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看幼蕾难处,道:能吃饱饭,所以,满足了。哦,我是在李府做事。姐姐有空,要来看看我。
  幼蕾点头。这时,小芽伺候的夫人出来。小芽连忙迎上去,扶她入轿,用眼神向幼蕾告别。
  幼蕾心情低落,没想到就这样见了小芽,更没想到见了几分钟来不及叙旧就这样完了。幼蕾重新排队。排到下午,给父母烧过香祈过福就走出了寒山寺。
  寒山寺外,因为今天施粥,人山人海,许多穷人、乞丐正排在那领粥。相比之下,幼蕾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想做些什么,又不知能做什么,只得朝山里随意走走。没走几步,猛然看到一人,破衣烂衫,头发蓬乱,正弓着腰狼吞虎咽般喝粥。幼蕾突然认出是吹箫大哥。以前见到的吹箫大哥,虽然居无定所,流浪逃生,但一袭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即便是没时间洗澡,头发总也梳得齐整。如今居然落魄如斯。
  大哥。幼蕾走上前去,轻声唤。吹箫人遽然回身,看到幼蕾,也不顾满嘴粥迹,笑得灿烂。幼蕾蹲下身,心疼地问:大哥怎么会这样。吹箫人看看自己,笑道:哦,这不打紧。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就是乞丐,哪有乞丐干干净净的。倒是你,上次,不要紧吗?
  幼蕾道:不要紧。大哥。你跟我来。
  吹箫人犹豫一阵,笑了,很信赖地跟着幼蕾走。幼蕾把他领到客店。叫小二拿了热水,关了门,让吹箫人洗澡。没多久,吹箫人启开了门。
  幼蕾大吃一惊,吹箫人一张羊脂般吹弹可破的脸上毫无纵横可怖的伤痕,看幼蕾目瞪口呆的样子,吹箫人提起了手中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原来是一张面具。幼蕾恍然大悟,脱口道:大哥,原来你这么好看啊。吹箫人面有局促,谢过幼蕾。两人便坐下,在冬日的午后享受暖暖茶水。
  不一会,幼蕾注意到吹箫人眼光湿润了。嗯?怎么啦?幼蕾轻声问。
  吹箫人道:谢谢你。我没想到我还有今日。
  幼蕾莞尔:不用一谢再谢啦,我没有哥,以后你就做我的哥吧。我知道大哥必定受了很多苦难。以后会好的。又问,大哥,以后,你打算去哪呢?我知道朝廷在抓你。苏州未必是久留之地。
  吹箫人站起,朝着窗外,缓缓道:我必须去应天。
  幼蕾急道:不是自投罗网吗?
  吹箫人突然看向幼蕾,清澈的眼中有丝悲凉,他说:你相信大哥吗?幼蕾点头。他继续道:你愿意陪我去应天吗?我知道这是很自私的请求,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又必须去应天,只能请小兄弟帮忙。幼蕾想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想那应天是京城,必定繁华无比,不如去看看吧。遂点头。
  吹箫人很欣喜。道:这样,太好了。小兄弟,谢谢你。我姓胡,你称我胡大哥吧。
  第二天,幼蕾与胡大哥便出发了。牵出小雪。胡大哥道:此马彪悍神骏,应该是北地的马,不知小兄弟哪里买到的。幼蕾道:朋友送的。胡大哥道:你朋友必定是英雄人物,只有英雄才配得了宝马,不知是谁?幼蕾知道禇士弘是朝廷大官,说了反令他生疑,只胡乱道:只是一个商人。胡大哥便不再问。
  幼蕾有了外出生存的经验,走之前,拉了胡大哥去市集采买日用品。因快过年,市集也分外热闹。摊铺林立。人潮涌动。幼蕾叫胡大哥在外边照看马,自己进去采买。出来的时候,看到胡大哥坐在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身旁,正在擦拭小女孩眼中的泪水,边还做着鬼脸逗女孩笑。幼蕾看他那副样子,也不觉莞尔。胡大哥仰头看到她,挥手道:小兄弟,去买几个海棠糕。幼蕾便在旁边买了几个海棠糕过去。胡大哥递给小女孩,道:叔叔没有骗你吧。小女孩破涕为笑,马上大口吞咽,幼蕾摸了她的头道:不急,小心噎着。胡大哥露出羞涩的笑,对幼蕾说:刚才这个小姑娘手里的海棠糕被一个男孩抢了,就哭,所以,我……话未完,忽然冲出来一群小孩子,将幼蕾他们团团围住,伸了手,道:我也要。我也要。胡大哥看自己惹了麻烦,又羞涩地看着幼蕾,幼蕾冲他一笑,转身对孩子们说:一二三,排好队,大家都有的吃。便又去买了好多,两人兴高采烈地分给孩子们吃。看着孩子们举着海棠糕又叫又嚷,也很快乐。
  胡大哥接过幼蕾买的物品,将之系到马鞍上,说:真的很抱歉,让你费这么多银子。幼蕾嗔道:我有这么小气么?又道,刚才看大哥做鬼脸,好好玩,大哥再做一个给我看看吧。胡大哥有些局促,又露出了羞涩而安静的笑。
  马只有一匹,两人共乘一座,大有不便。幼蕾以爱惜马为由,让胡大哥坐着,胡大哥起先不肯,非要同甘共苦。幼蕾道:小弟好歹学了些武,身体要健硕些。要不,待会,我累了再交换。如此这般,胡大哥才依言坐上。
  按照胡大哥的要求,不走官道,拐上了偏僻的小径。
  正是除夕。一个无家可归、一个有家归不得的人在一起过了新年。这日,天气清寒,空中彤云密布。至下午,略略的有些雪意。道上已然没有任何人。大家找到一座废弃的破庙,便歇了起来。幼蕾出去拔了些野草,费了些工夫又打到一只野鸡。回去时,看到胡大哥正跪在地上吹火,手脚笨拙,脸上熏满了黑灰。
  幼蕾笑道:大哥以前一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对不对?
  胡大哥讷讷道:嗯,见笑了。
  幼蕾帮他生好火,将野鸡褪了毛,切出部分在火上烤,又将随身携带的陶罐倒了雪水,加了些盐,放入剩下的鸡快,准备炖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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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吃上了鸡腿,两人边吃边等鸡汤。幼蕾咬了一口,道:味道还不错,嗯,大哥,你们那里是怎么过年的?
  胡大哥黯然道:会有盛大的祭祀仪式,但是都已经过去了。
  幼蕾无意惹他伤心,连忙道:今天的菜也挺丰盛的,要是嫌寂寞,待会我可以给大哥唱首歌。
  胡大哥微笑,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他说我先给小兄弟吹首歌。先吹了首欢快的,但听上去似仍有忧伤,胡大哥说:箫吹不了热闹的。又吹了首思乡曲,悲抑、伤感。幼蕾痴痴地听完,道:我想我娘了。吹箫人道:我也是。眼中忽然蓄满了泪,幼蕾心里亦自难受。外面雪已经飘起来,天地遂分外宁静。室内唯听鸡汤声扑通扑通滚动。
  过一会,胡大哥忽然又笑了,泪中带笑,笑中有泪,他说: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小兄弟,谢谢你,我会记住这个特别的年节。我,我要像你所说的,朝好处着想。
  幼蕾欣慰道,风雨过后有彩虹嘛,人生肯定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大哥,你想开了,我很高兴,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胡大哥一怔,静听她说。
  幼蕾道:我不是你的小兄弟,哦,我的意思是,我不是男人,我是女的……
  吹箫人怔在那儿,过一会儿,恍然大悟似地说:是我眼拙,小兄弟秀美端庄,原不像男子。
  幼蕾遂把自己逃婚之事告之胡大哥,困惑地问道,是不是应该按着自己的方式做自己喜欢的事啊。胡大哥心里想,恐怕未必,但看她天真清澈,不免道:小兄弟,做得很对。生活是要自己争取的。又说,叫惯了小兄弟拗不过口了。
  幼蕾一笑,道:大哥这么说,我就心安了。拍手道:鸡汤怕是熟了吧。掀开锅盖,香气四溢。两人对着锅,以树枝为筷,吃了起来。
  幼蕾给胡大哥夹菜,又时不时故意讨要他手中的菜,只是想活跃气氛,令他不堵景伤情。
  吃过饭后,大家躺下。胡大哥辗转难眠。忽然低低道:小兄弟,你还未睡着么?幼蕾回道:大哥,怎么了?
  胡大哥道:小兄弟,我也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幼蕾知道他要讲述自己的身世,竟微微有些紧张。
  吹箫人便在雪花拥抱的古庙讲起了故事,这一讲,惊心动魄。

  小兄弟,你听好了。话说有一个人原本出生卑贱,恰逢乱世,他依靠个人的能力,扫荡群雄,建立了基业。他有很多儿子,大家都想觊觎他庞大的家业,然而最终只能由一人继承。按照嫡长子继承制,他只得让第一个儿子来做他的接班人,可是这个大儿子却英年早逝,没能等到掌权的那一天。大儿子一死,另外几个儿子就蓄势待发。他也有意将家业交给那最像自己的第四子,可是他身边的谋臣告诉他,那四儿子虽然文韬武略,但是心太狠,他继位的话,对另几个儿子不利,似乎立大儿子的儿子是个更加好的选择。那人原是担心其长孙仁弱,难以担负重任,但是考察了一阵,觉得长孙仁明孝友,便同意了。那人过世后,他的孙子就掌权了。他在位时,宽刑省狱,做了一些有利于百姓的事,总之还是赢得了比较好的口碑,但是他的叔叔们,因为祖父在世时分封过侈,各个都掌有军权,总是想伺机把他整下去。这种情况下,他削也是反,不削也是反,迫于无奈,他与他的谋臣商量后,决定先下手为强。政治就是这样残酷的,有些事情你必须去做,就算你不愿意。但是,因为碍于四叔的权势,一开始并没有针对他。先是夺了其他几个叔叔的位子。四叔闻讯后开始反击。他讲究手腕,拉拢人心。一路告捷。最后把他包围在了城中。一切无可奈何,他只有自杀。于是把一家人召在一起,决定死在一块。他放火焚宫。生死关头,他的一个谋臣说,当初你祖父知道会发生今天情形,给你留了个密盒,让你依计行事。他把盒子拿来,里面是几件僧衣、一把剃头刀,几锭银子,和一张密道图。因为对红尘尚有留恋,他并没有按祖父的意思剃渡,而是按照图纸,和几个谋士逃了出来。他的妻子,为了使其四叔不至起疑,乃自焚而死。他的四叔由此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但是他内心未必就相信侄子已死,实际上一直在寻找下落。那个逃出去的人一路波折,其身边人也因为保护他而相继过世。
  胡大哥讲至此,长叹一口气。闭一闭眼,往昔的一切似乎历历在目。然而时过境迁,他只是个失败者。
  幼蕾慢慢道:我,明白了,你,你就是那个,被当今皇上剥夺皇位逃出去的皇帝。说完,竟觉得惶恐,正要行礼。建文皇帝朱允炆拦住了她。苦笑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不用行礼。
  朱允炆又叹息道:我,实在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几年来,勤劳不懈,一举一动,都遵循圣人之言,诸项措施,都本着先贤美意,减轻天下赋税,取消严刑峻法而代之以宽大。施行井田制,想全面建设儒家的理想社会。没想到四年努力换来的是穷途末路。
  声音有些激愤了,我真弄不懂我的臣民。君臣大义是人伦之首,为什么那么多武将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我而去投靠燕王。为什么,我困在京城,却没有一人前来勤王?那个李景隆,本是个败军之将,我不但没杀,反而委以重任,命他守卫金川门,结果是他第一个开门迎降。我,真的不明白……现在百姓匍匐于他的脚下,称呼万岁,他们怎么没想过有道义人伦……我,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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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死寂。过一阵,幼蕾道:我不懂。但是我知道对百姓来说,他们并不会真在意谁做皇帝,谁有实力就做谁的顺民。有碗饭吃就会高呼万岁。何况这个战争无非是你们朱家的权力之争,他们不会在乎谁做他们的主子。他们只是想尽快结束战争,能吃到安稳饭。只是你是牺牲品。
  的确,我失败了,我没有资格去质问别人。朱允炆缓缓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虽然无话可说,幼蕾看他身体颤抖,知仇恨、遗憾、恐惧都还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幼蕾有些心疼,但并不能开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朱允炆回过神来,看了幼蕾道:你,后悔了么?
  幼蕾摇头,道:我只是很担心你。你此去应天,实在很危险。
  去哪里都很危险。我不想老是缩着尾巴活了。其实,我早就没有活的念头。只是,我的妻子、大臣用生命换我出来,我就这样死了,会对不起他们。我要活下去,活得又臭又长,无论如何艰苦。
  幼蕾笑道,好。我相信你会活得又臭又长的。大……想说大哥,觉得不妥。朱允炆道:叫我大哥。我只是普通人。幼蕾道:大哥,我会送你到应天。绝不让人伤害你。
  朱允炆道:可是,小兄弟,你要想清楚,你跟我在一起,如果被人捉住,轻则失去生命,重会株连。我实在不忍连累你。
  幼蕾抿嘴道:我不在乎。而且,我相信,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大家解开心头的郁积,看时间不早,便睡下。
  朱允炆却还是睡不着,听屋外雪花飘落的静静的声音,想起自己16岁入驻东宫的那一晚,似乎也有一场雪,那雪给他留下永难释怀的寒冷……

  2。不堪回首
  朱允炆虽未必从来没想过要做皇帝,但是对做皇帝这个职业却一直缺乏必要的兴趣。他喜欢的是一个人不受束缚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譬如在鸢尾花缠绕的廊下吹箫、在看得到月亮的别苑画画、在夜阑人静的书房看书。他享受这样静谧而充实的孤独,然而这样的日子却并不是容易得到的。6岁那年,兄长死了,大家意识到,作为太子朱标的事实长子,总有一天,他会登上那个权力的颠峰。于是,他身边永远会簇拥着一群人,他们是祖父请来的老师,专门教他学习圣贤之言、王者之道,他的一言一行全有人监视、指正,童年的快乐早早逝去,他正在走入一个彀中,那里,他会将自己捆缚得紧紧地去完成别人对他的期望。因为知道这是自己必经的道路,他也没有特别的疑义。他自幼便颖慧好学,读过的书过目辄能成诵,面对老师们的拷问他也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那些大臣都很喜欢他。他也逐渐忘了自己曾经只想做个自由的普通人。在学究般的读书生涯中,他也慢慢找到了乐趣,他对儒家的道德观念和治国理念产生浓厚的兴趣。他想,假如某天他能坐上国君的位子,他一定会将他的国家看作是一张白纸,由他涂抹他理想中的色彩,他要复兴尧舜时政治清明、国家安定、百姓友爱的社会图景。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位子来得那么快,洪武25年,父亲朱标的病逝将他推入了王位争夺的漩涡。
  祖父朱元璋有26个儿子,除开已经夭折的两位,其余24个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朱允炆心里很明白,祖父是喜欢他的四叔的,因为四叔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都肖极他,而且就藩北平的时候,不似其他儿子,残害百姓、破坏法度,他抚众安静不扰,得军民心,大家都赞他有君子风度;洪武23年,四叔攻打蒙元,兵不血刃,擒拿了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尔不花。不仅是祖父,连朱允炆自己都有些佩服他。四叔朱棣是众多叔叔中唯一令他敬佩的,日后也成为他最强劲的对手。
  如果祖父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将王位给予四叔,他一点怨言也没有,甚至还会庆幸自己可以轻松一些,过过自己一直想过的优游生活。但是,没有想到,朝臣却纷纷选择站在了他的一边。
  那日祖父在东阁门召见群臣,谈论皇储问题,想到自己年已65,时日无多,接班人却还尚无着落,不禁老泪纵横。翰林学士刘三吾先打开僵局,称:按照礼制应该立皇孙,传承王位大统,必须实行嫡长子继承制。众人纷纷附和,诉说立皇孙的诸般好处,可以免于内乱,维持大统,况且皇孙仁明孝友,足堪大任。祖父虽然迟疑,但还是在9月册封他为皇太孙。
  几个月后,朱允炆搬入了东宫。第一夜他辗转难眠,恰巧外面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听着雪花簌簌飞落的声音,他心里一片寒冷,他知道从这一天起,他就要准备迎接来自叔叔们的挑衅和反叛了,而他年轻柔弱的肩膀还不足以承负。册封的快乐几乎没有过,他的头上始终盘旋着一团乌云。还清晰记得前不久,在花园碰到四叔,正想向四叔行礼,四叔却扬着轻蔑的笑容,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你小子也有今日。他一下子不知所措,恰巧这幕被祖父看到,祖父勃然大怒,要将四叔拿下,他心有不忍,恳求道:皇上放过四叔吧,我们只是闹着玩的。
  其实他早就知道四叔对他的不屑与觊觎。一日,祖父在奉天殿,殿下仪仗排列,队伍中不乏骏马良驹,祖父就以马匹为题,出一联语“风吹马尾千条线”,要求对上,他脱口而出:雨打羊毛一片毡。字句工整严谨,无可挑剔,然而,四叔却灵感一现对道:日照龙鳞万点金。祖父听了极为高兴,因为有帝王气派,于是夸奖了四叔,这时,他看到四叔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就你那点水平,也配做皇帝吗?四叔成为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然而越是压抑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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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的时候,他喜欢吹箫。他喜欢坐在东宫的梅苑中吹。往往是黄昏的时候,白日的政事处理完,他终于能够喘口气,让自己暂时迷失在暗香与箫声中。几日后,他发现有个宫女经常来听他吹箫。一个人偷偷藏在围墙外,若非一次偶然从镂花孔隙中看到她,实在并不容易发现。这日,朱允炆决定看看她是谁。他靠围墙而坐,捕捉到女子到来的讯息,他猛然站了起来,于是看到孔隙中一鸿慌乱而羞涩的秋水。女子在愣怔后迅速转身,朱允炆叫住了她:别跑,既然想听,就进来吧。
  宫女忐忑不安地进来了。大约十五六,肤似白雪晶莹,脸若桃花灼灼,明眸善睐,婉转风流,是个绝色。女子很快就镇定下来,一双杏眼对了朱允炆溜来溜去,似有几分挑逗。朱允炆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她答:我叫江蓝,是伺候庆成郡主的。朱允炆又道:为什么这几天一直来?江蓝脸一红,道:殿下吹得好听。朱允炆突然有了兴趣,道:想学吗?江蓝兴奋地嗯一声。朱允炆让她坐在他身边,给她一一讲解。她的身上有股异香,很让人沉醉。而她也似乎故意挨着他,注视他的眼光波光粼粼。他不由抱了她,轻轻地吻了她。
  之后,他请求庆成郡主将江蓝赏赐给他。他因为未婚,不能纳她,只让她在东宫当差。江蓝聪明伶俐,很快就学会吹箫,并且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一些后妃公主做生日,亦会把江蓝叫去吹奏。
  一日晚,江蓝伺候朱允炆读书。看朱允炆的字,羡慕道:殿下,你的字真好看。
  哦?朱允炆停下笔墨,道:你会写字吗?
  江蓝摇头,说,我出身寒微,父母去世得早,没有机会读书。
  朱允炆道:不要紧,我可以教你。
  便抽了几本帖子给她,说,你从钟繇开始学吧。又告诉她一些习字的奥秘:字之形势不宜上阔下狭,否则轻重不相称,分间布白,远近要均齐,这样才会上下得所,自然平稳。
  之后,朱允炆每日抽空教她识字、写字,就当是自己减压的方式。江蓝亦很认真,除了做事,每日都埋头苦读,很快就认得了绝大多数的常用字,也写得一笔酷似朱允炆的字体。她依然并不满足,开始问朱允炆借书看,令朱允炆困惑的是,与别的女子不同,她喜欢读史书和政书,譬如《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朱允炆也问她:为何不读诗词,反读这些东西。她答:我很想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他云里雾里,但若干年后他发现她远比他有识见。
  转眼之间,春天又来了。继梅花之后,东宫又开满了纷披的梨花。朱允炆的太孙生涯当得依然不够利索。这日上朝,四叔先于他站在左面,而他不得已只能站在右角。朝廷以左为上,燕王分明是侮慢他,而他也只能将苦楚往肚里吞。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就如此怕他,然而怕就是怕了,像生在骨子里。朱元璋看后,暗暗吃惊。这个四子实在太无法无天了。当时不露声色,但下朝后,立即命人将其囚于别院,并严禁任何人送食物给他。只不过后来朱棣还是为皇后救走。
  此后,朱元璋对这个年少仁柔的太孙,也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加紧了屠戮功臣的步伐,几乎将开国功勋全部杀光。而后,又把分封亲王看作是保证朱家江山稳固的手段。他对朱允炆说:我把抵御外侮内乱的任务交给你叔叔们了,他们能把家守得好好的,让你把位子坐稳。朱元璋笑了,心里似乎很安心,然而朱允炆却笑不出,他陷入沉思,良久,忧虑道:外敌入侵,有叔叔们抵御,要是叔叔们有异心,怎么办呢?
  朱元璋一时无言以对,难道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心吗?他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朱允炆傻眼了,什么也问不到,但也只得规规矩矩道: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甚则举兵伐之。朱元璋叹气道:那也只有这样了。
  朱允炆从祖父嘴里并未讨到对付叔叔们的方法。整日愁眉不展。一日坐在东角门叹气,被伴读黄子澄看到。问他忧愁什么。朱允炆道:诸王拥重兵,以后起兵怎么办?黄子澄听后轻轻一笑,道:怕什么,诸王的兵力只能自保,只要有变,朝廷六师,谁能支撑?汉七国非不强,还是灭亡了。大小强弱不一样,而且顺逆的天理也不一样。朱允炆听后微微舒了心。
  心情甚好。这晚,读过书后下榻,窗外梨花似雪,纷纷扬扬,明月悬空,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入室。朱允炆对了窗口,想起王雱的《眼儿媚》,便起身,自度新曲,用箫试吹: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忽然,窗户发出了簌簌的声响,朱允炆看去,江蓝正自窗口爬入。发上顶着飘落的梨花。殿下,她叫。眼波妩媚。朱允炆连忙过去抱住她。一股清香随之扑鼻。朱允炆将他抱至衾枕,顺手一挥,芙蓉帐飘然合上。
  江蓝在他耳畔絮语:殿下风雅卓绝,宫中女子无不倾慕,但是,只有我运气好……
  这年,祖父为他主婚,他娶了太常寺卿的女儿马氏。不久后便纳江蓝为侧妃。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日,朱元璋崩卒。朱允炆登基。
  临终前,朱元璋看着连月伺候他而形销骨立的朱允炆,执他的手,说:朕很不放心你,朕走后,你要提防燕王。又掏出一块玉佩,道:妥善安置,如果无事就留给后人,如果有事,它会帮助你。届时,你一定要在应天找与此玉有缘之人。而后望着旁边的驸马督尉梅殷道:如果有人违背天理作乱,你一定要为朕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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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走了,留给朱允炆一块巨大的阴影。登基无快乐可言,为了保护他的位子,他迅速投入了削藩的准备中。
  江蓝侍寝时,对他说:皇上着急了。现在时局稳定、天下太平,没有哪个亲王有能力和理由开战,倒不如借鉴汉武帝的推恩令,分封诸王的权力,也可以以后慢慢地夺回他们的军权。
  朱允炆道:怎么可以慢慢的呢?现在形势很严峻,朕不削藩,他们也要反,反而丧失主动权。
  江蓝沉默,随后道:那就听从齐尚书的话,先攻打燕王吧。
  朱允炆沉思,道:燕王素来谨慎,没有什么把柄,不能无故讨伐。还是先从他的亲弟周王开始。
  江蓝长叹,道:皇上,你的目的是除掉他们,你就不要想兼俱名声道义。
  朱允炆固执道,朕希望朕的臣民理解,朕削掉他们并不是无缘无故。
  削藩之事还算胜利,一年之中,朱允炆就剪除了六王。他似乎预见了曙光,将军事交给齐泰和黄子澄,自己和方孝儒一门心思研究改制。他似乎看到了那展现在自己面前的白纸,他只须将心目中的颜色涂抹上去。首先,他改定律令,废除了朱元璋时期的重典,他认为用刑法统治百姓,不如用礼实行教化。其次,他下令减免租税,赈济灾荒,下诏优养老人,为民间卖子为奴者赎身。还提高文臣地位,下诏求言。
  建文年间,社会安定、民风淳朴,一时大丈夫崇尚礼义,百姓安于生业,家给人足,外户不合,路不拾遗,朱允炆为其初步涂上的色彩感到满意。第二步,他试图实行井田制,平均土地。希望恢复尧舜时代人人安乐的图景。然而,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不舒服的消息。
  装疯甚久的朱棣将他派去监视的张丙、谢贵杀害,正式造反了。当然他打了“奉天靖难”的旗号,意思是要剪除皇上身边的坏人。朱允炆急欲讨伐,但放眼望去,能征善战的将领几乎全被太祖杀光,只好将30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唯一幸存的老将耿炳文,希望他能将叛兵一举拿下。临行前,他亲自送其出征,固然是鼓舞士气,但实际自己内心很紧张,这一战非常关键,成功的话他内心对朱棣的恐惧会消失,失败的话他只会越来越害怕。他拉了耿将军的手絮絮说了很多话,但是临要走的时候,却丢下了一句很傻气的呆话:希望不要让朕背上杀叔的罪名。他要知道此后朱棣因他的话屡次逃脱死神的拥抱,就像穿了厚厚的护生衣一样,不知该怎样后悔。
  当然在这之前,他还错过了很多诛杀燕王的良机。一是建文元年三月,燕王入朝参拜新君,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行皇道入,登陛不拜。群臣激愤,要求就地解决朱棣,然而朱允炆还是迟疑了。在内心中他对他有深深的恐惧吧,而他早就算到了这点。
  二是,五月太祖朱元璋忌日,朱棣派三个儿子前去祭拜,齐泰劝他将三人扣为人质,以使其投鼠忌器。朱允炆却做不出来,觉得以此要挟有失礼数。还是放走了。
  江蓝对朱允炆的举动也非常不解。她从底层出来,民间的狡诈不义看得多了,她劝朱允炆:皇上,目的是最重要的,无论用什么手段,你不能既要达到目的,又要做得好看。就好像……
  朱允炆怒道:你说什么!你懂什么!
  江蓝生平第一次内心生了轻蔑,她说:皇上要是执迷不悟,后果是可以预见的。
  朱允炆恨得要将她打入冷宫。这也是他们感情第一次出现裂缝。
  朱允炆在忐忑中过了些时日,但还是迎来了耿炳文大败的消息。他对朱棣又多了几分恐慌,此人真的不可战胜吗?此时,黄子澄推荐让曹国公李景隆换下耿炳文,齐泰连称不可,战场上仓促换将是不明智的,而且耿大人有他的优势。朱允炆心情浮躁,不听,给李景隆50万兵力。
  江蓝劝谏,怎么可以信赖那个纨绔子弟?他只懂得纸上功夫,只会夸夸其谈。
  朱允炆正在气头上,你怎么知道?
  江蓝柔声道:皇上,听我一回。
  朱允炆想将她纵容得野了,竟然干预朝政。便冷冷道,今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朝政。江蓝蹦出泪花,道:皇上你以为我愿意吗?我难道不是为你好么?你即位前忧心冲冲我都看在眼里,现在位子还未坐稳就打战了,现在朝廷真正会打战的没几个人,而你又总是听信几个文臣的意见,他们从未经过沙场能知道什么,而且,到时,他们可以倒戈,苦的是你——
  不用再说。朱允炆厉声喝止,你这样辱骂朝臣,再不走,朕会采取行动。
  好。江蓝道:你尽可将我关起来,隔几年,你看看我说得准不准。
  朱允炆虚弱道:你走吧,让朕好好想想。
  但是,李景隆还是去了。果然,几个月后,他不负责任地将50万兵力和军饷扔给了朱棣,自己比谁跑得都快,恬不知耻地回京了。朱允炆念在他爹的份上,未将败军之将杀害。时局吃紧,朱允炆的心比谁都害怕。他又一次感到了寒冷,眼前浮起朱棣注视他的轻蔑的眼光以及不逊的言行,他真的没办法打过他吗?他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他早就料到有一天会将他踩在脚下。朱允炆的内心开始塌方。他开始习惯在宫内无措地游走,看新鲜的绿叶催开新鲜的一天,看每天的日子那么纯洁那么美好,时间的脚步如软蹄践踏,而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等待剧的落幕。
  终日的担惊受怕令他对一切包括性事失去了兴趣。他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咨询大臣们的意见,他希望通过别人的嘴获得一些胜利的曙光,但是大臣们的缄口令他更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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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蓝亦不再见他,见他来,就命宫女将门关上。朱允炆异常失落,他忽然有些明白,江蓝是对的。但是他无法向她承认。
  久违的东昌大捷的消息,让他舒缓了紧锁的眉头。他连忙告祭太庙,希望上天能够可怜他而延续胜利的消息。但是天是最无情的,只给予了他昙花一现的快乐,他还是在宝座上继续收获失利的消息。他不明白这么多的王者之军怎么不及燕王的护卫?为什么人家越挫越勇,而自己的士兵只能逃跑溜号。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越发暴躁,也开始了妥协。形势不妙,无论如何,他要保证他的江山,哪怕一半,否则怎么去见祖父,自己就这样无能吗?
  先是按照燕军的意思将齐泰和黄子澄削职,他们不是要靖难吗?虽然实际上是做做样子,但等于是承认朱棣起兵的合法性。其次,他接受了大臣提出的离间计,离间朱棣父子感情,这是以前他耻于做的,结果还是不能清洁到底,但此招没有用。最后,听闻燕军要过江,他忍痛提出议和,甚至愿意划一半的疆域给燕王。然朱棣胜利在望,并不稀罕。
  江蓝生病搬入了别院。他没有过问。朝廷官员逃得逃,降的降,自然也有陪他坚定站在一起的,但是这一切无法抹平失败者的感觉。
  他坐在皇宫郁郁的花海中,景色如此宜人,而一切很快将要易主。花木有情吗?会否留恋,他苦笑了一下,人都无情,惶若花木,现在游走的宫人大臣若干时日后会磕头向另一主子求荣。然而能怨他们吗?他们只是为生存而活,只能怨自己,没有能力。
  他苦笑了,回首他的皇帝生涯,战战兢兢,没有哪日舒坦过,这样的皇位坐着又有什么意思。他真的是高高在上吗?谁服他?权力是需要实力的。他终于明白所谓拥有天下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无助的人,他的一生不是用来享受富贵和尊荣的,从他坐上皇位的那天起,痛苦已经开始了,他要防备大臣、防备藩王,防备宦官和身边所有的人。他和他的宝座是一个公开的目标,要随时应付外来和内在的一切压力。
  而他只是一个天真、仁慈、软弱的书呆子,他还扛不下这些压力。所以他必然失败。
  这一日终于到来了,四年了,他似乎就等着这一日,等着将手中的权力转交。
  他呆呆地坐在宫中,对这所城池毫无信任,虽然这是一座坚固的城池。他就在那里等着谁来通报城池失守的消息。
  消息来了,不是被攻破的,是被李景隆和谷王放进来的。这个时候,他以为不会生气,但还是怒火燃烧,他恨不得杀了那两个人。但是宫内喧扰,已经无人听从他的指挥。大难临头各自飞。
  好吧,大家都走吧,走得越干净越好。他注目那匆匆走过已对他毫无尊严的宦官与宫人,看着这美丽辉煌的宫殿,俯视着一草一木,这个地方他呆过了优越而平庸的童年,这个地方真的没什么乐趣可言,倘重来一次,他不会选择皇室,虽然表面他那么光芒那么不可一世。
  烧掉这座宫殿吧,连带烧掉他的屈辱与梦想,烧了吧。他放起了火。将宫殿置于一片火海中。他哈哈笑着,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已经没有恐惧。
  他抬步回内宫。马皇后抱着两个皇子在哭泣。他觉得愧对这个女人,除了新婚几夜,他很少去见过她。这个女人的面容他都有些模糊。她以为嫁给他很风光吧,结果,他心里有些酸涩,道:你跑吧。
  马皇后抬起头,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嫩的脸,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也贤德,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不!你带着孩子走。她坚强地说。
  这个时候,主录僧溥洽找到了他,说:皇上,切莫轻生,一切还是未知数,你就甘心吗?太祖当时也料到今日,给我留了一盒子,遂双手捧上。朱允炆用颤抖的手打开,看到里面放着度牒、僧衣及黄金和密道图。
  我还有脸活吗?他问自己。但是皇后推了他,将孩子奉上,皇上,时间紧迫,快跑吧。
  皇后与我一起走。朱允炆道。
  皇后凄然一笑,道:好好对我们的孩子。我必须死。我乐意的。
  朱允炆平生第一次为这个女人流泪,转身走的时候,他感受到一双依恋的目光,但是顷刻,她便投入了火海。
  朱允炆无暇顾及其他,一路按地道指示向鬼门走。
  到鬼门附近,迎面看见大批的燕兵搜宫。大臣王陨道:将孩子给我,否则皇上跑不出去。我们会和皇上汇合的。朱允炆无奈交出孩子。王陨等与燕兵苦战,而他和溥洽等由鬼门水道逃出。
  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孩子,大概已经死了吧。他时时想起,总觉愧对马皇后。
  一路上追兵甚多,随从一路掩护其南下。他的目的地是云南,寻求平定侯沐晟的帮助。
  逃难中,先后与溥洽、林善翼等失散。第二年,他千辛万苦来到云南。沐晟也藏了他一段时间,但时局吃紧,朱允炆怕他受累,又跑出去了。一路颠沛流离,吃尽苦楚,这种滋味他以前何曾会知道。
  他也知道朱棣以残忍的手段杀了他的很多大臣。他的大臣虽有降附者,但死去的个个铁骨铮铮,这也许让他欣慰吧。他失败了,但是他留下了好的名声。但这又如何。他不禁为他死去的大臣感到痛苦。不如就降了,天下是谁的真的很不重要。每年清明,他必会祭拜他们。他们是他存在的意义。他不能死。他要复仇。
  他觉得他不那么害怕朱棣了,或许是经历过死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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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仇,他真的是那么想的。尽管他对那皇位没有兴趣,为了已经死去的和依然追随他的活着的人,他必须那么做,那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朱允炆心潮起伏,几年的往事,在脑海中也只是一瞬,时间过得真快。他碌碌地活了5年,太祖要他寻找的东西还没下落。所以他要去应天。而玉佩放在幼蕾身上总是比他安全,哪天他不幸死了,留给这个好心的小姑娘也是他的愿望。
  他的心里涌出暖暖的感觉,看着这个熟睡的姑娘。他的心平和无比。这样的感觉以前没有过。

  3。前往应天
  去应天的路上还是比较顺利的。大致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大家都留在家中,享受新年的喜悦。
  一路上风物萧条,但他们总能找到快乐。幼蕾看到石缝间一棵绿色的小芽,会开心道:大哥,过来看,春天到了。
  朱允炆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昆虫在泥地上爬,会招呼幼蕾。两人趴在地上看那虫子觅食搬家一看就是半天。
  他们也会为汪汪的蓝天和丽日感到美;为奇怪的树和嶙峋的石子感到惊讶。像两个大孩子,自然遗留的一切都使他们好奇。
  休憩的时候,朱允炆教幼蕾吹箫,幼蕾跟朱允炆讲童年的趣事。两人常常会莫名大笑,好像生活处处都是快乐。幼蕾没有阴霾,朱允炆也将他的忧郁付诸一炬,真的是美好的旅程,他们走得很悠闲。
  这日晚间,他们奔驰在山道间,看前后无居所,便在坡上找了间废弃的棚子休息。生了堆火,做了些吃的,两人还是觉得瑟瑟发抖。朱允炆不禁道:小兄弟,你坐过来一些,我们互相取个暖。
  幼蕾踌躇了一下,还是移到他身边。朱允炆拍了自己的肩道:大哥的肩膀借你一用,你休息一下。
  幼蕾摇了摇头。朱允炆也不强迫她。只自己拿了箫吹。吹的是安眠曲。幼蕾本来就困,听后就更加迷糊,不多久,头一歪,便倒在朱允炆怀中。朱允炆为使她更加舒服,将她轻轻横抱了,又找了件衣服给她搭上,看她熟睡中安谧的脸,心里一甜。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觉得他不再寂寞。长夜漫漫,为了不惊醒她,他双腿虽酸麻也不舍得动一下。晨曦泛白的时候,他困得不行才稍稍合了合眼。
  幼蕾醒来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自己在朱允炆的怀里,脸上不禁泛了红晕,想要挣脱,却发现朱允炆尚在打盹,便静静呆在他的怀中。身体这样亲密的接触,令她有些不自然。不免想到禇士弘,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大哥带给她安谧与充实,他带给她迷乱与悸动。自己更喜欢哪种感觉呢,却根本说不清。
  幼蕾心潮起伏间,朱允炆忽然醒了,看到幼蕾睁着的亮亮的眼睛,连忙松开了手,讷讷道:我,只是想让你睡得更舒服一点。幼蕾离开了他的怀抱,冲他粲然笑道:谢谢大哥。朱允炆看她并无芥蒂,心内也很欢喜,看远方粉色云天,指了道:小兄弟,我们过去看看。站起,突然腿如针扎一般,软软倒了下去,原来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幼蕾急道:大哥怎么了。朱允炆笑着摇头,自己揉腿,幼蕾立即明白原因,蹲下身,帮他揉。朱允炆感到她小手的力度,不觉心神一荡,幼蕾甜甜说道:大哥,我还得谢谢你,让我睡得这么舒服。朱允炆回她一个笑容,内心蜿蜒进丝丝甜蜜。
  站起来后,朱允炆拉了幼蕾的手飞奔向坡顶。两人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迎着斑斓的朝霞,感受着手心的温度,内心暖融融的。到了坡顶,正好看到红日破云而出,霎时,天地金光万丈,一片璀璨。两人定定看着,不觉同时说:好美!
  自此后,两人共乘一骑,互相照拂,情意大增。
  一路很顺,只是快到应天的时候,出了点小麻烦。
  两人在路边休息。幼蕾去找吃的。朱允炆等她。过一会,看有人向他走来。来人穿着朝廷的兵服,显然是此地巡逻。那人要朱允炆掏路引,当时,每个人要外出,必须要到当地衙门开证明。朱允炆自然掏不出,又不懂那兵无非只是要点好处费罢了,话说得生硬,惹得那兵极不高兴,就要把他拖去衙门。朱允炆遂拿了匕首,与对方冲撞。自然是打不过。被兵踢倒在地上,正要一脚踹下去,幼蕾赶到。连忙将两人拉开,说尽好话,陪上银子,那兵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幼蕾问明原委,告诉朱允炆:这些兵最不好惹,你就算没事也会把你整死的。他们只是想捞点好处费。朱允炆沉默半晌,道:现在社会这么乱吗?幼蕾道:天高皇帝远,他们干什么你们又不知道,听我爹说本朝薪俸薄,大家都在借各种名目搜钱,他们的官饷肯定被上头盘剥,所以也只能威胁老百姓了。朱允炆想起自己的治国理想,不禁叹了口气。
  大家吃了点东西。幼蕾说,大哥现在带了面具,而且百姓也没几个见过皇帝,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查出。前面是应天城门,他们会盘查,咱们就装兄弟,说出来拜访亲戚即可。朱允炆诺诺。
  果然,到了城门,就有人要他们出示路引。幼蕾回道,大年三十的,哪里去开呢,长官行行好,我们只是走亲戚的。说着,掏出几两纹银递过去,可守城士兵似乎嫌少,道:那不行,这是京城,没路引一律不许进。幼蕾实在是没法多掏了,上次禇士弘赠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幼蕾只得磨嘴皮。士兵坚决不肯通融。
  正僵持间,正好又有一守门兵士出来,指了小雪道:这白马是你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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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蕾灵机一动,道:是我表兄禇大人借我的。
  那兵似乎是见过禇大人骑过这罕见的白马,连忙作揖道:小人有眼无珠,两位请进。
  幼蕾和朱允炆便进城。
  路上,朱允炆问:这位禇大人是——幼蕾不好隐瞒,据实以告。朱允炆黯然道:我听说过此人,他是燕王的得力部将,燕王作乱,他没少出力。
  幼蕾无言以对,她认识的两个男人正好是敌人,两个人,她都不想伤害。
  这些日子来,有时候偶尔也会想起他来。他抱着自己在马上疾驰,在她唇上刻下初吻,每每想起,心神会一荡。但是她很快会告诫自己:这个人与你的世界相差太远,你对他也不了解,不要抱有绮丽的幻想。而且他对大哥实在太不利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尽快脱掉与他的瓜葛。有瓜葛吗?又问自己,看了小雪,对自己说,至少要将马还给他,这马太招摇,连守门士兵都能辨认,恐怕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到他耳中,要是让他看到大哥,那真的很危险,应该将大哥早早安置好。
  应天的风物让朱允炆无限感慨。只是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幼蕾为朱允炆找了个小客店住下。告诉他很快就回。朱允炆含笑道:我等你。
  幼蕾在应天最繁华的街道上最大的酒楼要了房间,虽然没有那多银子,但她算好会把禇士弘引来。她的目的自然就是让禇士弘过来,交还白马,脱掉关系。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酒楼掌柜是认得这匹马的,幼蕾自也说是禇大人的,让他们好生看着。自己去客房休息。
  吃了点东西,入夜。禇士弘尚未出现。幼蕾不自禁想,自己是不是过于托大了,如果他不来,怎么付这昂贵的房钱,如何将马送走。
  嘿嘿,要敢不来,就将你的马卖了,总够付房钱了。幼蕾做了个鬼脸,心里暗想。
  无事可做,她出店门,逛夜市,买了一管竹箫,又在卖丝巾的小摊周围徘徊了一下,终于没有买时下最流行的三角巾。一个时辰后,她回了客店。打开房门,禇士弘已然在。他正躺在她床上休憩。睡得很熟,好像几天未睡,又好像这就是他的家,他很安心。幼蕾撅了嘴,暗骂道:又不是自己的地方,睡什么觉呢?不浪费我时间吗。但并未打扰他,轻轻坐在桌前,信手写字。过一会,突然抑制不住地想看他。便回头,一回头,正与他的眼睛撞在一起,原来他已醒了。我很好看吗?他戏噱道。幼蕾想好看什么,吐吐舌头,连忙撇过头去。他笑了,翻身起来,说:你太招摇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表弟。
  我……不是……是你的马太招摇……幼蕾感觉自己似乎突然不会说话。
  禇士弘走过来坐到幼蕾身边,幼蕾又感到那灼人的气息包围她。他说:我很想你。幼蕾心一滞,他的话总是让她有窒息的感觉。幼蕾微微离开他一些,轻轻呼了口气,想让自己镇定些。
  禇士弘已经在翻看她的字:写得不错,我不知道你的字居然能写得这么好。
  幼蕾白他一眼:为什么我不能写出好字?
  禇士弘道:很好。我不喜欢那种无才便是德的女人。
  幼蕾呸道:关我什么事。
  以后,你就会知道与你很有关系了。禇士弘闲闲看她,脸上微微展出一个促狭的笑,将她拥到怀里,也不顾她的挣扎捶打,说:这一个多月,有没有发现有那么一点点想念我?
  呸,幼蕾气道:放开我,谁想你了,脸皮真厚。
  哦,禇士弘的眼睛亮了一下,若突然窜出的火焰,脸上的笑意更深,坏坏道:是么?我倒想证明一下你说的是真是假?
  幼蕾一愣,傻傻道:你要如何证——
  话未完,她的嘴已经被堵住了。她呜呜地想骂他,却反给了他可趁之机,他猛然敲开她的牙关,缠住了她的舌。不若第一次的浅尝辄止,他在她的唇齿间流连、沉醉。她竭力要摆脱,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慢慢地,便被他的激情裹挟去了。
  缠绵许久,禇士弘略略放开她,点她的鼻,笑说:我证明了。你身体发烫,又不拒绝我,显见很喜欢我。幼蕾一拳击到他胸口,气急败坏道:你无赖,你强迫,还要说我——你就习惯于对女人这么轻薄么?他说:嗯,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我轻薄别人很不满,那我保证,以后只轻薄你。看她脸色铁青,真生气了,才又拥她,头抵在她秀发上,轻声道:逗逗你玩罢了,嗯,你能来应天,无论什么原因,我都很开心。
  幼蕾猛地推开他,回转身不看他。她有点恨自己,心里那么恼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在迎合。
  不要怕我,禇士弘把她的身体掰向自己,道:你如此刻意找我总是有事的,你的同伴还在等你吧。经过激情之后,他的脑子居然还如此清晰。
  幼蕾心咯噔一下,他居然知道她有同伴。她恼恨自己,居然跟他谈情说爱了这么长时间,差点把正事忘掉。
  我只想把小雪还给你。小雪应该回到主人身边。幼蕾道。
  禇士弘道:小雪或许会更喜欢美丽的新主人。你是不想让我找到你?他果然明察秋毫。
  不,不是。我只是不需要了。幼蕾辩解。
  哦?你会留在我身边?禇士弘饶有兴趣。
  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奔波了。
  哦,那,你是想回嘉兴?我可以送你回去。而且,你知道,我会提亲。禇士弘说。
  幼蕾不想跟他罗嗦,道:你不用管我什么原因,总之我不需要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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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禇士弘淡淡道:在应天,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即使你没有小雪。幼蕾想,果然并不好对付。大哥在应天怕有困难。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与大哥分开,而且必须让他知道。幼蕾心不在焉道:你回吧。我想休息了。
  禇士弘道:我就在这里下榻。
  幼蕾也不说话,拿了行李就走。禇士弘一把抓住她,说:我没打算跟你同床共寝。幼蕾看他,说:我要走了。这地方本就是为你留的。我哪里有钱。禇士弘突然柔声道:我可以睡到隔壁去。陪我几天好么?幼蕾一愣,又立刻甩开他的手道:你何需我陪?转身。听得禇士弘在背后说:你是要去陪他吗?幼蕾顿了下,笔直往前走。
  幼蕾到马厩跟小雪告别,抚它的头,轻声说:小雪,这个地方不陌生吧,告诉你,你回家了,这里是应天,呆会,你的主人会把你带走,高不高兴?小雪悲伤地瞅着她,似乎并不高兴。幼蕾继续柔声道:你再也不会吃苦了,禇大人会把你喂得饱饱的,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在马厩里,不用跟着我四处奔波了。小雪,我们再见好吗?幼蕾跟小雪挥手。小雪呜呜叫。眼神凄楚。幼蕾也有些伤感。感情总是在不经意间生出,却只有在别离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她咬咬牙走了。
  幼蕾怕禇士弘跟踪,在应天的街道乱串了一阵后才去见朱允炆。
  大哥,我回来了。甫到客店门口,看到门前一个淡立的影子,幼蕾便知道大哥在等他。
  小兄弟,我在这里。朱允炆招手,事情还顺利吗?
  嗯。幼蕾略有迷惘,迅速挥掉,问:大哥怎还不休息呢?
  朱允炆挂一抹平和的笑,道:我一直在等,看到你才安心。幼蕾盈盈道:那大哥此刻可以去休息了。
  朱允炆指了天道:月亮很好,咱们不如在附近走走。遂拉了幼蕾的手。
  客店前方是一小林子,外配有假山、小溪。月光如斗,银辉遍地,枝杈迎风曼舞,若非天气清寒,倒真的是良辰美景。两人携手到林下,幼蕾忽然道:大哥,我买了管箫。遂取出,给朱允炆看。朱允炆用来试吹。声音悠扬婉转。幼蕾在箫声中忽然想起了禇士弘。他到底留还是走了呢?但迅速的,她用力把影子抹掉了。幼蕾说:大哥,我们合奏一曲如何。奏得不好,大哥切莫笑我。遂两人悠悠合鸣。天地万物似乎消弭,唯音乐长存。
  这一切,都看在禇士弘眼里。幼蕾以为甩脱了他,实际并没有。禇士弘看两人自然地牵手,默契地合奏。想起她曾说过“心有所属”的话,心里翻江倒海。
  月东沉。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三章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1。死亡任务
  禇士弘觉得很累。
  自从接受那个不可能的任务后,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可以望得到头了。无论他曾经为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无论他在世人面前如何风光显赫,他不过是他手中的工具,眼中的蝼蚁,他从来没有掌握过自己的生命。
  他是皇上。这个词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所有人都要匍匐其下,仰其鼻息。然而,谁真天生是皇帝,他看得够清楚,他面前的他不也是打出来的吗?但是权力的巅峰只有一个,只要坐上便可生杀予夺,没有人敢不服气。不服气也可以,他会拿起屠刀。他会篡改历史。然而到底坐得不太安稳,篡逆的阴影虽然可以在别人心里连根拔除,却不能阻止飘向自己的心里。他心里还是虚弱的,所以他要通过屠杀来确认自己的权威。那个神秘失踪的前皇帝是他永久的心病,一天不见尸体一天不会安稳,然而他已经向帝国的臣民宣布前皇帝已死,便不能大张旗鼓派兵力捉拿,也不能悬赏通缉,他只能暗地里操作,而接受这个任务的人,必须有被信赖的能力和素质,也必须是以后要收拾的对象。
  被这个不幸的任务砸中的人是禇士弘。追拿建文帝虽然困难也不是不可能完成,难的是追拿完毕后等待他的不是嘉奖而是屠刀。谁能让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活在世上,傻瓜都知道要杀人灭口,何况聪明的皇上朱棣。
  禇士弘微微笑了起来。他回想朱棣将这死亡的担子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忠厚诚恳的模样,似乎天下唯你才是我的信赖,他只有感激涕零效死领命才能报答如此汪洋的情意。他的确这样做的。他磕头谢了他,眼里差点渗出泪水。他磕头的时候,能够想到皇上藏在肚子里一缕狡黠的笑意。他太了解他了。跟了他十几年,目睹他的所作所为,他时常会为他不寒而栗。
  往事如风,然而那抹寒冷却驱散不去。这个人太可怕了,建文帝输给他并不算冤。
  第一个可怕,隐忍。建文皇帝登基,磨刀霍霍,一年内剪除6个亲王,朱棣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以后的起兵争取时间,毅然决然决定装疯。做疯子这样的事是很不体面的,普通人都做不来,何况王爷,然而他扯破了自己的衣服,披散了头发,冲到闹市大喊大叫,又不顾廉耻抢人吃食,又不顾寒冷露宿街头,朱允炆派的亲信前来探察真假,他便大热天穿棉袄烤火炉,还不住哆嗦大叫冷。为避祸如此隐忍,当时刚事燕藩的禇士弘看了都忍不住无语,这样的人要做什么事能不成功吗?
  第二个可怕,练达人情。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朱棣早就对皇位觊觎,所以21岁就藩北平时他就开始做起了准备。他不像别的亲王无耻的敛财扰民,他结交朝廷官员,别人求他办事,只要不出格,他尽量做,想求他举荐仕进,他能说得上话就说,平时在街市微服出巡,碰着恶吏还能伸张正义,譬如一次看一衙役硬要白拿一小贩的羊肉,还将小贩打得满身是血,他一剑将衙役劈了。他知道舆论的力量,这些小事一传十十传百会给他博来名声。而且他也知道人情大于法,所以朱允炆讨伐他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实力悬殊,然而他很清楚他要对付的不过是朝廷派来的几个心腹。果然收拾掉那几人后,北平的地方官员纷纷倒戈,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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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可怕,撒谎。朱棣很清楚即便做坏事也要找到合法的道德外衣,只有如此,他才能理直气壮。他做到了,把篡逆说成奉天靖难,反倒让朝廷陷入被动。
  第四个可怕,深谙权势之道。登基后先大肆屠戮一批反对他的人,让人们对之望而生畏,又对依附的人示以宽宏。一打一拉,便可以让天真的士人进入豰中,对他感恩戴德。
  或许还有很多,在朱棣身边越久,越得他信赖,禇士弘便越心寒。这个人似乎已修炼成精,他可以为一个死去的虫子哭泣,也可以淡定看鲜血肆虐。他身上似不长同情、爱等感情,他只分利用与不可利用。只是这些感觉禇士弘以前不会明白,作为私生子的他一出生就刻上了耻辱的印记,为了抹去这个印记,他只想出人头地,而出人头地唯一的方法就是获得权势。而权势只有更有权势的人才能给他带来,所以当他16岁顶替父亲做护卫千户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17岁靖难战役打响的时候,他感叹自己生逢其时,因为乱世才能出英雄。
  禇士弘只是父亲禇亮偶然一次拈花惹草的产物。
  一个春暮黄昏,他的母亲刘氏在溪边浣衣,血红的夕阳在其背后燃烧。这个平凡的女子就像一幅画一样被偶然南下办事的禇亮携取。很快的,禇亮对这个性格绵软的女子失去了兴趣,事情办完后,他抛弃了一切海誓山盟回到了北平。刘氏不久后产下一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竟然抱子千里迢迢北上寻找禇亮。当时禇亮是燕王藩邸的护卫副千户。她见到禇亮,说,我什么都不要,但是你要认这个孩子。禇亮看是个男孩,也感觉对她有所亏欠,便收下了。
  私生子禇士弘从小便在侮辱与冷眼中长大。别说禇亮的大小夫人,就连佣人都看不起他,他经常饥寒辘辘,衣不蔽体,做着下人的活,忍受着下人都不用忍受的侮辱。他的心早早冻结,年幼的他只想有朝一日将他们赋予他的一切通通还给他们。随着年岁增长,他知道要保护自己,惟有自己强大,于是就刻苦读书,勤练武艺。他读书要至三鼓,而五鼓便起来习武。工夫不负有心人,王府举办射箭比赛,他央求父亲让他参加,父亲本想给大儿子机会,然大儿子怯场,机会便留给了禇士弘,自然他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果然一鸣惊人,夺得第一,被燕王封为“神箭手”,也给了他加入护卫军的机会。
  他16岁,父亲在一次征战中受伤失去了作战的能力,依理,他的位置将由大儿子承袭。禇士弘非常渴望这个位子,他并不甘心自己从小兵一步步做起,否则做到死,也未必能做到千户的位子。如何处理他的大哥,成了他一段时间的心事。大哥,不是我想害你,是你阻止了我前进的脚步。禇士弘心里道。一日,他约酷好狩猎的大哥士礼去野三坡。他尽量在事先埋有火药的地方流连,天公作美,正好有一野兔奔过,士弘一箭假装不中,奉承士礼:其实大哥箭法远胜于小弟,那日要是大哥参加比赛了,哪还有小弟的份。士礼心中窃喜,也欲表现,便策马去追,结果不幸引爆,腿从此后瘸了。这样,父亲的位子才转让给了士弘。
  禇士弘知道自己资历浅,手下的兵多不服,他便经常与兵士喝酒,跟他们称兄道弟,知道谁家有困难,也不吝啬花上几个钱,士兵犯错,往往宽大为怀,很快便和大家打成一片,但他也知道建立威严的重要,破坏原则的人,他杀的时候毫不手软,如此,到靖难的时候,他手下便有了一批死士。
  17岁的千户,计谋比他强的人很多,武艺比他高的人也很多。怎样才能够吸引燕王的眼球?他告诉自己绝不浪费任何表现的机会。机会就是胜利。然而机会很多时候要自己去创造。
  与朝廷军队第一次凶险的战役——真定之战,就是一次机会。朝廷方面的老将耿炳文在月漾桥中了他们的埋伏,急速撤退,他带了30骑紧追不舍,虽说穷寇莫追,但他还是不要命的追上去的。南军有万人,他的30骑如何抵挡,他是不是疯了,不是的,他判断南军人虽多,但经刚才的激战,早已自乱阵脚。果然,南军见还有人袭击,纷纷逃窜、互相踩踏,3000人降附。之后,朱棣对他嘉奖,并授他指挥佥事,从此得到信任。
  之后,他大败李景隆于郑村坝,攻克连朱棣都害怕的平安,进攻济南,在铧山,他从后翼奇袭南军,降万余人。成为燕军中年纪最小最勇猛最受朱棣信赖的将领。在战争中,他知道团队的重要,每次激战前,都会安抚士兵,鼓舞士气;战场上,他往往身先士卒,兵士见主帅不要命,也不好意思顾惜生命;战后,他都要予以犒赏,他的军队战斗力极强,兵士们也真心拥戴他。
  东昌之役,朱棣被盛庸设计包围,城楼上南军的弓箭、火器全对准了,眼看朱棣就要射成刺猬,禇士弘从边翼突破,冒了生命危险,硬是将朱棣救了出去,事后,朱棣也心有余悸。对禇士弘更是另眼相看。
  燕军一路南下。也吃过败战,渡江之前,因连吃几个败战,兵士对渡江攻打京师信心不足,纷纷要求河边扎营,实际是变相撤退。朱棣说:想扎营的到左,想渡江的到右,结果兵士呼啦啦全到了左边。朱棣气得话也说不出,这时,禇士弘站出来了,他说:诸位坚持下去吧,当年汉高祖刘邦十战不胜,最后不也得了天下,现在敌军已经疲敝,我军胜利在望,怎么能够有退却的念头。
  将士们都不说话了,默默点了头,因禇士弘的威信,他们愿意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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