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都在传些什么?你为何从未与本宫说过?”
  容顺冷汗涔涔:“不过是奴才们的胡言乱语,娘娘何必在意。”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相像的!”德妃圆润的嗓子如同鹰隼般尖利,被覆于额发下的双目尖锐得仿佛要在通顺臃肿的身躯上凿出个洞来。
  这可说笑了!两个人长得像不像一望便知,还用他人相告吗?容顺按下身子,声音平静得与主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奴才也不知道,娘娘何不自己去问问那些多嘴的奴才?”
  “是他!一定是他!”德妃忿恨的声音充满了仇恨以及一种异于寻常的恐惧,语调骤然一转,此时是纯粹的恨意,“那老寡妇以为抓住了我的弱点,今日如此嘲弄于我,他日我定要她十倍偿还!”
  “还有那小太监,”德妃眼中的怒意敛了一敛,道,“去告诉他,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没有本宫的吩咐谁叫也不准出去!”
  此时容顺不用问也能猜出在慈宁宫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衣冠不整的德妃要出门,忙趋前拦住,“娘娘——仪容!”
  德妃一愣,反应过来,门外却有喧闹声传来。
  容顺去外面探看了一下,回来禀告:“是太后那边来人了。”他看到德妃刚刚平复下去的眼神又开始躁烈,心里略感不安。
  “垂下帘子,本宫倒要看看那老寡妇还要玩什么花样!”
  慈宁宫来的公公双手托着托盘,俯首道:“太后见娘娘今日不适中途离席,心中牵挂,特命奴婢送来一瓶灵丹妙药,此药名曰‘洗心丸’——有清心降火之功效。”
  德妃隔着竹帘缝隙冷然戏谑:“不必了,请小公公还是拿回去吧,日后太后会比本宫更用得着。”
  巧舌如簧的小太监显然深知太后心意,此时也不生气,续道:“娘娘的好意奴婢定然会回禀太后——还有一事,太后说今日见了娘娘宫中那小太监很是喜欢,想招他入慈宁宫——”
  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逼来,小太监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刚才还好好垂挂的竹帘突然间化作千百根竹剑,根根朝他刺来!眼见这瘦小的太监立马就要变成一只瘦小的刺猬,骤然间,那些已要刺上他门面的竹剑停了下来,诡异地定在了虚空之中。小太监睁眼看着离鼻尖咫尺的利器虚汗直流,只是眨眼间,那竹剑便纷纷落地。
  连站在帘后发剑的德妃也愣了一愣,突然间冲上前去,将那小太监推出去,对着他踉跄落跑的身影尖叫道:“回去告诉那老寡妇,就算她把天下给我儿,本宫也不会交换!”
  一声冷哼从角落里传来。
  “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
  德妃只是皱着眉,对旁边惊得张口失语的容顺道:“你先出去,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起。”

  “跟太后这样撕破了脸,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吗?”
  “还是想回复当年快意恩仇的本性,亲自去刺杀太后?”
  一条棕色的身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仿佛是刚从墙上剥下的一条影子,悄无声息的,又是不容人忽视的,出现。
  德妃正视着他,没有激动,没有愤怒,甚至几乎是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他,在这些天经历过惊疑、猜测、恐惧后,当正主真正出现,她平静得连自己也觉得讶异。
  “是你去。”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哈哈!你在说笑吗?”在经历过背叛,以及深至极致的憎恨后,这女人竟还指望他为她卖命!?可笑、可悲、可叹!棕衣人以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她,仿佛看一个让人同情的疯子。
  “我们究竟谁在说笑?或者究竟是谁做了可笑之事?”德妃虚弱地露出一笑,那笑绝望得令人心惊!
  “谁,不仅断送了自己的下半生,为了一己私欲,竟还亲手断送了自己孩儿的一生!祝云阳,你当真——狠得下心!”
  棕衣人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变得颓然,继而绝望、懊悔、憎恨一股脑儿涌上了他五官分明的脸。他只能微弱的反击。
  “那你呢?是当年贪恋富贵、抛夫弃子的你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德妃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白得透着青,又青得僵硬,已然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啊,今日这局面,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更加延续到了他们的孩子的身上,令他此生为奴为婢,永远低人一等。
  两个原本打算一见面就拔剑相向的人此时却不可思议地并肩坐在了一起,宛如一对亲密友人。德妃的手覆在了棕衣人手上,显出了对丈夫——前夫的依赖。
  “现在怎么办?”
  棕衣人无奈的摇摇头,察觉“前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本想一如多年前般环住她的纤腰——然而,一个已经去势的男子有何资格?
  德妃却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似乎有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穿过,两人都是周身一麻,静默地偎依在一起,不置一词。
  “你竟真为我……进宫……”许久,德妃低柔的声音响起,断断续续的,“对不起……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对不起,是我的不对。当年我也并非为贪慕虚荣而入宫……只是,退隐山林的生活令我感到厌倦……我热爱江湖中的颠簸刺激……所以才会决心离开……”
  德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棕衣人低沉的声音接着响起:“我也不对,当年没有体察到你的心情……而你走后,我也不应一味沉浸在伤痛里……乃至带着风儿入宫,断送了他的一生……我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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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德妃捂住他的嘴,“这是我们两个造成的,你我都有错。”二人定定相视,德妃出声道:“云阳,你悔否?”
  棕衣人也同样道:“离纱,你悔否?”
  二人深深相视着,热泪在这一刹那同时落下,相隔了七年的怀抱蓦的拥在了一起。早春夕阳的斜晖透过朱色窗格稀稀落落地洒入,橙色的余晖在昏暗的殿宇内仿佛火焰般燃烧,而在火焰中心紧紧相拥的男女的身份却是惊世骇俗的——一位皇妃、一个太监,相拥在一起!
  “我们该怎么办?”
  德妃蓦的哭了出来,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眷恋这个怀抱,然而,在她入宫、他去势的那一日开始,便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她只能将脸庞压在他一如当初的厚实的肩膀上低低哭泣。
  “没有我们,”棕衣人抬起德妃秀美的下颔,声音坚定,“你我已没有了将来,我们该考虑风儿怎么办,而且,我想你也一定有了打算。”
  德妃却低下了头,蓦然抬起,秀丽的脸庞上难得的温柔与坚定:“我们离开,带着风儿!隐居山林——经历过宫中这么多年的风波争夺,这一次我真的想退隐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不要动摇自己的决心。离纱,如今我们可以退隐,但风儿还有半生要过——一个宫监离开了宫庭,在这世上便再无容身之处。离纱,你要留在宫中,好好照顾我们风儿,补偿他缺失母爱的这些年,而我,我会如你所说,去刺杀太后,保你们母子平安。”
  德妃震惊地看着他,双唇嚅嗫着:“或许我们……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
  夕阳下德妃依旧美丽的容颜如描如绘,棕衣人情难自禁地吻了她光洁的额头,嗓音有些许沙哑:“离纱,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相信你,会省时度势,也会保护我们的孩儿。”
  “别走——”德妃急急地拉住棕衣人欲离去的衣角,明白这一别将是天人两隔,“不急于一时,再陪我聊聊好吗?”

  德妃仍然将头靠在他肩头,抬眼看着他当年英姿勃发的脸如今也开始布上皱纹,额角鬓发也有了白丝出现,嗓音中不由有了一分苦楚。
  “这些年来你在宫中过的好吗?”
  祝云阳淡淡笑了笑,语气轻的仿佛叹出的一口气。
  “苟延残喘罢了——不谈这些,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江湖中漂泊的那些日子?你我并称为‘索剑双侣’,人们都说龙虎川上的索剑双侣,嫉恶如仇、除暴安良,乃是这北宇宏洲唯一的真正豪杰!”
  德妃皱了皱鼻子,啐道:“你又在自吹自捧了!”
  她这小小的动作一如多年前令他心动,祝云阳低低笑了起来:“怎能算是自吹自捧?你难道忘了那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萧天叫是授首于何人的了吗?”
  “我只记得那一次你为我挡的那一剑几乎要了你的性命!”德妃惶然地握紧了他的手,一如当年。
  那满身血迹、胸口兀自淌血的人还要强自分神安慰身旁无助的少女——当年的她是多么单纯呵,以他为天地,仿佛没有了他便不能存活,当日倘若他不幸身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殉情的吧?
  倘若当真那样倒也好,也不至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似乎同时想到了此事,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微微一笑,却笑得如此凄凉。
  “风儿却不像你我当年。”德妃低低道,隐隐地有一种惋惜。
  祝云阳一怔,颓然道:“是我误他!”
  德妃突然想到了一事,问道:“是你派他过来的?不是皇上?也非太后?”
  “是我特意遣他过来试探你,也为报复你——唉,却没想伤得最深的却是我们孩儿!”祝云阳低低一笑,“圣上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当然不会是圣上遣他过来。更不会是太后,否则有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太后又怎会轻易将他送还到你身旁,令你们母子相认?怎么宫中最精明的人却看不透这些?”
  德妃微微一怔,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是关于风儿,我便会失去主张。”
  “人说事关己则乱,可见你将风儿视为自己的骨肉,才会屡屡失策。风儿虽不知你是他亲生母亲,但却早已对你产生依赖,离纱,答应我,风儿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你切不可再伤害他。”
  德妃脸微微一红,云阳什么都知道,包括那二十大板。初见那副面容时,她当真是惊骇得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
  随后德妃蹙起秀眉:“我毕竟是妃子,不能总是明着护他。宫中险恶,风儿虽然聪颖却也太过良善。”
  “是我一直将他护在身边,不让他在外界走动。”祝云阳也皱起了眉,德妃此时才发现他的眉间纹有多么的深刻,想必是这些年在宫中挣扎求生存留下的印记吧?这些刻痕仿佛同样刻在了德妃的心上,她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眉间,潸然泪下:“你在宫中这些年,为何不来找我?”
  祝云阳苦笑道:“来找你?若比今日早一日,我们也会一照面便打斗起来的吧?遑论像现在这般促膝谈天?”
  德妃一怔,也苦笑起来。是啊,他们如今这般局面是多少微妙局面促成的啊,就算是今天早上她也无法相像会与前夫重温旧情!
  “其实也并非没有来找你,”德妃震惊地看向他,红唇微张,听他继续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暗处观望,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毕竟是聪明的女子,德妃在瞬间已然猜到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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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太后派来刺杀我的杀手、还有刺探的探子日渐的少了,难道都是你为我打发的?”
  对方没有作声,显然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德妃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祝云阳蓦然看向门外,眼光骤然一盛,身形已然掠了出去,宛如一只全速掠食的鹰隼。朱漆大门迅速开阖,祝云阳已从门外拎入一人。
  “小庆子!”
  “师父……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小庆子本是寻了个接口溜进承德宫找小德子的,不料却无意中撞到了这件事。小太监在师父的逼视下惧怕地抽搭起来。
  祝云阳蹙起了眉:“你都听到了什么?”
  小庆子不敢隐瞒,抽噎道:“小德子是师父和娘娘的孩儿,还有……”
  “不必说了!”祝云阳呵斥着打断道,“现在马上给我滚回去,好好呆在房内,针工局也不必去了。”
  “是。”小庆子屁滚尿流地滚出殿外。
  “你竟让他走了?”德妃飞身想要拦住那小太监,却被祝云阳横空截住,德妃一时气极败坏,“你疯了吗?他知道了这么多事,留着便是个祸害!”
  “不急。”祝云阳声音低沉道,“你不是说风儿过于良善吗?我如今便给他一个变得狠辣的机会。”
  “你是要风儿去……”德妃低叫着看向祝云阳,然而两人目光甫一接触便触电般各自转开。心中皆沉淀了一份悲凉。
  必须要从回忆中醒来了,当年惩奸除恶的决心与豪气早已随着时间与经历丧失殆尽,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宇内,稍有良善之心便会被其他人踩落脚下,在宫中浸淫良久的皇妃与太监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如今再去回忆当年的日子,无疑只是讽刺今日险恶卑劣的自己,以及笑话当年单纯天真的自己。
  都是如此的……不堪啊!
  第六章
  “出来吧。”
  内厅应声转出个人来,佝偻着背,毕恭毕敬地站定。
  德妃款款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突然“噗哧”笑出声来。
  “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人也笑了起来:“娘娘才是真正的大胆量、大气魄——奴婢也是如今才知道娘娘真正的手段!以前是奴婢鼠目寸光,窥不得娘娘的真本事,往后奴婢对娘娘定然忠贞不贰——”
  “哈哈哈……”德妃笑得花枝乱颤,“本宫倒想知道你究竟知道了本宫什么手段。”
  “既然娘娘要奴婢说出来,那奴婢就斗胆猜测了。”那人恭谨地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娘娘要去刺杀太后——一切措施皆比不得这招釜底抽薪,这便是娘娘的大胆量、大气魄。而娘娘利用德安去刺杀,则是娘娘的大智慧——既可达到目的,又可顺手拔除德安这根软肋。”
  初春的夜降临得极快,太阳刚刚掉落地平线,眨眼间天色也跟着暗了。高大的殿宇内没有灯光照射,更显得空荡荡的黑。德妃隐在这黑暗里,发出一声冷笑。
  那人躬身道:“不知奴婢猜得对不对?”
  黑暗里响起细碎的衣物摩擦声,是德妃执起了桌上的茶壶,但茶已冷。
  “所以此前你身上含带煞气,而此时却消隐无踪,是因为你见本宫还是个有希望的主子,改变了原本背叛本宫的初衷。本宫原本还奇怪,今日小德子前去针工局不过你我知晓,怎的就偏偏让太后拦截住了,想来是你做的通传了。”
  “是上灯时分了。”
  容顺面不改色地走到烛台前,点燃了灯火,手执火烛绕殿内走了一圈,将宫灯一一点亮。殿堂再高阔也被灯火照亮,黑暗随着大太监的脚步逐渐退至门外,他满意地吹灭手中的灯,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华服贵妃。辉煌灯火的映照下,贵妃的秀发依然散乱,衣褶凌乱——这一切似乎将她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扯落下来,令他这个卑贱的奴仆也终于敢于直视。
  德妃淡淡地呷了口杯中的茶,却没有察觉茶是冷的。
  只是一眼,容顺就低下了头。
  “容顺。”
  “奴婢在,娘娘。”
  “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本宫还是那句话——可惜聪明得还不够!”
  “愿听娘娘教训。”
  “一直以来你跟在我身旁,本宫也对你说过很多事,但却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心腹。你可知为何?”德妃浅笑着抚平自己散乱的秀发,“因为本宫早就看穿你狡诈有余,却对本宫不够忠诚。有时候主子们想要的不是一个聪明的谋士、而只是一个忠实的奴才。你既不够聪明又不够忠实,既狗胆包天还知道了本宫太多的秘密——你以为本宫还会容你吗?”
  话音刚落,德妃双目刹那间电光一闪,指间一根发簪乌鞭一般刺向俯首听训的太监印堂!变故瞬间产生,那一点乌光以目不能视的速度到达!然而却在刺入皮肉的一刻前凝定在两根白胖的手指间。
  大太监只是微笑着,轻松地将簪子从德妃嫩若青葱的指间取下,看着她毫无招架地萎顿在地。
  容顺居高临下地看着平日里神圣庄严的贵妃娘娘,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大声笑了起来。
  “娘娘果然是安逸久了,竟连奴婢这点小把戏也没看穿。”
  他空指捏灭了一盏宫灯,竟从灯蕊中抽出一根燃至一半的线香来。
  “原来你早有密谋!本宫总算没有错看你!”
  “是,娘娘看人一向是准的,这点绝对令奴婢心服口服。”容顺卑恭地朝地上狼狈的贵妃一揖,白胖的脸上却是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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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本就是根墙头草,风往那边吹奴婢的势头便往哪边倒。奴婢刚才听闻娘娘要刺杀太后,确也有心想倒向娘娘。但奴婢猛然间又想到一个可能——倘若德安公公行刺不成呢?娘娘不但达不成目的,还大有可能惹祸上身,奴婢可不想给娘娘您陪葬!所以奴婢思来想去,只能忍痛舍弃娘娘这根高枝转而投向其他了。”
  德妃冷笑:“树倒猢狲散,你以为还有其他高枝能容你吗?”
  容顺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道:“娘娘这可就小看奴婢了——娘娘应还记得相国吧?其实相国找到奴婢时另有一条明路指给奴婢。”容顺露出一个狞笑,德妃心中一寒,原来一个人还可以同时有这样两副截然不同的嘴脸。
  “相国说,倘若娘娘‘意外’丧生,便可将皇子过继给他的侄女,届时,他不必扶植您这‘外人’,也可坐稳相位了——且还坐得更稳!娘娘一直说奴婢不够聪明,如今奴婢可让娘娘您改观了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还有人如德安那蠢才,凭娘娘一两句温言软语便拼去性命!话说回来,若论起铁石心肠,奴婢还是万万及不上娘娘您那!”
  “容顺!你这奸奴!”
  德妃仿佛气至极致,蓦的吐出一口血来。
  见平日里颐指气使的主子被他气得吐血,容顺更是得意地大笑起来——然而他只笑得一声,脸色就变了!眼前刚才还全身脱力萎顿在地的德妃突然跃了起来,手执发簪再次刺向容顺的喉头!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容顺间不容发地踮足贴着疾刺而来的乌簪向后急退,眼见便要退出门栏,跃至门外!
  德妃心叫糟糕,蓦的门外青影一闪,情急之下,德妃顾忌不了那么多,高声叫道:“拦住他!”
  门外路过的人一怔,见一个背影正急速从大厅中向他退来,想也不想一掌推在了那人的背上!
  “噗——”
  小太监只觉脸上一热,抬脸却见那背对着他的人后颈项上突出一物,红色的液体喷泉一般吐出!
  那人倒下,露出被他挡住的另外一个人来——溅血的华袍随着那人剧烈的呼吸上下起伏,秀丽的脸上煞气充盈,然而在见到门外人的一瞬间散得一干二净,甚至有几分呆滞。
  “你进来。把门关上。”
  小太监领命乖乖地入门,将门关上。
  德妃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首次细细地看了这孩子清丽的容颜,这样端丽英气的眉眼……确实与自己确有几分相像。
  “你看到了什么?”
  小德子连忙匍匐在地。
  “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没有看见?看到了便是看到了!你站起来回话!”
  一股大力托着小德子站了起来,面对难以揣度的德妃,小德子只能忐忑不安地垂首站着。
  “扶着我!”
  德妃所有的重量突然都转到小德子肩头,原来她刚才为解除迷香的禁锢竟不惜震伤了自己的筋脉,此时已然伤重得难以站立。
  “扶我坐下。”
  德妃刚坐下便拉住急欲退开的小太监。“听我说,以后你就是本宫的心腹——”小德子震惊地看向德妃,贵妃脸上无丝毫讥讽戏谑之意,只有几近于……诚挚的甚至期盼的神情,那样直直地看着他——小德子发觉自己的逾矩忙又低下头。
  “看着本宫,本宫不会对你如何,知道吗?你为何在发颤?是因为见到了死人,还是不相信本宫说的话?”
  小德子猛地将手从德妃手心中抽开,跪倒在地:“小德子不敢不相信娘娘,但小德子无德无能,没资格当娘娘的心腹!”
  “为什么?”德妃看着地上发抖的小太监,胸臆中无缘由地升腾起一股怒意,“你就这点出息!”
  “奴婢令娘娘失望了。”
  “失望?”德妃用手掌按住眼睑,却阻挡不了翻涌而出的泪水,不,她不是失望,只是痛心,只是痛恨!当真正证实了眼前这小太监就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心中的怜惜与疼爱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淌出来,然而此刻,她却只能眼看着他卑微地匍匐在她面前,只是触手可及的一尺之遥,她心痛如绞却没有勇气去拥抱他,告诉他她是他的母亲!
  德妃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脸,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
  “告诉本宫,你连逆本宫之意的胆子都有,还会怕什么?”
  小德子迟疑着说出了口。
  “是……死人。”
  “死人?”德妃亦难以意会。
  “容顺再怎么该死,人命不过一条,也不该如此轻贱——”
  “胡言乱语什么?你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看惯人命如草芥吗?唯有攀至高位方能保住性命,连这一点生存之道也不懂吗?你这样如何在这险恶的宫闱之中生存?给我滚回你师父身边,问清楚他到底怎么教导你的再回来!”德妃一口气发泄完,看着小太监退出门外,才哭笑不得地按住额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得这孩子有一颗温良至诚之心,倘若是在江湖之中必将成为让人敬仰的大侠,然而这样的性情在宫庭之中却只会带给他灾难——这可笑的命运,竟留给他们这样难解的一道题。如今只能靠云阳……泯灭他的良善之心。
  德妃只感到一阵阵的绝望与自责将自己包围,令她透不过气来,然而在她觉得即将窒息之时,另外两个小小的身影钻入她的脑海中。
  是德宁和德馨。
  是的,她还有其他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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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德安死了,小德子也无法在宫庭斗争中幸免……至少还有德宁。
  仿佛想通了什么,德妃释然地笑了起来。看着地上匍匐的死尸,德妃绝美的笑更增添了鄙拟的意味。她从怀中取出一物,丢在茶水中,待那物稀融便洒在了尸体上。已经僵硬冷透的尸体仿佛活过来一般扭曲抽搐着,被茶水泼到的地方冒出白烟发出“咝咝”声。
  德妃看着容顺死不瞑目的青白的脸,咯咯娇笑起来。
  “容顺,本宫确是低估了你,但你最终还是死在本宫的手上——幺麽小丑终究难登大雅之堂,由本宫亲手解决你,也算你死得其所!”
  “自以为是的奴才,以为天下间你最聪明吗?云阳比你聪明百倍,你能猜到本宫的心思,以为他便都猜不到吗?”
  “云阳……他早就明白了我有心除他……但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他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别无他法……”
  德妃的话语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的低喃,最终无言,只是看着窗外侵袭的夜色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波澜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叹息逐渐地沉寂,如同这地上溶解的尸体,一起归于虚无。

  初春的第一轮圆月挂上了光秃秃的枝丫梢头,积雪残照,天地间清冷得仿佛凝固了一般。若是往日,小德子定要驻足观赏,或许还会搜肠刮肚地寻几首诗词来吟一番。然而此时他只是袖着手赶路。
  月光清亮,却照不透这甬道。
  道路黑漆漆地通往远处,仿佛没有尽头,如同他迷惘的未来。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牵着他往某处前行,他懵懵懂懂地跟着走,就像这一条甬道,他只能顺着它的方向奔走,如果执意转弯只会碰个头破血流——那这一条道路究竟会将他带往何方?
  小德子想不透,也不敢想,但他隐隐地感到了一种厌倦,这个皇城是个怪圈,而他就被这一道道缠绕皇城的甬道引领着兜转,如一只无头苍蝇。
  或许师父可以告诉他答案——
  然而在见到师父的一刻,小德子突然就不这么认为了。他只能震惊地看着他,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师父——
  月色青烟一般笼下,然而先接触到的却是一柄利器——剑。青烟刹那间化作一泓清泉,在狭长的剑身上往复流动。小德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看不清师父的脸——或者是根本不愿去看。某种恐惧刹那间攫住他的心脏。
  “当——”
  师父屈指弹于剑身,然后在宝剑清越悠远的吟啸里回过头来,双目仿佛被什么浸润过,在月色里熠熠生辉,某种锐利决断一闪而逝。
  师父……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卑屈——在他看向他的那一眼里,小德子心中的疑惑与恐惧突然间消失无踪,月色下师父的身影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芒,吸引着他一步步靠近,乃至仰望。
  时隔八年再一次握上佩剑,借着月光端详八年未出鞘的剑刃,这一刻,纵使八年来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过着耗磨性情的日子,祝云阳也徒然生出一股豪情,那些击荡山水纵横江湖的时光仿佛在血脉里倒流,越来越清晰——
  八年,剑身没有因八年的藏锋而朽钝,反而因八年的潜伏更加锋利!
  然而在见到青衣小宫监仰慕的目光那一瞬,祝云阳感到了自己澎湃着豪情的血脉一分分地冷却。
  剑虽如此,人却早已不堪。
  祝云阳用衣袖缓缓擦拭剑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孩儿,月光下清澈的目光从仰慕慢慢变成怀疑,最终沉入深深的失望。
  “娘娘让我来找师父,问清楚您是怎么教导我的。”
  祝云阳突然翻转了剑柄,将剑递给小德子,小德子茫然地接住。
  “拿它,杀了小庆子,德妃就知道答案了。”
  小德子握着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父在捉弄小德子吗?”
  “去!”德安突然一声怒喝,双目中的阴鸷狠辣刺得小德子不自禁地倒退一步。
  “师父是说真的?”小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师父布满阴影的脸,突然丢下了剑跪倒在地,“师父,无论小庆子做错了什么,求师父看多年的师徒情分上饶他一命——”
  “师徒情分?这深宫中危机四伏,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不错了,还顾及什么师徒情分?大难临头,再亲密的人也会舍弃,遑论师徒?”德安阴冷尖锐的音调仿佛连天上的月亮也感到了寒意,拉过一片轻云遮住了脸。
  小德子却固执地抬起头,双目光芒闪动。
  “那师父也将舍弃小德子吗?”
  德安微怔,正视着孩子尚余纯真的脸,一字一字道:“没错,若有一日你阻挡了师父,师父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小德子的神情如同冰雪般凝定在脸庞上,眼中的光芒一分分冷下去:“倘若今日小德子执意不肯杀小庆子,师父是否也会将小德子一并除掉?”
  “是。”
  “小德子知道了。”瘦小的太监握住剑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那只能请师父原谅徒儿的大逆不道了。”
  “你要跟师父打?为了什么?”
  小德子抬起了头,却发现银白的月光下,师父竟然露出了笑意。
  “是为了自保?又或是不甘于屈居人下?”
  剑,正坚定地握在手中,小德子却疑惑了。
  “咯吱”一声,侧门突然打开,一条青色身影奔了出来。
  “你们不要打——小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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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于此时,德安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小德子背上,逼他向前一冲。惊愕中小德子只觉得剑势一滞,抬头看见小庆子面对他而睁大的眼——
  “不!”
  他竟刺中了他!小德子企图剑拔出,然而剑身竟被小庆子的肋骨卡住!他的双手因极度的惊惶而脱力,那半截剑刃竟怎么也拔不出来!
  “小庆子!”
  小德子扶着同伴的身子跌坐于地,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潺潺流下,并不汹涌却堵也堵不住。
  “师父,求你救救他——”无力与恐惧将他淹没,十三岁的孩子再也顾及不到什么,向下杀手的人求救,然而那人却只是长身而立,漠然地看着天空。
  “他必死,你若想要减轻他的痛苦,现在就送他上路吧。”
  “师父也要走了,以后你就跟着德妃。”
  “她……理应会好好照顾你……”
  “记住师父的话,深宫中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即使是德妃也不可太过信任。”
  “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太过善良软弱……”
  “也许现在你会恨为师,但有些事将来你就会慢慢明白了……”
  “还有记住,你姓祝,叫祝逾风……”
  听着那样轻淡的、不带起伏的叙述,小德子似乎也隐隐预料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师父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被血染红的手,想要抓住那一袭棕影。
  然而在即将触手的一刻,那身影已翩然离去。东风穿过指缝,在指间萦绕片刻,离去。檐上积雪飘下片缕,在月光中缱绻飞舞,如一只只细小的白蛾,反射着星辰一般的微光,最终跌落。
  天地间仅剩的那一些东西也消失了。
  “小……德子……我,疼……”
  断续的声音从小庆子失血干枯的唇中发出,体内那一截冰冷的剑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蠕动,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一次酷刑——他死死地抓住小德子的手,绝望地乞求着。
  “杀……我,让我……死……”
  也许是小庆子的痛苦让他下定了决心,小德子徒手握住白刃,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劲力透处,锋利的剑斜切入心脏。
  仿佛是回光返照,当那剑端刺破他的内脏,小庆子竟奇异地睁开了眼睛——
  “我……不怪你……也不怪……师父。”
  “你也……不要怪他……”
  “能死在……你手上,我很……欢喜。”
  他举起一只手,想要去碰一碰同伴绝望的脸:“你不知道……你和师父长得这样……相像……”
  举到一半的手突然间垂下,死去的年轻脸庞上犹自带着淡淡地微笑,微睁的双目仿佛还有晶莹的光芒在流动。
  “小庆子,小庆子……”
  小德子抱住同伴逐渐冷去的身子,低低地唤着、唤着,蓦然爆发出一声嚎啕。
  第七章
  墨色的身影在月色下狂奔,迎面而来的风利刃一般凌迟他的身躯,然而他丝毫没有缓速的意思——仿佛只有这割体的疼痛才能发泄心中的沉郁。
  他,祝云阳,龙虎川平原上的曾经名动一时的大侠,为了爱妻的期盼、儿子的未来,将慷慨赴死,前去刺杀皇太后!
  然而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什么舍身为人?他不过是在逃避、逃避!
  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误,逃避面对造成的恶果。
  当那孩子以景仰崇慕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却恨不能寻一个地洞钻进去!他为一己仇恨而造成儿子残障一生——
  这样的父亲怎还值得他用那样的目光看待?
  他……甚至不敢承认是他的父亲。
  离纱……却远比他坚强,至少她将风儿留在身边照料就需要绝大的勇气。让一个错误在身边令自己时刻面对……她是真的爱风儿的吧?
  风驰电掣的身影猛地一驻,突兀之极——这一动一静尽显祝云阳功力的高深。
  黑衣劲服的男子单足立于屋角兽头上,身形带起的风撩动檐下铁马叮当作响。透过繁复的镂空窗花,烛光脉脉的室内,一名华衣锦袍的女子独坐于窗前,托腮沉思。
  独坐亦含颦。
  此前他也经常独坐于此处,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内的女子,整夜整夜地失眠。而今日怕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窗前的女子似乎被什么惊动,猛地站起,推开了窗——然而夜风拂过高昂的兽头,低吟着穿过游廊。
  唯有檐下铁马疏疏朗朗地响着。
  相见不如不见,就让一切相忘于这皇城的东风里吧!
  疾步如飞,热泪片片洒下,顺着鬓角消融在身后席卷的夜风里。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对——让这一场泪抹去前生一切!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何必再去寻思,徒惹翻悔?
  高墙纵横交错密布,织满了整个皇城,巍峨雄壮的宫殿矗立如林,金黄的琉璃瓦和着清冷的月辉氤氲出淡黄的光辉。
  月辉浩荡,整座巨大的皇城如同月色下的一片毫无人烟的荒漠,冷然而静默地矗立,那一片片灯火照耀不到的暗处仿佛是荒漠中的暗沼,伺机攫取弱者的性命。一道身影鬼魅般踏破迷障,直直投入皇城西北部的一处辉煌,迅速湮灭在了烟雾般的橙光中。
  皇太后富丽堂皇的寝宫内,秀美的侍女小心迈着步子,将宫灯一一吹灭。帐旁侍立二女,早早撩起帐帷,太后一脸倦意任侍女更去外衣。然而没有人注意到窗外多了一双眼睛!
  祝云阳将自己隐藏极深,他知道太后身边一向有些高手潜伏——他需静待,万无一失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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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然,这仿佛已经冻结的身影击破了窗门,一双汇聚了他毕生功力的手掌拍向了毫无防备的皇太后!

  “有刺客!”
  侍卫举起的火烧透了禁城的天空,那一片火光翻涌的橙色在这一夜便再也没有暗下去过。
  第二日日出时分,京城便有了一道奇景——两片红霞出现在天空,一片是东方地平线上,一片则是在禁城上空。
  早起的人们不仅新奇于这道胜景,更加惊讶地发现,树梢枝头纷纷发出了新芽,连花圃中、地板石砖缝里也一夜之间被绿色浸透。
  这一场东风终于真正吹来。
  与东风一道传播在禁宫的,还有皇太后遇刺的消息——
  太后受了刺客一掌,如今命在垂危昏迷不醒;刺客已被捉住,就地正法;皇帝龙颜震怒,要将刺客挫骨扬灰;皇帝下令封闭禁宫,全力搜寻刺客同党。
  德妃一夜未眠,然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只带回来一些凤毛麟角的消息,更令她心神不安。
  “今日不要让公主皇子在外走动——”
  “出去看看小德子回来没有。”
  遣出去的侍女一一回来禀报“小德子已经回来,正在后院打扫”。
  德妃略为心安,外面却突然一阵喧闹。
  “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德妃一边吩咐着,一边在大厅内来回踱步——嫌婢子手脚太慢,终于忍不住自己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便见朱漆大门被关上,门缝里挤进一个矮胖的身影。
  “给娘娘请安——娘娘安康。”竟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四喜的跟班三禄。
  德妃嗤笑一声:“安康?你这大清早地关了本宫的宫门,还祝祷什么安康?”
  “娘娘这可错怪奴婢了,奴婢这是为娘娘好啊——现在外头有三十五名禁军侍卫伺候着,为了避免让他们冲撞了娘娘的玉驾,奴婢这才不得以关上了门。”
  德妃心中一惊,然而表面仍是淡淡的讥色:“那本宫还得谢谢你了?”
  “不敢,指望娘娘今后惦记一二,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三禄还是一脸笑意没着没落地拉扯,连德妃也看不出他究竟什么心思——但至少肯定了一件事,他来这儿办的不是什么“大差”。
  “不知公公来此为何事?”
  三禄见德妃态度松动,也就不卖关子了。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领圣上旨意来问娘娘要个人——虽说只是件小事,但娘娘这么聪明,定然一听就可听出件大事来了。”
  德妃不耐烦道:“别绕弯!”
  “是。针工局执事太监德安的小徒儿小顺子还在娘娘这儿的吧?奴婢要的就是他了。”
  德妃一副迷茫的样子:“不过一个没头没脑的小太监,圣上要他作甚?”
  “这奴婢可不知道了。” 三禄口中说着不知道,脸上却笑得别有深意。
  德妃吩咐拿来一锭白银,却只拿在手中把玩,看得三禄目不转睛,一双手也缓缓地从袖口里抽了出来。
  “本宫自然会记得你的好处,不过本宫还有一事——你暂时不能将小顺子带走,待本宫面见圣上之后,再由圣上定夺——”
  “那无妨——”三禄已接过银两,腆着脸笑道,“奴婢只说在娘娘这儿讨了杯茶耽搁了一会儿。”
  德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让外面人回避,本宫要去见圣上。”
  “奴婢知道。”
  三禄小跑着出去安排了,又跑了回来,手上多了件叮当作响的事物。
  “劳请娘娘叫出小德子公公,奴婢这边先与他候着,等娘娘的好消息。”
  德妃知道这是三禄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不强求,吩咐人将小德子叫了出来。
  “娘娘——”三禄突然靠近,压低声音,“恕奴婢多嘴说一句,娘娘不能为了一个小太监自毁了您与皇子的前程,不值得啊!”
  说罢看着后院曲径里低头走出来的少年,又是一笑,同样深沉世故,看得德妃一阵刺眼。

  德妃赶到乾清宫,恰与从慈宁宫匆匆赶回的皇帝撞上,一路小心跟着皇帝进了大殿,看着太监们为皇帝换上龙袍,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一边任奴才们更衣,斜眼看到了德妃为难的神态:“朕刚从太后那儿赶来——想必爱妃知道慈宁宫发生何事了吧?”
  “是,圣上还遣了人过去臣妾那边拿人,臣妾想不知道也难了。”
  刚才还见可人的妃子一脸犹豫忧愁之态,不料一开口就带上了微许讽意,隐隐还有责难的意思,皇帝不禁微觉好奇:“拿人?”转念自己又想了起来,口里嗤的一笑,眼光从德妃脸上离开,看着殿中描凤绘龙的藻井,任奴才扭上扣子。
  “爱妃若是想打探太后的消息,不妨自个儿去慈宁宫那儿——太后大约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德妃微微一惊,抬眼看见皇帝眼中冷酷的光,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好消息的同时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朕这便要去上朝——宫中消息传的快,此时朝堂上怕是闹成一锅粥了。”皇帝理着袖子,便大跨步踏了出去——
  德妃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追了上去:“皇上!”
  皇帝刚跨过门槛,此时回转过身来。清早的阳光夺门而入,在皇帝堵在门口的高大身形上镀了一圈金光,显得他轮廓分明的面容无端端变得阴沉森冷。
  德妃嚅嗫着:“小德子——非杀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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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因为背光令她视线模糊,德妃恍惚看到了皇帝阴郁的脸上浮出一抹低笑——轻的仿佛冥烟一闪。不知是何物令皇帝深邃的双目晶亮得惊人,同时却又深沉得不可揣度。
  “非杀不可。这等事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徒儿们自然都是逃不了的——朕既已这样说,爱妃想必也应该猜到行刺太后的人是谁了。”
  她当然是知道的!然而当看到皇帝晶亮的眸子瞬间一黯,敏锐的贵妃刹那间想到了很多——
  对了,是她忽略了!皇上与云阳应有不为人之的牵连——云阳能通过皇上将小德子派到她身边,可见一斑!而云阳出乎意料地前去行刺太后——虽然恰也迎合了皇上的心思,但以皇帝的性子也会为云阳的擅自行动而震怒与痛惜的。但或许可以尝试利用皇上的那一丝惋惜留下小德子的一条命——德妃微微一怔,她未免太天真!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何尝不知道宫中的生存之道便是赶尽杀绝!即使皇帝也不例外!
  何况这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与云阳意外亲近的关系恐怕还是有人知晓,倘若有好事者籍此便认为皇上与行刺太后的事有关……因而皇帝此时只怕更要狠下杀手——
  近来频频复发的头痛症阴云般罩下,德妃看着皇帝的眼光闪烁着,挣扎着,迷茫着。阳光从缝隙中射入,利剑般刺入她的眼底——最终令她产生了退缩。
  皇帝却正色道:“朕向来欣赏爱妃的聪明才智,也希望爱妃在这件事上别迷糊了——太后虽死,等着你一时迷糊拉你下台的可大有人在。回去吧,好好教导德宁,他才是你唯一的指望。朕也该走了,那帮大臣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了。”皇帝欲走的身形忽又顿了顿,也没回身,“此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皇帝的身形如鹏鸟般带风离去。德妃失惊,急急地伸出手去。
  “皇上——”
  然而这一声皇上只是湮灭在喉管里、在心肺间震动。明黄色的身影已然远去,伸在虚空里的手缓缓垂下,搭在樟木门框上。
  ——她已经尽力了,云阳——你看,我已经尽力了。
  一阵微风带着早春特殊的气味涌来。挫骨扬灰——云阳,这阵风里是否就有你的存在?
  德妃心中突然转过一道尖利的疼痛,然而她只是捂着嘴屏住呼吸。

  宫中机灵的奴才不仅懂得听主子的话,还要知道如何才能巴解主子——自然,要巴解的也应该是巴解有分量有前途的主子。
  譬如这一位德妃,虽说出身低贱,但自有皇上宠着,皇长子仗着,迟早是皇后、太后的命,在这宫中比那些个皇亲国戚出身的妃子们不知要贵重多少,这样一位主子,不巴解她还巴解谁呢!
  三禄深谙这个道理,又着实有远见——如今为了这位主子利用职权犯点无关紧要的小险,只要能让主子记住他曾经的这点好处,便是值得的。
  但当他看到德妃一脸黯淡地回宫,便知道这杯茶是喝不成了。
  “劳公公解开镣铐,本宫要跟小德子私下说两句话。”
  德妃显得有气无力,一身主子的气势似乎也随着挫败而褪去。然而老虎被拔去胡须仍然是老虎,三禄在没弄清楚状况前也不敢怠慢,亲手解了小太监一双细白手腕上的镣铐,任由德妃将人带进了屋子,只将双目睁大盯紧了。
  然而进了屋子,德妃却背对着身后瘦小的太监,久不能语,仿佛是在拖延着什么。拖延什么呢?如今小德子是非死不可的了。云阳行刺前是否预料到过如今的形势?还是他太过相信她有能力保护风儿?
  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既然已经确定结果,她又把他叫进来作什么?告诉他她是无奈的,告诉他她已尽力。对,至少让他死得安心一点,她活得自在一点——
  德妃回过身。小太监仍然低着头,一副不知死期将至的无知——当真是无知啊!然而当她想到要亲口宣布他的死刑,德妃心中又锐利地疼痛起来,令她不能再开口。
  长久的静默中,打破沉默的却是奴才。
  “娘娘叫奴婢进来是有话要吩咐吧。娘娘说吧,奴婢听着。”
  小太监此时却抬起了脸,直视尊贵的主子。秀丽白净的脸上仿佛被什么抽去了一切生气,脸色光亮仍是光亮的,但却是一种静止了的光亮,一种死去般的寂静停留在少年尚还稚嫩的脸庞上。
  德妃倒抽了口气,心底里冷了一片——是了,自早晨开始她就没有好好看看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让这原本朝气的少年产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啊,云阳的计划奏效了,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心中为何会这样的疼痛!
  仿佛不胜疼痛般,德妃踉跄了一步,支撑在椅背上,竭力让自己不要倒下,然而那些即将说出口的话,张了张嘴却被酸涩扣在了嗓子里,再难说出来。
  小太监漆黑的双目直视着德妃,又仿佛视而不见,冰雪般的脸孔波澜不惊,淡淡开口:“娘娘是要告诉奴婢——奴婢已难逃一死了吧?”看到德妃震惊伤痛的神情,小德子居然露出编贝般的白牙笑了起来,“奴婢听闻昨夜太后遇刺,奴婢猜想那是奴婢的师父做的吧——瞧娘娘这般神情,看来的确如此了,奴婢虽不知师父为何如此,但奴婢好歹知道这是株连的死罪,奴婢和奴婢的一干师兄弟是逃不掉的了。奴婢虽知必死,但死前还是要多谢对娘娘这些日子来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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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瘦小的太监当真跪了下来,向一脸惨白的德妃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这便上路了,不敢劳娘娘移凤步相送。”
  小太监说罢,一挥衣袖,就这么施施然,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去——仿佛是去赴约而非赴死,宫监的卑恭之态一扫而光——
  仿佛如云阳仗剑江湖的当年,德妃微微一怔,追出两步。这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啊——
  然而只是追出两步,看着那洒然走出门外的身影,光线刺透障碍猛烈射来——这孩子锐利的眼眸是否看穿了什么?他……是否已知道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也许是心怯止住了她的脚步,德妃微怔着以手覆额,苦笑起来。
  葛离纱啊葛离纱,八年前敢爱敢恨的你早已死去,如今这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敢承认的懦弱的空壳。
  既已如此,不如让八年前的一切,连同这个孩子的死去,一同埋葬吧。
  德妃迈着略显虚浮的脚步,回到座椅旁坐下——这一时心怯的逃避,令她再也不能看到,那洒然走出的青色身影,在走出门外后并没有一径离开,而是回身停驻,盯着那朱漆大门看着,晶亮的双瞳飘过一丝希冀。
  究竟没有盼出任何动静,小太监清水般的双目如被云雾覆盖,绝望与怨恨一起沉淀,沉淀,终成一片黑色坚冰,覆于眼底,再也不可融化。
  第八章
  门外突然喧闹大振,似有无数脚步涌入院中。
  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
  德妃一惊站起,然而数日来屡屡的变故令她失去了直面的勇气。
  不过一刻,三禄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娘娘,禁军高副统领带了人马过来,将承德宫围住了——奴婢也不知怎的回事,娘娘不如亲自去问问?”
  德妃心头一跳,隐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放肆,本宫是圣上的妃子,岂能随随便便见了外臣——叫他在门外候着,本宫要问话。”
  “这……奴婢刚才就有一事想问娘娘,”三禄这个关头倒吞吞吐吐地扭捏起来,“奴婢自进门便没见娘娘宫里的管事——奴婢毕竟不是娘娘宫里的人,这么里外跑动唯恐不妥,还是叫容顺公公出来才是得当。”
  德妃嗤笑:“当真是狗胆包天,本宫还驱使不动你了——废话少说,往后本宫也忘不了你的这点好处!”
  三禄嘴边扭出一个笑,颠颠地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将人领来。
  “禀娘娘,卑职只叫属下原地看守,不敢损坏娘娘宫中一草一木。”来人一副武官壮硕的身形,在门外俯首禀告。
  “废话!本宫要听的是这些吗?”德妃拧眉叱道,心下却稍稍安宁。
  高副统领倒也不曾隐瞒,老老实实交代:“卑职等的行事都是圣上下令,不敢有所枉左。不过……卑职听说,太后醒来了……一醒来便嚷着娘娘是行刺的主谋!”
  德妃大惊,几乎从椅面上跳起来,然而只是静了一静,德妃奇异地安定下来,居然还露出一丝笑意——
  这高副统领,果然是个聪明人!
  贵妃轻盈如燕的声音从室内掠了出来,“这可不成,太后说本宫是主谋那就是——我蔡国可还有王法?不知高副统领要在此驻扎多久?”
  人高马大的副统领仍是一脸严肃:“这要看慈宁宫那位主子的意思了。卑职会严格约束属下,不让他们给娘娘造成不便。”
  德妃笑意更浓:“统领前途无可限量啊!”
  高副统领以颔首沉默代替了回答。一旁的三禄却听不懂这两人哑谜似的一对一答,只得道:“奴婢出来得久了,这便先带着这奴才回去——”
  “公公还要从娘娘这儿锁人回去吗?”高副统领壮硕的身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三禄的退路,铜铃般的双目俯瞰,金刚一般的面容不怒自威。
  三禄心怯,嚅嗫道:“这是……皇上的吩咐。”抬眼小心看了看德妃,却见她脸色铁青,红唇抿成一线。
  三禄心下一惊,以为娘娘震怒,只好犹豫道:“这——”
  德妃死死地盯着三禄厚重的嘴唇,这个三禄,虽然平日里总爱抠些蝇头小利,却也不缺乏趋炎附势的远见,此时想必已从她与姓高的对话中窥出些许弥端。但,他究竟会如何决定?身为贵妃,德妃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可以命令他人的权力,仅仅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小德子便暂且劳娘娘看着——不过奴婢的话还请娘娘三思。一朝失足,满盘皆输啊!”
  德妃怔怔地看着二人退出,看着外面影影幢幢的身影,似乎有一角青衣一晃,目光便粘在了那一抹青上。远远隔着假山寒塘,那秀气已极的脸庞终于对她露出一笑。
  那样略带着感激、阳光一般纯白的笑——那孩子,以为是她将他留下来的吧?这是自见他以来,他对她展露的第一个笑啊!
  然而德妃的心思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此时与承德宫远远相对的禁城西面,慈宁宫高阔的寝宫内,太后双目赤红,侧臂用力撑起身躯。
  “皇帝只是包围了承德宫,还命令士卒对承德宫之人不可有任何不敬。”冰冷的声音如同坚冰一般平整无褶地递出,每一个字仿佛都是在冰水里浸过的刃,无情地割破空气。
  出了这等大事还只是包围了承德宫,皇帝明摆着是在拖延时间,直待太后一死便可以死无对证、堂而皇之地撤去侍卫。
  “本宫早就知道……皇帝不会为本宫报仇……说不定……还要褒奖那刺客……咳咳……”血气从胸肺涌上,呛在气管里,太后猛烈地咳了一阵,虚弱地躺下,然而握着那人骨瘦如柴的手却不曾松开。许久才更虚弱地睁开双目,那曾卑睨一切权势的锐利眸子也无法避免地涣散开来,“皇帝早就知道了是哀家毒死了他的母亲,他巴不得哀家早死——哼哼,哀家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他!德妃那小贱人——”太后双目猛地大睁,那浑浊的眸子里凝聚的怨恨,令那向来杀人如斩草的枯手也微乎其微地一颤——“杀了她!哀家要你杀了她!你保护哀家不力,你要为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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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杀了行刺的人。”木然的声音带着平淡得几近冷酷无情的语调传来。
  “你是我儿子!”太后阴鸷的枭叫回荡在室内,接着又阴咭咭地笑了起来,“你恨哀家没给你做皇帝吗?去,去把他们都杀了!这天下就都是你的了!”
  锐利的光从那仿佛永远不会波动的眼中乍现,闪电一般划过室内,太后被那一抹惊人心魄的一现刺得闭上了双目,心中第一次感到难以驾驭眼前这“儿子”而产生惶恐。恍惚中,耳边似乎有冷风灌入。
  “母后,如此活着太累,你该睡了。”
  太后大惊,猛地张开双目!
  那人缓缓俯身,对上皇太后放大的瞳孔,万年尘封的唇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母后,你放心,皇儿会为你报仇的!”

  “娘娘,乾清宫那边来人说明儿就有人过来接殿下了。”
  德妃一怔,竟然挑选在这个时候——皇帝果然对她还是疑心的。摒退婢女,德妃终究坐不住,起身去往儿子的寝殿。
  小皇子刚刚入睡,德妃不忍心叫醒他,独自在床榻旁静坐,看着孩子恬美的睡颜,一双眸子终于卸去一切铅华,浸满了浓郁的母爱。
  德宁,德宁,我的孩儿,你可知明日以后,你将再难见母后一面?你会否思念母后?你若思念母后了怎么办?
  吾儿,你是如此单纯天真,都怪母后爱你太甚,将你护得太过周全——将来母后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德妃俯下身亲了亲孩子柔嫩的脸庞,两滴晶莹的泪掉落在孩子的脸颊上,滑入枕衾。
  与此同时,门外两滴同样晶莹的泪顺着秀美的脸颊划至尖尖的下颔,被二月刺骨的夜风轻轻一吹,跌落尘土中。
  青衣的小太监环着细瘦的双臂,沿门框缓缓蹲下,心内溢满的某种情绪冲突着,似乎要将胸膛刺破。仿佛不胜疼痛般,小太监紧紧地缩成一团。
  娘亲离去前,是否也这般……亲过他的脸颊?
  然而一切记忆不过化为一团混沌沉淀入心底,翻江倒海般激起一层层要将他覆灭的情绪波涛。
  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贱鄙人等,就算常人皆有的亲情之爱也没有资格拥有!今日德妃高抬贵手将他留下,他就应该满足了!怎么能够……期盼更多……
  师父与师兄弟们去后,这偌大的皇宫将只剩他一人——他将何以为继?小德子紧紧地抱住双膝,却仍是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冷。
  但,至少还有德妃娘娘……不是吗?
  仿佛有一蓬小小的火焰在小德子阴暗的心理腾地燃亮,一丝丝将黑暗与寒冷趋尽。
  只要还有一人关心着他——他就不是孤独一人的,他就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是的,即使德妃不能给他更多,即使终其一生她都只把他当奴才看待,都已经足够了——足够他以萤火之微光涌泉想报,春蚕丝尽蜡炬泪干,即使损耗生命——
  是她给了他活下去的欲望,就值得他用尽一切报答。
  这样想着,然而那一簇火光却并不能够热烈到趋尽心底的冷意。
  他——还是有恨的,然而这却又是虚无飘渺的,空洞的,没有对象的……师出无名的恨,空虚到绝望,最终连恨的力气也没有了。
  恨谁啊,爹娘,将他带入宫来的人,师父,德妃,他忘记了的进宫前的一切,以及如今不能确定的一切……
  然而这一切已成定局,逝者已逝,最为牵系他的人也被宫廷斗争的漩涡绞为齑粉。此后就只有他一人,如今夜般匿于门外,守护唯一还关心在意着他的人。无论甘心与否,他只能如此度过残生。
  室内突然传出一片轻微的响,轻微到如果没有刻意去听,根本就听不到——然而小德子听得明明白白,那是窗子破碎的响声!
  窗户破碎怎会只发出这么轻的声响?分明是有高手用内力气场压制了声音的传播!
  继而便是德妃的一声闷哼——本应是怒斥,但传出来却犹如闷在瓦罐中的低语!
  出事了!不容多想,小德子立即破门而入——
  一股压力犹如扑面而来的飓风,进门的一刹那就将小德子包裹在了中心,身后的门随之自动关上——
  仿佛瞬间落入深海,无形的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小德子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抵受了千钧的压力。他看到小皇子仅着单衣的身子仰躺于地,德妃伏在一旁,脸色惨白,嘴角流着一道殷红的血,一双美目带着难以言语的惊惧仰望。然而那个方向,小德子仅能看到一双停驻的黑靴以及一角黑袍。
  他继续抬头——
  黑靴的主人既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也就不慌不忙地在千钧的压力下一点一点的抬头。他看到了立于床头的宫灯,波澜不惊地亮着,甚至没有燃烧时跳动的迹象,然而床榻上束起的帐幕却无风自动,仿佛河水中浣洗的轻纱一般轻盈婉约地漂浮于虚空!
  这是何等强烈的气场!生平仅见——纵使是师父,也无法发出这般骇人的气势!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这牢不可破的气场突然产生了不自然的波动,破绽刹那间闪现——小德子瘦小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化作一道青光,向那黑袍之人袭去!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个嬴弱平常的小太监会有如此高深的武艺,甚至能够潜藏内力不为高手所觉,并在能瞬间将功力提升至极至!
  这一击快逾闪电,不过刹那就劈到了黑袍人身前!
  殿内骤然狂风大作——在那双细瘦的手掌沾上黑色衣襟的一刻,灯火全灭,通透的大殿陷入死寂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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