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下午

  没有人知道蓝心月就是铭儿,除了她自己,即使葫芦瓢知道她是个美人,也不知道她就是蓝玉的女儿蓝心月。我在为她研制“月瘦如眉”的时候,就已知晓她是个心机重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艰难时刻,她总能让自己活下去,总能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此刻,心情抑郁的曹云在桌前饮酒,铭儿不动声色地手捧酒壶站在一旁。

  曹云将酒一饮而尽,用力把酒杯放到桌上,铭儿并不看曹云的脸色,只是无声地把酒再次倒满。

  “铭儿,你说……人世间什么离得最远?”

  “南辕北辙。”

  “为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并不愚蠢,这个问题也不该问我。”

  曹云听完她的话愣住,片刻又端起酒杯,铭儿夺了曹云手里的酒杯,把酒具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曹云很惊讶她的举动,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容忍了你的举动,你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力量,能使我的愤怒化为无形。是因为你长得丑,还是我不屑于和一个丑女人计较,告诉我,你对你的相貌怎么看?”

  “每个女人都在乎自己的相貌,当相貌不是优势的时候,就找另外一种东西来替代。”

  “你找到了吗?”

  “你刚才说过,你的愤怒已经被我化为无形。”

  “这个世道不公平,漂亮的女人让人憎恨,丑陋的女人让人觉得害怕。”

  “曹将军,你错了,大错特错,漂亮的女人不止白小酌一个,让人觉得害怕的人也不一定都长得丑陋。”

“葫芦瓢说得没错,你果然聪慧绝顶。”

  “我还没有聪慧到那种程度,比如现在,我就无法让你忘记白小酌。”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了不起。”




  铭儿没说话,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

  曹云并不知道她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的内容,只是看着这张丑陋的脸也开心地笑了。他顺手摘下一块腰牌递给她:“有了它,你可以随时出入我的府内,凭你的聪慧,应该知道我想怎么样对待白小酌。我说过你很聪明,别让我失望。”

  铭儿没有说话,看腰牌的眼神极其怪异,不知她想起了自己的家现在已由蓝府变成了曹府,还是想起了当初到掬霞坊给我送令牌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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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下午

  一顶描金小轿颤悠悠地停在曹府大门口,把守大门的兵卒提枪走过来拦住。

  轿帘撩开,一只细细白白的手伸出来,手上是一块铁制的腰牌。兵卒看了看腰牌,刚要看里面的人,那只手快速缩回,轿帘也啪地落下。兵卒显得很无趣,移开身形示意小轿进门,哪知轿子不但没有挪动反而放在地上,从轿中下来一个女子,正是丑陋的铭儿。

  铭儿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曹府”字样,眼神感慨、恶毒至极。这曾是她的家,尽管她想过要住在皇宫的公主府里,可毕竟没有实现。

  兵卒怪异地看着铭儿,随口说道:“小姐,曹将军不在府中。”

铭儿扭头冷冷地看着兵卒:“废话,他若在,我还用得着腰牌?”说完径直走进大门,并且很熟悉地向里面一间房子走去。这个房间就是蓝心月原来的房间,除了没有墙上的字画,一切都如原样。铭儿走进来停住脚步,恍惚地看着屋里的摆设,半晌才慢慢走向里屋。

  她伸出手臂撩开水晶珠帘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成齑粉。水晶珠帘落下后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铭儿身后很好听,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摆设,突然发现一盏罩灯在梳妆台上动了地方,于是疼爱地伸手挪动半尺,继尔宽慰地笑了。

  即使是微弱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睡着的白小酌,白小酌起身靠在床头上冷漠而疑惑地看着她。

  “白姑娘,在这儿还住得惯吗?”铭儿亲切的语气像说给多年的老朋友。

  “你是谁?” 白小酌的神情极其警觉。

  “一个想帮你脱离苦海的人。”铭儿的话很轻,又让人不容置疑。

  “什么时候?”白小酌的眼里显露惊喜。

  “我没有救你走的本事,只是想给你指一条明路,确切地说是一条暗路,能通往外面的一条暗路,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 白小酌有些迫不及待。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听话。” 铭儿的笑容里藏着玄机。

  “你话里有话,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白小酌的惊喜消退,紧紧盯着铭儿的眼睛。

  “实不相瞒,曹云让我来的,但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情。白姑娘,如果你想出去,就要听我的话,因为我真想帮你。” 铭儿诚恳的态度又是让人不容置疑。

  “我知道了,你肯说实话就说明你真想帮我,你会经常来这儿吗?”

  “当然,我不能不来,因为曹云已经准备对你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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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酌惊慌地看着铭儿,铭儿的脸上除了平静什么也没有。

  “你害怕了?” 半晌,铭儿淡淡地问。

  “不,我作过最坏的打算。” 白小酌也镇静下来。

  “那好,明天我再来,到时候告诉你怎么做。” 铭儿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白小酌看着摇晃的水晶珠帘,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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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黄昏

  南京城的城门顶楼上总有一群鸽子飞来飞去,翅膀扑簌簌扇动空气的声音很古老,能让人猛地醒悟时间原来也是可以奔跑的,只有你不需要时间的时候,你才觉得它凝滞不动,像一块巨大无朋、无始无终的透明胶团。

  我的兄弟龙轩在城门顶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从他的姿势看已经等了我很久。

  今天是掬霞坊试香的日子,我错过了时辰,所以再也不能错过和他见面。

  从风月舫回来,我告诉王狄关于小酌姑娘的消息。王狄整个下午都在沉默,后来他决定夜探曹府,救出这个和他有了肌肤之亲的美貌女子。我不知道他怎么样看待“肌肤之亲”,只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牵挂,一种疼痛,一种被女人的阴柔覆盖了男人阳刚气慨的悲壮。这种悲壮打动了我,我想到了莲衣,想到了和莲衣在危难中拥抱的那一刻,那是怎样的一种曼妙啊,生死置之度外,只有满怀的温软,只有满腔的柔情……如果把这种境界比作沉醉,那么世上最烈的酒也是一杯水。

  我和莲衣准备回竹林木屋,王狄不放心执意相送。

  我拗不过他的热情,和他并肩在街上走着,莲衣依然纱巾遮面走在后面。

  城门顶上的龙轩老远看到我的身影,脸上的惊喜还没有消退便纵身跃下城门。

  街上行人陡地看到天上飞下一个身穿戏服的少年,不由一片惊呼。

  “贤弟,大哥今天遇到些麻烦来晚了,等急了吧?”我看到龙轩,高兴地跑过去。

“大哥,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龙轩没顾上和我说话,眼睛看着王狄。

  “哪个他?王兄还是莲衣?”我没有在意龙轩的神情,只是自顾高兴。

  “我不认识什么王兄,我……是说这个女子。” 龙轩极力掩饰着什么。




  王狄和莲衣走到近前,两个人都平静地看着龙轩,王狄向龙轩微微颔首。

  “大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龙轩并不理睬王狄,而是拉我走到一边,着急地说,“大哥,你应该回一趟掬霞坊,伯父身染重病,有几次还咯出了鲜血,掬霞坊破天荒没有试香。”我惊诧地说:“怎么会这样?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

  “我还骗你不成?”龙轩小声道,“大哥,相信我的话,还有,如果你还拿我当兄弟,不要跟这个姓王的在一起。”

  “我想知道原因。”我奇怪地问。

  “你应该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充满了冷酷和仇恨。” 龙轩低声说。

  “贤弟,你多虑了,他的冷酷和仇恨是有原因的,再说你们也不熟悉,一会儿我给你们介绍,以后像朋友一样来往。”我拍了拍龙轩的肩头。

  “那好,我就再说一次,你应该离他远点,这个人也许……很危险。” 龙轩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冷过,说完也冷冷地盯着我。

  “好吧,我听你的,跟我一块儿回竹林,你还不知道我住哪儿。我现在住在城东三十里外的一片竹林里。”我小声对龙轩说。

  “大哥,天色不早,你还有很远的路,我走了。”龙轩说完要走。

  “贤弟,一旦有了空闲就去找我,大哥有好多心里话无处倾诉,只想说给你听,这一阵子……我很难过。”我拉住龙轩的衣襟,心里很沉重。

  “是男人就不要说这种话。” 龙轩不但没有安慰我,态度反而更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愣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一阵荒凉,不知道怎么样暖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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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夜

  烛光下,莲衣在桌前专注地抄写着什么。

  我坐在二十五弦的卧式箜篌旁边出神地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烛光一样温暖,也像手下二十五根琴弦还未发出的音律,只在想像的脑海里飘荡飞升。

  莲衣抄写累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她发现我看着她,于是给了我一个微笑。

  “莲衣,在写什么?”

  “我喜欢的一首词,陆游的。”

  “依你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他写给陆升之的那首《东望山阴》吧?”

  我慢慢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西天依稀尚存的一抹青幽,动情地吟道: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 年事。 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 几缕茶烟里。

  莲衣静静地听着,眼神不知不觉间有些湿润。

  “林公子,这是一些让人容易怀念的句子。能想到它,说明你在想谁来着。”

  “龙贤弟说……父亲身染重病,有几次还咯了血。”

  “怎么不早说?你现在应该在掬霞坊。”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不放心你。”

  莲衣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白色长衫,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白色长衫在莲衣伸出的手上晃着,我的眼神也像它一样摇摆不定。

  莲衣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在逼我,我在这种温软的逼视下走过来,短短的几步路,我似乎走得很艰难,等我机械地穿上长衫,眼神里居然有负罪和如释重负的双重苦痛。

  “莲衣,不要害怕,我去去就来。等你做梦的时候,我已经又守在回廊里了。”

  莲衣没说话,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我还想说什么,但是身形却跌撞着出来,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

  我慌乱地向外走着,耳边传来一声野狼的嚎叫。

  我猛然回头,木屋里的灯光突然熄灭。我知道莲衣在害怕,可是又不能留在这儿陪她,怎么办?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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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夜

  子夜时分,我从掬霞坊高大的院墙上翻越而过,轻手轻脚走在院子里,悬挂在屋檐下的几十盏红灯笼将我的白色衣衫染成橘红。

  我恍惚地看着一间间黑暗的窗户,眼神里满是愧疚之色。为了心仪的一个女子,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家,而这种离开对我的父母来说如同抛弃,我在他们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儿子?我在莲衣面前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少爷?”我寻声望去,林蝈蝈正从我的房间门口站起身来。我走过去轻声问:“怎么还不睡?在我门前干吗?”林蝈蝈伤感地道:“有阵子不见,咱……想你呗!”

  我激动地拍拍林蝈蝈的肩膀,喉头有些哽咽:“父亲的病好些了吗?有没有找先生来看看?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应该早点告诉我。”

  林蝈蝈难过地说:“找你有什么用,先生说这病得好好调养。”

  我情不自禁地朝父亲的房间望去:“蝈蝈,我不在家,你就是掬霞坊的顶梁柱,以后多操点心,明白吗?”

  林蝈蝈情绪低落地:“不明白。你在家都不操心,我能帮上什么忙?老爷这一病不要紧,研不出香来,店里都快断货了,你又不教我,我又不会研香,眼瞅着咱就得关张。”

“父亲知道这事吗?是不是要先瞒着他?”我的话还没说完,从父亲屋里传来痛苦的咳嗽声。林蝈蝈小声说:“这是老爷在吃药呢,少爷,这几天我特别后悔帮你把东西拉走,你还是赶紧回来吧,咱这家都不像个家了,那个整天绷着脸的女孩儿对你那么重要?怪不得夫人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别问我,我也糊涂。”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的房间,良久,转身向院门走去。

  “家都快垮了你还要走?你还是不是人?” 林蝈蝈低声喊。我听到了他的话,却没让自己的脚步停住。

  “少爷,如果老爷今天晚上死了,你连面儿都见不上,你就是林家最最不孝的子孙。”

  “不许胡说。” 我停住脚步转回身。“那好,有本事你就走,真要出了事,我绝不去给你报信,掬霞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我敢发誓,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林蝈蝈像挑衅一样看着我,我的眼神游离不定。

  “我真是糊涂,以前怎么会崇拜你这种连爹娘老子都不管不顾的人,你走,大不了我为老爷戴孝打幡。”林蝈蝈说完大步走到我的房间门前,用足力气吹灭了那两盏红灯笼。

  我知道那两盏红灯笼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研香,它们从不熄灭,这是研香人的规矩。如今它们被吹灭了,就如同我死或是被掬霞坊轰出去一样。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着的时候发觉有一阵凉风湿湿地拂面吹过,原来我的脸上不知不觉有了纵情的泪水。我心疼地回望院内,有一扇窗户亮了,那片光亮让我情不自禁又走回来,静静伫立在跟前。

 在这层薄薄的窗纸后面,父亲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挪蹭到研香台前。

  研香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基瓶,父亲颤抖着手打开一个香基瓶,又拿过一只白玉瓷的研钵,将香基瓶里的香基倒入研钵,哪知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手里的白色的香基粉末洒到桌上,父亲的脸上也扑满了白粉。

  或许父亲怕惊醒了院里沉睡的人们,他极力控制着咳嗽,嘴角流出来的血丝在白花花的脸上很显眼,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到镜中的自己,痛苦得泪流满面。

  我不敢再从窗户缝里看父亲的惨状,痛苦地转身时一下子呆住,原来林蝈蝈、素儿和几个伙计站在房门前,母亲也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他们对视着,极力控制着眼泪。林蝈蝈率先跪下,素儿和几个伙计也相继跪下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我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哽咽地对着窗户纸说。

  “若儿?这么晚了你还回来?夜路黑,不好走啊!” 父亲的声音里没了前些天的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埋怨,充满了慈祥和担心。

  “父亲,我……你好好养着,有你儿子在,掬霞坊永远不会垮,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制香。”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和眼里的泪一样,瞬间决堤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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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清晨

  五月端午早晨的阳光亲切地照耀着我为莲衣搭建的木屋,远远传来的竹林里的鸟鸣在阳光里显得异常温暖。

  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木屋的镂花门像往常一样慢慢开启了,莲衣拿着洞箫出来,她习惯地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我在掬霞坊埋头研香四个日夜,而每个早晨莲衣都要对回廊看上一会儿,她希望在这儿能重新看到我的身影。

  我走了四天,她失望了四天。莲衣愣怔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回廊,半晌向台阶走去。突然间她的脚步停住,手里的洞箫险些掉落尘埃,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莲花!莲花!木屋前的空地上摆满了上千盆粉莲。

  它们像一个宽阔的池塘水面上绽开的盛景,那些噙着一片片阳光的透明花瓣儿在微风中悄悄喁语,这一派繁华、壮观足以让一个人的眼睛和心灵在陶醉中崩溃,让突如其来的感动也像这一片片的花瓣儿一样,盛开得彻底而灿烂。

  “天啊!” 莲衣恍惚着激动地跑下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向四周看去,“公子?公子,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吗?”

  没有人应答她的问话,她的眼神暗淡下来。

  莲衣蹲在莲花近前,怜惜地抚摸着一片片花瓣儿:“公子知道我看见你们的时候会很快乐,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看见他的时候更快乐,可是我不敢让他知道,我的喜欢会给他带来伤害。其实我早就去过南京城,看到了城墙上贴的通缉令。我之所以后来说不去找母亲的坟墓,就是怕他受到牵连,谁知道他也进城买了烧纸,我断定他也看到了那些通缉令,不然也不会特意买一块纱巾让我遮住容貌,他越是对我好,我越觉得对他愧疚。我早知道我们两家的仇恨,可是我对他恨不起来,我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我听到了莲衣这些话,也许我和她的故事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我没有听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走在那片竹林里。

  “莲衣——”

  莲衣听到我的声音时惊诧地回头,我手里拎着一包粽子急匆匆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莲衣蹲着身形未动,眼里的渴望反倒减弱了许多。

我走到她近前兴奋地说:“莲衣,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我母亲包的粽子,今天是端午节,也是我们两个在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

  “在这片远离尘世的竹林里,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每一天都当作节日。”

  “你说得没错,以前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当作节日来过的。”




  莲衣淡淡一笑:“走这么远的路累了,进屋歇着吧。”

  我不解地问:“你要去哪儿?我好不容易脱身了,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话。”

  莲衣看着苍茫的竹林深处:“我每天早晨都吹曲子给它们听,我不能失约。”说完转身向竹林里走去。

  我情急之中拉住她的衣袖:“莲衣,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我实在脱不开身,连这些花都是蝈蝈替我搬来的。”

  莲衣转回身看着我,眼神里好像有许多失望:“是吗?我很喜欢,替我谢谢他。”说完再次走开。

  我委屈地说:“你不谢谢我吗? 我说了,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莲衣没有回答,回头朝我淡淡一笑。那笑容既亲切又疏远,让我难过极了。

  我走到屋里把粽子放在桌上,恍惚地走着环视屋内,地上的铜盆里盛着莲衣洗好但未晾晒的衣服,我愣愣地看着,弯腰端起铜盆走向外面。

  我置身在一个口字形的竹架里晾晒衣裳,竹林里的风让衣裳像旌旗一样飘飞起来。突然,竹林里传来莲衣的《鹧鸪飞兮》,我恍惚地听着,我想让我的眼神深邃一些,于是抬起头来让斜射的阳光照着我的双眸,我的眼睛在眩目的光线中暗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就在莲衣婉约的箫声里,我被一串串逆流而上的光环笼罩,被一片片透明且猎猎飘飞的丝绸包围,宛若沦陷于一个香靡而忧伤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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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夜

  这是风月舫最脏乱的一间房子。几天之前这里曾是放置杂货和弃物的仓室。

  它没有任何装饰,普通得连空气之中都塞满了寂寥和无可奈何的味道。那种味道是一股腐败的霉气。它和喧嚣的大厅一墙之隔,外面客人和娼妓们的私语窃笑听得一清二楚。

  曹云背桌而坐,一身华衣与房间格格不入。

  桌上放着五坛已经开封的御赐美酒。旁边是一把没有出鞘的七星宝剑。

  宝剑睡意朦胧。美酒充满杀机。

铭儿推门进来,走到桌前看了看酒坛,淡淡地说:“曹将军,你真是好酒量。”

  大醉的曹云眯着眼睛看铭儿,又捧起酒坛要喝。

  “将军,我第一次见男人有这么锋利却又愚钝的眼神,锋利到能削断这把宝剑,愚钝到又被美酒的醇香迷惑,而你的表情……是不愿意流露杀机的人才有的。我说得对吗?”

  “你怎么不说……为情所苦的人才这么喝酒?”

  “你错了,酒和男人的心是一对冤家,心永远斗不过酒,男人也永远不能征服女人。就像现在,你能闻到白姑娘留下的体香,但却得不到她的心。”

  “不,酒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人,它能给男人一切,只要有银子,谁都能买到,不是吗?它现在在我手上,就像一个女人在我手上一样。”

  “也包括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你该出去了,客人吵着要见你一面。”

  铭儿说着拿过曹云手里的酒坛,重重地放在桌上。

  曹云醉眼忿恨地看着铭儿:“让……他们吃好喝好……速速散去,见我……做甚?我……买下它本来……就不是为了生意,我是为了那个负心之人……”

  铭儿冷静地说:“可舫上的姐妹们都得活着,跟你的心里所想无关。”

  曹云趾高气扬地说:“曹某养着十万大军,难道……难道还养不起几个女子?只要我高兴,我给足你们银两统统回家伺奉爹娘。”

  铭儿不但不畏惧,反而咯咯笑起来:“好一个威风的曹将军,只是我不明白,你能统领十万大军,怎么就成了白小酌的俘虏呢?”

  曹云被铭儿说得一愣,手上的宝剑微颤。

  铭儿轻轻拨开宝剑,在屋里走着:“男人在三种情况下可以做女人的俘虏,一是甘心情愿,二是别有用心,三是身不由己,将军是哪一种呢?女人用肉体只能吸引男人的肉体,女人用心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如果一个女人肉体和心并用呢?曹将军,你是男人,我愿听你的高论。”

  曹云被她的高谈阔论绕晕了。

  铭儿侃侃而谈:“据说,男人被女人抛弃的时候会感到彻骨的疼痛,疼痛过后是怅然的麻木,麻木中的男人会想到解脱,而这种解脱的方式便是……放纵。”

  曹云惊异地看着铭儿,眼睛里的惊异一重比一重深。

  “可我曹云非常明白,白小酌对我不是抛弃,是恨。”

  “女人的恨是睛天的雨,如果您真上了她的身子,她念着夫妻情分,还怎么能恨得起来?当然,我只是顺口说说,您千万不能这么做,强扭的瓜不甜。”

  “不,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不能便宜了她。”

  “女人痴情毁的是自己,男人痴情会毁掉两个人,曹将军,我可不愿意看着你们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曹云恶狠狠地用宝剑把桌子劈下一个桌角,“你看,我的宝剑有伤吗?”

“曹将军,这才像个男人,我喜欢你这样,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的忙,我说的是真话。”

  “你?怎么帮?”

  “提前让人知道的……还叫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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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夜

  就在风月舫沦陷在酒林肉海中的时候,王狄选择了这个时机夜探曹府。他从一处高高的屋顶上跳下,闪身在一堵墙的拐角处,黑巾后面那双眼睛警觉而充满杀机。

  几个兵卒提着枪在院里巡逻,王狄巡视着院内,一个房间门前有五个兵卒把守。王狄断定这间房子一定是关押白小酌的地方,不然也不会有人看守。哪知他正要合身扑下,五个兵卒说着话却向另一间房子走去。

  王狄定住身形,疑惑地看着五个兵卒走远,然后几个闪跳来到窗前,轻轻地试探着用手敲打窗棂。

  屋内没有反应,王狄把敲门的力道适当加大,侧耳辨听时仍然没有声音。

  王狄转身来到门前,拔出弯刀插进门缝,刚要拨开门闩时,一张巨网从树上当头罩下。王狄被罩在网中,用力挣扎却难以脱身。

  这时,无数兵卒仿佛从天而降,看热闹一般看着在网中挣脱的王狄。

  “小子,你的耐性不错,怎么到现在才来,咱们都想死你了。”

  “来呀,客人终于到了,给我好生伺候。”

王狄在网中挥刀乱砍,弯刀对巨网无可奈何。兵卒们围着巨网用手中的枪棍劈头一通乱打乱扎,王狄暴怒中旋身带动巨网将众兵卒打倒,院内顿时乱作一团。

  就算王狄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困身在网中把越围越多的兵卒们杀绝。时辰不大,他便多处受伤,渐渐体力不支,最后摇晃着倒在网中。

  一位兵卒头目高兴地叫道:“曹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没这张怪网咱还真奈何不了他。来呀,捆上,动静小点,不要搅了白姑娘的好梦。”

  兵卒们走过来费力地将王狄从网中掏出来,刚要给他上绑绳,他突然将拿着自己那把弯刀的兵卒一掌击倒,顺势从地上捡起弯刀。

  我不知道王狄是在危难中施了计策,还是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惨笑着一阵疯狂劈杀,兵卒们死伤大半,吓得落荒而逃。

  王狄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停下环视着院内大声喊叫。

  “小酌——小酌——”院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不知不觉间天上有雨点落下,耳边又传来兵卒们卷土重来的追杀声。

  “小酌,你在哪儿啊?为什么不说话?”王狄痛苦地抬头让雨点砸到脸上,然后带着浑身鲜血隐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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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 清晨

  淅淅沥沥的雨丝飘了半夜,木屋外的地上积起一汪汪水。


我在回廊里慢慢醒来,清冷的空气让我下意识抱了抱肩头,起身看着雨中的竹林。苍茫的竹林被笼罩在漫天雨雾之中,我走下台阶看着那片莲花的世界,莲叶和花朵上储着一掬掬的积水。我在雨中仔细地把一张张荷叶中的积水抖落,我舍不得摇晃花朵,我怕稍有不慎弄落了脆弱的花瓣儿。

  镂花门慢慢开了,莲衣看到我的背影,眼里有种久违了的宁静。

  我扭头看着莲衣:“后半夜开始下的,我被冻醒了。”

  莲衣看到我的衣裳湿淋淋的,轻声道:“怎么不叫醒我?我给你拿衣裳,这样会冻坏的。”我知道她在关心我,欢喜地说:“没事,我能忍住,这样的雨天,你的心情会好吗?如果愿意我陪你走走,把雨伞拿出来。”

  莲衣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淋雨挺好的。”

  我兴奋地说:“那好,尽兴了再回来,我今天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给长公主研香,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人情迟早是要还的。”

  莲衣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公子,委屈你了。”

  我站起身快活地说:“我想这是一件好事,至少让你知道香粉还对我们有好处,关键时候能救人的性命。”

  莲衣淡淡一笑:“你是想改变我对香粉的看法吗?”

  我开心地笑了:“我的伎俩瞒不过你的慧眼。下来,我们走吧。”

  莲衣听话地迈步走下回廊边的台阶,她的衣裳之上立刻印下了点点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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