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是荷花盛季,也是宫城仕女共赏花顺道争奇斗的时节。

    “荷月宴”便是为名媛们所闻的一个聚会场所,地点位于“慈荷庵”一望无际的荷花池
畔,每年五月中至六月中设有盛会,历时一个月,是每年唯一一次让名门淑媛出门交谊喘息
的时日;当然,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争奇斗、互相较劲的情况。

    由于今年皇上钦点了三十六名佳丽入宫,并且已一一封了名号头衔,自然而然,今年荷
月宴上的焦点就是那三十六名即将入宫的女子。

    其中尤以魁冠花首赵吟榕最为受瞩目;当之无愧。然后,又以排名最末、封衔最小的柳
寄悠最为受批评;既超龄又平凡,居然依然中选,怎不气煞了一群妙龄佳丽俱咬牙切齿地怀
疑她们英俊扒世的圣上明君一双眼到底长在哪里?

    能入选秀女实在是老天的眷宠,因为当今圣上不仅英俊扒世,又是个年少皇帝,才二十
八岁便已登基,早已有资格迷死全天下女子;再加上太子妃登上后座没几个月便已西归九重
天,目前后座空虚,佳丽们心中各有计较,对皇后之位势在必得。

    有机会出现在众人眼前,每个秀女莫不是志得意满地接受其他女子的欣羡眼光,心下则
幻想着有一天登上国母的尊荣情况。

    与这些女子共处并不会使人感到愉快,要不是大姊柳寄月喜欢这种热闹,柳寄悠宁愿躲
到洛阳别业,也不要被拖来这里看花枝招展的美女们表演。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减当年第一美人的风采。生了三名儿子,了却了为人
妻、为人媳的责任后,她就必须遵从七出之条中的告诫,不能淫,也不能妒,贤良地为丈夫
觅了两名小妾,不敢夜夜与丈夫同床,还得好声好气地叮咛丈夫小心身体,千万别被掏空
了。

    博得美名,公婆疼、丈夫爱,柳寄月更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完美贤慧,让丈夫的朋友羡慕
有她这个好妻子。

    在柳寄悠看来,只能不形于外地怜悯她这大姊了。

    幸好唐中炫是个斯文人,为人也殷实,对妻子是真正的疼爱,又加上大姊相当美,外头
野莺野燕少能匹敌,否则今日她这大姊哪能过着自以为幸福的日子?早下堂到边疆去了,不
然也被冷落到房门长青苔的地步。

    不能说她这大姊是奇异的特例,实在是在这种男尊女卑的教育之下,能有不同想法的人
才是异类——比如她自己。父亲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两、三名侍寝的美婢,
在“红美楼”亦有一名红粉知己;对于这种情况,她只能不可思议地摇头。

    如果这是男女之间永远谈不了公平的地方,也莫怪她敬而远之了。

    柳寄月打发稚子到河边玩,叫丫头仆妇跟着。最小的两岁儿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
亲身侧,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娇了。

    “妹妹,我刚才由“步莲桥”那边过来,见到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围在那边听赵家千金弹
琴吟诗,你怎么不过去凑兴,顺道做几首诗让人不敢小看呢?瞧,这些天外头把你形容得像
夜叉。”

    沏上一壶新茶,柳寄悠缓缓品啜,怡然道:

    “比起三十五名美人。我何止像个夜叉,还是个老夜叉哩!”

    “你老是这样。”柳寄月低叱了声,又道:“唉,这样子进宫,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
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样抓住君王的心要有个计较。咱们没有外貌,至少有才学,你一向聪
明,别太早灰心放弃。”

    这种殷殷训诫,已不知多少人说过了。进宫的实情,除了父兄与康大人之外,没有再让
更多人知晓,怕会遭致批评,往后要是人人也要求皇上这么做,可就麻烦了;所以柳寄悠更
被告诫不可多言。

    “那赵家千金,也的确长得俊俏,就是神态冷了一点,不好亲近。”

    “是呀,姊姊。”

    她漫应着,也难得一心遵守贤良教条的姊姊有机会道人长短、一吐为快,弥补了平日良
家妇女被忌多言的抑制。柳寄悠当然会放任姊姊聊一些言不及义的琐事了,拉过害羞的小甥
儿逗弄,这种无聊时光,并不难挨。

    南门那边突然传来喧哗声,看来是有一批王孙子弟前来参与盛会,顺道一起看尽京城名
媛们的相貌,心下好作计量;难怪一下了那些吱吱喳喳的女子们皆改了性情,温良恭顺地垂
低头,无限娇羞风情展现得快如闪电。

    定力比较差的挽翠低笑出一声,让柳大小姐投来告诫的眼光。

    柳寄悠学所有的闺秀执起织罗扇,半掩住自己的面孔。别人是欲遮还露,她是怕得到姊
姊的大白眼,等会又来一套“做女人的道理”训诫她,那可就叫无妄之灾了。

    满意地看到妹妹以及奴们端装典雅如仪,柳寄月才又看向那些由南门踱过来的公子们,
为首的——

    “咦,是三王爷!他北巡边防回来了。”

    那气宇不凡的神态,佐以威武的气势。充分展现出一名武将所该具备的条件;皇族出身
掩去他身为武将之首本来会有的莽气,反而散发出其特殊的阳刚贵气。在一母所生而言,皇
龙家族的兄弟皆仪表俊卓,真是老天厚爱,想必皇太后年轻时必是倾城之貌吧!

    柳寄悠看了一眼,没多大兴致,恰巧小甥儿要小解。她立即用这藉口溜了,反正她留下
来也不会替荷月宴增色多少,溜开了反而好。呆坐在石椅上等王孙公子一一打量实在……像
市井中的陈列货物一般,低廉且没尊严。

    “姨娘,花……花……”小解完的甥儿被池子中的荷花迷住了眼光,小手直指着不放。

    “光儿,美吗?”

    “美。”小孩儿笑着百点头。

    她点头,抱高小男孩坐在大石上:

    “记住啊,娃儿,世间只有美景是金钱所买不到的,因此我们更应该珍惜,不应因它唾
手可得就视为理所当然。”

    “我可不认为小娃儿能意会姑娘的语意。”带笑的浑厚声在林径处扬来,正是那气度磅
礴的三王爷龙天淖。

    她怔了一下,轻轻敛身道:

    “三王爷。”这龙家的人都习惯先偷听别人谈话,再大刺剌地现身加入吗?果真是亲兄
弟。

    “你知道本王?”

    “刚才王爷不已绕荷月宴一周,人尽皆知了嘛!”她轻笑,话中不掩揶揄。

    “好敏捷的口舌!不知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龙天淖率性地坐在大石旁的草地上,
轻松而自在地展露本性,不再辛苦地端起架子。这女孩令他直觉可以完全放松自己;而且,
重要的是,可以谈天。

    柳寄悠侧着脸,坐在大石上正好可平视这个扬威沙场、镇守边关的王爷;其硕大健壮的
体格,在沙场上令人胆战心惊,然而在此刻,着锦袍儒衫,却不见戾气,只给予人强大的信
赖感,并且有一丝丝稚气,挺可爱亲切。

    所以柳寄悠也松了戒心,回道:

    “家父柳时春,官拜中书侍郎。”

    “那姑娘闺名为何?”

    “王爷,这样直接的问法不妥吧?”她提醒他的逾矩。

    龙天淖搔了搔脑后根,叹道:

    “京城的闺秀就是矫枉过正地守礼,这种情况下,即使一天看尽了一百名佳丽,恐怕也
很难记住一张面孔;全一个样子,还不如北方女孩的直爽英飒。”

    “可您要明白,所谓“礼制”的传授,全是男人订定所有规则来强迫女子顺从学习的,
怎么此刻又来嫌无趣呆板呢?”

    他看了她良久。才道:

    “说的也是,只不过我衷心希望能有不同于世俗的女子出现。”如果全天下的男人都有
不同性格模样,那女人也应该在矫揉做作、肤浅地争风吃醋外,还有更引人入胜的心性吧?

    柳寄悠托首想了下:

    “听说三王妃不仅美丽,才德俱佳,王府中的美婢、美妾,全以舞艺、音律、容貌见
长,不知三王爷还有何可感叹?”

    “不,不同,本正并非妄想得到天下各色佳丽,会希望有不同的女子出现。并非欲娶来
为妃、为妾,而只是纯粹希望而已;最好可成为知已。”他对空中一笑,摇了摇头:“我只
是闲着无聊,乱想罢了。”

    “会这么想,必然对女子心性有所不满。王爷对贤良女子感到乏味吗?或者,一旦男人
娶到梦寐以求的女子之后,容易视若敝屣?”这是她好奇的问题,一向没人可询问。

    龙天淖回答道:

    “我欣赏贤良女子,但所谓的“贤良”怎么界定?温婉顺从之外,要能善体人意,要有
谈天的本事,但,若要言之有物,则必须有丰富的学识,否则也只沦为虚应了事,各言不能
意会的言辞罢了。我不以为女子安静服从就是一个人人赞扬的贤德之妇。”

    “如果一个男人生就不够完美、各方兼俱,又怎能挑剔成这般?当然,三王爷的地位、
出身、武功、容貌全属上乘,少人能企及,不过,以天下男子而论之,男人们并没有资格要
求女人全投其所好。”她柔雅的音调依然持平,但其中已难掩对这话题的兴致,整张平凡的
容貌泛出红光,晶黑的双眼炯炯灼人。

    看似平凡无奇的外貌,也能这般迷人,尤其在她兴致勃勃时。龙天淖毕竟不是一般世俗
男子,乍遇到巧辩女子,顿时兴起惺惺相惜之心,突然觉得自己追求中的红粉知己,已不再
是虚妄的幻想而已。或许她在容貌上不能匹配上“红颜”之名,但这不是更好吗?没有美
貌,就不会轻易心旌神动,纯粹与一个女人交朋友,而不沾染暧昧色彩,而且……他不得不
承认,自己的好条件并没有引发柳家千金眼中的光采。她的晶亮来自他说的话,以及他比世
俗男子更愿意去思考一些固有法规,以及愿“降格”与女人谈天;要让天下男人知道了,怕
不引起一阵非议。不过,能遇到博学机伶的女子,其它却不重要了,管天下人说什么!

    “你说的是,男人并不能无理地要求女人种种完美。不过,男人总有资格想像吧?一如
女子,哪个不希冀自己觅得高官厚禄、年轻英俊的如意郎君?但真的都能如愿吗?并不是
吧!”

    “倘若不能,至少娶来一名千依百顺的女子,不就是男人们基本的要求吗?在我朝,女
子十四、五岁始婚配,其实也不过是半大不小的孩儿,可以教育的空间依然恁大,如果男人
愿意花心思去教导、去授予知识,那么得到自己想要的妻子并不难。”

    “是,但男人并没有太多机会沉浸闺房。”自古以来教育妇德之事,向来由家族中年高
德劭的长辈来做,当然教出了一连串的三从四德,而男人也因礼法的约束,白天不进房;尤
其他当年新婚初过二旬,立即披战甲出征北蛮,要怎生地教育妻子?

    “三王爷真是奇特的伟男子。”柳寄悠笑着起身,天色过未时二刻,必须回去了。

    “你亦是奇特的聪慧女子,柳大人教的好。”

    将小甥儿抱入怀,她揖了一下:

    “我是柳寄悠。就此别过,三王爷。”

    他拱手回应:

    “还能再见面吗?”

    “也许。”回眸不带风情,只是纯然的浅笑。柳寄悠娉婷起身,告别了一位初识的男性
朋友。

    待柳寄悠走远,龙天淖才对身后隐于树梢间的两人道:

    “下来吧,你们。”

    “见过三王爷。”

    带笑的低沉男音轻松行参拜礼,正是禁军统领燕奔与其妹燕虹;两人皆是皇宫内的一级
带刀统领.只不过燕奔负责皇帝安全,而燕虹是负责公主们外出时的安全。

    “起来吧!你们兄妹俩没事出宫作啥?”龙天淖挥了挥手。

    长年驻守边关,加上生性的不拘小节,使他成为皇族子弟中最可亲的一位王爷,尤其在
自幼一同玩大的朋友间,绝不使人感到压迫。

    “她就是柳二千金呀!”燕虹着迷地望着佳人已杳的方向;口才真好,思想真独特。

    “你们认得?”龙天淖问完,接着恍然道:“不会是皇兄派你俩出宫来看一看他钦点的
三十六位宫妃吧?”

    应该是,否则燕奔属于全天候待命,一刻也离不得皇上身侧的。

    燕奔点头又摇头:

    “皇上也来了,微服出巡,正在前方亭子中欣赏京城第一美人赵姑娘的琴艺。”

    由于皇上不愿让人猜出真实身分,只有打发掉名震京城的御前禁军统领燕奔。所以他有
空与扮男装的妹妹四处走,但不离皇上方圆十里。

    “想必皇兄会满意这次的秀女。”

    “柳二千金也在其中之列。”燕奔提醒着。

    “是吗?”龙天淖当真是讶异了。他的皇兄向来不管才气如何,首要就是外貌,如果没
有绝佳美貌,空有才气亦是断然进不了后宫的,这次……“他真的相中她吗?”

    “应该没有。皇上唤人打理宫妃们的住所,还差点忘了柳二小姐,最后索性让她住在皇
城中的南郊,以前织房所在地,最靠近冷宫之处。”燕虹道。她还帮宫女们扛了好几件纺织
机去丢哩!

    龙天淖笑了一会。这样奇异又独立的女子,被打入冷宫的话,也不会认为是不幸的事
吧?

    他心中有这种感觉,想必往后进宫时,不会感到无聊了,倒想知道,对于进宫一事,柳
二千金有何不凡的见解。他那皇兄呀……向来无福承受与聪且慧女子相处的乐趣,实在是繁
杂公事之外,他只需要美丽的女人来慰藉疲惫。不过,依照惯例,美丽女子向来乏味得很,
有才气者又因两者兼俱而自傲难亲近。喏,那赵家千金不正是?聪敏自恃,开不得玩笑;戏
谑不得的绝顶女子,哪有慧诘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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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看排场,与迎接先后次序,便也知道这三十六名秀女入宫后,谁会受宠、谁不被注
意。宫女、太监们全看在眼内,心下各自有数。

    三十六只大轿,由东侧的“延喜门”入皇城,一一在“太庙”下轿,参见皇上以及祭祀
后,被宫女们各自领行回安排好的住所中。

    一般而言,未受宠幸的宫妃只能先安置在“掖庭宫”、“永里巷”中分布的三十多个院
处,又因其衔等品级的不同,决定院落的大小与宫女配额;而已临幸过的宫妃,会因皇上恩
宠的程度而有不同的宫院分配。

    熬官的等级以皇后为最尊贵,以下又可立四位妃子,这两级算是最为正统的正室与偏
房;四妃以下的昭仪、从容、婕妤、才人等衔,尚不属于正式名分。目前,皇后之位虚悬,
四妃又只立一妃,便是三年前入宫,趁皇后初丧慰藉君主有功、又产下一女的张德妃。

    “德、贵、淑、贤”四妃之位,其名所订,是依《女诫》等书中所训之女人的四种德性
所订定,历代以来,皆依循其名而立妃。

    后宫空虚,正位尚未有人,莫怪每位初进宫的秀女们皆喜上眉梢,已满心企盼君王临幸
的万般荣宠集一身;美女有作梦的权利。

    至于不是美女者——如才人柳寄悠,则是唯一排除在掖庭宫之外,被安排于皇城南郊
“勤织院”;皇上甚至下令叫敬事房的太监不必裁制柳寄悠的牌子,因为没必要。

    显而易见,柳才人可是入了皇宫即被打入冷宫,没指望了。但也奇怪,要说柳寄悠不受
皇宠,又为何她是唯一被允许带入两名美婢的秀女?

    可能是为了省爆女的配额吧?宫内的人们只能这么想了。众宫女们可是松了一口气,倘
若被指派去服侍柳才人,那她们不是一辈子翻不了身了?谁要服侍永不会受宠的宫妃呀!

    瞧,只有勤织院没有被打理过。一进宫,众宫娥们只须打扮得美,等皇上召唤;柳寄悠
则必须领着俏丫鬟清洗荒芜宅邸。

    好个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在这边,是适合清修的地方。

    主仆三人俐落且快乐地打理了三天,总算让院落像模像样了。

    “小姐,这株老榕枝桠健硕,可以吊个秋千。”落霞提着水桶,抓着抹布插腰笑着,红
扑扑的脸蛋煞是迷人。

    “树下可以放块桌子,这样小姐每天读书写字,也不会感到燥热了。我记得东厢小房中
有一张裁布桌,裂了一只桌脚,明天我修一修,就可以用了。”挽翠向来对修理家具最有办
法,因为她的父亲就是一个落拓工匠;别看她个头小小的,其实力气挺大。

    柳寄悠正忙着在拔光野草的空地上撒下花种,完事后,走入树荫下,让落霞清洗她的双
手:

    “好呀!今天就暂时做到这儿。等会儿吃完午膳,我要弹琴,你们就歇着会吧!”

    “小姐,昨天在厨房端膳时,听说皇上接连两天宠幸了赵昭仪与梁从容呢,都是大美人
儿。不过赵昭仪只侍寝了上半夜,是不是皇上不喜欢呢?”挽翠毕竟年轻,定性不够,容易
对这种小道消息好奇。

    柳寄悠拔起一根野草含在口中:

    “一般而言,只有皇后才有与皇上共寝一整夜的资格,四妃亦有,但名已不正;再来,
就只是侍寝而已,一夜召唤两、三名宫妃不足为奇。礼制上而言,这是正常的,而接连两夜
被点牌侍寝,可以看出赵小姐极受恩宠。”

    “听说赵昭仪的琴艺让皇上赞不绝口哩。”

    “咱们小姐才好呢!”洛霞嗤之以鼻。

    那赵小姐名冠京师,但也不过技巧好而已,并且常弹给人听闻,哪比得上她们小姐既有
高技,亦有丰沛的感情投入其中,只不过,主子不愿弹给不相识的人听罢了。

    柳寄悠笑着阻止:“好了,你们两个。”恰好外头的公公正打出午膳锣声,她又道:
“你们去端膳吧!”

    “哇!又有消息可以听了。”

    两名小丫头不约而同眉开眼笑跑出去。

    这两个小丫头!柳寄悠拆下包住秀发的布巾,欲踱步回屋内,正巧见到挑膳食的四名公
公往冷宫方向而去。

    她一时好奇:

    “诸位公公哪儿去?”

    四名年轻的小太监相当生嫩,亦尚未学会摆嘴脸那一套,其中一人憨实地回答:

    “回才人的话,咱正要给冷宫的人送饭去哩。”

    柳寄悠或许不美,但她平和的面貌使人容易亲近而不感压力。

    “那冷宫——平常不能进去吗?”

    那名公公又回答:

    “里头的人不允许出来,外头人压根儿没人想进去,所以就没有特地下诏说不许进入
了。但有谁会想进入那地方呢?”

    “谢谢公公的告知。”她躬身揖了下,见他们又挑起担子走向侧前方的冷宫。

    被打入冷宫的,都是先帝在位时犯了错或惹圣颜不悦的失宠宫妃们,待先帝崩殂后,没
有下诏处置,便被遗忘在这儿了,无人闻问。

    柳寄悠远记得三年前先帝大葬时,除皇后与四妃外,其余皆诏令削发为尼,不曾被宠幸
者,有的发还本藉回家,有的当了女史负责打理后宫。四妃皆育有子女,全被皇子们接入王
府;也就是说,纵然三宫六院的丽色有一时恩宠的风光,没有挤上顶级的名分,待几年光景
就只能独对凄凉唏嘘了,尤其每五年选一次秀女,此时这批新娇客,又能风光到几时?

    冷宫……满溢着幽怨悲凉,与破败的建相映照……迟暮的女人,就只能这么过日子吗?

    她呆立于门边深思,久久难息心中的怜惜,直到两名俏丫鬟端膳回来,她才略为哀伤地
笑着,一同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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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育有四子二女。这些皇子、皇女们,自幼即玩在一起、睡在一起,亲兄弟姊妹
中,没有传出争权夺利的事件,得归功于皇太后教子有方。

    先帝直到五十六岁病亡时,共育有十三子、二十女。之中猜忌不和的当然有,但因皇太
后本身育子甚多,在顺位排名上,旁支难望其项背,加上四兄弟感情深厚,学有专精,新帝
即位后,政治一片清明;这不单是龙天运知人善任,政策运用得宜,三名弟弟更是功不可
没,致使年轻君主稳坐龙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并且充分授权治事,适当于以嘉赏,是龙天运处世原则。

    难得三弟回京,龙天运特地派人摆宴“曲江池”,只邀自家皇亲们共荣,并且从后宫召
来他近来颇宠幸的美妾随侍,尤其美名冠京师的赵吟榕弹琴助兴。

    “半个月来,皇兄对这些新宫妃评价如何?”龙天淖环视众美人,虽是各色皆俱,但总
觉少了些什么,倒是冰冷色的赵吟榕,还算有个性。

    “全比不上赵昭仪一个,这女子有味道。”龙天运接过江喜夹来的“红羊枝杖烤”,吃
了一小口,微一点头,江喜立即又切来一小块,他吃完道:“撤。”

    江喜立即端向王孙们的桌子上,又让人端来一道“光明虾炙”。

    “才貌兼俱?”龙天淖恭敬接过兄长夹来的虾,一边的宫女已忙不迭剥去壳。

    “她很泠,也许加上一点作态吧!你知道,聪明女子的手段向来高。朕近些日子赏赐她
不少宝物,给她换了一座宫院,倒也博了她一笑。”龙天运难掩自得其乐;他向来纵容女人
为了吸引他所做的小把戏。

    “皇兄有意封她为妃吗?”

    “没有理由让我册封她。”他微笑。

    或许赵吟榕是具有特色的,但还没有让他动情到封妃长伴一生的地步。想那张德妃不也
熬了两年,不仅育下一女,亦有令他倾心之处才封了妃吗?一切还早得很。

    赵昭仪连弹数曲,终于在舞伎出来跳舞时得以休息,被宫女扶回君王身侧。

    “皇上。”她轻一揖身。

    “辛苦了,爱妃。”他大手一伸,将美人扶坐在一边,赐上一杯琼浆玉露。

    “皇兄新纳的宫妃全在此处了吗?”龙天淖四下看了会。

    “朕确实传唤她们全列席。怎么,有事?”

    “不。只是好奇皇兄全临幸过了吗?”

    龙天运笑道:

    “大概吧!朕从不为此操心,不过可以确定最美的全在此了。”

    此时,一名侍从走至三王爷身畔禀事。

    龙天淖起身道:

    “容臣下稍退。”

    “去吧!别太久,等会有事相面。”

    “是。”

    待三王爷走远,冰冷的赵美人儿才展现出依人的娇柔,吐气如兰地偎向君王:

    “皇上——”

    “说。”他一手撑腮,侧看着美人儿。

    酒肆之时,他一向纵容,不会端出君王严厉精锐的精神应对,所以此时看来慵懒而适
意。即使威严天生,也不会太过吓人。

    “今儿个遇见张德妃,她要我参拜宫礼。”她淡淡地陈述,不夹委屈,却又恰当地表现
出不满。

    “她是妃,你是昭仪。自是该参拜。”想必这骄傲的冰美人是不屑跪在任何女人身前
的。

    聪明如赵吟榕者,当然明白君王的意思;他没有重视她到护持她的地步,不过,这句
话,试探的成分多些。

    她银牙紧了下,淡淡别开了去:

    “臣妾知道了。”

    我见犹怜的美人颦眉之姿,怎不教男人心动难上?龙天运搂她入怀,轻轻拍抚,但并不
脱口任何承诺,只是微笑着。

    女人嘛——

    还不全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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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 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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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七月大考过后,中举士子摆宴曲江池。今年素质普遍提高,令龙天运心情大好,
放心交与吏部去考核能力,他便得忙着南巡的事了。

    历时一个月的南巡,可马虎不得。前些天前使大臣已领着一批人南下一一打理圣上落脚
歇息处,并备齐皇上平日锺爱吃食的点心食物与用具,赶了宫廷特别饲养的牛羊各五百头南
下,连同御膳房的名厨也拨了一半人手去部署各站。要不是龙天运倡行勤俭政风,怕不早建
上一条黄金白银的路以供圣驾行走,各地大兴土木建行宫才怪;也就是说,眼下这种排场只
是小意思。

    当然,这种部署工作是臣子们的事,而龙天运之所以忙,则是必须批完所有上奏的奏
摺,审阅尚书六部的公文,以及找来暂代职的决策人。拉来了不幸正待在京城的三弟龙天淖
为首,三位顾命大臣旁佐,在他出门期间代为决议一些紧急事件。

    “上次恣意在外面玩乐,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待三位大臣退下后,龙大运才有些
玩笑来自怜地说着。

    龙天淖浏览完兄长南巡的路线表,深思地问:

    “皇兄,您……不会是偷偷预藏了五天行程要微服去玩乐吧?”

    “怎么看出来的?刚才太傅他们都认为这行程排得恰当,没有疏漏之处。”他笑问,走
近三弟一同看图。

    “由歧川到江陵,只歇脚于江陵一处,但中间倘若快步行走,只须两天即可抵达,却打
算用上七天。如果皇兄让辇车缓慢行进,浩浩汤汤沿途受百姓参拜,而皇兄却早已快马奔向
江陵,一天半的光景早五天抵达,那不就是偷到五日清闲了吗?臣弟可不敢或忘七年前陪皇
兄以东宫太子身分前往南绍国时,皇兄也曾金蝉脱壳了一次,还遇上了南绍“春暄楼”的花
魁欢欢,来了一段韵事哩!”好不容易出宫一次,他这皇兄岂会浪费?工作不忘娱乐是这个
年轻帝王的处世哲学,与他做兄弟那么多年,还不清楚吗?

    龙天运放声大笑,记起七年前在南绍国领受过的美人恩,不提还真忘了。当年他还差一
点将那女子带回宫哩!不过,当年那花魁的冰冷神情,倒也有点像他现在的宠妾赵吟榕。

    真正才貌兼俱的美人,都有一副高傲的身段吧!但是,一旦收服了她,其千依百顺、予
取予求的柔媚则会尽数呈现。他向来享受这种过程,并且不局限于某人,而在于“每一次”
的美人恩。

    “朕倒想领会水乡江南的吴侬软语,那股柔到骨子中的温柔,亦是值得一尝。上回天逵
南下,对水乡姑娘赞不绝口。”

    龙天运虽风流,但他的原则在于当他身处帝王之位时,唯一碰的,是他后宫的嫔妃;而
当他微服外出时,绝对是以自身本事去追求中意女子,不管那女子是出身青楼,或是飒爽侠
女。一律真心对待——不过“真心”时间可以维持多久,那就天晓得喽!

    “那就预祝皇兄又可顺利遇见心仪佳人了。”

    “谢了。”他回答得没好气,说得好像他南巡只是为了找女人似的。

    不过他这三弟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除了一妃四妾纳入王爷府,至今没听说他传出任
何韵事。当年那四位美妾还是他由进贡美女中特地排最美的往他那边推,他才收下,因此三
弟的揶揄可以原谅。

    龙天淖心下升起一分计画:

    “皇兄,后宫之中的每一处,皇兄都去过了吗?”

    “你当朕成天闲着没事逛后宫赏玩呀?每晚哪一次不是在“甘露殿”点牌,叫江喜去后
宫宣布。”他哪来的空去消受后宫众妃妾的媚眼娇嗲。“你有什么目的就直说了吧!”

    龙天淖直视兄长:

    “你所钦点的三十六名秀女,其中有一名柳寄悠,被安排在勤织院,皇兄可记得?”

    他倒是有了点印象: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认得柳家小姐呀,她是个机智聪慧的女子。”

    龙天运讶然笑道:

    “老弟,你不会是要讨她做妾吧?那敢情好,朕差点忘了要代她婚配姻缘。今年的士子
都相当出色,不该强迫他们接收平凡女子,你要的话,朕就——”

    他的喜悦很快被打断:

    “皇兄,那女子若为我妾,是相当糟蹋她的。倘若臣弟今日未曾娶一妻半妾,必然以八
抬大轿恭迎她入内,但如今一妻四妾的身分,已无须再沾惹更多红颜了,柳家小姐只是臣弟
的朋友罢了。”

    “朕就一直认为你是个怪胎。对于欣赏的女子,不就是娶入门当一生伴侣最好吗?偏你
硬是要当朋友。朕明白柳时春的千金相当平凡,但兄弟你既然觉得她尚有可取之处,应该不
介意才是吧?”

    龙天淖再三摇头。看来要撮合兄长与寄悠的好事是不可能了,皇兄根本是巴不得早日脱
手。

    也好,以皇兄重视相貌高于一切的性情而言,即使临幸了她,也不会受注目太久,这样
一来,反而害了她。

    “臣弟并不认为她平凡,只是不忍让她居小,如果皇兄同意,请容臣弟在皇兄南巡期
间,代柳小姐觅适婚男子。”

    好呀,怎么不好?有人愿代为处理,他也省得为这种芝麻小事操心。

    “那就交给你去做了,希望朕南巡回来时,后宫妃册中已少了柳千金这一号人物。”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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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偶尔使点性子,会撩拨男人的呵疼之心,但过与不及都会弄巧成拙,尤其如果她面
对的是一个皇帝。连杨贵妃都曾惹怒唐玄宗被驱逐过好几次,那么,天下又有哪一个女人敢
狂言说她的君主宠溺她到万般包容的?

    没有,是吧?

    所以在南巡之前,偏又无事可做之时,龙天运懒得听张德妃与赵吟榕之间的是非与争宠
而做的小手段;通常妃妾太过分时,冷落一下是有必要的,让她们明白

    一旦皇帝不再恩幸时,再多的手段都只有沦落冷宫的下场,记住她们入宫的责任是愉悦
他这个君主。

    想到冷宫……不禁就想到勤织院那个柳家千金,一时之间,三弟的推崇、太传的赞扬,
都兴上他无事可做的心头。于是,他决定去会一会那个平凡的佳人。昨日天淖进宫时告知他
已找到一名才识不错的士子,亦是举人之一,吏部考核过后,即将发派到江苏当刺史,目前
二十五岁,未娶妻,重贤、重才,不重色,而且在天淖游说下,已渐渐仰慕上柳家千金,也
许再过半个月,勤织院就可以空出来了。

    反正今儿个有空,昶昭皇帝一身常服晃到皇城的南边,没让江喜通报,又叫随侍太监留
在外头,迳自走了进去

    勤织院在一个多月的打理下,已不若当初的荒芜,有花、有秋千、有干净的草地,并且
有丝竹声与笑声。

    柳寄悠弹完数曲乐音之后,伸了下腰,午后时刻,热风拂来的确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她
那两个丫鬟早被周公召唤去了,但她向来少眠,趁着阳光正好,她得以多看几本书;三王爷
常常带来一大堆少见的书籍,足够她去消磨掉平日的无聊了。

    进宫一个多月以来,较为可喜的收获是,她成功地得到那些冷宫女子的接受,也教授她
们一些绘画技巧与念书、识字。

    她一向认为只要有知识得以吸收,任何情况下的人生都是丰盈的。与其坐困愁城天天哀
悼自己的失宠境地,等待老天收回性命,还不如找些事做,然后豁然开朗明了自己犯不着为
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哀愁未来的每一天。所以她努力让她们注意力转移,并且有事可做,
那么一来,她自己本身也不会在这皇宫内备感无聊。

    柳寄悠手上捧着书,原本看得入迷,却在一种受窥视的感觉中回神,抬起头直直望向眼
光的方向——

    站在琴桌旁的。不正是当今皇上吗?

    她愣了一下,挪开身上的草屑,起身拜见道:

    “柳寄悠拜见皇上。”

    “为什么不叫“臣妾”?”龙天运又走近了几步,感觉到这平凡女子也许不若他一直认
为到毫无特色,尤其她的五官并没有太大的缺失可挑剔。而认定她平凡无奇后,再次一看,
又觉得尚称清秀。

    柳寄悠低着头:

    “奴家平凡,不敢妄称“臣妾”。”

    “平身吧!”他抬手。

    “谢皇上。”

    龙天运深思地打量眼前半垂脸蛋的女子。有什么地方是不同呢?他的妃妾,哪一个见了
他不是欣喜若狂,就是害怕不已,对他这君主怀着对天神一般的敬畏,但这女孩的心情与面
貌是平和且恭谨的;她不怕他!

    这就有点味儿了。

    瞄到桌上的琴,他道:

    “弹一首“太平调”给朕欣赏如何?”

    这不是问句,而是命令,只是客气一些。

    柳寄悠轻道:

    “请容奴家献丑。”

    其实哪有她不“献丑”的余地呢?她心下淡淡一笑。

    太平调曲在铮铮流律中逸出琴弦,平凡的琴因弹琴人的艺高而有绝俗之音,铮铮地流在
夏日午后的勤织院,清脆抑扬地奏出升平乐曲,庆着太平世间的欢畅——终至最后一抹音
色,皆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出乎龙天运自己所料,他竟拍了手,为这样卓越的琴艺心动不已,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事情。

    “相当好。”但是,这女子值得他的破例。

    柳寄悠显然不明白被一个君王拍手叫好是天大的荣幸,因为她只是含笑恭立一旁,并没
有跪着哭笑“谢主隆恩”,但龙天运好心情地不予计较。

    “再让朕看看你这才女的才华吧!”他显然意犹未尽。

    比起赵昭仪绝妙但冰冷的琴艺,这柳寄悠绝对更胜一筹。她的琴音有温暖的感觉,并且
温和淡雅不夹一丝尖锐,是真正的悦耳宜人。也许与长相有关吧!平凡的女子向来没有高傲
的本钱,所以她只能温和,不是吗?

    “奴家并无其它可示人的才华,请皇上恕罪。”她接着问:“不知皇上来此有何指
示?”

    “朕不能来吗?”他问着,不怒而威。

    柳寄悠眉眼轻抬,看了他一眼,又忙低头。圣颜不能瞻仰,她不该放肆!

    “不敢。只是皇上日理万机,平日稍得空闲,不应浪费在这儿,掖庭宫那儿多得是貌美
佳人。”

    他以摺扇托起她下巴:

    “你亦是朕的佳人,何能例外?”禁不住想仔细看她,她愈是躲,他硬是要看,即使早
已明白她的平凡。

    从没有一个女人会放弃对他卖弄风情,并且各有方式,她的表现倒是大不相同,所以才
会让他在此刻逗这个逾龄未嫁的老女人,平凡女人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倒也新鲜?他挺自
得其乐。

    “皇上,奴家没有条件称佳人,亦不能让圣上宠幸,那只会污了皇上的……”她紧张的
挣扎很快地被他以另一手搂住腰而噎住话尾。

    “你不知道,只要朕想要的女人,就可以成为朕所有吗?”她的触感还不错。

    她力持镇定:

    “人人都说皇上是个明君。”

    “如何?”他兴味问着。

    “所以不会有戏言,也不会食言。”

    “如果朕碰了你就是昏君?”他俊朗的面孔沉了下去,威严而来怒;没有人敢如此对
他!

    “那就要看皇上的一念之间了。”她不惧地回应,面孔回复平和,没有刚才的慌乱。

    他问:

    “你不怕朕一怒之下杀光你家人吗?”

    “如果皇上是昏君,那我无话可说,但我知道,您是个有为的君主,不是吗?”

    对望了许久,他忽然轻笑了,放开她道:

    “相当聪慧,你的话困住朕了,为了“明君”之名,朕说什么也动不得你。”

    “谢皇上开恩。”她退开三大步,又垂下了头。

    “罢了、罢了!今日暂且放过你的不逊,下次别再犯了,明白吗?”不须与女人计较,
他告诫后也就不放心上了。

    “奴家谨记于心。”

    笑了一笑,环视有花、有草的庭院,龙天运决定去掖庭宫走一走。她们那些美人虽无
才,但美丽悦目。何须介怀于平凡女子的拒绝呢?

    于是他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

    柳寄悠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她知道对一国之君必须千依百顺,倘若轻易顶嘴,下一刻怕
就脑袋落地了。只是,为什么她敢回嘴呢?为什么竟敢抵抗呢?

    也许……她在赌他“明君”成分有多少吧?他这个少年皇帝,是个度量能容的君主,年
纪轻轻实属难得,这是金壁皇朝的福气;年轻一辈中少见的定力自持,他身上能见到,更是
难得呀……

    只是在女色上而言,他也未免太……不挑了吧?

    轻抚自己平凡的容貌,她不可思议地边笑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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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夏天已隐去纵迹,褪去炎炙天候,秋老虎稍见威力,但西风拂来凉意,倒也不
复见那股子闷人的狂热之意。

    柳寄悠轻摇织罗扇,看着墙边五株桂树已结了花苞,秋意将近的风味浓厚,即使夏已
末,天气仍然燠热,坐在庙前乘凉。想像深秋的模样,心下倒也平和许多。几乎是有些心不
在焉地听着三王爷龙天淖的兴致勃勃。

    他们之间迅速成为朋友,重要的因素是“辩”。

    辩文章、辩词诗歌赋、辩禅、辩种种看法。

    很难想像一介英武的将领,在军术战策精通外,亦也有辩才上的钻研,并且兴致不减。

    或许他那美丽贤慧的妻当真是不能与他有这方面的配合,致使他们夫妻之情有礼而不逾
矩,没有到倾心狂恋的地步。也许王妃会安于这种“正常”的状况,但三王爷并不,他相当
喜爱机伶巧言能辩的女子胜过无知且顺从的女子。

    想来,当为人妻挺累,永远满足不了男人源源不绝的希望。

    “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未来夫婿的画像吧!”他努力拉回柳寄悠的注意力。

    “我说过,我并不认为嫁为人妻是女人必经的路,好不容易挨到乏人问津的地步,您少
给我找麻烦。”她柔声说着粗鲁话,奇异地协调。对于三王爷,她已不须戒慎怕失礼;他们
之间是没有身分、性别之分的朋友。

    “并不是说一定要有个丈夫,而是你一定要尝一尝感情。如果你终生错过,那将会是遗
憾。”

    “被剥夺这种清闲日子才会令我遗憾。”她瞄了他一眼:“我说三王爷,孔老夫子有
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知阁下是否错过这条教诲?”

    龙天淖笑道:

    “放心,我选的是一个才德高尚的男子,他叫高远,二十五岁,前景看好,家世足以与
你匹配,无妻无妄,是个爱书成痴的人。”他忙将画像高举在柳寄悠面前。

    她不甚专心地扫了一眼,长相不错,但烙印不进她无波无绪的心。说到婚事,那真是抱
歉了,就是皇帝老子想娶她,她也敬谢不敏;当然——现今的皇上也不会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虚荣心而言,她不能否认在年少时曾为自己的容貌感到失望,但知识与岁月带
来豁达圆熟的思想,她日渐明白,平凡有时亦是福气,端看由什么角度去想了;也许,一旦
容貌无法成为锺情的理由后,才能轻易看出感情的真实度有多少。

    她相信,真正会爱上她、心仪她的男人,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因为少了外貌蛊惑出的意
乱神迷,一切都简单得多。

    但,这种人,就像凤毛麟角一般的罕见。在十二岁那年,她已认清这必然的事实,因此
未曾企盼过。能超然看待人间情事之后,一切种种,就云淡风清,不足以介怀了。她是这么
喜爱这种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会允许一切幡然改观呢?

    “怎么样?不错吧?”龙天淖迫不及待地邀功。

    “三王爷挑的人怎能不好?只是小女子无心婚事,您就别忙了吧!”

    “嘿!难不成你想在这里老死一生?我挣取到在皇兄南巡时送你出宫,你居然不领
情!”

    “我倒宁愿三王爷送我入尼庵避一阵子风声,然后让我独居在洛阳或江苏一带,隔绝了
世人的流言,我的日子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那可不成,皇上既已答应康大人的托付,就不会让你出宫为尼。你出宫的时刻就是嫁
人那一天。”

    “这并不是协议的全部内容。”柳寄悠步下阶梯,胸有成竹道:“倘若一直未有合适的
婚配,皇上会遣我回家。当然,代价是被外人看成特别不受喜爱而被皇上逐出宫,结果是父
兄必须送我入尼庵清修一阵子,并且永绝了将我嫁人之心。”

    熬在深宫之中,等的不就是那一天的到来吗?细想至此,她愉悦而笑,看着龙天淖不悦
的面孔,笑声若银铃清脆地逸出唇畔,不能遏止。

    “如果你不去嫁一次,又怎能更深体会生为女人的天职呢?”

    “哦,不差我一个的。只要男人们皆有妻、有妾,天下间永远不必怕会有绝种的一
天。”

    龙天淖遥头:

    “你这是什么想法?倘若今日不是柳大人尚能保你,你这样的孑然,又能被允许多久?
日后兄嫂当家,是没有你立足之地的。”理想与现实必须兼顾,有时他真的觉得她太超然到
什么世俗事也不想。

    她只是笑,不期然地吟唱出《诗经》中“斯干”的末段:

    乃生男子,载寝在床,载之衣裳,载弄之璋。其泣,朱市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杨,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见到三王爷一时不能意会,她笑了:

    “打一出生,男女便被不同的期许加身,造就出现今情况,如果我不能改变这种事,那
我至少可以放弃这种女性的“天职”。”

    “但是,一切皆事在人为——”

    她摇头:

    “至于将来兄嫂当家,无我立身之地,那就入尼庵又何妨?三王爷,如果您能让我出
宫,而非让我出嫁,那我会相当感激您。”

    龙天淖显然在这一次辩论中败阵下来,叹道:

    “意思是本王不仅白忙一埸,又被人嫌了?”

    她伸手轻拍他肩,安慰之情不必言喻。

    “如果高远真有您说的博学多才,那我倒是愿意结交。”

    “我想其他男人没有我分得这般清楚的。一如你所言,绝大多数的男人欣赏女人之后,
就会想娶回家,你还是小心些吧,别惹来一身腥。”

    “是,受教了。”她斜睨他。

    “好了,我得走了,明日再一同对奕如何?”

    “当然好,恭候大驾。”

    他点头而笑,走出勤织院。

    柳寄悠待他走远,才想要回屋内绘图,却不料一转身便撞见一双威严的眼,吓得她忘了
该行大礼,只能抚住心口,退了一大步地低呼:

    “皇……皇上!”

    老天!他怎么进来的?又几时进来的?她刚才谈话的地方正是面对大门,不见有人来
呀?还是在她瞧桂花失神,而三王爷忙着推销画像中人之时,恰巧在那时进入?只是……为
什么没有人通报呢?他又怎么老是出人意表地出现呀?

    龙天运不介意她惊惶一时的失礼,反而趁机端详她。为什么有似曾见过的感觉?不是前
日的印象,也不是初入宫时被拜见的那一次——老实说当时他压根没正眼看她。

    而这种普通的相貌又怎会令他日渐感到深刻呢?

    昨夜在张德妃那边过夜,搂着柔媚入骨的美丽妃子,领受着她比往日更的伺候使媚,他
竟满脑子想着一张平凡的面孔。

    此时再看到三弟谈笑风生的面孔,他可以肯定这个柳寄悠身上别有一股魅力让人想亲
近。

    来自哪方面的魅力呢?是因为她对人事物的无欲无求吗?可以让任何男人放心地谈笑,
而不必应付其使小性子或有所求的时刻吗?

    这是他要找的答案,所以他才会又莅临此处,是吧!?

    惊吓过后,她连忙拜见:

    “柳寄悠拜见皇上万安。”

    “起来吧!朕无意惊吓你,你亦无须太过戒慎。”

    不知怎地,他希望这女子可以回复刚才谈笑风生的面貌来面对他,而不要再三拘束于他
这君主的身分戒慎不已。

    如果她可以对天淖平等看待,那么对他也可以吧?

    他看了她一眼,走向榕树荫下:

    “这儿几时装上了秋千?”仔细一看,才发现由树藤纶织成绳,而坐板来自废弃纺织机
的平台切割而成,粗拙的材料,却实讨喜,不染一丝俗鄙轻率。

    柳寄悠悄悄抬头看他挺拔的背影,心中却不清一个合理解释皇上会再度出现的原因,一
如前天相同的神出鬼没,突如其来。

    “初搬进来时,恰巧有许多老旧不用的纺织机,木头部分尚堪使用,便与丫鬟们打理了
起来。”

    她这么一说,龙天运才发现散落在廊下、树下,更甚着花圃四周的低栏,都来自废物品
的再利用。没有一番巧思,岂会有这种成果?

    但这同时也点明了他这皇宫的主人对外来客吝啬到什么程度,居然丢给她一间破屋子任
其自生自灭,真是令他汗颜。一旦女人不是“美”人,就不该得到良好的对待吗?以往他或
许是顺理成章地这么以为,但一旦这平凡女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后,他难得地自省了会。

    “看来,朕是亏待你了。”他看向她。

    “不敢,我以为在自己可以应付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亏待可言。皇上言重了。”她讶然
于堂堂一国之君会对区区一名女子说这种近似道歉的话。自古以来,以天神自居的君主,即
使知道自己有错,也无须低头的,天子、天子,岂是叫假的?

    那么,这位少年君王可取之处又多了一项。

    “你自己将桌子裁成这般吗?”他指着放置的木桌问着,但眼光灼视在她的眉眼间不曾
稍离。

    她习惯性要抬头看着人回答,不料却看入一双深沉含威的眼眸中,忙别开了去:

    “我有两个巧手的丫鬟。”

    他点头,忽尔看到她布衣打扮,与一个平民女子差不到哪儿去,哪像官家小姐的派头?

    “朕不会连衣物都没派人送来吧?”

    “回皇上,有的。只是今日栽种花籽,不合适穿宫内革服,于是这等布皮旧服污皇上双
眼,是我的不对。”

    “不是吧!”龙天运欺近一大步,抬起她下巴:“上回朕看到的,似乎亦非宫服,没有
比这一套好到哪儿去。”

    这女人居然是不爱打扮的?天下有这种女人吗?

    柳寄悠不得不直直看向面前那张俊美的脸孔,突然发觉他的长相好看到足以令人晕眩。
太近了些,所以威势迫人。生平与男人相处,也不曾有过这么近的逾矩距离对视,实在……
失礼又足以箝住人的呼吸。

    她轻咬了下唇瓣:

    “上回奴家正在绘画,亦不能穿华服来弄脏。”

    “哦!”龙天运俊目闪亮,兴味更浓:“那朕就好奇了,有什么时刻是可以穿宫服,而
不必怕弄脏的?”

    她悄悄地、不着痕迹地转头看着大门,脱离他手托住她下巴的姿势。

    “如果皇上前来此,大老远请公公们先行传唤呼叫,那民女依礼恭迎时,当然就必须着
宫服以对,不能马虎,亵渎圣颜。”

    “你不爱美吗?”

    她转身面对他,才发现自己扎成一条辫子的青丝末稍正被握在他的大掌中。她心窒了一
窒,直觉地抽回自己的长发辫,惹他威目以对。

    她深吸口气,退了三大步下跪:

    “奴家并没有多少姿色足以去点,倘若惹皇上不悦,日后奴家必会在外表上多加注意,
不会再邋遢率性,请皇上恕罪。”

    龙天运压下心中的不悦。这大胆的女子居然敢这么无礼地对他?从没有人敢这么做?而
她一语双关地道歉,又教他发作不得。

    他绝不是气量窄小的男人或君主,只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以来,从没有人敢从他手中抓走
任何东西,而她居然做了,而且还是两次!她就这么讨厌他去碰吗?即使她不是他要的妃
妾,但能被他的双手碰触。是何等的荣宠啊,而她竟不要,而且还敢嫌恶!?

    不!不!他不会为女人生气,他这辈子顶多会厌倦某个女人,但绝不会生气,当然也不
会从这一个他不要的平凡女子开始破例。

    没了兴致,他拂袖而丢,决定去找他那些美丽又拼命央求他恩宠垂幸的妃妾们玩玩。

    留下吁了一口气的柳寄悠,原本该惶恐、害怕的面孔,却逸出了一抹笑,久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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忿忿离开勤织院,皇上在“含元殿”召来舞伶、歌伎献艺以愉龙颜,再传唤目前最受宠
的几名妃妾伺候着。

    “皇上,请吃奴家特地为您制的葡萄。”张德妃柔若无骨地依偎在龙座的扶手旁,乞望
圣颜的一笑。

    龙天运享受着美人恩,吃过水果,顺道轻抚着张德妃以百花香精养护的秀发,洋溢花
香,沁人心脾。仔细看了会,他又侧转一边,看端坐左侧的赵昭仪;她在人前总是冷冰且不
屑于同流合污,除非他特别待她亲切,她才会扬起笑容回应,这种美人型态,当然也是迷
人。他伸手握住她背后的青丝。得到冰美人嫣然浅笑,轻偎了过来。

    懊死的平凡女子,因那些微的抗拒,让他心绪随之浮动,竟四处注意起女人们的长发。

    柳……叫柳寄悠是吧?以柳寄悠那头不刻意养护的长发而言,哪里比得上眼前宫妃们的
柔光亮泽、香气逸散的风情?

    但……该死!不到半天光景,他气消了之后,又想找她、看她,与她谈话!

    她哪来这种撼人力量让人一再一再地想接近她?无礼的女人,早该驱逐出宫才是,反正
他又不要她!

    “皇上……”

    “什么?”他懒洋洋地瞄向张德妃。

    张德妃吐气如兰,细声细气道:

    “皇上觉不觉得妾身新裁制的宫装好看?”

    他扫了眼,确实华丽炫人,并且充分展露她身材上的优点……这倒令他想起柳寄悠老是
粗衣宽袍的穿着,从未有机会得知她的身段如何。

    “挺好。”

    “皇上,但妾身并没有合适的首饰搭配哩!”

    总而言之,就是讨赏。

    他轻笑,叫着:

    “江喜。”

    “奴才在。”江喜立即跪在一边。

    “将上个月南绍国进贡的金饰、玉器端出来,按她们的品级一一封赏。”他起身交代
完。听得妃子们大喜过望地跪地叩谢皇恩,他只是微笑,走出含元殿,摆手不让人跟随,迳
自走向御花园。

    而原本想赏花的心思,却控制不住双腿的方向,硬是又走向皇城南端,往那勤织院而
去。

    月上中天,秋凉时节,他心情又复愉悦,与往常相同没有通报就走了进去。

    阗暗的庭院因皎亮的月光依稀可见,寂静的空间只见到在厢窗口亮着的一盏灯光,溢满
温暖。他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走近后,便听到谈话声,他忍不住停伫而听——

    “小姐,我看三王爷挑的人不错呀,为什么你都不要?”

    “霞儿,别吵我。”柳寄悠正在画荷;这是明日要教冷宫女子的东西,她得先做出教
材。

    “先把衣服换了吧!省得袖子不小心扫到画纸。”挽翠不由分说地剥下主子外衣。

    “你们去休息吧,别吵我。”

    “不行。不盯着你,搞不好又看书看到天大白,这样对身体不好。冬天快到了,再瘦下
去就没有肉了。”落霞拿过寝衣要给主子套上,顺带挑剔地看她罩衣底下隐约可见的细瘦身
段;以金壁皇朝重丰腴的审美观而言,小姐简直像是终年吃不饱的难民似的,找不到有肉的
地方。

    柳寄悠调皮地在丫头额上画出一朵花,让俏丫鬟低叫一声,忙不迭去洗脸。

    “小姐!你好坏!”

    挽翠忙抢过主子的毛笔,放一边:

    “快生穿整好吧,着凉了可不好。”

    落霞擦干了脸,气虎虎地回来,趁主子手中没笔,立即为她梳头、更衣。

    “只是叫你多吃一些、多睡一些就捉弄人。”

    柳寄悠眨眨眼,无辜道:

    “所谓颊生芙蓉,面泛桃花,不都是这么来的吗?我这是称赞你们美丽无双呀!”

    落霞嘟嘴:

    “都是小姐有理,咱们哪辩得过呀!人家也都是为小姐好。”

    “是,小女子知道错了。姑奶奶们,回房休息吧,我保证再一刻就熄灯。”她举手发誓
告饶。

    任丫头们又唠叨了会,终于退回房休息去了,柳寄悠才得以耳根清静地迅速画完教材。

    贝勒完最后一笔,她将长发全甩到身后,双手小心拈起棉纸,移动到门口让风吹晾。

    “画得真好!”低沉的男音在寂夜中扬起。

    “呀!”她大受惊吓,手中的画纸离了手,让近在咫尺的人接个正着。

    皇上!?他怎么又来了?又是夜深时刻?

    她第一个动作是抓住睡衣襟口;这种不合宜的扮相,别说是面对九五之尊了,连任何一
个外人都不许看到的。

    而……老天!她低叫:

    “您来多久了?”

    问得慌乱而无礼,但龙天运好心情地不予介意,并且邪笑了出来:

    “你瘦得很,但倒还算有模有样。”

    不理会她的杏目圆瞪,他拎着半干的画纸走入房内,移近灯火处,细细欣赏起荷花之
美。品画先神韵,赏诗重性情,其道理不会有错的;而柳寄悠不仅将荷的神韵勾勒得十全十
美,连画工也精致得无可挑剔。

    人人都说京城第一才女是赵吟榕,但此刻龙天运才明白容貌的好坏可以造成多少谬误的
传言。太傅才是对的,这柳寄悠何止不下于赵吟榕,根本是才高一着了。

    “朕也来画上一幅吧!”他将画摆一边,拿起未清洗的笔,沾着墨,直接挥于棉纸上
头。

    柳寄悠悄悄要退回内室着上正式的衣袍,却被他叫住:

    “不许走。”

    “皇上,这是不合宜的。”

    “朕还看过完全没着衣的,你这又算啥?”他笑着。

    “我并不是您的宫妃。”

    “只要朕愿意,天下的女人都可以为朕所有。”他望向她:“包括你。”

    “皇上何须屈就至此?”

    “你不明白愈得不到会愈想要的道理吗?”

    她收摄心神,尽量以持平的口吻道:

    “皇上真爱说笑。这个道理的前提是得不到之物必然是一位佳人,而不是貌平无奇的女
子,古往今来,还未曾见过有例外的。”

    龙天运搁了笔,走近,伸手握住一束她垂在耳前的发,凑近鼻端轻嗅——散逸出一股暗
香,不是来自香精所沾染,而是纯粹常常洗涤自然而生的清净气味。

    “如果你存心要朕打消念头,怕是白费工夫了。如果朕没记错,你是被封为才人吧?”

    他在宣告事实,而不打算理会曾答应康大人的事吗?

    柳寄悠无路可退,轻道:

    “如果皇上当真记得,那么柳寄悠会相当感激。”

    他浅笑,摇头:

    “能受朕临幸,相信令尊会更觉荣幸。这比出家为尼或嫁给平凡男人而言,是更好的归
宿。”

    “如果——会这么认为的,只是皇上,而不是我呢?”她不再退却,昂首直视君王。昏
黄烛光闪动下,是两张互视的面孔,与灼灼燃动的阗黑星眸。

    他伸手轻抚她触感柔嫩的脸蛋:

    “女人想引朕注意的手段很多种,其中当然不乏以退为进,欲迎还拒。”

    “所以,皇上才会看不出来何谓“拒绝”吗?”

    “无礼的女孩,你已惹怒朕许多次了?”

    她淡淡一笑:

    “请皇上恕罪。但,同理,倘若您不是皇上,那我根本是无须受这种侮辱的。”

    被了!他容忍她放肆太多了!堂堂一国之君,他何必纵容她的过分?那只会使她更得寸
进尺罢了!女人不全都是一个样吗?

    “今晚到甘露殿侍寝!”他挥袖欲走。

    她在门口处抓住他衣袖:

    “皇上,您不能……”

    他冷冷一笑:

    “你很清楚我能!”手背滑过她脸颊:“而且你最好开始想怎么取悦朕,让朕忘了你的
种种不谦逊!”

    她一直漏了计算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因为她不以为平凡如她的抗拒,竟也可以令男人兴
起愈得不到愈会想要的心态;看来即使是兄弟,她亦不能把亲切直率、不介意尊卑之分的三
王爷与眼前的皇上相等看待。

    皇上是天之骄子,为所欲为的,只能曲意承欢,不能惹、不能抗拒,否则饶是明君一
位,也随时有杀头之虞。她以为……他与三王爷本质是相同的,而显然,她是看错了一回。

    怎么办呢……

    “皇上——”她跪下身子,立即下了一个决定。

    龙天运原本想不予理会,但仍是冷声应着:

    “说。”

    “倘若皇上要我的身子,那我给您,但不要以一般臣妾侍寝的方式,也不要让女史去记
载,只在这儿,也在此刻。”

    “为什么?”他强健的手臂一把捞起她纤纤柳腰,一瞬间他们脸对着脸,近在咫尺!

    她懂不懂在甘露殿临幸才能正式记载他宠幸过她,日后倘若有孕也才会被承认?她在想
什么?

    “皇上只是贪着一时新鲜,所以要我,但从未准备放更多的临幸在我这平凡女子身上
吧,自然,也不会有封衔上的、宝饰上的恩赐。而民女也不冀求其它,但求皇上让我依然苟
安于此,不要卷入妃妾间的争宠中。”

    他只是瞪着她,久久不语。

    柳寄悠咬着苍白的下唇,纤白柔荑微抖着,但仍坚定地拉住君王的手,移着步伐,缓缓
往内房中退去。他没有抗拒,任她拉着,感受到她的害怕与沁冷。

    她……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

    她要给他身子,就是为了不要他;要他断了一切念头,所以什么都给他!这是什么想
法!?

    而……他更明白她当真是那么想!

    进入她素的卧房,他伸手闩上门,在她吹熄烛火之前拉住她往床榻而去。

    “让朕看你。”

    她不敢迎视他灼烫人的眼,抖着手伸向他的襟扣,吞下她的难堪与害怕,以及面对一个
帝王临幸时不该有的——屈辱,默默地为他宽衣、为他服侍……也许她还该感到荣幸。为了
怕女人身上带有不洁净的东西传染给皇上,一般女人受临幸时还必须沐浴清洗。完全干净了
才许侍寝;她倒是省了这一项。

    费了好久的时间,才将他的上衣脱掉,她不敢多看一眼上头的男性躯体,纤手复又移往
他腰带上的布结……

    也许是他等得不耐了,以惊人的熟稔,一下子剥去她的寝衣与罩衣,粉绿色的抹胸映着
雪肌玉肤,透出珍珠般的柔泽。

    情况已不容转圜的明显,今夜,她会成为帝王成千上万拥有过的女子中的一个

    而且最为微不足道。

    当他邪恶的双手滑上她颈项,挑动着抹胸脆弱的带子时,她双手惊慌地掩上,再也没有
勇气去褪下他最后一件衣衫。

    “别怕朕。你不是一向胆大包天吗?”

    他将她搂抱住,在欺吻住她红唇时,亦将她扶上床榻,开始了他种种掠夺,也存着一种
征服的蓄意。他要她为他痴狂、要她的身躯因他而火热、要她收回种种不要他的话语!只要
是他要过的女人、钦点入的宫妃,全要以他为天、为神,心中只能有他一人,不允许有排拒
他的念头。

    至少,柳寄悠不能有!

    她抬手捂住垂泪的双眼,也掩住眼中惊惶渐升的火热,躯体交缠,磨蹭着火般的狂炙烈
焰……这就是书中说的云雨之事吗?

    她从不以为这辈子会领受这种事,更没想过居然是由堂堂一国之君来侵占她的身子!老
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朕!不许遮眼!”

    他将她双手拉开,钉握在枕侧,在眼眸相望的一刻,确确真实,他侵占了她,摘下了这
一朵空谷幽兰,不再任其悠然绽放、自得闲趣不知世间愁——

    她的泪如雨下,望着他灼热的眼,为着那其中的坚定而悲伤——无论日后他要不要她,
她都回不了无波无绪的心思,再也寻不回天真不知愁的心境了……

    非关爱与不爱,而是他强迫她记住他的一切,他此刻掠夺的行为是胜利的宣告。一旦心
湖印上了他,她的日子怎么过回当初的空白无忧?

    怕是……无论如何,这张英俊而邪恶的面孔,会积压在她心口,成为一生的梦魇了……

    好痛……

    这种事,只有男人才会感到欢快吧?

    闭上双眼,疲惫与疼痛的不适榨干了她的体力,而难止的泪始终未曾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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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发现不对劲的,是一大早端热水前来给柳寄悠洗脸的挽翠。向来不晏起的小姐,居
然在天大白后没有起身读书?在推门入内室后,看到柳寄悠的衣物散了一地,而……贴身的
抹胸居然也在地上——小姐只有在沐浴时才会脱下这种贴身物的!

    “小姐!”

    她放下脸盆,将床帐勾好,不待查看主子的面孔,首先瞄到的是被上已干涸的血迹。

    她低叫出来:

    “小姐!怎么了?”

    “翠儿……”柳寄悠睁开红肿的眼,撑起身子时因扯动了疼的下体而无力轻喘着,跌靠
在挽翠身上。

    看到主子被单下空无一物,不必细想,挽翠立即面如死灰:

    “是谁那么大胆!?小姐,哦——老天爷!”气愤的吼因真切看到柳寄悠身上满布的淤
痕而哭了出来。

    “怎么了?”落霞跑了进来,在看到柳寄悠的情况后,尖叫:“是谁?怎么回事!?小
姐!回去请老爷替你讨回公道!没想到皇宫内院也有采花贼敢——”

    然后,落霞住口了,圆瞠的大眼瞪着被单掀开后主子右脚踝上的金子。

    那是……那是只有皇帝老爷才能拥有的图腾呀!一只精雕成的九爪金龙环,正系在她们
主子纤白的足踝上,那么就是说,昨夜侵占她们主子的恶徒正是当今的圣上?怎么可能会发
生这种事?

    “小姐,是皇上吗?”落霞低声问着。

    柳寄悠低头看着九爪金龙,无力地别开眼:

    “帮我沐浴净身。”

    挽翠还想说些什么,被落霞眼光阻止。两人默默地扶柳寄悠到浴间,先用刚才那一盆热
水为主子洗去血迹,再去烧来一盆温水,让柳寄悠冰冷的身子得到彻底的温暖与舒适。

    两人趁柳寄悠沉思时,到外头商量。

    “怎么办?小姐都不说话,看来好伤心。”挽翠低语,又不明白道:“皇上几时来的,
咱们怎么都不知道呢?还有,皇上几时注意咱们小姐的?”

    落霞揉着额角:

    “看来,是皇上强要了小姐,所以我们不能说受临幸是小姐的幸运。要知道,人家眼中
的那一套,并不是小姐所会看中的。”

    “可是,皇上宠幸小姐,那小姐日后就翻身了——”

    “看着冷宫那些女人吧!哪一个没被临幸过,挽翠?咱们小姐又有多少手段与人竞争后
位?只要当不了皇后,一切都是假的。”

    挽翠忧心道:

    “那怎么办?小姐的清白——”

    “咱们还是早日让三王爷安排出宫吧!小姐并不喜欢让皇上……接近,管它清不清白,
反正咱们早有出家的念头了,又不是要出宫去嫁人。”

    “我去找些药草来给小姐洗药澡吧,她会舒服一点。真不明白皇上在想什么,美人那么
多,偏又要来招惹咱们小姐。”

    外头的丫鬟们在说些什么,柳寄悠并没有注意,双手轻揉着的肌肉,尽量让自己放松,
什么也不想,直到揉到足踝。碰触到那金龙,她才顿住,无法不去想起昨夜——

    当一切结束后,他原穿戴好衣物,应该走了,而她也让疼痛折腾得昏昏欲睡,但他却是
坐在床沿,将一清凉的东西套在她足踝,为她盖好被单时,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话。她没听
进去,只有最后一句敲入了她心湖。不断地震汤——

    你是我的人。

    什么意思呢?“我的人”?而不是“朕的女人”?

    自秦始皇嬴政以“朕”为天子自称辞之后,这个自创字,便成为帝王的专用,无从分割
起。

    “朕”的女人,代表后妃为其所有。

    “我”的女人,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占有用辞。

    他的用意是什么呢?而自己又为何耿耿于怀?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得到了他要的
东西,再来几次都嫌乏味。况且,她不仅没有娇声呢语地曲意承欢,反而任泪如断线珍珠般
的垂落难抑,任何男人看了,只会倒足胃口。

    她该庆幸,他不会再来了。与其保有处子身,引他想占有尝鲜,还不如拾弃向来为女人
所重视的第二生命,以换取怡然清闲的生活。

    她不会再为此伤神了,绝不。

    疼痛会消失,记忆也会遗忘,岁月的流转向来不留情分,一切皆会淡淡褪颜色,再也不
能自怜太久。

    将外头的丫头唤了进来,她准备吃完早膳立即过去冷宫。

    ***

    “皇上,您昨儿的事,应交代敬事房的女史记上一笔——”江喜伺候着君王更衣与早
膳。

    下了早朝,等会还要在两仪殿北书院接见诸位大臣,也只有趁此空档,江喜才有机会提
起这种事;身为当今圣上的贴身太监,没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皇上可以随时撤去所有
随从,却不能撤开江喜于五里之外,一如外出或早朝时燕奔大人的职责一般,一内一外,皆
以皇上的安危为首要工作。当然这种人,除了必要的忠心不二之外,也必须心思缜密,且深
谙守口如瓶,言其所当言的道理,绝对不搬弄是非,不嚼弄舌根以图自身利益。

    自然,昨夜守在勤织院到三更天的人,除了江喜,不作第二人想。

    龙天运低首瞧着上衣襟口,原本系结五扣间的缀饰九龙金的地方,如今缀上另一条翡翠
珠。那条九龙金,是他出身时,父皇所赠的,也代表他命定是真命天子的宣告,其意义深远
到不该轻易离身,更别说转赠他人。当年他的太子妃伸手向他求取都未曾得他应允,如今他
却在一时动情间,硬是将扣环在柳寄悠足踝上,丝毫没有考虑其草率行事的后果。

    “江喜,这事,不必纪录。”昨夜没让她在甘霞殿侍寝,就表示他应允她的央求,而他
即使自鄙、自厌,也不会有所戏言。反正——反正那女人也不希罕,不是吗?她献出身子就
是要他别再去烦她!

    “那奴才叫膳房熬药汁送去勤织院。”

    “那——也不必了。”他挥手。

    “但倘若柳才人有孕——”

    “等朕南巡回来再裁决。”他没有想过要让柳寄悠怀下他的皇子或皇女,但想到要赐她
药汁防孕,却又直觉地排拒这念头。

    一切,让它顺其自然吧!他不该为女人烦心太多,尤其在此时公事繁多的时刻。女色只
是闲暇之时的娱乐;历代君王为女色倾国的案例令他鄙弃厌恶,当然他不会让这种事加诸在
自己身上。

    “摆驾两仪殿。”

    “是。”江喜招手要宫女撤下膳食,转身又道:“皇上今夜要召哪位宫妃侍寝?”

    “三十六位秀女中,朕还未曾宠幸过谁?”

    “康婕妤等共七位,皆姿色中等,不若赵昭仪的美。”江喜中肯地报告着。

    龙天运想了一下:

    “就康婕妤吧!”

    他不要去为女人费心神了,当然,柳寄悠也不会是其中的一个。她想过清静的生活,就
遂了她的愿吧!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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