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疯狂!

    看着皇辇队伍自歧州出发,终至再也看不到,柳寄悠仍不敢相信皇上当真“逃”了!并
且挟持着她,只留身手一流的燕奔守护一旁,任其大批禁军拥着无人搭乘的皇辇直往江陵而
去,让天下所有人以为他一路“规矩”地南巡,没有任何异状,而他们当下成了平民。

    这样置安危于不顾的任性行为,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做得出来?而——他身边的人居然任
由他去玩?要知道,国君的安危足以动摇整个天下的和平或动乱,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处
在无人保护的境地,暗笑自己偷了五日清闲?

    柳寄悠久久无法收回自己不置信的眼光。龙天运身上一袭白衣儒衫,风采翩翩得让路上
行人频频注目,每个掩扇而行的姑娘们也频频抛来带情的媚眼,可见少去九五之尊的威衔,
这人依然天生是目光的焦点。

    “走了吧!原本打算快马进江陵游玩,但歧州风光尚可,不妨先待上两天,再奔至江
陵。你说如何。寄悠?”

    他当然不是真心在徵询她的意见,只是在告知行程而已,愿意开金口告诉她已是天大的
施恩了。

    她低下头:

    “老爷开心就好。”不然她还能说什么?

    “燕奔。你说歧洲的“狂啸山庄”可借咱们住上一宿,不会太打扰到人家吧?”

    燕奔恭敬回应:

    “不会的,爷。狂啸山庄庄主叶放歌是江湖上有名的好客正义之士,亦是属下有性命交
情的好友。”

    “不打扰就好。”他点头。

    柳寄悠猜测着他的用意,一时之间又看向他俊挺的侧脸,却被他逮个正着。

    “暂时充当在下的小娘子不介意吧?”他彬彬有礼地戏问着,同时已将她的小手抓绕在
自己臂弯中。

    近日来他总是这样的,不是惹得她退无可退之时用凌厉的口舌与他冲撞,便是以多情的
姿态搂她、看她,只要她无措或动气,都能令他大乐上好一会。

    他—真是奇怪的人,愈相处愈令她失了方寸。

    “不介意。”她低下头,收不回手的情况下,只能任他牵扶着走。

    一路上,他们闲散地走着,龙天运兴味十足地看着市井上的形形色色,一边与燕奔聊
着;而柳寄悠也渐渐寻回自己的平静,努力忽略两人亲密的接触与他的手指扣住自己手指的
感觉。

    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并且置身于平凡人的世界中,全然不同的风貌煞是吸引人;她发
现,自己身边的两名男子也是他人注目的重点。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粗犷豪放又不失锐利的燕大人,向来是宫女们谈论的英俊男士;而皇上天生的俊美与王
者风范,更是折服了天下众人的心。

    这种情况而言,她其实该高高地昂超下巴,睥睨自得地摆出高傲,去气煞一票美人少女
的妒心,毕竟她正被一名天下少见的俊伟男子挽在手中呵。

    只是……为什么她不会自得,只感到无奈的好笑呢?

    要说她不会对这么俊美的男人动心,根本是不可能的,尤其近日来日夜不离地相处,看
得到他帝王之外的各种面貌,要芳心弃甲太简单不过了。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只不过一再
告诫自己到此就好,否则沦陷的下场绝非她承受得起的。

    她要的……如果她这辈子非要与一个男人相恋不可,她要的,是一对一的挚情,而不是
分配过后偶尔的温暖;更甚的,是永不再临的皇恩。她不美,不是吗?

    忡怔的双眼,不自禁地胶着在天桥下一对卖杏仁茶的中年夫妇上——丈夫正挥汗如雨地
招呼客人,而妻子一边食稚儿吃饭,一边拿着巾子要给丈夫抹去汗水,含蓄的举止间,有浓
烈的情深义重、互相扶持。忽地,一边照顾火炉的六、七岁小女孩跌了一跤,丈夫连忙奔过
去抱起正欲哭疼的女儿,笨拙地揉着女儿的痛处,夫妻俩以眼神交流了心疼与好笑……他
们,一定是相爱的吧?那也是她一辈子希冀不到的天伦之乐。

    “想喝茶?”龙天运在她耳边问着,因为他注意到她一直看着卖杏仁茶的摊子。

    她看了他一眼:

    “能喝一碗茶吗?”除了这么说,还能抒发其它感想吗?她柔了笑颜,藉着低首掩去不
该浮现的想望。

    龙天运没有探索到她向来深藏的心思,只道:

    “你想要什么就要开口说,渴了就要告诉找,否则吃苦的是你,内疚的是我哩。”

    她又泛开一抹笑,草率点头了事。如果渴望的事经由开口就可以得到,那施与受之间就
累人了。饶他是一国之君也会被“要”垮,他又哪来三千颗真心去分配给他的妃妾?

    不能索讨他的感情,即使她已逐渐深陷。唉,近日来一再思考,依然肯定以朋友身分去
自居,才会安适过日子,再亲密的关系又能保证什么?没的。

    “喝茶。”他细心接过杏仁茶给她。

    “谢老爷恩典。”她浅笑接过,流转眸光又看向那对夫妻,不料龙天运也在注意她的举
动。

    “你在想什么?”

    她眼中的世界,总与他人大有出入,而她常泛着自得的笑,像是对事物有什么领悟,会
让人禁不住想与她分享快乐,聆听她的世界正在运转着什么。瞧她这种面貌,很难不神迷向
往。

    “品味着他们的快乐。”她回应。

    他听了好笑,扫了眼那对忙碌的夫妻——一身补丁的衣服,汗流浃背地工作着、招呼着
客人,又不时要哄小孩,为了把一碗两文钱的杏仁茶推销出去而扯喉吆喝着,没一刻能清
闲,这叫快乐?恐怕他们本身也不觉得快乐吧!当人们生存在求温饱的阶段时,很难去思考
他们快不快乐的问题,只能说是知足而已。

    柳寄悠只消一看,便明白她的圣上在想什么,由他微耸的眉宇可明白看出他并不以为
然。

    “老爷不认同?”

    “没有理由同意。”

    他以为她又会发表精僻的见解,但她没有,微点头。喝完最后一口茶。

    这种事没什么好争论,见仁见智而已。而男人与女人在看法上的差距向来颇大,他们又
怎么明白区区平凡女子对丈夫和子女仰望一生、投注一生所希冀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无非
是忠心的丈夫、听话的孩子,然后再贫苦过日子也和乐无比的家;这是女人观念上“快乐”
的极致。

    但男人在妻贤子孝外,还有功名利禄、香车美人……种种更上层楼的追求。

    没有什么比较伟大的评定,只是男与女之间必然的不同,犹如权势大如天的龙天运,永
远不会明白与妻儿在一起共患难算哪门子快乐一般。

    永远不会有见解相同的时刻呵!他们是如此不同,是否天生注定了不适合相守、相恋成
一对?

    天命如此,她就没什么好挣扎的了,回京以后,各分东西,好过再入宫当他的冷宫妃妾
之一。

    悬着数日的心慌,给自己找到了方式去安定;她笑了。

    “你又笑成这样子了,让人捉摸不定,又想狠狠搂在怀中防止你飞走。”他低喃。

    而她,只是浅笑不语。

    终究到最后,他与她也只会是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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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啸山庄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泰斗世家,一脉单传到第四代,却出了个善经商、不重武
学的传人。但,除了武林泰斗之名不再之外,倒也不能说现任庄主叶放歌是个文弱无比的书
生,毕竟家学渊源,武功也算是上乘了。

    好客博学的本性永远难根除,也之所以让叶放歌广结善缘,即使落难亦有福星搭救。五
年前经商途中遭恶匪抢劫,他所遇到的福星便是回家省亲、路见不平的燕奔,也就结成了好
友。

    江湖人物,是一般国法治理不到的,他们自有一套解决恩怨的方式。

    而龙天运未曾稍加干涉,除了江湖人物未惹出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乱子之外,也因为目前
江湖上的黑白两道势力均等,消长之间互相挟制维持稳定的局面;再者。国运昌隆的太平治
世,即使江湖人士起了小战乱,也难以破坏和平的大环境,因此他相当纵容这一票法治之外
自成规矩的江湖人士,无意招安或干涉。

    在叶放歌这些江湖人的眼中,看到燕奔对另外一名卓尔男子必恭必敬,只约略猜测到应
是皇族之人,王爷、世子什么的,很难去猜测他可能会是当今圣上的身分。

    “燕兄,你可轻松了,皇帝老爷南巡,你大约可偷到一个月的清闲,可得让小弟招待一
番了。”叶放歌豪迈笑着,为着故人前来而欣喜不已,斯文中夹江湖味的气魄让人一见即产
生好感。

    当然,江湖儿女亦有别于京城那一套上流人家的规范,叶家的女眷们全大刺剌地站在门
厅一边直盯着来客看。除了英武年少的燕奔其外貌与高官阶令人心动不已外,这一名来自京
城的翩翩佳公子更是令人双目一亮,芳心暗许;高贵的气势、俊美自如的外貌、锦衣精绣
样,一看便知是系出名门,风流倜傥得让人昏眩迷恋。

    “燕大哥,介绍一下他吧!:”心急的叶家么妹叶浚芳不顾分寸地叫着。

    而其他几位名门武功世家的千金亦是明作不在意、暗里注意不已,心中频呼:多么俊美
的贵公子呵,终于出现堪与我匹配的人儿了!

    柳寄悠暗里感到好笑。相形之下,她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站在这大厅之中,否则怎么没
人有空看到她呢?而她一只手还吊在皇上的臂弯中哩!

    燕奔以眼神默问主子,龙天运含笑点头,拱手道:

    “在下姓云,叫云天龙,打扰了。”他又搂来立在身后的柳寄悠:“这是拙荆。”

    抽气声响遍厅内,全发自五、六个女孩口中,可见他们的抗议是多么严重。

    叶放歌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即使讶异也不会放在脸上去伤人。亦拱手道:

    “云公子、云夫人,你们能来敝山庄作客,是在下的荣幸。现下,让在下派人引两位前
去厢房休息、梳洗一番,可以吗?”不知为什么,在这面貌俊美温和的男人面前,他总不自
禁地恭敬了起来,并且感到天经地义。

    龙天运回礼:

    “不好意思,打扰了。”

    不一会,他们便由总管带领往后方而去,留下燕奔与好友叙旧,自然难免会有一大群女
声询问关于俊美男子身家的种种。

    燕奔虽然天性豪爽,怛不该说的,休想自他口中套出一丁点消息。当然,众女的心愿是
无法达成了,眼睁睁看他们哥俩好把酒言欢叙旧。

    而这厢的龙天运与柳寄悠,被安排在“嘉宾居”,是一个自成格局的小院落,相当的实
洁净,并且已有五、六名仆人守在一边等着伺候来客了,可见狂啸山庄果真相当好客,力图
做到让人宾至如归的地步。

    即使在宫中让人伺候惯了,但面对要为他沐浴的两名女,龙天运仍是挥手遣开了去,对
总管道:

    “热水留下就好,其余的全带走吧!”

    当然,这种重责大任又落在柳寄悠手中,她只好以她永难纯熟的技巧去服侍她娇贵的皇
帝老爷;谁叫她千金小姐的教育中,没教过替男人洗澡这档子事,而她的“老爷”则命好到
不知道什么叫“自己动手洗”。

    “皇上不曾让宫女服侍过吗?”她一边为他搓背,一边问着。

    “极少。”沐浴是一种享受,但倘若让人虎视眈眈地“欣赏”兼垂涎,那就不怎么愉悦
了。宫女之中亦不乏想趁机登上妃位之人,当年的卫子夫不就是这么当上皇后的吗?他恰巧
不怎么欣赏那种调情法。

    她看他表情,大抵也能意会。

    “皇上应当找一个才貌相当的美人同行才对。而寄悠认为,扮夫妻,倒不如扮主仆来得
恰当。”

    他压住她正扶他颈子的纤手:

    “除了容貌之外,她们的气质、心性没一个及你。”

    爆内或宫外?她点了下头,将手抽出他的箝握,改抹他胸膛。

    “那又如何?皇上在为寄悠不平吗?”

    他笑,趁她揉他腋下时倾近偷香了下她的樱唇。

    “你何须朕的不平?你又不自卑自艾,只是,太过于不在意地自嘲,令朕不悦而已。”

    “有条件的人可以自傲、自负;没条件的人只能为自己找一条出路,别让自己的怒气满
溢成灾,显得更加丑恶才是。皇上看中的,不正也是奴家自我安慰的本事吗?”

    “但你可不曾表现出荣宠该有的狂喜呵,让朕感到自己不是那般受仰望。”

    她悄撇了他一眼,看到他心情不错,才坦白地回应:

    “少一、两名仰慕的芳心,不至于折损到皇上的骄傲吧?何况,皇上也没有太多时间一
一垂幸每一颗倾来的芳心,又何必贪心太多?”

    “但,一旦朕有所垂幸,那颗芳心却不肯倾过来,你说,朕如何能甘心呢?”

    “寄悠早已是皇上的人了。”她移到他身后,再加了些热水,让渐冷的水又回复舒服的
温度,避开这话题的心态相当明显。

    “寄悠——”他拉她到身前,不让她退开,双眼直直望入她黑瞳中:“朕怀疑再这样下
去,会有放开你的一天,你必须让朕厌倦,才能如愿地让朕放开你。你想出宫的对吧?”

    他能成为一国之君、能在众多皇子中登基成正统,除了他是长子之外。当然也因为他是
所有皇子中最聪明果断、明察秋毫的人。从柳寄悠肢体间的表态,与近些日子来相处上所了
解,这个女孩向往的,是淡泊的日子,无情无欲地过着半出家的生活;如果会嫁人,至少也
不是困守在皇宫过一生。

    她对他没有太多的眷恋,这是令他不悦、却又否定不了的事实。

    柳寄悠不敢点头,否则他的脾气一旦被挑起,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她只低声道:

    “皇上可以起身了。”

    他起身了,高大的身躯正好形成阴影完全地罩住了她的世界。

    “让朕看看你爱上朕的光景吧。也许以感情换自由是值得尝试。”男人不都是如此吗?
对得到的东西弃若敝屣。

    爱上他?不早就爱上了吗?只是,必须有形于外的热情相偎,才叫心仪吗?她薄弱她笑
着:

    “心碎了,怎么办呢?自由的代价未免太大。”

    “让朕看看到最后会怎么办吧!”

    几时容得女人来对他索问心碎之后的结局呢?身为皇帝,没被教育过这方面的善后问题
呀,否则冷宫从何而来?然而,他却为她的话心悸了,只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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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相公是做什么的?”

    “是不是与王孙贵族有关系呀?”

    “对呀,我听说长安有一名大户人家正是姓云,同时也是皇太后的表亲呢!”

    “你们成亲多久了?”

    直言不讳的问话,从一大早便盘旋在柳寄悠身边,几乎包围成一圈恶形恶状的梦魇。

    男人们倒好,早由好客的叶放歌领着出门赏玩了,而女眷们理所当然陪着她谈些闲话。

    江湖女子果真是大方到不遮掩的,哪有人拼命问人家相公的种种私事,端差没直说:他
身边尚缺妾位否?我也来挤一挤如何?摆明了丝毫没有把平凡的柳寄悠看在眼内,那股子妒
意可直接了,女人们都认为她不该嫁到这么好条件的男人。

    饶是柳寄悠天生的好脾气,可也受不了由早上一路被追问到午后的疲劳,让她没机会清
闲;在好不容易不必伺候皇上的空档,却没法子看书或看风景,心中涌着烦闷,不知该怎么
打发这些人才好。

    可见这些人昨天没法子由燕奔身上挖出一个消息;当然,也没有她胡诌的分。

    但人家可不饶她,尤其叶放歌的小妹叶浚芳问得最咄咄逼人。

    “云夫人,你总该回答一下吧?我们问了这么多。”

    她放下茶杯,直视面前容貌娇美的女子:

    “知道了又如何呢?叶姑娘?”

    “哎呀,我们对京城人好奇嘛!”一个女子回应。

    叶浚芳更不客气:

    “我们只想了解云公子为什么会娶你?”哼!一定是媒妁之言,不然这女人怎么可能嫁
到好丈夫。

    柳寄悠微笑以对:

    “你心中不早就给自己答案了。喏,我相公会娶我是门当户对的媒妁之言,掀盖头那一
刻要后悔也来不及,不是吗?而且,我家相公一定是有钱的名门公子,在京城横行扬威,无
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我,唉……真是瞎猫走到死老鼠运,怎么可能嫁到好丈夫,偏生你们
这些大美人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好男人出现呢?你们的问题,其实是不需要我提供答案
的,你们心中早有了。”

    轻轻柔柔的嗓音里,很难想像居然讲的是含讽的话,目前她只求这些人快快走开,让她
安静而已,顾不得礼貌问题了。

    “至于你们心中所图谋的,我不会反对,但看你们的本事如何了。可以吗?”

    满脸青铁色的少女们在这一句话中找回了生机,平息了羞恼的怒火。依然由叶浚芳发
言:

    “此话当真?”她已开始幻想纤纤玉臂勾在俊男手中的美好远景了。

    “当真。”反正也容不得她来为此置喙。

    女子们得到初步满意的答案,开心地步出嘉宾居,终于善良地还给了她双耳清静的时
刻,真是功德无量。

    不过清静的光景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她收回看向蓝天的目光,再平视回前正门,已见着
一名白衣美妇怀中抱着稚儿正沉静地看她,眉宇间的愁怀益显得身子骨的弱不禁风。

    被人打断了宝贵的平静,可以安慰的是这位不速之客看来值得深谈,所以柳寄悠回以笑
容,不见愠色。

    “很抱歉听到刚才的谈话。原本我只是来探问贵客是否住得舒适而已,可是……我
想……也许咱们可以谈一谈。”柔美的白衣少妇神情中充满愁色,分明是为情所困的模样,
有些无措地发现自己尚未表明身分,忙道:“我叫柯醉雪,叶放歌是我夫婿。”

    是庄主夫人?可是昨日宴会上所介绍的家眷不曾出现呵。倒是有一位美丽,并且看来充
满主母之风的妇人坐在庄主身侧被称为夫人。

    柳寄悠不动声色,也没有多事地探问,只道:

    “夫人敢情是要问我对夫婿纳妾的看法?”

    柯醉雪讶然怔了下,没料到来客居然如此聪颖,一眼便可看出她的愁结。

    “是的。我不明白……当你所爱的男人又有了其他心仪的人,为何你可以做到不在意?
我一直在我,想找到可以平息妒火的方法,有位师太叫我修佛,可是……修了佛,修不去妒
心,怎么做方可以无动于衷呢?”

    柳寄悠柳眉一扬,讶异了:

    “修佛是一种心的修行,可不是用来逃避俗世的工具呀!移转痛苦固然是好法子,但对
问题置之不理,我不认为是好方法。你深爱叶庄主吧?”

    柯醉雪沉痛地点头:

    “如果不爱他,哪会有那么深的甬苦?你不能体会吧?如果你体会不了,除了他尚未纳
妾,就是你没有放下感情去对待,否则你就该明白什么叫心碎。”

    没有深爱过,并不表示不明白痛苦所代表的情境。她不让自己有执念,就是太明白她无
法承受心痛的次数;也所以,她对皇上的“爱”,没有到死去活来的地步。

    心碎了,怎么办呢?男人要求女人的心,却又轻易弃若敝屣,不善加珍惜,活该女人要
掏心,是不?

    “如果男人无情,那就学着不要让自己受伤;心既然碎过一次,再痛也惨不过这一次。
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但我依然不会反对丈夫纳妾,因为当男人执意做什么时,女人的声
音向来起不了作用。气愤以对又如何?你的伤心若无人怜惜,愁肠百结也仅在消耗自己的青
春与美丽而已。”

    柯醉雪怔然瞧她:

    “你一定没爱上你的丈夫。”

    “是夫妻,但不见得非爱不可。”她走近,看她怀中六、七个月大的小女婴:“好可爱
的女娃儿。”

    柯醉雪温婉而笑:

    “是呀,叫芙雅,如今是我唯一可以放心去爱的命根子了。我娘家叫我快快再生一名儿
子,抓回丈夫的心,别让二房的儿子抢先出生;昨日你应看得出来,她目前有几个月的身孕
了。儿子、女儿又如何?因为太爱那个男人,以至于不能原谅他对感情的背叛,我……没打
算再做卑微的乞怜了。一年以前,当我大着肚子跪地求他别娶侧室,以泪洗脸都不能阻止他
时,我的心已死一半。”

    只是,那哀愁的情怀,已成了她眉宇间终生挥不去的印记。爱与恨在心口煎熬,泪往肚
中流,选择眼不见为净,渐渐遗忘,至少不会伤害别人,也让自己平静自若。

    柳寄悠看着她,突然道:

    “你很美。”

    赞美突兀得让柯醉雪听了羞怯,苍白的娇颜染了浅浅的红晕,笑得牵强:

    “我……只是无知的女人罢了。当男人爱你时,那叫做纯真可人;但不爱时,那叫无知
愚蠢、不识大体,见不了大场面。所谓的美丽。要看情况的,如今我能体会。”

    “叶庄主对你不理睬了吗?”就她看来,叶放歌或许多情了些,但断然不会绝情。

    如她所料,柯醉雪摇头:

    “半年以前,他还会来找我,而他的另一位妻室确实也是识大体的,相形之下,我不让
他进门,只会惹他更少来找。但我们母女被照顾得很好,他必定每三日来“映荷园”抱女
儿,看看我们母女;我的痛苦来自他的多情,并且重感情,让我恨不下心。怎么会那么快
呢?那个要爱我一辈子的男人,不出两年就找到他“真正”需要的女子,那我又被置于何
地?没学识、没手腕、没有英气魄力,的确不是好客天下知、经商致富的男子该有的伴侣,
但……当年他说他就是爱我的温柔顺和呀!不让他进房门……也好,那种温存……我不
要……”

    柳寄悠坐在她身边,沉吟道:

    “既然如此。离开这个男人不会太为难吧?”

    她被吓住了!

    “离……离开?”女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呢?你已不要这个分到一半的丈夫了。”

    “我能去哪里?我娘家不会接受我的。”

    她叹息:

    “除了舔舐心痛,女人也要懂得安排自己呀!这辈子,除了丈夫有别人之外。你最遗憾
的是什么?”当然,不离开也成,但成日哀怨过日,并不是过生活的好方式。既然人家上门
求助,她无法袖手旁观。

    柯醉雪看着天空,轻道:

    “我想识字,那样一来,学佛便更容易得多。”而且有事可做,她的怨恨会渐渐地忘掉
吧?一年多来,她已恨得心力交瘁了。

    “我会留在这儿三天,就让我教你一些吧,但日后,你可得找识字的人教你才行,短时
间无法学成。”

    “我明白。”她点头:“你看来很聪明、很有才学,想必就是因为读了书,让你懂得自
处吧!”

    柳寄悠微笑,轻道:

    “那个男人,不是我在意得起的。在感情上,不聪明点不行,我不想为情吃苦。”

    迎上柯醉雪欣羡的眸光,她只是笑着,再一次警剔自己深情会招致的下场。

    男人呀,哪一个值得以生命去托付?

    ***

    “你去哪里?”

    以为皇上睡了,才要起身穿衣,不料被有力的手臂勾住腰身,她的玉体又横陈入健硕的
怀中,灼人的唇瓣温存地在她雪肩上盘桓着吻迹。

    “以为皇上睡了,才想起身看书。”

    背对着他,感受他雄健的身躯贴在背后,醇厚的温暖气味容易教人迷恋,但她总是一再
提醒自己不要沉迷。这么多的例子,够她警剔再三了。如果她不能是唯一,那就不该失去理
智地任性纵情;身体可以失去,心则不能。

    “晚上看书伤眼,白天还看不够吗?”他就是不能理解,她成天抱书本看的乐趣在哪
里?何况在他怀中亦作如是想就有点伤他自尊了。没来由的,他吃起味来了,为几本书!

    “皇上说的是。”她迎合地应着,没有斗嘴的心思。

    他手指在她丝发间穿梭。

    “你在冷淡朕吗?”

    “不是的,皇上。”

    他将她翻转过身。

    “不曲意承欢,亦不巧言善辩以对,不是冷落是什么?”

    他口气中的烦躁让她失笑,纤手轻指他胸膛:

    “我一向不是热情的人,皇上早已知晓,却仍执意要我跟着南巡,这是皇上的失策,不
是我的过错。何况该做的本分,我丝毫不敢怠慢。”

    渐渐不动怒于她无礼的回应,龙天运不得不承认,自己只要求她开口与他谈话,至于谈
什么都无所谓。他爱极了她轻柔的嗓音,犀利又冷淡的应付方式,并且每当他以为占了上
风,惹她心动时,却又立即感觉到她又退开了去,一次又一次冷淡了面貌。

    如果,这样的心性才华,再佐以一张旷世美颜,那当真足以倾城、倾国、倾江山了。不
可讳言,他心目中——甚至全天下男子心中完美女子的样貌,都是勾画着相同、真正的才色
双全,教男人倾心相守一生亦无悔。

    可惜她少了容貌,若不是他无意中与她谈话了数次,怕是日日相见十数次,也难教他停
步看上一眼吧!

    才、貌无法双全的情形下,他向以貌为取决条件,所以至今他们不停自问,为什么一再
想亲近她?想藉由一次又一次的临幸让她臣服身侧,不再迳自转身而去?

    他忍受不了的,是她的不屈服、不沉迷。还是全天下唯一不慑于他种种好条件,迳自淡
然以对一如所有寻常男子。

    今日他若不是一名君主,怕是她连虚应也不会有吧?

    抱她入怀是这么迷人的温暖自在,超越于肉欲之外,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安心感受。

    很奇怪是不?裸袒以对的男女,居然在纯感官的悸动之外有了不同的意义,那种更接近
隽永的感觉。深刻在心中摆汤……那会是……什么?

    无论如何,他都放不开她了。这个女人要命地惹他专注,甚至无理地教他想命令她只看
他、只想他,其它都不许去做、去想。

    像中邪!对了,就像中邪那般。不可思议地将目光胶着在她平凡面孔上,久了,他惊诧
地发现,这张聪颖的面孔饶是平凡,却也是独一无二的。

    他是帝王、他是天下的主宰,所以他要她,她就得留下,这是他辛苦治理天下应得的奖
赏,再也不会让她走开了。放纵自己的蛮横,他也要霸道到底。

    即使她一辈子不爱他!

    “皇上,您让我喘不过气了。”他突然加重的手劲让她不适,忍不住低声叫着。

    “朕要封你为妃。”他搂她一同坐起来,将她圈在双手的空间中,意料地看到她愕然的
惨白容颜,虽是早已料到,但随之跌宕的心情仍然克制不了持平的原样。

    柳寄悠下意识想挣开他的箝制,但她的力道终究不如他,反而让他趁机又拥紧到体肤相
亲的地步。

    “皇上……皇上……您不能……我只是个才人,无妊又无功,没有封妃的资格。何况,
我从来就不是您钦点的妃妾,这是康大人安排的权宜之计,皇上,您明白的!”

    “朕不明白!”他理直气壮地耍赖:“朕只明白在临幸过后,你已没资格要求出宫;更
甚者,如天淖那小子所计量,带你去北方,找个男人嫁了!你不明白皇帝的女人不容第二个
男人觊觎的吗?”

    “我不会嫁人!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与男人共度一生——”她轻声解释,怕他一意孤行
的念头更坚定。如果她不能在这一个月中趁着日夜相处的机会动摇他的想法,怕是日后真的
必须老死在宫中了。

    但他没有被说服:

    “是啊,你想出家为尼!”

    她摇头:

    “世间容不得独居不嫁的女人,只有出家得以光明正大地存活在蜚短流长之外,但,进
了皇宫一遭,就不必担心了,没有人敢动您的女人,所以我就是不出家,也不怕遭人打扰指
点了。皇上……我以命发誓,我不会再委身于任何男人,世间……眼光奇特如您者,并不多
见。”如果他只想宣占她的身体主权,那还不好办吗?这辈子她是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了。

    龙天运横了心,不管她容易折服人的口才,硬是不肯软下心肠思及让她出宫的情景。

    “朕并不打算过着日后再也见不到你的生活,而你,居然一再地排斥朕为你安排的种种
事宜!皇宫是牢笼吗?让你无时无刻地想逃?”赐封妃位,已是后宫众妾中最至高无上的尊
荣,而她居然连眼也不眨,不去好生计量当妃子可以得到的好处,反而视若蛇蝎地嫌恶着。

    她愈排斥,他愈动怒!

    他龙天运是长得像恶鬼?还是生就是一名暴君?他既年轻又力壮,治国虽不敢称明君,
但向来秉持公正无私的心去用人、去善待人民如子女;纯粹以男人、女人的眼光来看,他亦
是人中龙凤,何故她竟是抵死不从?

    “您要的,是伸手一招立即随侍在旁的女子,容不得例外是吗?”她咬着泛白的唇瓣,
心中颤抖计量着如何应对。

    “只要是朕的女人,便例外不得。”

    “皇上,您只是在争一口气而已,何苦绊住我的一生呢?尤其可预期回宫后,美女如
云,您是没空再睬我的。不要轻易去决定,尤其床第之间更是。”

    然而,说好说歹,也说服不了他的决心。她不明白,为什么当男人执意蛮横时,千匹骏
马也拖不动他去改变念头?

    所以气怒难平的龙天运在这样的境地下,面对乞求的娇颜,只有再度将她压回床榻,抵
死缠绵。至少在她失魂的呻吟中,他可以确定他有过征服她的时候;多可悲,只是“至少”
而已。

    懊死!他要她!即使是死亡,也容不得她逃开。

    ***

    从龙天运有过第一个女人之后,虽然尝遍各色胭脂,亦嗜好以风流之事作为严肃公事外
的调剂,但他并不会让自己的龙种轻易播给女人受孕,以至于今日他只有一儿两女,并且除
了正宫已亡故的刘皇后生下的皇子外,另两名都来自张德妃的肚子所出;也就是说,他不会
让正宫以外的女人受孕,即使是目前圣眷正隆的赵吟榕,每次宠幸前后,都要交由敬事房去
督其喝防孕药汁。而以前常跑在外面游逛山水,不能叫别的女子喝药汁,但男性本身亦有药
可吃,因此他可以肯定不会有自己的种流落在外却完全不知的事发生。

    这次,理所当然,江喜一再嘱咐要他给柳寄悠喝药汁,但打一开始,他便不曾应允过。
初次那回他不以为意。是认定她应不会受孕,可是日后一回又一回,他亦没有;也许,他是
存心要在她体内播下龙种的。

    他——竟然是以雀跃的心去期待。

    为什么不呢?她本质上是这般聪慧敏捷,天性平和优雅,气质清净得令人舒适,让人乐
于接近——比较在才学上头,那位赵昭仪自是不差,但恃才而傲物,目高于顶,就略显令人
不自在,更休说乐于接近攀谈了。

    是了,这就是柳寄悠最傲人的本事。至少,她牢牢系住了龙天运的心与目光,痴痴跟
随,随着时间愈久,不见冷却,反见浓烈。

    这是柳寄悠始料未及的事,亦是一种悲哀。

    女人一旦有了孩儿,心就会安定下来,不再作其它妄想了吧?何况,这样的母亲所育下
的孩子,绝对是人间龙凤的了,倘若资质上佳,拔擢为东宫太子亦是未来万民之福。目前他
唯一的儿子看来敦厚善良,但聪颖伶俐上而言,是令人忧心的。三国时代的刘禅不善良吗?
但他亦是个亡国君。以一个帝王而言,善良而无魄力,敦厚却看不出人才、庸才之别,都是
足以亡国的致命伤。数十年后,他要交出帝位,是要青出于蓝才行呀!不为千秋万代——正
史上从没有这种神话,只为了在他尚能看见之时,百姓都确保有衣暖食丰的太平日可过便成
了。

    所以他需要一个更出色的儿子,而未来的君主,也许正在她的肚子中成长……

    满满充盈感胀了满心胸,龙天运平熄了一切积郁的怒火,在今日清晨起身,便是一身的
神清气爽,比起苍白且憔悴的柳寄悠,那可真是天壤之别了;她休想逃开他身边,有了皇子
之后,她再也不会有机会出宫,她再过不久就会明白这个事实。

    “今日叶庄主约了一批江湖人士举办“饮酒试剑”大会,朕正好可以看个分明什么叫高
手,你一同去看。”

    她为他更衣,眨着疲的眼,眼下的青眼窝可看出明显的睡眠不足,根本没听分明他说了
什么,反倒是为他更衣扣扣子时一头靠在他胸膛上打起盹来。

    龙天运发现了,及时圈住她下滑的身子,怜惜她笑了起来;看来昨夜的索求无度是累坏
她了。

    “好吧!朕留下你休息,让你安心沉睡一晌午,午膳来看你是否精神好些再去。”

    她迷迷糊糊地在他怀中点头,任他抱回床榻安睡。他轻吻了下,和好剩下的衣扣,轻手
轻脚地出去了。

    向来不重睡眠的她,即使疲累也不会放任自己去沉睡太多光阴,过了一个时辰,她整个
人的精神已恢复了八成。浴房放置了微温的热水,她让自己好好沐浴打理了一番,顺便回想
昨夜到今晨的事。

    情况是愈来愈难由她来推想控制了,主要是她那圣上明君出尔反尔,原本愿意如她所愿
地放她出宫,但怎会在愈相处之后,益加想留下她?其实一开始情况便已显示出不对劲,只
是她以为像她这样姿色的女人,根本不必担心有意料外的事会发生,皇上在好胜心、好奇心
一过之后,便会对她感到索然无味。但倘若她再在那么以为,就天真得过分;也许,如果她
能学着无时不刻去痴迷,那么她独身的希望还可以早些日去完成。只是呀只是,她连“学
着”都不必了,对皇上早已倾心,却无法有太过狂放的热情去呈现,那么,怎么学呢?

    她的心仪方式,亦是平和而悠淡地去付出、去品味,不知怎生叫惊涛骇浪,却教她那好
胜心强的帝王当成刻意的无心、无感。多好笑,事情就是这般发展下来了,而他要她。

    她会有孩子吗?

    包好衣裳,双手平放腹部,柳寄悠不自禁地想着;太频繁的临幸,让她不能不去想必然
会酿造出来的结果。

    愁眉锁上心头,她只能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么远。她已二十岁了,超过了婚龄虽不代表
不会受孕,但总不至于如那些年轻少女那般轻易有妊吧?

    当然,这只是自我安慰,因为她不知道她还能由哪方面理性的看法去衡量这件事的乐观
点。没了,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了,真是糟糕。

    毕竟,她是太轻忽她那皇上异于常人的心性了。原本她以为事情都是可以推想的,
但……唉!

    外边的门板被敲了两声,柳寄悠才猛然记起今日叶夫人会来找她,看看时辰,她晏起了
好一段时间,想必教她等久了吧!

    连忙束好发髻,半跑了出去开门。

    “对不起,我睡晚了。”

    门外的柯醉雪包容地微笑,依然双手抱着孩子,不过手臂上放着几本书。

    “不好意思,刚才我去书房找来几本字帖,与一本《三字经》。以前我记得娘家的兄长
都是由这些开始学字的,是吗?”

    “一般而言,是的。来,进来坐。”

    “你还没用早膳吧?”柯醉雪看到桌上摆了几盘食物,都凉了。“我叫下人们再端去热
过——”

    “不必了,才刚起来,没胃口的。”柳寄悠将餐点端到一边的架子上。

    “听丫头们说,你们夫妻明日就要走了。”柯醉雪低声问着,语气中有浓浓的失落。

    “是的,江陵那边有事必须去。”

    “那么,我又只能跟孩儿说话了。”

    柳寄悠代她抱过孩儿,放在一边的床榻上:

    “我相信叶庄主并不是保守之人,你大可多出门去走一走,与亲友们多来住。否则闷窒
在卧房只会使心情更沉重。”

    她低首:

    “我没有二房的俐落手腕,可以与任何人都成为朋友。我不习惯面对外人,自小就这
样,三年前要不是他与朋友到我娘家作客,在后花园见到了我,那么我是没机会在出嫁前看
到外边的人的;那时,他可是花了好多心思让我不再怕他,进而倾心不已。而你身上有一种
详和的气质,让人觉得很亲切,接近了你绝不会受到伤害;你眼中流露的快乐与聪明,在在
地令人向往,尤其我能安心地明白,你不会用你的聪明去让人感到自惭形秽。有很多聪明的
人常常会让不如他的人感到自己是笨蛋,什么都不如人,他们并不是存心,只是天生的气质
就是有那种让人退却的感受。”

    认识三王爷时,似乎也是这么听他说的,柳寄悠可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平凡反而会成
为他人乐于亲近的原因。当然。从小到大,家中老小都疼她,人们见到了她也不会紧张、不
自在,反而有问题就找她解惑,也通常很快乐满意地离去,但那是亲近过她、与她共同生活
过的人,不曾认识她的人反而嘲笑她。“丑”名天下知,完全拜她那圣上所赐,致使她没人
可嫁,不过她从没介意过,只知道自己有自己快乐悠闲的生活步子去踩完上天赐与的一生。

    她庆幸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去让自己快乐。

    但,她可从来没想过她的快乐会吸引他人的接近。是这样吗?她并不是太热情的人,不
会主动去与人攀谈结交,唯一一次就是有心怜那些冷宫女子的无助无依,才去做一些事,其
它就没有了,顶多是别人靠过来时,她会含笑以对,倘若看到了那人眼中有什么茫然,加以
提醒一下而已,没有太过多事地去插手别人什么事;她只能做到让与她谈话的人感到愉悦、
宽心、不必设防,再多就没有了。通常她只给忠告,但不出意见,不妄自插手别人的事,不
主导别人的观点,其实算起来颇独善自身,这样反而令人安心吗?或者没有明媚迫人的长相
亦是一种助力?

    大概也称得上吧!

    而,眼前的叶夫人,也不过是想找个安心的对象倾吐心事而已,并且想为自己找些事
做,可惜时间太匆促,明日她就要与皇上起程了,她能帮的,相当有限。

    “来吧!咱们先练字,待会我教你画图,那比学字好玩许多。”

    一整个早晨,柳寄悠便在字墨中度过,没空再去深想自己与皇上未来的事情,也——不
愿去想。

    可以肯定的,是她独身游天下的心愿会落空。那个人不会允的,除非他决定要厌倦她,
彻彻底底地厌倦后,若不是打入冷宫,就会——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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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无才便是德, 理解又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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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天运中午并没有回山庄,反而是到了下午结束第一天的试剑大会时才与燕奔等人回
来,并且多了一位江湖第一美女来作客。

    那位大美女叫衣环铃,是江湖豪杰竞相呵护追逐的玉人儿,父母皆是颇富盛名的大侠
士,今儿个上山时被几名不长眼的小贼调戏,幸而叶放歌一行人路过,救了佳人,之后,佳
人理所当然地跟着他们一块走了,并且很明显的,佳人心仪的正是贵气出凡、英俊潇的龙天
运。

    一般的江湖少女,倘若心仪的不是武林第一高手豪杰,便会是不见江湖浑味的世家俊鲍
子。不必太精明也可以料想,龙天运那样的威仪气度必定出自上流巨富世家,更上层楼,连
王孙贵族的身分也有可能,何况放眼望去,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具出色仪表的人了,要女人们
不心仪他,比叫女人不要爱美更困难。

    先前蹒已有一群叶家女眷的纠缠,如今又跟回一名大美人,其女人间战况之激烈可见一
斑。

    美人谁能不爱看,龙天运一照面便被震慑了好一晌,尤其他这个风流皇帝总会对不同气
质的美人动心。说得好转点是懂得欣赏各类美人的优点,至于难听一些就叫生冷不忌了;凡
是美人一切好办,不过可得要上上之选才行。叶家这些中等姿色略为美丽的女人通常是当宫
女的分,他怎么可能看上眼?

    也之所以,会中意柳寄悠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说到那些叶家女眷们,也好玩了。出门在外吸引不了心上人的注意,姿色又差了竞争者
十万八千里,气怒之下,只好回来告状,至少也要让云夫人伤心一下,顺便代为以正妻身分
去出头才甘心。

    当然,柳寄悠就是如此这般地听到了今天最新消息;不过,她心中充满抱歉,为着无法
如这些女子们所愿而唏嘘着。即使今天她是皇后,也不敢去阻止皇帝寻欢,搞不好还得派宫
女熬药汁补他沉迷女色的身体哩,更别说她只是宫妃级数中最微不足道的小才人而已。她哪
来的胆子去兴师问罪呀?何况……她偷笑地暗想,如果皇上迷上了那美人,必然会渐渐忘了
她,那她想自由的愿望又可实现了。当然会有一点点介意于自己的“失宠”,不过比起那短
暂的情绪起伏,她知道自己最先该争取的是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必然在其一天会恩绝的宠
幸。

    这个有着帝王身分的男人,会永远为着美丽无比的女人倾心,她哪有不明白的。

    比起来,该心碎的是赵吟榕——那个才被专宠一个多月的美人,她柳寄悠就不必太哭天
抢地了,她的损失绝对没有其他女人多,哀愁个什么劲?

    “你为什么不去赶开那只骚狐狸?你不敢吗?即使你丑,云公子总也是你的丈夫,你怕
什么!?”叶浚芳带头激她出头,劝得脸都黑一半了。

    可惜柳寄悠立志师法不动明王——不为所动到底。

    一边端坐的柯醉雪真心担忧道:

    “妹妹,你真的不去看一看吗?”虽然她本身姻缘路崎岖,但她依然希望世间男女都因
有爱而圆满,何况柳寄悠是身心这般美好的女子。

    “柯姊姊,你别担心了,我家相公在京城家中早已有诸多宠妾,如果那位衣美人不介
意,我也不好说什么的。”

    “什么!?那他娶几个了?”叶浚芳介意地大吼。

    真不知道她以什么身分在吼?又介意什么?

    柳寄悠以衣袖风纳凉:

    “多得数不清呢!其实我也只是小妾而已,还是由侍妾身分起家,不过如果你们还想入
云家门也是可以,因为我们的主母三年前就过身了,目前人人都有机会当正室。”

    “原来你出身卑贱呀,还只是个妾!”叶浚芳挥手:“走走走!看来她是不敢出头的,
咱们再去与那妖女斗三百回合!笑死人了,明明有功夫还故意让别人救,出手救她的是燕大
哥,她干嘛倒在云大哥的怀中?扮弱?谁不会!”

    一行人正要走,但另一票人早已涌过来,正是叶放歌等人;正中央的,便是金童玉女一
般的龙天运与那名江湖第一美人了。

    “哼!人家上门示威了。”叶浚芳撇撇嘴角,存心看好戏,心中始终认定柳寄悠怕事胆
小。

    “咦!怎么如此多人?”叶放歌怔然而笑:“今晚正要在此摆宴哩,大家可别走开—
—”他的大嗓门在看到正室而凝住。他从没看过妻子走出她住的“醉心居”以外的地方。

    柯醉雪在看到那么多人早就心慌,忙不迭抱紧女儿往侧门走开退下,目光当然不敢直视
丈夫以及正被丈夫搂在怀中的二房纪如双,转身已遁出这方天地。

    三人之问的波涛暗涌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因为此时最精采的是龙天运这一边,看美
丽佳人如何对比得丑妻自惭欲死。

    “寄悠,这是衣姑娘,她坚持要来与你认识,见识你这才女的文采。”龙天运含笑说
着,语气中夹着莫测高深,灼灼盯视着她面孔任何一个变化。

    “好美丽的姑娘,连我一介女流看了也会心动不止哩。”柳寄悠起身,微微一福:“我
是柳氏。”

    衣环铃的讶异是可想而知的。如此平凡女子,怎配与身边玉树临风的男子共谐琴瑟?她
浅笑以对:

    “姊姊好,奴家衣环铃,你可以叫我小铃。”

    柳寄悠点点头,并没有露出了点难堪不安,让看好戏的人好生失望,至少叶浚芳等人就
忍不住了。

    “如果你想抢人丈夫,找她是没用的,她只是一个卑下的侍妾,家中还有很多美人儿守
着哩,就算你嫁过去了也是排名排到天边去。”

    “放肆!”叶放歌怒喝一声,哪容小妹对客人使刁。

    无须他开口指责更多,他身边那位八面玲珑的二房已得体地开口了:

    “浚芳,上回我派人去京城买了一块纱罗织料,正想送你制成裙子,要不要去挑一下颜
色?”不由分说勾住她的手臂便退下了。

    “小嫂,我不——”叶浚芳的抗议很快消失于门后,也保全了叶放歌的颜面;有这种不
识大体的妹妹真是教人叹息。

    “李全,叫人摆宴了。”

    “是,庄主。”

    叶放歌趁机将闲杂人等遣到一边去谈天,留下安静的空间任三人去打发窘况,不让外人
打扰。

    衣环铃首先试探地问:

    “云公子家中已有许多妾室?”京城世家子弟都妻妾成群的吗?

    但龙天运没心思理会,只眼光危险地盯视柳寄悠:

    “你是侍妾?我怎么不知道?”

    “老爷,您在生气吗?”她抬头轻问,心中突然有了领悟,不自禁浅笑以对。

    她的笑让龙天运备显狼狈,口气开始有些横:

    “你笑什么?”

    “老爷原本想看我哭吗?”

    “哼!”龙天运动怒了,拂袖而去,为自己的被看透而恼羞成怒,也为了她的亳不在
乎。

    燕奔当然要寸步不离地跟去,只不过临走前不悦地道:

    “夫人,你不该这么做。”

    “言重了,燕公子。您净可告诉老爷,下次要看什么表情,拜托提早三天通知,让小女
子准备周全。”她有礼地躬身一福,巧笑倩兮地挥动手绢欢送两人离去。

    衣环铃没有跟过去,反而深深打量眼前这位表现奇特的女子;原来她并不若外表看来的
平凡无奇。

    柳寄悠收起一边的两本书,没兴趣留下来任人参观,有礼地微笑,退开,回房去也。

    在没人看到之时,她才偷偷地吐出舌尖,暗自偷笑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她扳回了一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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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天运没有回来过夜,这倒是南巡数日来头一遭。

    昨夜外头摆宴,客人们喧嚣到三更,柳寄悠只草草用膳完便回房休息了,并没有与龙天
运碰面;不是他没出席,而是女人多到围成人墙,但求俊男轻轻一撇也甘心,龙天运团团被
困在中心点,要见面也难。

    之前说过今日要起程赶往江陵的,此时午时已过,那些去观赏试剑会的人却没半个回
来,看来是要趁夜远行了。所以柳寄悠花了大半时光教叶夫人绘画与识字,没有赘言其它感
情方面错综复杂的事,顶多语重心长地含蓄开导。

    遗忘仇恨,就是放过自己。

    能不能理解,就看她的心胸如何了。她只是短暂的过客,能帮助的有限,当然不能多事
地代出主意。

    在叶夫人离去后,她收拾好包袱,给自己几个时辰睡眠,以防晚上精神不济。

    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却也又勾上龙天运的一波怒气。无论他期望见到什么面貌,却绝
不会是更加安适恬然、好吃好睡模样的柳寄悠。

    懊死!她是他的女人,但她却不在意他!

    在宫中,即使他的赵昭仪专宠,但每当他稍有不悦,连着两天不临幸,到了第三天,冰
山似的人儿也会化为一汪春水,但求君颜和悦,使尽浑身解数也要令他承诺往后更多的恩
宠,而她……

    “碰”的巨响,他伸手捶向床柱,结实木制的床榻也为之震动不已!

    “老爷!”房外传来燕奔的叫唤。

    “没事,别进来。”他沉声交代,又让燕奔返到门外去候着。

    当然,在这一声巨响下,柳寄悠就算得到睡仙陈抟的真传,也得被吓醒了。

    她抚着心口,眨开惺忪的眼,低叫着:

    “皇上?”

    “哼!”他背着她,坐在床沿。

    她坐起身,小心问着:

    “有人给您气受了?”

    他瞪了她一眼,又别开。

    她可以由那一眼肯定他恼的人正是自己,沉吟了会,小心又问道:

    “咱们……该起程了吧?”

    “住口!”他沉喝。

    “是。”她暗自吐舌尖,抓开被单下床,坐在梳台前整理自己的仪容,非常听话地住了
口。也不去自寻晦气等他开口找骂挨;因为做不来诚惶诚恐的表情,所以无法让她的君主消
太多气,真是罪过。

    “朕不会让你出宫,一辈子都不会。”他隐忍许久,终于还是发火了。

    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她点头:

    “如果皇上决意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

    “你什么那能随遇而安是吗?你就没有一点自主与希望吗?那你与行走肉有何两样?”

    “通常,在不允许我自主时,我只能随遇而安,倘若皇上愿意降恩施德,给予我选择的
机会,那我体内的自主与希望就会出来横行了。我,只是依皇上的意念在过日子罢了,就算
是行走肉,也是皇上赐与。”

    “放肆!”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双肩:“你分明是存心惹怒朕,存心要朕遣走你
或杀了你!只要是离开朕,就是死也愿意,对不对?你就是不想待在朕身边,就算再受恩幸
也当成痛苦地虚应!”

    他这辈子活到二十八岁,从不曾对女人怨言相向,甚至可以说不曾形于外地发那么大的
火过,通常只消冷冷一眼就足以代表他的不悦,接下来就是所有人跪地乞求他的原谅!

    从没有人能惹他惹到这种濒临爆发的地步,而她——柳寄悠轻易地做到了,也不须什么
手段,就只要永远摆着微笑而冷淡的面孔以对,他就会狂怒不止。

    她不爱他!她不会交付她的爱与心给他!

    永——远——不——会!

    他受够了!包受够了自己着魔于这个平凡女子的魅力中,即使用卑劣手段也要强夺她的
恶形恶状!在男女之间,他从不须花费这种心思,去博取女子一颗真心以对。

    他龙天运要什么女人没有?他身上系了成千上万的芳心,正殷殷等他垂幸,他再也不要
为一名平凡女子费尽心思了;尤其可悲的是,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有得到她心的一天。

    既然如此,他至少可以选择不见她、遗忘她!一如过往他轻易遗忘了每一个令他心动过
的女人一般。

    老天爷,他甚至蠢得以为可以用别的女人来试探她的心,却只换来笑弄,烧熄了他的期
待,也让他原本有心与美人调笑的心沉到谷底,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全天下的女子,自然不会允许柳寄悠身上带有能让他排斥其
他女人的特质。

    他会放开她,但绝不会让她如意!如果他得不到她的心,那么全天下的男人亦休想得
到!

    柳寄悠也必须明白惹怒君王必须受到惩罚。

    他决定了。

    冷冷放开呆若木鸡的她,他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跪下!”

    她依言跪下,看着他一脸绝然,似乎下了一个重大决定,悠关于她未来生活的决定,她
垂下头。

    “再一个时辰,朕就起程,但你没有跟随的必要,你就留下来吧!除非由京城传来旨
谕,否则你终生不得跨出歧州一步,听到了吗?”

    她双眸讶然闪动,连忙道:

    “是,遵旨。”

    她一时不能理解他前言与后语间南辕北辙的突兀之处,基于各种好强、好胜、好奇心,
他都没有理由放下她——也许该说放逐外郡,怎么……此时转变得如此快呢?

    “朕会叫燕虹五日后来此陪你,若是有妊,产下后不论男女,一律送回宫。”

    “是。”

    他冷笑:

    “没话说吗?”

    还能说什么?何况她也不是一定会受孕,尤其在乍然明白自己有机会永远自由之后……
其它的种种,反而不是眼前会令她重视的事了。

    “可以恳求皇上一件事吗?”

    “说。”他以为她开始要乞求了。

    “民女有两名小婢,自小一同成长,请皇上同意嘱咐燕虹大人一同带领前来。寄悠在这
儿,总不好支使人家的家仆。”

    “一辈子不回长安、不回家也无妨了?”他盯视她平和如一的面容,心中有怒、有难
舍,却也矛盾地喜于她从不同于一般世俗女子,即使在此刻这种境地亦不改初衷。她永远都
是奇特的,这也才够资格让他喜欢、让他为之狂怒。

    “民女没有太长远的打算。”

    他应允。

    “罢!留你在歧州,等朕怒消之后,你依然有机会回京。”

    “谢皇上恩典。”

    似欢心,又似失落,被丢弃在歧州的柳寄悠,原本该表现出弃妇状,反省自己的无状失
礼,但她仅是目送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远去,让酸甜难分的滋味在心中渗透夹杂,没让祥和
的面孔倾太多情绪。

    也许是一辈子再也不会相见的认知,让她对驭马而去的背影深深望着,烙印在心底。

    终于,狂涛骇浪的时日没有度过太久,又趋于平淡,她又找回了自己的生活。

    淡淡微笑,在众外人的悲悯眼光中,她踱回自己的小天地,弹起了久违的琴音,唱出清
平调。

    ***

    爱情的动人处,就在缠绵悱恻的温存。如果一个人的爱情,构在平淡隽永中的品尝,反
而一如清水,无味而稀薄,别说外人看不出浓情深意,就连当事人亦会质疑不已,甚至不认
为自己得到一分爱情吧!

    柳寄悠正为临秋的花草浇水,期望今年遇着了丰美的菊月时刻。

    自从龙天运走后的第七天,落霞、挽翠与燕虹前来狂啸山庄陪她之后,时间又往前推进
了一个月。想来,那位南巡考察政绩的帝王也该回到长安皇宫中。坐拥三千佳丽了吧?

    一个男人能多快遗忘掉他曾深深在意的女人?通常在背过身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就她亲眼所看,数个月前甫入宫时,皇上曾临幸过一名婕妤,事后那名婕妤四处张扬皇上直
叫她是小美人,恩爱不已,但,自那一次后,她却没再受点召,皇帝老爷根本记不住他口中
美人儿分别姓啥名谁。在一次宴会中,他只记得他偏爱的数名妃妾,其他每个“美人儿”都
只是没印象的代称,还须公公们一再提醒,才会勉强记起曾临幸过这么一名女子。

    所以,柳寄悠压根儿不曾幻想过她还会有被“想起”,然后召回长安的一天,因此她把
嘉宾居布置得很用心,住上个三、五年也有可能。

    如果三、五年后,皇帝再也彻底记不起她这个人,她还可以请燕虹代为觅屋,通知她父
亲来歧州购地,好搬去休生养息;既然皇帝爷有令不得出歧州,那她也乐得天高皇帝远的日
子。

    在证明自己没有身孕之后,她心中更有这层笃定。不是她不爱孩子,而是一旦孩子的血
统中有来自父系的帝王血液,就难免要在派系林立、阴险诡谲的皇宫中战斗求生存,为了权
与利,成者为王,败者则亡。

    人生于世,大可不必过得这般辛苦,所以她肚子内没有龙种,是上天的恩德。

    但是关于爱情呀,她的心又哪里回得了纯净一如当初呢?沾了尘世情怀,就一辈子飘飘
忽忽了,为着失落的一颗心叹息哀鸣。

    怎么也忘不掉他临走前狂吼的那抹绝望,来自挫败于征服不了她的心。

    他真是高估她呀,除了学不会痴心该有的行为外,她的一颗芳心不早也成了他众多挂系
于身的一颗了吗?可惜他不懂。

    这种细致的感情,他不能领会也罢。反正若有珍惜,也不会有太多的关注,她就别产生
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了吧。

    “寄悠,我要上戏园子看戏,你也一道去好吗?”近来日渐宽心的柯醉雪踏入嘉宾居,
扬着泛红的笑脸问着。

    “今日有什么剧码?”

    “木兰从军。”这故事她从寄悠口中听过一次,印象深刻不已,听下人说正在上戏,她
涌起前所未有的渴望想要去看。

    “小娃儿睡了?”

    “嗯,而且有奶娘在,我现在已不必日夜抱着不放了。要不要去?”

    “好呀,等我一会,我换件衣裳。”她转身回屋内更衣;住在这儿,对叶夫人有所帮助
是最令人开心的事。

    “小姐,要出门呀?”落霞在一旁服侍。

    “你们也一同去看戏如何?”

    “皇上不会乐见柳姑娘如此抛头露面。”燕虹尽职地提醒。她从不隐藏自己的工作是来
约束兼监视柳寄悠,因此每次睁一只眼、闭一只时都会提一下,然后顺便跟出去。

    “你不会以为皇上还记得我这个人吧?”柳寄悠束好腰带,好笑地回答。

    燕虹点头:

    “要忘掉你很难,除非从不曾发现过你的美好。”

    是吗?美好?在哪?

    “多谢盛赞,咱们可以出发了吧?众女子们!”

    柳寄悠由着丫鬟们拥着出门,含笑的眼睫下,是一种微微自嘲的落寞。

    他会不会记得她?她不知道,但要从心中根除那个曾经强行占领她一切的男子的记忆,
却是要努力好久好久。

    唉,所以她早知道感情是沾不得的呀!瞧,眼下不就遭报了,再也寻不回全然愉悦潇的
自在心。

    他——不会再想到她这么一个忤逆他的女人了吧?然后,由着她在歧州终老一生。

    懊满意的,歧州风光景致尚称宜人,她早已打算这么过的,所以,她必须再寻回自己的
心,面对自己另一个起点的人生。

    情呀!爱呵!终究会在岁月的流转中,灰——飞——烟——灭!然后,一切都不再是称
得上重要的事了。

    就从他遗忘了她开始。

    ***

    一个月前,北丹国献来十名美人进贡,加上一千张皮裘、一百匹良驹,作为三个月而被
允许入关通商的感激。因为打十年前争战之后,野心勃勃的前任国君便不断地侵犯边关,让
金壁皇朝不胜其扰,五年前三王爷龙天淖彻底率大军攻打入北丹国内,杀死了国王,却没有
灭其国收为己有,反而退回大军,一切任其好自为之;经过五年的整顿,北丹国新任国君不
但不再侵犯滋事,反而有心派青年学子来中原学汉文、礼制,并且央求通商。

    龙天运自是应允了,多一个盟友,少一名敌邦,何乐而不为?

    而,十名大美人除了赏赐功臣之外,他自己留下了两名,也就是这两名充满异国风情的
边塞佳丽让龙天运南巡回来后好生欣喜了一阵子。

    在国事之外的空余时间,这两名佳丽将他服侍得开怀不已,几乎没多余的闲暇去想其它
事情;当然,也包括了那名令他生平唯一挫败万分的女子。刻意地,他相信自己没有必要去
想她。

    着魔似的沉迷会在时光流转中渐渐清醒,他认为自己已有足够的清醒去对当初的着迷嗤
之以鼻;不过是一名平凡女子而已,不是吗?

    但那偶尔袭上心的愁怅,因何而来?

    当他与臣属同欢时,在欢笑的片刻停歇中,他会隐隐感到失落。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呢?当他为着全国各地传来秋收丰盛、百姓安乐的消息而谢天祭祀时,为何他会希望跪拜在
一边的,还会有一个他想见的人儿,让万般虔诚的心陷了一角阴暗?

    而此刻,美人正在为他着秋凉,递来香茗,让他沉醉温柔乡,他想起的,却是淡雅悠然
的面孔、妙语如珠的那一个。

    是真的不想她,只是会不由得两相比较。

    当真是不想她的,只是懊悔曾以为自己真的能放下他要的那一个。

    他是皇帝,他可以要尽天下他想要的女人!

    即使——她不爱他!

    如果当初的遗离是气愤于她的不交心,那么,他可以退而求其次;他可以不要她的心,
但他依然要她的人。

    他可以不临幸她,但摆脱不了见不到她的怅然。

    他不要这种蚀人心的怅然,他要她。

    重承诺是一个国君必遵守的特质,他这一辈子不曾有过出尔反尔的例子,但为了一名平
凡女子,他反反覆覆地由着情绪主导自己的旨意,一再一再地做着这样的事。那个女子呀,
必须负上所有责任。

    因为占不了上风,掌控不了情况,所以他对她有过多次拂袖而去,气急败坏。

    但她不怕,她眼中充满了想笑而不敢笑的自制。

    如果身为一名国君也威吓不了一个小女子,那他还能逞什么威风让她害怕、顺服?暴力
吗?那是身为男人最下流的手段,他龙天运不屑去做,亦是不舍。

    他想动摇她平和的外貌,并非存心看到恐惧害怕,而是想看她娇羞怜人的模样。

    耙那样与他说话的人,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个虽然平凡,却无比颖慧的女子呀—


    “启禀皇上,三王爷求见。”江喜在门外禀报着。

    天淖?他北巡边防回来了?

    “领他到御书房候见。”他起身下坐榻。

    “是。”

    江喜交代了出去,立即领两名公公来为君王更衣。

    “你们退下。”他挥手指示着。

    边塞美人之一嗲声道:

    “皇上,那今晚——”

    “下去。”他冷淡以对。

    又来四名宫女很快扶走两名大美人。

    到底是野蛮国的女人,连脸色也不会看。饶是千恩万宠,当皇上要办公时,任何女人也
无立足之地,更别说想趁机撒娇得到一夜的侍寝机会。江喜明白、皇宫大内的任何人都明
白,可惜新宠的蛮女搞不清楚,可以料见会有半个月以上的失宠了。

    喜好女色而不沉迷丧志,所以他可以当个不太差的君王,但是一切都破例在柳寄悠身上
了,这样的事实不知道她会不会感到荣幸?

    微微一笑,他步出了“含凉殿”。

    除了例行报告各邻国动态之外,龙天淖尚有一个要求,这要求是从燕奔处得知柳寄悠下
落之后所拟定的。

    他怎么也没料到当初寄悠的失踪,是兄长掳走所致,还当是遇见恶匪,竟放在天子脚下
横行,花了好久时间去找,却徒劳无功;更没料到皇兄会没风度地把佳人流放在歧州,命其
终生不得出歧州一步。可以料见,寄悠的不在意气煞心高气傲的皇兄,让他用了下下之策来
个眼不见为净,但人家好歹也是个侍郎千金呀,哪能这样处置的?

    北防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心想,以兄长的记忆而言,大抵早忘了柳寄悠这女子,那
么眼下他提出来,相信可以轻易地获得应允。

    他想得相当乐观,因为皇兄的好记性,向来不曾用在女子身上,上个月宠幸过的女子,
在这个月就不复记忆,这是这位少年君主的“专长”。

    龙天淖便认定了自己乐观得很有道理所以,报告完公事后,他道:

    “皇兄,听说柳侍郎的千金被降旨终生留在歧州,不得出歧州一步,皇兄可还记得?”

    “嗯。”

    龙天运低首看着边防的布阵图,若无其事地应着,但眼中却锐然闪过一道光芒。

    “皇兄从不曾对犯错的妃妾下如此重的惩罚,臣弟以为,两个月的刑罚,够弥补她的不
逊行为了,皇兄以为如何?”龙天淖小心斟字酌辞。

    不动声色,他问:

    “你有何看法?”

    “不妨召她回京,遣回柳宅,抑或是命其出家。”

    “只有这两种方法吗?”他冷哼。

    “那,不知王兄的看法为何?”

    “朕不会放过她,亦不会称她的心,你就别费心思在她身上了吧!她是朕的女人,你最
好避嫌!”

    龙天运不善的口气令龙天淖讶然不已。这是什么情况呢?他的皇兄几曾介意过别人谈论
他的妃妾了,怎么对寄悠特别制止呢?

    这是否可以推想出两点看法——若不是皇兄太生气,就是皇兄太在意,会是哪一种?

    “那皇兄是不打算对她有别的安排了?真的任她在歧州终老一生?”

    “天连,那不关你的事,没事的话,退下吧!”他背过身,不愿让三弟看到自己藏不住
的情绪。

    龙天淖忽尔暗笑,躬身道:

    “遵旨,臣弟退下了。对了,特地向皇兄告假,臣弟将休息十日再回北防,皇兄同意
吗?”

    “那是当然,你辛苦奔波,盘桓一个月再走也不迟,朕岂会在意,你这么说见外了。”

    “多谢皇兄,给臣弟有空暇下歧州探望柳姑娘,告退了——”

    他正欲往外走,冷不妨被一把揪住衣领。

    “朕没有同意你去看她。”

    “皇兄,这没道理——”

    龙天运将他推入椅子中:

    “不管有无道理,反正你给朕好生待在长安,不许去歧州!”

    ***

    随意挑的结果是,龙天淖又被抓入宫中出公差,以掩饰龙天运密南下三天的事实,让文
武百官认为皇帝身体微恙,三日不早朝,有重要大事暂禀三王爷去定夺。

    他这个“小恙”生得还真及时,专挑三王爷在京时病发,此际龙天淖悠哉游哉地在昭阳
宫花园内与母亲谢太后奕棋。

    由谢太后所生的三名皇子,以继承的次序来讲,又分别占了前三者,所以她享尽一生尊
荣,从不曾忧心过地位有动摇的一天,即使先王先后宠幸专爱过数名大美人,种种的内宫斗
争却从不曾波及到谢太后身上。她聪明地站在超然立场,一派尊雅地秉持国母身分中肯地旁
观,适时地排解妃妾间的明争暗斗,从不会因先王特别宠爱谁而露出妒意,施予毒手。

    她只是坐在一边观看,不去介入。所以她不仅得到后宫女子的敬重,也得到先王无比的
重视,每当国事不顺,必定会与皇后同宿,更加确保了她永不动摇的地位,否则依她渐渐迟
暮的容颜,哪里还会受到注目?即使贵为皇后,历代以来也不乏被冷落数十年的例子;汉朝
的赵飞燕甚至在貌美时就失宠了,她也是一个皇后哩,在在都是殷鉴。

    有智慧的女人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并且嘉惠了自己所出的子女。

    谢太后正是其中翘楚,也之所以她不会看不出来儿子的不对劲,只是一直不动声色。

    “淖儿,皇上去哪了?”下了一着棋,她淡然问着。

    “去歧州。”龙天淖回答得也干脆,然后顺便报告二哥的消息:“对了,这次北防回
来,在燕州遇见二哥,他又排了不少兵阵图,要我参考。”

    “上回不是封他在革州当逍遥王侯吗?怎么会在燕州?”谢太后摇了摇头。

    “二哥如果坐得住,皇兄又何必将他封到那么远的地方省得引人非议?”

    二王爷龙天逵是个天生的发明高手,毕生以拜访名士、研发新事物为大志,每当有各种
新发明,都会派人带回宫中,交予龙天运。通常醉心于名利以外事物的人,都不会有太多心
思去介意身分、地位的事,也因此,人人以为二王爷是因为威胁到皇上地位,才被流放远
地,殊不知只是为了成全龙天逵的兴趣,让他在没人打扰的环境中去创造。

    谢太后的心思可没有如龙天淖所愿地被引开,啜了口茶,她微笑问道:

    “我知道了。那,皇上去歧州有什么重要大事吗?”

    “母后,反正近来天下承平,让皇兄稍微去为女人费心思也不过分吧?”

    “真的是为了一女子?难不成此次南巡,又欠下了风流债?记得他即位后,不再做这种
荒唐事了。”她的儿子一向知轻重的,难道依然有不理智的时候?

    龙天淖笑着,不答反而突兀地问:

    “母后,您看皇兄目前唯一的儿子曜儿如何?”

    “多愁善感,心慈手软。”虽然国舅爷不断催促着早日立龙跃为东宫储君,但那种心
性,不是当帝王的料,所以谢太后未曾对儿子提过。“为什么问?”

    “皇兄追去歧州要见的女子,可不是来路不明的江湖烟花女子。她哪,叫柳寄悠,是柳
侍郎的掌上明珠、皇兄的才人,虽无出凡美貌,却是无人可及的聪慧,性格冷静恬淡,才学
极高。母后,她才有可能生得出皇族真正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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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青山 于 2006-4-29 23:11 发表
女子无才便是德, 理解又深了一层。



老大, 席鹃笔下的风花雪月是让大男人们很受不了的. 还是少看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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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了,菊花开了满庭粉嫩,也即将化为残泥,摇曳生姿着最后一抹妖娆,绽放竭尽所
有的缤纷妍秀。

    十月初旬,寒意乍临。这样的微凉袭来,恰巧足以拂去酷暑所加身的余热燥闷,真正的
好时光。

    秋天的夕阳总是吸引每一双眷恋的眸光,火球的颜色明目张胆地燃烧过整片天空,晕印
了漫天霞,而向西的火轮刺目地宣告它的征服,即使酷热已不再。迷人的景致啊,如何能教
骚人墨客大肆去做文章歌咏不已呢?

    柳寄悠坐在石椅上,将画了满绢纸的菊花下了落款,终究没有把绚丽的天空加入画纸中
增色。这样的丽景,怎能不升起“巧笔丹青画描”之叹?想了老半天,她终究想不出把日光
带入画中的好法子,颜料调不出来呵,索性别勉强了。

    世间无法描绘的,又岂止于日光?幼年不知从何听来的断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
片伤心画不成”,她震撼了好一晌,才知道世间不能描绘的何其多。当年不懂“伤心”,却
明白无形之物难以具体呈现;也之所以,任何一种技艺,习到了高段,便会觉得挫折抑郁,
浓浓的无力感于焉进驻。

    很多事物,是达不到顶端的。

    那,达到顶端又如何?

    是呀,那就是无力感的产生原由了。

    她不禁想,以生为人而言,当上了皇帝,已是“人”所能得到层级的顶点,有权、有
钱、操万民生死于指掌间,那么,他会有什么希望未达成的吗?抑或,他什么都可以得到、
什么都轻易被满足,那么他可否有过无力感,认为人生于世已没有更多的追求?

    或许这并不能相提并论吧!九五之尊是人的极致点,但因手控天下,所以必须管理天下
间层出不穷的种种事端。这种忙碌,大抵不会有时间让他去想一些空泛的愁思吧?只有她这
种成日东飘西汤过日子的人才会去思考这种事,想来也真的无聊。

    淡淡笑了声,以纸镇压住画纸,不让秋风扫落,她踱步入菊花之中,想挑开一些枯花
瓣,让花朵的妍丽能更长久,也让自己有事可做,那么一来,她就不会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了。

    然而她的安静时光没有享受太久,恍然袭上心的震动,令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拱形门的方
向。而那边,背光的白衣男子已大步跨了过来,扫落一身风尘仆仆,白衣飘逸于秋风之中,
沐在金光下,他犹如天神一般的走向她——

    她定身在菊花丛中,愕然又不信地瞪着眼,不请自来的泪光沾濡了眼眶,迟迟不肯落成
珠泪。终是思念得偿的泪,然而却是不该流下的。

    不能飞奔而去迎接、不能投怀送抱的热切,他与她,常是在淡然中品味隽永。何况,他
的来意还未知呵,她不能自恋地认定他为思她而来。

    只足,他为何而来?

    龙天运站定在她面前,俯身与她相望。妍丽秋色中,她亦是娇美的一朵。短暂的无语互
视,正好倾尽相思意。

    她垂下眉睫,攀折了一朵白菊,看向他:

    “送皇上一朵君子花。”

    他接过,凑在鼻端嗅了下:

    “你栽种的?”

    “是的,开得很好。”她拍了拍裙子,起身将衣冠整好,才盈盈然屈膝相迎:“拜见皇
上万安。”

    龙天运扶着她手,轻一使劲,将她扣入怀中,小心将白菊簪入她发髻中。

    “过得好吗?”

    “挺好。”她低头,不知能不能将这种亲密举止当成他是龙心大悦的?

    “是啊,你哪有可能不好?你根本是时时刻刻都能让自己好。”他语气有丝不悦与萧
索。

    “皇上——”她想开口,却被他打断。

    “朕想罚你,然而受罪的似乎只有朕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放你在歧州已无任何义意
了,不是吗?”

    她轻声问着:

    “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吗?”

    他笑:

    “大胆女子,全天下只有你敢惹朕了。你不明白有些事,即使是事实,也不可在君王面
前直言的吗?”

    看来他心情不错哩。那么,她可以问他突兀的来意吗?堂堂一名国君岂可任意便衣出
门?而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看来仓卒成行,不像是正式出宫,而……他有可能专为她而出宫
吗?会不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

    “皇上,您因何来歧州?”

    “朕来带你回宫。”他直接说出来意。

    罢才一步入狂啸山庄,他已吩咐燕虹等人准备上路。他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其它种种安
排善后事宜,自是交予燕奔去打理,他只须领着她上马车便成了。

    “皇上!”她讶然低呼。

    “无论你心中怎么想,朕就是要你,也要你待在宫中,让朕随时见到,就对你为贵妃,
赐住“幽煦宫”,你休想反对,朕的旨意谁也不得违抗。”

    他拒绝再听她种种反对的话,更不让她有机会激他到又丢了她一人,只有先下手为强,
再让她兀自做困兽斗,反正他绝不改变心意。多次交锋,他再学不乖,就不配当一名国君
了。

    又是要封妃!?

    柳寄悠双手压向他胸膛,拉开了些许彼此的距离。

    “皇上,我不要被封为贵妃。”

    “由不得你。走吧,可以上路了。”他搂住她腰身往外走。

    在拱形门处,正好遇着了闻消息而来的柯醉雪。

    “寄悠妹子,你……要走了呀?云公子——”她没料到会见到男子,忙垂下头。

    柳寄悠扯出笑容:

    “唉,是的,我家老爷特地来找我,便是京城有事待办。不好意思,这么匆促地离
去。”

    “那,以后你还会不会再来?”她早当柳寄悠是今生的良师益友兼知己。

    “呃,我想……有机会吧,咱们可以信件往返。”

    “那我去京城看你。”

    怎么看?看皇宫的外墙吗?

    “走了。”龙天运只想快快搂她上路,不想见她四处对他人好——独独对他不好!

    柳寄悠握住她双手。

    “雪姊,咱们会再见的,回京城后,我会写信给你。”

    柯醉雪点头,突然鼓起所有勇气去正视这威仪天生的男子:

    “云公子,请您好好待她,寄悠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女人,可别再任意撇下了。”

    话完,她垂低头离去。

    龙天运扬着唇角,似笑非笑:

    “这女人在教训朕吗?”

    “皇上——”

    “若是她明白这种结果的始作俑者是你自己,不知会有怎生的反应?”这种“遗弃”向
来是遂她所愿的。

    她不再言语,任他搂出门,低首看着他搂住自己腰身的健臂,真实地感受到他的掌握,
牢牢地宣誓占有的气息,似乎永生永世也不会放开。

    这男人喜欢她,可是,回宫常伴君侧的荣宠加身又如何?她不会快乐的。

    尤其深深明白自己为这男人陷落芳心之后。

    要她为爱情而快乐,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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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对皇宫大内的规矩不甚了解,但柳寄悠仍然明白要将一名平凡女子册封为贵妃不是
那么容易便可过关的事,休说大臣们之间的非议了,光是后宫便足以造成轩然大波。没有人
可以这样连跳这么多品级,由才人跳登贵妃宝座,那其他婕妤、昭仪的颜面何存?要是有了
龙胎还算名正言顺,但并不,她的肚子至今消息全无。

    要说皇帝有所偏宠,宠到日日不早朝又不像;事实上柳寄悠回宫之后依然独居于勤织
院,而皇上老爷夜夜点召的佳人并不止于她一人。柳寄悠只去过甘露殿一次。还是回宫后第
二天的那么一次,之后没再去过了,半个月的日子过下来,皇上突然要行册封大典,莫怪吓
傻了一大群人。

    当然,向来无人光临的勤织院也热闹了起来,除了多了六名宫女服侍,再来就是各妃妾
们前来攀结友好;这是后宫必然的生态,哪边得宠哪边靠。至于其他目前亦处于“受宠中”
的妃妾,是不屑来巴结的,若不是前来示威,便是下巴高抬,王不见王,让下边的人哄抬得
高高的,自成派别。

    目前极明显的,皇上有“四宠”,张德妃、赵昭仪,以及北丹国两位美人——参芝、参
苓二昭仪,最后,就是柳寄悠这名貌不惊人的女子。

    惹来种种非议,没什么好惊讶,她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才坚持不让龙天运安排她
住入掖庭宫中,与所有妃妾们相处终日,只是龙天运依然安排了她“贵妃”该有的排场,打
理布置了勤织院不说,送来一担又一担的珠宝丝织料,堆了满屋教人目不暇给。

    唉,同样偏僻的住所,已是两样心情。

    爱一个男人,只能依着那男人所认为最好的方式去任其安排度日,然后专心地爱他,也
等他来爱怜——这何止是身为帝王的女人的悲哀?当爱人的身分与天齐高之时,心中那股子
窒闷,永远不会有法子去驱散。

    等待一名男人不叫苦,但等待自己心爱的男人在百花丛中流连而来,才叫椎心的痛楚。

    她知道自己渐渐不快乐,也渐渐寻不着悠然的心思吟诗赏景。这里是后宫,身与心俱被
困住,没有人能在被囚困时还快乐自得。

    以往在歧川时,她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过回自己的步调,将思念填满心,就不会天天
介意他的四处留情了。

    是吧!想思已是不曾闲。

    唉!他是个皇上呀!

    这事实令她落寞。

    终日的深居简出,躲的,是众多依附的巴结与不胜其扰的拜访,然而,可以拒绝所有
人,却拒绝不了她的男人兴之所致的莅临。他常是在深夜到来,不知他是否知道了她讨厌那
张摆在甘露殿供他寻欢的龙床?当她唯一一次躺在那上头时,脑中翻涌着自己亦是他千万女
人中的一个,在此婉转承欢,不能气一名君主重色,只能不屑于自己亦是其中之一,深深明
白“爱”用于他与她之间,突然可悲、可笑得让人心酸,她呕吐了出来,无法让他更进一步
地拥抱,然后,大病了三天;那时,她只觉得脏。

    尔后,他没再召她侍寝,反而前来勤织院与她共眠至上早朝时刻,并且没让任何人去宣
扬。

    一个女人再聪慧又如何?遇上了情事,终究学不来彻底的脱。

    “爱朕吗?”许多夜里,他这么问。

    她只是笑。爱又如何?她说不出口,只能无力地笑着,然后搂住他颈项,吸取他阳刚体
味的温存,不让他深索心灵上的面貌。

    当爱情只会苦多于乐,聪明的人就该学会割舍。而她,早已忘了聪慧的脑袋是怎生模
样,努力找寻,却寻不回挂在他身上的心。

    因为他身上挂系的芳心如此之多,相形的,她的付出没有珍贵的价值。对他而言,有心
显得如此廉价,何必问她爱不爱呢?“是”与“否”并不能给他多一丝喜悦,倒也无须让他
诉诸语言地招降她了。没必要。

    池塘里斑斓的锦鲤在初冬时节的水温中漫游,竞相争食她撒落的鱼饵。

    早知为感情陷落会很惨,偏偏仍是走上这一遭,这大抵是佛家所说的业障吧?或是劫
数?此番的红唇劫,想修出什么正果?

    唉……

    刹那芳华的瞬间,红颜已老,何况她这般薄弱的姿色,哪有让君王带笑看的资格?

    “皇上驾到——”院门外传来呼喊,由远而近。

    丫鬟与宫女们皆快步跪列在大门边恭迎,而她安坐在石桥上,轻抚着微微抽痛的额头;
莫约是冷风吹久了,才会有这种不适。

    龙天运一袭黄袍,英姿焕发地大步而来,将侍卫留在大门边去恭候。

    “皇上——”她起身,正好被他搂住。

    他浅笑:

    “又在发呆吗?”

    她低头看他拇指上的五扳指:

    “皇上去狩猎嘛?”扳指上列的图纹是一只翔鹰擒获腊物的骁勇姿态,精致得栩栩如
生。

    龙天运点头,拔下五板指,改而套住她纤小的拇指,怕是有两根拇指也套不满呵,松垮
垮地落在指根。

    她放回掌心,笑道:

    “可以用丝线串起,当项练。”

    “你开心就好。”他温柔说着。

    柳寄悠扬了下眉:

    “这不像皇上会说的话呀。”

    “哦?朕不曾关心过自身以外的人吗?这种体恤反而奇怪?”

    “皇上有义务要关心天下苍生,但却不见得要关心一群专门用来服侍您的人吧?您会在
意我这等人的喜恶,倒也稀奇。”

    说的倒也是。他龙天运对后妃的态度向来只有宠与惩,喜欢时多加临幸,赐金银财宝;
惹怒他时,施以小惩,十天半个月不召见,或遣送出宫,或打入冷宫。他只是依他的情绪下
指令,可从不曾问过妃妾们高不高兴的问题,这种事,应是服侍他的女人们所该挂心的,因
为没有人承受得起君王不高兴的后果。

    因此,他从不被教授介意女人情绪的问题。然而,自然而然的,男人在一生当中,总有
几次会希望取悦他所在意的女人,看到她的喜悦便觉通体舒畅。即使社会型态上的父权大如
天,女人贱如泥,男人与女人之间总自有一套平衡的标准法则,却是怎么也改变不去的。

    而此刻,他想要这女子快乐,因他的一切而展颜。强烈盼望的后果,自是一直做着迎合
她的事,企图寻出一条通往她快乐的路,所以不断做着取悦她的尝试;可怕的是,他本身亦
乐在其中。

    可悲呀!堂堂一国之君。

    “你总有法子令朕反省。”他笑,但见清楚了她消瘦的容貌,脸色又沉了下。

    “你愈见清瘦了。朕没派膳房送食来吗?”

    “山珍海味,多得目不暇给,怎会没有呢?我没有变得肥胖,真该万幸。”

    她浅笑,从他怀中走开,步下石桥,漫步于枯黄青草间。冬天,多么适合寻愁附会己身
的时节。

    对真情的渴求一旦逾越了道德所允许的界限,都算自己活该吧!谁叫女人这么不知足
呢?而且,活该她要爱上,咎由自取呵。

    她必须认命。

    他托起她面孔:

    “朕不爱看你不开心。”

    “皇上当真希望我会快乐?”她正视他。

    “当然。”

    “即使令我快乐的结果是送走我?”

    他低喝:

    “你仍是想走?”

    “皇上,爱上一个人,是不是理所当然会希冀那人也以只爱自己来回报?”

    他不语,仍紧紧锁住她目光。

    她深吸口气:

    “我爱您。然而这种爱会令我痛,我找不到让自己宽心的方法,我也没有太美丽的容颜
令您眷恋。是的,您要我,为什么不呢?我是您生命中唯一一个甘于平淡、不求君恩的女子
呀,甚至不逊地顶撞您,这种女子留在身边有何不好?您身边的位置很多,多一个我,并不
会少了一个其他美人。我不敢奢想您会爱我,更不敢去想只临幸我,但,倘若您是在意我
的,至少可以让我不必看到、听到,时时刻刻地明白您有如此多的妃妾,益加显得我的真心
微薄得可笑。皇上,我爱您,并且会因为心中有爱而抑郁而终。”

    这是七出罪状中的妒。然而古人真的把女人高估了,妄想创造出圣人地去苛刻妇人不能
有痴爱怨,如果俱能做到,天下间的女人都能成佛了啊!

    “爱朕的不只你,为何她们能快乐,你却不能?”

    那是因为她们的快乐来自爱情与外的荣宠啊!金银财宝、兄长们的高官厚禄、众人的巴
结拥簇,虚荣心上有充分的满足之后,女人便不会再妄想其它,可是她从来就不曾有处荣心
待填补;但这能直言吗?得他自己体会才成呀。

    他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又希望她能与其他女人一样,认命而快乐。他是多么苛求啊!

    “如果你真的爱朕,就该乖乖的,不惹朕心烦才是,能为你做的,朕还做得不够多
吗?”他动怒了。

    “够多了。”她低喃,以一个皇上而言,她还能要求些什么?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道:

    “朕是来告诉你,长安北郊有一处梅林,景色不错,明日朕邀几名妃妾一同游赏,你也
去。朕想你也闷坏了,出去走走,心情会好一些。”

    “谢皇上恩典。”她行礼答谢。

    他由身后搂住她:

    “不要再说放走你的话了,朕不允许。”

    逃不掉了,多么的遗憾呀!

    ***

    一群妃妾在一起,能做什么?当然是巴着她们共同的丈夫争宠了。

    初冬时节哪来的好景致,看冬初落光叶子的梅枝等它长花苞出来吗?

    虽已尽量别让自己表现得太与众不同,但她仍学不来巴住男人的手段与力气。乖乖地跟
在最后头,只想找个地方歇脚。

    春风得意的君王在众美人中益加意气风发,光采迫人;那是她的爱人,也是所有三宫六
院女子的丈夫。她觉得悲凉而可笑,近日来总是苦笑不离唇。

    “小姐,你也不走快一些!”挽翠不甘心地抱怨。

    “是呀,皇上到现在都还没看到你哩!”身为宫妃,就要懂得争取注意力;落霞也低喃
着。

    “看到又如何?笑一笑,拍一拍头,然后丢给我一根肉骨头作数吗?”

    唉!说得像死忠的狗。

    “小姐!”丫鬟们不依地低斥着。

    “真不晓得她们哪来的体力,看来反而是我较弱不禁风了。”其实她是无意走快。

    “小姐,你真的很累吗?”落霞担心地问着。

    挽翠当然是以小姐的身体安康为首要大事:

    “不然……咱们在前方转角处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如何?没有人会发现的。”

    可真是乌鸦嘴了,才这么说完,江喜公公已经走了过来,道:

    “柳才人,皇上有请。”

    “哦,我待会过去。”

    照她看,皇上的方圆百里没有容她站立的地方,她大可不必过去凑热闹了吧。皇上一时
想起她,也含在转首间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她忘了,江喜公公卸命而来,向来是不达成指令不罢休的,所以,她仍是让江喜给
请了过去,跟着他身后,见他辟开人海辟路,倒也是蔚为奇观。

    “朕还以为你没出席。”

    龙天运一见到她,立即招呼她到身侧。

    柳寄悠低首而笑,感受到众多利刃的眼一一扫过她平凡的相貌,无声地嗤叫着。

    走到摆野宴的草地上,龙天运迳自扶她到上座,要她随侍在一旁,其余妃妾则由宫女领
到下方的位子落座。而身为德妃尊荣的张妃,自然也是坐在上座君侧右方,妩媚生姿的坐
态,小扇半掩芙蓉面,将美丽淋漓挥,就待君王发现她的美丽足足超越那个平凡女一百倍以
上。

    龙天运在太监摆上第一轮开胃小菜时,夹了一颗桂梅,咬了一小半后递到柳寄悠唇边:

    “腌得入味,酸甜正好,吃一口。”

    太过亲,也太过纡尊降贵,看红了每一双红颜眼。

    她含入口中,为那入口即化的酸甜交错而拧了眉,吐出了核才道:

    “谢皇上。”

    “皇上,臣妾也要。”张德妃不依地娇叫着。

    “江喜。”他挥手。

    江喜立即舀了一小碗到张德妃的小桌子上。

    “德妃请用。”

    “谢皇上恩典。”暗自咬牙,闷了一肚子气,张德妃气白了一张俏脸。

    “众爱妃,等会酒过三巡,朕想瞧瞧各位的绝活,表现良好者,朕大大有赏,或舞姿,
或琴棋诗歌,让朕欣赏欣赏吧!”端起一杯酒,他与所有邀来共游的妃妾们干了一杯。

    让宫女们送上正餐,表演节目当然是吃了半饱以后开始。

    他真是一位懂得享受的男人呀!柳寄悠低头吃着午膳,也明了这男人把女人间的明争暗
斗看成有趣的表演:这些天下绝色,都是为了取悦他而生的,只要别阴毒到伤害对方,各种
名目的竞他相当允许。

    女人,只是他的玩具吧?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常说京城第一才女是赵吟榕。你可有其它意见?”他低首附在她耳边笑问。

    她看了他一眼:

    “她确实是啊!”

    “朕以为你更胜她一筹。”

    “皇上想看两个女人互斗吗?”她低下头,叹着气。

    这男人多么的风光得意啊!他要的各型各态女人都顺其心地绕在身边,他怎能不快乐
呢?就连她这根“芒刺”都乖顺了下来,他当然会以不同的方法来寻乐子呀,否则他的帝王
生涯就无趣多了。

    “朕想让所有妃妾明白朕偏宠你的理由。”他心中自是明了后宫所有女子对他要立妃的
事不以为然,就连各个顾命大臣们亦是赞同者少,反对者多。“怎么?你不开心?”

    她虚应浅笑:

    “如果要我开心,就别做为难我的事。”

    “为难?让你展现才华叫为难?那是朕多事了?”他脸上的笑不见了。

    又生气了。唉!

    “恕妾身才疏学浅,不敢献曝。”

    “下去。”他坐正身子,冷冷下令。

    她盈盈起身:

    “谢皇上恩典——”

    “这不是恩典,你不必谢了!”他咬牙低语,最后用力打了下桌面,使原本热闹的场面
霎时静得没一丝声响。

    数十名妃妾皆惨白面孔以对,唯一仍然神态安详的,只剩下柳寄悠了。

    她看了他怒容好一会,转身步下他首座的高台,昂着头如他所愿地下去,离开,回宫—
—然后一切如自己所愿,远离这些宠妃、宠妾,别让自己感到悲痛。

    宁愿独居深锁重楼,亦不愿是成群丽色之一;愿意全然屈服,却不太过坚持自己的心,
他可以去疼爱天下美人。但不要让她感到自己是其中之一,这种心痛,会令她因承受不住而
尖锐,下意识要让他不快乐,否则抚不平自己的椎痛。

    她不要当“最宠”,倒宁愿当他“最厌”。好吧,就是最厌,然后老死不再相见。

    自私的男人呀,禁锢女人身心,却又粗心大意地不能守护,但他是皇上呀,所以……所
以……她连抱怨的权利也没有,活该呀……

    走出场地五丈处,后方传来轰然巨响,她没有回头,她的两个丫鬟回头看了下,低呼:

    “皇上砸了桌子!”落霞叫着。

    “皇上跨上他的坐骑……呀!奔过来了!”挽翠叫得更大声。

    然后两人同时大叫:

    “小姐,快闪!”连忙要把小姐拉到有树的地方,免得皇驹驰过时,化为马蹄下的肉
泥。

    但她们闪得还不够快,怎么闪都是徒劳,因为龙天运的目标就是柳寄悠。

    在众多抽气惊呼声中,柳寄悠被健臂一搂,捞上了马背,而马蹄奔腾的速度甚至没有迟
缓,直往皇宫的方向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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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在一处阁楼上,而不是被斩立决,已算是皇恩浩汤了吧?

    封妃之事,没有人再提,也没人敢提。

    这一处阁楼,地处皇宫内院的极北处,好巧,位于与御书房相连的同一座建的最高处。

    除了不能任意出房门,衣物、食品简单了些,并没有什么她不能忍受的;这叫软禁,也
叫薄惩,但她并不后悔,时间就这么过一个月了,她反而过得比之前快乐。

    没有君王、没有成群的妃妾,在她而言,已能站在距离以外看这些人,而不是天天心碎
泣血地想像在她身上的男人拥有更多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机会。

    一旦少了肉体上的牵连,她自在多了,而不去看到,更容易宽心;这叫眼不见为净,是
吧?

    这阁楼应曾是御书房藏书的地方,所以有好几柜的书可供她取阅,许久不见的红润又回
到她苍白的脸上。每天早晨,她会把早膳留下的馒头撕成碎片,放在手掌中探出唯一的窗
口,细瘦的手臂得以穿过木条的空隙去等待麻雀,或其他不过冬的鸟儿来觅食。

    如果中午过后,下起了雪花,她也会开心地伸出双手去承接,然后以那种清新的冰凉印
在自己面孔上,开怀地感受冬天的气息。

    看书、看窗外,成了她每日的消遣,只是被囚禁的人不该太过乐在其中,实在不怎么应
该。也许她该用更多的失意憔悴来点自己的悲苦,否则惩罚她的人怎么会得到快乐呢?

    所以龙天运不快乐,非常不快乐,在那一天扛她回皇宫,丢她在阁楼之后就没开怀过。

    除了每天能正常地上朝办公之外,他几乎不涉足后宫,甚至已半个月不让女人侍寝了,
大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御书房生闷气。

    皇帝半个月不沾女色,这是何等的大事,都惊动到向来不问事的皇太后有心打探原由
了。

    谢太后先是召来江喜与燕奔问明了原由,在今日,趁儿子上早朝公务缠身之时,来到了
御书房,还没步入里头往阶梯走哩,抬头便见到上头的窗口伸出两只手,而且召来了不少鸟
类吃她手上的食物。

    “那是……”谢太后问着。

    江喜连忙回答:

    “回太后的话,那是柳才人,她每日清晨都会探出手与鸟儿嬉戏。”

    “看来她颇自得其乐,不像被囚之人。”

    “柳才人一向特别。”江喜回应。

    “皇上关她在此有何目的?”

    江喜斗胆回应:

    “若奴才没料销,应是皇上在等柳才人求饶。”否则哪会夜夜守在下方,在深夜时潜到
上头去瞧她睡颜,然后每次都含怒地下来。

    皇太后真好奇了:

    “这柳才人据说相貌平庸?”为何有此本事,三番二次让儿子大费周章,心神不宁?

    “柳才人确实平庸,但极聪慧。”

    “那哀家可得好好会一会了。”

    话落,她让江喜带路,只带两名贴身宫女登上榨小的木梯。

    “皇太后驾到——”江喜推开门,朝里头叫着。

    柳寄悠收回双手,讶然地看向门口,连忙跪地迎接:

    “民女柳寄悠,参见太后。”

    “起身。”谢太后微拧眉头,看着一室昏暗,满屋子的光源只来自那一小方窗口。
“来,让哀家看看你。”

    柳寄悠起身,站在光源处让皇太后打量,她也不甚好奇地看了皇太后一眼——虽已届五
旬的年岁,但仍掩不去年轻时必定貌美如花的事实,龙天运兄弟都神似其母,才有那般俊逸
的容颜。

    “你何事惹怒了皇上?”

    “出言不逊。”

    “后悔吗?”皇太后又问。

    柳寄悠微笑,淡然回答:

    “并不。”

    “想一辈子不出去了?宁愿被囚禁,也不愿对皇上低头?如果皇上当真大怒,也许会抄
家灭族哩。”

    “不会的。皇上在为人君上头,是值得称许的。”

    皇太后不客气地问:

    “那是说,皇上在对妃妾上头失职喽?不值得你倾心顺从?”

    柳寄悠仍是平心静气:

    “皇上没有失职,失职的是民女,也之所以,民女才是被关的那一个。”

    “你不想出去?”皇太后好奇了。

    “无所谓了。”她看向明亮的窗外。没有自由身,但有自由心,这样就够了;她可以这
样老去,终至死亡。

    皇太后挥手示意宫女与江喜退到门外,在没第三者的情况下才问:

    “你可得告诉哀家了,皇上哪儿不值得你去爱,让你宁愿守在这儿过一生?”

    柳寄悠摇头,坦然的眼中有无力的笑意:

    “不是的。我爱他,纯粹地以一个女人身去爱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用一个妃妾的心去
爱一个皇上,所以眼前这种日子对我而言是最好的了。如果硬要我去看清自己的才人身分,
认清他是皇上,那我会不断地以惹怒他来让自己不痛,因为,我好痛好痛,看他意气风发、
看他妃妾千万难计……何苦呢?这种日子,他少了我不会如何,然而我爱他呀,少了他必定
疯狂致死,虽然不看、不听,但我会思念我爱的男人,我很快乐。太后,不能要求我更多
了,只能求皇上别太过贪心。能付出的,我不曾保留过一分一毫,终生不出阁楼、不出宫、
不见其他男人、不自由、不给他人看见,再多些,我也只剩一条命而已。”她微笑,看着窗
外,低喃:“我只懂得一点,不管境遇如何,我都能找到令自己平和快乐的方式,即使环境
如此贫乏。”

    她并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她,而她唯一在乎的那名男子只能放在心中思念,再苦,也要让
自己快乐,只要他别再来翻搅她的心,让各自过好一些的生活吧!

    “呀,又下雪了——”

    柳寄悠笑着将手伸出窗外,无视皇太后是否走了没有。

    许久许久,身后传来声音:

    “也许,你是不适合待在宫中的。”

    她怔了怔,当真没料到皇太后一直在看她。

    “你想出宫吗?”

    柳寄悠闪动晶眸看着皇太后。

    “想吗?”皇太后微笑地问。

    “是的,我想出宫。”她直言。

    “那么,为皇上生下一个儿子,以换取你的自由。”

    ***

    向来一觉到天明的人,竟会在半夜里转醒。有人在看她,并且怒火勃发。

    柳寄悠眼皮眨了眨,还来不及清醒,就被一双手掌箝制住双肩,面孔上方传来低吼声:

    “你休想出宫!如果皇太后允许你生了儿子就可出宫,那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受孕!去
他的真命天子!你休想离开我!”

    “皇……皇上……”

    他吻住她唇,双手转向她襟口,灼烫地燃烧她肌肤。

    她在喘息的当口,以双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

    “皇上……您正在做着可以令我受孕的事呀!”

    可见他与皇太后之间必然有一场不愉快的对话偓而他气坏了,才会“我”与“朕”不
分,忘了用那尊贵的自称辞。

    然而那个不要她受孕的男人像是禁欲已久,终究停止不下进攻之势,硬是与她燃烧了一
回,才稍息了他的怒火与欲火。

    他没有离开她身上,头埋在她颈间,只下半身侧开不让她承受太多他的重量,低喃着:

    “寄悠,别叫朕放开你。朕已不许你再说那样的话了,为何你永远要抗旨,一说再
说?”

    她脸侧向外边,看着有星光的窗口,双手搂着他肩背,不想开口。一如她停止不了对自
由的渴望,所以她不承诺。

    “说话。”他在她身边命令。

    “皇上,其实是有方法兼顾到您的开怀与我的快乐,只是皇上不曾想过而已。”

    “你还爱朕吗?”他将她的脸扳过来面对他。

    “我爱您。”她虔诚地低语,眼波柔似春水。

    “然而,爱一个人,不就是日夜随侍一边,随时能相见最好吗?你的爱反而令你更想躲
开朕,这是什么道理?”他低哼。

    柳寄悠抬起一手抚上他浓黑的剑眉。这样刚毅的眉形,代表着怎样不妥协的自负性格
呢?

    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拥有天下一切的君王,太习惯理所当然的事物,而不曾去思考自
身退让的问题。他何必呢?国家不曾吃过败仗,向来只有看别人摇尾乞怜;国库一向丰盈,
即使有一、两年的天灾人祸,他可会大开国库赈灾。事实上,他一帆风顺的国君路子上,不
曾有过真正称得上挫折的东西,致使他去思考“退让”及“失去”的意义。当然,这不得不
归功于他绝佳的统驭能力,用人得宜。堪称一代明君。

    也许,待他年过五十以后,会变得可亲一些。在此刻年轻气焰正盛时,谁也无法叫他去
退一步、去折损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利益,当然他也就不会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是她苛求了,提出了正常妃妾不会提出的要求,活该又要惹得他横眉竖眼。

    “皇上——”她摇摇头:“您就将我关在这儿一辈子吧,其实我已不再那么想出去了。
太后说的话,不见得是我所愿,我是爱你的,就依您要的方式永生永世留在此,让您日日可
见着吧。”

    至于她自己对爱的看法,一向是不重要的。

    “你不想出去?你这是故意气朕吗?报复朕关你在此一个月?”

    “不,我是罪有应得!”她自嘲地笑,然后才正色道:“而且,我是真的喜欢这儿,因
为这儿离后宫很远。”

    龙天运深深看着她,怒气突然消弥于无形。她一直在传达一种暗示,似有若无,但并非
难猜,只是与她在一起,他总是在喜怒之间游移,没有费过太多心思去理会她的弦外之音。

    她在甘露殿侍寝时会呕吐不止,在众多妃妾中会益加疏离他、不惜惹怒他;她说她爱
他,却不曾快乐过,对他要封妃一事冷淡不已。

    以一个女人的心,去爱一个男人——那是太后转达的,但她不会贪心地要他只恩宠她一
人,然后废了整座后宫吧?那她野心未免太大。

    “你希望朕只爱你一人吗?”他问。

    看着他眉宇间所夹带的严厉,她答:

    “不敢,也不曾希望过。您是个皇上,而我是平凡不已的女人。”

    她能看清事实最好,特别恩宠她已是他龙天运毕生的破例,他也许愿意宠幸她十数年,
但却不愿独宠她一人。他对美丽的女人永远不会放弃,他特爱她的聪慧,但也会爱其他女子
身上独特的美丽与才华,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放弃自己的乐趣。

    “朕不会放你走,一如朕不会放走所有朕欣赏及临幸过的女人一般。你不是特别的,你
只是特爱唱反调,让朕生气,事实上你的宠爱没有凌驾其他妃妾,你别挟着恩宠向朕讨不合
宜的事。”

    “是,我知道了。”她闭上眼。

    事实不早摆在眼前了,他又何必急切地表明?气话呵,也是维持他自身身段的宣告。当
他这么气急败坏时,早已漏他的欲盖弥彰。他对她亦是有情呀,只是承不承认都无法改变他
是帝王的事实,而且平庸如她,确实没有谈条件的本钱。

    她早就认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

    不是特别的?

    骗鬼去吧!批阁一本又一本的奏摺,龙天运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去那句可笑且难自欺的
话。只是……天杀的!她不会认为自己是特别的,而希望他为她破例,做尽种种破例的蠢事
吧?对其他妃妾何其不公平?

    如果由她来开了例,那是否往后每一位宠极一时的妃子都能要求他破例,予取予求?那
他后宫典制又被置于何地?不会的,他不容许。

    她的快乐,必须来自他愿意给予的范围,再多的不知足都是她咎由自取,不快乐是她活
该。

    “启禀皇上,三王爷求见。”江喜在门外禀报着。

    “宣。”他丢下笔,起身绕出书桌。

    不一会,龙天淖大步跨过重门抵达御书房内。

    “皇兄,您何事急召臣弟回京?”他快马奔了两天一夜,就是因为龙天运的密诏。

    “不是国事,你放宽心。”他变得有些难以启口。

    身为一个君王,调派前线重将回京,不该只为那般轻率的理疑,向来只有昏君才会做那
种事呀!所以这几天他有些后悔,但看到天淖回来,又感到释然;至少天淖很懂寄悠的心
思。

    龙天淖看了兄长良久,小心假设:

    “是为了……寄悠的事?”

    “是,她令朕相当心烦。”

    “听说……她被关在阁楼已许久。”他指着上头。听说正是在御书房顶端。这消息来自
燕奔,自是不会有错。

    “她自得其乐得甚至不打算出阁楼。”真是令人气闷难仰。

    “皇兄认为有臣弟可效劳的地方吗?”

    “劝她妥协,劝她接受朕的封妃,也许日后生下太子,她会有机会登上皇后之位。”虽
是气话不给她受孕,但他依然期待她为他生下子嗣的那一刻。没错,他偏爱她,偏爱得不合
常理,但还没有神智不清到为她放弃整座后宫。

    “皇兄,您承认寄悠是特别的女子吧?”

    “是特别没错。”

    “那您就不该期望臣弟有法子扭转她的思想,也许,在她为您所拥有后,已是她一生中
最委屈的让步了,她失去了自由、理想、一切。我一直认为女人都该有机会去爱一次,然而
她必须为爱失去自己,就非我所乐见的了。皇兄,您不能兼得所有,只能选择让她在身边,
即使不快乐,但是爱您,那就成了,而不能要求她一如其他女子,带笑相迎,为金银上的赏
赐而眉开眼笑,高呼皇恩浩汤,为了取悦您而存在。如果她成为哪样的女子,恕我直言,皇
兄早早弃若敝屣,不屑一顾了。”

    这道理谁都懂的,喜新厌旧不就是因这原由而来?

    “朕未曾这般牵念过一名女子。”

    “那是因为她特别。如今皇上却要她失去这项特别之处,以迎合自己,臣弟斗胆以为不
妥。”龙天淖暗自打量皇兄气恼的面孔。那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呀,谁叫他要爱上那名特
别的女子!当初早让他安排出宫不就没事了,那他的皇兄自是可以风流快活一辈子,不会有
被女人气坏的一天……反过来说,却也是一种遗憾。

    “母后允诺会让她出宫……”龙天运背着双手走到窗边,想起了楼上那名常对窗外凝望
的女子。“她说她爱朕,因爱朕而开心,这能定罪为妒妇吗?不能的,朕反而在恼怒过后为
她的难过而难过。”

    “皇兄,让她出宫吧!别给她封什么妃位,她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世俗所认定的名衔,而
是您的对待而已。即使日后她育下的儿子是未来的天子,她也不见得要皇后的宝座;她要
的,是隔绝在后宫以外的世界,当您临幸她时,让她感觉到独一无二,是妻子与丈夫之间的
关系,即使短暂的片刻,她也满足了。”龙天淖劝说着;这些,皇兄不会不知道,只是他愿
不愿去做而已。“以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意而言,皇兄不曾付出过任何牺牲,当然要一名君
主去牺牲未免过分,所以,一切就这么下去吧。臣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如果皇兄希望臣弟
去与寄悠谈,臣弟会努力达成皇兄旨意。”

    “不必了。你先回府休息吧!”他挥手,迳自沉思,让龙天淖自行退下。

    他为柳寄悠做过太多破例的事;然而,得了身、得了心,喜新厌旧的感觉却不肯莅临,
让他这些月以来挂心莹怀,心中最最牵念的,始终是那名平庸却聪慧的女子。

    认了、认了!在男与女的争斗中,他的无往不利,毕竟仍是输了这一役。

    也许正是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吧!

他还有什么话说呢?谁叫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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