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先听姐姐电话。
    “树叶全落尽了,昨日降霜。”
    “听上去十分浪漫。”
    “正在物色房子。”
    “树木太多,需剪草扫叶。”她提醒庭风。
    “园工可以每星期服务。”
    “对,你是富户,毋需自己动手。”
    “涤涤已报名上学。”
    “什么,”诺芹大吃一惊,“不是说度假吗?”
    庭风不出声。
    “喂,回答我呀。”
    “不,暂时不回来了。”
    “呀,刮够了,连本带利一走了之。”
    “你说什么?”庭风恼怒,“你益发疯癫了。”
    诺芹挂断电话。
    气头上,她这样向文思诉苦:“表妹已决定拒绝那头婚约,个人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而走毕人生,嫁给那种志不同意不合的人,将来会吃苦。”
    诺芹用手撑着头,写了一整个晚上小说。
    深夜十二时,文思的答案来了,“表妹那样聪明的人,竟要考虑那么久,才明白到
不可能嫁给她不爱的人,你说多么奇怪。”
    文思说得对,诺芹颓然。
    “同表妹说:良缘终于会来临,切勿担心。”
    “这种安慰好似太浮面。”
    “当然,我不会算命。”
    “唉。”
    “在写什么?”
    诺芹不回答。
    “读者爱看的小说?”
    诺芹说:“我从来不知道读者想看什么,是我先写了我要写的故事,他们选择了
我。”
    “说得好,有宗旨。”
    “文思,我想来采访你。”
    “我住得比较远。”
    “我有亲人在温埠。”
    “真是谁没有呢,都过来了。”
    “你不会拒绝我吧。”
    “只怕你要失望。”
    诺芹忽然问:“岂有豪情似旧时下一句是什么?”
    “花开花落两由之。”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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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写到凌晨才收笔,躺在床上,半明半灭间,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多日来的疑团终于在利那间打开。
    难怪信箱开头的时候文思对她的意见如此反感,因为他完全没有共呜,因为他根本
不是女人。
    文思是男人,他对人对事的观点角度完全不同。
    诺芹长长吁出一口气。
    真相大白。
    她有点啼笑皆非,岑诺芹这个时髦独立的女子原来对牢完全陌生的男子诉了那么久
心声,他在明,她在暗。
    喂,文思,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男人?
    他一定会回答:“由此至终,我有说过我是女人吗?”
    一个男人,好端端怎么跑来主持信箱?
    他的答案:“信箱主持难道是女性专利?”
    他是个辩才,难不倒他。
    诺芹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真刺激,且别让他知道她已发现他的身份。
    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给伍思本。
    电话响了很久,诺芹以为她已搬走,电话已经取消,刚想挂断,有人来听。
    诺芹连忙说:“打扰你了,我是岑诺芹。”
    对方像是很高兴,“诺芹,许久不见。”
    “可以出来喝杯茶吗?”
    “我现时在工厂区办公,穿戴比较随便,不出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聚聚旧。”
    对方笑了,“你叫思本才对,如今世界,人一走,茶就凉,你肯联络我,算是好
人。”
    诺芹喊一声惭愧。
    “你们那信箱十分成功呀。”
    “是你的创思。”
    她并不居功,“人心寂寞,找个对象倾诉一下,有什么比写信给信箱主持人更安全
呢。”
    “我与文思也不再争吵了,过些时候,或者去探访他。”
    “不吵不好看,当初我叫他故意与你唱反调,就是想营造一种气氛。”
    “你的主意成功,当初怎么找到文思?”
    “他是我大学里的师兄,有事求他,一说即合。”
    “他中文程度相信好。”
    “可不是,真看不出是个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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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
    又一个意外,文思竟不是华裔。
    岑诺芹张大了嘴。
    “难得的是身为中英混血儿两边学问都那么好。”
    “是,”诺芹答:“我明年去看他。”
    “说不定会有意外发展,全靠缘份。”
    伍思本语气平和,十分可亲。
    “思本,多谢你照顾我。”
    “什么话,诺芹,祝你更上一层楼。”
    “谈话到此为止。”
    伍思本那样看得开,算是英雄,她把人情世故估计得好不准确,完全知道岑诺芹找
她是为啄什么,爽快和盘托出,打开谜底。
    她甚至不会要求一顿茶。
    仍然同从前那样洒脱磊落,她会再上去的。
    诺芹再把维多利亚大学的资料找出来看,啊,找到了。
    杰克列文思顿,年三十二,九六年加入维大……真没想到文思会有一个那样普通的
英文名字。
    现在,她完全知道他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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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挑选的读者来信:“文思与文笔两位,我今年四十四岁,孀居,寂寞,非常
富有,想征求男伴,陪我游山玩水,以及打理业务,男方年龄由四十五岁至七十岁不
拘。”
    诺芹这样回答:“业务交给专业人士,金钱交给银行,你的游伴年龄应该降至廿五
至三十五岁之间,经过那么多,你还想对牢秃顶肚腩?别再作贬自己,男人的精力一过
廿五已经开始衰退,玩不动的玩伴,要来作甚。”
    七十岁,诺芹哼一声,疯了,好做太公了。
    文思的回答:“由此可知一些女性仍然受教条规限,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什么理由
男伴年纪一定要比你大?放开怀抱出来享受人生,他不但要高大英俊,身段好,够幽默
感,而且必需有智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封信一注销来,给读者中卫道人士骂个狗血淋头。
    文思问诺芹:“如果是男人征求女友,你会怎么说?”
    “我会劝他选一个年纪相仿,温柔敦厚的女性作伴,年轻的美女通常为着利益而来,
达到目的即去,徒惹伤悲。”
    “男女选择有别。”
    但是女性为什么不能享受生活呢,女人也只不过活一次。
    要是庭风愿意找一个年轻的男伴,她举双手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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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约了李中孚出来。
    中孚一早就到,喝着啤酒等她。
    诺芹坐下来就说:“看到新闻没有,张端麟派驻伦敦,但愿我也有执到这样好戮的
机会。”
    “他可不是那样想,他当刺配边流放。”
    “由此可知做官只在乎威风。”
    “说过时事新闻了,诺芹,也该给我一个切实的回复了。”
    “是。”
    她轻轻把浅蓝色小盒子推到他面前。
    他十分意外,“想清楚了?”
    诺芹点点头。
    那失望,也不会比以为可以升职而结果没升更大。
    诺芹忽然听得他说:“股市升上去了。”
    她扬起一家眉。
    “大家都在看一万点。”
    诺芹仍然不明白。
    “失业率也在五巴仙之处稳定下来。”
    咦,怎么说这些?
    “所以,你拒绝了我。”
    诺芹一愣。
    “时势有转机,人心活络,不甘心安顿下来。”
    啊,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写一本论文。
    “假使股市直往下,跌至五千点,恐怕,你不会把戒子退还吧?”
    诺芹温和地说:“什么,叫一个城市的经济崩溃来成全你的婚姻,那岂不是成了倾
城之恋。”
    “回答我。”
    诺芹不肯说。
    五千点是不够叫她低头的,三千点也许,届时人心惶惶,受到冲击,可能就此遁入
小家庭。
    他轻轻取回指环,小心放入口袋里,那是他两个半月的薪水,他的入息已过六位数
字。
    诺芹说:“祝我好运。”
    “你那么聪明,毋需好运。”
    “吝啬。”
    “那一向是我最不讨女性欢心的缺点。”
    诺芹站起来,“我还有点事。”
    “我们再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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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大楼橱窗里的电脑板显示股票一日上升纪录,呵,雨过天青了吗。
    前一阵子,她与李中孚像是在漆黑的山洞里躲雨,彼此在雷电交加的恶劣环境下熟
能起来,一起瑟缩。
    然后,太阳升起来,她看清楚了对方,这是她愿意共度余生的人吗?
    不,只得走出山洞,继续寻觅。
    街头行人熙来攘往,似乎又热闹起来,抑或只是岑诺芹本身一种感觉。
    珠宝店门前本来冷清清,今日刚刚有一对年轻男女站在橱窗观望,男的见女及垂涎
欲滴,低声劝道:“这种华丽首饰,不是我们普通人可以配戴。”
    诺芹笑了,这是另一个李中孚,从来没有非份之想,日日依本子办事,人家没说他
不配,他自己先乖乖承认不配。
    然后,有谁爱争取,不甘服雌,他说不定还批评人家太热衷名利,虚荣心重。
    只听那年轻女子反驳:“将来,我一定会戴漂亮首饰。”
    不用再听下去,毋需经验丰富的信箱主持人,都知道这对男女立即就要分手。
    诺芹回家写作。
    出版社这样同她说:“岑小姐,作品不是有人阅读,就定死亡,所谓either
reador dead,切记不断创作,切勿痴心以为读者会呆等大作在十年后面世。”
    诺芹埋头做她的长篇。
    只有姐姐的电话可以获得她即时回应。
    “涤涤非常开心。”
    “那是因为休整日陪住她。”
    “是,只有在陌生的地方,母女才会相依为命。”
    “物价如何?”
    “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烂平烂贱。”
    诺芹微笑,“一个购物税达十四个巴仙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敢那样传。”
    “想念你。”
    “我也是。”
    涤涤过来说了几句,老师在等她练琴,又匆匆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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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与文笔两位,我立志做一个作家,请指点赐教。”
    诺芹把这封短短的信拿在手上,只觉千斤重。
    只见字迹稚嫩,显然是个少年,今日岑诺芹对他的忠告,可能影响他的前途。
    她这样答:“这个问题你问错了人,通常只有那些刚出版了十本八本小书的人才会
真心与兴奋地认为自己是名作家,或是上了年纪喜欢写,没有出版过什么作品的人也希
望人家当他是作家,我两者都不是,我不能给你忠告,至于我自己,我只是比较喜欢
写。”
    列文思读了这封回复,说:“何其谦虚。”
    “真心话。”
    “一年前你还潇洒不羁,今日是怎么了?”
    “这个城市的衰退教训鞭挞了我。”
    “是,现在都会新一代终于明白人生会有挫折。”
    “以后必然会随着惨痛的经验沉着稳重。”
    “希望是。”
    “你又怎么答读者?”
    列文思的答案永远中肯可靠。
    啊,诺芹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叫文思了,列文思根本是他的姓字,伍思本真够心思。
    “这个问题彷佛要请教专业人士,我问过好几位前辈,他们的意见有很大分歧,金
庸与倪匡都说:写作靠天份,后天的努力勤奋没有太大帮忙,那么,我又追问:什么谓
之天份,他们分别笑答:有天份的文字一看就喜欢,这样说来,很多人都入错了行,才
华论叫人气馁,中文写作生涯又十分清苦,即使走红,因市场所限,亦无法如美国作家
般畅销千万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青年憧憬做作家?可能那是极端表现自我的一个行业
吧。”
    来了,又来了。
    言无不尽,字字珠玑。
    可惜他不是职业写作人,否则又多一名年轻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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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列文思:“你在何处学习中文?”
    “家母私人教授。”
    “呵,了不起。”
    “许多在外国长大的孩子都不肯学中文,我倒是例外。”
    “终于派到用场。”
    “学习是一种乐趣,有用无用,倒属其次。”
    “写作也是,走红与否,不应计较。”
    “听得出你是由衷的,但,为什么前一阵子通街都是你的彩色照片?”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诺芹略为汗颜。
    “现在转了出版社,可以乘机转变风格。”
    “谢谢忠告。”
    “活泼的你若完全失去俏皮,读者也恐怕会失望。”
    “是,我会努力作出平衡。”
    “别太刻意,做文艺工作不能叫人看出过份用功。”
    “哗那多难。”
    “是讲点天份的,许多人若专心教书,早升为校长,可惜过于热衷写作。”
    “咄,你是外行,凭什么批评我们。”
    傍晚,林立虹同诺芹说:“这阵子你太静了,一点消息也无,人家会以为你不红
了。”
    “不红就不红。”
    “你看你,红得不耐烦了,红得要寻死了,真的不红了你才知道滋味。”
    “我不怕,利息下调,楼市已有复苏现象,说不定就有新报纸面世。”
    林立虹笑:“对,我跳槽之际一定带着你。”
    “立虹,办公室气氛如何?”
    “我相信股市上升到万一二点时可恢复正常,大家脸上会有笑容。”
    “不知不觉捱了整年。”
    “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一年。”
    “当心,尚未有雨过大青。”
    大家嘘出一口气,似乎又可以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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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风托妹妹变卖产业。
    诺芹这样忠告:“回来有个歇脚处也好,何用急急出售,放着做租屋亦不错,反正
不等钱用,将来涤涤回来工作,可有地方住。”
    庭风答:“守着不放,如何谋利?”
    诺芹说:“可以,看样子,我亦不会发财。”
    “最近你静好多,工作上可有荆棘?”
    “我又不是歌星明星。”
    “是吗,我一向以为你是会写字的明星。”
    也只有姐姐敢这样嘲弄她。
    “一听你声音就知道李中孚已成过去。”
    “猜得不错。”
    “三十年后你一定后悔。”
    岑诺芹微微笑,“可是,现在是现在。”
    写到天亮,伏在桌子上盹着。
    电话钤响,把她惊醒。
    “芹芹,有无把你吵醒?”
    咦,是姐夫高计梁。
    “已醒,不要紧,有什么事?”
    “我回来了。”
    诺芹的心一沉,那岂不是成了四处流窜的游民了。国
    可是他跟着说:“手头略松,想还钱给你。”
    “呵,不急。”
    “顺便来搜购一些东方文物回去做店堂摆设,芹芹,可否赏面出来喝茶?”
    诺芹松口气,“何用客气?”
    “我们住在翡翠酒店。”他说出地址。
    诺芹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间酒店,她找上去,在附属的小小咖啡室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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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酒店是东南亚旅行团员落脚之处,高计梁现在居然住了进来。
    他还没有翻身。
    唉,东山冉起,拗腰重上,谈何容易。
    有人叫她。
    她一抬眼,呆住,是他,是高君不错,但体积大了一半不止,现在他是个胖子,红
光满面,不是晒得太厉害,就是啤洒喝得太多,在街上碰见,真会不认得。
    外型方面,女性保养得较好,占优势。
    诺芹微笑。
    这才发觉,高君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呵,是个红发女子,身型比他更巨,一脸雀斑,可是笑得更灿烂。
    胖人多数和善,大抵是因为可以尽情大吃,故此心情开朗。
    高计梁介绍:“玛挑达,这是我常常提及可爱的芹芹,芹芹,来见过我的妻子及伙
伴。”
    诺芹静静坐着。
    人家一条大腿比她腰粗,她不敢轻举妄动。
    问候过后,看得出高计梁是衷心对目前生活觉得满意,他说:“芹芹,几时来探访
我们。”绝处逢生,已没有其它要求。
    绝不留恋从前的丝衬衫及花领带,也是好事。
    人的一生,变化转折竟可以那么大。
    这时玛挑达问她:“你可有到过澳洲?”
    诺芹摇摇头,南半球,她只对南极洲有兴趣,要不,便是阿根廷最南尖端的火地岛。
    “几时容许我做主人招呼你。”
    “是是,”芹芹说:“大堡礁最吸引人。”
    真出乎意料之外,这次见面十分偷快,到了最后,高计梁还是提到了前妻。
    “庭风还好吧。”
    诺芹守口如瓶,“托赖,不错。”
    “涤涤呢?”
    “涤涤一向懂事。”
    “可有照片?”
    诺芹不觉残忍,她淡淡说:“没带出来。”
    “玛挑达已经怀孕。”
    诺芹只点点头。
    “庭风,她还一个人吗?”
    这倒可以透露,“是,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她的生意如何?”
    “庭风已经退休。”
    “急流勇退,她比我聪明。”
    诺芹忽然说:“你也很勇敢。”
    他第一次露出欷虚的样子来:“人总得活下去。”对自己那么适应环境,也惊讶不
已。
    “我还有其它约会。”
    高计梁取出一张支票还给诺芹。
    诺芹按住他的手,“姐夫,当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
    高计梁讪讪地说:“芹芹……”
    诺芹点点头。
    那玛挑远听懂了,也十分感动,拥抱诺芹。
    她身上有强烈的汗骚味,非常刺鼻。
    诺芹告辞。
    走到门口,还听见高计梁对玛挑达说:“芹芹是一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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