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夏之初在医院守着,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医院是民营的,广告费是昂贵的,但是服务是护士小姐是漂亮的,而且不用急着缴现金。
  
   雨还在下,尸体抬出去,当场已经死亡,成为一个尸人,已无抢必要,付天怜在打点滴,高烧,说胡话,喃喃的叫着,“木马……爸爸……布丁……果冻……妈妈……”
  
   第二天付成群和许长燕上了报纸,栏目是社会新闻篇幅很小,惨遭灭口,小女孩遗弃福利院,警方正介入此案调查云云。
  
   构建和谐社会,不和谐的别说太多。谁会关心一个垃圾佬的死活,千里追凶,总要有理由。第二天报纸上的内容被人遗忘,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所以我们还是喜欢看娱乐版的新闻,对明星偷拍津津乐道。更让女人关心的是夏天防晒小秘诀,让男人关心的是世界杯报道,彩票股票车票,没工作的人在报纸缝隙里寻找招聘广告。减肥啊减肥,治病啊治病,离开了谁,地球都要转动,转动一圈是一年。
  
   雨停了,雨总是不会太久。黄昏,没有彩虹,只有苍蝇和癞蛤蟆,飞舞鸣叫。
  
   福利院是我家,我爱我家。付天怜两天后清醒过来,管夏院长叫爷爷,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爸爸妈妈去哪里了。”付天怜没有哭,也没有喊,“他们去拣垃圾了。等我长大了就会来接我。”
  
   夏之初眼睛为之一红,很多小孩都会哭着问自己的父母在什么地方,但这个小女孩的坚强,更让人心酸,抱着她走出医院,“你先去爷爷家,那里很多小朋友,等你长大了,他们一定回来接你的。”
  
   夏之初联系了警察局和义工联的人,带她回去了一趟,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仿佛他们还在,喊了两声,果然没有人回答。
  
   破旧的玩具蜥蜴还在,没有它当枕头,睡得不习惯,房子明天就要租出去了,付成群的父母在老家走不动,是老家的亲戚过来收拾东西,他们对这个小孩不感兴趣,家里已经有了小孩,更不敢开口说给我们带回去吧,他们宁愿把电视和冰箱带回去,付天怜抱着那个收音机不放,那是付成群的,以前没买电视机的时候,这个黑色的小盒子有人说话,有人唱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晚上和小朋友一起吃饭,四十多个孤儿,有大有小,最小的还在吃奶,付天怜被带到饭桌前,年龄相仿的坐在一起,看见付天怜,好奇的打量,她的皮肤为什么那么白,她的眼睛为何如此明亮清澈,她的嘴唇为什么那么红而不是兔子三瓣嘴。
  
   “夏爷爷好。”那一桌的小朋友能说话的都整齐的喊。有些不能说话,有些听不见,有些看不见。也有健康的,眼睛里没有快乐,小朋友没有父母都不会快乐。
  
   付天怜默默的端着饭碗走到角落的空位。夏之初走过来微笑着问道,“天怜,你要不要和小朋友一起吃啊?”
  
   付天怜茫然的放下筷子,摇摇头,埋头继续吃饭。
  
   张鸣从另外一桌走过来,他管理的主要是八岁到十五岁的孤儿,来华夏福利院工作也有五年,这是五年来最漂亮的孤儿了。于是蹲下来道,“宝贝,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好吗?叔叔有很多玩具哦。”
  
   付天怜看了看他,摇摇头。
  
   很尴尬,这么多小朋友看着自己丢脸,好歹也是三十六岁的成熟男人,失败。
  
   不是每个小朋友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刚失去父母的小朋友。
  
   夏之初过来,对张鸣道,“让她渐渐习惯吧。”
  
   付天怜忍住眼泪,这里的饭菜不是自己喜欢吃的口味,她不喜欢吃生菜,偏偏是生菜。但她知道,想要生存,先要忍耐。
  
   大人何尝不是如此。你们谁又知道前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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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福利院的小女孩比小男孩更多。张鸣等付天怜吃完饭,带她到游戏室看动画片,这里已经有小朋友在等了,规规矩矩坐着。
  
   有个妹妹头的小女孩见付天怜过来,主动搬了小板凳,指了指,比划了半天,说:“请……坐。”
  
   她叫杨慧,今年五岁半,父母丢掉她的时候她正被商场的芭比娃娃迷得晕头转向,妈妈说可以挑一个当生日礼物,慢慢的挑。
  
   三岁那年下午发烧,胡乱吃错了药,耳朵从此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十个聋子九个哑,父亲拿刀去了黑诊所,好歹赔了一千块,去大医院检查,医生的脸比窗外的阴天还阴,“怎么搞成这样,治好的希望很小,准备二十万。”二十万?夫妻两人面面相觑,摆地摊的,让我拿二十万?再生一个吧。对于有人而言,孩子是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对于有的人而言,小孩是负担,是欢愉之后男人留下的种子发芽后从女人下体里掉下的一块肉。看见工厂宿舍抛婴儿的情景没,空中轻轻呜咽,美丽的弧线,寂寞无声。
  
   杨慧嚎叫,手里的芭比娃娃紧紧的抱在胸口,众人围观,商场广播喊寻人启事,他的父母早已经坐上摇晃的公共汽车,含着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好,对不起,永远见不到,也不敢相见,怕负责,内疚一辈子。
  
   新的小孩生下来,是个男孩,健康活泼,慢慢忘记旧的聋哑小孩,一年过后,杨慧小朋友在福利院非常勇敢的吃药打针,可以听,会唱歌,会讲故事。
  
   每个被遗弃的孩子流浪的天使,他们总会有翅膀,会飞翔,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在福利院里休息。
  
   付天怜坐在板凳上,学着别人一样认真的坐下,手放在膝盖上,小蜥蜴也放在膝盖上,它是她的回忆。生菜虽然很难吃,但付天怜已经全部吃完,别的小朋友都吃的很好,自己不要落后。
  
   张鸣叹息一声,为什么这里的小朋友都那么懂事?
  
   赵淑芳一进来就发现了新来的小朋友,胸口贴着一张纸条――付天怜,她是负责福利院小孩的住宿后勤的事情,工资虽然不高,但这份工作还是很难得,下岗后找人筹钱打通民政局的关系才调到这里,四十三岁,穿的也还讲究,大红色衬衣上有三朵牡丹花图案,裤子和衣服是一套的,黑色金边,上半身的肉被内衣勒成三截,胸部一截,肚子一截,腰一截。
  
   打开电视让小朋友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动画片,一般都是看国产动画片,因为是国家养着他们。
  
   付天怜不喜欢看这个,她喜欢看樱桃小丸子。但不能换台。四处看了看,小朋友们都看的很开心,杨慧坐在自己旁边,做了个鬼脸,看来她也不喜欢看。
  
   晚上八点三十分,三到六岁的小朋友统一洗澡洗脸刷牙然后洗自己的手绢,付天怜也分到了自己的睡衣和用具。
  
   手绢不用洗,因为是新发的,叠好,放在柜子里,黄色格子,格子中间有个熊熊。赵淑芳在给她铺床,别的小朋友还在洗手绢,华夏福利院,每个房间住四个小孩,男孩女孩分开住,两个孩子一张床,窗帘是统一的夜空蓝,上面点缀星星月亮和糖果,空调也有,灭蚊器也有,饮水机也有,但没有热饮功能,怕烫到,每个小朋友还有一个小柜子,放衣服和玩具。
  
   福利院果然比育婴堂好。
  
   “天怜小朋友,明天就穿新衣服,放在你的柜子里。”赵淑芳仔细盯着她看了看,好漂亮的家伙,应该是很快就被收养了,而且能卖个好价钱,希望去欧洲吧,让那边的老外见识下什么叫美女。
  
   付天怜懂事的点点头。如她所愿,她和杨慧睡在一张床上,九点三十分,墙上的小喇叭开始放十分钟的催眠曲。
  
   灯自动灭了,只留了一小盏,在洗手间的旁边。
  
   房间里还有两个,崔雪和孙小丽很开心有了新人加入,都是四岁,算是同龄人。付天怜是最小的。
  
   崔雪一脸的雀斑,其他还算正常,头发也是短的,爬过来这边,好奇的看着付天怜,握着她的手,“做个好朋友。”
  
   孙小丽是内向的家伙,头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她也只有一只眼睛。
  
   杨慧长大了肯定是寝室长,口气有点严肃,“小声点,别被赵老师听见了哦。”
  
   付天怜点头。
  
   “新来的小朋友,你跟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吗?”杨慧邀请道。
  
   付天怜哭了,她想爸爸妈妈了,平时这个时候他们会轮流给自己讲故事的,是的,童话故事。
  
   窗外的月亮躲在云层后,院子里几近漆黑,飞蛾飞,隔着纱窗,虫子瞿瞿瞿瞿声嘶力竭。付天怜的哭声,让走廊外巡查的夏之初的心都碎了。
  
   这哭声,让方圆十里所有的蜥蜴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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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夏之初赶紧开门进去,付天怜的小脸憋得红红的,眼泪两行,其他三个小朋友都在旁边手足无措。
    
  “怎么了,别哭啊宝贝。”夏之初轻轻抱起她,到走廊,敲马樱丹的门,她是副院长,哄小孩有一套。很多新来的孩子不习惯这里,都是她搞定。
    
  时间还早,她也还没睡,在房间里看电视。睡衣是米奇图案的,个子高,她大学毕业最初是留校任教,被男学生强暴过一次,辞职后去了一家外资公司,被英俊的混血儿上司按倒在冰冷的办公桌,胸口紧紧贴在玻璃板上,冰冷,一边承受来自背后的有规律的撞击,一边看办公室外人们忙碌,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迫,
    
  女人昏头,婚就是女昏。如果不昏就是清醒,清醒很痛苦,不如发昏愉快,但马樱丹坚决不想嫁给那个男人,之前两次强暴的阴影挥之不去。他说为什么,她说因为你舍不得狠狠强暴我,我投入不了。
    
    于是单身,越久,性格越怪,想结束自己生命时发现了华夏福利院的招聘启事,投了简历等消息。
    
  接电话来福利院面试,夏之初问,你为什么放弃高薪的工作来这里?
    
  马樱丹盯着夏之初的眼睛,“我喜欢。”
    
  作了一年,夏之初曾经也有把她按倒在草地上的冲动,因为她很美丽,想可以想,如果想了就要做,夏之初早就被老婆妹眉打死无数次。老婆美眉是退休儿童医生,这一点节约了福利院大把医药费,创建节约型社会,看不起病的早个医生当老婆是好事,儿童医生是好女人,只有他这一个男朋友。没有比较,没有鉴别,处女婚姻大部分幸福,她们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的,很好,心就不会野。现在,结婚时还是处女的几率就如在福利院收养一个完全健康的男婴一样少,当然,很有钱就可以办到。
    
  马樱丹开门,双手接过孩子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夏之初的手,夏之初身体一阵暖流,从左边胳膊到右边胳膊,从右边胳膊到后脑勺,连忙说道,“这孩子很可怜,估计是想她妈妈了。”
    
  马樱丹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背,“乖了,妈妈在这里。”
    
  付天脸抓了她的脸,尖尖的指甲缝里有细细的皮,“你不是我妈妈……我要我妈妈…”
    
  马樱丹抓紧她的手往房间里走,一边回头道,“夏院长,你去休息吧。”
    
  付天怜到了她房间,哭了半个小时,渐渐的困了,她开始唱歌,一边认真看着付天怜的眼睛,那是怎样的歌声,轻柔、缠绵、甜美,“mi li bie si bo ni du hi ki lei ni,mi li mei si bo mi mei ho ki lei ni……..”
    
  睡了,付天怜累了。
    
  白天上课,音乐、舞蹈、语言和游戏,儿童班有个两岁的男孩子傻乎乎的流着口水,摇晃着自己玩滑梯,他是轻微脑瘫。付天怜和杨慧、崔雪还有独眼孙小丽一起玩沙子,杨慧的芭比娃娃和付天怜的玩具蜥蜴在床上睡着。孙小丽在沙子上摆了小小的雏菊做成的花环,付天怜害怕看她那只瞎了的眼睛,觉得那个黑洞好像要把人吸进去。孙小丽得意道,我们的坟墓挖好了。
    
  马樱丹走过来,向付天怜招手,付天怜看见白色的小数码相机。
    
  “笑一个。”马樱丹今天要把付天怜的资料放到网站上去。
    
  付天怜严肃,头发是赵淑芳扎的,认真笔直的站在镜头前,她有点紧张,但马上又笑了,赵淑芳手里拿着一根小布丁。
    
  一边吃,一边笑,抓拍了几个镜头,马樱丹说,“还是赵姐有办法。”
    
  夏之初在刚送走一批访客,下午也有预约的客人,十几个。太阳有点热,得叫孩子们回户内了。
    
  顺口问了清洁工肖玉影,今天星期几啊?
    
  肖玉影抬了抬眼皮,她很老了,六十岁,住不起养老院,就在儿童福利院,“十三号,星期五。”
    
  夏之初脸色一变,天哪,不能再有小孩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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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夏之初忘不了去年失踪的那四个小孩,人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有时候看见他们的照片,眼泪掉下来,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都乖得要命,因为乖,所以要命了。
    
  他们去哪里?怎么消失,只记得那次吃完饭洗完澡后,查完每个小孩的房间,一个都没少,安心的自己也睡,谁知道早上起来少了一个。公安局的人调查,无果。接下来,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小孩失踪。算了算,刚好是十三号的每个星期五,邪门了,难道老外口中的“黑色星期五”是真的?
    
  正纳闷,扫地的肖玉影拿着扫把扬起一阵呛鼻的灰尘,冷冷道,“夏院长,请你让一下。”
    
  夏之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跑到草地旁边对玩耍的小朋友道,“小朋友们快回教室。”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的镇定、神气,年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待部队里的那些新兵。
    
  独眼孙小丽赶紧拍拍碎花小裙子上的沙子,站起来,奶声奶气说道:“夏爷爷让我们回教室了。”她的另外一只眼睛真是又圆又大,睫毛长到交叉,整张脸是残缺而稚嫩的狰狞。
    
  杨慧拉着付天怜的手也一起走,她早就拍完照片了,和杨慧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一个宿舍的和一个宿舍的玩的更好,小孩的世界就是袖珍的大人世界。而崔雪的雀斑在下午的太阳下似乎要连成一片,象灰黄色的面具,脑瘫的胡晨似乎也听懂了一样,流着口水从滑梯上滑下来,他穿的是开裆裤,屁股一阵火热,因为和滑梯摩擦了,所以屁股还有点红。
    
  马樱丹早就回自己屋子上网,负责看着他们的是张鸣,他的“孩子”们还没放学,无聊的时候就来这边逗小朋友,尤其喜欢付天怜,那柔软的头发,以后也要生这样的小女孩,大概童话里的公主小时候就是这样。
    
  赵淑芳听见广播室里喊集合,满头的汗,她正在厨房蒸花卷,小朋友的晚餐,没办法,大师傅辞职了,只有她顶几天,等新的厨师来了再说。汗滴在蒸屉里,又变成了蒸气,变成新的汗。
    
  顺便去叫马樱丹,门是虚掩着的,敲门,无答应,进去,她在里面洗澡,锁着门,淅沥哗啦的响,扯开嗓子大吼了声,“马老师,又要开大会啦,快点啊。”
    
  马樱丹拿着刷子,沾着熏衣草和沐浴盐擦着身体,想起自己忘记关门,心里一寒,手稍微用了力,小腹上破了巴掌大的皮,热水冲着,小心的揭下来,不能撕得太用力,越撕越大块,盐水冲在上面,非常疼。赶紧擦干净了应道,“就来了。”
    
  那片带着少许碎肉的薄薄的皮扔在马桶,一冲水,旋转着不见。马樱丹有点摇晃,扶着墙壁。看来,再贵再好的药,也是有副作用的。就是这么贵的药,也已经快吃完了,今天是十三号,星期五。
    
  马樱丹在张鸣身边站着,熏衣草的淡淡香气一浪一浪,不知道为什么,张鸣对台上夏之初的发言好像已经失去兴趣,一门心思想着马樱丹脱光衣服站在这里的情景,越想越兴奋,而且为没人知道他的想法而愈加兴奋。
    
  马樱丹似乎察觉了他呼吸的急促,走了几步到前面。
    
  付天怜在她旁边乖乖坐着,说了句,“好香香。”
    
  独眼孙小丽赶紧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了看马樱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眼睫毛上好像还有沙子的银粉。
    
  “我再次告诉大家要注意安全问题。”夏之初如果是外国老头或者加上白色漏斗形状的胡子就有点象哈里波特里的邓不利多校长了,他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有错觉以为自己是邓不利多,夏之初看过哈利波特,因为要反复的给小朋友读,都熟透了。可惜,这里是华夏福利院,开小差的时候,下面幼儿班的小朋友炸开了锅,开始打闹和玩拍手掌的游戏,他们的注意力非常的有限,如果不说话,他们就以为讲完了。于是夏之初敲敲桌子,“小朋友们,听夏爷爷讲个故事。”其实没讲故事,就是想让他们安静,接下来继续给工作人员开会。
    
  二十个员工都在认真听,其实几乎每个星期五几乎都要说这些,安全,安全,谁知道那些小孩去哪了,这世界上难道有鬼不成?鬼要他们干什么?
    
  马樱丹的小腹开始流血,她不安的慢慢往门外走,一边想,这老头子的话什么时候说完。今天晚上再不行动,药就要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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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福利院司机刘湘民按着喇叭,星期五连门卫都要开会,孩子们在车里唧唧喳喳讨论着今天学校里的事,有人猜测今天晚上吃什么,土豆泥是最受欢迎的,土豆煮烂,锅四周涂满热油,辣椒和葱花切成碎末洒均匀,除了没有父母,他们和其他的小孩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对于考试一样厌倦,对老师一样又恨又怕,对于异性一样好奇新鲜。
    
  散会前,夏之初重复着注意小朋友安全的话题,所有人表情严肃认真,夏之初忽然觉得感动,他从不怀疑他们。肯定是外面的贼,这该死的贼,偷福利院的小孩出去卖,别说偷的了,就连经过严格审核程序后被收养,自己都好几天晚上睡不着,心里像割肉一样心疼。但愿失踪的小孩能够好好活着,也许记忆里还有自己这样的一个老头。
    
  “开源节流,上头已经确定下半年拨款给我们做智能化监控系统,在这期间,要做好人防。”夏之初顿了顿嗓子,扫视一周,“不能再有小朋友失踪了。”
    
   晚餐时间,付天怜终究和小朋友坐在一起,乖乖拿勺子吃饭,刮着碗里好吃的土豆泥,一边看着对面桌上那些上学的小孩,心想: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到那么大,爸爸就来接我了。
    
   旁边的独眼孙小丽看她在发呆,用勺子敲敲碗,象大人的口气,“要多吃,老师说多吃就能长高。”
    
   “哦”付天怜吃了一大勺,差点噎着,只想快快长大,这里虽然好玩,很多小朋友,可是没有爸爸妈妈。
    
  赵淑芳给每个小朋友面前发了一个苹果。几乎每天如此,幸福就是重复。
    
  午夜,马樱丹在镜子前忍着腹部蜕皮的痛,轻轻涂抹除了脖子和手以外的全身,那些昂贵的墨绿色的药膏散发古怪的中药味道,所剩已不多了,仅仅差一个疗程,就可以永远的拥有白皙细嫩的皮肤。
    
  走廊,查房的张鸣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马樱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张鸣的眼前繁花似锦,一种异常舒服,舒服到呕吐的感觉,倒在地上。
    
  付天怜在床上和其他三个小朋友一起,睡着了,她那头柔软的头发覆盖着幼小的额头,小手抱着她的蜥蜴娃娃,门外,有种香气弥漫,从角落蔓延,淡淡的,让人忘记烦恼。
    
  马樱丹开门进来,灯光下,独独挑了最完美的那个。
    
  肖玉影在墙角等,影子又怪又长,“新来的小孩?”
    
  马樱丹的嘴角翘了翘,把付天怜递过去,“他们需要健康的孩子。这次给你会多一些,等下见。”
    
  肖玉影接过来,马樱丹和自己说话粗声粗气,完全不似平时般温柔细腻。也不理会,那付天怜体积小,那种大的黑色塑料袋装下她绰绰有余,袋口扎紧,底部戳了个洞出气,肖玉影穿着灰色的长袍推着垃圾车,不说话,黑夜里,路灯下茫然的脸,仿佛拾灵者,巫婆般皱纹满脸,满身的酸腐味道。
    
  付天怜以为垃圾车是摇篮,看上去睡得更香,呼吸均匀,轻声叹息,身上覆盖着些饭盒、纸尿布、废纸和塑料瓶子,她总是和垃圾结缘,当然,在垃袋装她绰绰有余,缩成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指放在手里吮吸,大概梦见小布丁了。可怜的。在垃圾中并不代表自己就是垃圾。
    
    
  马樱丹换了衣服,打开窗户,利索的从下水道管一溜下,翻墙而出。她知道在哪里见面,买家是美国人,调查后显示,收入稳定为人和善,现收养了六个小孩,独缺中国的女孩,官方手续太麻烦,从内部人员手里买反而方便,虽然价格稍贵,但签证马上要到期。钱有很多好处之一就是能提前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和肖玉影在车站碰了头,马樱丹把付天怜从大垃圾袋里抱出,放在出租车上她还在睡。额头上有汗珠,刚才闷的,拿了湿纸巾擦了干净。肖玉影麻木的接过十张一百元,食指在手里舔了舔,沾着口水开始点钱,点了一次,重新点一次,这下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从车上下来,消失在夜色中。
    
  Jenny把一叠美金交给马樱丹,她三十五岁,一头金发,子宫肌瘤手术后丧失了生育能力,她轻轻抱着付天怜,用蹩脚的中文赞美,“mike,你看,可爱的天使。”
    
  丈夫接过来,放到房间的婴儿床上,对马樱丹道,“有时间来美国探望我们。”
    
  马樱丹俯下身去,吻付天怜的额头,“反正你迟早都要接近天堂,我送你一程。”
    
  爬上墙直接跳进窗户,钱放在枕头下,开始洗澡,墨绿色的药膏脱落,连着大块大块的皮脱落,人就像煮熟的虾子一般,镜子前完美的身体,还是不够完美。
    
  第二天早上,华夏福利院炸开了锅。付天怜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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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上半部分
  
   付天怜失踪了,夏之初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所有的人都被带去警察局问话。
  
   妹妹头杨慧、独眼孙小丽和雀斑娃娃崔雪并没感到太多难过,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麻木,付天怜的出现分担了夏爷爷的爱。没有相处多久,自然没有多少感情,即使有,也是淡淡的遗憾,时间久了,就忘记,仿佛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张鸣说了自己做的梦给负责笔录的警察听,“是啊,一阵花香的味道,很多的蝴蝶绕着我飞,脚下踩着云,越飞越高。”
  
  “当时我在走廊上巡逻,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见谁了吗?”
  
   “没有。”
  
   马樱丹端坐着,左右双脚脚尖交叉,米色露趾高跟凉鞋轻轻晃动,眼睛有闪烁的光,“我不知道的,洗完澡就睡着了。早上起来就听见他们说天怜失踪了。她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警察叔叔道,“别,别哭了,我们也只是了解下情况。”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肖玉影和赵淑芳的回答大相径庭,不知道,不知道,希望你们快点把孩子找回来。
  
   警察对夏之初道,“好了,我们会抓紧时间调查,争取尽快破案。”
  
   每天都有小孩失踪,大多是有父母的,悬赏辑凶,人海茫茫,我丢失的孩子,你在何方。夏之初紧紧的握着警察的手,“她是很可爱的孩子,麻烦你们一定要用心,帮忙找回来啊。”
  
   哪个丢失的孩子不曾经可爱。哪段丢失的爱情不曾经幸福。
  
   照片在桌上,很大一张,付天怜吃着冰淇淋,眼神清澈透明,悲情隐藏在嘴角之后。她知道,要笑,拍照的才会开心。
  
  “你是说我们不用心吗?”负责审案的警察叔叔鼻子里哼出这几个字。
  
   夏之初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
  
  “行了,你们回去吧。我们自然会追查”
  
   夏之初深深自责,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记得那个血腥的雨夜,付天怜无辜的泪水,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双小手,发烫的体温,怯怯的眼神,努力适应周围的微笑。
  
   而一切就这样突然消失。
  
   有时候我们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也必然在想念我们。付天怜在浴缸里乖乖的泡完了澡,穿上干净的睡袍躺在床上看新的父母。
  
   她笑得开心,笑得咯咯叫,和合作的将切成小块的柔软的肉松布丁塞进嘴里,兴奋的挥舞勺子,大口的喝牛奶,用舌头舔舔嘴角,张开双手让jenny抱,撒娇。
  
  “叫妈妈。”jenny心疼的用毛巾擦她背后的汗。
  
   付天怜眨眨眼睛,“妈妈。”
  
   Jenny笑逐颜开,放她在房间,吻了她的小脸,“妈妈马上回来。”
  
   离大使馆下班还有三个小时,mike一边开车一边和jenny聊天,“喜欢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吗?”
  
   jenny想起屋子里那个小天使,心头涌起一阵甜蜜和牵挂,点头。Mike侧过脸和妻子舌吻,有松子酒的味道,车不多,夏天的夕阳眨眼睛,马路两边的白兰花酝酿久违的芬芳,前面是一条金光大道。(危险动作,请生手勿模仿)



  
  

(十六)下半部分
  
   付天怜喊了几声,她确定房间没人,小心的下楼梯,房子还真大,电话就在客厅,拿起来。
  
  “你好,110报警中心。”
  
  “我是,我是付天怜,我要回华夏福利院。”付天怜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楚的说。
  
  “什么,你等等,你的位置,你是小朋友吗?”报警员简直难以置信。
  
   警车来的时候,付天怜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坚定的站在门口。她没有睡,从马樱丹晚上进来以后都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其实心里很怕,告诉自己不能大声叫喊,就象那天晚上亲眼看许长燕停止呼吸。
  
   夏之初在开员工大会时,付天怜一字不漏的全部听进去,比在场的任何大人听的都认真,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都懒得眨,好像蜥蜴在发呆。
  
   夏之初说,“遇见什么事情,打110。要拖延时间,不要和坏人直接打斗,冷静、镇定,保存自己的实力。”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老人说话总是有道理的。该听要听。
  
   不到二十四小时,夏之初经历了来福利院建立以来最大的情绪起落,还好心脏年轻。警察和记者带着付天怜出现在大门口。
  
   付天怜这下哭了,“夏爷爷,天怜回来了。”
  
   这一声奶声奶气的嚎叫,夏之初也陪着哭,赶紧抱了,“好孩子,别哭了,乖了,回家了。”
  
   付天怜的左手食指指着马樱丹,“她昨天抱我走了,坏蛋,把天怜扔到垃圾车里。”
  
   马樱丹脸色一变,夏之初这个恨啊,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放下付天怜,一把掐着她的脖子,直接就按倒在草地上――冲动终于变成了现实。
  
   什么东西顶到我?夏之初心里一阵寒意。
  
   记者的闪光灯把付天怜的眼睛都闪花了,她拿着小手遮挡着眼睛,“不要拍,不要拍。”
  
   法制晚报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新闻,不顾夏之初的阻拦一个箭步走上前,话筒象甜筒,“小朋友,说一句,就说一句话。
  
   付天怜凑近话筒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偶要吃晚饭!”
  
   哄的一声笑,明天这句话可能被改成“感谢警察叔叔。”而被警察从夏之初双手中解脱出来的马樱丹脖子上深深勒痕,这老头下手真狠啊,她不知道夏之初对他的恨除了有偷卖小孩之恨,还有让人YY错误之恨,后者造成的心灵创伤,无论多久都无法弥补。
  
   原来,我爱的一直是男人。夏之初的脑袋旁边长出三条黑线,背景是一片荒地,秋风卷着几片落叶,在心里猛的一叫,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喜欢她,不就是长的漂亮吗,靠。是个男滴。从明天开始,我要彻底做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付天怜一边吃土豆泥一边对夏之初道,“夏爷爷,你有没有想我?”
  
   张鸣蹲在旁边看这个小家伙吃饭,一边揉揉她的头发,“小东西,怎么这么聪明?自己知道打电话报警”。
  
   付天怜吃完最后一口,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以前经常和爸爸妈妈玩被坏人带走的游戏。”
  
   夏天真的来了,马樱丹并不快乐,他的医生还在等他的最后一次昂贵的疗程,并许诺手术费用九折。他去不了,他的到来,给男囚室带来了福音,夜夜求欢,上厕所成了他最痛苦的事。
  
   付天怜只是盼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爸爸就来接他,去游乐园,坐大木马。福利院的木马一点也不好玩,时光却如零度的冰,不露声色的融化,期待却又落空,在落空中逐渐显出原型。
  
   付天怜马上要过五岁生日。这两年里,收到的领养申请无数,一来夏之初和众人是真舍不得她,二来她简直就是小财神,简直都不用看上面的脸色,收到的捐款滚滚而来,夏之初说话比以前更大声,更神气。民政局长看他也畏惧三分,有钱真好。
  
   付天怜抬头看天空,好红的云,天上起火了吗?问过那些哥哥姐姐,他们说读书不好玩,能不去吗?夏爷爷会生气的,有些事情我们没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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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上半部分
    
     付天怜生日那天颇为壮观,大雪漫天飞舞,天空一片寂静,两年的福利院生活,一次感冒都没有。
    
     曾经问过夏之初什么是死。
    
     夏之初回答道,死就是离开后永远不会回来。我也会死,永远不再回来。
    
     付天怜赶紧抱着夏之初,“爷爷不要死。”
    
     吹灭了五根生日蜡烛,和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歌。玩具是任凭自己选,付天怜摇头,不用了,有一个就够了。生日蛋糕小小的,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块,也只有这样,蛋糕才有绝美滋味。
    
     晚上做梦,梦见回到原来的屋子,梦见付成群和许长燕,他们都在微笑说,你要好好长大,我们一直陪伴你。
    
     她自己有她单独的床,是那对美国夫妇送的,他们仍然想收养她,但条件不允许,等的时间也太漫长,有时候会发电子邮件过来问付天怜的情况,慢慢失去联系。
    
     付天怜过完了生日不久,妹妹头杨慧就被收养了,知道消息时欢天喜地,“天怜,以后我会和新的爸爸妈妈经常来看你的。”
    
     付天怜点头,在心里说,送走的孩子没有一个会回来看我们。
    
     但走的时候,杨慧还是哭得喉咙嘶哑,两只手死死的抱着张淑芳的胖腰不放开,夏之初哄了半天,没用,杨慧改变主意了,“我不去,我不去好不好。”
    
     汽车上的养父母都等得不耐烦了。
    
     张鸣掰开她的手,抱上了车,“以后要听新爸爸妈妈的话,当个乖孩子。”
    
     付天怜和孙小丽、崔雪向他们挥手,从此以后晚上少了一个闹着玩的了,虽然是三月,天气仍然是很冷,手在外面要冻僵了。三个人都很矛盾,既想离开,又很舍不得。
    
     还是要读书的。五岁一年级,要念到高中,要十二年,漫长啊。
    
     “老师好!”付天怜和在一帮小学生中滥竽充数的喊了三个字。
    
     “同学们好。请坐。”班主任是王海贝,国家特级教师,从业三十年,和蔼可亲的老妇女一名。教语文,小学一般是语文老师当班主任。
    
     小朋友一个个象木头桩子一样坐的笔直,第一天上课,付天怜的衣服在福利院是最漂亮的,在班上是最寒酸的,没有花边,没有闪片。这样的私立学校,能进来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捐赠一部分的钱用来交华夏福利院的小朋友的学费,但不包括他们的衣服。
    
     夏之初在窗外紧张的看着付天怜的表现,她果然很乖,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注意力不集中。老师说,“坐好,手放在后面,右手握着左手……”
    
     付天怜一边照做,一边侧头看夏之初在窗外的笑脸,眨了眨眼睛,像是暗号,意思是你回去啦,我在这里很好。
    
     第一天是同学和老师互相认识、领课本等等,次日才正式上课,付天怜今天穿白色薄毛衣,裤子是小朋友的那种贴着向日葵图案的牛仔裤,鞋也是新的红蝴蝶结皮鞋,出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好漂亮,谁知道班上的女同学的衣服更漂亮,还有穿着裙子来上课的,秋天,有点凉,她们的袜子都到膝盖了的。
    
     身边一个黄色格子衬衣加天蓝色菱形图案小背心的小男生问道,“美女,你是什么星座的?”
    
     付天怜惊异的看了看他,“什么?什么星座?”
    
     刚好轮到付天怜上台做自我介绍,“老师好,同学们好,我是付天怜,我来自华夏福利院。”
    
     一句话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属于另一个世界。从讲台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是如此异样。
    
     领了校服,下课,上福利院的车,不说一句话,只是含着眼泪。
    
     夏之初问道,“怎么了,天怜小朋友?”
    
     付天怜扑到夏之初怀里哭,“爷爷,我不要上学了。”
    
     如果我们不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不做,多好啊。
    
     夏之初为此中途下车买了一包瓜子给她吃,哄她明天继续上学,没办法,自己亲手拣回来的孩子,真的要溺爱一些,象自己的亲孙女一样。何况她那么乖巧聪明,简直不是一般的孩子。
    
     那当然,自己喜欢的孩子,都不是一般的。
    
     付天怜想,也不错啊,闹学就有零食吃。于是收住了眼泪,一心一意的剥起瓜子来,剥到一半,福利院到了,下车,把瓜子壳小心的装好扔在垃圾桶。
    
     其实夏爷爷说的很对,别人看不起自己,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
    
     明天,要好好打起精神来。付天怜看着身边的空床想,杨慧姐姐现在可幸福了,有爸爸妈妈了,我呢,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啊,爷爷说他们死了,不会回来了。可是我很想他们啊,想他们其实也没什么用,真是烦恼......
    
     据说小孩的烦恼是从小学开始的。



(十七)下半部分
  
   付天怜正式上课的时候,心理平衡,大家穿上统一的校服,显得差不多。
  
   赵淑芳送了付天怜一对透明草莓糖果形状的发卡,编成两个辫子,显得脸型的完美。
  
   那个问星座的小哥哥分在付天怜的旁边,小声的打听,“我叫邢博特,是巨蟹座的哦。你呢?”
  
   付天怜的声音也细细的,别人都在打闹嬉戏,只有同桌愿意和自己说话,打开一张纸,写了付天怜三个字,端端正正,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星座。还有,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写给我看?”
  
   邢博特六岁,也一笔一划的写,一边说,“你告诉我你的生日,我就知道你的星座。”
  
   “二月十九,爸爸说的。”付天怜看他写字,好难的字,一个都不认识。
  
   邢博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翻着,然后开始朗读,“双鱼座,你是多秋敏感,爱作梦、幻想的星座。”
  
   什么是多秋?是多愁吧,邢博特虽然认识几个字,但这个字不认识,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哦”付天怜答应着,从书包里拿出来一根棒棒糖,请同桌吃,原来我是双鱼座的。可那是什么意思。
  
   正聊着,教室门外一阵骚动,付天怜和邢博特也一起出去看热闹,不看也罢了,一看付天怜的脸变得苍白,一个男孩在剥一只蜥蜴的皮,在树丛里抓到的野蜥蜴。
  
   “不,不要......”付天怜要晕过去了。
  
   那小男孩一脸不屑,看到女生尖叫,心里充满了满足,拿尖锐的串羊肉串的铁丝把蜥蜴从中间叉起来,得意的走到付天怜面前,蜥蜴的爪子在空中飞舞。肠子吊在空中,象荡秋千。
  
   肠子,肠子,下雨的夜晚,手里捧一堆肠子一步步艰难前行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去了。
  
   这个时候的奇宁仙,在和一个叫婧的仙女在粉红色的彩云堆中偷情,忘乎所以,原来快乐似神仙,是这样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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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婧呻吟着说,“被人发现怎么办?”
  
   奇宁仙扯了一片云盖着婧的眼睛,抱着她洁白的仙臀,将他的它滑入,柔软的堕落下去,“谁能把我怎样?”
  
   席伟剑在天空行走,他找不到他的付青珠。他死了,她也死了,他在天上,她在地狱。付青珠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白骨腐肉,而周围的幽灵茫然的看着她。她和他们是一样的。
  
   “他会回来救我的,我不是故意杀的他们。”付青珠绝望的看着无尽的黑暗,下落,却无泪可落。
  
   那堆彩云,不停的上升下降,席伟剑好奇走近,一掀开,裸体神仙男女,活色生香。奇宁仙反过来就是一耳光,“你是哪里的?”
  
   席伟剑摸着火辣辣的脸,“路过的。”
  
   原来只是个过路神仙。
  
   婧披上纱衣飞舞离去,席伟剑只看见了一个光洁的后背。飞的样子真好看啊,象蝴蝶一样轻盈。
  
   奇宁仙打量了下他,一看就知道是新来报到的,但想能进天界的也不是一般人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去哪里啊,刚才的事情你就当没看见就好。”
  
   “不知道这里离神路居有多远?”席伟剑忍耐着,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要忍耐委屈。
  
   “跟我走吧。”奇宁仙驾一朵云端坐前行,席伟剑不懂法术,只能远远的在后面跑,原来,这和人间也查不多。
  
   付天怜抬头看天,只有一朵大云,秋天的干净的蓝天,那朵云飘的飞快,后面跟着一个黑色影子,转瞬消失,眼睛很痛。
  
   拿蜥蜴的家伙叫韩旭,其实他第一天就注意到付天怜,也不知道该怎样搭讪,他希望看到付天怜尖叫,小学时捉弄你的男孩子,也许恰好是喜欢你的。
  
   付天怜看着他猛的一下把蜥蜴的肠子扯出来,连着一些内脏,那堆带着血的粘稠物体让围观的小孩不敢做声,那只蜥蜴是灰色,眼珠突出,四肢还在拼命挣扎。
  
   韩旭嘿嘿的咧开嘴笑。
  
   一分钟后,王海贝赶紧拉开在地上扭打滚动的两个小孩,付天怜的头发被扯断了一大把,揪在韩旭手里,而韩旭的下巴被抓出血,幼嫩的皮露出来,渗着血丝。
  
   其中一个人哭了,但不是付天怜。
  
   “是她先动手的。”韩旭哭的很伤心,好痛啊,为什么温柔的女孩这么狠心。
  
   王海贝教训着付天怜,“你是女孩子,为什么要打架?!”
  
   付天怜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滚,头皮,好痛。
  
   邢博特赶紧举手,王海贝道,“老师,是男生不对,他首先拿虫子吓女生的。”
  
   王海贝这才看见地下微微蠕动的烂肚子蜥蜴,一脚踢开,对周围的同学道,“大家都回教室上课吧。不许打架,听到了吗?”
  
   所有的小朋友都齐声回答,听-到-了。
  
   付天怜没有回教室,她蹲在地上看那可怜的小动物,蜥蜴抽搐着,拿出手绢,那是第一天进福利院发的,黄色格子,格子中间有个熊熊,还记得吗,无数次用这条手绢擦过思念父母的泪水,偷偷的,偷偷的擦。
  
   包好那条蜥蜴,形状象豆腐,朝树下走去,土很松,费劲挖了一个小坑,把手绢放在里面,薄薄的覆盖一层泥土,跑到墙角摘了一朵小小的衡其菊插在上面,小声的说,“你可能要死了,如果看到我的爸爸妈妈,你告诉他们,我现在很好,开始念小学了。叫他们不要想我,我会很乖。”
  
   说着自己又哭起来了,但不敢哭太大声音,也不敢哭很长时间,放学的时候要被夏爷爷追问的。于是站起来回教室,忽然想起没有手绢擦拭眼泪,用衣袖了,也很干净。
  
   是音乐课,付天怜唱不出来,她不快乐。
  
   今天不快乐,明天不快乐,童年不快乐,长大会不会快乐,怎样才快乐,快乐不快乐,快乐过的太快了,快乐完了又如何。
  
   邢博特是对发呆的付天怜说了一句,“你们双鱼座的果然很爱哭。”
  
   付天怜红红的眼睛,只是问,有梳子吗?我头发乱七八糟了。
  
   邢博特赶紧拿出一把檀香小梳子,上面坠了一个铜铃,小巧的,一脸崇拜道,“你刚才的样子很勇敢。”
  
   勇敢,当然是,不勇敢,怎可能得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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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一天上课就把同学抓伤。夏之初的头痛了,面对着那个咄咄逼人的贵妇,被她的香水刺激着脆弱的神经要崩溃了。难怪付天怜今天一回来委屈重重的样子。
  
  “天怜,过来告诉爷爷你乖不乖。”夏之初在门口看见她,感觉到她的笑容是那么忧伤,背着小小的书包慢慢的走。崔雪和孙小丽手牵手满脸却是小学生无邪的笑容,她们两个在同一个班,下课的时候可以一起玩耍。
  
   付天怜看见夏之初,伸出细细的胳膊,扑在夏之初怀里抽泣,身体一抖一抖的,“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接待室的保安大喊,“夏院长,有人找。”
  
   付天怜的哭声更大了,拖着夏之初的大腿不让他走,“爷爷不去,不去,不去。”
  
   夏之初蹲下来,奇怪道,“怎么了?不要哭啊。”
  
   她不再说话。自己朝饭堂走去,抹着眼睛,真让人心碎了。
  
   李岚的声调越来越大,唾沫喷到夏之初脸上,年轻的有钱的当妈妈的女人,按在草地上一定很爽,夏之初尽量用注意力转移法消除那种厌烦,本来想大拍桌子吼着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两个孩子之间打个架吗,又没死人!”
  
   毕竟不是当年当排长的时候了,夏之初小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看这医药费……”
  
   李岚几乎尖叫了,“钱?我们家没钱吗,你懂个屁,我儿子现在在医院,你现在就跟我去看他,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马上。再带上那个该死的小东西。”
  
   夏之初懵了,至于吗?
  
   班主任王海贝打电话给李岚的时候,李岚正在美容院做光子嫩肤,一听,美容也不做了,开车直接到学校,韩旭是她唯一的安慰了,韩相宇的心早已经不在她身上,如果韩旭受伤,他会更冷漠。
  
   韩旭放学时下巴火辣辣的,“妈妈,我不要去医院啦。没事的。”
  
   被抓伤的下巴开始逐渐变黑。无人察觉。
  
   付天怜乖乖的趴在桌上吃饭,夏之初叫她的时候,抬头,眼睛还是红的,含着眼泪。
  
  “慢慢吃,慢慢吃。”
  
   李岚拿出粉饼补妆,不耐烦的啪的一声合上,按着喇叭。
  
  “我们要去哪里?”付天怜放下勺子。
  
   孙小丽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好奇的看着。
  
   上车,李岚瞄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毫不理会那句小声的阿姨你好。车的速度很快,快到让人想吐,付天怜刚吃完饭,胃里的东西涌到喉咙里,又使劲咽下去,车里的地毯很干净。
  
   而医生手足无措,怎么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病房里有两个院长,一个医院,一个福利院。韩旭如果知道虐待那只蜥蜴的后果是要住院观察,他一定当个乖乖仔,惹美女注意的办法有很多,这样的办法真不可取,妈妈不在的时候已经打了一针消炎针,屁股肿起来。
  
   李岚道,“医生,怎么回事啊,旭旭的下巴怎么肿成这样了?”
  
   付天怜走到床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韩旭张了张嘴,连舌头都开始变黑,“我也对不起,我不该抓你的头发。”
  
   夏之初也很内疚,“住院费用由我这边来结算吧。”
  
   不说也罢了,一说李岚疯了似的扯着他的衣服,“你们福利院这些野种,到学校来念什么鬼书,没教养的,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伤,你赔得起吗……”
  
   夏之初的衬衣其实挺廉价的,上次老太婆在商场打折的时候扫便宜货买的,一扯,纽扣掉了一地,尴尬的露出里面的白色老头背心,胸口的肌肉有些萎缩,虽然年轻的时候就是靠这些强壮的胸肌吸引了无数女孩痴迷的眼光。
  
  夏之初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回去后会好好管教的。”
  
   因为他知道,这个学校任何一个有钱人都可以随时叫校长开除任何一个福利院的孩子,他们都是赞助商,之前已经有过先例,男生和男生打群架,结果开除的都是这边的孩子。
  
   李岚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付天怜的脸上,半边小脸脸立即红肿起来,耳朵也嗡嗡作响。
  
   夏之初急了,用力推开她,“你打孩子干什么啊,我说了我回去管教的,你有什么资格打她?”
  
  “没有父母教养的小孩就是这样。”李岚摔门而去,儿子住院,赶紧交钱,顺便叫韩相宇快点来。
  
   付天怜听到这话才哭了,哭了一路,直到华夏福利院门口。
  
   这个时候的韩旭,昏沉睡去,他说不出话来,呼吸逐渐微弱,仿佛觉得身边一个男人站着,用力挥舞双手,手里是两把刀子。
  
   李岚打老公的电话,关机。
  
   深夜,医院还在开诊疗会,研究这个孩子奇怪的病状。各路专家争论不休,月亮升起来,天空好美丽,树下的小坟墓,只留下空空的手绢。
  
   会发生什么,我们问天空那些奇怪的云吧,变幻多端,如我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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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韩旭看见韩相宇,已不能说话,张开嘴巴想叫爸爸,许多金黄色的胆汁却流出来,苦的,稀薄又混浊。韩相宇的鼻子酸,这孩子调皮,曾经威胁过爸爸如果不买那个奥特曼机器人就把爸爸和阿姨亲嘴的事情告诉妈妈。可现在老实的躺在病床上,想抱抱不到了。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医生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病情,肌肉迅速萎缩、奇怪的细菌感染并具有急强传染性,血管胀硬化、身体器官从面部开始腐烂。
  
   “您放心,从北京来的最权威的专家正在飞机上。”
  
   韩相宇冷冷的说,“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事你们这家狗屁医院还是不要开好了。”说完对哭得一塌糊涂的李岚道,“哭什么啊,也不能全怪那孩子。”
  
   付天怜后悔极了,头垂下来,看着地,反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回去上课吧。”王海贝拉着付天怜的手。
  
   “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付天怜对着隔离病房的韩旭挥手,他看见了,眼睛里满是悔意,眼泪涌出来,咸的,下巴被纱布包得严实。
  
   邢博特赶紧问,“怎样,韩旭同学好了没?”
  
   付天怜摇头。这节课是手工课,老师还没有来。大家左顾右盼,教室里吵闹一片,秋天已深,操场的落叶被风吹起来,旋转着,踩上去脆脆的,每片枯叶当时都是嫩绿的,迎接阳光和雨露,欣赏暴风和彩虹。
  
   柏华子进入教室的时候,小朋友都被他手里的五颜六色的彩纸吸引住了。他环顾四周,眼神闪烁睿智光芒,“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来的手工课老师柏华子,大家叫我小华老师。”
  
   所有的小朋友异口同声,“小华老师好。”
  
   每个小朋友都分到一张纸和一把小剪刀,到付天怜桌前的时候,小声附在她耳边道,“别担心了,有老师在这里。放学后在教室等老师。”
  
   付天怜抬起头来看他,这个老师,在哪里见过。为何如此熟悉?
  
   剪纸课真好玩,把小兔和小猪粘贴到一起。付天怜的剪刀用的特别好,很快就做好了作业,很多东西,是天生的,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东西。
  
   邢博特羡慕的看着,他已经把纸剪破了,正准备再问柏华子要一张。付天怜拿胶水帮他粘着,一边拿剪刀告诉他怎么用力不剪坏边缘。
  
   一个上午,都被那种鼓励的眼神温暖着,付天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安全感,就是莫名的信任一个人,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不怕。
  
   放学的时候,邢博特拿出一块橡皮擦,是两条鱼的图案,剥开皮,一阵奶油混合着椰子的香气。
  
   付天怜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干嘛?”
  
   邢博特道,“这是送给你的,十二星座的我都有。你是我的同桌。今天谢谢你教我剪纸。”
  
   现在,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柏华子如约进来,他看起来是那么精神。看见付天怜好奇的眼神,于是道,“谢谢你。”
  
   付天怜更奇怪了,“老师你说什么?”
  
   柏华子的眼珠子忽然用力一鼓,付天怜越发奇怪,怎么可能这样?这个老师的眼睛和那只可怜的小蜥蜴怎么如此相似。
  
   “本来是想正常的接近你,但没有想到被韩旭小朋友抓住了,差点死掉,还好你的眼泪救了我。”
  
   “你是?”
  
   “是的,我是蜥蜴,你也是,当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在这里已经七百多年了。等你很久了。”柏华子笑了笑。
  
   “七百多年,老师在讲童话故事给天怜听对吗?”付天怜想了想,童话是合理的解释。
  
   柏华子笑了,伸出一只手,瞬间变成了爪,缝隙里还有泥土。
  
   付天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了孩子,我们现在该去救救那个捣蛋鬼了,记住,以后你不要随便抓人了,你的爪子是有剧毒的,以后的事情我再慢慢和你说。”
  
   付天怜似懂非懂的点头,哦,七百岁的老师,不过只要能救韩旭,就暂时相信他了。
  
   学校的车没有接到付天怜,也没诧异,很多学生自己走路回去,买零食什么的。
  
   医生说,你开什么玩笑,让你进去?
  
   柏华子道,再不进去来不及了,你希望人死在你们医院吗?
  
   韩旭处于昏迷状态,下巴的纱布鼓的很大,打开,肉已经高度腐烂,呈现的那种暗红近乎黑色,雪白的下颚骨外露,无数爬虫已经爬满整个口腔,有几条特别大带些粉红色的正往喉咙里钻。
  
   主治医生的脸都绿了,这是什么。
  
   “拿刀子来,然后你们都出去。要最快的手术刀,快!”柏华子命令道,他没有想到会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不知道是否有救?
  
   付天怜决定以后都不会打架。
  
   主治医生赶紧进来,托盘里放着闪烁寒光的手术刀。
  
   柏华子念道:
  
   菩提苦来受
   人生自天怜
   智慧本无根
   殊途同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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