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日记
  
  大厅里,王老板看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走了进来,不禁一脸狐疑,来回打量着他们。
  
  石语做了个手势,王老板会意,跟他和咪咪走进西厢房,关上了门。
  
  “你记得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在月塘有个叫小同的告诉了我小刮刀死得蹊跷,让我过问一下?”石语急急问王老板。
  
  “记得。他还拍了张照片,你给我看过,十八年前的女鬼跑到我门口来了……”
  
  王老板把事情搞混了,但基本意思不错,石语也无心纠正:“我这次回月塘,发现有人在我老宅里搞鬼,同时也找到了一些线索。回来后,你说怪吗,所有线索都集中到小同身上。《时尚圣经》的约稿是假的,最大的可能也是他在掉花枪,让我离开月塘就是调虎离山,然后……”
  
  “啥,啥?外国人的约稿是假的?你们给我吃空心汤团啊!”王老板从沙发上跳起来,眼睛瞪得如电灯泡一般。这几天唐公馆的种种怪异事情快把他压垮了,尤其是今天金嫂的死,几乎就是致命一击。餐馆停业等于是自拆招牌,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对《时尚圣经》将来报道的希冀,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公馆人家”重新振作的机会。谁知道,救命稻草结果成了把他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老板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两眼发直。咪咪赶快上前给老爸捶胸抚背,并转过脸瞪了石语一眼。
  
  “你不要急嘛。《时尚圣经》的约稿最后弄假成真,我给他们打过电话,已经敲定了。”王老板的反应如此强烈,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
  
  “不过现在不谈这个,我只想弄清那个小同到底想做啥。我的感觉是最近这里出的事都和他有关。”石语接着往下说。
  
  王老板好不容易还过阳来,对石语说的话一时还理解不了。他疑惑地看看石语,又看看咪咪:“什么意思?”
  
  石语简单讲了小同和自己的交往,月塘老宅和陈家堰的发现,最后说:“……十八年前他给我看过那把刀,今天我把月塘的刀鞘和咪咪从友松那里拿来的刀对上了,而且咪咪也证实了打电话给我的小同,声音就是友松的。我月塘老宅里和隔壁弄堂23号留下的脚印一样大小,是不是同一双鞋子,等我冲出底片就晓得了。夜里的情况他也清楚,居然知道我见过金嫂,进过那个房间,蜡烛在我手边。你想,连我自己原先都以为那是做梦!还有件事是你不知道的,就是我去月塘前到医院太平间去弄小刮刀的指纹,咪咪捣蛋,和魏永成一道偷偷盯我的梢。当时接到小同的电话,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好像在看实况转播!可是我今天证实他那天的电话是在对过23号打出的。实在太怪了,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他在唐公馆呆的日子比你都长,到底是什么目的?那几次有人见鬼,是不是都是他搞出来的?我就是想不出他怎么弄的,装神弄鬼的水平太高了。
  
  “顶可怕的是几条人命。小刮刀、颐小姐、金嫂,还有侥幸没死的唐若琴——就是小陈娘,这几个人互相之间有什么联系,有人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还是刚才那句话,目的是什么?
  
  “小刮刀死以前,你听他讲起‘石头’,后来我大概弄清楚了,就是指十八年前死在云南的竹叶家传的一块翡翠原石。不瞒你说,昨天夜里,那块石头莫名其妙地跑到我房间里来了——就是我发烧糊里糊涂出去兜了一圈的时候。这个小同也知道!假使石头是他放进来的,那又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至少竹叶的死和那翡翠原石有关,最近的事也跟它有关系。不过我一点证据都没有,只有小刮刀和唐若琴的话里提到那东西。还有,虽然我是外行,却也觉得这块石头不像很值钱的样子,不值得为它大动干戈,何况最后它居然会轻轻松松落到我这个外人手中——费尽心机弄到它的人那么大方?”
  
  石语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听得王老板父女两人眼睛一起发直。
  
  “你的意思是说,友松就是那个什么小同,那么多奇出怪样的名堂都是他搞出来的?几个人都是死在他手里?”王老板问。
  
  “小同和友松是一个人,这个基本上可以肯定。他费尽心思把我骗进唐公馆,这个也没什么疑问。但是其他的,我只能做出这些推测,因为完全看不出动机是什么。何况——”
  
  “何况他没有必要找你来碍手碍脚,和自己过不去。”王老板一针见血。
  
  石语发现王老板确实有些分析能力。
  
  “可是,如果我也是他猎取的目标之一?那我进唐公馆就是自投罗网。”
  
  “那么,你有什么值得他猎取的,想想,你和那几个倒霉的……有什么共同的地方?看得出,你也没把手里的牌全部摊到台面上。”王老板一脸精悍之气,眼神像刀子一般投过来。
  
  共同之处?石语早就想过。他和小刮刀、唐若琴是芒果寨的知青,都认识竹叶;金嫂、颐小姐和自己却浑身不搭界。如果小同想加害自己,在月塘就可以动手,自己毫无防备,而且谁都不可能怀疑到小同头上,哪怕福尔摩斯、波洛一起出山。那么,小同在利用自己?确实,自己好像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转……另外,对王老板,当然没有亮出所有底牌的必要,不过稍稍敲打一下还是应该的。
  
  “你也想想,你和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小刮刀的老爹是唐家的包车夫;颐小姐是唐家的亲戚;金嫂是唐家佣人;唐若琴就是唐家人——第一次听说?再往前,竹叶曾经是唐大卫的女朋友。你和唐家的关系你自己清楚,而且现在还占着唐公馆……”
  
  “兜了半天圈子,我们等于在白分析。当然倒霉的都是和唐公馆搭界的人,包括阿林老关他们,还有老克勒——他虽然死要面子牙关咬紧,大家都晓得上次他也肯定碰到啥了。对了咪咪,你怎么会认识友松?不过几天工夫,连刀都会送给你?”王老板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来的第一天就认识他了。刀是我抢来的,不是他送的。”咪咪硬梆梆地掼出两句话,就闭上了嘴。
  
  王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咪咪,他一向没什么办法,何况咪咪今天受了这么一番刺激,更不敢去惹她。这怪谁?怪石语,还是怪那个友松?本来自己女儿虽说娇憨不懂事,日子却过得平安快活,哪会惹这些麻烦上身?不过,就算石语不进门,咪咪也会硬住进37号来的,石语不管怎么说还能帮忙保护她。
  
  关心则乱,一牵涉到宝贝女儿的安危,王老板的脑子里就如塞进一团乱麻。
  
  友松,想想就后怕。女儿是不是对他有一点什么感觉了?还是他在勾引女儿?对了,福生走以前说起过……
  
  “前两天福生说,友松要搬出去住,不过这个月的房钱已经付了。”
  
  石语想了想,说:“我们去友松的房间看看。你有钥匙吗?”
  
  王老板一听这话就头痛。今天早上就是石语想去“看看”,结果看到一个吊死鬼,伤了凯文,还差点伤了咪咪。
  
  神秘友松,夜游神般在唐公馆上下游荡,又好像无处不在,什么事都逃不出他的耳目……他的房间里会有什么吓人的情景,谁都没办法预料。
  
  “你想过没有,那个友松或者小同,本身是人是鬼?”王老板惴惴不安地问石语。
  
  石语没想过。但是这个人确实太神秘,有些现象无法解释。不过他真要是鬼,利用23号的电话线这种举动不免有些夸张。
  
  咪咪抬起头来:“你有他房间的钥匙。”
  
  王老板惊异地瞪起眼睛:“我?怎么可能!”
  
  “金嫂身上的钥匙,老徐不是让你保管吗?”
  
  
  友松的房门推开后,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咪咪。
  
  和三层楼员工们的住房一样,陈旧斑驳的墙面,嵌花地板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发黑的木质百叶窗像是快要散架,在雨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一张简陋的单人棕绷床,一张旧写字台,还有两把油漆剥落的椅子,一个双门衣橱。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被子衣物,没有任何日用品,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了。
  
  石语摸了一下桌子,上面有薄薄一层灰尘。王老板打开衣橱,里面也是空的。
  
  “奇怪,我前天进来过,这里还有些东西……”咪咪迷惑不解地说。
  
  “他不会再回来了。”石语说。
  
  “或者这里根本就没有住过这么一个‘人’。”王老板的声音里透出恐惧。
  
  像刚才听到手机里友松的声音时一样,咪咪轻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
  
  走出房门,王老板对石语说:“我已经在附近一个小招待所租了几个房间当临时宿舍,有车子搬场,总算稳住了那几个人。我看你也没有胃口住下去了吧……”
  
  “不要管我,我今天回家住,零碎东西我自己有车子。我现在上去睡一会儿,好像又有点热度了。”
  
  石语觉得又有些不舒服,不过比昨天晚上好些。他靠在床上,毫无睡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抽屉,取出了那一沓练习本。那些本子纸张陈旧发黄,墨水已经开始退色。想起小同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先把本子逐一翻了了一下。翻到第三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很新的样子,上面是一行打印的字:“石头一块,请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石语一头雾水。为什么让我来“物归原主”?这“原主”又是谁?莫名其妙,又是小同在故弄玄虚。这人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先不管他。
  
  石语按照日期将日记本排了顺序,从1974年到1979年。
  
  严格地说,这不完全是日记,因为并非每一天都有记录,竹叶像是兴之所至,随手写去,有时一连写几天,有时一两个月不着一字,有时追述前一周乃至个把月的事。本子中间似乎还有一些纸页被撕去,有的痕迹很旧,有的却很新。石语从头开始翻阅,很快的,有一段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1974年8月16日 阴雨
  
  ……小唐被害的消息传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一直不相信,直到昨天爹听杨主任亲口告诉了他。其实眼泪早已经流干,不相信,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小唐,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
  
  从那一天起,我再没写过日记,但是今天,我强迫自己重新开始写。有些话,不可能跟别人诉说,包括父母亲。那么,就自己对自己说吧。
  
  寨子里的人,谁都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只是这些天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石语也是。
  
  今天知道石语要走了,回上海念大学去。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就想起小唐。两个人,同一天来到这个坝子,命运却完全不一样。琴姐问过我,我有时也问自己,如果时间倒转,可以再作一次选择,我会……?
  
  还是小唐,不会是别人。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虽然,那次石语突然疏远我,是有人中间作梗,但是……
  
  算了,一个死了,一个走了,所有的恩怨都被雨打风吹去,了无牵挂。


  1974年8月20日 晴
  
  今天石语走了,李二赶马车送的他。
  
  昨天下午他向我告别时,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有“多保重”几个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明白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原想让他带话给小唐的父母,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们两人几乎全无交往。另外,我又算什么?我知道小唐家的秘密。他们家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石语就算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也不会收到他的只言片语,就像前年大同走后一样。大同走之前要走了我的照片,说是留作纪念,却一去全无音信。无论是我,还是石语、琴姐,都没有收到过他的信。
  
  
  石语轻轻一叹。聆听着二十多年前竹叶的心声,他隐隐感到有些歉疚,确实,他再也没有跟竹叶联系过。只是,竹叶想不到数年之后他们还会见面,而且是在她突然告别人世之前。
  
  十八年来,以为早已和竹叶天人永隔,昨天却又亲眼看到了她……
  
  另外,唐家究竟有什么秘密?不知后面的日记里会不会提到。
  
  大同看来也是当年暗恋竹叶的许多人之一。石语那时好像有点察觉,只是他对自己跟竹叶关系的感觉都是朦胧加懵懂,对别人如何就更不会在意了。
  
  接着往后翻,竹叶在日记里不时流露出对唐大卫的怀念。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这段感情对竹叶来说,只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唐大卫死后的那些日子,她真不知道怎样来排解她的伤感。
  
  从日记里,石语看到了那几年芒果寨发生的一些事,婚丧嫁娶,收成年景,等等。不过,经常见到缺头少尾的篇幅,显然前后的页面是被撕去了。谁撕的?是竹叶自己,还是别人?
  
  记录的日期会突然出现几个月的跨越。不过有时从竹叶的叙述中,也发现她往往长时间没有情绪落笔。
  
  1976年的日记里,竹叶记述了许多事,大同复员回寨,小刮刀被捕判刑,杨主任升任公社二把手。
  
  
  1976年3月7日 晴
  
  琴姐来芒果寨。见过大同后,她又把我拉到河边的芭蕉林里。
  
  她说大同真是倒霉,他爹又卷进右倾翻案风,再次下台,他也受影响被复员回芒果寨。这几年,他的生活像画了一个圈,终点就是起点。
  
  我说,大同家虽说是高干,遭遇和我们家也差不多。只是,他的失落感,大概远远超过我。
  
  琴姐说不,大同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一点落魄的感觉。本来他就是这一带男知青里最出色的,当了几年兵,越发成熟了。
  
  我问琴姐是不是看上他了?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她下个星期就要结婚,对方也是在县城工作的知青,姓陈。
  
  我替琴姐高兴,又埋怨她那么大的事不早告诉我,搞突然袭击。她红着脸悄悄说,再不办就来不及了……
  
  她真幸福。
  
   ……
  
  
  1976年4月18日 晴
  
  琴姐来菜地找我,直截了当就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对方是杨在明。她说,这是杨主任在县里开会时托付给她的事。
  
  我觉得很突然。我对杨这个人一点都不了解,怎么能答应呢?琴姐说不急,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她还给我分析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我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更要为父母弟妹们考虑。她说,你应该面对现实,唐大卫那一页,可以翻过去了。
  
  我心里很乱。这两年,追我的人不少,只是我忘记不了小唐,心里没有地方去接纳别人。
  
  我感到琴姐不愿意提小唐。知青里几乎没有人喜欢他,但琴姐最为明显。
  
  收工后回到家里,爹妈的神情告诉我,他们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办?爹是州里最好的中学老师。大同说过,在他面前,这些“知识青年”只能算是“识字青年”。虽然芒果寨的生活平静,安逸,他却做梦都想回到讲台上。但是,他这么一个摘帽右派……
  
  这两年,爹妈又苍老了许多。
  
  小唐的在天之灵,能给我一些启示吗?



  下一篇日记就在这一段下面,短短几行,只是日期跳到了5月2日。
  
  为了这个家,我答应了。
  
  石语的离去,是有人作梗。
  
  小唐的死,我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
  
  
  石语觉得这一段文字语气很突兀,上下没有关联。第一句的意思很清楚,竹叶为了父母答应了杨家的亲事;后面突然提起自己和她的陈年往事,明白是指她未来的公公杨主任作梗;最后又转到唐大卫的死。
  
  难道连唐大卫的死都有蹊跷?不过,好像竹叶到死都没有找出真相。
  
  石语心里一动,竹叶的死,会不会跟她要找的“真相”有关?
  
  下面,十几篇琐事流水账后,日记空缺了两个月。

  
  1976年8月4日 雨
  
  那一天快到了。心烦,不想写。
  
  竹叶在婚前心情烦躁得很。石语理解,权势、利益构成了这次联姻,竹叶从心底里不愿意。
  
  以后的日记变成了周记、旬记,敷衍潦草,甚至根本没有她结婚的记述。
  
  又是一段日子的空缺后,出现的文字已经完全不同,而且竹叶改用了圆珠笔。这时,她应该已经嫁到了杨家。
  
  1976年10月5日 晴
  
  忍不住还是重新开始写了,当然,不会让那个人看见。
  
  我也想不到会重新找回快乐。只是造化弄人,我已经出嫁了。
  
  想起那一个晚上,我依旧有眩晕的感觉。有些事在不久前还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却成了现实。
  
  原来雕花楼的夜晚也并不可怕。
  
  今天阳光真好,天也特别的蓝。我在菜地里唱起歌来,他们都很惊讶,说是有两年没听我唱歌了。
  
  是吗?我说。
  
  我真的走出阴影了?未必,这所谓的婚姻就是个摆脱不了的恶梦。
  
  但是人应该知足,幸福降临时,就不要拒绝,更不要抱怨。
  
  恨不相逢未嫁时?嫁了又怎么样!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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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10月7日 阴
  
  V又要走了。
  
  我心里好像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说,他就是漂泊的命,命中注定要四海为家。但是,他随时会回到我的身边。他现在更没法停住脚步,因为有我。
  
  多情自古伤离别。我是否就是一次次经历离别的命?
  
   ……
  
  1976年11月4日 晴
  
  “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荡漾。……你同从前一样,时刻怀念着我。你是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
  
  记得从前唱过这首歌,是在河边的芭蕉林里。
  
  眼下的心情就跟歌里唱的一样。
  
  一个月前V和我也坐在芭蕉林里。他问我,这里时常会闻到一阵香气,是从哪里飘来的?
  
  我说,你来这里比我都早,还问我?
  
  现在走过河边就想起他。他说过,他也会想我。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可是,等待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
  
  
  这是一首苏联歌曲,薛范翻译的。石语记得,就在那片芭蕉林里,他教竹叶唱这首歌,那时,他也曾闻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芳香。
  
  二十多年前的这番情景在竹叶的日记里再现,石语已经无心去感慨怀旧。他被日记的内容震惊,怪不得小同在电话里说让他注意日记最后两三年的内容。
  
  竹叶身边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如果把自己也算上,这是和竹叶有过密切交往的第四个男人。而且,他们幽会的地点,居然是在雕花楼。
  
  可以想象得到,竹叶被迫嫁给杨在明后,满心愤懑,这时,一个出色的男子出现,走进她的视野。于是,还在新婚燕尔之际,杨在明便成了“那个人”,而竹叶终于红杏出墙,生生给老公戴上一顶绿帽子。一切都顺理成章。
  
  “嫁了又怎么样”,如闻其声。一纸婚书束缚不了竹叶。这是她性格的另一面,有决断,有狠劲,石语过去就了解,也感到有些不安。
  
  只是,被竹叶称作“V”的男子是谁呢?竹叶眼高,心高,长相性格都不错的杨在明,这个“吃国家大米”的丈夫都不放在心上,那么,能得到她青睐的人应该不俗,至少不比自己和唐大卫差。
  
  下面的日记很快就写到了竹叶和那个V的再次相会。再后面的内容,几乎就是两个人的热恋记录了。V隔三岔五出现在菜地边的芭蕉林,夜晚的雕花楼里,山上的魁星塔下,没有固定的周期。
  
  1976年12月16日 晴
  
  昨天晚上V又回来了,跟往常一样,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我说,你可以少跟我见面,不要弄得自己那么累。
  
  他说,我做不到。
  
  不知道雕花楼的可怕传说是怎么来的,对我来说,这里只有温馨。
  
  他说,世界上许多事都是人们自己吓自己弄出来的。小刮刀凶吧,在这里也被吓坏了,因为他脑子里先存了害怕的念头。
  
  我问,那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他说,我。说完就笑了。
  
  他不爱笑,其实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V是个男子汉,我却要天天面对那个人。不提他了,扫兴.
  
  琴姐的儿子应该已经过了满月,什么时候抽空去看看。


  石语想起知青们打的那个赌。小刮刀要夜进雕花楼,附近寨子的上海知青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结果,最后看到的是他一脸惨白。知道这件事,而且能预先躲在楼里吓唬他的应该是上海知青。那么,这是谁呢?从竹叶的叙述看,这个V总是从外面来和她幽会,而且,经常要消失很长一段日子。附近的插队知青当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如果是周围农场知青的话,那就没法猜测是谁,因为人数太多,自己又大部分不认识。
  
  1977年1月10日 晴
  
  昨天搭卡车去县城。
  
  琴姐的儿子长得像她,白白的很好看。
  
  琴姐说,你结婚后精神好多了,更漂亮了,应该谢谢我这个媒人。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要是女娃就给我当儿媳妇。
  
  我笑笑不答话。
  
  其实她哪里知道,我们的婚姻从第一天起就有名无实,真有了娃娃,那就要起风波了。
  
  我倒是愿意给V生一个,只是现在还不行。
  
  昨天他在老地方给我留了张纸条。
  
  琴姐要是知道我出门就去见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给我带来了手表、衣料,还有一只翡翠面的戒指。我不要,这些我都没有办法穿戴出去。
  
  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只想跟他走,到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日子去。
  
  他说,现在还不行。至少你把戒指拿走吧,就说是你爹妈给的。
  
  我爹妈给我的陪嫁就是一大块翡翠,外面包着石皮,我没带走,不想便宜杨家,所以戒指我也不要。以后我带着陪嫁嫁给你,做几百个戒指。
  
  他说,那块石头我见过。拿它打戒指?这就叫做大材小用。
  
  我们一起大笑。
  
  
  石语明白,“琴姐”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公馆人家”领班小陈。
  
  “石头”第一次在日记里出现。
  
  真是个热恋中的小女人。整个1977年,竹叶只写了几十篇日记,在字里行间倾注的都是对那个V的柔情蜜意,看得石语不胜其烦。但是,他还得硬着头皮仔细阅读,生怕漏掉了什么有用的东西。竹叶很谨慎,从不记述V的具体情况,譬如来自哪里,做什么营生,显然怕日记落到别人手中。
  
  日记里,“小唐”消失了, “石语”两字更是早已见不到,只有满纸的“V”。
  
  
  王老板敲门进来,他说那些人快搬完了。
  
  石语说:“我等一歇就走。”
  
  他发现天色越来越暗,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灯继续往下看。
  
  
  渐渐的,竹叶想跟V远走高飞的想法一次次在日记里出现;V总是表示不到时候,然后就消失一段日子。
  
  到了1978年,竹叶渐渐烦躁起来,为了她丈夫杨在明,也为了那个V一再推搪。
  
  1978年3月12日 晴
  
  爹对我说,他回州里的事有了眉目,是我那个公爹主任联系的。
  
  他们对我爹的事倒是很积极,以为等我爹妈一走,我就可以回心转意,现在我的态度就是因为他们答应的条件没有兑现。
  
  小人之心。
  
  这样也好,爹妈他们走了,我就没了牵挂,和V远走高飞去。
  
  只是他的态度不明朗,他顾虑什么呢?
  
  那个人对我软硬兼施,没用。他再硬也没什么招数,我比他恶。有时候看他也可怜,但那是他自找,谁让他非要娶我。
  
  他说小刮刀要放回来了。
  
   ……
  
  
  1978年6月20日 雨
  
  今天送走了他们。爹算是离讲台近了一步,希望他如愿以偿。多少年了。
  
  昨夜跟妈睡在一起,说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又一次生离死别。
  
  V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1978年7月4日 阴
  
   ……
  
  我问小刮刀,你回来后也不干活路,吃什么?
  
  他说,大同也不干活路。他吃什么,我也吃什么。说完,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也傻,何必去招惹他。
  
  
  原来小刮刀是那时候放出来的。听说他也是跑边境倒卖走私货,不过半年左右就随知青回城大潮返回了上海。大同就不一样,复员后做了好几年走私生意,据说还和杨主任家有些关联。
  
  石语知道,在当时做这种生意还能赚到一些钱,只是风险大。不但政府要抓,道中人还常常黑吃黑,弄不好身家性命都会陪进去。大同精明干练,小刮刀心狠手辣,才敢干这一行。


  1978年8月15日 雨
  
  那么长一段日子,V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家人,也想他。这些天,真是度日如年。
  
  昨天这个没良心的终于露面了。他说最近太忙,到处奔波,却做得不顺,赔了不少。这些天在和南湾的一个公社主任商量合作的事,却没有结果。
  
  我说家里人都离开了,我也没了顾虑,你带我走,我们一起干,什么苦我都能受。
  
  他说不是苦不苦的事,生意很难做下去,两个人比一个人更难过日子。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受苦,等赚够了钱一定带你走。
  
  我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他回答,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听了想哭。他知道怎么来软化我。
  
  看我不高兴,他说,我们现在是很难,两家的父母过得更不容易,也要为他们想想吧。
  
  我不能太逼他。他有难处,除了我,还会有谁帮他?对了,我还有那份陪嫁。
  
  今天等了半天不见他的人影。
  
  外面下着雨,一个人在雕花楼里,不知暗中藏着些什么东西,我又害怕起来。
  
  
  1978年8月16日 雨
  
  我们像做贼一样避开人们的耳目,这种日子我不想再过了。
  
  古人都敢私奔,我们为什么不能?V一向很有决断,偏在这上头犹豫不决。其实这么做最难的是我,我都没有什么顾忌,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爹妈已经回到州里,杨家鞭长莫及;他家里自然不比从前,但还能怎样?他从来不是靠父母庇护的人。
  
  
  竹叶越来越焦躁,只要V出现,她谈的一定是两人私奔的事情。慢慢的,那男人开始松动了。两人商量将竹叶的陪嫁带走做本钱……

  竹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石语看到了她最后一次回娘家的记录。
  
  
  1978年12月25日 晴
  
  这次告别爹妈,不知哪一年才能见面。我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心里头像压着大石头。当然有事到临头的忐忑,但是还有别的原因。
  
  妈一眼看出我怀了娃娃,她还很高兴,觉得两个人应该会好好过下去了。我把陪嫁的石头带上,妈认为这也是夫妇和谐的好兆头。她哪里知道真相。
  
  昨天离家时,我哭得天昏地暗,妹妹也抱住我大哭,以为我不要他们了。她太小,理解不了。
  
  我给爹留下了话,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一脸惊疑。
  
  爹,妈,多保重!谁知道今世还能不能相见。
  
  
  1979年1月28日 晴
  
  那个人问我,肚子里的娃娃是哪个的?我说不知道,肯定不是你的。
  
  从来没有见他这副恶样,像是要把我吃了。他拿起扁担想打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还是他退缩了。他哭得很伤心,然后回供销社睡去。他在那里睡了有两个多月吧。
  
  随着日子的临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我有预感,会出什么事。不单是因为那人已经看出来了,我感到还会有别的危险。不愿意去多想。迟早要迈出这一步,我无法回头。
  
  不知为什么,寨子里有的人看我的神情都是怪怪的,每张脸的后面像是隐藏着一些东西。暗中似乎有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盯得我心中发毛。也许是心理作用?
  
  那个人走后,我也哭了。我哭自己的命太苦。
  
  
  1979年2月1日 晴
  
  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这两天马上走。V的意思是他先安排好住处,准备好日用品再接我过去。当然,最好先做成一笔生意。
  
  我说一路上要翻山越岭,再过段日子我还走得了吗?总不能生了娃娃抱起走。
  
  他居然说,这个娃娃真是我的吗?
  
  我给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本来就心乱如麻,他还要说这种话!
  
  他搂住我哄我,陪不是,说不该开这个玩笑。
  
  这一下打得他鼻子流血,淌在我肩膀上。我也心疼,哭着告诉他,我害怕,什么都怕。我一直觉得头上总有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再不走,不知会有什么事会发生。
  
  他握住我的手,半天没有作声。
  
  我慢慢平静下来。我发现,我软弱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一个坚实的肩膀来倚靠。
  
  商量好了。看着他慢慢走进树林的背影,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盼了好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事到临头,我反倒忐忑起来。
  
  眼睛,暗中的眼睛。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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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2月1日,这是石语进芒果寨的前一天;第二天,他在寨子里见到了快乐、俏丽的竹叶;第三天,竹叶毫无生气的躯体横陈在寨外,最后在晚上的火焰里化为灰烬。
  
  石语身上开始寒颤。他屏住呼吸,读着最后一行字。这几个字和前面一段文字隔了几行,字迹很大,歪歪扭扭,没有日期,像是在恐惧和匆忙中写下:
  
  真相在塔里!
  
  石语倒吸一口凉气。显然,竹叶突然感觉到危险迫近了。那么,在写两段文字之间的时间里,确切地说,在石语见到她以后,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匆匆留下了这句最后的遗言?
  
  下面的小半页被撕去了。
  
  谁是那个V?“暗中的眼睛”真的存在,还是竹叶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产生的幻觉?那让竹叶恐惧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应该已经有人从塔里找到答案了。
  
  竹叶生前的容貌,死后的容貌,最后被火焰烧得卷曲翘起的躯体,随着石语纷乱的思绪交替出现。
  
  毫无征兆,头上的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原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石语摸黑将日记塞到被子下,在门边摸到拉线开关连拉几下,灯也没亮。他开了房门,来到走廊上,发现外面更是黑得可以。他走了两步,便不敢再前行,停下仔细倾听,周围死一般寂静,听不到有人活动的声音。通常从楼下总能传上些许动静,这时却也一点都听不到。石语凝神屏气,才听得身后窗外雨声淅沥。这种感觉很怪。好像唐公馆一下子成了一所空宅,人气陡然消失,留下的空间,被流动的黑雾悄悄填充,又缓缓向自己挤压过来,暧昧而诡异。
  
  估计是餐馆的人已经匆匆撤离,没有人想到还有一个石语仍然留在三楼,离缢死过两个女人的房间近在咫尺。
  
  在这个空间里,视觉已全无作用,石语只能靠耳朵去捕捉周围的动静。似乎有些细小的声音,再听却又分辨不出。可以想象,这个突然变得空旷的老宅里,暗处还生活着另外一批住客——老鼠、虫子什么的。当人气突然消失时,这儿就是它们的天下。
  
  石语后悔没有早点离开。至少,不应该把带去月塘的手电筒留在公寓。
  
  于是他缓缓调息,用意念去探测、体会、搜索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动静。有什么东西在身前走过,无声无息。但是他感觉到了,不是靠听觉,而是因为自己的“气场”被触动,被侵犯了。他脸上的汗毛似乎直竖起来,麻酥酥的,像有什么拂过毛发的尖梢。几乎是全凭着本能,他能觉察到那东西在往楼道的另一端轻缓地移动。似有似无的,黑暗中响了一下细微的开门声,好像随即又关上了。是哪一扇门?直觉告诉他应该是凶屋。
  
  再凝神去听,去体会,他却发现周围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都觉察不到。本来,他的感觉敏锐程度和身心状态有关联,一旦感觉消失,很难找回来。又站了一会儿,他开始有点晕眩。他明白,这就是感冒发烧对身心的的影响。
  
  他退后几步,摸着墙壁回到房间里,关上门,伸手在暗中摸索,想将抽屉里的石头拿出来,和那些本子一起装进包里。淡淡发灰的那一块应该是窗户,怎么忽然消失了?百叶窗只该掩住半边……他忽然觉得房间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屏住呼吸,缓缓平伸两臂,无声地划着弧线,向两侧摸去,同时轻轻挪动脚步。
  
  突然,他触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显然那只手在做着相同的动作。两只手同时一抖。
  
  随着低低一声惊呼,自己的手被对方打开。跟着脚步踉跄后退的声音,石语蹿过去,一把摸到一个身子,顺手便揪住不放:“谁?!”
  
  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是我。石先生吧?”
  
  石语松开手:“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
  
  “我刚走到下面,灯突然灭了,上来以后摸到这里,发现门没关,先摸进来再说。”
  
  来人是小陈。
  
  “你过来干什么?你妈好点吗?”
  
  “比早上好多了。她让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
  
  石语也有许多疑问,似乎也只能跟唐若琴谈。如果她身体状况允许,那再好不过。但是,小陈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他想起早上门卫丁老头的话,昨夜,小陈也进过唐公馆——在金嫂上吊之前。
  
  “这次看来是全楼停电。我先下去看看电闸。”小陈推门出去,很快就传来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毕竟,他更熟悉周围的环境,对三楼过道没有灯早已经习惯。
  
  石语满心疑虑,难道刚才走到楼道那端去的是小陈?可是他走回来时自己怎么没有觉察到?
  
  他站在门边等小陈,这时黑暗中又有了动静。石语起先以为是小陈返回,但马上发现,声音是从另一端,即凶屋那个方向传来的。
  
  幽幽的一声呜咽,像是压抑着的低泣,带着难以形容的悲苦,在空旷和黑暗中飘荡。石语心头一跳,身上微微沁出冷汗。那边的暗色中出现一抹淡淡的光,似是从地板下透出来。少倾,光影渐渐明显,是一点烛火在慢慢升起。
  
  他准备看到一头纷乱的白发和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将在烛光后出现,齿间露出紫黑的舌头,伴着诡异的狞笑。


  烛光慢慢向这边飘来,隐约看得见紧随着的身形,但看不清面目。随着烛火越来越近,悲泣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烛光停住,正在凶屋门前。
  
  呜咽声停了一下,转而变成了拉着长声的哭诉。石语立时听了出来,那是金嫂的儿子福生。
  
  福生显然不知道在幽暗的楼道里还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道神秘而不祥的房门前倾吐心声:“娘啊,侬就这么去啦,叫做儿子的咋弄弄啦——侬有啥想勿开格,哪能勿搭儿子讲——侬一生一世帮唐家,就勿肯帮帮侬个儿子——侬啥也勿肯告诉我,统统带到棺材里去了——侬一世白辛苦,我也白忙一场呒结果……”
  
  福生月塘口音里夹带上海腔,哭得悲苦不堪,喘不上气来。石语欲待上前劝慰一番,忽然心中一动:福生的哭诉里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埋怨金嫂不肯告诉他的话,不是指她“有啥想不开”的心事,联系前后的内容,福生是怨他娘不肯帮他,把一些事——应该是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害他白忙一场。看来,金嫂到死都对唐家忠心耿耿,有些秘密,哪怕对儿子都守口如瓶。
  
  在月塘一带,可以看到家里死了人的女人拉着长腔哭丧。但福生一个大男人也那么哭法,不像是真那么伤心,倒有大半是在发泄胸中的怨气。金嫂的突然离世,令福生措手不及,他正在实施的什么计划就此完结,是极度的近乎绝望的失望,让他如此失态。
  
  石语悄悄退回房间,掩上了门。但即使关着门,仍能听得福生的哭泣声在外面回荡,在暗中显得分外瘆人。他将石头和日记收在包里,又打开房门,刚往外跨了一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两人同时惊呼后退。
  
  是小陈回来了。
  
  听得动静,福生的哭诉戛然而止。石语和小陈不得不走上前去安慰他。
  
  烛光里,福生的面容似是苍老了许多。见到二人,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很得体地答谢。石语认为不便将他夜间被金嫂带进凶屋的事告诉福生,只是说了他们发现房门没锁,进去后发现金嫂上吊的经过。
  
  “……当时蜡烛台就放在地上。”石语指着福生手中的蜡烛,结束了叙述。
  
  “是呀,她那么多年总是夜里拿着蜡烛上上下下,其实是当年留下的心病。曼卿死的那天夜里正好停电,公馆里点起了蜡烛。大概当时受刺激太深了,后来她经常夜里出来,拿了支蜡烛,不晓得在寻啥。人家讲是吊死鬼曼卿在寻替身,引她上钩。当中有几十年我娘人还蛮好的,前几年脑子不对了,又开始半夜出来乱走。唉,最后还是逃不过一劫。这扇门一开,阿胡子的符就不灵了……”
  
  福生下意识地转动门把手,刚要推门,犹豫了一下又停住:“算了,还是不进去的好。这种辰光,阴气太重。”
  
  石语劝福生下楼去,福生答应了。三个人一同向日常上下的那道楼梯走去。石语发现,楼梯口已经泛出淡淡一片灯光。
  
  “那帮人走的时候把照明电拉掉了,也不管楼里还有没有人。我刚把闸刀推上去,开了二楼走廊的灯。”小陈说。
  
  石语和小陈陪福生走进了金嫂的房间。房间狭小,布置简单。一张铜床黯淡得看不出原色,只有床头的一个球状饰物锃光发亮,大概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老式的橱柜桌椅同样难辨本色,呆板的雕花和色泽深沉的“老皮壳”显示着年代的久远。除了一幅颜色和墙壁混为一体已经看不出内容的年画,房中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一张照片。如同三楼那间凶屋,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住了。石语和小陈都有一种压抑、窒息的感觉。
  
  福生放下烛台,拿起几件东西又扔下,说:“明天带我老婆来收拾吧,现在心太烦。”
  
  大门边的小平房有一间亮着灯,那是门卫丁老头的值班室兼卧室。
  
  小陈说:“丁老头从医院回来了,小长脚陪他。真不晓得两个人怎么睡。”
  
  小长脚是看停车场的两名保安之一。
  
  和福生分手后,石语问小陈:“凯文没事了?”
  
  “医生一定要他留一夜再观察观察,不然他老早走了。他也不肯让阿林陪,讲弄得像真的一样做啥。老克勒就是这种腔调。”
  
  “凯文名分上也算是你的表哥吧。”
  
  “啥表哥,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是唐家的亲眷。他年纪比我老爸都大,不过长得后生,看不出来。”小陈现在跟石语说话显得随便多了。
  
  但是石语明白,小陈将自己藏在一套无形的铠甲之中,有些话跟他谈是没有意义的。
  
  坐在出租车上,石语和小陈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唐若琴的伤情,两人便沉默下来。石语用余光扫了一下小陈,注意到他的头发一点都不卷。唐家的鬈发基因只通过男性遗传吧。
  
  病房里,唐若琴头上绷带还未解,左手臂打着石膏,人已经坐起靠在枕头上,虽然面容憔悴,但气色已有改观。见到石语进来,她苦笑着轻声说:“让你看我这副狼狈相。我真是不应该回唐公馆的。”
  
  “听你儿子说你大有好转,我也就放心了。想开点,好好养伤,叫陈元康给你弄点营养品补补。”石语安慰她。
  
  “好吧。我告诉你,那天……实在是太吓人了,想起来心里就别别跳。跟陈元康讲是白讲,这人是个老实头,太木。现在回过头想想,记得是有人在追我——又好像根本不是人,真的,我吓得不晓得怎么样才好,拼命逃,逃……”唐若琴还心有余悸,声音发颤。
  
  老陈上前轻声说:“你还在头晕,就不要讲了。”
  
  “讲!不讲我心里难过。你不要管。” 唐若琴瞪了丈夫一眼,接着又转向石语。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雨,前面像是我娘在招手,手上还有只钻戒——我在照片里看见过的。我奔过去,人就飘起来了……”
  
  “你就在那时候被车子撞伤了?”
  
  “我根本就没看见车子。人飘起来,落下去——就在‘叶大昌’附近。”
  
  “你究竟看见啥了?在唐公馆我几次看见你呆瞪瞪的,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不会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你离开时太小了。”
  
  “看见啥?看见——我是昏头了,本来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在四川路看见杨在明了。记得吗?竹叶的男人。”
  
  石语浑身一激灵:“杨在明?是他追你?”
  
  “好像不是。是在这之前,还是我飘起来的辰光?只记得看见了他的面孔……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以为我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出现错觉。我跟他打交道的日子比你长多了,不会弄错。我八四年才回的上海,前几年出差又去过云南。他面相是老多了,不过我认得出。”
  
  事情越来越复杂,杨在明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只是个巧合?石语晕头转向。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日子。
  
  “说起他,我倒想起竹叶最后的日子不晓得怎么过的。还有,那块翡翠原石……”石语镇定下来后,从包里拿出了那块石头,递给唐若琴。
  
  唐若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石头,轻轻摩挲。石头黄褐色的表面坑洼不平,但却相当光溜,似是抹了油一般;断面上的翠色朦胧而深沉,妖异地映出几点灯光来。
  
  “你哪里找来的这块东西?好像很一般。”唐若琴说。
  
  “这……不是竹叶的那块?”石语反倒吃了一惊。自从这块石头神秘地出现他床边,他就以为这是竹叶死后便不翼而飞的那块原石,谁知道居然不是。
  
  “谁告诉你这是竹叶的石头?看上去外皮蛮像,也有稀奇古怪的符号,但里面的翡翠不一样,‘水头’差得多。你看,表面有一部分料是相当好,不过翠色太少,不要用灯照,就看得出只是薄薄一层。周围那些白白的,‘种’也不一样。竹叶的那块,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唐若琴感到有点累,示意老陈扶着她慢慢躺下。
  
  “你说,杨在明会来干什么?他到上海后应该和我联系,毕竟我们当时关系还不错。回上海后,我跟他也通过信。那时候,知青里就是我和大同经常跟他来往。”唐若琴说。
  
  “大同当兵前好像跟他没什么交往啊?”
  
  “大同复员后在外面跑单帮。杨家是腾冲人,大概帮了他一些忙吧,这样他们的关系就热络起来了。”
  
  石语上大学时就曾听人说起大同那时似乎常在边境弄些走私货倒卖,还有老同学从他手里买到过所谓“双狮”表。
  
  “没有人怀疑过杨在明和竹叶的死有关?我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很僵。”
  
  “不要瞎讲。竹叶不喜欢自家的老公是真的,但毕竟她已经有了身孕,杨在明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再说,那两天他在县里开供销社系统的年度什么会。竹叶出事以后,芒果寨的人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他……”
  
  “他当时人都要瘫了,还是我帮他找的车子。”老陈在边上插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来回跑一趟哪有那么容易?他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唐若琴接着说。
  
  石语想,唐若琴并不知道竹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杨在明的。看她现在的状态,虽然精神不错,但让她看竹叶的日记还是不合适。
  
  “你听说过竹叶在外面还有个男人吗?”
  
  “芒果寨有这种传说,我也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具体是谁。你知道,不管是真是假,通常这种流言蜚语里总归应该有个怀疑对象。所以,后来我也不相信了。”
  
  这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做啥做啥?你当这里是南京路啊?哪能随便瞎跑……”
  
  然后是小陈沉着地解释着什么。接着,小陈走进病房,他身后探出一张中年男子黑黄的脸。
  
  病房里立时响起一片滇西的“小京腔”,唐若琴夫妇和那男子的话音交杂在一起,充满惊喜。
  
  “对了,石语,你不认识了?他是杨在明啊!”
  
  
  石语走在四川北路上,边上是一家名叫“叶大昌”的南货店。唐若琴就是在这儿的马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马路对面的一处灯箱广告的画面上,一只纤巧的手分外醒目。细长的手指上有只钻戒,很夸张地闪烁着光芒。
  
  这无疑就是唐若琴在惊恐中看见的那只手,不过不是她母亲曼卿的。
  
  刚才在医院里的那一幕真有些戏剧性。杨在明的出现,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身边是竹叶当年的日记,日记里的“那个人”突然走了出来,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却显得那么不真实,令石语有时空错位的感觉。他完全认不出杨在明了,对方也一样认不出自己。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杨在明,石语总觉得不自在。是刚才竹叶日记带给自己的震动余波未平,还是对眼前这个人有本能的反感,他也说不清——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唐若琴似乎看穿了石语脑子里在想什么,勉力支撑着跟杨在明说话。
  
  果然,那天她在四川路上看见的真的是他。照杨在明的说法,他目睹了车祸,却没认出唐若琴,还是打电话找她时听电话站阿姨说的。
  
  后来,王老板带着咪咪出现,他们看望了凯文之后,又过来看唐若琴。
  
  石语趁乱告辞。他低声跟送他出门的小陈说:“你辛苦一下,夜里盯牢了。我怕会再出事。”
  
  小陈一愣。不过他是聪明人,马上心领神会,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雨仍在下着,马路上的灯火朦胧而迷离。石语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渐觉双腿发软。他想起除了早上吃的油条外,一整天再也没有东西下肚,就拐进了乍浦路。那里酒楼多多,家家灯火辉煌,石语随便找了家进去。他点了两个菜,疲惫不堪地靠在椅子上。虽说装潢考究,这家酒楼显然档次不如“公馆人家”,店堂里高朋满座,有些吵闹。等着上菜时,他拿出竹叶的日记,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边上的食客们或大或小的谈话声不时传过来。一名老者醉醺醺地在向身边的老伴说着什么。一对像是来自海外的夫妇照拂着一双小儿女。一桌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不时发出笑声。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似乎话不投机。
  
  石语若有所悟:自己是不是太注重于探究那个代号V的男人和塔里的答案?似乎忽略了什么。
  
  细节。下午看的时候心中曾一动,但随即就放过了。
  
  他翻着本子,停在其中一页,目光在上面扫视了几遍。忽然他急促地一拍桌子,将上菜的侍者吓了一跳。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却一直沿着他自以为熟悉的思路想下去。惯性和惰性在这里是一回事。早想到的话,刚才就可以问一下唐若琴,甚至问杨在明,也许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没关系。他拿出手机,拨号,轻声和某个人交谈几句,挂断等待。半小时不到,手机振铃。接通,聆听,询问,终于,石语的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这就是他眼下要找的答案。
  
  吊灯发出的光明亮,柔和,温馨。那几个生意人似乎达成了一致,正在碰杯。海外客的小女儿好奇地注视着石语,和他目光相接时,很灿烂地一笑。石语也报之以一笑。
  
  现在他要开始寻找下一个答案。
  
  “喂,天丰珠宝行吗?我找云先生。”他发现自己的语气轻松而且愉快。
  
  
  云先生坐在藤椅上,轻松而且愉快。虽然不是广东人,他并不反对享用一回广式早茶,何况,这顿早茶是由石语会钞。云先生还记得当年石语帮他拍的珠宝照片,画面如此赏心悦目,以至于他觉得很难抵御给那些货色涨价的诱惑。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照片上的珠宝是否出自他的店中。
  
  云先生白皙细长的手指间有一块石头,坑洼不平而又光润的黄褐色外皮,刻着些神秘的字符,断面上露出一片夹杂着翠绿的晶莹玉白色,朦胧而深沉。他细细端详一番,便将石头放在桌上的绿茶和虾饺凤爪之间。端起茶杯,略一沉吟,他说:“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判断没有错,应该就是那块大兴‘天书翠’。”
  
  石语知道,“大兴”常被上海人作伪劣、冒牌货的代名词。那么,应该还有一块正宗的“天书翠”存在。正宗的是什么样子,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前几年上海突然出现过一块翡翠原石,也算得是新坑里少见的货色。讲得太专业你也不懂,通俗点说,薄薄一层皮壳里,是完全碧绿的翠料!而且‘水头’极好。当然在我们眼里它也不算稀奇,比它贵得多的料,尤其是老坑的货色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它的卖相吸引了一帮白相石头的朋友,‘天书翠’就是他们叫出来的,因为上头的符号像天书一样看不懂。吃我们这行饭的只是看它里面的料怎么样,对其他的呒啥兴趣。慢慢的就没有了它的消息,估计是有人吃进了。
  
  “上个月,听说‘天书翠’在月塘附近出现,有人想出手。照现在的行情,价钱肯定也吓人。现在翡翠的坑口就是这么一些,料是越开越少,价钱越来越高。道中的朋友喜欢搏一记的不少,经常到腾冲一带甚至缅甸去买‘赌石’,有发的有蚀本的。‘天书翠’是不用赌的,自然有人去月塘看货。我估计这东西来路有点问题,不然为啥在月塘这种角落出手?后来朋友回来讲石头一般,不是前几年那一块,而且卖家心太黑,瞎开价钱。今天看到你手里的这块东西,我想大概就是它了。”
  
  “你看它值几钿?”
  
  云先生惊异地看了石语一眼:“不会是你想出手吧?有句老话,叫‘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这东西,就是老法师也容易看走眼。不过我跟你说老实话,这块东西,从外行手里收购的辰光杀价,两三千的地板价叫起不稀奇;同业之间原料调剂,一万多大概还卖得出去,再多就不大会有人要了。”
  
  石语说:“昨天我就说了,这不是我的。”
  
  云先生点点头,转过身从服务生推的小车上拿了碗云吞;石语则挑了份马蹄糕。
  
  云先生慢条斯理地用调羹舀着云吞送进嘴里,小口喝着汤,偶尔用餐巾纸在嘴角轻轻按一下。吃到差不多一半时,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老吴到了。”
  
  老吴是云先生替石语约的一个朋友,也是翡翠这一行里的“老法师”,不久前去月塘看过货的人之一。
  
  老吴坐下时,桌上的石头已经换成了几张照片。老吴拿起看了一眼:“就是它,害我白白跑一趟月塘。那卖主大概神经搭错了,当我是瘟生,这种货色价钱开到六位数!啥人会得买?”
  
  等老吴愤愤地吞下第三只虾饺后,石语才漫不经心地问:“卖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老吴喝了一口茶:“听口音是月塘当地人吧。年纪嘛,大约四五十……”
  
  石语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你看,是不是其中的一个人?”
  
  老吴随便看一眼,就把“公馆人家”开业时拍的两张照片放在边上,拿起一张黑白照:“就是他。”
  
  石语会心一笑。照片是他离开陈家堰时在金福生屋前偷拍的。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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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真的有鬼
  
  蓝白格子的丝绸围巾下面,是一身灰色的薄羊绒外套。石语离开两位“老法师”后,装束也随之一变。
  
  咪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她发现石语在首次造访唐公馆后,第一回穿得讲究起来,只是那一天的打扮时尚中带着正式,而眼下更为随意一些。
  
  他身上显然还有一股清新但很难说是芳香的气味,显然喷了什么,不过给咪咪的感觉那不像香水,倒像是药水。
  
  “你今天怎么会想起打扮一下?夫人要回来?”咪咪笑着问。
  
  “出去办点事。今天餐馆开门吗?”
  
  “当然,老爸说无论如何要开门。”
  
  这时咪咪身上的呼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看石语。
  
  “跟屁虫呼你?”
  
  “呃……是的,问我今天去不去学校。”
  
  石语一笑:“你还是去学校好。这里太乱了,天晓得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金嫂的死,我想没这么容易就了结,估计公安局还会调查。你看吧,不会轻易放过友松的。”
  
  “友松?为什么呀?”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的真名也许是小同——他自己跟我说的,电话你也听到了。你说他隐姓埋名躲在这里做啥?金嫂死后又突然不见踪影。公安局不找他找谁?我跟你爹商量一下,估计今天他不会有空,明天去找老徐说说清楚。”
  
  “我——我走了。”咪咪躲避着石语的视线,推车出了大门。
  
  石语望着咪咪穿着雨衣的背影,有点歉疚地想,这女孩真不会编谎话。自己要利用她一下……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追了出去:“嗨,友松姓什么?”
  
  
  王老板眼下的处境只能以焦头烂额来形容。旅行社怒气冲冲的电话质问,两名雇员的离去,弄堂里老爷叔们幸灾乐祸的目光,弄得他难以招架。现在,一身老克勒行头的石语带着一包东西走出门去,让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难道这家伙也把餐馆当作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匆匆逃离?看见石语没有靠近存放照相器材的小间,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石语知道,今天最好不要去招惹王老板。这是个行将崩溃而又在苦苦支撑的家伙,自己现在帮不上任何忙,还是少打搅他为妙。几件扔在这里的衣服再不送洗就真的要发霉了。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石语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心情比天气好得多。从广东茶室那一幕开始,今天早上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愿好运能持续一整天,甚至更长的时间。谜底快揭开了?有点这个意思。只是,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慈心医院的导医台前,两名护士百无聊赖地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交换对今年冬季服装流行款式的感想。这个二级医院本来病人就不多,下午时分,更是冷清得可以。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走过,两名护士眼睛一亮,将她叫住,研究起她白色衣领间露出的精致羊绒衫。
  
  一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哎,你们看,这身行头值三四千吧?”一位护士悄声对女伴说。
  
  “我看不止。你们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没有?顶级。”女医生也轻声回答。
  
  面对那位面带微笑走近的先生,护士们站起身,脸上也浮起职业性的笑容。
  
  那男子带着一缕清爽的气息,随意而潇洒地靠在台子上,向她们打听起内科病房的位置。女医生鼻腔里感知的信号告诉她:4711科隆香水。这是个老克勒。
  
  来人得到答复,谢过后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气氛就很微妙地变得活跃起来。不知怎么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服饰上。女医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的衬衫好像是——”
  
  “老婆送的生日礼物。为了配我另外两件外衣,她送了我一打衬衫。不过,这衬衫配别的衣裳也不错。”
  
  女医生的眼神立时流露出艳羡。她知道这份生日礼物的价值。
  
  一个个名牌在女医生和中年男子口中交替出现。两个护士瞪大眼睛听着,尽力把他们的每句话记在心里。
  
  那男子懒懒地往周围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什么。护士们很高兴有自己可以插嘴的话题,于是争相回答。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分手时他们都很愉快。
  
  
  石语当然很愉快。他发现在上海滩以衣衫取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今天的战术奏效了,就像第一次和王老板见面时一样。有些话,你要是直截了当去问,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可是跟范思哲、香奈尔之类掺杂在一起的时候,得到的信息可能会超出你的期待。这是突破性的成果,比早上的收获还要大。他满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纸笔写了几行字,装在信封里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笔。然后,他站起来,既不去看凯文,也不去找唐若琴,而是上楼下楼,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陈旧的灰色楼房。
  
  不知是因为现在是白天的缘故,还是已经解决了几个多日困扰自己的难题,这回石语走进公寓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他给自己泡了一杯云南沱茶,然后打开唱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然响起。
  
  仰靠在沙发上,他惬意地合上双眼,小憩片刻。在乐声里,窗外的雨声小了,但仍然清晰可闻。
  
  沙沙雨点打在河面上,夜航船随着音乐飘荡,清新的风拂过脸面。只是有雨的晚上怎么会有月光?九公捋着长须,轻轻叹了口气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什么意思?”石语在朦胧中喃喃问道。
  
  “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本相?你的所见所思便是事物的本相吗?我不跟你谈佛经的本意,你太拘泥于字面上的解释,本身就难得真谛……”
  
  翠竹、檀香。石语清楚地读出九公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还想问什么,却看到九公身后有一个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五官一片混沌。见九公似浑然不觉,他惶恐地张开口,竟发不出声音来。一急之下,伸手去抓,九公与翠竹一起消失。
  
  石语惊醒,发现自己仍靠在沙发上,《春江花月夜》一曲尚未终了,鼻端淡淡的檀香味正在消散。
  
  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其实这是大学毕业后他和九公的一次真实的对话。记得九公见他一时领悟不了,便转而用法语跟他谈起文学来。当时他正借着学法语猛追一个外语系的小学妹,不料发现九公的法语水平竟远在从小学法语的女孩之上。结果是在两位老师和爱情魔力的共同驱使下,他的法语水平不久也算过得去了,顺理成章将现在的妻子也追到了手。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的策略是擒贼擒王,相信找出正主儿来,其他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是自己真的发现了真相吗?上午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说不通。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来电号码很眼生。正等着他呢——石语已经料到这是谁的来电。
  
  “我是小同。”电话里直截了当。
  
  “或者说,是友松?”石语轻轻一笑。
  
  “好吧,不兜圈子了,是同一个人。我可以解释一下,有些事你不能给我栽赃……”
  
  一向占自己上风的小同终于急了,这让石语有点得意:“什么叫给你栽赃?”
  
  “我租37号的房子,正大光明,搬走也有理由,跟金嫂的死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若说我有嫌疑,那么夜里跟金嫂在她上吊现场见过面的你更有嫌疑……”
  
  “这说明你也到过现场。你可以跟警察去说。”石语毫不示弱地打断他的话。
  
  “你捡到个刀鞘能说明什么?就是跟刀对上,能……”
  
  “石头,你从陈家堰金福生家里偷走的石头。就算它只值一万,已经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方没有料到石语这么快就发现了石头的来历。
  
  “这样你就太不上路。我已经让你把石头交还原主,你还要栽到我头上?我不拿出来,谁会知道?再说那东西现在是在你的手里。”
  
  “我已经把它拿给几个不相干的人看过了,说明我没有私吞的意思。你让我交还原主,却不说原主是谁,这不是嫁祸于人又是什么?”
  
  “你以为金福生真是石头的原主?他敢声张吗?你真的让我失望。居然有人会相信你的能力……”
  
  有人相信自己的能力?石语愣了一下,这也许可以解释小同或者友松那些充满了矛盾的举动。
  
  今天小同是有些失态,石语故意要激他如此,看来已经奏效。石语觉得对付小同就如同手中捏着一只鸟,捏紧了会把鸟捏死,放松了鸟又会飞走。但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容易,小同不是个一般角色。
  
  石语放缓口气:“其实我并不打算把你怎么样。我说过,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当面把话说开。怎么样,约个时间、地点?”
  
  “我也说过,我们会见面的,但看来现在时机越来越不合适。我再考虑考虑。”
  
  小同挂了电话。
  
  石语突然明白了,小同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并不信任自己,而不是在故弄玄虚。刚才自己的一番表演显然有些过头,把他吓住了。手中的鸟儿要飞走?
  
  石语昨天夜里就将两处拍摄的脚印照片对比过,发现23号里的脚印和月塘老宅凳子上的完全一样,连磨损部位的细节都一致。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刀鞘和刀。看上去最铁的证据,却反而令石语疑惑不解。
  
  小同让它们落在自己手里,似乎不像是他的风格。难道他是故意的?也许。结果是弄巧成拙,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同或友松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目的,现在目的没达到,反而惹来一身麻烦,他不会善罢甘休。
  
  继续等待,小同还会出现。
  
  石语再次拿出竹叶的日记,翻到最后一篇。
  
  真相在塔里!
  
  这一行字怎么看都是触目惊心。被撕去的那一截更是显得刺眼。
  
  石语灵机一动,翻禍下面的空白页,举起本子对着窗外的天光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痕迹来。他放下本子,找出一支铅笔,一把瑞士军刀,将铅笔芯削出一小堆粉末。然后,他用刀尖跳起一小撮铅笔末,犹豫了片刻,轻轻撒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再用手指小心地抹平。
  
  真相在塔里!
  
  这句话再次跃出纸面,不过是黑底白字。那是前面一页圆珠笔写的字力透纸背,留在下一页白纸上的痕迹。
  
  石语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然后把剩下的铅笔末撒在那行字下面的空白地方,试着用刀背轻轻刮开。
  
  四个白字慢慢在黑灰色的背景中显现。
  

  交给石语!
  
  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一声霹雳,四个字像四把利刃,将石语的心狠狠钉在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清醒过来,再次将目光投向本子。上面仍然是那四个字,似乎在扭曲着,挣扎着,要破纸而出。十八年的岁月没有抹平纸上的痕迹。从这几个字的形状,可以看出竹叶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矛盾,激动,强烈的不祥预感——危险将临。
  
  她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心中的秘密最后可以托付的人居然只有石语。
  
  确实,她能跟谁交待呢?父母亲?不可能,身背政治包袱的老父自己都步履维艰。丈夫杨在明?形同陌路,势同水火。那个代号V的情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人可能同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四顾茫然,她只能想起石语。寨子前的猝然相遇,可能让她回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带着青涩味的朦胧的怦然心动。只是,当时她还没料到,厄运会那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份重得不能再重的托付,竟会在十八年后才落到石语手里,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他再回想前一天夜间,那道目光中,除了幽冷和关切外还有什么信息?是谁撕去最重要的那一截纸?肯定有人不愿意自己看到那几个字。
  
  疑点又回到小同身上。这个该死的家伙。
  
  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沾沾自喜,立时荡然无存。尽管自己毫无疑问弄清了一些疑点,但离揭开谜底还差得太远。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应该受新发现的干扰,他还是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正事不可耽搁。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和助手小余一起去唐公馆继续拍照。
  
  
  晚上的慈心医院,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一辆越野车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雨滴落在车身上溅出一片片细小的水珠,化作无数光点在路灯下跳跃着。
  
  不远处,就是石语和咪咪光顾过的太平间。
  
  从暗中出现一个人影,慢慢靠近汽车,不知在观察还是凝听。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隐入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走到车旁,收起雨伞。暗淡的路灯照出了石语的面容。
  
  石语开门上了车,往后座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纳闷。然后他发动了汽车,驶出了慈心医院。
  
  车外仍然是无休无止的秋雨,在车身上打出一片声响。风档前雨刷刮出的扇面里,几道湿漉漉的灯光在流动,分散,融合。
  
  犹如车外的天气,石语的心头也被阴霾所笼罩,为刚才在医院里所见的一幕。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见见面如何?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哪里见?”石语心想,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先过延安东路隧道,往东昌路开。我会再和你联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没有选择,除非你不愿见我。”小同的语气咄咄逼人。不等石语答话,他挂上了电话。
  
  在小同声音中,石语听出一丝冷酷。但在冷酷后面似乎隐藏着另一种心态。
  
  他默默看了几遍来电号码,又拿起手机拨号:“小钱,我这里有个电话号码……”
  
  
  隧道的灯光从车旁闪过,空旷的回声包围着车身。出隧道后,石语没有驶向东昌路,却上了浦东大道向北开去。陆家嘴绿地和几栋泛光照明的大厦在左侧一闪而过。不久,路边渐渐灯火阑珊,路上车辆稀少。手机又响了。石语看了看来电号码,微微一笑,却不去接听。
  
  他将车停在其昌栈附近,然后下车沿着墙跟悄悄往前走去。
  
  路边有一处投币电话,边上却没有人。
  
  石语感到有点意外。他默默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回到了车上。
  
  右边的车门被突然拉开,窜上一个人来,手中冷冷的金属光泽一闪,压低的帽檐下透出低沉的话音:“听我指挥,一直往前开!不许调花枪,不许故意违章。”
  
  石语看见一支手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马上冷静下来,点点头,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那人从后视镜观察了一下是否有车跟踪,然后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气。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听得见发动机平稳的声响,雨点打在车顶上的簌簌声。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上亮着柔和的光线。
  
  石语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右边,那人帽檐下是一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枪口仍旧指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石语镇静地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想弄清一些情况,你好好配合就可以保证安全。”
  
  车沿着浦东大道往北疾驶。
  
  “还有多远?”
  
  “先过了杨浦大桥再说。”
  
  杨浦大桥如一条灯火的长龙般悬在空中,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车窗,灯火被渲染得一片朦胧。若不是边上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石语真想好好观赏一番。
  
  不等石语开口,那人又说:“居家桥。”
  
  经过一家水厂门口时,那人说:“再过一站路,庆宁寺左转,往轮渡码头方向开。”
  
  石语知道那是一条破旧而杂乱的小街,一直通往江边。看来,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放慢车速,冷冷地问:“我应该称呼你小同还是友松?”
  
  那人愣了一下才说:“悉听尊便。你知道是我,也免得多费口舌。”
  
  他开始用正常的声音说话。这个声音,石语在月塘的一个雨夜听到过,也在电话里听到过。
  
  石语的语气带着嘲讽:“你当自己是007?拿一支PPK吓人。台湾版的货色,玩具仿真枪,做戏用蛮好,BB弹打在身上大概会起个乌青块。帮帮忙,不要像煞有介事,弄得真的一样。”
  
  小同沉默片刻,又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钢珠枪?对付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不是说我练过什么功法吗?就是钢珠枪又怎么样?我要对付不了你,那才是怪事。”石语知道,跟月塘那次见面以及慈心医院外通话时不一样,眼下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
  
  石语一打方向盘,车子猛然转向。小同猝不及防,撞在车门上。
  
  这时,后座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人听出,那是王老板。

  小同发现自己连帽子带头发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后颈上顶着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件。
  
  王老板想了想警匪片里见过的场面,接着说:“把枪放在仪表板上,慢慢的,慢慢的。”
  
  小同默默把枪放下。石语拿起来,看了一眼,往后座递过去:“做得还真像。放心拿走,保险都没打开。”
  
  石语将车停在路口,然后说:“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王老板,你放开他。”
  
  王老板不情愿地松开手:“识相点!我手里是三万伏的电棒,想松松筋骨你尽管动……”
  
  石语有些想笑,王老板真滑头得可以,在后座躲了半天不出声,听说是假枪才跳出来。
  
  小同低头想了想:“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把事情摊在台面上讲清楚,我不想不明不白背黑锅。你们报警了吗?”
  
  “你是指什么?金嫂的事当然报警了。”
  
  小同思忖片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摆渡到定海桥,再往复兴岛里走一段路。我本来想在这里下车说明白,你会知道我没有恶意——因为要摆渡过去,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否则我就让你从浦西直接进复兴岛了,不必到浦东兜个大圈子过两次江。其实刚才你根本不必节外生枝跟踪我的电话。”
  
  “那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让我去什么东昌路?”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带着警察。”
  
  “石语,不要相信他,我们报警!”王老板插嘴。
  
  “你们指控我什么?劫持?拿玩具枪劫持你们两个,没有人会相信。”
  
  石语说:“我指控你要为小刮刀、颐小姐和金嫂的死负责,还有唐若琴的受伤。”
  
  “证据?”
  
  “你敢说失落在月塘现场的刀鞘不是你的?脚印不是你的?还有在两处房子里留下的指纹,以及那块翡翠原石……”
 
  “这些我承认,但是和那几个人的死没有关系,有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但是,金嫂的死,你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不跟我走,你会后悔的。”
  
  石语盯着小同的眼睛,考虑了一下:“那好,我们走。”
  
  “石语你……”
  
  “你可以把车子开回去。我跟他走。”
  
  王老板拿起枪,笨手笨脚摆弄了一阵,对着窗外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射到墙上的子弹弹回来,打在王老板脖子上。他骂了一句,关上保险说:“塑料子弹。走,我也去,省得你背后骂我做事不上路。”
  
  空空的轮渡上,谁都没说话。石语看着船尾方向,沪东造船厂码头边几艘船上的灯光越来越远。这一去有什么结果呢?唐公馆的谜底真的能在今天晚上揭开吗?他已经知道了不少秘密,线索已经一一连接起来,有些事情渐渐清晰,不再像一堆无序的碎片那样扑朔迷离。但是,还有些关键的环节仍解不开。难道答案真会在小同那里?他感到没有把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咪咪把小同吓得够呛。不知道她对小同说了什么,反正借助咪咪的手,总算把这只鸟从藏身之处轰了出来。咪咪私下对小同透露的内容,一定加上了她自己的判断和想象。于是小同以为他已经成为警方搜寻的目标,在电话里话不投机,终于狗急跳墙,找上门来。只是,这种举措不免有些夸张搞笑。他真的急了,乱了方寸?
  
  定海桥轮渡站的铁门徐徐打开,三人穿过铁门,走进了雨中。
  
  石语想不到在上海城区边缘居然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除了轮渡码头附近有几处灯火,像是店铺模样,往岛里走了没几分钟,路旁就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两边黑黝黝的似是围墙,又像是树木,寥寥几盏路灯,淡淡的灯光被裹在雨雾中,隐约照出一条笔直的路,神秘地通向前面的黑暗中。
  
  “搞啥名堂!你要带我们去啥地方,共青公园?”石语的伞遮不住两个人,王老板被雨淋得半身湿透,肚皮里已是一包气。
  
  “不会走那么远,最多二十分钟路。”
  
  “我们把车子开过来就好了。应该调头走杨浦大桥过江,再从定海桥过来。上他的当,坐啥死人轮渡!”王老板愤愤然。
  
  石语一声不吭。他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斗嘴。
  
  走过一处工厂的大门,明亮的灯光照出一片生气。
  
  “中华造船厂。”王老板看了一眼牌子,神情轻松了一些。
  
  但是三个人很快又走进了黑暗之中。谁都不做声,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唰唰响成一片。
  
  石语注意到,长长一段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只偶尔见一两个身影,鬼魅般地晃过。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很难相信这是在1997年的上海。他眼下的感觉是自己在暗夜中被那个谜一般的小同带入了时空陷阱,走进不知什么年代的凄风苦雨之中。王老板好像也有同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抱怨。石语感到伞底下王老板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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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小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左转拐进一道院门。
  
  隐隐看得出那是座破旧的楼房,底楼中间半掩的门中迷迷糊糊露出一点清冷的光。小同却带着两人走进左侧一道幽暗的门中。
  
  门里,阴冷潮湿的石灰味夹杂着霉味迎面飘来,让石语联想到墓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咪咪说过,那个友松或小同自称是来自三十年代的幽灵,心中就有些忐忑,眼前小同的影子也就变得有些飘忽的样子。
  
  心魔。一到关键时刻便悄然而至。这就是自己天生的心理弱点?石语立时警觉,凝神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谁知道小同把自己引到这里,安的是什么心?两人间的心理战打了几场,互有胜负,今天应该是决战了。刻意营造气氛,也是小同战术的一部分吧。不过自己已经抓到了几乎所有的好牌,对小同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幽暗破败的楼梯令人想到唐公馆。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中的回响,追随着三个人。长长的走廊在寥寥几盏昏灯下延伸,隐入黑暗,望不到头。两侧是一扇扇默默紧闭的房门。
  
  似乎是个很破旧的旅馆,不知哪个年代的建筑。
  
  小同在一扇门前站住,掏出钥匙开了锁,站到一边,对两人做了个手势。
  
  石语推门进去,王老板紧随其后。
  
  一阵冷风带着雨点猛地扑来,夹着凄楚的呼啸。头上的灯随风荡起,带起几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随即在一声不大的爆响中熄灭。一个红点倏忽间落向地面,消失在玻璃清脆的碎裂声里。
  
  房门重重地关上。黑暗中,石语和王老板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是小同在哪里?
  
  灯熄灭前,石语看到了窗前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就在她转过脸来的瞬间,灯泡爆了。但是石语仍然看清了那个熟悉的面容。
  
  王老板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个合格的餐馆老板记得住顾客的面孔,而一个优秀的餐馆老板则连在照片上见过的面孔都记得住。

  阿王是个优秀的老板,所以他认出来了。
  
  竹叶。
  
  俏丽苍白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一丝冷冷的幽怨。
  
  “是她!”王老板想抓住石语的衣袖,但扑了个空。
  
  一只冰凉的手在王老板身上摸索……他立时觉得从心头凉到了脚后跟,血液似从头脑中心脏里骤然退去,一滴不剩。
  
  黑暗中轻轻的喀嚓声响过,一株火苗呼地升腾起来,旋即缩小,摇曳,照出石语手中的一个打火机,精致而浮华,闪着纯银色的光泽。
  
  这就是王老板的“三万伏电棒”了。
  
  望着微弱的火光里那似乎很熟悉的面容,石语的心急骤地跳了几下。窗外的风雨在瞬间消失,蓝天,蕉林,河水,天外飘来的芬芳,这一切仿佛又回来了,没有时空的阻隔。
  
  火光中,两双眼睛默默对视。慢慢的,激动和感慨平息下来,石语发现自己可以开口了。
  
  “我的字条你收到了吗?”石语温和地对着那个身影说。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异:“那是你写的?你怎么知道……”
  
  边上的王老板不安地动了动,他发现血液开始流回心脏。
  
  “我知道你,虽然过去没见过。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夜里好像真有人想接近那间病房,不像住院病人,也不是医护人员。小陈一直在那里,我也照你说的在适当时候走动一下。一夜平安无事,我一直盯到早上琴姐出院。”
  
  王老板惊奇地张着嘴,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巴有掉下来的危险,便伸手往上一托。
  
  打火机开始发烫。石语关上打火机,转身对王老板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梅,竹叶的妹妹。”
  
  黑暗中,石语感觉到王老板又托了一次下巴。他暗暗一笑,突然伸手拉开房门。门口一个身影往后跳开。
  
  “麻烦你找人换个灯泡好吗?”石语很客气地说。
  
  走廊上光线很暗,但石语明显地觉察到了小同的尴尬和震惊。
  
  
  灯光下的小梅看上去仍然像极了竹叶,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幽冷。石语想起昨天下午他在慈心医院一处冷僻的旧楼里,远远看着一个身穿护士服的曼妙身影款款而行,虽然已经知道那是谁,自己还是差点激动地叫出“竹叶”二字。最后,他只是在护士站留下了一个装着字条的信封。
  
  “不知道是谁,把竹叶的日记撕去了一些。既然有人要把日记拿给我看,那么,撕去的肯定是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内容。只是百密一疏,还是留下了一条记载:竹叶最后一次回娘家,临走时妹妹抱着她大哭。
  
  “我记得竹叶没有妹妹。那么,这个妹妹应该是在我离开云南后出生的。要搞清这点很容易,打个电话就行。前天晚上我就知道了,竹叶有个小她十八九岁的妹妹,小名叫做小梅,长大后容貌极像姐姐。
  
  “我还知道到,小梅是护理专业毕业的。于是,我想到了有一天晚上在医院电梯里见到的‘竹叶’,又想到那一夜小同对我在慈心医院太平间外头的动向了如指掌,寻找的方向就很容易选择了。
  
  “在上海,我发现有一身挺刮的行头还是蛮有用的。在慈心医院,我不但打听到了小梅的情况,甚至……”石语停下话头,不禁又将目光转到小梅脸上。
  
  她真像竹叶,实在太像了。
  
  “我是在你走后出生的。那时候,爹妈加上姐姐,在芒果寨的收入比我爹在城里拿右派工资强多了,所以觉得再添个娃娃也可以。我两三岁就记事了,我记得姐姐跟我特别亲。我们离开芒果寨的以后,我一直在想姐姐。她偶尔回一次娘家,我都整天缠着她,她走的时候我都会大哭一场。终于有一回,她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我慢慢知道,姐姐再也不会回家了。那些日子,爹妈天天在哭,我也跟着一起哭……”小梅说不下去了,眼泪流到了面颊上。
  
  石语默默递过去一张面巾纸,同时看看她的眼神,明白了那里流露出的幽怨是怎么来的。幼年精神上受的刺激,对她以后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小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一直到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她最后一次回家时跟爹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到魁星塔里去找她留下的东西。她死后几天,爹爹真在塔里发现了那几本日记。但是,从里面找不到真相。我后来选择了来上海找工作,也是想解开这个谜。”
  
  “为什么这个谜要到上海来解呢?不会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最后四个字:‘交给石语’吧?”
  
  小梅抬起眼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小同,然后转过脸来说:“这个你也知道?”
  
  石语耸耸肩:“你们的手法很小儿科。”
  
  “有种种原因。我听说姐姐掉下山崖的现场,有几个明显的皮鞋印。那时候,当地人是绝对不会穿皮鞋的。还有,日记你看过了,最后和她交往的那个男人,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上海知青。另外,他——”小梅指指小同,“他听说了那块石头曾经在上海出现过。十八年过去了,找出真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就是想为姐姐做些什么。我爹妈为姐姐的事伤心了多少年……”
  
  小梅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明显的云南口音。
  
  “小刮刀临死前你在场吧?”石语想起小刮刀就是死在慈心医院的,临死前突然用滇西方言说了一些话。
  
  “是的,我戴着口罩,露出半张脸,他也把我当作了竹叶。他说话已经没有条理,断断续续的,但可以听出一些内容。他说什么‘不是我害你’,‘没有救你’,‘只要石头’,好像又说他夜里遇见了鬼,还看见了那块石头。不过他那时候处于弥留状态,出现谵妄症状,对他说的话很难当真。”
  
  小梅说着又看了小同一眼。小同轻轻摇了摇头。
  
  石语看过去,依稀记得这就是那晚在月塘隐在烛影里的面容,只是左眼角边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淡淡地说道:“好了,所谓的竹叶显灵事件,现在已经清楚了。这件事看上去没有那么复杂吧,你又何必故弄玄虚?你有什么想法,我倒愿意听听”
  
  小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恐怕我说出来你就不愿意听了。我就从十八年前也就是1979年的2月3日讲起。王老板,请你也注意听。

  “那天,天还没有亮,竹叶离开家,带着几件衣裳,几张照片,还有那块翡翠原石,走向芒果寨边的老塔山。趁杨在明去县城开会的机会,她去和什么人会合,然后远走高飞。那个人是谁?日记你看过,你应该很清楚。更可能的是,当时你就已经知道竹叶要和谁见面。因为前一天,你和竹叶已经交谈过了。
  
  “竹叶不知道,她后面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双皮鞋,也许还背着照相机。竹叶的石头他也见过,因为当年他也是竹叶家的常客,而这块石头一直被竹叶爹当镇纸用,随随便便就放在桌上。那里民风淳朴,除了小刮刀,没有人会偷鸡摸狗,因此也没有谁会有防人之心。
  
  “竹叶根本就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因为在半路上她就被跟踪她的人截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结果是竹叶被那个人推下了山崖。那人搜检了她随身带的包袱,把衣服、照片扔了出去,却没有发现石头。
  
  “他不知道,当时还有两个人在附近——小刮刀和蚱螂。蚱螂捡到了竹叶的照片,发现了山崖下的竹叶,回寨子报了信。小刮刀在崖下,他拿到了那块石头,却没有去救奄奄一息的竹叶。竹叶在最后一刻对他说了什么吗?估计没有。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个人马上下山,见到小刮刀以后,经过一番应该是很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达成协议,瓜分那块翡翠原石。不知道石头由谁保管,但两个人都心虚,因此也不必怕对方反悔独吞。
  
  “第二天,2月4日,蚱螂死得很古怪。本来,他前一天晚上闯了个祸,”小同指指自己的前胸,“已经吓坏了,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寨子里人说,他是被竹叶的鬼魂吓死的。但如果不是见鬼,那又是谁干的?不会是小刮刀,他没必要将蚱螂置于死地。
  
  “几年后,一块被玩家称作‘天书翠’的石头在上海露了一面又消失。那两个人,一个在外面以什么‘专家’身份授课,号称赚了一笔钱;另一个则更稳当,等离婚后才拿出钱买房子。
  
  “这个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可是,不久以前,又有一块‘天书翠’在月塘出现。小刮刀联想到,另一个人那时候正住在月塘,怀疑当年卖石头时有人做了手脚,用不多的一笔钱打发了自己,于是就质问那人。结果小刮刀在一天夜间倒在唐公馆的小平房里。在那里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张竹叶的照片,多半是他用来吓唬小刮刀的。”
  
  小梅皱着眉头,几次想说什么,都被小同用手势制止。
  
  小同接着说:“他迅速回到月塘。我赶到时,他已经在那里了。我故意出示一张小梅的照片,再留下那张竹叶的照片,敲山震虎。
  
  “那人怕小刮刀在唐公馆还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就伪造了一份《时尚圣经》的传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37号。他为了搜寻方便,也许还有别的目的——因为他知道第二块‘天书翠’就出自唐公馆——就利用那里多年前的闹鬼传说,又制造出一些灵异现象。本来,摄影师就是玩光和影的高手,利用幻灯原理把公馆搞得鬼影憧憧还是不难的。更何况那些小市民先入为主,早就认定37号是所鬼宅。这一来,就产生了所谓群体性心因反应,公馆里乱成一团。
  
  “滇西芒果寨那边有个康文书说过,那人曾经独自进过雕花楼。当时唐大卫死了不久,遗物就放在楼里,里面应该有一些唐公馆的钥匙。既然有钥匙,搜寻自然就方便了。
  
  “颐小姐的死,唐若琴的车祸,本来都是意外,正好被他用来混淆视听,推波助澜。
  
  “他去太平间,不是为了找指纹,而是那一夜匆忙之间,他忘记搜查小刮刀身上,生怕留下什么可用来指控他的东西。这大概成了他的心病。
  
  “最后,金嫂死了。之前,他和金嫂一起进入了所谓的‘凶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夜里进入这个房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知道。”
  
  小同停下不说了。房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
  
  石语第一个开口:“逻辑不算很严密,不过,听上去还有些道理。看来,你认定我是嫌犯了。请解释一下,竹叶的日记是怎么回事?她说要‘交给石语’,说明在最后一刻她还是相信我,你为什么又要把那几个字撕掉?”
  
  “竹叶什么时候真正发现危险的?在跟你见面之后。这以前她精神状态还很好,这点你不否认吧?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后来她感到了危险临近,匆匆写下了几个字。你尾随她到魁星塔,得到日记,在后面添了几个字以便撇清自己。那几个字歪歪扭扭,认不出是谁的笔迹。”
  
  “那块石头呢?不是你从福生那里拿来的吗?”
  
  “有什么证明不是你自己弄到的?毕竟是你住在月塘,要下手太容易了。”
  
  小梅忿忿地咬着下唇。
  
  王老板饶有兴趣地轮流打量着三个人。
  
  小同回头问王老板:“你认为我的分析有道理吗?”
  
  王老板不慌不忙地说:“友松——或者应该叫你小同?如果是今天下午听到这些话,我说不定会被你噱进。不过,在慈心医院坐进汽车等石语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小同疑惑地看着王老板,刚要开口,就被小梅打断:“他的意思我都听懂了,你还不明白?没那么迟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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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同若有所悟,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你有必要说这些废话吗?就是因为相信石大哥,我才主张把石头和日记都交给他。你这算是干什么?你知道自己说的都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我知道你不甘心。不甘心又怎么样,你找不出真相,就让别人来干!人家石大哥这些日子冒着风险辛辛苦苦为谁?这些事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的。本来今天晚上请他来,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你——”小梅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小梅,你不用说了。我跟他说几句。”石语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小梅。
  
  “开始,你是把我和小刮刀都列为怀疑对象,因为那一天在竹叶身边发现了皮鞋印。另外,我和小刮刀似乎都发了一笔财。只是这些年发财的人不要太多!王老板就是一个。最后,由于‘天书翠’在月塘周围出现的传闻,我的嫌疑好像更大了,因此你不会轻易把竹叶的日记交给我。其实小刮刀死前说了那些话,已经可以将我排除出去。你来到月塘时,已经有让我帮忙弄清真相的意思。这里有小梅坚持找我的原因,你却还是对我不放心。
  
  “那个假传真是你发的——不要否认。你为国外媒体工作,了解他们的工作程序和方式,多半还和《时尚圣经》有联系,因此知道皮埃尔这个人。但是,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这招调虎离山,除了把我骗到唐公馆,你还可以借机在我的老房子里找石头。你知道金福生在那边也有房子,结果搜出的石头却不是你要找的那块。
  
  “如果非要找个嫌疑人,我可以说,小刮刀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吗?你会不会为了找出那块石头,把小刮刀逼死?我肯定在小平房你已经和小刮刀接触过。至少,那张照片上除了小刮刀的指纹,肯定还有你的。我只是没兴趣找罢了。也许,有关部门有这个兴趣。
  
  “你在37号是有名的神秘人物,经常在半夜里游荡,说明你根本不信那里存在鬼魂。那么,时不时出现的幽灵是不是你的杰作呢?这种环境气氛下,通过某种手段,譬如暗示,会造成你说的群体性心因反应。小梅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应该是去找你。你就借机造成竹叶显灵的假相。这不会冤枉你。
  
  “你在找什么?竹叶的石头?它不该在唐公馆。你特意在那里租房,不是没有理由的吧?说起钥匙,唐大卫越境前,不会把重要东西留在那些行李中,应该交给竹叶保管才对。你夜里游荡时,用上钥匙了吗?
  
  “唐若琴的受伤,表面上看是场事故。但那天下午她离开唐公馆时看见了你,表情很不正常。那么,她在四川路是不是被谁推到汽车上去的?
  
  “最后,金嫂死了。你说见过她和我进入凶屋,那么就是说你也在场。
  
  “好了,你,一个神出鬼没使用两个名字的房客,在金嫂死后突然失踪。再把你这些天的行径和疑点一一罗列出来,你说,警方会不感兴趣吗?”
  
  “所以你向警方举报了?”小同脸色苍白。
  
  石语扬起眉毛。原来如此。看来咪咪将他吓得不轻。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给我来了这一通指控?不知道咪咪是怎么吓唬你的。这小姑娘到底是关心你还是捉弄你?都有可能。这才叫敲山震虎,不吓你一下你肯露面?那天夜里,你跟小梅在凶屋外面把我扶回房间,留下了石头和日记,我当然明白金嫂上吊和你无关。同样,小刮刀死后你来找我帮忙,说明他的死你也没有嫌疑。顺便问一句,我桌上的感冒药呢?”
  
  “我看了一下,药是过期的,怕你吃了出问题,就拿走扔了。”小梅说。
  
  “谢谢,你很细心。阿王,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石语继续对小同说:“本来你觉得自己掌控着局面,石语只是一枚任你摆弄的棋子。后来发现事情的进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自己可能成为猎物,再加上小梅收到了一张匿名的字条,你知道这场戏演不下去了,于是就乱了方寸。你原先的举动很有戏剧性,略显夸张倒还有些想象力;现在想象力没有了,只剩下戏剧性和夸张。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你一样,我有时也需要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王老板听得有趣,很难听地笑了几声。
  
  “好吧,说正事。你们在塔里找到真相没有?”
  
  “塔里的真相?我刚才说过,就是这几本日记。姐姐最后一次回娘家,跟爹交代的。”小梅答道。
  
  石语有点失望。他想起日记里确有这么一段,竹叶爹听到她的话,一脸惊疑。但是,好像有什么说不通……
  
  “那个V又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能确定。但从日记的描述分析,芒果寨里某一个人有可能。你真一点都不怀疑?虽然你们从小关系就不错……”小同语气中还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小同,”石语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指谁。你说的有道理,而我有自己的看法,等会儿告诉你们。再说,这话由你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奇怪的是福生手里的石头,从上面的符号看,它显然和竹叶的那块有关系。”小同又说。
  
  “从福生去月塘兜售石头的日期推断,这块石头出现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听荣福里老爷叔讲过唐家造房子时的蹊跷事。可能当时唐家把它埋在什么地方镇邪,福生借这次搞装修的机会找到了它。说不定他老爹金来富知道石头埋藏的地方,告诉他了。当然,这些只是猜测。”石语说。
  
  “福生会白相!”王老板不悦地插了一句。
  
  “现在,对我来说,唐公馆的鬼故事结束了一个。但是,我被这个故事引到唐公馆,却发现还有许多鬼魂在那里出没。而且,竹叶的死因,仍然没有搞清楚。”听了先前小梅的一番话,石语觉得心中压着的石头只是换了一块,而且越发沉重。
  
  “你说我不信唐公馆有鬼,未必。我告诉你们,那里真的有鬼,这也是我搬出来的原因之一。”小同一脸惶恐,像是换了一个人。
  
  “本来就是嘛。”王老板忘了刚才自己还说过小同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有些现象,我深夜在楼里游荡的时候遇到的,都没法解释。前天晚上37号停电的时候,我知道楼里没有人,就想仔细搜寻一下。我一直怀疑,真的原石还在唐公馆,因为小刮刀死前似乎刚在唐公馆见过那块石头。另外,他要是真卖了石头,何必再摆鱼摊?
  
  “我进了三楼的凶屋,那是我过去没有进过的房间。我是硬着头皮进去的……”
  
  
  他蹑手蹑脚走过三楼走道,似乎脑后吹过一阵凉风,立时便有什么东西在一旁窥视的感觉,心中发毛,但还是摸到了凶屋跟前。他庆幸金嫂出事后,分隔走廊的杂物已经挪开。
  
  当他站在那间著名的房间里时,听得到自己急剧的心跳声。移动的电筒光下,房里的家具、陈设后面,阴影蠕动、膨胀、收缩,种种怪异的形状在变幻组合。他感到在阴影后面,金嫂和曼卿随时会走出来。他突然想尖叫,想撕扯头发,想撞墙,最后咬了一下舌头,才在疼痛中稍稍定了定神。
  
  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缕悲泣声。他急剧的心跳似骤然停止。等到听出是福生站在门口哭泣,他才开始正常呼吸。门外三个人的说话声,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他只是在福生转动门把手时冒了一次冷汗。
  
  三个人离去时,他的失落感难以形容。他知道,楼里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金嫂的影子又回来了,在他脖子后面喷吐着死亡的气息。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一头散乱的白发和狰狞的面容。
  
  死一般的寂静,连雨声都已止歇。
  
  寂静中响起轻轻的钢琴声,轻得不易察觉。他一时忘记了金嫂,用整个身心去捕捉去聆听那一缕乐声,就如快要溺死的人去抓取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树枝。但是,越听他心里越凉,被难以形容的恐惧充塞。
  
  公馆底层的西厢房有一架陈旧的钢琴,散发着不知什么时代的气息,象牙琴键已经泛黄。在餐馆开业前,房客友松常常会过去弹奏一曲。他太熟悉这架老爷钢琴的音色,也知道它的一身毛病。好几个琴键的音已经不准,C4、D4音调偏高,G3则偏低,还有另外一些键……

  他在弹奏时常会出现幻觉,数十年前的衣香鬓影在眼前掠过,就像他对咪咪描述的那样。
  
  现在,黑暗中漂浮的琴声毫无疑问是这架钢琴发出来的。琴仍然放在底层西厢房即现在的雪茄吧里,那是装潢设计师老阿飞掐着王老板的脖子硬让他保留下来的,由小同亲手锁上的琴盖。在他心里,这架琴从此死了。
  
  但是,底层的琴声不会清晰地传到这里,即便是在一片死寂中。琴声游移不定,一个个音符似从头顶上飘落。他仓惶奔出房门,那琴声又紧紧跟随,从前后左右,从脚底,从头顶围绕着他,轻轻的,凄凉,瘆人。
  
  令他毛发直竖的,是除了D4之外,其他琴键的音准都很正常。
  
  是这架钢琴,却不是这个年代的琴声。
  
  人有灵魂,钢琴也有灵魂?也许是一个死魂灵,在另一个世界奏出了过去的琴声。
  
  他夺路而逃,冲下楼梯。在拐过二三层间的楼梯拐角时,紧随的琴声似是犹豫了一下,忽然变得更小了;到得二楼,琴声已经杳不可闻。
  
  底层的西厢房黑暗而寂静。他却觉得里面的钢琴前,有一个如烟如雾的影子,隐在暗中的脸带着诡笑,只剩白骨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

  可是,琴声却在三层楼上回荡。
  
  后来门卫丁老头说,那一天晚上他正要出去关大门,只见一个鬼影黑烟一般溜出门去,快得不得了。
  
  
  “我说把那架破钢琴扔出去,老阿飞就是不肯!”王老板也脸色发白。
  
  石语想,这也是小同突然崩溃,乃至做出反常举动的原因之一吗?
  
  
  石语和王老板走出大门时,雨已经停了。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你知道得越多,越睡不着觉。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和你不搭界。”
  
  “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闲账。不过,你们不要把咪咪搅在里头。看来竹叶好像是你从前的女朋友?”
  
  “不完全是。你看得出这两个人的意图吗?”
  
  “小梅想弄清她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对你抱有很大希望;小同对石头更有兴趣,自己心虚外加对你有戒心,请你帮忙是没有办法,大概是被小梅逼的。”
  
  “英雄所见略同。他连这次露面都是被逼的,本来他根本不想见我。。”
  
  王老板有点得意:“我也是英雄?哎,来这里以前我们就知道,这个小同是假冒伪劣,那么,他究竟是啥路道?”
  
  “你记得从前唐公馆大厅里挂的是什么图画吗?”
  
  “一点没有印象。”
  
  “岁寒三友。”
  
  王老板刚要说什么,眼前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他迅速举手招呼,车却没有停。他遗憾地看着车的背影:“这个角落叫部‘差头’比中头彩还难。”
  
  车子很快就停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门口,下来一个乘客。
  
  王老板紧赶几步想叫住车。
  
  大门口的灯光照亮了一张熟脸。
  
  “杨在明!”王老板的下巴差点再次掉下来。
  

  出租车司机很高兴。刚做了一个长差,正担心回去放空,没想到前脚下一个,后脚就上两个。人一高兴,闲话就多,车子驶上杨浦大桥之前,石语就知道了,杨在明是在慈心医院附近的一家超市前上的车。
  
  “晚上,那么大雨,还要跑到这么一个角落里来。看不懂。”王老板说。
  
  “说起来,他从前也是小梅的姐夫……”石语不想多说。他有些失望。小梅的身份他前天就知道了,竹叶之死的真相却还在云里雾里。本来,他们要是知道真相,找自己干嘛?竹叶日记里的“真相在塔里”,小梅的理解不合逻辑。或许,是受竹叶对她父亲说的那句话的影响?思维定式。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
  
  沉默了一会儿,石语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老阿飞是……”
  
  “对了,你来37号的第一天我答应把餐馆的装潢设计师介绍给你,就是他。前几天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约时间。一讲到啥环境啊,风格啊,设计思想啊,老阿飞顶扎劲了。”王老板说着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石语。
  
  石语看了一眼,那人名叫郄非,名片上印着些“雕琢时光”之类酸叽叽的语言。从名片背面的文字看,他似乎是专搞传统风格的装潢设计,外带老式家具经营之类。
  
  “听说你要找他,这家伙比你还起劲,只怕没人听他讲那套东西,所以你要了解啥一点没问题。老阿飞做人上路,也有本事,只是这种人难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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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题目暂缺) 
  
  设计师郄非的工作室和小钱的公司在同一条弄堂里。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中间有一扇陈旧的法国门。看到门后面探出一张黑黄而瘦削的脸后,石语马上明白了“老阿飞”称呼的由来。
  
  鹰鼻鹞眼的郄非,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鼻子下是两撇克拉克•盖博式的小胡子,一只“奶油包头”在五十年前应该很时髦。石语甚至准备看到一身花格子衬衫。还好,他只是很随意地套着件花呢西装。
  
  郄非用一声欢呼来迎接石语,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不顾石语的阻拦,他开始转动咖啡研磨机的铸铁手轮。趁他煮咖啡的当口,石语打量着房间。
  
  一张腰状雕花长桌替代了写字台;同样雕着精致花纹的老式吧台靠墙立着,只是没有酒瓶,镜子里映出几件旧瓷器,一只铜座钟——珐琅钟摆居然还在摆动;自己坐在一把皮面的扶手椅上,旁边有一张矮矮的小圆桌,精雕细刻的单根圆柱下面是三只小台脚。很随意的摆放,还有点凌乱。浓郁的咖啡香味中夹杂着座钟的滴答声。石语不禁想到了唐公馆的西厢房。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家具,却一样留下岁月的印记,弥漫着那个时代的气息。
  
  “我家里和唐家是世交。”郄非在圆桌上放下两杯咖啡,开门见山,“小时候我随父亲去唐公馆玩,对那里印象很深。所以一听阿王说他要在那里开啥餐馆,就竭力反对。反对没用,我就把改建设计的生意抢到手。”
  
  石语听王老板说过,他只是象征性收费,几乎等于白做,而王老板则正中下怀。
  
  郄非对上海滩旧建筑的现状痛心疾首,认为许多装修几乎就是毁灭性破坏。
  
  “这帮生意人,只晓得赚钞票,其他死人不管!上海的老房子给他们弄得一塌糊涂。我收费低,不过有一点要先讲好,一切要照我的设计做。”
  
  老阿飞大谈他的设计思想,辅以一沓装修效果图和丰富的肢体语言,神采飞扬。
  
  最后,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实际上他们不可能完全听我的。这阿王——我认得他娘,她在我家里也做过——俗不可耐。我跟他拍了几次台子,他才勉强同意把西厢房作为雪茄吧。你要人家领略老公馆的氛围,公馆哪有全部房间是餐厅的!西厢房是点睛之笔,我的原意是作为起居室保留,他当然不肯……”
  
  “还有那架钢琴。”
  
  “对,极有味道的古董钢琴!没见过档子那么低的人,居然要搬出去,好多摆几只沙发。他当是开茶馆!天天跟他搞脑子,真吃不消。”
  
  确实,郄非眼光独到,颇有品味。他在西厢房营造的氛围,非大手笔是做不到的。石语摄影的重点就放在那里。
  
  当石语翻开一本自己在唐公馆拍的样片时,老阿飞立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你是照自己的理解来诠释的……好,我总算没有白辛苦。看这气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拍不出……”
  
  没有找错人,老阿飞郄非的讲解很精彩。等石语静静地听他说完,并将样片送给他后,他已经将石语引为知己,以后的谈话就很随意了。
  
  “说起来,我跟唐公馆真算有点缘分。唐泽元夫妻,大卫兄妹都认得。连住家裁缝阿王娘也是两家都做的。这次阿王有点不上路,差点把房子弄得面目全非。其实何必呢?不过开一爿饭店,却几乎要把房子拆掉。你说怪吗?”
  
  “老克勒凯文你认识吗?”
  
  “当然认得,大卫的表哥,前几年也做老式家具生意。这人海派,蛮热心的,我们做日本客人生意,请他当翻译,都是闲话一句,从来不推脱。可惜后来他蚀本不做了。”
  
  “唐泽元的妹妹唐若琴呢?”
  
  “姨太太生的那个?有点印象。那时她还是个小毛头,我年纪也很小。后来她被姨太太娘家人抱走,我就没见过。唐老先生对她一直蛮牵挂的。听说养她的人家靠她捞了不少油水。”
  
  最后老阿飞把一套唐公馆的蓝图复印件送给石语。
  
  “图纸是我在档案馆复印的。那个包工头金福生,唐家老佣人的儿子,两次到我这里来看旧图纸。其实他搞的那部分工程基本用不着。不过有人关心上海滩的老房子,总归是好事。还有一个廿多岁的小青年,前两个礼拜来找过我。他对唐公馆很熟悉,谈吐老成,也有自己的思想。这两个人,我都送了一份图纸。”
  
  石语请他形容一下那年轻人的外貌,然后说:“他就是唐德鸿的外孙。”
  
  “是吗?应该,应该。早知道的话,我肯定好好请他一顿。”
  
  老阿飞一定要请石语去吃粤菜:“我们家是老广东啦。陕西南路的‘美心’是老牌子……”
  
  石语好不容易辞谢出来,低着头匆匆从钱剥皮的公司门前走过,生怕被小钱见到拖去吃炸酱面。


  王老板眼圈发黑,显然没有睡好。昨天跟石语跑了两趟,让他觉得37号已经不像餐馆,倒更像战场,更糟的是争斗各方不仅仅是人,也有鬼在轧一脚。
  
  昨天下午,石语硬拖他到慈心医院去。他不情愿地随石语走进一幢陈旧的小楼房,在一间单人病房里见到了一位神气活现的老太太,一个神情恍惚的年青人。他在那天第一次吃惊得合不拢嘴。后来,石语让他回汽车上等着,自己留下耐心地听老太太作形势报告。他如蒙大赦,钻进车中享受难得的一刻清闲,最后在雨声中沉沉入睡。等他醒来时,发现汽车已被小同持枪劫持。
  
  大厨兄弟昨晚又表现出他的无能。刚才,小陈来电话续假,凯文一本正经交来张病假条。诸事不顺,餐馆像是降了一个档次。
  
  这个石语究竟是救命王菩萨还是扫帚星?不能完全指望他。是不是再找找道士阿胡子一类的角色?隔壁老爷叔说可以帮忙。刚才石语说他最近要去外地跑几天,而唐公馆的拍摄计划,他和小钱已经作了调整。本来就是,天天下雨,镜头也要发霉了,还拍啥照片。
  
  
  从雕花楼的窗口看出去,交织着月光的薄雾里疏影横斜,是那棵大青树伸出的枝干。窗前坐着的人,只觉得寒意慢慢爬上了肌肤,一时间,也难辨那冷冷的是月光还是夜雾。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点风,那夜雾被缓缓搅动,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四周的树影忽隐忽现,似在活动一般。有时候,竟勉强看得见河对岸山坡上的灯光,那应该就是芒果寨的所在了。
  
  如今的交通比二十年前方便得多,石语昨天早上离开上海,下午已经在自治州首府走下一架支线客机。今天清晨开着朋友的汽车上了公路,过午就到了芒果寨。想当年,从芒果寨到上海要走十来天。
  
  他不愿意在寨中露面。近乡情更怯,这句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妥,但石语觉得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形容。十八年前那次归来记忆犹新。
  
  他直接去了老塔山中的魁星塔。
  
  还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几个字:真相在塔里。他总觉得小梅的解释不合逻辑。竹叶回娘家时是让父亲在她遭遇不测后到塔里去找东西,但那是78年底。一个多月后再在日记里写上那几个字,而且日记还是放在塔里,这样做毫无意义。竹叶是个有头脑的人。因此,他相信,塔里还有秘密。只是十八年过去了,魁星塔是不是还在?里面竹叶留下的秘密是不是还在?
  
  小梅思索一阵,同意他的看法;小同则不置可否。去魁星塔探秘,似乎是个比进太平间找指纹更疯狂的念头。但石语认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而且是最重要的线索,在被误读了十八年后再次被拣起。权衡再三,几天以后,他还是踏上了老塔山。
  
  十八年后的老塔山,依然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味。灿烂阳光里熟悉的草木气息让石语心中微微一颤,似乎被过去时光中的什么东西轻轻叩响了心扉,下意识地想抓住那一点记忆,却是稍纵即逝,立时便无从寻觅,只留住一丝淡淡的惆怅。
  
  走到魁星塔下时,石语已是微微气喘,额角上沁出一片汗珠来。他暗叹人生易老,自己早已青春不在。抬头望去,塔身已经看不出颜色,被植物枝蔓缠绕了大半,呈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通向塔底门户的小路已经被荒草湮没,勉强辨得出一点痕迹,显示近年已经没有人光顾这里了。这让石语心中稍安,也许,真没人发现塔里的秘密。
  
  进门以前,石语发觉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扶住门框,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得一阵笑声在塔里回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的欢笑声。笑声中仿佛有三两个人影掠过。他认出其中有自己,还有大同。
  
  大同抬起头,念着门楣上刻的四个字:“照—高—星—魁”。
  
  石语大笑。大同似乎永远在为语文课犯愁,因此差点留级到石语班上。他最烦的是古文、诗词,一概斥之为“封建糟粕”,宁可得零分也不做作业。这点和他弟弟大不一样。照他们母亲的说法,小同几乎三岁起就可以给哥哥当语文老师。
  
  石语笑着说:“你念反了,应该是‘魁星高照’。”
  
  大同满不在乎:“谁写的字?真没文化,连该从左向右写都不懂。”
  
  石语笑得快透不过气来。两人又去研究墙上的碑文。碑文风化严重,小半已漫湮不可辨。大同念了二十来个字,有两三个不识,四五个读错,立时没了兴趣。石语勉强看了个大概意思,似乎是清朝道光年间,因当地文运不昌,本乡几个头面人物带头倡议建了这座塔,以求得魁星庇佑。
  
  那是石语和大同第一次进魁星塔的情景。现在他明白了当年此地“文运不昌”的原因:那帮人实在不通。将魁星老爷和佛家的塔扯在一起,便很有些搞笑的意思。
  
  石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在微笑。想到大同,他又想起一个威严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塔里一片阴凉。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照进塔里,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从外面看,塔高五层,其实里面只能上到二层。二十多年前,虽说楼梯已破损不堪,胆大的人还敢冒险爬上去。现在,楼板和楼梯已经荡然无存。
  
  石语心头一紧,要是竹叶把秘密留在二层,那就麻烦了。他变换位置观察,低头思索,想看出一些端倪。脚下软软的,长满野草,堆积着鸟粪,一小片阳光里看得见自己的身影。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影子边又多出一个影子。
  
  石语猛地回头,身后无人。一步抢到门外,四下看去,唯有空山寂寂,满目苍翠,并不见一个人影。
  
  是眼花了,还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幻觉?真不好说。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绪已被扰乱,难以集中注意力来找东西。于是他开始收敛神思,缓缓调息,渐渐的也就物我两忘。等他睁开眼时,塔里那一缕阳光已经消失,暗了下来。
  
  一只蜜蜂嗡嗡在耳边振翅,忽然又飞向门外的阳光里。塔里幽暗,阴凉,安静。
  
  心中烦躁已经消除,石语立觉眼睛清亮许多,暗中看去,塔内的情景历历在目。四周是砖墙,埋于墙中的木柱已经开裂糟朽,同墙面一般的黑色,倒也难以区分开来。青苔从墙脚往上蔓延,低处已被薄薄的覆盖了一层,上方的墙面却是斑斑驳驳,雨水的痕迹和新旧不等的蛛网与青苔交杂一处。
  
  石语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平心静气,从一根柱子边的墙砖轻轻敲起,自一人高处敲到脚边,直将墙面敲过一半,连柱子一道仔细察看了,也未见异样。除了有几处脱落的,似乎每一块砖看上去全无区别。
  
  不知为何,石语有了一种感觉,好像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塔里,有谁陪伴在旁,想要对他说什么。他停住手,回头看了看,没有第二个人,但那感觉仍挥之不去。有点困倦了。他靠着柱子,闭上眼睛想歇息一会儿,却在眼前隐隐显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竹叶还是小梅?”他听见自己问。
  
  “有什么不同呢?”好像是那个女子反问。
  
  “不同?”他迟疑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小睡了片刻。
  
  不同。砖和砖之间有什么不同?自己是在找藏在里面的什么东西。可是竹叶在仓促间能藏什么?如果她不是“藏”呢?
  
  再次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已经不同。他的视线停在一处墙面上。一时说不出那儿有什么异常,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打开瑞士军刀,刀刃接触墙面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里的青苔略厚一些。
  
  刮去巴掌大的一块苔藓,里面的颜色比一般墙面浅一些,再刮,一些泥土随手而下。他的心突然猛烈跳动,执刀的手抖了一下,随即便发疯般动作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语缓缓抬起头,上方是一个黑洞,深不可测。
  
  苍天有眼。
  
  
  坐在雕花楼里,石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今的雕花楼已经是杨在明家的产业。他买下雕花楼改建为旅馆,原想靠旅游热赚点钱,不想这地方过于偏僻,少有游人涉足,于是只能做做收购商贩和下乡干部的落脚处。小梅建议石语在这里下榻。
  
  小楼自然经过了翻修,如今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五颜六色的艳俗,倒也另有一番情趣。现在是淡季,整座楼里只有石语一个客人,还有一个旅馆负责接待兼任厨子的外乡人。于是石语很舒服的吃了一顿当地风味的晚餐——腊肉和炒木瓜,外加一盘菌子。
  
  夜幕降临,石语凭窗而坐,他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二十年前对雕花楼的恐惧感。恶梦般涌动的蟑螂,黑暗里诡异的目光,一切恍如隔世,或者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只剩一个环节。只要这个环节能连上,唐公馆里的鬼魅将无从遁形。就差这一点……
  
  窗外的雾散了?不是,是月光淡了。很快,停在楼前的那辆汽车已经隐入暗中看不见了。石语辨别出来,不是月光,而是夜雾带来的清冷。湿湿的雾气爬过肌肤,便有凉水浸过的感觉。
  
  石语有点冷,站起来在屋里走走。厨子早已不见,也不知睡在哪一间房中。石语觉得他就像个影子,不声不响地出现,放下饭菜,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不经意间,桌上的碗盏又不见了。
  
  楼里有些微响动。不知是老房子里的蛇鼠,还是那个影子在走动。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凄楚声响。石语心中一动,二十年前的一个黄昏,他推开那扇门时,响起的就是这种声音。
  
  又是一声门响,像是门厅和走廊间的那扇门轻轻开启了。
  
  很轻很缓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慢慢的越来越近,时而停住,便会有房门开启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不慌不忙地推开一扇扇房门,在一间间房中寻觅。他在找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快到自己的门前。夜雾更冷,石语觉得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拉开房门,探出身去。
  
  走廊上昏昏的一盏灯下,空无一人。
  
  石语推开了两三扇虚掩的房门,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他一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握着一把打开的瑞士军刀。听小梅说过,这一带的治安已大不如前。
  
  走出又一扇房门时,石语似见走廊那端有白色的身影一闪,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楼外的空地上,只见到自己的汽车停在那里。再向大青树那边看过去,路灯下的薄雾里,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似隐似现。听见石语的脚步声,她转过脸来。
  
  “竹叶!”石语脱口叫出。
  
  她刚要张口,忽然露出受惊的表情,一下子便消失在雾中。
  
  难道又是小梅?石语欲待上前,突然又有了被人监视的感觉,不由得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月亮钻出了云层。像下午在塔中的情形一样,石语看到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一边的车身上。
  
  他迅速转身,发现自己正和一个熟人面对面。
  
  杨在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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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黑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咋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里比不得上海,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待客……”
  
  影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桌上出现了两个酒杯,芭蕉叶里烤熟的牛干巴散发着热气和香味。
  
  黑黄色的脸在昏昏的灯光下晃动,脸上有一张嘴,不时有一杯米酒灌进去,随后便有一串话吐出来。
  
  假。到处都是米酒,似乎这就是云南风味。至少石语记得那些年这里只有包谷酒和甘蔗酒。那张嘴说出的话也透着假,言不由衷,谦卑客套的语调后面有些东西时隐时现。有时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却总是失落在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中。
  
  就是这个带几分猥琐的男人曾经是竹叶的丈夫。年轻时的他至少看上去还是一表人才,甚至能和大同比肩。
  
  他的话题转到了腾冲。终于,昏昏欲睡的石语清醒过来,抓住了一个碎片,最后那个环节里的。
  
  那张嘴翕动着,在说着大同的什么。石语没有心思再听,因为这些事现在他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驱车在盘山公路上,石语满脑子仍是昨天的情景,从魁星塔到雕花楼,杨在明等等。
  
  入住雕花楼后,他的神经一度松弛下来,紧张、激动和震惊后是放松和疲劳。谁知道,雕花楼一如二十年前,依然处处透着诡异和神秘。杨在明告辞回寨后,石语无法入睡。那个影子般的厨子又不知隐到何处。木雕窗上,难以名状的影子在蠕动。不时会有怪异的声响,不知是老鼠,是糟朽的梁柱,还是风,或者,是……
  
  早上,天刚蒙蒙亮,石语便迫不及待地驾车一头冲进疏淡的晨雾,逃命般离开了雕花楼。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轻松的感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经过这么个夜晚,他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不知会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车窗外,连绵的山峰扑面而来,盘山公路依然如多年前那样险峻。公路下,是无边无际的原生雨林。石语清楚地记得,当年不时可以看见陡峭不见底的山坡上,一条残枝败叶形成的直直痕迹从公路边的灌木丛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雨林中。那是汽车坠入山谷的痕迹。等到一个雨季过后,浓绿的枝叶又生长得密不透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年复一年,那密密匝匝的阔叶林下,不知覆盖着几许亡魂。
  
  在这里开车,容不得半点疏忽。
  
  后面传来鸣笛声,石语从反光镜里看到有一辆车想超越他。等两车并行时,石语看清那是一辆切诺基,前排副座上乘客的侧影有点面熟。
  
  像他,真的像是他。石语心跳加快,立时想起少年时代的旧事,还有一台双镜头相机,最后,是魁星塔。他踩油门加速,想追上去看清楚那张脸,确认一下,但切诺基司机的技术显然高一些,很快就将他甩在后头。
  
  石语懊恼地暗骂一句。前面是下坡路,又是个弯道,对面一辆卡车隆隆地冲将上来。石语本能地把车往路边靠,同时轻点了一下刹车。

  刹车毫无反应。
  
  热血轰然冲向大脑。石语惊慌中踩了脚空油,将档位切换到一档,又迅速拉动手刹。一切都太迟了。石语发现汽车正朝路边冲去。他迅速往左边打轮,却见那辆卡车的影子几乎充满了风挡。
  
  石语最后的动作是将方向盘往右猛打。他觉得自己和车一起朝空中飞去,像鸟儿一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群山和天空在缓缓旋转。空中又迅速卷起一片阴云,黑暗裹着风声迎面扑来。他伸手去抓那最后一线光明,抓住不放,但暗夜也随即降临。
  
  石语没有看到他的座车坠入山谷。
  
  汽车消失在云雾中,立即便有一股冲击力将雾气冲开,在瞬间形成的缝隙中亮起一道闪光,但马上雾气又合拢,像刚才一样混混沌沌,深不可测。
  
  石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丛灌木的枝条,而脚下却无从着力。他慢慢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脚试探着寻找可踩踏的地方。似乎有软软的一处突起,他便试着稍用了点力,不料那处突起立刻消失,耳边听得泥土洒落在草木上的簌簌声。
  
  他一惊之下曲臂发力,抓着灌木想把身子拉上去一些,却听见簌簌声在上面响起,一些细碎的泥土掉落在头上。抬头一看,见灌木的根渐渐从土中露出。危急中他迅速腾出手抓住左边的灌木,身子稍稍一沉,马上便稳住,右边灌木的根部不再掉土。但是他知道,时间一长,它们还是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惊魂甫定,石语开始打量四周。
  
  他身处于一个约七十度的陡坡上,离上方的路面约有十来米。上面两米开外有稀疏的几株灌木,从脚下往上一直到公路下加固用的石块下方,就是一片松松的泥土。他明白,那片泥土是雨季时雨水加山水冲刷出来的。他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完全没有可能。然而这时他唯有自救一条路。
  
  鼻端是熟悉的草木和泥土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一只小黄雀落在灌木上,侧着头,好奇地用小黑眼珠看了他片刻,然后叫了两声,振翅飞去。他羡慕地目送那只小鸟消失在上方。再困难地转过脸观察下方,居然在脚下半米处看到一根老藤。不知它在这里生长了多久,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二百年。石语知道,那类藤子的根扎得很深,藤条又坚韧异常,抓住它远胜抓住不可靠的灌木枝条。但是,除了手上抓着的灌木,再往下到老藤这片地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抓住。

  抓住灌木的手臂已经酸痛起来,右边那株灌木的根部的泥土又开始掉落。两难的选择。维持现状,等着体力耗尽或两株灌木被连根拔起,然后坠入深谷;或冒着极大的风险下滑去抓老藤,成功可能性不大,稍有不慎结果也一样。
  
  权衡之下,石语唯有选择下滑。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慢慢将两臂向中间靠拢。头上的泥土加快了下落速度。就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右边的灌木挣脱了泥土,猝不及防间,他突然重心一偏,歪斜着掉了下去。

  坠落中的他很清醒,他能感到泥土和野草在脸上擦过。看到藤子出现在下方,他立刻伸手去抓。藤子粗糙的外皮一划而过,没有抓住,人继续下坠。再次伸手,手心因摩擦而疼痛发烫,身体的下坠似乎没有尽头。他下意识地挥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碰到的第一样东西,身子感到一顿,随即晃荡起来。他知道,成功了。等藤条的摆动接近停止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异常激烈,似乎要脱口而出。
  
  从滑落到抓住藤条,一秒钟左右,他却觉得像是个备受煎熬的漫长过程。
  
  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离藤条的上端有七八米的样子,刚才要再往下落的话,估计就抓不住了。这里也没立足之处,他也不敢往下爬,便照中学时爬绳的方法,右脚将藤条钩到左脚背上,然后踩住藤条的弯折处,将身体的重量大半落在脚上。
  
  他从汽车里被甩出后,第一次感到了轻松。这时他才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疼,抬头察看,藤条已经染上了血迹。脸也在痛,下坠时擦碰的。
  
  歇息了一阵,他开始思索如何脱困。现在他知道什么叫“进退维谷”了。要往上爬,最多爬到他刚才的位置下方;向下,脚下是一片迷蒙的云雾,里面不知是什么光景。
  
  呼救。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他随身带的照相机和简单的行李都已随着汽车掉下了山谷,腰间的手机还在吗?他左手紧抓着贴在胸前的藤条,腾出了右手,但没有摸向腰间,却去摸身上摄影背心的一个小兜。他摸到了里面的胶卷,才松了一口气。
 
  胶卷是在魁星塔里拍的。他分别将塔里的秘密摄在三个胶卷上,分放三处。现在,两个胶卷已掉下山谷,唯有摄影背心里的那个硕果仅存。
  
  他的右手发软、颤抖,伤处还在渗着血。又等了一阵,手的颤抖停止了,他才小心翼翼地从皮套里拿出手机。
  
  手机居然有微弱的信号。石语先拨了州里那个朋友的电话,他是自治州的头面人物。不过,救援什么时候能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他又想起了慈心医院……于是又一个号码发出。
  
  远处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处市镇,那就是箐头镇,也是他目前位置的参照点。
  
  石语将藤条裹在摄影背心里再扣好纽扣,算是给自己加了道不甚可靠的保险绳。他感慨,莽莽群山中,细细的一根山藤上维系的一条人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慢慢爬到头顶。高原的阳光虽然不算很热,但有一种穿透肌肤的炽烈。石语头上的汗水慢慢凝聚,然后滴落,连眼睛都被汗水渍得生疼。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却被强烈的阳光晃得又闭上。渐渐的便没有汗了,只有极度的干渴。饮水也随着汽车掉下去了。他又看了看脚下,雾已经散去,露出黑压压的大片阔叶林。一道新的痕迹从上到下犁过陡坡,消失在密林中。
  
  然后是恶心,头痛,昏昏欲睡。他马上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手脚和驱干先是酸疼,然后麻木,接着,麻木感渗透到头脑里。
  
  他见到了德兴坊那间洒满阳光的亭子间,父母亲坐在床前说着什么。窗下汽车喇叭在响,是妻子带着儿子回家了。不,喇叭好像在楼上响……
  
  石语忽然惊醒。他两手痉挛着抓紧藤条,心脏一阵急跳。一定要坚持住,家里父母妻子在等着自己回去。这时他听见真有汽车喇叭在头上响,但很快就远去了。不少汽车鸣笛驶过上面的弯道,可是没有人看见他。
  
  又一辆汽车驶来,响了几声喇叭,随着一阵刹车声,显然停了下来。
  
  石语喊了一声,却发现嗓子干哑,已经发不出声音。
  
  上面探出了一张脸,接着又探出一张。两张脸缩回去,但很快在另一处再次探出。
  
  终于,石语看见一个人影在右上方开始往下爬。那里的坡度略小,灌木长得比较密,还有两三棵小树,人可以下来。
  
  来人身手矫捷,显然是爬山的好手,渐渐就离得近了。他下到一半停住,那儿和石语之间的横向距离有二十多米,高度尚差八九米。这时石语已能看清他,一身紧束的衣裤,黑红色的长脸精瘦,毫无表情,一道醒目的伤疤从额头斜穿至右脸颊。石语看得出,这是个边境一带的山民。
  
  又有一个人往下爬。那人皮肤更黑,帽檐下浓眉大眼,长相有马来人特征。他来到疤脸跟前,两人小声商量几句。疤脸山民鹰隼般的目光向石语扫了一眼,便又开始爬行。那里的灌木已经很稀少,他像壁虎一样贴在陡坡上,利用一切可抓住的灌木、山草艰难地向石语接近。
  
  来人越来越近,石语反倒心中忐忑,呼吸急促起来,人近乎虚脱,抓住藤条的手已经不听使唤。
  
  疤脸爬到距山藤不远处,被一丛带刺的大豁豁草挡住了去路。他转身向上喊叫,声音尖锐。意识开始模糊的石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得上面公路边也有人在叫嚷,声音恼怒而又带着权威。随后那人探出头来。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清醒了几分。他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早晨切诺基副座上的侧影。
  
  大同。
  
  马来人将帽子扔了过去,疤脸接住,然后小心地横过身子,试探着踹了山藤一脚。
  
  石语感到山藤晃荡了一下。他视线已逐渐模糊,但还是看到疤脸用帽子包着左手,抓紧一把草稳住身子,右手从腰间的木制刀架中抽出砍刀。
  
  疤脸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手。
  
  意识渐渐离石语而去,他只是本能地抓着藤条不放。恍惚中,似乎见有几个绿色的人影围在大同身边,还有人抓着长绳在迅速往下爬。
  
  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武装警察。”


  石语回到上海已经是几天以后。那场下了多少天的秋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见到的仍是那个晦暗、潮湿、灰色的上海。
  
  他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呆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他还没有从前几天的恶梦中摆脱出来,一闭上眼,就觉得自己还挂在那根老山藤上,命悬一线,孤立无助。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他才机械地拿起来。耳边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身体还好吗?”
  
  “我在……我在外面拍照。还好。”
  
  自己都听得出言不由衷。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吗?你自己注意身体。回上海就住到家里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了。”
  
  现在有家都不能回。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脸上手上的伤痕?
  
  累。身体累,心更加累。
  
  竹叶之死,谜底已经知道;人心之险恶,他也已经领教。
  
  还有什么可做的?37号唐公馆?那好像是一个古老遥远的故事,总有某个片断缺失,总也讲不完。让别人去把这个故事续完吧,自己已经累了。
  
  心中像堵着什么东西。怎么调息引导,身心都没反应。他知道,又是九公说的“心魔”。但他没法克制,就像上回隐居月塘之前一样。
  
  门铃响起。石语一动不动。但来人似乎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按着,等待着。终于,石语起身站起来走到门边,从门镜里看到了来客。
  
   那是小梅。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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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看他的眼神,就像那一夜在凶屋门外一样,幽冷中带着关切,但没对他的伤痕表示惊讶。
  
  “我不该让你去的,那本来是我的事。真对不起。”小梅轻轻抓住石语的手。
  
  石语心头微微一颤,恍惚间,好像小梅身后站着竹叶的影子。
  
  河边的凤尾竹和芭蕉林,箐头镇大青树蔽日的浓荫。
  
  石语心胸间一道细流陡然增大,激荡,块垒消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一个心结算是解开了。
 
  “是他?”
  
  “是他。”
  
  谁都不提那个名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友松已经破译了两块石头上的符号,很简单。这就是结果。”小梅递过来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片。
  
  石语没有去接纸片,却注视着小梅的脸庞。几天功夫,小梅瘦了些,也黑了。
  
  小梅微微一笑:“你还把我当作竹叶?”
  
  第一次见小梅笑。虽说这两姐妹长得惊人的相似,但她笑的时候就不像竹叶了。石语心中一动,想起了谁说过的什么话。
  
  跟九公探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完全是。不过当时九公的意思似乎是让他要走出思维定式……
  
  对,是唐若琴说过的话。
  
  找她去。还有笔账要跟她算。她在这部戏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今天应该摊到桌面上谈谈清楚。
  
  石语拿起汽车钥匙。这时,崖下山藤上的一幕,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小梅又笑了:“你这个样子能出去见人吗?”
  
  
  在长征医院的病房里,石语又见到了唐若琴。
  
  老陈父子都不在医院。唐若琴已经能够行走,气色相当不错,看到石语脸上的伤痕,不免大惊小怪一番。
  
  石语敷衍了几句便问她:“你转院以后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吧?”
  
  “不要触我霉头!好像被车子撞一记还不够。听我儿子说是你一定要他们把我转出来?不过也好,这里是我们单位的合同医院,骨科水平高多了……还有桩事想问问你,我儿子好像看中了一个叫真真的小姑娘,你认识她吗?人怎么样?”
  
  怎么看中的?隔着墙壁看的?石语心中不快,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我不认识她。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你以为车祸是你自己不当心?我让你转院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也刚遇到一次车祸——在离芒果寨二十公里不到的地方,也不是意外事故。
  
  “上次在你们家,在37号,你说的话不少,不过,有多少事没跟我说真话?我给你看过一块石头,其实,除了石头以外,我还有竹叶留下的日记……”
  
  竹叶的日记。当年唐若琴对竹叶也没有说真话。
  
  “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实际上,小陈究竟是陈元康的儿子还是大同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不过,石语关心的并不是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石语叙述,提问;再叙述,再提问。
  
  面对石语的咄咄逼人,唐若琴先是不解,接着是惊骇,最后痛哭起来。
  
  “你还没有下定决心说真话?”石语冷冷地说,似乎没看见唐若琴近乎哀求的目光。
  
  唐若琴低头思忖了一阵,终于抬起头来伸出了手:“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石语将手机递过去,转身走出了病房。
  
  十分钟后,唐若琴来到走廊上,把手机交还石语。
  
  石语听到手机里一阵咳嗽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石先生,交关抱歉,我屋里的事体叫侬操心了。我是唐德鸿……”

  石语瞠目结舌之余有些失望。唐德鸿父女的话解开了他心里的一些谜团,一些环节被理顺了。但是,最令他震惊的倒是唐德鸿尚在人间,相比之下,别的事尚在其次。
  
  现在,人间的事在他看来都已经理清,只剩下阴间的事没有着落。这就是唐公馆传奇里缺失的最后一个片断,整个事件里最后的一个环节。
  
  今晚的唐公馆似乎有些冷清,这从侍者们的清闲和懈怠可以看出来。凯文无聊地站在阶前看雨,石语走过时,他只是眼皮动了一下。领班老陆居然点起烟来,还有闲心问石语最近去了哪里。不过石语也从他嘴里知道,这几天餐馆虽说生意差一些,但怪事也没有了,亡灵们似乎和侍者们一样懈怠,也不再出来表现。可是王老板的看法似乎不一样。
  
  石语走进小办公室,见到阿王今晚的客人,惊奇之下,不禁脱口叫出一声:“张天师!”
  
  石语的邻居,本地人张家老爹的小儿子,当年人称“张天师”的前道士张六根身穿道装,赫然在座。
  
  这时石语才注意到,小办公室临时改作了餐室。一张不大的圆桌代替了写字台,几张餐椅显然是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
  
  陪坐在张六根边上的,竟是唐公馆的高邻老爷叔。
  
  王老板有点疑惑:“你啥辰光回来的?坐坐,一道吃!你们——你们认识?”
  
  张六根是德兴坊的名人,从小就是道士阿胡子的徒弟,只是早在文革以前就脱下道袍还俗了。不过,前几天石语听说他又穿起了道袍,母亲还想让自己把他带到月塘去驱邪。
  
  石语记得年轻时的张六根是弄堂里孩子们戏弄的对象。他若跟了阿胡子在附近做法事,总有一群孩童围在主人家窗前,齐声大叫他的外号“张天师”。这时火爆脾气的阿胡子便会出来喝散孩童,连带张六根一起臭骂顺便再奉送几个“毛栗子”。有一次石语在六根的笛子里面用橡皮膏封了半个音孔,结果他将一曲《幽冥韵》吹得千奇百怪,被阿胡子一脚从客堂间踢到天井里。
  
  当年的小道士六根,嘴边两撇鼠须便是他的标志。如今他两鬓已苍,鼠须依旧。照理年过花甲,老而不糟,本来正是扮仙风道骨的好时光,无奈张六根却是一副天生上不得台面的形象。
  
  对张六根出现在唐公馆,石语似乎早有预感。阳间的事有自己追根究底,幽冥之事自然由六根之流来应付——王老板早有这个意思。看今天这个架势,介绍人非隔壁老爷叔莫属。
  
  张六根见到石语,不免有些尴尬。毕竟他是个冒牌货,新置一套行头出来捞外块,不想第一次就遇上熟人。只是他老于江湖,面上丝毫看不出:“是石家弟弟啊,长远不见。”
  
  “石语,你不上路,老早就应该把张——张道长介绍给我。”王老板说。
  
  当然老爷叔有另外的看法:若石语介绍在先,那自己今天这顿酒水就不着杠了。
  
  其实,是因为友松肯定这里真的有鬼,王老板才坚定了请道士的决心。至于张六根的来历,反正听老爷叔说他是阿胡子的徒弟——有金字招牌。虽说其貌不扬,但是价钱便宜是真的——到道观里请一帮道士来啥开销!
  
  老爷叔早早就瞌睡上来,支撑着抽掉王老板几根“七星”,施施然回家睡觉去也。张六根便移驾西厢房雪茄吧,一人笃悠悠吃茶。等到夜深人静,食客散去,便是他登场的时候。石语决定留下,看六根如何大显身手。
  
  这种驱鬼的法事,张六根少年时跟师父做过,后来提倡“移风易俗”,渐渐便没有人请了。他嫌钞票赚得太少,日日听家里娘子骂山门,便索性脱下道袍进厂当工人阶级去了。不想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看从前的一帮师兄弟老当益壮,铜钿赚得不要忒开心,他决定再出江湖,第一刀就斩向王老板这只瘟生。
  
  张六根摸摸茶几上的木剑,那是一位在小公园舞剑的老先生升级换代扔掉的,如今用来做道具——不,法器。至于如何做召神劾鬼的法事虽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但淘淘浆糊谁不会?骗骗王老板罢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连师父阿胡子装神弄鬼一世都没见过。下午已经到现场走过一遭,夜里再跑一趟摆摆噱头,钞票就进账了……
  
  张六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张六根鼠须微颤,一手捻诀,一手举剑,念出他记起的第一条咒语,同时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比在文艺小分队唱语录歌时毫不逊色。下面应该做啥?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拿一张黄表纸在蜡烛上烧掉,记得要摆出点功架来。
  
  可是剑尖挑起的不是黄表纸,而是一张冥币。张六根便有些慌张,哪里来的这东西?再来一张,还是冥币。
  
  石语只见香烟缭绕,张六根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似乎有些怔怔的样子。再看身边,王老板兄弟一脸敬畏,和当年芒果寨汉子面对杨七老爹的神情如出一辙。老陆和老姚缩在后面,有点随时滑脚溜走的意思。其他员工则早就不见了。
  
  忽然,咪咪出现在老陆身后。见石语发现了自己,咪咪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惊之下,张六根反而福至心灵,拿起笔,熟练地画出一道灵符。师父教过,驱鬼逐妖用的,好像是这个意思。张六根口中念念有词,响了几下令牌,又摆出身段,满地乱走一气。
  
  差不多了,下面去三层楼是重头戏,然后收钞票,吃点心,回家睡觉。
  
  六根又烧了张纸,拿起一个细颈瓷瓶,将瓶中净水轻轻洒在宝剑上。他随手抓了支蜡烛,举步上楼梯时,忽然想起刚才两张无端出现的冥币,心中立时就有了怯意。他停住脚步,回头见众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往上走去。
  
  三楼依旧没有电灯,烛光照不出几步之遥。不知哪里的冷风,将烛光吹得摇曳不定。张六根立生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这次他是诚心诚意地念咒,似乎立竿见影,因为他看见烛光之外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孩童。没有灯光,却依然能看见他,灰白的脸上五官淡淡的不甚分明。似乎在笑,但笑容又邪得很。
  
  半夜里,这个传说出鬼的楼上怎么会有小孩?张六根立刻有了掉进冰窟的感觉。
  
  孩童扬起手,似乎在招呼自己,嘴里还在说什么,只是听不清。

  走廊那边亮起淡淡的一小片绿光,很快就移动到张六根身前。张六根稍稍舒了口气,他认出那是王老板的女儿。
  
  “你……你看见……”张六根拿剑指着那个小孩,但是话已经说不清。
  
  咪咪说:“那里有个小人,穿着红衣服,很漂亮啊。怎么了?”
  
  张六根这才注意到小孩穿着红衣服。
  
  看着小孩招了招手,走向一扇房门,咪咪快步跟了过去。张六根哪敢独自留在那里,心惊胆颤地跟上,手中蜡烛抖得厉害。他已经认出,那里就是白天看过的凶屋。
  
  走进房间,张六根举起蜡烛,一时没看到咪咪在哪里,却见那小孩站在一张梳妆台上淡淡地笑,身上已是一件绿衣。张六根只觉头发根根直竖,喉咙里逼出一声非人的叫喊,手中木剑已然刺出。
  
  一剑刺空,小孩却静静地站在梳妆台一侧,笑容阴森起来。
  
  咪咪生气地拉住张六根:“你怎么欺负小孩?”
  
  张六根声嘶力竭:“他是什么小孩?他是——”
  
  “鬼”字还没出口,烛光突然发黑,几只眼睛在暗中漂浮、睒闪,隐隐看得见小小的身躯和手脚。
  
  张六根挣开咪咪的手,举剑在空中乱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
  
  咪咪想拉住张六根,他却疯了一般,哪里拉得住。
  
  烛火亮了些,张六根看见三两个孩童仍在时隐时现,面容越发可怖。他扑向宁波大床,木剑劈得尚未倒塌的床柱噼啪乱响。一个小人突然出现在他鼻子前,披散着长发,白眼珠在头发里射出的目光,似乎要冻结住他的五脏六腑。
   
  咪咪看到窗帘边有个小人似在翩翩起舞,不由得指向那边。张六根叫喊着扑上去猛刺,木剑折断。
  
  突然,他们头上的灯亮了,石语进来抱住张六根,但张六根这时力气大得出奇,仍向窗帘刺出了最后一剑。
  
  石语呆呆地看着剑身上渗出斑斑血迹。
  
  王老板急急跟了进来,见咪咪除神情有点兴奋外,没什么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石语手臂中的张六根紧闭双眼,无力地挥舞着断剑,还在哪里喊叫:“……急急如律令!敕!……”声音嘶哑,越来越低,最后成了呜咽。
  
  王老板捡起折断的剑头,见上面也有血迹。那幅看不出原色的窗帘上,几点鲜血还没有干。他的脸色变得及其难看。
  
  石语知道,张六根是出了名的刀枪不入。从当年跟随性烈如火的师父阿胡子开始,呵斥拳脚便是日常功课。娶妻之后,道士娘子更是数十载如一日严加管教,张六根不但耳旁常闻河东狮吼,更难得娘子拖把扫帚鸡毛掸子十八般兵器样样娴熟,时不时随手操起哪样便向他头上招呼。若哪日她大发慈悲,只是屈尊用骨节粗大的玉手把夫君的耳朵扭得如同猪耳朵一般,张六根就要感激不尽,大念“无量寿佛”了。这多年的磨炼,张六根身上脸上的皮练得一般厚,就算未必做得到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倒是游刃有余的。今天居然这般狼狈模样,若非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当不至于如此。
  
  咪咪看看他们,然后说:“这就是你们说的鬼吗?我看蛮好玩的。张道士怎么了?”
  
  石语差点厥倒。这位大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
  
  咪咪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们看见的情景,兴奋溢于言表。老爸忧心忡忡,连番制止,咪咪哪里肯听。
  
  石语呆呆看着咪咪和张六根,忽然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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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滴血石
  
   
  王老板打算请一次客,感谢凯文的事已经拖了些日子,同时也是给石语和张六根压惊。
  
  对王老板的好意,石语想了一下,然后提出这桌酒席要由他来安排部分菜式,否则拉倒。
  
  王老板怀疑地看了石语一眼,觉得他的花样经越来越多,差不多赶上咪咪了。
  
  这天晚上,酒席安排在二层的一间包房。一具枝状烛台放在中式圆台面上,几点烛光便将时光挽留在六十年前。周围除餐椅外,摆放了几件西式的壁炉沙发之类。
  
  友松和福生在桌边就座。他们对视一眼,彼此敷衍几句,都不明白对方何以在此。
  
  咪咪看了一眼友松,友松却在躲避她的目光。
  
  王老板拉着老克勒凯文走进了房门。
  
  “坐,坐!不要客气。”王老板热情地招呼凯文,然后将石语和张六根一起请到了餐桌边就座。
  
  “凯文,谢字我就不说了。大家都是自家人,我们到底认识了三十多年。”
  
  王老板很海派的样子,却不提那三十多年里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他举起酒杯:“酒是正宗的茅台。石语你放心,不是‘大兴’的。我先敬你一杯,这些天你辛苦了,不管是拍照还是其他事情。我也不说谢字,我心里有数,‘公馆人家’欠你一份人情。”
  
  王老板酒一下肚,面孔便红了三分。他又斟上一杯:“这杯酒是敬凯文的。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屈才,委屈你了。现在,我请你出任‘公馆人家’副总经理,除了你,餐馆的门面没人撑得起来。当然,薪水至少翻只跟斗——你不要推托,就当帮帮我忙,这点面子总要给我吧?
  
  “大家晓得,最近我们这里不太平,各种怪事太多。不过没关系,等《时尚圣经》的文章照片一登,餐馆笃定乌龟翻身,还要有大发展——这就托石先生的福了。还有,张道长答应帮忙去请他师父,再凶的这个这个啥,阿胡……老道长也笃定摆得平。这杯酒敬张道长。”王老板没有注意到自己将餐馆比作了乌龟,倒是将某个字眼含糊过去了。
  
  石语发现阿王这人自我感觉太好。哪里去找阿胡子?张六根纯粹在淘浆糊。老道士就算尚未飞升成仙,只怕也老得走不动了。不过王老板百折不挠的劲头还是蛮叫人佩服的,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大谈发展。
  
  “最近生意是受了点影响,主要是那天停业的缘故。诚信要紧啊。不过关系不大。最近有几个日本旅游团队要过来,我是只怕安排不过来。”
  
  怪不得他还能精神十足。石语想着,不知不觉也几杯下肚。
  
  “小陈应该可以上班了。这里只有我和他懂日语。真真会讲两句,连三脚猫的水平也没有。我要自己出马,人手还是紧张……”
  
  “还有凯文也懂吧?” 石语截断他的话,转向凯文。
  
  一直默默喝酒的凯文淡淡一笑:“我哪里懂日语。”
  
  “我听郄非说的。你们不是老朋友吗?”
  
  “你也认得老阿飞?凯文,你早不说,我今天也应该请他。”王老板插进来。
  
  “郄非不会来的,他设计的地方装修好后他一般不会再去,怕看了一包气。”石语说。
  
  “对对,老阿飞就是这个毛病,不过人倒是个好人。唉,这种好人现在太少了。”
  
  “谁说的?我是好人,凯文伯伯也是好人。石老师你说是吗?”咪咪非要和老爸抬杠。
  
  “你?帮帮忙!你老爸和我经常被你整得头大。不过郄非也说凯文确实不错,热心,肯帮忙,他不懂广东话,凯文经常帮他接待香港客人。是吧凯文?”
  
  “小事一桩,郄非客气了。”凯文淡淡一笑。
  
  “凯文,你要是真会日语,千万不要搭架子。主题餐厅嘛,我一直想把酒菜跟老上海的故事一道卖给客人。你呢,就帮忙介绍一下唐家的……”王老板凑过脸来。
  
  几杯酒下肚,石语的脸已经跟王老板差不多红了。他转过脸对凯文说:“说不完的唐家老话啊……我听说唐大卫其实不是唐泽元亲生的?”
  
  “我没听说过。”凯文慢慢喝着杯中酒。
  
  石语回头对王老板说:“你不知道,唐大卫实际上不是凯文的表弟,而是他的亲兄弟。”
  
  王老板愕然,随即说:“你老酒吃得太多了吧?”
  
  “我也是听唐若琴,也就是小陈娘说的。她是唐德鸿的亲生女儿。”
  
  王老板不安地清清喉咙。如果石语没有醉,那就是自己喝醉了。他有点尴尬地看看面不改色的凯文,再看看一脸酡红的石语。上海人是不会在台面上谈及人家隐私的,特别是石语这种层次的人。
  
  友松停下筷子,他也不明白石语为什么提起唐大卫的身世。看来,石语知道的事还真多,时不时会让人感到意外。
  
  福生嘴角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当然,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闻。
  
  张六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顾筷如雨下。从出娘胎到今天,他从未享用过这么高档的酒席——就是一点不好,这里的规矩太怪,要旁边的鬈毛弟弟把菜分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才能吃。张六根认为这是多此一举。还有,点起几支蜡烛吃饭,灯也不开,弄不懂,又不是做道场。
  
  这时,上了一道菜。阿新上前给众人分配,很熟练,很有礼貌,即使是对老克勒凯文。
  
  王老板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职业素质。不过——
  
  “这只菜我怎么没看见过?阿新……”
  
  石语插进来:“我来介绍吧。这些是云南的菌子,也就是蘑菇。盘里是北风菌、熊掌菌和扫把菌。不算什么稀有的东西,不过上海见不到。大家尝尝。怎么样,还可以吧?”
  
  王老板父女惊讶地看着反客为主的石语,觉得他真是酒喝多了。凯文闻言不紧不慢地连尝了几口,颔首表示认可。张六根却认为这些东西的味道跟小菜场里卖的白蘑菇没啥两样。
  
  阿新很快又端上一盘菜。
  
  王老板一皱眉:“谁安排的菜式?又是蘑菇,速度也太快。阿新,找厨师长——”
  
  “是我安排的,特意给大家一个惊喜。都是自家人,穷讲究做啥。我专门从云南空运过来的,你不要扫我的兴!”石语拦住了阿新。
  
  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王老板也不好说什么,心想石语是不是酒量不济,开始发酒疯了。
  
  “好,鸡枞,上品,我当年在云南吃了不少。不过,这东西芒果寨还不大好找,要去垭口那里采。好东西,二十多年没有吃到了。”石语闻闻阿新刚放在他盘子里的鸡枞,一副心迷神醉的表情。
  
  众人吃在嘴里,觉得真的很鲜嫩。
  
  石语叫了一声:“阿新,上菜!”
  

  又是一盘菌子,黑黑的,其貌不扬。这次王老板什么都没说。咪咪觉得有趣,早就笑出声来。凯文刚端起酒杯,这时停住了手。友松向石语投去询问的目光,但并不指望他有回应。
  
  “诸位,这才是主菜。”石语戏剧性地抬手划了一道弧线,摊开的手掌斜对着菜盘。众人望着他,静等下文。
  
  “这个是牛肝菌,华丽牛肝菌,不是什么名贵菌种,但是味道还是很鲜美的。不过,有的人喜欢不完全烧熟就吃,据说别有风味。这一盘就不太熟。究竟熟不熟有什么区别,我也说不清。凯文,你先请。”石语看着阿新将几片牛肝菌放在凯文面前的菜盘里。
  
  凯文迟疑了一下,没有动筷子。
  
  “友松,看在我费心把它空运来的份上,给点面子?”石语殷勤地小声说道。见友松一脸惊疑,他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将两肘往一个壁炉沙发高高的靠背上一支,很随意地站着。
  
  “看来凯文不喜欢吃,友松也是。其实,他们错过了一道好菜。这种蘑菇的好处是,你吃了它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乐趣。
  
  “也许你会看到一群衣衫斑斓的小人,至于是载歌载舞,还是张牙舞爪,就要看你自己的心情了。咪咪,你的运气比六根好。
  
  “有人会面对一双死人的脚,就像王老板——谁让他心事重重呢?或者,看见小刮刀,阿林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中了头彩。
  
  “有的人如区区不才就更加荣幸,看到的节目精彩不断,层出不穷,从弄堂里稀奇古怪的影子,到空中的怪面派对,甚至还能见到唐德鸿、唐大卫的尊容。你们说,是不是要感谢老天眷顾,让本人有如此难得的经历?尤其是,老天还保住了我一条性命——虽说有人觉得我的命不值钱。
  
  “别人就不那么走运了。颐小姐、唐若琴会发现有人追杀自己。对,咪咪说的没错,老太就这样跳下了天桥,亏她有那么大力气翻过栏杆——也是那东西的功效吧。
  
  “金嫂可能觉得自己看见曼卿来索命,就把头颈伸进了圈套里。福生,你先不要开口。
  
  “友松,你没有品尝到。当然你不会遗憾,对这种东西的了解,你大概超过我。
  
  “至于小刮刀看见了什么,死无对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片沉寂。
  
  “你是说,这里出的怪事,不是鬼,全部是这个啥……啥牛肝菌作怪,中毒,发神经?那张——张道长剑上的血?”王老板第一个开口,他通红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世界上哪里有鬼?人心中有鬼罢了。六根剑上的血,不过是江湖把戏,我也会——碱水加上姜黄。
  
  “我只是举这种菌子为例。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也许使用了几种类似的植物、药物。譬如,疯人果,这个云南也有;毒伞菌,冷地方热地方都出;曼陀罗,这是老牌致幻药了;还有颠茄、冰毒之类,数不过来。
  
  “这类东西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有时让人觉得兴奋,有时感到恐怖。很重要的一点,发作时人还极容易受暗示。我真笨,白白在云南呆过好几年,老早就应该想到,却一直到六根和咪咪吃到苦头之后才醒悟——这种看见小人的症状太典型了,我当年听到过也见过。所以,最近我们看见的鬼魂,实际上是出自自己的心里。在这类毒品的作用下,加上多年来唐公馆出鬼的传说,大家的心态互相影响,形成强烈的暗示,人人都感觉这里到处鬼影憧憧。友松提起过,这在精神病学里叫做‘群体性心因反应’。”
  
  “不过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呀。”张六根用筷子指着那盘牛肝菌,他听得似懂非懂。
  
  “你吃进的不会是这种样子,那样马上就会穿帮。我相信,那是提炼过的,随着茶水、酒水进到你肚皮里,神不知,鬼不觉。”石语拍拍张六根的肩膀。
  
  “小刮刀据说是吃醉老酒出的事;阿林从崇明回来后先在厨房喝的水;我呢,又是茶又是啤酒,第二次还有姜汤;王老板杯子里的水被咪咪撞出去一大半,否则你或许不会只看见一双脚;颐小姐茶、酒一样没少喝;唐若琴是在雪茄吧里喝的茶水;六根,西厢房里品碧螺春,味道好吧?咪咪,你大概偷偷将六根的茶壶截流了……”
  
  “你说,到底是哪一个人在恶做?!”听得发呆的王老板忍不住了。
  
  石语的目光从怒发冲冠的王老板面孔上,移到一脸木讷的张六根,接着扫过惶恐不安的咪咪,将若有所思的友松打量一番,越过福生的头顶,在阿新的鬈发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落在凯文毫无表情的脸上。
  
  “凯文?”
  
  “你想想,餐馆的茶水是谁管的?没有人比他更容易做手脚了。不过,他不是凯文,他的名字是——”
  
  石语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唐——大——卫。”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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