯,真的假的,似乎可以不再去关心。这一刻,此地没有鸳或鸯。这儿只是红銮禧某个房间内某张床,让我独自受用。原来这样很好。
      
我在这张床上睡了几年?都不记得了。又曾有过几个人,睡在那空闲的一半。呵这溟蒙的一刻我谁也不想要。往事只是死去的时间。滞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些亡魂的影子。眠思梦想没谁可以值得搁在眠梦里头。
      
没有谁值得我思念。
       
或许是我先遗弃了诺言。所以它遗弃了我。再深情的承诺不过是幻觉。锦上添的花,随生随灭。我不相信它,它便无心于我。一个爱情死了,一个跟上。前仆后继犹如轮转不息的七宝楼台,这样灿烂的欺骗。我从来不愿承担被欺骗的可能,因此得不到偶尔真实的结果。世事是公平的。
       
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捻花枝比较春……
       
何处飘来一缕清音。雨后的黄昏里,蓦然破空入耳。仿佛沿着这九曲十八折的楼梯,一级一级一扭一扭地上来,那宛转缠绵得连骨髓也曲折。谁?是谁这般幽怨迷离的媚,媚入心肝。
       
我披上一领葱白色薄氅走去。空心,宽敞的空间里丝丝凉风钻入,肌肤生香。是青苔碾碎在手指上的暗绿色香气,一点苦与辛辣。鹤羽拂槛。脚尖儿下一级一级掠过微尘的木楼梯,阑干被偌多手掌抚摩得陈旧光滑……呵,那歌声你不要停。我心中暗暗念诵。且让我看看那笑捻花枝的人儿。
       
那会是谁人。未谋面的风韵,半喉残章,已胜过万千色相。我裹紧身上薄氅。葱皮儿白,单薄醇凉里头掺杂无数不被注意的色丝,暗紫,云绿,石蓝,暧昧地纠葛而看去竟是一色的白。藤蔓唰啦啦地生长。我是个暂时返阳的魂儿,玲珑五云绰约,踩着仙乐飘飘飘下楼去,谁。谁堪与我,比较春。
       
不知道爱过以后,还有什么舍不得。有什么呢?……我不知道。   
    
她真是美。看到她的那一眼,我心中只有这个字。美。再无其他。这样的纯粹而锋利,鲜血淋漓中割开五脏与肺腑,她的美象一道光,抵达我茫昧深处。从此我相信,真正的美,是一种残酷。
       
因为它无法逃避。
       
红鸾禧楼下厅堂的门扇推开一线,眼底先见一对双翅龙口履尖,掩映湘裙底,一点春色如仙品,漏泄着芳香却只是不许人尝。眉目随门板的咿呀声流转,一双凤尾眸子搽着胭脂,桃红色,衬着那撇眼风飘过来。黛眉樱口。小而丰满的嘴唇仿佛肿着点儿似的。眼角里带住门扇间这一线光,笑靥,似笑非笑。那风情看来竟是异常的端庄。敛袖高坐,周遭十几张椅子红围翠绕鸦雀无声。单潜心聆听这串珠玉喉咙,呖呖莺歌清圆。
       
……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粉。
       
我的手指停留在门扇上。葱白薄绫袖口滚青金双色辫子边,细细的一条颜色无从辨认。黄昏光线里看去只是素净冰冷。手背上凸现优雅的骨,忽然间一抹漫不经心的热风掠过它。沙漠里长出玫瑰,玫瑰枯死风化成浓香的尘。夹杂在金色沙粒中吹来。花的亡魂蓬蓬扑面的风。   
    
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眼神都是玫瑰紫的颜色。我不明白。   
    
女儿呀,你终于睡醒了。早就想叫人去唤你起来,就怕吵了你休息。快过来听魏师傅教曲儿。老鸨发现了我。如获珍宝地嚷嚷。她肥大的屁股抬起来,是个扁圆阴影。四指宽的黑底织金绸缎镶边遮住臀部,百子图,许多小人儿圆鼓鼓的头脸。放炮仗,竖蜻蜓,许多虚假的童年。天真无邪只是做给人看的一台戏……那无声的喧闹遮挡住她一只眼睛。另一只倾斜着露出来,在螺黛与胭脂之下。阴影中晶亮的流光,越显眼梢上挑,如狐似魅。那人。她会用眼睛微笑。唇角冷漠而更加艳红。   
    
不。那是锣鼓声中戏台上的眼睛。应该衬托在平金大红绣幔的底子上的,出将,入相,左右有弦索的陪衬与渲染。一举一动,都有定势。是传奇中渺茫的艳丽,与现世无关。而它出现在此地。教人迷惘。   
    
人生是梦还是戏。戏不是人生。而那玫瑰紫的眼波它竟然令我无法抗拒。迷醉,跟着它,走进那脚本。

女儿呀。女儿。一只肥软的手搭在臂膊上。绿宝石的戒指,一宽条黄金颜色箍住指根皮肉。老鸨陪着笑脸。女儿。这虚假的称谓她只用于我身上。女儿。她能够这样亲热地唤我而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我对待她。妈妈。彬彬有礼。这么多年,我们心照不宣。有什么不可以默契,何必心心相印。
       
即使是老鸨。这肥胖衰老的妇人,艳色衣料与尖利喉咙只更衬出她的萧瑟。我与她,都可以丝丝入扣。凭借一句对白或一个表情的交换。那么其他的了解,有什么珍贵。   
    
玫瑰颜色的眼风抵达我五脏深处。眼角,妩媚而犀利的斜视。疼。
       
那一刻我的疼痛无人知晓。老鸨拉着我步步缩短与她的距离。这令我感到恐惧。那眼睛是针,是芒。明媚闪耀但不可以接近。那不是现世中人的眼睛……女儿呀,魏师傅可是大忙人儿,不容易请到的呀。我想着,咱们红鸾禧的姑娘们,模样儿身段不用说城里是没人及得上的了,只是……要是再会唱个曲儿什么的,那就更……她满脸堆着油光丰盈的笑,和气生财。
       
妈妈本来不敢吵醒你休息的……知道你连日辛苦……女儿,若你自己睡醒了那就更好,来听听魏师傅的曲儿,魏师傅可是名角儿,才来羊城没多久,妈妈我费了大人情请到的……你不知道,在北边,杭州,汴州,大都,魏师傅那是大名鼎鼎,轻易的达官贵人请还请不到哩……老鸨转过头去笑一笑。对上那胭脂浓抹的眼色,且把冷淡当作矜持。   
    
盲眼琴师一旁调着弦子。这一尊淡烟笼雾的塑像。盘桓髻,青丝松挽。飞絮游丝身畔,罩住轻盈玉质。珍珠串儿遮得满额,宝光离离。
       
啧啧,真是个美人儿。
       
比起咱们桃金娘来也不差半分呢!……
       
唱的散曲是好!听说套数更当行!
       
这魏师傅,说是在北边名气响得很!照我看她若是出来做,那还不得……
       
嘘!……嘘!
       
跟班奉上小泥壶润嗓的间歇里,姑娘们纷纷低声议论不休。玉人儿整衣裙归座,老鸨一声咳嗽。一片扭捏的沉寂。荼蘼绡,茧花裙,深深浅浅的紫。衣褶悉簌,侧面挺秀的鼻梁与尖削下颌。露出一截手腕皓如霜雪。   
    
明眸点漆。密密刘海下只作不经意,仿佛未曾看我在眼里。老鸨拉着我告诉说这一身装束是魏师傅自己绘制令裁缝做来,张羽煮海中龙女的行头,别出心裁。她叫我着意看下摆与袖口一溜纤细海浪纹,紫色里带点蓝调子,缠着墨色水藻,阴郁缥缈。叫人想起万仞深渊底下的龙宫,百尺珊瑚树照耀着也不见天日的隐情。那情爱到了那里,就真是隐情。人不能知,鬼不能觉。隐,隐,隐到骨髓里头去。海阔天翻迷处所。她这样喜爱这暧昧低迷的颜色,以致我错觉那歌喉里生出水汪汪的泡沫。
       
魏紫。魏师傅。她有这样一个雍容的名儿。大唐盛世洛阳花后的名,富丽无匹。尽管她出现在此地,只是一个流落羊城教曲为生的伶人。她的眼角眉梢,她的紫衣红唇。她面颊上淡褐色细细的一粒风流痣。她水汪汪的眼神水汪汪的喉咙,蓝紫披迷。   
    
魏紫。她淡淡环顾红鸾禧的姑娘们。那环顾更象是瞟,眼白多于眼黑,有气无力然而如此媚人。三分清傲七分艳光,分花拂柳。她矜持地敛着下颏重复唱那曲中精华的一句。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粉。儿字音曲曲转折扬上天去,仙音徒供众人笨拙地效颦。她是洛阳四月魏侯家千叶牡丹的芳姿,谁能仿效。  
    
我一手撑在门上,看得呆了。第一次,众人注视别个女子的时间多于对我。第一次我在旁人的艳光里显得清素。这世上有人比我更媚,滴粉搓酥。魏紫,她只穿深深浅浅的紫颜色,有时揉蓝,有时泛红。一株徜恍的玫瑰。输与海棠三四分。   
    
不。她不是海棠。她是魏紫,琴弦里咿咿呀呀盛放的牡丹花。千叶重台每一片花瓣薄到透明,一种丰满华丽蚀魂的紫。我手心里沁出冷汗。魏紫用搽了胭脂的眼角带着我柔柔唱道,佳人!佳人多命薄。今遭,难逃。
       
难逃他粉悴烟憔,直恁般鱼沉雁杳。谁承望拆散了鸾凤交,空教人梦断魂劳……今日明朝,今日明朝,又不见他来到!
       
她斜身而坐。食指与中指在椅背上轻轻点着拍子。眼角里带着烟与雾。她好象从来不会用正眼看人,总是瞟着,瞟着,瞟出心痒难搔,那两颗白多黑少的瞳仁儿便如蝴蝶般惊飞。就象她很少开口讲话。款款而来,樱唇启,只是唱。琴弦跟不上她的柔靡……第六次了,我还没有和魏师傅说上一句话。
       
她的美象一道光。是残酷的。
       
此时我心里很静,面对这个美艳惊人的女子。她冷而媚,浓黑的睫毛底下傲视满堂脂粉人物。桃红与葱绿,银线或金丝。其间独她是那抹永远暧昧的紫。唯有牡丹真国色。我并不在意其他姑娘们窃窃的私议,关于她的美貌压倒群芳。魏紫她凤尾般撇上去的眼眸在紫色暗影里漠然。置身这情天欲海的院落,她仿佛不关心周遭发生的一切而只是守住一个教曲师傅的本分,看不到她的色相,远比她名动公卿的歌喉引起更多波澜。

她活在琴弦上。痛苦而兴奋。脚底行走的一线天,刀刃,如此甘美。只要曲子拉起来,眼风便不一样。仿佛米被发酵成酒。四折一楔,这是个习惯了戏台的女子。光艳的正旦,颦笑都有迹可循,沿着传奇的轨迹漂泊。终于找不到自己。此刻没有戏文的台下,于是显得不知所措。迷惘抹杀不得天然成就的浓郁,隐翳在音乐沉默时她的疲惫之中招人疼怜。我轻靠在椅背上等待她从后堂休息饮茶回来。媚为女眉。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比她更媚,周身从内到外散发的女人气息饧化成微火上半溶的糖。每一动作或只是静默,无心间也都是诱惑。很久很久以前,这迷离芳香我似曾相识。在谁的眼睛里?能杀死人。不。荻……清淡如风的男子,忽然浓郁……我少年时懵懂的对峙。她不是他。魏紫的媚态不曾着意,因此更加勾人。欲罢不能。
  
    
看着身上柔顺的长长衣褶。在下午暗淡的逆光中垂落,质感如同玉石雕像。润滑的光泽,云母般发灰的银。剪裁最为简单的长袍松松笼住身体,衫垂带褪一如新浴。我发无簪,耳无珰,面无朱粉。因眼前人的秾艳,国色凝香,我只索返璞归真以婴儿般的素净对峙。对峙。为何我一直想到这个词。魏紫她敏感的眼睛,戏台上的眼睛。让我浑身紧张。
       
她有一双穿行在虚拟的时光洪流中的眼睛。许多传奇故事。假作真时。
       
……桃姑娘,我们把方才那两句再来一遍。
       
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绣履践香尘,娇软如雾。我半回过头去。肩微侧。魏师傅的脸上没有表情。她背着光,象个戏文里游逸出来的艳鬼。睫毛眨动。她注视我铅华不饰的面颊上唯一一朵脂膏描就的花朵,贴金沥粉,泛着光屑。
       
弦索在角落里断续地咿哑一两声。然后徐徐流淌。戏开幕了。此刻。我知道我可以与她对峙,殊途同归。
       
魏紫绕过我坐的椅子,脚底下仿佛装了看不见的滑轮般飘过去。细碎的水步灵动到极处令人心生恐惧。是台毯上练出来的步子,但她的姓氏中藏着那一个字,艳丽的紫颜色,藏着阴气。   
    
她的眼神跟着弦索变化。讲话不动真嗓,虚无缥缈。如今我们再来试试这一折。魏紫说。这本倩女离魂,北边风行得很。   
    
无人的房里,我紧闭房门将小奴通通赶开去。淡月光摇。象架不可思议的机括,青白色的宽带子拖过天空,摇,摇,摇,把时间卷进深夜里去。不知道卷好的卷轴藏在哪里。青白色的是月亮的,橙红色的是太阳的。日居月诸。没有尽头,时间用不完。就这样拖曳过一生的荒芜与交替。放下窗上竹帘。新翠竹,劈成细篾。让它透过纤细的微碧光泽在我身上打上密条,斑斓柔软。一切是半透明的隐秘。流云的影子无声滑过。
       
我立在屋子正中。赤足,散发披了一身,莹白的薄绡贴体如肤荡漾着一丝一缕曲曲的黑发。微侧腰身,模拟白日里魏紫的唱做。在此万籁俱寂的夜里。喉咙里漫漫游出一线细音,蛇一样小心翼翼地舒展开来蜿蜒去了。那是魏紫的倩女离魂。我被那戏文迷惑,被声音迷惑。被她阴郁的妩媚迷惑。魏紫的离魂,紫色的离魂。艳鬼,嗓音与眼神,剔透而寒冷。如一枚殉葬的含玉吸了尸血,渗成自身绝色的肌理。那腔调我模仿不来,是个好梦,一半儿模糊一半醒。   
    
……我学不来。我眼前闪现她飘飘的步子。女子的灵魂脱出躯壳在月下追赶她爱慕的男人,一路追到水边他启程的船上。紫衣泠然。只为痴迷障目,尚不知晓自己已然非人。
       
妾身倩女,自与王生相别,思想的无奈。不如跟他同去,背着母亲,一径的赶来。
       
月光下,我轻声念白。想着黄昏幽暗光线里,她甩水袖,掠在身后如同御风。哀怨而热切地急追前来,那滑行确是魂魄才有的脚步。眼神化入音律。非人非鬼,绮丽却悚然。把这青石铺地红木椅子摆列周遭的厅堂,当做月下水滨,柳拂灵风。眼光投注于莫须有的船头,她迸裂一声悲歌。   
    
王生也,你只管去了,争知我如何过遣也呵!
       
我的午夜,她的黄昏。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相同的一个姿态。白衣亦或紫袂,我与魏紫于此也如离魂般叠印。那些古老的故事它们长生不死。本不存在的角色借助弦索清音附体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是你在扮演她,或者其实她在控制你。魏紫,是这样爱上这个游戏吗。毒瘾般的不可自拔。戏台上的角色,全是些鬼。不曾生存于现世。她把自己的肉身交予它们去凭附。毒瘾。
       
你只管去了,争知我如何过遣也呵!
  
叠印。
  
指尖儿轻翘,拈着不存在的柳丝。我看到我的手指在月光里映成水银。桃姑娘……不……不是这样的,手势要这样,这样……
       
仿佛指尖还存留有魏紫的接触。轻轻扳正,为一个完美的手势。她的手指是冰冷的,而能镇定得不带一丝颤抖。接触。一瞬间。曼妙的香与没有温度的温度。
       
虚眯起眼睛。我注视月光中孤独的手势。我的衣袖洁白,那上面不曾停留一只紫蝴蝶。它只管去了。
  
我学不来。
  
有时候我的思念仿佛不可忍耐。这是没有原由的。魏紫。她是一个女子。喉咙里轻哼着她授予的调,金络索,银扭丝,不求甚解,华丽的曲牌儿。总是千回百折缠绵,尾音拖着袅袅的颤抖,象要落不落的泪。
       
谁委屈谁。谁要挟谁。谁天真的诡计与痴情感动了谁。这般曲子里的心情。
       
我想我不是在思念魏紫。而是她带来的空气。阴森森的隐秘的亲近,那幽暗厅堂中潮湿的雾霭,冷漠与胭脂香同时逼迫。能够分明地感觉到人被围困在其中,只留下很小的一块空地。于是很近。弦索振动灰尘,那黯黯浮动的光线让人觉得暧昧。仿佛沉默之中有什么秘密。其实没有。也许,没有。
       
也许没有。只是她的嗓音钻在我骨头里千回百折。金络索,银扭丝,附骨的蛆虫。   
    
我感觉自己是一具尸。我想着一张艳丽而寂静的脸如何被浮雕在光线里。俯仰间,我身体里的虫便蠕蠕而动。我想破开这墓穴坐起来。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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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我爱你……
  
谁爱我?
  
梦。醒不来。
  
额头上渗着汗,双手却是冰凉的,我仿佛搂着一个透明的男子,身体轮廓竟是如此清晰,我对他浅笑,猜想他或许是风里的神灵。他的脸孔时时在更换,一歇是荻一歇伐檀,转而变幻成连酹,又成为绰或速日勒,尉迟还是雷蒙德……仿佛历经千万年,陈旧的气息渐渐混入海水的咸味,茶香四溢的甜,烈酒的涩与墨里的松香。
  
金色的鸽子飞远了。白羽下拖着黑幕,不久笼罩满我的苍穹。
  
我也是没有颜色的,万物蜕化成空。
  
往前走,没有表情,口中喃喃念着三个字,对谁都念,在当时当刻,在每个看来都值得我爱的人面前,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应景,适合他们消失以前留作纪念。我想我的记忆衰老了,有不专一的忘性,最后一个音念出口时已经忘了说过些什么,为什么,对谁……
  
莫非太泛滥,就不珍贵。
  
空无。
  
醒来时就像没有睡去过。
  
楼下有女子在哀哀唤叫,她的腿上长出一个瘤子,化着脓血,散发出腐烂的臭气。医说需要整个连同周角的好肉一同剜掉才能保住性命。否则……自然没有否则,她当下愿意失去身体的一部份来救命。那将成为巨创,半块腿肉从身体上割离,但这些比起活命来,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原来人到了这步,可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
  
桃金娘。我自问自答。那惨叫声,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
  
你可明白吗?
  
我……明白了。
  
出身与入身。
  
出世与入世。
  
我是不用等着与谁举案齐眉的女子,不用等着丈夫归来为他暖一碗饭,不用为他缝补一件衣衫,生养儿女的女子。只在舞歇歌沉时寂寞无人见,而不是难为无米之炊。荆桃如菽,环抱住我赤裸的膝,啧叹里修成春色。
  
老鸨提着钱袋进来了,裙裾里拖出一根丝线。她笑吟吟地同我说话,我只是游视着那根线,见它烟气里沉浮,它如何空灵却虚渺不过我的眼神,老鸨说,女儿啊,你同意么?我却并未听清她的前言,不就是又卖给谁了么,卖吧,我这金银易换的身体温存犹新,她许诺我就清偿,好比是还愿的魂灵,一呼百应。
  
老鸨说,乖女儿啊,妈妈疼你。颠着脚儿离开,那根线被卡在木门刺上,兹啦一声扯去了,好轻微的声音我却如此喜欢听。能觉出这屋子里便真没有人,没了动静,我还是我自己的,谁都不属于。等着稍些夜来我做回光彩照人的妖精,而此之前,我要好好歇息,那双帘儿一降隐在暗黯里,我翻转个身绸子油腻在肌肤上,怎样动,十指在何处,我闭着双眼我却能看见,躺着,一把慵懒的骨。有天若我什么都不想,我还活着吗?好倦呐,我的枕,匆匆便只有模糊的影,所有声音变得遥远,睡去,闻见指甲里有檀香丝丝飘入梦里。
  
谁呢?
  
我又会爱上谁呢?
  
谁隐在光怪陆离,青葱翩纤的指。谁在我睡眼惺忪的面前,被六面水光班驳了,青色的衫与长发割离又模糊。可我怎么被裹的这般紧,没有一丝松动,谁的床整洁的像具棺,万物是方体的,死气的,唯独柄拂尘,白须白髯仙雅的决绝。我努力眨眼,想着这是哪里呢,身边盘腿坐着个道貌岸然的人儿,玄寂无声。
  
你醒了吗?
  
醒了……
  
起来起来?
  
他这低颌的半侧脸,想给谁看呢。我挣扎开一床被子,竟是不着寸络,被偷?被抢?还是老鸨就这样把我送了人?坐起身,凑脸去他正面瞧瞧,好张冰雕玉琢的脸蛋,只是清瘦些,像怀揣着终日劳心的苦,眼观鼻,鼻观心,他的心哪一处会偷看我,依旧困倦,我倚在他身上不发一言,淡眼看蓝色的灰飘荡在月光中。他怎么丝纹不动呢?就像镶嵌在床板上一样,唉,我绕到他身后,圈卷起双腿来盘缠在他身上,怀抱住他的背,清朗神韵。


你不愿动吗?
  
时辰还未到。
  
时辰?哦……我应声,却似懂非懂。扯开身子,像具蛇从冰上扭走,粘下了一层意兴阑珊的皮。脚向地上去寻找鞋,却被他单手擒住,高高举起好似舞蹈的场面。
  
他说,你是干净的,千万别落地。
  
干净的。干净的……这话使我震惊转而破口大笑,惊响连动百年的屋子,它忽然记起人寰,记起红尘的由来。我还笑着,脚在他掌上颤动成痒。
  
公子呵,我一宵千金,似水流的可是银子。
  
他不动声色,这株暗蓝色的槐中心是空的,仿若无物。掐着指盘算,眼色平和。我不能落地只得在床上半躺半坐,脚从他后背的衣衫里伸进去,宽襟肥袖,容纳的下两个身子,不如钻进去抱着温暖,想起便游入,他好像新长了颗美人首,紧贴合璧,我的最柔软处不能压得再紧,凹凸来回时轻蹭,他呼吸加重,仙风道骨,谁敌得过我?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问。
  
在揭你的伪道学呀~红舌封口,我吻到他了。他平日里服用些什么,幽冷如斯,宛若冰魄。
  
你当作是游戏吗?他无法连续的发音,停顿着,努力抽吸后才能镇定的吐一个字。
  
我给你们想要的。我未说你,而说你们,百媚千娇向着芸芸众生。
  
那好吧。他说,然后举起我的双脚扛在肩上,多放浪形骸的姿态,还需收紧些么?他原来喜欢这样的,放纵便露骨。他长驱直入,双手只是捧着我的股便不去它处。进,出,平淡无奇,造势后毫无作为,我像一个长灶只是负责由人添火抽薪,他不怎地用力于是我不知痛痒,燥热当头被浇下一盆凉水,好生无趣。我开始扭动,想脱离他。
  
别动,不可流泄真元。
  
真元?怎么他每说一句话我都会觉得好笑。真元……公子啊,你莫非想用我生孩子,那您可白花冤枉钱了。
  
他皱着眉还在努力,不温不火似褒一锅老汤。风月里原本俏郎配娇娥,现在却显得如此笨拙不堪,我几次三番引诱他的手去别处,从腰肢到胸口,并非只洞开着诱人。他却顾自不语,在我身上一个战栗,事毕,我还懵怔着从没见过这么干脆的云雨。他端来一盆水,绞干了白巾替我擦,抬腿,伸手,跪坐,像极我幼时的乳母,触摸我的身体时能不带一丝感情。
  
他摸到粘稠的液体,忽然发狠,憎恶着此般浪废,手里不经意下了些力气。疼啊,公子,我揽紧他的颅,让他细看腿根处那泛红的一片肌肤。他只是掰开我的手,眼色里有嫉恨。我的纯真于是不再好玩,总是不觉得自己做错,却承受起错后的罚。真正没意思,这人我伺候不起。擦干净了吗?我不过像他屋里新进的一件摆设,好歹用完。
  
公子,没事我可就得走了。
  
去哪儿?
  
红鸾禧啊,公子可替我预备下小轿?
  
没有。
  
没有?我喃喃着,四顾寻找起衣裳。
  
你又做什么?他斟了杯茶来坐于我身边,茶盅浅绿剔透,惹人幻渴。他揽过我去喂,就像揽一只腰肢细软的猫儿,半遮在他身上如此亲昵,怎么此人能把煽情练就如此沉着,举手投足不自觉便成挑衅,倒不如再陪他玩玩。偷偷,我双手轻扯那青衫道袍的系结,衣带松动后从他的身子上滑下来,我又故施旧技的钻进去,穿上他的长衣。散发,我要新挽个道姑的髻,他裸着胸膛与我两两相望,可像照一面颠鸾倒凤的铜镜?我还在叫他公子呢,莫名的习惯。他凝视着我叹息,眉宇里不可强辩的无奈。太虚间光洁所以纤尘不染的人呐,他终于肯说出真相,他告诉我,找到我成为他练制内丹的丹炉,四十九天里哪也去不了,我回不去了。

桃金娘。他呼唤我,声音像从极其久远的年代破壁尘土的壳,层层卷来,双眸则像青铜上的锈腐蚀人心。旷其若谷,浑其若浊。我遭遇他的别出心裁,做一鼎炉,练一颗丹,采阴补阳,就跟着他练无知觉么,练自欺欺人。我不是他随意或一日间的突发奇想,他在暗处,关注我有多久。桃金娘,他深念着我的名字,可他是谁?干净的似仙似鬼。
  
公子……怎么称呼?
  
叫我周。周而复始的周。
  
周道长?
  
只叫周就行了。
  
你不爱我叫你道长?
  
莫混为一谈。
  
呵呵。周,你闪躲些什么?絮净精微,你身在万相之中且不念佛理,道是隐匿的道,我偏爱无中生有,周,来看我的眸,来看我的身,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却惶恐的逃走,纤影碧波,晨曦下清风拂岗。我穿着他的袍,不伦不类却也别致。他去了还得回来,何苦呢?我的手按上自己的腹,平坦里蕴藏着他点滴的丹药。周,你没找错炉,我的确常在吸纳时给予的更多,从头细数,诸如此类,嚣嚣分明。
  
我砸碎了第一盏茶盅,第二盏,第三盏,毁坏开始越来越有趣,越来越有心得。这些碎裂的声音,迟迟不让谁来关心,我只得重陷入睡意,我忘了,忘了原来我一直在沉睡,于是忘了我曾不醒。驹隙去留争一瞬,蛩声吹梦欲三更。周,他愿意重回到我身边,我料到了,每日喂我服用一种药丸,咽入便肺腹沁凉。什么丸子?我不喜欢总觉得寒冷。周,而他只是沉默,他只是在需要时需要,不管我的骨,我的魂在逐天衰竭。
  
周,理我,同我说话。
  
周,说话。
  
视线却含浑,我摇他的手臂,缠他的身体,用手指插入他的发鬓……他总是咬着唇忍住,捧来细瓷飞燕的枕,轻念着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他叫我安静,我却发了狠,握住他摇曳在酥手,听他狠狠倒抽一口凉气,声音惶恐。
  
你别逼我。别逼我!
  
他如临大敌,风雨摧城。可周,你必需明白我不是死物,活肉在体的丹要快火急攻。四十九天说长却短,已经消磨去一半,我们成就了些什么?你的道我守过,终于再也守不住。道长,跟从我吧,品咂春光云雨的好,白泠泠,暖溶溶,奇香玉醅。
  
想摘星的雀或想偷天的鼠,我是琼楼最高层的微光,唯君剧怜。孰能浊以静之徐清,他翻身而来,克制多日的苦一昔间倾入,他说,桃儿,连称呼都改变。
  
桃儿,你是百纳的海,快把我整个都吸走。
  
桃儿,我怕今日是要死在你身上了。
  
喊着,一头没入,塞满欲心自用。一丹百年的凉敌不过虚念横生的燥,他的臆暖偿我所愿,在这方寸世界里圆融无碍。他深谙着秘戏,青春之夜用出朱雀揽红,抬素足,抚玉臀,含舌吞吐,心忒忒,意昏昏,而入如割,一瞬间我的魂不在身体里,直入九宵却忘返归程。
  
周,我毁你的道,像做个妖破了僧的戒,于是你不甘心轻易的放过我是吗?
  
周,我也在你身下死过一回。
  
渡成仙,渡成魔。
  
无尚极乐,到了顶便跌落成恨。他开始哭,泪水落在我的肤上,一滴溅成八瓣的光明。功亏一篑,他是个极不成功的人,有怨的因由,他会动用口在我的颈上吮吸出块淤紫红斑,他说,桃儿,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一双眼瞪红,他骤然间疯了,死扼着我喘不过气,我知道隆基最末看一眼玉环,还是得要她死。我不挣脱,生又何苦,他修的道我先一步参透,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
  
周,别哭。我努力抬起手来为他拭泪。周,你还是你自己。
  
桃金娘。他松开手唤我,惘然无助的声音。
  
我只是韧,绕指柔的游刃;是滴花状的心血,血里的无形。周,我只是你的昨天,你何苦受此为难。他却不敢看我,眼神躲得极远,好像我是具新死的尸,不能沾。
  
他说,你走吧,此去红鸾禧只三条街三条巷。
  
捧来我的衣,走时忘了念念不舍。他不曾懂我,我未曾懂他,蓝色阡陌的尘交遇过便各处天涯。周,我还狠狠的要过你,我会记住的。
  
一生里曾有这二十来天。
  
这样一个男人……
  
君心如天,君心似海。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1 17:00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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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西洋人说,那人告诉他桃金娘是羊城最美的女人,保证令他不虚此行。当他问起在哪里可以找到这女人时那人却不说,直到收取了他一笔不小的费用后才指点他寻找这佳人的路途。
    
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在客人面前会笑得这样忘形。我伏在桌子上笑出了眼泪,那泪水抹在绡金手绢上,我还没笑完它就干了,只留下淡淡的粉痕。连酹呵,连酹,我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样子。眉飞色舞故作神秘的小胡子。叫我说你什么好,连酹。你这可爱又可恨的小聪明的男子。连爷。
    
雷蒙德傻呆呆地看着我笑。老鸨抢过来连连道歉,他全然不理还展臂挡开她拉扯着我数落的聒噪。他的眼珠纯蓝,像没有表情的玻璃球,发出略显呆滞的光泽却澄澈得可爱。雷蒙德额头上憋出一层细汗来,好不容易搜索到他认为合适的字句说,小姐,你笑的样子很像太阳。
    
东方人真神秘。
    
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摆弄着我屋子里种种说不出名目与用途的物事,胭脂,青黛,芳香染了满手褪不去。打开衣橱,他哗的一声惊叹起来。满眼五光十色,流泻着亮的软的绫罗绸缎的瀑布。雷蒙德眯着眼睛,快速地喃喃说了一串听不懂的洋话。他小心翼翼如捧水晶般拣起我的一只鞋子,看那密密实实一色翠蓝绣出孔雀开屏,底下以羊皮金作衬,透出辉煌艳色。这是粤地有名的纳丝绣。鞋帮上曲曲刻出花纹,镂空了填进香屑,步步生莲。雷蒙德将鞋子凑到鼻端去闻,翻过来看到连鞋底都刻满了精细花样,不禁啧啧称叹。
    
小姐,你的首饰比我们皇后陛下的还要美丽。他拈住一顶银丝盘花如意云头托五凤的步摇冠,凤口垂落五股八宝串,金错相攒。太不可思议了,东方匠人的手。
    
你见过你们的皇后吗?
    
是的。在阅兵大典上,国王和王后在皇宫前面的广场上看我们的队伍演习。他自豪地说,我父亲是海军上将。我自己,也已经是上尉。我们的国家不像你们的这样大,国王和王后陛下也不像你们的这样神秘。常常接见人民和军士。
    
雷蒙德。从葡萄牙来的海军军官。被国王派遣随他的父亲来到蒙古大帝国作为远方使节准备觐见大汗,以修两国之好。他说想到将要重复那个意大利人游览这世界上最强大昌盛帝国的大都的惊异之旅,就感到非常兴奋。他说,那个名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从东方回去后写了一本书,讲述这神秘伟大的蒙古帝国,它是如何的繁华,城市是如何的干净,人民生活得是如何的富足与悠闲。在西洋人的心目中大都,那是一个黄金筑成的城市。雷蒙德随同他父亲一行在南方港口登陆,他说在启程前往大都之前所有的军官与大臣都想在这神奇的热带地方好好见识见识。中国在西洋人的心中,就像雷蒙德在我的卧房里所感觉到的那样,绚丽,浓郁,神秘,目不暇接。各种东方的富丽颜色与气味。他听着岭南丝竹繁复急促的调子说,中国人,你们是一个看来似乎安静但却喜好热闹的快乐的民族。这音乐让我想到我们的狂欢节。
    
葡萄牙。这个名字令我百思不解。我问雷蒙德一个国家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葡萄怎么会有牙呢。他耸耸肩表示无可解释,教他汉话的传译告诉他在中国他们的国家被音译为葡萄牙让他记住。他还反问我什么是葡萄。
    
我唤小奴送一盘葡萄进来。雷蒙德见了大吃一惊道,上帝啊,怎么可以把我们的国家和这种果子扯在一起?!他睁大蓝眼睛,满是惶惑。洋人的脸庞肌肉灵活,容易做出许多夸张的表情。我看着雷蒙德笑。这个身材高大留着金黄色络腮胡子、看上去如此骠悍的葡萄牙男人,原来他今年只有20岁。西洋人像汁液充足的植物早早成熟了,笔挺的军服与满象样的一张脸,健壮如雄兽的身体。却掩饰不了他偶尔流露的天真与青涩。他对什么都好奇。在光怪陆离的东方光怪陆离的岭南之中最为光怪陆离的红鸾禧,在我的卧房,雷蒙德只是个孩子。透过大门上耀武扬威的门神像,眼睛滴溜溜好奇地窥探世界的小男孩儿。我为他点破窗户纸,一缕明光。
    
小姐,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他略为扭捏地说。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可爱的大孩子。我蜷在织金凤凰缂丝的被子里笑,轻轻贴近他,片刻前曾不知所措的强健身体。他胸膛上一溜金色的软毛,摸起来像温顺的狮子。我用指尖依序抚摸,汗水湿润着暖暖的温度一路往下延伸至他的骄傲与羞涩。他很粗壮,但动作生硬,又不敢随意肆虐。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吗小姐,会不会弄疼你……他是这样纯洁的男孩,第一个女人。我把手掌覆盖在它上面。心中是感激的。雷蒙德。单为了你的小心我便泪下,我便竭我所能温存地对待你。心疼。你这来自西洋的年轻军官。这样珍惜我就像对待那只鞋子,把旁人践踏着的东西,如此小心地捧在掌心。
    
雷蒙德。我只是个妓女。不是你们西洋的淑女或贵妇。任何人眼中,我都不过是个下贱但又美丽的小玩物。
    
一个真正的绅士,必须尊重女人。小姐。他在鸳鸯枕上拉起我的手,优雅地轻吻手背。不要说这样的话。在我心中你是高贵的。一种东方才有的高贵,像……。他说了一串洋话。
    
什么?
    
就是这朵花啊。他以指尖轻触我脸上金粉脂膏描就的那朵桃金娘。他说,我不知道在中国你们叫它什么。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花,它很香,就像你。
    
我微笑。它叫桃金娘,雷蒙德。是我的名字,你记住,桃——金——娘。中国是没有这种花的。我知道它是你们西洋的花草。
    
没有?他感到惊奇。那么你是如何知道它呢?你画得很像。桃……桃……金……娘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笨拙地撮起嘴唇学着这个发音。
    
我是如何知道它的?……一时间,前尘泛滥。像一曲拙劣的丝竹,牵扯得神魂俱散。不由自主,跟着它唱跑了调,飘摇得无迹可循……啊,桃金娘,我是如何知道它的?原来不觉间早已注定这香艳的名,很久以前老鸨说,倒像是天生就该用来干这个的。我记起九岁那年我就有了一双如此疲惫而媚艳的,凋谢中的手。风尘骨,轮回中便带了来。半辈子我所学习和专注的唯一事情只是曼妙地纠缠与勾搭,和甲,和乙,此人彼人,面目模糊……这个欲望的游戏我渐渐炉火纯青。
    
桃金娘。第一个把这异域的花名从唇间温柔地轻吐给我听的男子。飘逸修长,满身绛紫花草的姿影。还魂夜的幽灵一般浮现在我眼前,美妙而亲切地俯下身来指点着外国衣料上的花样对我说,这花名叫桃金娘。
    
……就是这种花。
    
我看到那幽灵手指的影子里重叠着我的手指。指点着,在那条陈旧的裙子上。我一直保留着压在箱底再也不去看它的,那不见天日的绛紫花朵,细细碎碎,欲语还休。我十五岁以前裙上的风华,它枯萎于我心。
    
旧时天气旧时衣。桃金娘。我将这异域的花名从唇间温柔地轻吐,今夜,给一个陌生的异域男子听。他透明的蓝眼睛里没有前尘。看不到我心里出没着的鬼魂。雷蒙德,他是一页崭崭新的西洋羊皮书,光整空白闻不到陈年墨香。
    
他是个没有伤口的孩子。多么干净。
    
来,雷蒙德。我们再来。


抱住他高大的身躯。他连汗毛都是金色的呢,真像尊镀金的天兵天将。年轻的男子呼吸急促,不过片刻,他又坚硬起来。我宛转地引领他,第二次了,雷蒙德,你应该熟悉得多了不是么。来吧,东方的神秘,女人的神秘,我都告诉你。你看这绯红花园,为你敞开。来,雷蒙德。来我这里。
    
他的强壮尽根没入。感觉有一点点胀痛。充满得没有任何余地了,我轻抬腰肢,你这年轻的西洋军官啊雷蒙德,东方纤弱的女子怎样容纳你盛大的元气。但他是小心的。他的蓝眼睛柔和地俯视着我,对我讲一句洋话,听不懂却感受到其中荡漾的温暖。
    
我抬手抚摸他金黄色茂密的络腮胡。方方正正的面庞,有不怒自威的相貌。高耸的鼻子与深陷眼窝。他也是个将领。宽肩厚背的男人……我想到一头草原上的雄狮,他天真的残暴与霸道,他说,我要。
    
……雷蒙德也有一只雄狮的体魄。如此相似,来自异国的风沙。但在他猛兽的躯壳里躲藏着鸽子的灵魂。洁白柔软。
    
你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雷蒙德。
    
什么意思?
    
菩萨心肠。
    
菩萨……是什么?
    
我指指上面。是我们的神。最慈悲最善良的神灵,雷蒙德。你的心,很像他。
    
哦,我可不是神。他惶恐而虔诚地说,小姐,我只想做一个……呃……好的……人。
    
我笑起来。学着他可爱的发音。是的雷蒙德,你是一个……好的……人。非常非常好的人。
    
他抓住一切机会瞒着父亲和同行者来红鸾禧找我。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嫖客,看妓女,他们也好奇地看他。这个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在红鸾禧成为有趣的景观。姑娘们用帕子掩着嘴从他面前笑着经过。胆子大的逗他,唤一声外国公子,又来找桃金娘呀?雷蒙德便慌忙并齐脚跟行礼,靴上的马刺相碰发出铮的一声金属轻音。小姐,下午好!如此天真而严肃,一本正经的绅士派。姑娘反不好意思了,帕子甩他一下咯咯笑着一阵风般飘走。
    
雷蒙德,过来。
    
我倚在卧房门口叫他。雷蒙德转头看见我,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他白色的肌肤金黄的头发,配上湛蓝眼睛,每一点小小的快乐都被这灿烂颜色放大得满溢四射。雷蒙德,他笑起来才像个太阳。他的欢喜没有遮掩。
    
我喜欢他。这个有时甚至连言语也不能沟通的西洋男子。他的出现给红鸾禧带来短暂的明净空气。雷蒙德有时向我说起相聚的不能长久。小姐,我父亲去大都的时候,我就得跟着他走了。
    
他生得成熟如大人样的脸上笼罩一层愁容。但不持久。究竟是年轻的人,心地通透没有阴影。雷蒙德,这自小热衷于军旅英雄与冒险故事的大男孩他不曾有过前尘。我教会他男女之事使他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床上完美的男人,他却终究不曾懂得过欲这一个字,带来多少噩梦与痛苦。雷蒙德光风霁月,他看待床第之事一如看待其他任何美好的享乐,没有龌龊与不可告人。我仿效他告诉我的西洋女子的模样,提起裙子对他行个屈膝礼,雷蒙德立刻大乐,登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忧愁。
    
小姐,你真美。我喜欢抱着你。我和你在床上就像吃我母亲做的车厘子果酱,甜的。他揽住我的腰肢大声赞美道,既不管隔墙有耳也不管这譬喻的不伦。我又笑。雷蒙德呵我的外国公子。你总是让我笑,真好。我揉乱他的金发然后吻他的睫毛。淡黄色,轻淡得几乎看不见。扑扇扑扇停歇在他白皙的脸庞上。
    
雷蒙德向我说起那个意大利人写的书,描写蒙古大帝国的。他说那本书使得欧洲掀起了一股中国热。富豪,贵族,皇室,商人,艺术家,或者想要发财的亡命徒,各色各样的人等发狂般地向往着中国,这个遥远神秘的、黄金筑成的国度。在他们心中中国就是天堂,华美灿烂宛如丝绸与瓷器,富庶得俯拾皆是金银财宝。他说,他感觉这里的确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在西方许多大国的首都仍然破落而污秽,远远及不上中国岭南的这一个边缘城市。这里的房屋是这么精致,货物是这么丰富,而市民的饮食起居,就他所看到的而言,是这么的富裕而悠然。
    
年轻的海军军官。谈起政治,即使在床上刚刚温存过后,也仍然满腔的兴奋与热忱。雷蒙德由衷地赞叹着蒙古大帝国的强大与繁华。我依偎在他的腋下将头靠拢在他的胸膛上,温婉地沉默。雷蒙德。我的温顺雄狮此刻我不想对你讲起历史与真相。就让一个外国人眼中的蒙古帝国维持它天堂的完美。金光灿烂。这仙境幻景我何须揭破。
    
我不对他说起蒙人铁蹄破宋时的杀戮与惨痛。不对他说起人分四等,一层一层相互的隔绝与轻蔑。那些破碎的山河,那些遗民的血与泪啊,那些耻辱与伤痛我不对他提起。雷蒙德,你这躲藏在猛兽躯壳里的洁白鸽子。我对你唯有温婉的沉默。那些故国流年,英雄挥泪,我一个苟且偷生的烟花女子我不配提起。
    
我为这片山河,做过什么?不,雷蒙德。我麻木又自私,困于欲海是我唯一的宿命。我只是桃金娘。一个身价最高的婊子。

他盛赞帝国的强大却对蒙人朝廷的攻战武功表示不满。我不喜欢这样残忍。他说。尽管他自己本也是戎装的军人。
    
雷蒙德告诉我,至今欧洲各国对于成吉思汗与忽必烈汗惊世的好战成性仍心有余悸。当年蒙古兵的铁骑蹂躏了罗刹,一直打到欧洲中心。这些狼虎之兵不知疲倦,不懂怜悯。每当攻破一个城池,几乎都会把城中居民杀得鸡犬不留,甚至连妇女与儿童也不能幸免。雷蒙德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述说着他的愤怒与反感。
    
这是不对的。他说。西洋人与东方人,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我们不应该互相杀害。
    
他甚至流下泪来,为了这陈年的旧事。那惨剧发生的年代里他尚未生于世上。只是善良的心不能承受教师与长辈口中那些追溯中的血腥寒冷。雷蒙德清澈的蓝眼睛里滴下温暖的眼泪,落在我唇上。轻轻地舔舐它。原来西洋人的眼泪也有相同的咸味。
    
雷蒙德。他说他从军,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国家与人民不再遭受上述那些苦难。我绝不会像你们的大汗那样,去杀害别人的父母和子女。他郑重地说,我向上帝发誓,向你们的菩萨发誓,小姐。
    
我亲吻他孩子气的嘴角,那坚毅傲岸又天真地上扬着的线条。雷蒙德茂密的络腮胡子加强他的誓言的份量。看上去,他是如此像样的一个男子汉。我真的喜欢他。说不出的喜欢,他这样可爱。但他总是会让我想起一个久远以前嗜血的阿修罗……他所愤怒着的那种为杀戮而生的人。
    
俘虏来的叛党,一个也不留,给我全部斩于帐前!他说。
    
汉狗,滚。再给我看到就杀了你。他说。
    
……桃金娘,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你不能不爱我!……他说。
    
我的阿修罗。伏特加的气味已散去……你是多么遥远呵。
    
我也想念你。你知道吗?我的将军。
    
揭起藤萝游蜂花样的刺绣窗帷。羊城浊热的星空里,看不到你骑着纤离奔驰的灵魂。将军啊,你早已回到北方生你养你的故乡了么?草原上的苍狼,我掠食成性的兽。
    
身后,有个高大的身躯环住我赤裸的腰肢。他把我转过身来络腮胡子埋进我的乳间。小姐。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们都只是他遗弃在尘世的孩子。我们必须去寻找他,天国的父。
    
我们不能堕落。不能迷失。那是危险的。
    
他喜欢提起上帝。这个至高无上的名。他对我说起在葡萄牙的故乡,他父亲曾有意为他订下的一门亲事。
    
她叫埃莱娜,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财政大臣的女儿。雷蒙德略显羞涩地说。我从小时候起就认识她了……父亲很希望我们结婚,这对他在朝中的地位和朋友的交情都有好处。
    
我看着这局促不安的小伙子。她美吗?
    
她是个好姑娘。她虔诚地信仰上帝。雷蒙德说。我很尊敬她。但是……小姐,我更喜欢你。你是中国的神秘的桃金娘。你更美,更迷人。
    
他这么直言不讳地说了。我的雷蒙德。我心中是欢喜的,但是忽然间疲惫。寒冷的疲倦如同死日来临。雷蒙德,究竟上帝是什么。
    
上帝是我们的神。就像你们的菩萨。他最善良,最伟大。
    
雷蒙德向我阐述他们的教义。这用功的青年一贯成绩优良。在军官学校里,他的军事课与神学课始终名列前茅。他眼中发出温和而虔信的光芒。一个在精神上拥有归宿的人所可能流露出的快乐。雷蒙德是聪明的学生,优秀的军官,但在异乡的土地上他太过于轻信,他显著的外表与直爽的态度使他极容易上当。某天他兴冲冲又不好意思地来找我,从腰间小心地掏出一个纸包给我看。他飞红着脸说小姐,有人告诉我这东西能使你更快乐……
    
这是谁给你的?雷蒙德?!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打开那纸包。不必看已知道是什么东西。最霸道与灼烈的春药,由硫磺和其他一些大热之物研合而成的粉末。那味道冲鼻入脑,极其粗俗地暴露了它恶劣的身份。将它涂抹在阳具上,能使最疲软无力的老人也雄风大振,但那药性太过猛烈犹如挖肉补疮,很快戕害掉一个男人的健康令他一时痛快之后终生再也无法驾驭女子,甚至命丧黄泉。
    
雷蒙德,你怎么这样容易被骗?这东西是毒药你知道吗?是硫磺。你知不知道在中国,如果我们想要在冬天得到一些春夏才有的花朵,就把硫磺培植在那花的根部,它就会在短时间内被药催开。但是开过花之后那株植物就死了你知道吗!硫磺太猛了,它会烧死一株花。你不可以沾这东西!告诉我是谁给你的?!
    
雷蒙德震惊地望着我将那包药末烧毁。火盆里腾起一股诡异的绿色火苗,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将窗子打开。
    
……天哪,这就像是地狱里的火焰……雷蒙德喃喃地表示惊讶然后告诉我是红鸾禧的小奴向他泄露桃金娘胃口极大,一般的男人都无法满足她。还说要想让桃金娘快乐男人们都必须使用药物辅助。雷蒙德对我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那奴才为了这包粉末向他索要的代价。
    
……小姐,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雷蒙德不知所措地解释,仿佛犯错的是他,而不是旁人居心叵测地欺骗了他一样。
    
我不发一言走出卧房,找到那个小奴甩给他两个耳光,命令他把昧心骗取的钱退还给雷蒙德。瞎了眼的狗奴才!你不看看客人是谁?!桃金娘的恩客你敢这么欺心骗他?
    
闻风赶来的老鸨跟着助威,将那小奴痛骂了一顿后赶走。然后陪笑拉扯着雷蒙德的袖子解释。公子呀,实在是对不住……我们真的不知道奴才里竟有这等败类……喏,我这就把他赶走了……实在是对不住公子,这些天杀的奴才们就知道骗小钱,老天爷爷保佑他们下辈子做太监喏……
    
雷蒙德皱着眉头像个面团般被她揉搓着。我替他解围。妈妈,事情过去就不要再说了。公子累了。我们回房去休息。走,雷蒙德。
    
是是!公子您休息好!千万别为这些不长眼的瞎奴才坏了兴致……公子!我们姑娘您还得多疼她呀!看她多向着您!
    
老鸨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我拉着雷蒙德回房关上门,一转身倚在门上冷笑起来。这些天杀的奴才们就知道骗小钱。妈妈呵莫以为你遮掩得纹风不透,这话早早露出了真心来。小钱是不能骗的,因为还有大钱在前头等着……你以为谁不知道?桃金娘你日进斗金的元宝树,她早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在这鬼蜮脂粉的国里。
    
但这个人我不准你们骗他。反手抱住惊呆了的雷蒙德。不,我的鸽子,我不准任何人欺负他……那是罪过。他如此洁白无瑕。他待我以人间真情而不杂淫欲。他的欲望,即使强大也如此健康。光风霁月无不可告人之处。这虔诚信仰着善良的西洋军官空有个威严架子,内里躲藏着小男孩……我不准你们欺负这样一个孩子。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我没有过去,单纯一如湛蓝海水。他温情的注视。一直到他向我辞别的那一天,他始终待我如高贵淑女。

小姐,我要走了。父亲命我半小时后回去驿馆,收拾行装……我们晚间就要动身前往大都了。我来向你道别,小姐。
    
最后一次会面。他仍然绅士地拉起我的手轻吻手背。小姐,这一生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你是我的公主。他低声在耳边说。
    
雷蒙德。我紧紧拥抱他。这西洋男子给予我一份尊重与平等令我永难忘怀……不管我还将在这色界欲天里颠簸多久……雷蒙德,我会记得即使我为万人践踏,曾经有一个人他捧我在掌心如同对待水晶雕塑。我是你翠线纳丝的绣花履。
    
小姐……!我会想你。你会等我吗?如果父亲同意……小姐,我想娶你。跟我回葡萄牙好吗?
    
我亲他的头发。亲他的脸颊。雷蒙德呵离别的时间到了。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你我都知道它不可能。虽然,我是这样留恋你给予我的温暖与阳光,此生此世它将照耀在我阴霾的生命中永不消散……但你该走了,雷蒙德。西洋使节的儿子与岭南妓院的姑娘,我们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你不会再见到我,就像我确信我再也不会见到你。离开你后我的生活将一如既往,在胭脂与绸缎的浓香中昏昏然坠落下去。就像你回国后也将一如既往地上进,步步高升,娶你自幼相识的埃莱娜为妻。东方的绚丽与神秘它只是你年轻时的一个梦。老了以后,你可以在壁炉边向儿孙讲起……一段老祖父的爱情故事。那个中国姑娘,她叫桃金娘。
    
雷蒙德,你要待她好……但是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上帝。我已为东西双方的神灵遗弃。
    
他戴着白手套的双手,隔膜而温热。那温度已经不是我的了。他递给我一本红色封皮烫金的羊皮书,翻开来满是我不认识的曲折字句。就像这份温情无可追寻的线索。小姐,这是圣经。我知道你看不懂……但你可以把它放在床头……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是吗?我的小姐。愿上帝保佑你!我会每天为你祈祷。
    
雷蒙德抱得我骨头都痛了。他深沉的嗓音。西洋人身上特有的那一种香与膻混合的气味……我很快就将闻不到了。我强壮光明的男孩。他用力地在我耳边念诵仿佛一个保证:小姐!上帝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的天使!
    
……他离去了。我的雷蒙德,去大都,来自遥远西洋的缘分就此截止不再相见。但我会永远保留他给我的那本圣经,红色烫金封皮,虔诚的祝福……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份纯粹的温暖祝福。雷蒙德,他呼唤东西双方的神灵保佑我,如此认真的孩子气。不管它们是否早已遗弃了我。
    
雷蒙德。葡萄牙的海军军官,觐见大汗的使节。我姻缘短暂的外国公子。我会记得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带你进入绯红色神秘的花园。
    
当然,我更会记得临别一眼你上车前对我说的那句洋话。曾经某一次床第缠绵,你温暖的蓝眼睛俯视着我吟诵过的听不懂的西洋语言。
    
与你永别的时候我懂得了那句话。雷蒙德。你最后一次对我说它,我记下那复杂的发音,这样可以在你离去后的日子里慢慢地练习。
    
那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你。雷蒙德。羞涩的男孩,言及爱,你还是只能使用本国的语言才敢对我表白。多么想再抚摸一次你金黄色的头发啊。我的鸽子。
    
再见。我自唇间吐出那句洋话,对着你看不见了的车子。
    
再见。雷蒙德。我,爱你。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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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绮罗人物,薄透凝脂
  
    
老鸨看着我哭,少见的由心而生的悲悯,多年来那真实的泪滴快被她自己忘记,多是几滴藏污纳垢的水珠,龉龊的同情,她自己也不能分辩清楚。
    
她说:女儿啊,咱母女两真是有情份。你看你,还是回到咱红鸾禧,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妈妈我……
    
拖沓的寒暄。我转过脸去,知道有些话不用听,有些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所做的,只是继续,醒时对人欢笑。
    
我坐入花蹊竹榭,五彩骈臻的眼色,初发芙蓉的体态。如此美色并不来自我的内心,它是天然浑成的,好像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比干并不是美男子,我与他正相反,我的心,常常不知道停在哪里,在何处歇息,常常忘记它的躯壳需要灵魂指引。
    
我容易昂起细长的颈,为一件没有的心思呆呆出神。我对人勾动手指,但我并不需要他。冰冷的情绪冻坏了每个意图接近我的人。他们说我的心思错彩镂金,没有人忍心责怪我,因为我是美丽的,高高在上的美丽。
    
我说,我要出游了,老鸨便替我预备车马。她不敢违背我,她被时而浮现在我脸上那茫然无助的表情吓坏了,她对奴才们喊:快备轿辇,快点熏香,快架遮阳锦伞,快装五味食盒,快好好陪着桃金娘去散心。
    
罗嗦的关切,虚假的音调由表及里。但我还是感谢她,用那种你待我好,我也会待你好的礼节,对白总是很客气,客气得会让每个人为我的懂事而感怀。我嘴唇颤动着说,我会小心身子的。一转身便食言,立在某处高楼里,极目远眺。
    
树木,芦荻,屋舍,沙渚。
    
青,赭,红,绿。
    
清旷静穆的景色和我心里繁饶的世界汇杂在一起,我想用什么记录下它们,可我不太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不懂唱曲,更不会倾诉。原来我什么都不会,所有动听的赞赏只浅在于我的皮囊。我是洛神,是褒姒,还是贾后,或者只是粒红色的尘埃,因为有一种颜色,所以承受起这种颜色不同与众生的悲哀。
    
轻云蔽日,我在品尝一块形似梅花的糕点。
    
楼里的人儿谁在唱着: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原来不是我独自觉,许多人都在叹着岁月易逝,光阴逼老,聚离无定,悲喜无常。人生恍然如梦,容颜在心先老去后等待着苍老过昨晚。我想在烟波浩淼的岁月里静躺下,傅采于缣素。
    
随身的小奴喊:给咱家姑娘换首欢快的曲子。
    
投出的钱币又被人扔回。小奴走过去理论,被人扬手一掌掴在脸上,那男子低眉怒视着,他说:我的曲儿从来只唱给自己听。
    
小奴举头只到他嘴裂处,哪还敢再争,像一条斗败的吠犬,悻悻回到我身边。男子低下脸去开始作画,他在仿梁楷的《太白行吟图》,用笔刚劲而方挺,气势飞扬,却没等画完就撕了,怒骂:仿的就是仿的,还是仿幅赝品,尉迟霁华,你好沦落啊!
    
说完他竟哭了,如此率性而为,我愿意不再发呆而去注视他,撩开珠帘,看见方才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男子。他比我真实,如同他的名字,霁华,明月的光辉,懂得表情由心给予。
    
他还没发现我,而我却在细细打量着他,古拙恬静的眉眼里噙着泪,好一张超然脱俗的容颜,宛似龙宫中一巾鲛绡,清癯而秀美。我手中的食碟落在地上,他才注意到我,双双愣怔住。
    
他说:你……
    
然后忘了言语。
    
小奴见势,忽然又得意起来。他叫嚣着:我家姑娘也是你这种穷酸布衣看得起的嘛!
    
他拾起镇纸,沉甸甸的铜块,小奴吓得蹲下身去抱作一团,忙喊:你敢砸!我可是红鸾禧的人。声音瑟瑟发抖。

那狐假虎威的样子逗乐了他,纵声大笑,从胸前掏出一块金牌,来自皇宫的圣物。他走向小奴,用金牌敲击他的头,敲一下说一句:你只从衣冠看人吗?哚。红鸾禧可比我的来处厉害?哚。你以为你是谁?哚。
    
小奴忙不迭磕头,见风使舵的本领,他说爷爷,饶了我吧,毫无尊严。
    
他却不依不饶,狂妄不羁的神情,别样威风凛凛。我得以在片刻中看到他的每一种表情,毫无矫饰,这样任悲欢溢于言表的人竟能从宫里而来吗?尉迟霁华,他重新面对我时,还在轻声斥诉一句,自语自听。
    
你以为你是谁?
    
尉迟霁华,你这亡国的走狗。
    
他走向我,用手指抬起我的脸。两处男女,一种秀骨清像。
    
红鸾禧的姑娘是吗?他道。回去告诉老鸨,就说宫里的画官要包你七天。晚上把自己梳妆得漂亮些,我会来找你的。
    
那声音刻板呆滞,好像一只牵线木偶,受人假使的官腔。恃才傲物的男子转眼间死了,分裂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为了在乱世里存活而不得不变色的假人。眉目里的光彩,一瞬即逝,他的心原来是朵昙花,把暮绽朝死的速度变得更短,皮肉里长出面具,剥离便自毁。
    
他拂袖而去。我呢,还想再睡一会儿,小奴在脚边揉着头,嘴里骂骂咧咧。我递给他一块粉糕,又用扇子拍拍他的脑袋,我并不是在抚恤什么摇尾乞怜的宠物,谁说他们又不可怜呢?
    
我困了。
    
闭上眼,召唤一朵昙花。
    
爽朗清举,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呵。
    
请你快快入我的梦来。
    
我愿听他说,佳人如故国。
    
此夜,我照旧不施重彩。金粉调脂膏,面上的桃金娘是我的标识,贴金、勾填、沥粉。几笔线描的华盛便让天地只剩下乏善的灰。老鸨子在我身边来回踱步,好言相劝。女儿啊,这可是宫里的画官,大场面啊,说不定你的画像是送给皇上看的,女儿你好歹梳妆的整齐些。
    
这样算是不整齐吗?我反问她。
    
不不,妈妈不是这个意思。老鸨吱唔起来,这个见钱就窝囊的老妇。
    
既然穿什么都不好,不如不穿了。我动手解衣衫,她慌了神,忙摁住我的手。
    
女儿啊,千万别跟我怄气。
    
于是我笑了,低声同她耳语。
    
老鸨听罢,扭捏着,用红绢蒙在脸上,装出羞臊的表情,她摸我的手。女儿啊,你真正天生是吃这口饭的。
    
转身,她去给我预备。屋中只剩下我自己,对着一轮镜,看足日昏花暝。
    
月洗高梧。有人姗姗来迟,只身背着画架,不怒而威的面色。他扔给老鸨一袋金,却被引入九曲愁肠似的回廊,走到最末,进得一室,小奴转身便跑了,连盏灯都不给他留下。竹门反锁,月光就此被我囚住。
    
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伸出手可以摸到一匹匹高悬而下的绫罗。层峦叠幛,脚下环列辄有生机的绢花,戍葵,红杏,雪藕丝霞十缕。他应该沉下心,摸索而来,最好的总是在最里。尉迟公子,飞扬在心的锦谰斑。任性放达淤积在他的气息里,是本质,他改不了的风神萧朗。
    
他是简约玄澹,是梨花月色,是凤萧鹤梦,他是在我心情陷入无间惨淡的地狱之前,点燃一场沉檀云母的香热,为我惊蛰。我要将他媲美于洞庭,以此迷惑住自己。
    
尉迟公子……我轻声而唤。像唤来自己长久不曾拥有的爱人。唤来伐檀,深情款款。
    
谁?
    
公子往前,小走十步,铺有画纸。
    
为什么不点灯。你是谁?
    
往前十步,自有光亮。
    
……
    
诱引与疑问。他才肯多说些话,枕簟的凉沁入身体,他还差我一步。卸下亡国与烟花柳巷的重负,我们之间可以尝试坦诚,如初生赤子,洁净又纯粹的赤裸。尉迟公子呵,我叫作桃金娘,你可以把我当作曼妙的丝绸,织金锦或纳石矢,白如润玉的肌肤是你今晚唯一的画卷,掀开手边的斗帐,走进来。这里有九颗夜明珠,加上你是十轮月亮。我何其有幸,身在十全十美之中。素骨凝冰,柔葱醮雪,尉迟公子,我满心以为他会震惊,甚至趔趄。
    
他只是从平静里幻变出笑意。不扬于礼法,不拘泥,不切实际。他面对着我的赤裸,褪下自己的上衣,他说:女子连贞操与羞耻心都可以不要,我还有什么顾忌!
    
他从画架里取出画具,两块墨,桐油和松烟。细细在歙砚里磨开,透出书卷中陈年的香气。几支笔,在我身体上游走开,獾毛与羊毫,柔软或刚劲。迅疾灵转的笔力,他时而作画,时而书写,他在为难我,不发一言便可以告诫我挑衅他是多么错误的想法,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在我身上却是酥痒难耐,我不可以动,我不可以认输。尉迟公子,你好狠啊。空有张春云浮空的明媚脸庞,你在我身上画什么,写什么?你的色盘里又装着些什么?我偷偷斜眸暗看。
    
赭石,朱砂,石青,石绿,雄黄,石黄,藤黄,胭脂,花青,银朱……怎么你一色也不用,墨黑与肤白,只此就够了吗?
    
他忽然边写边念: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
    
我微微抬头看自己的身子,通体是气象峥嵘的山河。
    
不用一色,因为五色绚烂渐老渐熟,终成平淡。
    
不雕不琢,万物至华至极,终会返归于朴。
    
他的眼泪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疼痛。我们之间未说满十句话,他对我这个陌生人哭却是第二遭,这般脆弱,却还让人相信他有着气节。难道我们彼此间的心疼真如此共通共溶。
    
霁华。我唤他的名,替他抹去眼泪。故国已不在,请别为逝去的落泪,往昔不复回。而我们只能蒙上双眼走向明天。
    
桃金娘。他吻住我,有生以来他唯一吻过的女人,即使他的妻子。一个逼婚的,元朝贵族中的寡妇。逼婚,好卑劣的手段,却无奈他傀俄若玉山,岩岩如孤松的身形容貌,她囚住他的老父老母,又为他谋来专司为皇族描绘春宫画的职务。
    
桃金娘。你可体会得到那种屈辱。他低沉的声音,忍着种种不堪,竟然别样销魂。
    
而他的妻子只是得到一具恒温的躯壳。她在人前装作幸福,穿着宽大拖地的袍,戴一种高高长长,可笑的,叫做罟罟冠的帽子。她怎样妆扮都成为一个怪物,永远被憎恨却不能反抗。
    
心志毁了,时时刻刻经受折磨与摧残,他就此被磨成双面,阴晴不定的双面,冷漠多欢乐少,归隐的念头冰封沉潭。他说自己快要疯了,在夜里任由一个半老的妇人在身上摩擦拱动。他把她当成一块活肉,叫人恶心。
    
他说,桃金娘。你是我唯一的知觉。
    
佳人如故国。
    
缠绕,融汇,我们在水墨山河之中,江山不老天如醉。此刻他爱我,绝望的爱着,刻骨铭心。好像天明时即死去的恋人,转眼间白发苍苍。尉迟霁华,你用一种痛换掉我心头另一种。问谁能调玉髓弥补心口的伤。千古兴亡,谁能怪我们在世间此般痴情。
    
霁华。醒来时,他不在我身边。濯濯春风,谡谡劲桐的公子,他走了。九颗夜明珠一同黯然失色,十轮被太阳褪色的月。我明白,这双面人儿不愿再装出应世的作派来面对我,就像盘心清露的昙花不愿在惜花人面前兀自凋零。
    
此生,我是他最完美的一幅画作,在辉煌时用灿烂毁去。
    
他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有些人真的永远都不适合留在身边。就像尉迟公子。我不能否认我常常会想起他,想起楼头初会,静穆秋风。他独自度曲、作画,未成即毁去,旁若无人地痛哭。这般狷介清傲的,鹤梦梨花的男子。他像画间留白,一小方纯素被迫夹杂于青绿泥金之间承受喧哗与挤压。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如此干净的男子啊,不觉间,素衣染缁尘。
    
那是残忍的。他本非色欲之人却成为旁人觊觎中的色欲,又因为这色欲的满足者的宠爱,被丢入更深的色欲泥沼。淡墨山水的清笔,画春宫。这率性男子他贫穷得只剩下一根洁白坚硬挺直的骨,却还被人拿去炖一锅浓汤,闲情啜饮髓中美味。真的。无聊的日子里秋深一直深深深下去,深到尽处就消灭了它自己。秋天过去了。尉迟公子,霁华,你的气息就是萧瑟的秋的气息,在我心里头,深到尽处于是消灭了它自己。我会想起一个自始至终未曾交换过十句话的男人,眼泪落在我的裸体上共通的心疼。我会想起,在桃金娘送往迎来的花国生涯里曾经有一夜,有个男人在她身上泼墨如此碎心的河山再把它们毁灭在疯狂的交缠中。佳人故国,两难再得。我会记得那夜有十个月亮,照耀今生今世我与他仅此一遭的聚首。霁华,人在宿命掌中都是玩物,你我则是玩物的玩物。天涯沦落如果相逢,便一笑走开。你与我,我们原本不必相识。请你遗忘我,霁华。因为,你真的永远不能被留在身边。如同另外一个人。
    
另外的一个人。想起他我就流露不自觉的笑意,令彼时经过的小奴或老鸨惊疑怔忡,捉摸不透那缕嘲讽又妩媚的纹影是什么意思。它温柔而冷淡,怜惜而轻蔑。他们说,我模棱的表情让人害怕。我的心思镂彩错金。
    
连酹。我只是想起这个人。另外的一个,不适合,不应该,也不可能留在身边的男子。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却一再地出卖我的人。从来不能够怨怪的利用与抛弃,只因一早预料清楚,将他的根性看得透里透,所以原谅他如同原谅自己。他没有骗我。从来没有骗过我,只是欺骗自己。
    
我知道他不会回到红鸾禧来。他享受沉重的内疚与悔意,藉此对自己证明他爱我。痛得凶些,先感动自己。是的。我相信每一次出卖之后他都是后悔的,但后悔之后,如果有下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做同样的事。连酹他不回来,挥洒着连爷的豪爽气魄在哪个角落,他耳上银环是自己打上的枷,困住一份靠女人肉体同时支持同时涂地的男子的尊严。对于他,这是一桩刻意安排的,以放纵的形式实现的惩罚。他会毫不吝惜地挥霍无度,醇酒妇人,一边告诉自己对不起琴瑟,没脸见她如今只能让自己沦落于纵情地折磨……以此他得以安心地享受。在虚假的痛楚中,那不过是一出逼真得令做戏者自己也相信的戏目。六欲七情,连酹你把自己排演得太好。
    
我没脸见你,琴瑟。我不是人。
    
仿佛听到他含混灼热的低语,一如那日被揉在汗湿的杂役粗衣里,听到来自他胸腔内的嗡嗡颤音。如此真切,晶莹剔透的深情。他可以用出卖我所得银钱去买另一女子,整夜骑在她身上粗暴地出入,闭上双眼幻想那是他一再背弃的心爱的琴瑟,对着不相干的女人逼出嗓子里痛切的忏悔……连酹,我太清楚你的把戏。所以你不会回来。你没脸见我。是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你从军帐中盗得的珍贵宝物足够你放纵的挥霍。连爷腰间还有赌本的时候,不会回来找我……连酹,我没有忘记那一天你把将军的金帐席卷一空。
    
如同为了再一次证实我这双看透一切便懒于言语的眼睛。当那一天,人高马大的西洋人愣头愣脑撞进红鸾禧来点名叫我,并用蹩脚的汉话费了好大力气讲清楚是在酒楼遇到的一个姓连的中国人向他极力推荐桃金娘的时候,我抛下正要奉上给他的香茗哈哈大笑了起来。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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