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原创) 断网郁闷中

早晨一睁开眼睛，她就忙不迭地伸手去摸电脑主机箱上的启动键。写字台紧贴着靠墙的单人床，这是一般学生公寓里家具的标准摆放位置，狭小的空间本来就是寸土寸金，衣柜，写字台，单人床这最基本的三件套，若不是见缝插针地进行排列组合还是很难腾出一块落脚之地的。门边是最普通的白底洗脸池，墙上的镜子边缘处已经泛起了点点锈斑。若不是房间朝阳，大部分的时间房间里的物件都能接触到暖融融的阳光，她倒更愿意将自己的陋室比做是标准式的单人囚室。“笼中鸟”，这是她在添置电脑之前经常挂在嘴边的自嘲。
她从没有关电脑睡觉的习惯，往往是在某个游艺大厅奋战到深更半夜，在终于抵挡不住沉沉的睡意，双眼即将粘上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往近在咫尺的卧床上一倒，就这样可以和衣睡到天亮。时间对她来说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除了颠三倒四的睡眠以外，长期忽略两地间长达六小时的时差，与国内各路网友之间近乎零距离的亲密接触也不无关系。像她这种整天围着电脑转的海外网民近几年来如雨后春笋，真真假假的搞得国内网友是晕头转向，他们的真实生活越发成为一个个待解的迷，个个逍遥似神仙？恐怕不是吧。
一年前，她在网上意外地遇到了高中时赴英留学的同龄学友，想当年，两人在校园里也仅是数面之缘，如今在网络上再次相遇，竟如故人久别重逢，变得惺惺相惜起来。在一来一往之间她发现此仁兄比其更加寂寞难耐，她常常能在国内大网站的论坛上读到出自此兄之手的只字片语，这并非巧合，而是先前收到人家的请求特地去拜读一下，刚开始误会对方是在炫耀文笔，因此她也是爱理不理的很少作出回应。后来从那些涩涩的文字里她读出了知音难觅，大家身在异乡心中的苦闷却被旁人戏称为是“少年为赋新辞强说愁”。有一回，此兄的新贴一改往日作风，一连数张高分辨率的照片，写真的对象却是他家后院墙根的一株野花，从刚开始还在石缝里探头探脑的一点杏黄，到冲破重负挺立在阳光下的窈窕身姿，最后却是葬身于野猫的铁爪之下，“生命的艰难，如我”，寥寥数笔，悲戚戚，怔得她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眼泪却刷刷地流了下来。
后来此兄突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直到最近才重返她的视线，人家已是学成归国当上了白领，什么职业她说不太清，依稀只记得那是个普通得让人咋舌的行当，她有些不明白热门专业出身的名牌硕士居然也甘愿屈居于人下。“热门就是意味着平庸”，如此浅显的道理她一时却接受不了。尽管对方一再强调自己经常挂在网上，哪怕是工作的时候也能忙中偷闲聊上几句，可是数月来好友录上那个熟悉的头像总是阴暗着面孔。想来人家是终于重投凡胎，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依旧是人非人鬼非鬼的在虚幻中到处游荡。
昨夜她头痛欲裂，起先只是耳膜里不间断的嗡嗡作响，夹杂着偶尔穿击大脑的一丝阵痛，那时她正若无其事和网友大谈中餐馆里的脆皮烤鸭，当耳朵里的击鼓声渐响，面孔上也能隐约感觉到蚁噬般的刺痛的时候，她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在通常要泡上通宵的台球室里一连失利数局，最后主机排风扇的响声也变得让人无法容忍，她一怒之下拔掉了电源，她那台连续工作４８小时的破玩意儿终于停止了可怕的喘息声。要命的是，离了那催命般的声响，她对深夜的寂静惶然不知所措。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头痛加之对黑夜的恐惧竟然能让她泪流满面。
电脑如期响起了嗡嗡声，当她滑动鼠标寻找网络连接的快捷键的时候，不觉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那突如其来的症状就好象是人们常说的“人来疯”。这台连着网线的电脑根本就是她的情人，每一次的亲密接触都让她流连忘返。今天又要干些什么呢，她一边轻点着鼠标，脑袋里一边迅速勾勒出今日的工作企划。先得重回可乐吧的游艺大厅，昨天突然抽身走人，一定坏了不少同志的雅兴，遇见他们肯定得陪不是。她就是在乎这种虚无缥缈的人际关系，可能是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过于失败了，走在大街上若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就是左顾右盼的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匹的好奇，与人交谈时说话没过两句就开始变得支支吾吾，目光也躲闪起来，让人总觉得她不是一个能敞开胸怀交往的家伙，日子久了，别说是朋友了，她身边就连个找茬拌嘴的人都没有。面对闪烁的显示屏，敲打出灰色的文字，坐在电脑前她的自闭似乎得到了缓解，哪怕是再没有温度的对白都能让她思维跳跃，只有此时她又看见了一个精灵古怪说话俏皮的自己，没有一丝的拘谨，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
她QQ上聊友都是些与之年龄相仿的海外游子。在网上充姐姐扮妹妹的聊了这么多年，她有些厌倦了那些类似于查户口似的试探，因此好友录上都是几个固定的面孔，其他好奇的过客则统统被拒之门外。可自从国内网站推出了新版QQ，可以显示连网电脑区域ＩＰ之后，她与聊友之间的那种和谐似乎被打破了。某日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不解问她，“你明明是在四川嘛，怎么说是在德国？”她急忙辩白，心中却不免有些奇怪，对方怎么会以为她在四川呢，语气如此坚定，不像是在套她的话，倒像在揭穿什么无耻的阴谋。对方不依不饶，继续损她，“哇靠，你这么崇洋媚外，干吗不说在美国啊，德国算什么鸟地方啊？”她的自尊心那时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后来她才弄明白，德国学生公寓的区域网采取了保护措施，可能是通过防火墙或者其他什么技术让外人查不出真实的IP。另一种可能就是新版的QQ还未国际化。她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不过就在昨晚，她发现一个和她很投缘的网友，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法国艺术学院的才女，对方正津津乐道讲述自己早晨在塞纳河边的艳遇时，她分明看见此人的头像边闪动着“上海”两个字。……
咦，不对啊，怎么今天这么久都没有连上去啊，是不是网络忙碌啊？她有些着急，开始后悔自己昨晚草率的举动，要是电脑没关就好了，现在可怎么办？她忽然想起今天还得给系里的助教回份信，是关于考试成绩的事情，还有找工的事情，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好多重要的事情，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总是这样，自家上不了网的时候，脑袋里总能凭空生出好些个理由，用来催促自己必须马上找个地方上网，每回都是那样的迫不及待，以至于好些时候她是厚着脸皮敲开邻居家的门，或者揣着一子零钱满大街的找网吧。这个臭毛病是高中时候养成的，没想到来德国之后却是愈演愈烈了。以前是小丫头毛手毛脚，为了网友那档子小事总乐得屁颠屁颠的，那现在呢，如此的坐立不安究竟是怎么了。
对了，那个女生的谎言是不可饶恕的，明明身在上海，却说自己在塞纳河边吟诗作画，如此愚弄自己，那些个让她羡慕不已的异国情调，恐怕也是随口捏造的吧，也许聊天的时候对方正一边构思着续集一边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她一定得寻个能上网的机子在第一时间揭穿对方的真面目，就像当初那个陌生人那样，得意洋洋地贬低对方两句，她要高高在上地给那小妞当头一棒，把她羞得无地自容。可人家会怎么想象她呢，“四川”，“德国”，两个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也许已开始就想看她的笑话吧。她想起了摄像头，只有这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她转念一想，装了摄像头又怎么样，她能像别人那样坦然地任由机器将自己原本就不出众的面孔挤压成大饼脸呈现于对方的眼前吗；窗外又不是科隆大教堂或是其他一些德国著名的景观，人家怎么知道摄像头扫过的普通画面就是德国的一部分，能一眼看到的只有未经粉刷的灰白墙壁，四面徒壁的苍凉景象说不定反倒勾起了对方对童年亭子间的怀念。
她顿时陷入了无限的悲哀。

(完)

[ Last edited by 九尾 on 2005-8-11 at 15: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