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着你

将最后一幅画画完后,我安静地躺在罗慢身边,给他讲剩下来的故事,可是听到最后,他却问:“结局呢?”我摇摇头:“现在,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

  夜里,
在甜腻的海风和昆虫的鸣叫声里,我穿过三角梅丛往回走,田埂上的光线很弱,只能看见地里鲜艳的花骨朵露出漂亮的姿态在微风中来回曳摆不定。隔着两片树林的亚龙湾在远远的背后,像一个沉睡的老头,缓缓地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地上有些湿粘,拖鞋踩在上面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我的步子在田埂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没过多久,我脱掉拖鞋拎在手里,想听听脚底板踩泥水的声音,我将衬衫的下摆撩起来扎好,露出小小的白腹,明晃晃的。泥水里传来潮湿阴凉,可底下的泥土却依旧带着热量,踩上去柔软温热,溅开来几片浑浊的小花,暗淡无光。我的画已经画完,那画外故事的结局也将到来。

  我坐在农舍二楼的房间里,翻看完订成册子后的画,罗慢说得没错,它们连成并不完整的故事。我闭起眼睛,舒缓一口气,从自己的回忆里走出来。周乾正坐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海那边。我招呼他进来,坐在我身边,将画册递给他,然后起身走到阳台上。坐下,看远处的海,还有随着快艇飞起来的降落伞。降落伞下的小人变成一个个黑点,有节奏地在海上飞翔着。

  我听见搁放在床上的画册发出“刷刷”的翻页声,回过头去,那些画面被风驱赶,一页一页地飞着。周乾只是呆滞地看着画册,并没有伸手去翻动细看,它们像小时候在书角上画过的动作小人那般在一次一次快速翻动中变成连贯画面,富有节奏地上演。我走过去,将册子合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从桌上拿起烟和火柴,坐回到阳台上抽烟,阳台的角落里是一小盆秋麒麟草,正在台风过后的好天气里欣旺生长。

  楼下木瓜棚上的叶苗开始张开曲卷的身体,慢慢地爬过尼龙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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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乾收拾衣服,只简单地留下一张字条便就又一次抽身离开。

  按着字条上的地址,我在亚龙湾娱乐城边上的一排粉绿色低矮房子里,找到了那间宿舍。屋子不大,却比想象中的要干净,三张床首尾相连地绑在一起。一进门,是一股浓烈的跌打损伤膏的味道,一个男人正靠在床上给自己的伤口涂红药水,另一个则刚从胳膊上撕下一块膏药。周乾不在。

  里面的人说:“今晚周乾有比赛,但现在他走开了。”

  我退身出来,走到附近的海滩上坐一坐,像刚来时那样坐在一把葫芦叶伞下看岸边来回奔跑的小孩。他们的手里是一袋袋贝壳和海螺,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朦朦胧胧地有水气。海边的温度开始渐渐升高,一转眼,春天也要过去。

  在岸边坐下后,我将手臂塞进岸沙里,表面是滚烫的,有些灼人,可里面却是冰凉,湿漉漉带有些地表水。身旁躺着的男男女女,皮肤不再是冬天的浅红色,他们涂上防晒油,背部朝上地平躺在岸沙上,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却毫不慌张地喘息,皮肤是浅褐色的。

  我掏出手机,慢慢地在上面打信息:郁,你好吗?快乐吗?

  我始终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一步都不曾离开过,虽然许或带走了骨灰,可我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他一定会来看我一眼,只是我看不见他。

  海水是湛蓝里带着近岸的浅绿色,在白色岸沙的陪衬下美得悄无声息。远远地,在岸沙那头是一群比基尼小姐,嘻笑靥靥地打着排球。从她们身边开过一辆辆沙滩摩托,上面的男人们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在沙子上留下两道轮胎的印记。

  黑乎乎的小孩拿着满满一袋贝壳又一次跑来,他眯起眼睛伸出两只手:“十块!”我看着他,好笑地摇摇头,这是第六次他向我兜售贝壳。

  我戴起太阳眼镜,躺下,岸沙的温度透过头发送到头皮上,微微刺痛,海水在脚的那边一点一点地靠近,然后胆怯地退去。我将脸贴在沙子上,它们包裹着吸收来的温度粘在上面。我伸出舌头,想尝一尝它们的味道,却发现竟是淡而无味的,没有海水的咸涩,便只好站起身来,走到海里,将脸埋进水里。

  微凉的海水在我的脚踝处前赴后继,我看见缓缓流淌的白沙,像是成千上万个精灵相互簇拥。我听到身边不停的嬉笑声,比基尼小姐们开始下海游泳。摒住呼吸,我感觉到心脏在竭力地疏解血液,慢慢跳动,可以想象,如果就这样死去,我一定会在比基尼小姐们的慌张搬动下变成一具青紫色的尸体。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嘴角边窜出无数的气泡,在浅水里“咕噜咕噜”地响。这时,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猛地将我从水里拉起。

  “眉!你在干什么?”周乾穿着一件柔软的真丝衬衫站在身后。

  我用手掌拨掉脸上的水,和他对看着,旋即大笑,像是将生命拿捏在手掌里的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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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周乾坐在宿舍里安静地朝手腕、脚踝处包裹绷带,一圈又一圈。

  “我要走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海岛打拳,我想回东北。”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腕、脚踝上的绷带,将它们扎紧,然后坐到床上,靠着墙壁仔细地看我。屋子里是浓重的跌打膏气味,随着每一次呼吸,吸进、吐出。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又抬了抬眼皮,说:“眉。”

  我没有过问周乾要离开的理由,也没有立场过问。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在三年后,将当初离开的片断重新整理出来,告诉给我。他说,生活中往往有很多人会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而我们就像是疾走的陀螺,游移在各自的轨道中。

  有些人从不会为你停下来,可有些会。

  周乾说,他第一次见到郁,是四年前,在Golden Rod里。那个时候,郁常常一个人坐在吧台里,闲散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他身边有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活络地穿梭在人群里。刚开始,周乾不过是Golden Rod里的普通客人,只和客人们闲熟。可有一天,他正打算从茂名路拐进永嘉路回家的时候,却在酒吧后巷的一个小角落里看到郁,身边是一个提着黑包的男人。

  男人拉起郁的手说:“跟我回去吧。”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像细小的睫毛,一根一根竖立着。郁推开伸过来的手,靠在巷子的石板墙上,摇摇头:“我说了很多次,我对这个没兴趣。”那时候的郁将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穿着一件黑色小羊皮的夹克衫,手插在裤袋里,瞥见慢慢走来的周乾,便像遇到久违的朋友那般招呼道,走过去搭他的肩膀离开。

  凌晨,他们来到永嘉路上的小阁楼,买了一打啤酒,通宵宿醉。郁说其实很久前就看到周乾坐在酒吧里喝酒,偶尔,他自己也会在朋友的唆使下一起去地下拳场看比赛。虽然他并不喜欢那种虚假的暴力,但能混在人群中尖叫、咒骂却令他感到宣泄后的轻松,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是郁,活生生的郁,不必竭力伪装,可以肆意地怨恨叫骂。

  周乾喝着,听着,和郁面对面地坐着。

  就这样,永嘉路上的小阁楼成了郁经常会去的地方,有时候喝多了,他便留在那里过夜,和周乾一头一尾地躺在狭小的空间里,闻彼此的臭脚,偶尔还会像小孩那般互相打闹开玩笑。周乾觉得这么多年来,只有那段日子才让他感到生命中有朋友的亲切和说不上来的温暖。

  从小,周乾都在异常惊慌的恐惧中度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就会有一群人寻一个由头来家里寻麻烦。他们充满敌意,肆意辱骂和殴打,只要还手,事情就永远没有平息的一刻。他的养母是村落里的“喜娘”,终生未嫁。而之后的飘荡生活更让他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四周的人,他要看管好自己的包裹,还要盘算着到达上海的日子。可等到真的到了上海,他又只是住进了一间狭小的阁楼,过着毫无两样的生活,他的亲生父母离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有的时候,他也会带一些酒吧里的女孩子回来,猫着腰进来,然后相互摸索做爱,他的病时不时地会“降临”一次,就像鬼上身那般突然心悸。

  “对于那些女人,我只有生理上的需求”,他靠在宿舍的墙壁上,用嘴咬着绷带打结,“可是对郁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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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乾用一种令我完全陌生的方式说三年前的一切,
我坐在他面前忽然有一种不成形的痛,我并不恼恨他,哪怕三年前的搭讪根本就是预谋。

  三年半前,郁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永嘉路的阁楼上,身边是周乾,他调转了脑袋正和自己睡在一边。周乾的双手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体上,脸上有莫名的幸福满足感。从那天过后,郁便开始刻意地回避起周乾,周乾感觉得出来,每次他去Golden Rod的时候,郁都寻各种理由离开。可他并没有去解释什么,其实就连他也分辨不出自己对郁的感情是不是超越了正常界限,但他恼怨着郁的刻意回避。

  在他看来,郁分明就是将自己和那个短发男人等同起来,他们都令郁感到恶心。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去勾搭郁身边的女人,怀着一种几近报复的心态想去刺伤这个给过他亲切温情却又一次伤害他自尊的男人。可每次他和许或调笑的时候,郁往往不过是冷冷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将下巴搁在酒瓶子上昏昏欲睡,毫不介意的模样。

  一直到有一天,周乾看到郁站在安福路一幢空大房子前,眼神无光时,才发现到这个男人感情深处真正的软肋。

  那天,空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背画板、一脸匆忙的女子,半长的黑头发,穿一双半筒靴子,她追着华山路上的一辆公共汽车跑,像《爱丽斯奇遇记》里的那只兔子。而郁就这么躲在安福路的梧桐树背后,默默地看着,看公共汽车停下来,看女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杂乱又好笑,一个箭步地踩上前门说:“谢谢!”

  那是二十岁的眉。

  周乾停下自己的叙述,整理了情绪,看着我。我呆呆地坐着,满脸茫然地听着一切,他将叙述里的人物剥离开来,只称作“郁”、“眉”、“周乾”,仿佛那和我们毫无关系,这三个故事里的人物仅存在三年前的异度空间里,我们坐在这儿,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看他们纠结在一起,彼此伤害。

  自从郁搬离安福路后,便竭力地不让自己出现在眉的视线中,他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就能从眉的过去中走出来,作为哥哥,他希望;可他又害怕眉会爱上别人,作为郁,他害怕。

  有的时候,他就躲在离眉不远的地方,偷偷看她,看她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看她将脑袋磕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上“嘣嘣”乱响。他像个灵魂般地竭力将躯壳隐化,然后揉进空气里,在常温下充盈四周,关注着眉的一举一动,想她,爱她,可却又拼命地掩饰自己,克制自己,不要出现。常常,眉是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她环顾四周,觉得郁在看着她,就在身边,可四周什么都没有。

  周乾嫉妒着生活在茫然幸福中的眉,他知道,那是郁的亲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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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tops门口,他伸手拦下了眉,并且成功地在几天后的夜晚,将她带去了Golden Rod。他从没有见过郁这么紧张地走到一个人面前,他一把抓起眉的胳膊,将她带出酒吧,塞进出租车里,愣愣地注视着车子的离开,一动不动。

  那个晚上,郁站在Golden Rod的后巷子里和周乾大打出手。

  可结果,周乾还是搬进了安福路的空大房子里,成为眉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他们靠着,睡着,像是仅仅需要双方的躯体,而不真切地靠近。

  三年前,周乾离开眉的那个夜晚从安福路一路快跑着去找郁,他要去嘲笑那个可怜的男人,因为到头来,郁的爱情依旧是为人所不容的不伦之恋。呵!一路上他都在欢快地笑,他觉得心里郁憋的不痛快在嘲笑过后会烟消云散。

  郁坐在吧台里,等待着调酒师倒出新配制的cocktail。许或从屋子里取出一只小箱子,里面是她和郁这些年来的照片,她正想从里面挑出一些来粘到屋子的墙壁上,看上去幸福满满的样子。郁没有搭理跑得浑身是汗的周乾,他接过调酒师手里的酒,从吧台里走出来,走到许或身边,蹲下来翻动那些照片。许或抬头看到周乾,问:“眉呢?”

  “郁,你出来一下。”周乾脸带嘲容地说道。

  “你没看到我们现在很忙吗?”郁喝了一口cocktail,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周乾一个跨步上前,拉起他,使出蛮力将他拽出酒吧。他们站在后巷的入口处,郁并没有挣扎,他只是停下脚步,丢掉手里得酒杯,重复了刚才许或的问话:“眉呢?”

  “她是你的亲妹妹,可是你爱她,是不是?”周乾也重复了先前对眉的问话。他笔笔直地靠在墙上,脸上带着微笑:“你们是亲兄妹,就算相爱也不能在一起,永远都不能在一起!”边说边咧开嘴嘲笑,光线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显出僵硬的得意。

  后巷子里的昏暗灯光还和他第一次见到郁时的一样,他看得到郁背光下模糊的身影,此刻,他可以肆意地嘲笑郁的自以为是,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刺他的痛处,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擂鼓的短棍,敲击在郁的耳膜上,留下难以抚抹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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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胡说什么!”郁一个拳头就这么伸了出去,很快,两个人又像上次那般扭打起来。巷子里的路灯柔和地打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或明或灭,彼此都不肯松手。

  郁觉得自己看似结疤落疖的伤口又在这一句句的嘲笑声中破裂,它们像是汇集成一把犀利的尖刀将伤疤刺破,那底下掩埋克制已久的刺痛立刻顺着神经一直到达头顶心。他憎恨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些年来,他是多么想好好地掩藏着,不露痕迹。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伤疤底下早已化脓,溃烂不堪。他松开自己的手,蹲下,像是受了重伤,抱着脑袋,开始呜咽起来。

  周乾听见郁伤口重新滴血化脓的声音,听见伤口崩裂的“孜孜”声。郁在他面前沉沉地蹲下身去,如他所料地痛苦万分,可是却没有带来一丝的快意。他呆呆地立在原地,路灯温暖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想伸出手去安慰郁,可又似乎原地被人用钉子从颅骨穿入,牢牢地定住,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报复伤害的不仅仅是郁,眉,还有他自己。这个时候,心里细微的差异开始兀现出来,对郁,对眉。他愣了很久,最后郁蹲靠在墙上,看着小巷另一面灰暗粗糙的影子,说:“是的,我爱眉。”

  周乾呆若木鸡地走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寝室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隔壁有人来敲门说:“周乾,走了。”

  周乾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说:“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他手腕上的绷带像一块绑在尸体上的干布狰狞地紧绷着。

  我在自己的脸上感觉到眼泪的温度,在我听来,那不是别人的故事,那是周乾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片断,也是画册无法收录的镜头。我画不出来,只能感觉,感觉得到,像过去那样,可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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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呼玛河村的喜娘

“有人在吗?”我趴在窗口轻轻地敲着,紫檀木盒子靠在怀里,温热的。走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她的眼睛晶亮,在青葱的夏色里打量着我。

  “你找谁?”她问道。

  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微的霉味,
扑到我的脸上,那是冬天烧炕后留在土窑墙壁里的湿气,一整年都消散不掉。

  呼玛河村在大兴安岭的深处,赶骡的大爷告诉我,现在的呼玛河村和过去不同,二十多年前,村子里着了一场莫名的漫天大火,吞掉了所有房屋,呼玛河的村民不得不仓皇出逃。大火熄灭后,靠着政府拨下的重建资金,他们花了整整一年,在不远处重新安建起了一落座呼玛河村。村里保留了原先的一切习俗,包括喜娘。

  “喜娘”是呼玛河村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称谓,专指村落里开启男人初夜的女人。喜娘终生不能嫁娶,也不能生育,从十八岁开始,到六十岁结束,一生都会享受无上的尊荣。我坐在骡车上,听他说呼玛河村的人、事、俗,怀抱着紫檀木盒子,想让郁也听着,了解着,因为那是他亲生父母生活过的地方,骡子碾过深黄色的土地,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末了,在呼玛河村口,骡子在缰绳的牵扯下停滞不前,“吁——,到了!”黝红色脸颊的大爷在爽朗的空气里叫道。

  “闺女,你可以找周娘”,他指了指村尾的一处低矮平房,“她是呼玛河村上一代的喜娘,也是目前村子里最长寿的人,你要问什么事找她就行。”说完,他便驱着骡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离开。此刻,对于他的话,我开始有些疑惑,因为村尾的那处低矮平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村落至高无上女人居住的地方。

  “你是周娘吗?”我看着开门的老太太,试探着问,觉得有些唐突,便又补充了一句:“我从上海,我叫许或。”她用晶亮的眼睛再次打量着我,然后温暖干燥的手将我拉进屋里:“近来说话吧。”

  屋子的摆设是凭屋的外观就能想象的贫寒,只在炕上搁着一只看似红木的小桌子,炕的边上,是一只粗糙的木头箱子,落了些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打开。空气里充满了一股潮湿的闷气,窑土的墙壁冒着些许汗,是冬天遗留的痕迹。老太太稳当地坐上炕拍了拍身边,“闺女,坐上来说话吧。”

  我抱着紫檀木盒子坐到她身边,打探着问道:“婆婆,你认得呼玛河村一个叫尹兰的女人吗?”

  老太太侧过脸来,想当然地微笑看着我,可原本晶亮的眼睛却开始逐渐恍惚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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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尹兰刚到上海的第二天,抱着孩子在大街上忧心忡忡地走着,她觉得这是一个累赘,可又不忍心丢弃。她已经坐在候车室里等了整整一天,外面似乎很吵,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又不能离开,因为那个说要去找厕所的女人还没有回来。

  等到天亮,她终于忍不住抱着孩子出去看看。她穿过长途客车站北广场朝厕所的方向走去,天没有下雨,地上却异常的潮湿,像是曾经着过一场满天大火,然后被利索地扑灭。一些水泥的旮旯里还有不明显的淡红,溶化在水滴里。厕所里空无一人。

  原本尹兰是想将孩子丢下不管的,可看着襁褓里睡得很安心的孩子,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从东北来上海前,她将儿子托养给周娘,此刻的他应该也是这样睡在热暖的炕上,嘟着红润的小嘴,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人来疼呵,她开始想他,很想很想,觉得自己应该将儿子带来给他的爸爸看看,他是长得多么像他。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伸手轻轻地捏了捏怀里孩子的脸蛋,像是在逗自己的孩子那般。

  上海的冬天和东北不一样,是潮湿的阴冷,四面的风像一把把是削尖了的匕首直接刺入骨髓,刀面坚硬而又冰冷。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尹兰想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他戴着一付浅棕色的塑料眼睛,站在田里干活的模样。他喜欢看书,喜欢写日记,还在东北的小报上发表过自己的新诗、散文,平日里他总是温顺乐天的,可每当看到父亲在田里一边劳作一边咳嗽的模样时,他的脸上都会有显而易见的痛苦和伤心。他说自己不是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他的父亲也不是,所以他们才会被下放到这里。但尹兰觉得很高兴,因为附近村子里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城里人,他们每个星期都要洗澡,城里姑娘还有粉色的雪花膏,抹在脸上香喷喷。她开始喜欢每天照着镜子梳头,让手巧的阿妈用旧被面包裹起新棉花做成大花图案的小棉袄,牢牢地包裹住她的身体,露出少女新鲜的曲线。

  尹兰和她唯一的阿妈住在一起,是呼玛河村里小伙子青睐的姑娘。可就在一个小阳春的化雪天里,她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躲在驴茅草堆里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四周是一股腥而刺人的驴粪味,但他们不在乎,男人脱下了自己的眼镜,露出深黑色的眼睛,瞳孔里有父亲刚去世后留下的悲伤。他牢牢地看着她,一动不动。这是尹兰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男人,男人喘着粗气,她也是。最后,男人笨手笨脚地退去她的衣服,他们的身体裹在茅草堆里来回扭动,燥热异常。那之后,他们便常常地开始偷偷私会,一直到三年前男人突然接到上面的返调通知,说是上海有人出面将他保回去。

  男人走的那天,尹兰跟着驴车跑了很远很远,她的手里是他留下的地址,上海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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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她发觉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每个月也不见红了,肚子一天一天地鼓起来。村里的男人婆娘开始笑话她,小伙子们肆意地和她调笑,人尽可夫。阿妈被气得一病不起,整日都倒在炕上唉声叹气,除了周娘,村里没有人向她们伸出过温暖的手,他们只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窃窃私语。

  男人刚走的一年,几乎每个月都要寄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给她,让尹兰等他,只要他在上海的工作稳定下来,就一定会回东北来接他走。她捏着他们唯一的合影每天想着他,念着他,读他的信,在村里人的嘲笑、鄙夷、唾弃中生存。

  周娘满六十岁庆礼的时候,捎人偷偷送了两块寿糕给尹兰,尹兰端在手里哭了很久很久。她按照男人留下的地址给男人回信,一封一封,可他的来信却总说,为什么看不到你给我的回信?

  一年后,尹兰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没有人愿意替她接生,她的阿妈便硬是从炕上翻爬下来,在东北萧瑟的秋风里跑到村头的周娘家,用尽气力敲门。最后周娘终于答应为尹兰接生,可孩子刚落地,村子的粮仓便火光冲天。村民们大叫:“煞星降世了!”周娘一手扶着尹兰病榻上的阿妈一手抱着孩子和精疲力竭的尹兰跑出呼玛河村,她们的身边是气急败坏的村民,举着扁担狠狠地往尹兰身上抽。终于,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尖叫着冲到人群的最前头,像只抽搐的母鹿一脸惨白地笑、哭、跳、跑,她疯了。这样的疯病时好时坏,发病的时候,她什么都记不得。

  两个月前,阿妈最后看了一眼身边两岁大的婴儿,有气无力地说:“这是孽缘。”

  她的眼睛像就要落下的月亮,在一声声凄怨的叹息里永远地闭上,尹兰俯在她的灵前,哭得面目全非,身后站着的是周娘,她已经丧失了喜娘无上的尊耀,被驱赶到村尾一间低矮平房里和尹兰一家居住。

  守完阿妈的“七七”后,尹兰将只有两岁的儿子托养给周娘,不死心地要去上海找那个杳无音信了的男人,周娘抚着面前在短短三年里迅速憔悴衰败的姑娘,哽咽地说:“这是命,女人的命。”

  当汽车驶入长途车站的时候,尹兰看到了闸北两旁的棚户区,这是上海么?城市灰蒙蒙的一片,她走下车来,突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只能呆呆地坐在候车室里,手脚冰冷。就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女人,她塞给尹兰一个孩子,让帮忙看着,说是去解个手,很快就回来。

  最终,尹兰还是没能找到孩子的母亲,她只能先按照信上的地址去了安福路。这条马路像是一个深居闺中的女子悄悄地躲在热闹的厢房后,有决不张扬的幽静和与世无争。她数着门牌号,一个一个地找了下去,一直到一扇黑色的铁门前停住,怀里的孩子这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冲着她露出不多的乳牙笑。

  她站在门口整了整衣服,拨了拨头发,轻轻地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门“吱——”地开了,尹兰看到铁门里面的院子还有一脸疑惑的女人,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戴着同样款式眼镜,穿卡其布,脸色渐渐白净起来的男人,他僵滞地看着尹兰,轻轻地叫道:“兰。”

  周娘手里的信,只写到这里为止。尹兰在住进离安福路不远的小旅馆后,哭着给周娘写了一封信,将在上海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她觉得自己胸口被人狠狠地插了把利剑进来,这远要比那些村民手里的扁担来的令人痛不欲生。信的最后一句是:这就是你说的命吗?

  要离开呼玛河村的时候,周娘问道:“你认识齐岩正,对吗?”我生涩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路过,听说了尹兰的故事,才来问问。”

  她的眼睛恢复了晶亮,上下又一次地打量着我,还有怀抱里的紫檀木盒,然后下炕,走到那只粗糙木盒子边,打开。里面是许多生动的窑土小人和一具卜卦的龟壳,窑土小人便是做喜娘必备的工具,用来教处男“为人之道”。她拿起那具卜卦的龟壳,转身对我说:“你信不信,二十五年前,尹兰自杀的那天,我就用它来占卜到今天。”然后便煞有介事地重新坐回炕上,手法略显生疏地占卜起来,看完卦象后,对我说:“我的儿子就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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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尾随·终

a.尾随:

  罗慢远远地向我跑来,
手上是一叠公文纸。从麒麟岛回来后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总在忙一些生意上的事,和海岛政府热络地洽谈着,我这才知道娱乐城里有一半的产业是属于他的,包括周乾打拳的那间地下俱乐部。周乾离开海岛的那天,托房东的大儿子交给我一封信,里面是一些告别的话和满满三行的“对不起”。同时,房东的大儿子还塞过来一封稚嫩的情书,他涨红了脸,一路小跑开。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搬出了农舍,正式住进喜来登。

  罗慢拉着我的手走进亚龙湾娱乐城的深处,那里热闹异常。各种海报贴得到处都是,一些脂粉小姐忙碌地走进走出,带着自己穿惯了的舞裙,在各种夜总会之间赶场。娱乐城里的霓虹灯和上海的不同,显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媚,颜色是偏红紫和蓝紫,再在一些明黄的点缀下跳跃起来。可一切都看上去都井然有序,丝毫没有杂沓的痕迹。来往这里的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大都穿着随意的便服,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着走着。

  罗慢手里是海岛政府的批文,说是允许他合理利用开发这座小岛。我皱着眉头,看着他:“你要赶生龙离开吗?”

  他摇摇头,用英语说,如果自己不租下这个岛,便会有别的人来驱赶生龙,只要是所谓的合理和利用。我点点头:“是的,所谓发展。”

  我不能再回去看上海的模样了,也不敢去想象若干年后的海岛。那些未经人栖的沙滩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他们离开学校,举着一袋又一袋贝壳努力地来回奔跑,学会偷埋客人的物品。我对罗慢说:“能不能最后带我去一次麒麟岛?”他停下来,转过身子,突然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开方绒盒,递给我:“Do you?”

  在政府的规劝下,生龙带着黑狗、坟墓、秋麒麟草离开麒麟岛,虽然罗慢多次申明不用劳师动众,可是官方代表却一脸笑容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在亚龙湾海岸遇到生龙,他带着那条摇尾巴的黑狗从船上下来。

  “你可以住回去,真的。”罗慢用略显顺畅的中文加上手语比划地说道,这个浅红皮肤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焦急,他的高鼻子不自然地颤动着,在阳光下,棕色的卷发被风吹得毫无章法。我知道,他是好心,却没想到换来这样的结局。

生龙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招呼着黑狗跟在身后,像从不认识我们那样走开。他赤脚踩在亚龙湾的沙滩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远处是稀疏的游客,他们慢慢地走来,扰乱寂静的海岸线。

  我站在沙滩上看着,有一种莫名的怀念和悲伤在心里排解不出,罗慢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眉。”我摇摇头,将脸凑到他的脖子上留下印记,他容易动情,善良,可我只能回应他的身体,却无法回应他的爱。我将他的戒指收在口袋里,答应在考虑好的那天,给他答复,可是我知道,这个期限是永远都不会到来。

  他将我搂在怀里,看着辍隐辍现的麒麟岛,一时间不知所措。我决然地微笑着,说:“罗慢,我们能再去一次麒麟岛吗?”他用力地点点头,将我抱得更紧些。海边的风带着进入夏天后的欢快和海水嬉闹着,催促着该回家的渔船赶快靠岸,我闭起眼睛,闻到甲板上晒干海鱼的腥咸味,它们包裹在海风里略微刺激着我的鼻子,令它发酸,不由自主地上熏到泪腺。我控制好,将脸埋在罗慢的胸口,不让眼泪流出来,他的汗衫透出清淡的古龙水气味。

  去麒麟岛之前,我走到邮局,趴在邮局的窗口前给许或写信,将一些事情托付给她,再将画册和秋麒麟草放进一个木箱子里,用洋钉钉牢。窗口里的姑娘问道:“还有别的吗?”我摇摇头:“别的应该不用邮寄。”

  我和罗慢从快艇上下来的时候,麒麟岛上一片宁静,野菠萝树在风里“瑟瑟”地响,那里深处没有跑出来一条高大却嶙峋的黑狗,也不再会有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吸着水烟缓慢地走出来。政府的测量官刚刚离开,陪同他的工作人员坐在快艇上和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招手示意,他说很快,麒麟岛的土测工作就会完成,“到时候卢老板你就可以在上面开发旅游项目了!”他一脸兴奋地说道。两艘快艇在海面上缓慢地上下浮动,相互摩擦,彼此安慰。

  穿过野菠萝树林,那座残破的小石屋孤独地立在原地,那夜的实木和礁岩依旧还在吃力地支撑着它,随时等待台风再来的样子。傍晚,麒麟岛附近的海面开始不平静起来,无数只在海面逗留的渔船拼命地往回赶。它们在一浪汹涌过一浪的海面上像一点一点落在蓝布上的雪花,眼看就要融化。罗慢在石屋里升起一堆火来,将一些硕大的芭蕉叶垫在地上,火焰烧着木头,噼噼叭叭地在身边响,细碎无比。我们躺下粘在芭蕉叶上亲吻、抚摸,继而做爱,轻柔而缓慢,我抱着他的身体,感觉到一起一伏的呼吸,这是我能给的最后一次回应。外面的天完全黑下来后,我看着身边熟睡了罗慢,有些舍不得。在海岛的这些日子里,是他和周乾给了我最后的勇气支撑下来,将郁没有画完的故事完成,现在周乾走了,只剩下罗慢。可是我忘了告诉他,那个故事的结局,是妹妹会永远陪在哥哥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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