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琐碎的争吵声,声音不断地升级分贝、扩大。父亲从郁的房间里开门出来,叹了口气,见我还在门外,伸手搭了搭我的肩膀说:“先去劝劝你哥,让他少抽点烟。”然后忙不迭地走下楼去。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母亲为了一些琐事而和家庭护理工争吵了,她常常怀疑家庭护理工会趁着她看不清东西偷拿了家里的钱财。

  客厅里的那场争执最终结果是护理工拂袖而去,母亲号啕大哭了一场,她恨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傍晚,楼下突然又传来厉声的尖叫,母亲觉得自己连一丝光线都感觉不到了,她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尖叫,叫父亲的名字,叫眉。我和郁从各自的房间里飞奔出来,跑下楼去。

  母亲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争吵流下的眼泪,它们在脸颊上形成一道道长长的水印,刮花了容貌。父亲也赶紧擦干手里的水从厨房出来,问:“怎么了?”

  她痛苦地抱着脑袋说:“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一边说一边蜷在沙发上,惊恐地四处抓着,抓她所能够到的任何东西,还用手背在自己双眼前来回晃动,可还是感觉不到一点光线的变化。她继续尖叫,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郁看到母亲这样,立刻跑去门外拦出租车,我听到他在安福路上大叫“停车”的声音。父亲坐到沙发上扶住母亲,他用自己的手牢牢地按住胡乱在空气里挥动的手,将嘴巴贴在她耳朵边说:“不要怕,有我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之间的温情,他们相互靠着,牢牢地抓住对方,这是岁月流逝后,才能够带回来的信任、习惯和依赖。

  车子在门口停下,父亲扶着母亲小心地走出门的时候,她依然紧紧抓牢父亲的臂膀,不停地:“说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像哄一个孩子般地,将母亲安顿进车门,然后转身对郁说:“回去画吧,别误了四月的画展,妈妈这儿,有我在。”

  可母亲依旧在拼命颤抖着自言自语,突然,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又在半空中乱抓起来:“眉,眉!你在哪儿?妈妈看不见,妈妈什么都看不见!”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慌张吓到,赶紧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我像是站在沼泽地边,看着越陷越深的亲人,却无法一把将她拉出来,她的世界是黑暗的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完全吞噬掉。我的手被母亲牢牢地抓住,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印象中那个坚定倔强的女法官,如今的她,蓬松着头发,脸色发白眼泪纵横,满脸恐惧地紧紧抓牢我的手。这双手是冰凉彻骨的,在寒冬里,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我知道她竭力地想从女儿那里汲取一丝温暖,就像小时候每到冬天,她都会用温热的掌心来替女儿暖手一样。

  “爸爸,让我也跟着去吧。”我哭着请求道。

  父亲接过母亲的手,安抚着,摆手让我回去。我在他眼睛看到坚定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可以控制得住,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母亲还靠在他的怀里抽泣,嘶哑地喃喃:“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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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渐渐地远去,我缩在郁的怀里不住地颤抖:“郁,妈妈会不会有事?会不会变成瞎子?我不要妈妈变成瞎子。”

  我的眼泪在萧瑟的寒风里不能垂直落下,它们徘徊在脸颊上,失去温度,变成一道道水印,划破皮肤。更多的风从安福路的那头携带着湿气一路吹来,它将地上为数不多的残叶吹到半空中,环绕着我们。我觉得寒冷,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冷。我的手还留有被惊慌失措的母亲抓红的印记,它们依旧呈现被人牢牢握住时的紧张。郁拥着我往回走,他说:“不会,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夜里父亲打来电话说,已经托了熟人在医院安插了一个床位,过些日子就可以为母亲开刀。可在还没找到信赖的护理工前,他要先陪着她。我在电话里又忍不住地哭起来,我说爸爸,妈妈会不会变成瞎子?我不要看到妈妈变成瞎子。不要。我知道自己很没用。

  那个夜里,陪伴我的只有郁,眼泪,还有无边无尽的恐惧。

  许或心急火燎跑来找郁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已经稳定地安顿下来,父亲天天陪着,几乎寸步不离。

  我蹲在院子里修剪秋麒麟草,它们的枝条变作深金色,前一天刚下了一场小雪,园圃里的泥土显得很湿润。许或的敲门声很急,她一边敲一边大声叫:“郁,眉,开开门,开开门!”我应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子给她开门,可头还是有些晕乎。

  “郁呢?”许或问。我指指楼上,抬头看了看郁屋子的窗口,是空着的,那说明他正在努力地画着,截稿日期眼看就要临近。许或连铁门都忘了关,就径直地跑上楼,她的小尖皮鞋踩在客厅的楼梯上,“噔噔嗒嗒”地响。可郁不愿给她开门,他在屋子里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许或只能一脸颓丧地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她走到院子里,走到苗圃边。

  我感觉到有人站到我身边,像要告别似地,便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你要走了?”却看见许或的眼睛在阳光下像刚融化的雪一点一点地晶亮。她哭了,鼻翼止不住地抽动。她蹲下来,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眉,去劝劝你哥,他不肯给我开门。”

  “许或你怎么了?还是郁他?”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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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主任说要把郁的参展名额让给别人!他变成了候补!”她的鼻尖显出哭泣的红色,
眼圈是浅红的,睫毛被眼泪冲洗在一起,失望地随着眼睑上下闪动着。说这话的时候,她用了很大的力,却又被哽咽着的呼吸呛到,一下子哭得更加厉害。她再一次抓住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哭腔着说:“你去劝劝他,他不肯给我开门。”

  我摇摇头,扶着墙缓慢地站起来,走进客厅拿了张纸巾:“应该没事的,我相信他。”我学着郁安抚我的样子安抚许或,扶着她走进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靠着我的肩膀剧烈地抽泣,再慢慢地平息下来。

  我听到楼上郁的房间里传来画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我走上楼去,想敲门,可又忍住,只站在门侧听了一会儿,没有声响,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下楼去,不愿打扰到屋子里的人。我看到许或呆坐在沙发上,将脸缩在围巾里,若有所思。她脸上的淡妆被刚才那一顿痛哭冲洗得面目全非,眼圈有一些黑,胭脂也有些化开。

  “你去洗个脸吧,我还要修剪外面的枝条。”我指了指厨房说,然后回到院子里继续替那簇深金色的植物修枝去枯。

  蹲在苗圃前,我忍不住还是转过身去看二楼郁房间的窗口,他正站在那里抽烟,眼睛望着远方,一动不动。郁是不会因为一次名额的取消就失望难过的,我知道。他的画参过这么多次展,得过那么多奖,没有人会因为一次参展的缺席而怀疑他。可我却真切地在他脸上看到伤痛,他站在那里,默默地一根烟接着一根烟。

  “眉,我回个电话。”许或走到客厅门口,摆摆手里的呼机。我从各种揣测中回过神来,转身过去点头,然后继续手里的修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郁会好起来,因为他说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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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剪完毕的时候许或正准备要走,她刚刚挂了电话,从客厅里出来。脸已经洗净,露出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清纯。她穿着灰色呢子的大衣,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我觉得像许或这样的女子,是一定要在阳光下看的,她的肤色透明纯柔,眼睛很亮。

  停在院子中间,她抬头望着郁,望着他吐出的烟迹,慢慢上升到空中,然后消失不见,仿佛在心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然后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沉放下仰着的脖子,冲我僵硬地微笑:“眉,我走了。”继而转身离开。

  我靠在铁门上望着许或的背影,心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伤,为自己么?为郁?还是别的?我答不上来。

  走回客厅,郁已经坐在沙发上,正用遥控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换台。他的头发已经变长,到脖颈间,手指上还有残留的颜料没有洗去。我走去厨房将园圃工具放好,洗手,偷偷地看郁,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他。我相信他,觉得他应该不会在乎一次的参展机会,可我又能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他的悲伤。他究竟在难过什么呢?

  我坐到郁的身边,环上他的胳膊,说:“郁,我相信你。”

  他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看我,不说话。在他的瞳孔里,是我无措的表情。突然,他低下头,用冰凉的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他轻轻地叫道。我闭起眼睛,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我甚至连拥抱的姿势还没学会。那个时候,除了郁,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如此的亲近过,从来没有。

  第一次和郁真正接吻的时候,我的心脏很沉实地在胸口“咚咚咚”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再一下,紧张地汇集、分流、疏散血液。可我的手还依旧紧紧地环住他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接吻是需要舌头参与的,它不再像过去嘴唇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而是深入地,和另外一个人纠缠。郁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柔,他俯在我的身体上,用自己冰冷的脸感受我滚烫的脸颊,他在我的耳边问道:“眉,你会放弃我么?”

  “不会”,我松开环绕胳膊的双手,继而绕住他的身体,紧紧地绕住,“永远都不会。”贴在我脸上的皮肤是冰冷的,我闻到头发里埋着的各种嘈杂气味。自从郁住校后,我便很少能在家里闻到这样的气味,他的脸颊上已经有稀疏的胡渣,但并不刺人,只像是新生的软草尖慢慢地点在上面,碰触到有点痒。我开始生涩地回应他的每一次亲吻,他伸出手来拨开我的刘海,手指上有清晰的松节油气味,每一根手指都冰凉僵直,它们抚过我的脸。我想要用身体里所有的热量让身体上的男人温暖起来。

  我终于明白郁神情里的悲伤是什么,那是被人放弃后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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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抱着我上楼,他的每一声脚步都令这座空大的房子沉沉地回应,我靠在他的怀里,紧紧地靠着。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显出昏黄的姿色。最后的一点阳光从二楼走廊的窗户里溜进来,偷偷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在地板上如潮水般地慢慢退去。我听见郁的心跳声,从郁的毛衣那端模糊地传来,像是隔了重重山脉的两个人,相互对话。

  他的房间里一片凌乱,画到四分之三处的油画摆在正中央。

  画面里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皱褶着脸费力地哭着,哭声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面里透出来,一直传到看画人的耳里那般。婴儿的身边是一只惨白的手,女人的手,手腕动脉处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鲜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眼看要将这个婴儿彻底吞没。我知道,那就是郁梦里的场景。他努力地将一个一个片断拼接起来,变成一幅完整的画,可是手的上方依然有一块留白,是想画未画的犹豫。

  “这是原本要参赛的画吗?”我指了指它,问道。

  他不作答,只将我放到床上,然后自己走到画面前,看了许久。他的后背僵直,像一个遭人点穴的木头人般看着墙壁。看着这样的背影,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慰。

  郁在出生后不久便遭亲人死去的命运,他的成长里充满了被生命放弃后的茫然。虽然表面上看来,他似乎从不过问也不介意,可我知道这一直是郁心底最大的伤口。只要无意间轻微地被人掀开一个小角落,便又会带来揪扯神经的疼痛。所以他掩着,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决不让任何人再有理由放弃他。他知道母亲喜欢读书好的孩子,所以每次考试他都名列前茅;他知道美校老师喜欢能得奖的学生,所以他从不会错过任何比赛的机会。在郁成长的世界里,只要有一丝机会,都决不会放手,因为他很清楚,放弃是何等轻而易举的事,可它却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法预估的痛苦。

  从小,郁就承担着这样的痛苦,默默地一个人承担。

  最后,郁拿起一块画布将画遮上,推到角落里,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走回我身边,坐下。我伸出手去抱他,贴在耳朵边说:“郁,还有很多机会,很多。”

  我看见他眼里有分明的眼泪,它们在眼眶里凸起,映出眼白上细密的血丝。我抬起手来,慢慢地抚摸过眉骨、眼睑,眼泪流出来,温热的,化开在我的手指上。这似乎是郁身体上唯一的温度,他拉住我的手,转过来,说:“眉,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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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的立地钟“当——当——当”地敲了六下,每一声都顺着楼梯传到这幢房子的每个角落。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和香烟的气味,窗外的风轻微地震动着紧闭的窗玻璃,郁起身将窗打开一小点,外面的风便急于与这一屋子的混浊空气交流。他的头发在窗口被吹得肆意摇动,像是勃勃生机的蒿草。他俯身下来贴在我的背上,用双手紧紧地环绕住我的身体,我知道他在犹豫。可我心甘情愿。我回过身去,主动地亲他,一下又一下。楼下的立钟终于敲完第六下,余音却还不甘心地在空气里继续奔跑,直到消失殆尽。一切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我和郁的呼吸声,亲吻声。

  在郁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我摒住呼吸,伸出光溜溜的两只胳膊圈绕在他的脖子上,紧紧地扒住后背缓解疼痛。他的头发梢抵触在我的皮肤上,渐渐地也有了温度,从窗口偷溜进来的冷风依旧旋转着身体绕在四周,包裹住我们。我和郁只能紧紧地贴靠着,彼此取暖。很多年后,当我坐在亚龙湾的细沙滩上回忆的时候,依旧记得当时的疼痛和彼此取暖的依靠。那是刻在记忆神经线上的依赖和痛觉,从小就有的依赖,长大成人后的痛觉。

  “眉”,郁轻轻地贴着我的耳朵,唤道。我咬着嘴唇,靠在他的胸口上,脸上是一片羞涩难当的红潮。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安福路显出格外的宁静,冷风似乎也不再那么猖狂,只携带了一屋子的杂闷气退出去。

  “郁,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小心地询问道。

  郁低下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轻颔表示许诺。我指了指墙角的那幅画,“把它画完,你应该把它画完。”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说服郁坚持地把它画完。我知道,如果放弃这一张,他便会彻底地放弃绘画。如果决心放弃绘画,他便会接二连三地纵容自己放弃下去,变成另一个郁,那是我不敢想象的“如果”。

  原本,郁学画的初衷纯粹是想要将那个困扰他十多年、反复不断地出现的梦境完整地记录下来。很多次,很多次他都在惊醒的那刻想要第一时间把梦记下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会写字,便只能在画纸上涂抹勾勒着,一个婴儿,一只手臂,就这样开始渐渐地喜欢用笔来勾勒一切所见和未见的事物、场景、人。他像是个失语者,无法同梦境里的那个人交流,可幸好还有一支笔,它能将那个人兀显出来,用线条和色彩与之交流。我懂得郁,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懂。我知道这幅画对于他的意义,他不能放。

  可是郁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揽过手来,将我抱得更紧些,说小的时候也曾这么抱着我,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每当他看到我颤抖着身体一个人缩在墙角落里,不停地喘粗气,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时,都会第一时间从床上翻下来,跑过来紧紧地用身体包裹住我,给我平复下来的力量和温暖。

  从小我们都是和噩梦挣扎的孩子,所以惺惺相惜。

  这个时刻,在黑夜里,幸福和窗口透进来的冷风争相地包裹我们,将一切都定格成画面,变作记忆。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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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岛断章

 周乾左腿上的缝针还没拆去,一条暗紫色的伤疤匍匐于左大腿外侧,我知道他又在替别人打黑市拳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景和椰林,一个人抽烟,烟丝很轻地在微亮的火星里燃烧,像一片荒芜掉的庄稼。我背对着阳台,蹲在地板上收拾昨晚的画,按照序列号排好,慢慢地看过来。画里的故事很亲切,它顺着我的记忆一张一张地出现,这就是我的故事。来海岛后,每天我都要重复这样的工作:看画、回忆、画画。时至今日,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故事没有画完。

  我将下午从“隆家”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床上,
空出塑料袋,把地板、桌子、床头柜、厕所里的垃圾撸进去,然后完整地打包放在二楼楼梯口。楼下的两个儿子刚刚回来,对房东说:“大伯上船了。”他们在楼梯口看我一眼,然后憋红了脸迅速离开。我这才发现自己光着两条赤裸裸的腿,衬衫刚及臀下。

  我关上门,给自己加一条平脚裤,走进浴室开始洗衣服。

  用手掌抹去浴镜上的水气,我的脸开始模糊地显露出来,脸颊颧骨处幽红的,像初生的婴儿。突然,镜子里有郁的模样,他就站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紧握拳头,心跳加速,不停地喘气,猛地回过身子,可是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我再回头去看浴镜,却发现水气已经完全退去,只显现出一张逐渐粗糙的脸,周围一切照旧。

  郁常常就是这么出现的,然后突然消失。甚至我怀疑他像摆孺人那样,将灵魂揉进浴室的水气里,在常温下可以如空气一般四处充盈。我像是可以抚摸到他,可又什么都摸不着;他仿佛始终都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可又什么都不是。我能像过去那样,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可我却仍然还是找不到他,环顾四周,都没有郁的影子。

  那支只有郁知道号码的手机还在枕头下,无论去哪儿我都要贴着皮肤带着它,有的时候它突然震动起来,我只有拚命地用枕头按着按着,不敢看一眼,因为往往打开时显示的不过是系统消息。希望再到失望是向绝望靠拢的过程,在不停的希望,失望里,最后到达绝望。我知道自己经不起这一次又一次的磨折。

  走去阳台晒衣服的时候,周乾还是靠在一面墙壁上安静地抽烟,他似乎站不住的姿势,我在他的脸上看到完全模糊的神色。他不理会我,只是掉眼泪。突然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凭生出一种疼惜,放下手里的塑料盆,我走过去,试图用手指将他脸上的眼泪擦掉,可只是徒劳。这些液体慢慢地浸润我的手指,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我看到周乾微微抽动的嘴角,他的喉结在上下悬移,抽泣。

  “为什么?”他咽了一口气,哽咽地问道:“郁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我低下眼垂,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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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楼院子里的木瓜藤攀得很结实,房东的大儿子正光着上身站在木瓜棚下,用尼龙绳将藤蔓再扎紧些,可他的眼睛却望着我们。周乾闭上眼睛,不停地咽不顺畅的呼吸,试图理顺它们,脸上的眼泪开始慢慢风干。突然,他停下来侧过头,伸手搭住我的肩膀:“他爱你,不是么?”他的手心用了一些力,就像许或离开安福路的那天一样,我的血液在皮肤下蛮横地被阻止,表面有些发烫。我将视线从木瓜藤处收回来,无意与房东的大儿子做任何眼神的交流,兴许方才是心虚了,需要一处可以聚焦的地方,不能失控。

  肩膀上的疼痛随着温度升高的皮肤表面传来大脑感应,我仿佛还能听到肩胛骨“咯勒咯勒”要断去的声音,岌岌可危。可我没有挣扎地逃开,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周乾,一动不动。他的眉宇间拱起几波褶皱,眼神愠怒,香烟还在我的肩膀上方“兹兹”地燃烧着,烟丝燃断后,眨着火星落到瓷砖上,或者飞上我的耳朵,然后迅速熄灭。我像是一只面朝火堆吸气的白鹅,瞬间便可以在无数的火星里窒息而死。

  火星烫到皮肤的声音和皮肤下骨头快要断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一轻一潜,在我耳膜上打下很好的乐章。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我觉得丹田里有一股酸意冒上来,直冲鼻息。我低下眼睑努力地将鼻翼里兴起的酸顺着呼吸咽下,可它们还是顺利地通过鼻腔窜入眼眶,在视网膜外的薰出厚厚一层眼泪。这一层液体将我眼里的世界凸现出来,却又变得模糊。

  “我不知道”,我挣扎开周乾的手臂,重复道。然后背过身去拿衣叉晒衣服。

  “他的死,一定是因为你。”周乾右肩用力地从墙壁上弹起自己靠在墙上的身体,狠狠地将手上几近燃尽的烟头弹出去。他的目标是木瓜棚下的房东儿子,可烟头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平整的抛物线,闪着最后的火花崩落在泥地上奄奄一息。虽然烟头没有中的,不过房东的大儿子还是感觉到了周乾的怒气,他很识相地背过身体,自顾自地专心致志扎起木瓜藤。

  周乾撇下我,走进浴室,开冷水洗头。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周乾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散打俱乐部里做教练,以此谋生。偶尔他也会在入夜的时候,去地下拳场比赛,赚一些外快。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固定的生活模式,居无定所地打散工,流浪。在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便将他寄养给别人,只身离开东北,去上海投靠丈夫。

  从小,周乾就被村里的人当作煞星对待,因为在他出世的那晚,村子被莫名的一场满天大火夷为平地,所有的人不得不仓皇出逃。一路上,他们怀着恨意举着扁担抽打他的母亲。在这种强压的气氛下,他的母亲发了疯,时好时坏,所以,更多的人说,她是疯疯癫癫地离开村子,漫无目的地去寻找自己的男人。

  在周乾十四岁的那年,他背上一只小书包离开老家,想去上海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火车一到北京,小书包便立刻千疮百孔,里面的皮夹早已不翼而飞,里面有他亲生父母的照片。

  从那一天起,周乾过上居无定所的生活。他窝居在火车站里,做起了小偷,还在那些“小偷帮”里寻找当初扒他钱包的人。其实,他只是想要回那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因为自己残存的希望都留在那张相片上,寸步不离。就这样,辗转地,周乾做过很多份职业,从北面一路打工去了上海,可是相片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他说自己只能依稀地记得照片上的场景、父母的轮廓,至于其他,都已经变成蒸发了的水气,消失不见。

  在周乾二十岁的那年,他终于在整整六年后,一路坐短程火车,一路攒钱,到了上海。六年的时间已经将他磨砺得坚强实际。下火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满无目的地在人群里寻找相似的脸庞,而是第一时间地先找工作。

  在一家拳术中心门口,他停下来,走进去,脱掉自己身体上的衣服,显露出硕壮的肌肉,找到了一份散打陪练的差事。老板是个矮小的南方人,说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在上海和人合资开了一家地下拳场,收一些内圈人的赌注,赚赚小钱。于是,周乾便利用夜晚空余的时间去拳场比赛,当然输赢是要看老板的意思来决定的。因为这样,他的身体上有很多伤疤,但他却可以用惊人的记忆力说出每一道伤疤的准确来由。那些疤痕像是被海水冲刷后沙滩上留下的印记,一浪一浪的,起伏不定。

  我曾经跟在周乾身后,去过地下拳场。那其实不过是一块高起的领操台,四周用弹力绳圈好,对角上坐着比赛的双方。领操台下,则是一群神情各异的年轻人,也有女孩子,通常挽着男人的手兴奋地尖叫。可每次,人群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子,神情凝重地站在对角边上,默默地看着比赛,拳头紧握。领操台上双方每一次的挥拳都仿佛是雷声打在她们耳膜上,一次比一次清晰。她们便是拳手的女友,甚至是妻子。

  我去的时候,站在对角上的是一个短发瘦小的姑娘。她的眼睛很大,在聚光灯下,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一闪一暗,或明或暗,每一下都是随着台上比赛的变化而变化的。最后,周乾赢了那场比赛,他说那是因为有我在。我看见对角女孩子失落的眼神,她翻过拦绳,跑上台去,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替那男人擦眼角上的血。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我拉着周乾的手,看着他们,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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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这么辛苦地生活着,相爱着。

  一个月前,许或在死去的郁面前抽打我的时候,眼睛完全深陷下去。她疯了似地扑向我,抓扯我的衣服、头发,然后蹲下来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小后,她用变了调的嗓音趴在我的肩膀上,反复说道:“你害死他,你害死他。”

  在海岛的这些日子来,梦里,许或的声音充满了那一艘艘失控的电梯,随着忽上骤下,永不停歇。梦里的她甚至还会伸出细长的手指卡住我的脖子,像个索命的女鬼瞪凸了双眼。我的心脏在这样的梦境里不停地被挤压,收缩,收缩,再收缩,它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抖动时,哪怕只消一点蛮力便可以将其捏得粉碎。突然我醒来,顺着床沿翻下地板,爬到角落里颤抖地躲起来。我感到胸口里的心脏随着身体在颤抖,它急促地颤抖,每一次声响都震在耳膜上,异常清晰。如果这个时候郁还在,他会一定拉开床头的灯,立刻从床上下来紧紧地用身体裹住我,直到平复下来。

  噩梦如影相随。
 周乾开始住在我这儿养伤。我们像三年前那样睡在一起却不做爱,
每到这样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瘫软地躺着,面孔朝上,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的身体比起三年前,多了更多的伤疤,那些生存的代价在皮肤上留下一条又一条浅褐色的痕迹。我喜欢抚摸这样的身体,手指像经过一道凸起的坎那样轻盈地走过。我们面朝着天花板,安静地躺着,说一小会儿话,然后睡沉过去。如果噩梦来袭,我会翻滚着身体爬下床,找个角落躲起来,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在心里喊,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有的时候,周乾能感应得到我的恐惧,他拉开灯,模糊地揉揉眼睛,问:“眉,做噩梦了?”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郁,彼此小心翼翼。有的时候他会自己在厨房里烧几个小菜,然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我背着画板从田埂上走来。“眉!”远远地叫道。

  小别墅周围的夜是起伏的安静,有一些碎小的声音,是田地里的昆虫,还有一片一片的模糊海声,从椰林那边的亚龙湾传来。夜里,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依偎,有时背对。我没有过问三年前他之所以离开的原因,他也像从不曾离开过那样和我保持着淡然却又熟悉的亲近,每天看着自己的伤口,盘算着再能去打拳的日子。

  我把素描的海景贴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一片灰色的海,枯枝的椰树,黑色的椰子。它们通常是我平日里的写生练笔,我在海岛上走走画画,在海岸线上捕捉麒麟岛凸起的模样。夜里回来,我才偶尔会动笔开始画那个故事,因为那些场景轻易地从记忆里跑出来,却像个顽劣的孩子那般举着把小刀刺痛过来,在我的神经线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伤口细小并不致命,疼痛却弥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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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星期我还是会去喜来登一两次,带着速写本,铅笔,还有身体。罗慢依旧不过问什么,照常在开门的时候给我一个久别重逢似的拥抱。他佯睡的模样有与世无争的意思,像是一个海难者漂流来此,和里的诺兰很像。于是,我开始竭力地虚化罗慢,坐在地板上不停地画,直至完全将他剥离成一个流离失所的英雄角色,塞入我的故事。可他依旧是优雅的,在我的画里他戴着那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安静地坐在海边望着无垠浩瀚的海,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当然,那个并不是真正的罗慢,他有时会有三十五岁男人的顽皮,闪红着棱角分明的脸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他将帽子很友好地挂在衣架上,配合着衬衫,沙滩裤,像个人的模样。随后问我:“怎样?它像极了稻草人!”

  罗慢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童话,最喜欢的是《绿野仙踪》,最近一直在看的是《哈利波特》,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他喜欢会飞的孩子,无论是坐在拖把上施展魔法的,还是被龙卷风卷到半空中露出小内裤的。

  我常常觉得身边的这个犹太裔男人之所以从不抽烟、喝酒,可能正是因为喜好童话的缘故。对于尼古丁,他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也没有心理上的依赖。当别的男人生闷气抽烟喝酒时,他只会板着脸靠在床上看童话书,一声不吭。

  偶尔地,我们依旧会在黑暗里走到海岸线的深处过夜,身后的潮水便裹着可能而来的幸福扑上岸,然后随逆着风退下,再扑上来,一轮一轮地交替,不会停止。漫无边际的海那边隐隐约约看得到细针尖一般的橘色亮光,那是麒麟岛上随时会灭的信号灯。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一旦信号灯熄灭,那个守在麒麟岛上十五年的男人也就从此结束生命。好几个夜里,我都以为那细针尖一般的亮光会突然消失,可海浪卷来幸福再带走,最后还是露出那一点橘色,像是黑暗中硕果仅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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