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奇情香恋:香粉 zt

作者:西门

 二百年前,我可能是一个喜欢吹笛子的花衣少年。

  我不知道原乡何处,现在隐身于一座水味和花香同样浓郁的城里。

  在这个满眼都是亭台水榭的城里,正正经经的房屋显得孤单而怪异。不过,它们就是怪异到根本不像房屋,小得仅能让半个人容身,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早不住在屋顶下了,我


住在水里。

  我是鬼魂,一个等待超生的鬼魂。二百年来,我一直藏匿和蜷缩在暗绿的水中,我小心翼翼地和那些傲气十足的鱼虾说话,可是它们像憎恨鱼叉和鱼网一般,对我怒目相向。仅仅因为我住在水里,仅仅因为我不是水族的同类,但我还是喜欢它们。除了它们,谁也不知道我流落到此的真正原因。它们恨我,却不能把我赶走,除非我得到超生,除非我已经寻到那个二百年前让我落水的女人。

  她或许是我的姐妹,或许是我的情人,我一无所知。

  我没有华丽的衣裳,甚至连那支莫须有的笛子都不知去向。我记不清是谁折了新竹,又把缠绵的《鹧鸪飞兮》藏在里面,可是现在我的手指异常僵硬,纵使把它握在手里,也掏不出里面柔曼的音符。

  时间太久,我记不起是怎样死的,甚至连死时的年龄都糊涂不清。我屡屡把自己蜷缩成胎儿的模样,在冰冷的水底漂洗回忆,却总感觉回忆里的一切不是真正的前生。我甚至推想过前生的所学和职业。我想,如果我有高超的武艺,我定是一位挎了宝剑骑了白马和几位少男少女结伴踏遍风花雪月的江湖的侠客。如果我的肤色黝黑、胳膊粗圆、手指如钩,也许是某个小镇上的铁匠铺里一位脾气暴躁的、为师傅拉风箱的伙计。可惜我瘦骨嶙峋,除了鼻子还能嗅出味道,其他的功能几乎消失殆尽。因此,我常常怀疑前生的所学与鼻子有关,至少是一种特殊的爱好。

  我喜欢香味,喜欢得莫明其妙。

  难道我的前生和这些香味有关?

  我想回忆,从而搜集前生一些皴裂的碎片……

[ Last edited by 九尾 on 2005-12-29 at 23: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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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清晨

  好像是大明洪武二十六年的四月初一,这天是我和龙轩见面的日子。




  我背着花袋在距秦淮河三十里外的楠溪搜香。这是别致的一天,没有柳娇无力、愁春未醒的病恹,没有七月流火、骤雨狂风的放浪,连空气和心房都是酥痒的,尤其身上被朝阳的手指摩挲久了,会有几缕道不出的柔情在体内蹿动。

  这时候最好没有人在你身边,你的语言失去作用,你把这份柔情藏进眼眸之中,闭目再睁开之后,它会云雾一般飘散并搁浅到全身的每道空穴。你不必刻意寻找什么,你所看到的万物都那么可爱,和你亲近得无以伦比。

  除非你想看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位小巧灵秀的女子。她婀娜的腰肢被你的眼神笼罩着轻摇得柔柔曼曼,她快乐的天足宛若蝶儿一般踩着懒懒欲坠的凝露,只因那些透明的尤物俏皮地溅湿了绣鞋上的九瓣莲花,她的眉尖居然轻颤着半羞半嗔。有你这种眼神的勾摄,还怕她不盈盈地向你飘来?只要她读懂了你眼神里的无邪与亲善,她肯定会款款而坐,默许了裙边的草儿轻吻着她的左手,并且用右手轻轻捏了玉钗,挑去你绕在额上的一丝乱发,然后微微笑着看你斜偎在她香软的胸前假寐。

  我一直想不透“香软”的真实含义,我好像混沌未开。我多次问龙轩想没想过“香软”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每次他都被我问得面红耳赤。我不记得和他的第一次相识,只记得我们在一个奇异的早晨插草为香,义结金兰。我喜欢龙轩,把他当作亲兄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喜欢他骨子里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他有时颇为豪爽,甚至放荡不羁,有时却沉静得像个姑娘,常被我脱口而出的玩笑羞得脸颊绯红。

  我知道龙轩这两种性格形成的原因。他在父亲的戏班里唱戏,由于模样长得俊秀,他唱青衣。戏班到处游荡,我们很少见面,可他每次来都要和我玩一两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他教我唱戏,我教他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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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上午

  我仰面躺在楠溪旁的一块巨石后面,一袭白衣下铺满了各色奇异花朵。手臂慵懒地扬起来时,片片花红浸落于浅吟低唱的溪水之中。手是从不染尘的手,花是噙着凝露的花。

  一只纤纤素手在水面上拦住漂流而下的七色花瓣儿,另一只手轻晃着选捏了一片小叶鹤兰抿在唇边。我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脸上有几分娇憨的龙轩,早在离我几十步远的地方,我已闻到了他散在空气里的气息。

  龙轩偷笑着蹑手蹑脚向我走来。随着龙轩的脚步临近,我的手不再拈花,我闭眼假寐,静等他每次都不同的小把戏。龙轩绕过巨石,看到我合目躺在地上,半晌,调皮地笑着突然挥动衣袖,满地的花朵由下而上向我旋转着涌来,瞬间将我紧紧埋住。

  我在花中一动不动,拼命克制快要笑到颤碎的心。龙轩有些失望,轻踏着散落的花朵走过来并猫腰看着:“赖皮,快起来,不然我走了。”我埋在花中依然一动不动。“我走了,下个月再见。”

  我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但还是猛地站起身来。花朵四散,我一袭白衣上竟散散乱乱印染了煞是好看的各色花渍。恰来一阵春风,龙轩站起身看着我飘猎的衣衫,而我则看着微微喘息的他,得意地张开双臂快活如临风而立的神仙。

  我张狂地大叫:“谢谢你为大哥染了这身花衣裳,这才是风流倜傥的林一若。”龙轩故意不看我的衣裳:“你不是林一若,你像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

  我看着满地的花朵,眼神痴迷起来:“你不觉得……这是天女散花留下的盛景吗?”龙轩气道:“天女?在哪儿呀?叫她现身出来。”我弯腰捡起一朵花闻着:“我刚才在恍惚之中见到了。”

  “是你的狂疯病又发作了!”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眼神更加迷离。

      龙轩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你这番眼神的勾摄,恐怕连王母娘娘也难逃劫数。”

  我肆意地望着苍穹大声道:“你听着,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儿,我一定能遇到你。你先在那儿悲伤地活着,等我们相见的时候,我给你带去幸福。”

  龙轩看着我陶醉的样子沉默下来。良久,我大笑着将手里的花扔给龙轩。龙轩生气地没有伸手去接,花朵无辜地掉落脚边。

  “你现在脑子里除了女人,还有什么?”龙轩背转了身躯。“还有贤弟你。”我朝他走过去。“是不是……恨不得连我都变成女人?”龙轩猛转身来看着我。“你要是女人,我就没有义结金兰的兄弟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龙轩听着我的话,弯腰捡起脚边的花朵,情绪突然变好起来:“大哥,你说义结金兰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吗?你如果真找一个叫金兰的人来结拜,那不就是名副其实的义结金兰?”

  我快活地说:“好主意,可我去哪儿找这个叫金兰的人呢?总不能把告示贴满南京城吧?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叫金兰,她是当今皇上的小女儿,也就是金兰公主,可我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不会跟她结拜。”

  龙轩着急地问:“为什么?”我坏笑着说:“我要做……驸马。”龙轩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你说过不做官。”我转身捡着放在地上的花袋说:“所以我不会认识她,自然也就不会做她的驸马。我向往自由,因为我需要快活。”

 我说完发觉龙轩没有反应,回头看时,龙轩蹲在地上捡花,一副落寞的样子,有点像女孩子。我走过去想哄他,龙轩却站起身走到远处。

  我宽容又讨好地笑着:“贤弟,你再教大哥唱那段戏好不好?上次教我的还没学会。”龙轩一副得意的样子:“那是你太笨,我都替你着急。”我不服气地说:“我教你的香经呢,还不是一样?”龙轩不好意思地道:“大哥,上次你跟我讲的佛香的事,实在太难懂了,


还有那两部经书,名字都没有记住。”

  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用手敲着他的头说:“孺子不可教也,不就是《佛说戒德香经》和《六祖坛经》吗,有什么难的?《佛说戒德香经》里面的佛陀以香来比喻持戒之香,不受顺、逆风的影响,能普熏十方。《六祖坛经》里也以香来比喻圣者的五分法身,也就是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五香。”

  龙轩苦着脸说:“这太玄奥了,一般人不会懂的。”我卖弄地道:“这么说大哥就不是一般的人喽,想不想听什么是五香?”龙轩顽皮地笑着说:“我怕再听晕过去。”

  我随手解下腰里系着的麒麟香囊,快活地道:“有大哥的麒麟香你怕什么,它百毒不侵,起死回生。你要想做研香大师,不懂这些不行,研一辈子香也不得修为。自心中无非、无恶、无嫉妒、无贪嗔、无劫害,名戒香;诸善恶境相自心不乱,名定香;自心无碍,常以智慧观照自性,不造诸恶,虽修众善,心不执着,敬上念下,矜恤孤贫,名慧香;自心无所攀缘,不思善思恶,自在无碍,名解脱香;自心即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沈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贤弟,你晕了吗?别把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忘记了!”

  龙轩站起身一惊一乍地说:“大哥,你倒提醒了我,我要去掬霞坊看伯父试香了,明天你再教我吧!”说完飘然而去。我看着他飞掠而去的身影渐远,大声喊道:“你想唱一辈子戏呀,不好好学,怎么做研香师啊?”龙轩没有应声,转眼无影无踪。我心里不由落寞起来:“怎么又这样?明天在哪儿见呀,不说一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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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上午

  从远处看去,阳光下的掬霞坊是座高大且有些霸气的建筑。它不但是南京城最大的香粉店,也是南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小姐夫人们心仪的地方,因为从这里卖出去的香品显示了他们的尊贵,掩蔽了他们的体臭,也腐蚀了他们的心。这是我的家,屋檐下那两串轻风都不能吹动的红色油纸灯笼出自母亲的手,它们从不轻易熄灭,除非皇上驾崩,除非我家短了买油的银两。

  我从小在这座大宅里和游廊上闻着香味玩耍,我没有计算过它究竟有多大,但是南京城里的两个书院也未必有它的六成。东厢房用来做香,掬香坊做的香品种齐全,丸、散、抹、涂、薰、练、线香应有尽有。因为我的母亲敬佛,西厢房除了做香囊、香球、香筒、香盒等各种香器,也做些禅门的法器。

  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高高的垂花门下等父亲从外面要账回来,他能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我还喜欢悄悄爬上东跨院的墙顶,向旁边两间常年紧锁的沐佛房偷窥。因为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之日,母亲总是把一向供奉的佛像拿出来,按《浴佛功德经》中“以牛头旃檀、白檀、紫檀、沈水、薰陆、郁金香、龙脑香、零陆、藿香等于净石上,磨作香泥,用为香水,置净器中,于清净处以好土作坛,或方或圆,随时大小,上置浴床,中安佛像,灌以香汤,净洁洗沐”的说教为其沐浴。当然,沐完佛像之后,我家也总要请几个关系甚好的官家夫人、小姐来洗七汤浴。那由陈皮、茯苓、地骨皮、肉桂、当归、枳谷和甘草煎煮而成的热水香极了,而里面撩水的声音更是撩拨着我的心,我对香汤里的身体产生怀想,梦想有一天也置身其中。

  临秦淮河东岸的一排七间高屋是整个大宅的倒座房,也就是我家的掬霞坊店铺,此刻,人们从宽敞的街道两端向掬霞坊涌来,好像是急于去一个梦想的地方。

  三个好看的年轻女子相互牵了手从一座高大的牌坊下跑过来,悬在胸前的碎花香囊晃来晃去。她们喘息着挤到人前,望着对面的掬霞坊。

  “你们说,能看到林一若吗?”

  “怎么见不到?今天是初一。”

       一直站在她们旁边的龙轩淡淡一笑,掂了掂手里的折扇,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你们今天不会看到林一若的。”三个女子显然不相信,不满地斜睨眼前这个一身伶人打扮的花衣少年,同声道:“凭什么信你的话?”龙轩并未回答,依然淡淡一笑,右手却刷地打开折扇,上面写着四个俊秀的行草“花影摇红”,旁边落款正是我的名字。

  一声沉闷的门轴响动过后,掬霞坊的两扇朱漆大门訇然洞开。人们顿时骚动起来,三个年轻女子的眼睛直盯着大门。

  林蝈蝈敲着一只铜锣从大门里出来,后面跟着八个捧着花筐的婢女。林蝈蝈表情神圣地看一眼众人再回望大门,猛地敲响铜锣大喊:“试香了。请老爷——”

  我的父亲林瑞精神焕发地和管家林再春一前一后走出大门。父亲站到香案前,随后跟来的丫环素儿端上盛有清水的铜盆。父亲优雅地洗着那双每天不知要洗多少次的手,撩水声像极了细雨浸润寒铃的梵音。

 婢女们把花筐里的各色花瓣儿撒在地上,店铺前 顿时成了花毯。

  林再春看着父亲的手抖落了水滴才轻轻揭开红绸,一大两小三个铜制熏香炉和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展现出来。林蝈蝈将炉盖拿下,伙计阿三晃着了火绒放进炉中。

  这时,距掬霞坊不远处的街上走过来四个宫人,抬着一顶描金小轿,十几位宫女和骑马


提枪的曹云簇拥前后。突然,一行马队从后面呵斥着行人飞驰而来。马上的蓝玉和副将李沫挥着马鞭看都未看描金小轿,带领马队从轿边飞掠而过。几个宫女吓得尖叫起来。

  长公主的一只纤手把飘动的轿帘从里面掀起,不悦的面容露出来:“什么人?不知道是本公主的轿子吗?”宫女惊慌地小声说:“奴婢没有看清。”曹云急忙道:“公主,是蓝大将军。”

  长公主轻蔑地一笑:“蓝玉?他以为父皇封他太子太傅和凉国公就了不起了?”轿帘啪地落下。曹云在马上催促:“快点。”

  掬霞坊前的熏香炉里精炭已经燃着,淡淡青烟从镂空的孔里散出。

  父亲走到台阶上看着下面的众人,笑着作揖:“诸位,今天掬霞坊要试的是林某新研的熏香,名叫金合欢茶。金合欢虽是平常之物,但是谁若能说出这道金合欢茶的妙处,按掬霞坊的老规矩,林某将有十丸奉送。”

  父亲打开小木匣取出三只薄银盅,又用金镊夹出三个红色的小丸,小心翼翼地依次把两个小丸放进银盅里。

  这时,那马队冲到掬霞坊门前,蓝玉提缰勒马,战马一声暴躁的嘶鸣。

  父亲愕然抬头时手陡地松开,第三个小丸从镊子间掉下,滚落到花瓣儿的缝隙里。蓝玉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一眼掬霞坊的匾额,又把眼神定在淡淡氤氲缭绕的熏香炉上。

  副将李沫大叫:“林一若何在?凉国公蓝玉大将军来取香粉。”父亲急忙说:“实在不巧,小儿到外面搜香去了。”蓝玉没说话,径直走进掬霞坊的大门,两个副将也急忙下马跟了进去,父亲愣了愣走进大门。龙轩的眉头紧皱起来,紧盯着院里的蓝玉。

  蓝玉站在院里随意看了看,把目光定在父亲脸上,阴阳怪气地说:“林瑞,多年不见,你可好啊?”父亲干咳一声,沉声道:“多谢大将军惦记,林瑞很好,掬霞坊……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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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玉凑近父亲的耳朵小声说:“林瑞,若不是老夫肚大量宽,就凭你当年对我的侮辱,这掬霞坊早就姓蓝了。不过,现在也不晚。”父亲故意提高声音道:“大将军官爵显赫,小小的掬霞坊怎么会放在眼里?再说林瑞一直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蓝玉小声道:“那是老夫……没把你们送给我的那个烂女人放在眼里。”父亲疑惑地说:“大将军何出此言?”

  “小女心月过些天生日,老夫三天前已派人请令公子研香,而他至今未到府上,”蓝玉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提高声音对李沫说,“点香,限一个时辰内找回林一若,不然……”

  父亲有些慌乱,转身看了一眼院外的林蝈蝈。林再春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抻了抻林蝈蝈的衣裳。林蝈蝈不情愿地把铜锣放在香案上刚要走,院外突然传来宫女的喊声:“长公主驾到——”父亲本已慌乱的表情一下子凝固起来,看了一眼街上从描金小轿中出来的长公主,甩开众人跑出来跪下:“草民林瑞见过公主千岁千千岁。”

  蓝玉和两个副将走出来,表情极其漠然。长公主并不在乎蓝玉的嚣张,和颜悦色地对我父亲说:“本宫特意来看看黛妃娘娘的香粉做好没有。林一若呢,我要见他。”

  “回公主千岁,小儿林一若为黛妃娘娘寿辰做的香粉已经研好,他现今不在掬霞坊,家人已经去找了。”

  “回来之后叫他立刻到我府上,这五百两银子先付了。”长公主一挥手,几个宫女抬过三盘银元宝放在香案上。蓝玉的脸陡地沉下来:“慢着——”长公主淡淡地说:“跟我说话吗?”蓝玉:“你可懂得规矩?”

       “本宫只答应林一若的规矩,你的规矩我没兴趣。”长公主说完又对宫女道,“回宫。”蓝玉大喝:“竟敢不把老夫放在眼里。来人,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先来后到。”两名将官跳下马走到香案前,端起银两倒在小轿旁边。十几名宫女拔剑冲向两名将官,两名将官仗剑还手,十几匹战马齐涌上来将宫女们围住。龙轩想冲过去但是又忍耐下来。混乱中,描金小轿被一匹马撞翻,长公主摔出轿外。宫女们跑过来要扶长公主,长公主摆手拒绝且坦然起身,随手掸了掸衣衫:“蓝玉,我敢跟你打赌,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的。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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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上午

  南京城里有很多风月之地,风月舫便是最大的一座声色船舫,软语花腔和丝竹之声整日整夜绕梁而飘,茶客们每日每夜品茗听歌兼赏司乐的美貌女子,好不逍遥快活。

  一个异域装扮的武士走进来,犀利的目光扫视司乐的女子过后在一张空桌前坐下,顺手把一柄镶着玛瑙的钩月弯刀放在桌上,他就是后来成为我朋友的蒙古将军王狄。

  女倌瓶儿看到他之后走过来刚要笑着开口,看到那柄镶着玛瑙的钩月弯刀,不禁神色一凛,颤着声腔小声问:“爷,您喝点什么?”

“既是风月舫,自然要喝花茶。”王狄的脸上没有表情,“花”字却说得很重。瓶儿愣怔一下随之笑了:“爷的话很有意思,奴家这就去给您端来。”

  瓶儿刚要转身离开,王狄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你去问,有谁知道一首叫作《莲花落》的曲子?”




  瓶儿急忙说:“爷稍等,瓶儿这就去。”瓶儿离开,王狄看了一眼司乐的十几个女子,慢慢拿过刀鞘抽出弯刀看着,且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仿佛这刀也是一件能发出声音的乐器。

  半晌,歌乐停止,瓶儿端着茶壶走到王狄近前:“爷,奴家问过了,姐姐们不会,连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王狄沉吟片刻道:“我问你,闲得斋香粉店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瓶儿没说话却笑了,姿势优雅地斟茶。

  王狄淡淡地说:“我的话好笑吗?”瓶儿俏皮地放下茶壶,把壶嘴扭向一旁:“南京城一百八十家做香粉的店铺,奴家个个都了如指掌,根本没这一号。”王狄紧锁眉头,突然盯着瓶儿:“现在南京城谁研香的手艺最好?”

  “掬霞坊的林一若。”

  “林一若?我倒要见见他。”

  “奴家天天想见他,可是天天见不到。”

  “哦?很神秘吗?”

  瓶儿用手擦拭一下嘴唇,崇拜地道:“他像胭脂水粉,活在女人的嘴唇上;又像一个谜,活在传说里。”王狄不屑地笑着拿起弯刀:“难道见他比见朱元璋还难?”瓶儿惊慌地扭头看看众人,小声说:“爷,您把奴家吓死了,那是皇上的名讳,可不能乱说。”瓶儿没有听到王狄的反应,回头时桌前早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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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正午

  淡淡烟雾笼罩着的街道,那是父亲试的金合欢茶的香韵。王狄从远外走过来,他显然闻到了香味,无意抬头看到掬霞坊门前骑在马上的蓝玉,眼睛陡眯之间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羊皮上画的是蓝玉的头像。王狄拔出钩月弯刀在羊皮上蹭了蹭,又慢慢把弯刀插入鞘中,随即换了一个坦然的表情,掖了羊皮向掬霞坊走来。

  掬霞坊前的线香燃尽,一截香灰掉落香案。李沫大叫:“时辰已到,先给我拆下掬霞坊的牌匾。” 父亲刚要说话,两名将官已走到门前跃起身形。

  “谁敢——”龙轩断喝之间,手上两条水袖像两道水箭射出,腾空的两名将官被卷落地下。李沫见状仗剑跃向龙轩,哪知龙轩身形飘动之间却到了蓝玉的马前。

  蓝玉勃然大怒:“什么人?”龙轩并不在乎蓝玉的神色,沉声说道:“苏州龙家戏班的少班主龙轩,林一若义结金兰的兄弟。”蓝玉不耐烦地看龙轩一眼,眼中强压愠怒。王狄走到人群后面又往前走了几步,紧紧盯着蓝玉。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他听我说龙轩的名字不止一千次。

  龙轩朗声道:“你既然找我大哥做香粉,便是有求于他的绝世才艺,怎可这般无理霸道?就算他在这儿,他那两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你也未必符合条件,还是知趣走开为好。”蓝玉不屑地问:“你倒说说看,都有什么规矩?”龙轩傲慢地说:“第一,我大哥只为美人做香粉。”李沫大声道:“我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堪称南京第一美人。”龙轩撇了撇嘴:“第二,我大哥为美人做香粉时必让她半褪罗裳露出肩头,黛妃娘娘也不例外。你的女儿……肯让我大哥在咫尺之间看她的肌肤吗?”蓝玉显得有些意外:“这……这是什么规矩,分明是轻薄放浪。”龙轩得意地:“那只好请你走了。”

 蓝玉思忖片刻:“好吧,就依他的规矩。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到将军府,多给他八百两,够吗?”蓝玉说着把手一挥,几张银票啪地射到香案上,然后气恼地调转马头而去,李沫和几位将官上马喝叫着随后紧追。王狄看着蓝玉离开有些失望,但身形一动不动,凝目看着掬霞坊的牌匾。龙轩露出得意之色,走向长吁一口气的父亲。父亲高兴地说:“龙少爷,今日之事多亏你了,早听若儿说起你们义结金兰的事,只是没有福气见到你。”龙轩急忙道:“伯父,您老千万别客气,叫我轩儿好了。”父亲又说:“若儿说你们从上次见面有一个多月了。他呀,想你想得快睡不着觉了。”龙轩脸上有些羞涩,但是很快变得异常开心:“真的?我早上已然见过他了。”

  父亲扭头看了一眼林蝈蝈:“蝈蝈,少爷到底去哪儿了?”林蝈蝈突然拍了拍脑袋:“哎呀,我真是糊涂。少爷说了,他今天就是要去蓝大将军府的。”

[ Last edited by 九尾 on 2005-12-24 at 18: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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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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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下午

  我的一袭白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醒目极了,我知道人们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颜色才盯着我,而是我身上独一无二的麒麟香味。我的得意已成习惯,我不去看别人的目光,甚至不在乎人们的惊奇,只是走着的时候随意用手拨弄着旁边货郎架上的纸风车。

  威严的蓝将军府大门口,两个兵卒叉枪拦在前面。我淡淡一笑,用手把两杆枪隔开:“对我客气点,蓝心月呢?叫她出来接我。”两个兵卒闻到我身上一股奇香,不由耸耸鼻子:“您是林一若林公子?小姐不知您什么时候来,刚才到庙里上香许愿去了,您先在客厅稍等片刻。”

  “不必了,我随便走走。”如果没有我雷打不动的几个研香规矩,如果不是蓝心月一大早去寺里上香,我此生将会和一个女孩失之交臂,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一切都来得那么巧,没有任何征兆。

     蓝府大到远远超出我的想像。当我在空旷的深院里走烦的时候,眼前出现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幽径。我随意在幽径上走着,走到尽头,我的头顶遮满了葱郁的修篁,没有风,竹叶一动不动。我被湿漉漉的竹叶上一只七彩昆虫吸引,刚伸出手去捉它,突然又想到它的世界是如何的无声和寂寞,我觉得该给它些声响,这时就听到了一泓玲珑的笛声。那笛声很别致,湿漉漉的宛若微甜的雨珠滴落在湿软的唇边。我突然觉得渴了,想找到那泓笛声的源头。

笛声汩汩流进我的耳朵,我的眼睛盯着幽径尽头一座挂着红灯笼的低矮、孤立的耳房,脚步不由自主移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快。我跑到耳房前面,门楣边的“莲”字红灯笼随着笛声悠扬地轻摇。我双手轻轻一推,两扇门扉豁然洞开。屋内一片漆黑,笛声戛然而止。

  “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可以吹出这样像水一般忧伤的曲子。” 我愣怔地站在门外,很是感慨。

  “水是不懂忧伤的。”良久,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屋里说。

  “它若有一颗心,为什么不会?我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曲子,请告诉我它的名字吧。”我的心被那个柔软的声音逼得也柔软起来。“为什么要给它名字?没有名字,我就不知道想的是谁,它躲在笛声里,我也躲过了悲伤。” 那个柔软的声音有些伤感。我皱眉体会着她的话,小心地走进门去。

  屋内一片昏暗,除了我带来的香味,空气中飘浮的都是老旧衣物的霉味。我闻得出来,在这些霉味当中有一丝略苦的荫气,应该来自于屋中某一个角落里几枝开败多时的小叶迎春。我不知道房间里为何如此漆黑,等我习惯了它的昏暗,首先看到几片青莲叶子在白瓷花瓶里一动不动,房间里吊插的各式纸风车也一动不动。我寻找着那个柔软的声音来处,看到一个女孩坐在桌前的背影,从门外透进来的光映得她很消瘦,衣裳上一朵朵鹅黄淡雅的莲花绕着她的身子羞羞惭惭、半闭半合。

 “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在你这里,事理都变得很奇怪。”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比你还怪吗?只有女人才用香粉,而你比女人还香。”她的声音越近越显得柔软,衣裳上的莲花瓣在说话时轻摇。

  “因为我是林一若,可曾听说过?”

  “那又怎么样?很特别吗?”

  “不,但是喜欢香粉的人都知道。”

  “我从不用香粉。”

  “女人不用香粉有两个原因,一是美得根本用不着香粉,二是根本不配用香粉。”

  “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我憎恨它。”

  “是吗?可我喜欢你的笛声。”我不以为然。“那好,我再吹一曲,听完之后替我把门关上。” 她柔软的声音降低了温度。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

  “你会的,因为这首曲子叫作……《陌上别》。”

  “哦?你居然会吹《陌上别》?”《陌上别》是我三年前写的一首笛曲,也是我梦想着有一天赠给知音的倾心之作,想不到她居然要在我面前卖弄,我刚要对她说明我便是这首曲子的主人,门外陡地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干什么?滚出去!”我回头看到一张中年妇人愤怒的脸,刚要答话,她拿着一卷宣纸突然冲进门来。我有些不安地想走开,她突然闻到了什么,意外且有些惊恐地看着我,下意识捂住鼻子,宣纸掉落地上。“怎么了老人家?” 我走过来要捡宣纸。“你是谁?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着,碰倒了那个白瓷花瓶,摔碎的声音很响很刺耳。“我身上的香味让你反感了吗?我是个研香之人。”我意识到什么,急忙解释。“滚,滚远点——”她突然嘶声喊叫起来。我诧异地看着她,又看看那个始终一动不动的背影,恍惚地走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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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入夜

  我不知道大明皇宫里何时也有了熏香的习惯,两鼎硕大的精铜熏香炉,在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上青烟袅袅,散着富丽堂皇的氤氲。

  外面的天色已黑,文武百官分列两厢沐浴在灯火里,蓝玉也在其中。朱元璋坐在龙椅之上略显疲惫,听着礼部尚书张楚被灯火烘烤过的声音:“启奏皇上,礼部十日前接到蒙古王子那都的书信,信中说其妹铁笛公主已来南京为黛妃娘娘祝寿,还特意带了上好的香料和几名西域的研香师。如果微臣计算无误,这两天就到南京了。”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就这几个人?”张楚急忙说:“随行的还有百余名精悍兵将。”众位大臣互相看着,轻声议论。

  朱元璋问:“你如何安排?”张楚小心翼翼地:“臣想把蒙古兵将安排在亲军宿馆,一则显得平等而视,二则……如有变数,也可围而攻之。”

  蓝玉鄙夷一笑,好像耐不住性子,出班大声道:“皇上,我大明多年励精图治,早已今非昔比,内有精兵百万,外有辽东、宣府、大同、延绥九边和大宁、开平、东胜三卫,可谓固若金汤。区区几个养马放牧的莽夫,在这南京城无异于沙砾入海难掀波澜。并非蓝某妄言,大明只要臣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兵部左侍郎李冲谨慎地说:“蓝大将军功高盖世有目共睹,可是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事屡有发生,足以证明他们觊觎大明的野心。”

朱元璋颇不耐烦地起身:“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大太监陆子厚最懂朱元璋的意思,于是喊了一声:“退朝——”蓝玉欲言又止。

  朱元璋阴沉着脸出了金殿直奔寝宫,陆子厚一路上偷看他的脸色,直到进了寝宫。朱元璋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书案前翻阅奏折,而是坐下用手按着印堂穴。陆子厚急忙递上一杯茶,替朱元璋揉捏双肩:“皇上,时辰不早,您该歇息了。”




  朱元璋看着满桌的奏折,无可奈何地道:“叫朕如何歇得下去?”陆子厚:“奴才斗胆说句话,自从皇后和太子相继仙逝,您就一直这样,又操心,又不开心。”

  朱元璋叹了口气没说话。良久,突然拿下陆子厚的手:“子厚,你觉得蓝玉怎么样?”陆子厚愣了一下,回身向身边的宫女、太监使个眼色,众人躬身而退。“皇上先赦奴才无罪。”陆子厚小声说。

  “朕知道你有看法,说吧。”

  “皇上,蓝玉征战西域和大漠有功不假,可是……您还记得胡惟庸的案子吗? 还有靖宁侯叶升,蓝玉是他的亲戚呀,胡、叶两人被斩,蓝玉难保没有想法。其实皇上待他不薄,当初他从建昌生擒了叛酋月鲁帖木儿以后,您封他为太子太傅,做皇太孙的辅佐,可他私下却说能做太子太师,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奴才还听说……”

  “听说什么?”

  “奴才听说……蓝玉这些年居功自傲,大量霸占东昌民田,私蓄奴婢,还令家人到云南等地买盐一万多引,用于贩私。这事说小是贪欲私心,破坏盐法,说大就是跟朝廷争夺劳作人口,影响赋税收入、徭役差派。”

 朱元璋看着陆子厚笑了,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肤色白嫩的胖子。“皇上,奴才说得不对?”陆子厚有些慌乱。

  朱元璋还未表态,长公主平湖急匆匆走进来,将一本奏折放在书案上:“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奏。”朱元璋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慢悠悠地说:“这几天可曾见过金兰?”

  长公主把陆子厚的手挪开,又把自己纤细的手放在朱元璋的额头上:“妹妹又在习武吧,父皇,您也该管管她了。自从她学得一招半式,不会武功的奴才们拦不住,会武功的侍卫不敢管,堂堂的大内皇宫任凭她像只燕子一样飞来飞去的,成何体统?”

  朱元璋露出少有的笑容:“朕倒真希望她是一只燕子自由高飞,你见到她让她来见父皇,就说父皇想她了。”

  “知道了,父皇,儿臣的奏折……”

  朱元璋拍拍长公主的手:“你先回去,朕还有话对子厚讲。”长公主只好跪安,不太情愿地走了。临走时盯了陆子厚一眼,陆子厚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朱元璋本不想马上看奏折,陆子厚却似乎很无意地把奏折拿了过来,朱元璋只好接过看着,但是表情在瞬间的严肃过后变得又很平静。

  陆子厚快速瞟一眼奏折:“皇上,长公主……”朱元璋淡淡一笑:“上面历数蓝玉十三条罪状,在朕看来,如果所举属实,每一条都……”朱元璋伸出来的手并没有挥下去,陆子厚胖胖的身体上一团团赘肉突然抖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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