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喜欢着岸上这座城池。

  这不单单是让我得以超生的那个女子就生活在这里,也是它的恢弘和美丽时常让我心神激荡和血脉贲张。

  我喜欢它的清晨,那是它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的那段时节,房屋、街道和黑黝黝的树木


都笼在一团浅浅的氤氲之中。那团浅浅的氤氲很奇怪,它对痛苦的人来说是忧伤的,它对踌躇满志的人来说是快乐的,它对想拥有这个城市的人来说是伸手可及的,它对要告别尘世的人来说是值得留恋的。

  这氤氲是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的梦想,尽管它不关心任何人的命运。

  我也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河水的温度,我害怕冬天的时候从水里出来,凉凉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的回忆日渐模糊,我隐约觉得按父亲的意愿,我的前生应该凭着一颗聪明的脑袋考取功名,可是我天生对香味感兴趣,并将功名利禄视为臭不可闻的粪土。

  我和父亲的积怨由此而生。曾有一度,我被母亲溺爱娇惯得近乎飞扬跋扈,父亲对我横眉冷对,除了当我用一盒香粉换来相当于掬霞坊整整半年挣到的银两,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否有过做官的理想?

  他让我做官到底为了什么?

  他为什么逼着儿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我的想像中,我应该有许多地位高低不同的朋友,我的诗词应该常常在他们当中作为范本诵读。我被他们推崇和尊重,而正当被他们拥戴到巅峰之时,我的心一下子跌落和平和下来。我感到了孤独,我感到自己虽然没有走上冠冕堂皇的官道,却险些踏入浮华着卖弄和欢愉的歧途。

  我多次想像过和父亲当年一样背着行囊走出掬霞坊。

  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门前的大路依然郁郁葱葱,天上也是一盘冰凉的满月,可是,我即便在那棵参天大树旁坐下来等待一千年,也未必能等到一位身着白裙、形同鬼魅的女子。

我心中有个谜,母亲一直没有给我解开。

  父亲隔着窗子说了怎样一句话竟使她嚎啕不止?

  我想,那句话一定是个咒语,它吸摄了一个女人的心。

  我真想知道它由哪几个字组成,如果有可能,我想说给莲衣听,让她那颗紧锁着的心为我启封,可惜我不能说给她听,因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把莲衣丢了,或是她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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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 上午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很高兴,因为和长公主约好去她的府上接小酌姑娘,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给王狄和莲衣一个惊喜。

  莲衣在竹架上晾晒满了刚洗的衣裳。我从木屋里出来,看到莲衣陷在五彩的衣裳里的样子不禁笑了:“怎么洗这么多,也不叫我帮你?”

  “不用了。”莲衣笑了笑,上下打量着我的装束,“你要出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我记得没有跟你说过。”

  “你每次出去的时候,都要穿……这双鞋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心里不觉一动:“你经常观察我吗?我太粗心了,还不知道你的生活习惯,这倒提醒了我。”

  “我随便说说,不必在意。”

我高兴地抖了抖衣袖:“我要去找长公主,她答应我今天见一个人。”

  莲衣并没问我要见的人是谁,而是轻声说:“早去早回。”

  我把她的这句话理解成惦念,没顾上说句道谢的话就高兴地向竹林小路走去。走出老远,我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快活,回头大喊:“莲衣,我也想早点回来——”

  每次从竹林到南京城都需要两个时辰,可这次我却觉得南京城近在咫尺。我心里想着王狄见到小酌姑娘后那种激动的心情,如果他们两个幸福,也算我偿还了王狄那天夜里替我揭下莲衣的通缉令的恩德。

  我兴冲冲地在街上走得口渴,经过一个茶摊时想买碗茶水,却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听出是王狄的声音,努力压抑着兴奋竟然忘了口渴,我转过身来像那天一样倒退着走,脸上是开心的笑容。

  “你去哪儿,怎么这么高兴?”王狄追上来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先告诉我。”我看着王狄一脸沉郁的样子。

  “我……想到处走走,你去哪儿?”王狄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要办一件好事,给朋友一个惊喜,晚上到竹林等我吧,我带酒菜回去,如果不想让我破费,你买也可以。”我笑着说。

  “为什么要等晚上?我现在就想喝酒,想大醉一场。” 王狄的声音很生涩。

  “现在不行,一言为定,晚上见。” 我知道他是为了小酌姑娘的事,但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还是没有说出去救她的事。我说完转过身子大踏步走了。

  王狄停住脚步,看着我远去的身影,眼里依然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神情。

  其实我很愚蠢,如果当时告诉他真实情况,肯定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可惜我只想到了给他那个惊喜,却没想到他这次出来,就是要趁我不在竹林的时候,按着铭儿的意思带走莲衣,换回他的小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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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 正午

  铭儿匆匆赶往秦淮客栈,那是她和王狄约好交换莲衣和白小酌的地方。


  因为白小酌突然被我救走,她无法在王狄面前完成换人计划,换句话说她会认为我救白小酌是受王狄所托。如果真是这样,王狄在见到白小酌之后怎么可能再带莲衣见她呢?她现在惟一的侥幸就是希望王狄不知道我救了白小酌,而王狄又成功地把莲衣挟出了竹林木屋。偏偏一切都如她所愿,就在我去长公主府接小酌姑娘的时候,王狄已经易装蒙面挟持了莲衣,向秦淮客栈而来。




  秦淮客栈里,铭儿正和老板围着桌子说话。

  老板拿出一张纸递到铭儿面前:“姑娘,这是王公子这些天的花销,一笔笔记得很清楚,你查一下。”铭儿心事重重,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老板恭敬地:“用不了这么多。”

  铭儿淡淡地说:“算我给你的茶钱。”

  老板拿起银子道过谢后刚要走,蒙着面巾的王狄用弯刀撩开门帘。老板看到弯刀吓了一跳,银子掉到地上,他知道有事发生,仓皇拾起地上的银子走开。

  王狄拉着莲衣进来,铭儿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莲衣,半晌突然高兴地笑了。

  莲衣并不畏惧:“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到这儿来?”

铭儿笑着看王狄:“这倒让我意外了,你是抓她来的吗?”

  铭儿的“抓”字说得很重也很俏皮,王狄尴尬地扭头别处。

  “莲衣,我们没有恶意,别害怕,坐吧。”铭儿看着莲衣,突然意识到王狄正戒备地盯着自己,于是又对王狄说,“你先出去,我们俩有悄悄话要说,你尽管放心,你要的人一会儿就来。”

  王狄盯着铭儿的表情,压低嗓音:“那好,我去街上买东西,回来之后把她送走。”

  铭儿迈着碎步不紧不慢地围着莲衣转来转去,仿佛欣赏一个猎物一样,最后停下脚步不阴不阳地说:“莲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人把你带到这儿来,你和林一若……过得还好吗?”莲衣不说话,用沉默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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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 正午

  王狄做梦都没想到铭儿的阴谋。他来到离秦淮客栈不远处的四季春酒楼喝茶,因为记着我晚上让他去竹林木屋喝酒的话,特意让伙计准备一大包下酒菜。

  王狄喝茶的时候右手始终攥着弯刀,直到看着伙计拎着下酒菜放到桌上,才放了弯刀从怀里掏银子。王狄拎了下酒菜往外走,恰巧七八个兵卒说笑着涌进门来,王狄警觉地靠在门边闪避,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着别处。王狄并没引起兵卒们的注意,他们大声喊叫着老板的名字坐在一张大桌前,王狄趁机出门朝街上走去。

  秦淮客栈和四季春酒楼相距不足百步,王狄拎着下酒菜走到客栈的时候,大堂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眼里有种不祥,直奔原来住的屋子,哪知撩开门帘,里面也是空无一人。王狄的冷汗一下子浸出额头,转身出来把下酒菜放到柜台上,一位小伙计正好拿着一把扫帚出来。

  王狄几乎窜过去一把揪住小伙计的脖领:“那两个姑娘呢?”

  小伙计吓了一跳:“你刚走那两位姐姐也走了,怎么了客爷?”

  王狄颤声问:“可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小伙计稀里糊涂地摇头。

  王狄明白事情有了变故,转身出来时竟忘了柜台上还放着那一大包下酒菜。

  小伙计在后面喊:“客爷,您的东西。”王狄回身拿了那包酒肉向大堂外跑去。

  王狄的心狂跳,他不愿意让他的预感成为现实,所以拼命在街道上奔跑,他忽然觉得远处街上每个女子的背影都像莲衣或是铭儿,可是跑过去看时又都让他失望。

  王狄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不但得不到白小酌,还丢了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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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 夜

  白小酌奇怪为什么木屋里没有王狄,她甚至怀疑我在说谎。她在屋外一直等到天黑下来也没看到王狄的身影,最后生疏地走进屋里,手在桌子上摸索时碰到了火折。




  她燃着火折,找到了烛台上的蜡烛,屋里亮起来,她看着屋里的摆设和我研香的各种器具,眼里没有一丝新奇,只是直挺挺地坐在桌边发愣。

  这时,王狄从竹林里向木屋走来,亮着的窗户显然刺激了他的眼睛,因为蒙面挟持走了莲衣又把她丢失,所以不敢走近它,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沉郁极了,半晌才鼓足勇气慢慢踏上木屋的台阶。

  王狄想像着烛光下的人一定是我,看到的也会是我找不到莲衣后的慌乱表情,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发愣的白小酌,看到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白小酌发现王狄,惊喜地站起身:“公子,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一直在等你。”

  王狄惊诧地:“白姑娘?你……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说好在这儿见面吗?”

  “这是怎么回事,林一若呢?”

  “他出去找人了,一会儿就回来。”

  王狄当然明白我找的人是谁,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脸上的表情更为复杂。

  白小酌并没注意王狄的情绪,欢喜地把他的弯刀和下酒菜放在桌上。

  “小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一直被禁在曹府吗?”王狄急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林公子去求长公主,让她命令曹云把我放了出来。林公子说晚上你会在这里等我,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白小酌高兴地说。

  “怪不得,怪不得林一若说今天晚上会给朋友一个惊喜。” 王狄明白过来,一掌击向桌面,最后颓然坐在椅子上,内心悔恨交加。

“公子,我就是他说的那个惊喜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难道你不高兴吗?”白小酌全然不知道王狄的心里所想,欢喜地坐在他身边。

  “高兴,高兴。”王狄不自然地笑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小酌姑娘,林一若有没有说……去哪里?”

  “他很着急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就跑了。”白小酌起身走到王狄身边。

  王狄愧疚地走出门外,白小酌没有注意到王狄的表情,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王狄看着远处黑黝黝的竹林,心里酸涩无比。在这个本该感激我的时刻,他却卑鄙地掳走了我的心上人,还把她丢了。王狄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在外边等他。”

  白小酌快活地说:“林公子一路上都在说今晚要跟你好好喝几杯呢。”

  王狄痛苦地道:“恐怕他……没有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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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二 清晨

  “莲衣——”

  “莲衣——”

  “莲衣——”

  我拿着那架纸风车奔跑,苍茫的夜色和竹林中回响着我的声声呼唤,可是莲衣不回答,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震住,我把自己跑得精疲力竭,莲衣仍旧踪迹皆无。竹林被大风摇撼得宛若波涛汹涌,我痛苦地哀嚎一声,颓然向后摔倒在压抑的清晨里。

我不知道莲衣被王狄挟持走了,我以为是她自己走的,我以为她不在乎我的存在了。我以为我们的心灵快要相通了,没想到她还是没有理解我的心境。莲衣,你能去哪儿呢?你怎么可以让我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体验孤独,我觉得胸膛里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有,也是一腔流不出的泪水。

  从竹林里出来,我踏上另一条小路,这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我不知道它的尽头是什么地方,我只是一厢情愿地猜想莲衣有可能是迷了路,有可能在迷途之后沿着它往前走。它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得像它欢快的笑声。我呆呆地想像着河水里自由游窜的小鱼,心里是一片沉重的哀伤。人有时还不如这些没有思想的鱼儿快活,它们现在在干什么?它们是在寻找家还是和莲衣一样无家可归?

  鱼儿是有家的,水即是它的家,而莲衣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但这个世界并不是她的家。莲衣的家是那座木屋,是我这片滚烫的胸膛,她从里面走出来,一声不响地把自己丢了,也把我丢了。她不如鱼儿自由,甚至不如她笛声里的那只鸟儿快活。那只鸟儿会盘旋在空中俯视落脚的地方,莲衣呢?她的世界永远是一片缺少亲情的、漫无边际的黑夜。

  想起那只鸟儿,想起了莲衣的《鹧鸪飞兮》。我一直想学这首曲子,可是身边没有笛子。我想像着把竹笛送到唇边,伤心地闭上眼睛。

  那只鸟儿飞出来了,它怯怯地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因为这是它的第一次飞翔。我想让它直冲高空,让它代替我的眼睛巡视这片山林,从而看到莲衣在某一处角落里孤单的身影,可是,它的翅膀缺少力量,几次冲高又颓废地低回盘旋。它一定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每一次低回的时候都发出几声嘶哑的哀鸣。

  我心里焦灼不堪,拚命舞动指尖拍打它的翅膀,可惜我的指尖也是生疏的,它们和那只鸟儿的翅膀一样挣扎着不像在寻找什么,而像一种仓皇的逃生,最后终因气力耗尽,从飞翔中直栽而下,坠落草丛。

这是一只鸟儿的命运吗?这是莲衣的命运吗?这是我的命运吗?

  我想让那只鸟儿重新从笛声里飞出来,但是我的心和指尖已经开始痉挛,居然打不开笼子的栅口,难道我和莲衣就以这样的结局结束?

  我踽行在河边,踏着一块块卵石,直到把一颗完整的心走成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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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 上午

  王狄承受不住我对他的恩德,承受不住内心巨大的愧疚和痛苦。他从白小酌口中得知铭儿栖身在风月舫,于是拿了弯刀瞒着白小酌向风月舫走来。

  王狄正走在秦淮河边的时候,风月舫内已经乱作一团。

  不知什么原因来到风月舫的铁笛公主大醉着挥动皮鞭,大厅内的一件件摆设应声碎裂,歌妓们远远躲在墙边,瞪大眼睛随着摆设碎裂的声音惊叫。铁笛公主正挥动皮鞭打得兴起,风月舫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大队兵卒冲进大厅,大声喊叫着将铁笛公主团团围住。

  铁笛公主醉醺醺地大叫:“你们是干什么的?来帮我拆房子吗?快动手吧!”说完挥鞭朝兵卒打去。前面几个兵卒哀叫着倒地,兵卒们迟疑地向后退。

  一位兵卒头目大叫:“别怕,小小的蒙古公主有什么了不起,杀了她有曹统领顶着,给我上,乱枪捅死她——”兵卒们壮着胆子冲过来和铁笛公主乱战在一起。

  铁笛公主本就喝得大醉,加之方才已经发泄了半晌,体力渐渐不支,没有多长时间就被兵卒们合力打倒,还被绑在梁柱之上。

兵卒头目捡起地上的皮鞭,走到铁笛公主近前:“他妈的,看不出来你这蛮邦之女还有些本事,不知道你挨鞭子的功夫如何?”兵卒头目说着挥鞭向铁笛公主的脸上抽来,铁笛公主吓得闭上眼睛。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人们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兵卒头目的身躯已经横飞起来,并且撞在墙上昏迷过去。铁笛公主恍然睁开眼睛,只见头戴斗笠、手拿弯刀的王狄站在近前。

  “王狄,你来得正好,把这些欺负我的混蛋都杀死。”铁笛公主委屈地大叫。

  王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铁笛公主被绑的事实,于是眼中陡地射出一道冷电。兵卒们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杀机,想先下手为强,齐声喊叫着抬枪向他扎来。王狄的右臂微动,弯刀已从鞘中出来斩落二十几个枪头。兵卒们情知遇上高手,吓得急忙散开。

  王狄用刀割断绳索,左臂抱着全身瘫软的铁笛公主向舫外走去。沿途的兵卒们谁也不敢再靠前,都惊慌地闪开道路。

  王狄和铁笛公主刚到门口,铭儿挡在前面。

  “王兄,你就这么把人带走吗?” 铭儿的声音很平静,“你带她走,我把今天的损失算到你的头上,请你相信我的话。”

  “莲衣姑娘在哪里?我要带她回去。” 王狄威严地低声说。

  “你有多大面子可以一次带走两个姑娘?” 铭儿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屑。

  “少废话,莲衣到底在哪里?” 王狄大喝。

  “你的话我不懂,莲衣是谁?这舫上的姑娘吗?” 铭儿说罢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躲在墙边的几个歌妓。

  “你再说一遍。”王狄的话里充满杀机。

  “你的话我不懂,莲衣是谁?这舫上的姑娘吗?”铭儿的语气依然很轻松。

  王狄一手抱着铁笛公主,一手缓缓把刀架在铭儿的脖子上。铭儿并不害怕,反而看着王狄的身后笑了。

王狄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原来几杆枪已顶住铁笛公主的脖子。

  “你要想让莲衣活着,应该知道怎么做,这个野女子我可以让你带走,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怕你的威风,不怕你手里的弯刀。” 铭儿说完趾高气扬地走了。

  几杆枪从铁笛公主喉边撤回,王狄情知救出莲衣绝非易事,只好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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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 上午

  我像个傻瓜一样仰面躺在母亲的床上看着房梁。母亲从桌上端过一碟点心坐到床边,她把一块点心放到我摊开的手里。我一动不动,母亲又笑着拿了我手上的点心放到我的嘴边,我下意识地把嘴张开。

  母亲嗔怪地说:“我就知道这一招很灵,想起来又气又笑,我就是这样一口一口把你喂大的。”我咬了一口点心机械地嚼着,眼睛依然盯着房梁。

  母亲又说:“若儿,这些天你不在,你父亲正教蝈蝈研香,有空的时候你也帮帮他,你们从小一块长大,就是亲兄弟。”

  我仿佛没有听见,自言自语地:“莲衣有点心吃吗?”

  “她叫蓝莲衣?”

  “她不姓蓝,她叫解莲衣。”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母亲,我们林家到底和她们母女有什么仇恨?她们憎恨香粉,对一切香味都憎恨。”

母亲吓了一跳,激动地说:“你先说,她怎么会姓解?我那天问姐姐还有没有心愿未了,她让我问你,你们……你们……”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反问道:“你管她叫姐姐?那我和莲衣……”

  母亲也很着急:“我和她是结拜姐妹,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抑郁地说:“她临死之前说莲衣不姓蓝,姓解,还有一封信给莲衣,里面说到莲衣的身世和我们两家的仇恨。”母亲似乎意识到什么,扭头看着墙上的画。


 我着急地问:“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莲衣不说,你告诉我。”

  母亲看画的眼睛湿润,声音也有些颤抖:“我知道姐姐的下场为什么凄惨了,解非,你如果还活在人世,应该欣慰了,你有个女儿。”

  我急于想知道那个仇恨:“母亲,这个仇恨不共戴天吗?怎么能够化解它?”

  母亲扭头看着我:“若儿,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仇恨,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林家对不起他们一家,毁了他们一家子,毁了他们一辈子的幸福。”

我恍惚地起身走到画前看着,耳边是母亲痛苦的声音:“这个女子就是你的姨娘,我的义姐,也是莲衣的母亲,那个人叫解非,二十年前被人逼得家败人亡,远走天涯,至今生死不明。”

  我听得义愤填膺:“母亲,是谁这么丧尽天良?告诉我,我替他们报仇!”

  母亲的神情一哀:“我不想说,不想……让你瞧不起他。”

  我似乎意识到什么:“这么说我认识这个可恨之人,那更应该让我知道。”

  母亲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拉着我的手坐在床边。

  “若儿,现在不是追问这件事的时候,你该把莲衣找回来,弥补他们的不幸。”

  “母亲,我一直这么想,我想把伤害变成幸福,我相信我能做到。”

  “你真是这么想的?”

  “莲衣因为我才离开,我一直梦想着某一天她为我做一件事,她的走,就是为了我,而且……感觉她不肯告诉我这个仇恨的原因,也是为了我,我很开心。”

  母亲心疼地看着我,把我的手紧紧攥住:“若儿,看不出来你是这么动情的人,她要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感动的。”

  “母亲,我也想让她感动……可是太难了,太难了。”

  “若儿,那是你做的远远不够,还需要努力,其实你能喜欢她,这太好了,把我们上一辈欠的,在你这儿全部还给她,让姐姐在地下安心。”

  “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她现在在哪儿呢?”

  “不管在哪儿,你要找到她,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你答应我。”

  “母亲,我答应你,不管有多难,我要让她站在你老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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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 正午

  铭儿和瓶儿在曹府的院子里走着,小路的尽头便是那个挂着水晶珠帘的房间。这个房间住过蓝心月,羁押过白小酌,现在又软禁着我日夜思念的人——莲衣。

  铭儿看着房间的镂花门似乎很有感慨:“人世间恩怨轮回的话一点没错,走了一个白小酌,又来了一个莲衣,连屋子都不觉得寂寞。”

  瓶儿看她的心情很好,不由打趣道:“铭儿姐,莲衣走了还会有谁来呢?”

  “你的话很有趣,这也许是个天机,凡人无法预料。”

  “不管是谁,蓝心月是不可能了,因为她死了。”

  铭儿突然停住脚步,带着怒意看着瓶儿,忽然又莫测高深地笑了:“我说了,天机凡人无法预料。”说完径直向镂花门走去。

  瓶儿被她突变的表情吓住,知道自己的话触犯了她,不由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房间里,莲衣临窗而立,身后是一桌未动的饭菜。

  铭儿撩了水晶珠帘进屋,她看着莲衣的背影,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因为刚才说错话,瓶儿没有敢进里屋,只是隔着水晶珠帘看里面。

  “抓我的是什么人?你又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莲衣的头没回,声音很平静。

  “这儿……你还住得惯吗?” 铭儿没有直接回答莲衣的话。

  “那个人说你跟我讲几句话就放我走,可是已经两天了,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莲衣回过身盯着铭儿。“他们说你两天没有吃饭,你能饿几天?” 铭儿依然没有回答莲衣的问话,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想不出来你们把我带到这儿的原因,我只会吹洞箫,难道你想听吗?” 莲衣走到铭儿近前,神情中有明显的高傲。

  “不,但是我知道你最想……我就是要把你和听曲人分开。” 铭儿说得很平淡。

  “你的话我不懂,没有人想听我吹洞箫,我也不会为谁吹奏。”

  “林一若呢?他对你的箫声喜欢至极。” 铭儿突然扭头看着莲衣。

  “那是他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莲衣,你太单纯了,你觉得他跟你没关系,可他没了你会痛不欲生,在这个世上,林一若为你痛苦,但是也有一个人……愿意让他更痛苦,这是报应,也是报复他的开始。”铭儿说着得意地坐在椅子上。

  “这个人是谁?” 莲衣追问。

  “既然林一若跟你毫无关系,你又何必打听?” 铭儿故意卖关子。

  “那好,你把抓我的人找来,他曾用性命担保我的自由。”莲衣逼视着铭儿。

  “没人敢这么担保,你的性命攥在我的手里。实话告诉你,我要用你雪一个耻辱,为了我,也为了我的亲人,所以……你死定了!”铭儿的话和她丑陋的容貌一样阴森。

  铭儿说完盯着莲衣的脸色,她希望看到惊慌和绝望,可是她自己却失望了。

  莲衣气定神闲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良久回过头来时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意:“把我的性命攥在你手里,你也许会得逞,但是对于林一若却不会。他也许会难过,但依他放浪不羁的性格,很快会用别的什么来填补,想利用我去折磨他,枉费心机。”

 铭儿恨恨地说:“你是这样看的吗?”

  莲衣笑得异常灿烂:“而且还不会改变。”

  铭儿不甘心输给莲衣,站起身故作自信地踱步:“咱们打个赌怎么样?赌期你来定,如果期限之内林一若另寻新欢,我让你死得好看一点,如果林一若依然对你念念不忘,你说,


你怎么死?”

  “我没有想过,如果你愿意替我安排,我感激不尽。”

  “那就赌你的死法,多长时间为期?一个月怎么样?”

  莲衣淡淡一笑,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性命与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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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 下午

  这个暖阳高照的下午,黛妃娘娘在芳泽宫中的石桌上和金兰公主下棋。

  一位侍女急匆匆走过来,站到石桌前却不敢说话,金兰抬头看出她有事,于是停住拿着棋子的手,等着侍女说话。

  “启禀娘娘、公主,蒙古铁笛公主求见。”侍女感激地看了金兰一眼。

  “铁笛公主?她还没有走吗?” 黛妃很是意外。

  “南京比草原好玩多了,她若玩不尽兴怎么舍得轻易离开呢?我听说今天上午她险些把风月舫拆了。” 金兰笑着说。

  “一个姑娘家怎么到那种地方去?简直是胡闹,叫她进来。” 黛妃又低头看棋,“该谁走了?是我吗?”

  金兰还未说话,侍女领着铁笛公主和王狄走进来,金兰有意识地把目光盯在王狄身上,王狄看到她注视自己,颇有礼貌地垂首,随即闪在铁笛公主之后。

  黛妃索性推了棋盘:“铁笛,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铁笛笑道:“不跟你辞行怎么能走呢?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辞行的。”

  黛妃示意铁笛公主坐下:“什么时候走?我叫人送你。”

  铁笛公主坐在石凳上朝金兰笑笑:“还没有最后决定,金兰妹妹,明天我们一块儿出去玩怎么样?我就要走了,可南京好多地方我都没有转到。”

  金兰开玩笑道:“你连风月舫都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到过呢?”

铁笛公主无辜地苦着脸说:“这是什么话?我怎么知道那儿是妓院,我是听到有人弹琴才进去的,现在想起来我还有气。对了,我正要问,风月舫是何来头,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官兵去抓我?若不是王将军相救,恐怕我就见不到你们了。”

  黛妃惊诧地问:“碍着官兵什么事?大明有律法在先,查出来是要杀头的。”

  铁笛公主快活地说:“是吗?那我明天就去查,看看这个风月舫的老板究竟是何许人也,查出来杀了他。”

  王狄突然插嘴道:“末将对风月舫的路数来历略知一二。”

  黛妃意外地看着王狄说:“哦,你倒说说看。”

  “风月舫原是一位苏州人的祖业家产,不久前被曹云以十万两白银购买。曹云乃是大明十万禁卫军之副统领,因为平蓝玉谋反有功,被柯桐大将军委以重任。”

  金兰警觉地:“王将军,这些事连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铁笛公主也疑惑地看着王狄:“是不是你经常去那种地方?”

  王狄不便说出白小酌的事,于是灵机一动:“我的一位朋友最近……情绪不好,他的心上人突然……不辞而别,有人看见她曾被带到风月舫,我去帮他追查此事,所以探知到一些实情。”

  铁笛公主随口问:“你说的这位朋友是不是林一若?”王狄点了点头。

  金兰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坚决地说:“母亲,这件事涉及大明律法,不是一个小事,我向父皇讨一道圣旨出宫调查。”

  黛妃觉得意外,不解地看着金兰。金兰诡秘一笑:“放心,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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