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来生

不求来生


    释心一剑抚断肠,
    犹未携手赴阎皇。

    鹤唳声声,哀鸣衍衍。萧瑟的风刮向一个源头,黄泉路的尽端。冥月朦朦,我被推搡着向前,在氤氲的天光里蹒跚地踱着步。销魂崖上我刻下了那两句诗,只有我做得到,因为我有前世铸造的阴阳间最锋利的剑,赐名作释心剑。

    咳,剧烈无停歇地延续。那是痨病,丧心致死的血痨,胸肺塞塞,静静翘首死神的眷顾。只有极为不幸的人才会深染此病,我前世很不幸,亦而无恨无怨。幽冥的山涧弯弯窄窄,阴风四起,任人都会毛骨悚然。不知道幽冥的忘川会不会也这般刺骨,这般不屑地扰人心痛。我手捧孟婆汤,依旧撕裂地咳,汤水泼在脸上,格外火辣。我吞吐气息,慢慢地下咽,却不及咳得连贯,一口汤漾上来,喷吐在地上。孟婆缓缓地摇头,“不是每个来转世的人都会得到我的特许,而今你既然下咽不得,我便随得你去。只要记得两次为限,倘若第三次前来,便就一定要喂下这碗汤,从此别去前缘,断无牵绊。别忘了两次之后,永无归忆......”

    我回头望一眼幽冥的罅隙,依稀可见淡漠的石崖,枯竭的草枝,无尽数的哀鬼游魂,群魔乱舞。索命的皮鞭携风驱赶,瑟缩的形骇飘散开去,隐逝在忘川和逝川的激流里,碎成一滩。耳间回响着那句“两次之后,永无归忆......永无归忆......”

   
    数月之后,在一个穷山坳的农家屋舍里,啼哭的男婴呱呱坠地,天边微抹斜阳,我记得的,这是哪里。

    时光稀嘘地似水流过,如同幽冥的河川,流淌不息,不由人挽回。我在回味间倏然长大。一个普通的农家,不想也曾是武术世家,主人由于不满朝廷的腐伪隐居至此,毕生钻研武学。我从小习武,并不是要完成刺杀昏君的‘壮志’,我只想找到前世与我携手一同铸剑的姑娘,那个为我甘受牢狱,并值得我为之穿心一剑的我的妻子......我前世的命她带走了,我要找到她,附上今生的命,我想她就是我的命,我不变的宿命。

    我会找到她!
    ‘她’?我只能唤‘她’,我记不得她的名字。
    幽冥的孟婆汤的确无与伦比,即便只一丁点入肠胃,也足够令人忘却一度挣扎在心头的东西。我拼命地回想前世的点点,希望那会是我找寻她的线索。我们有过半生记忆的,我没忘记,相信她也不曾。

    我在阳间浑噩空度了三十五载,期间痨病一直叠影般纠缠着我。我生得剑眉挺背,粗壮魁伟,然而痨疾一来便即顷刻颓亵不堪,苍老憔悴。每每背靠墙垣舒缓气息,斜目他们眼角眉梢的痛,心中便有万般不舍,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我终归是要离去的,春华秋实,此生我还有我的事,我的追寻。我将这些讲给他们听,在他们呆望的神情里,提剑黯自离去。剑,他递与我的,家传之宝。我答应为他去刺杀当今皇后,一个垂帘听政、独揽大权的女人,或许这是我唯一能进的‘孝道’了。

    皇宫的确奢华富足,琉璃作瓦,金砖铺路。我躲在后宫花园的假山背面,今夜的月色格外明朗,皎洁如水的光飘洒下来,偌大的影子里我持剑伺候着,我料定她会走这条路。果然,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一位尊态倍显的中年贵妇翩然走来,肩头紫黑色的镶金披风,头上绚眼的各类金银珠簪,缎绣蛛丝的金履鞋,只是侧目交谈,未见正脸。然而我已能断定她便是皇后。我握剑在手,指间细微的咯咯作响。宝剑出壳的瞬间,突然胸口剧烈的抽动,我努力想将其抑住,却终于不得自控,咳,致命的血痨,的确致命。皇宫的侍卫随即围拢了上来,侍女们慌乱得四下奔逃,她独自挺立在那,呆呆地,真是绝好的刺杀良机,只可惜我早已心力俱碎。身旁的大内高手越聚越多,我插翅难逃。

    瞟一眼手中的宝剑,我轻叹了一声,忽然剑光一闪直指皇后,众人大吃一惊,急忙赶去护驾。我趁势跃上围墙,随即跳上屋顶,然后甩掉了众多侍卫,急奔出城。我不敢有片刻逗留,我的咳便是囚犯脸上的烙印,洗也洗不掉。头上的月被薄雾笼罩,我提着空空的剑壳不知跑了多久......

    奔波于诸多偏僻的城环,朝廷张贴的缉拿告示我从不去看,我知道,我的咳早晚会将我出卖。血痨的伤痛逐渐加剧,我别无选择。前世我错失了太多承诺,今生我不要重蹈覆辙。我将再次潜入宫中,即便这次不能全身而退。我像一只垂死的夜狼,拼命扑向火焰试图盖灭它的光芒,然而火依旧燃着,我跟飞蛾一样,无异于是在自取灭亡。

    突然有一天,皇后莫名地微服出巡,我终于等到了最佳的时机。一个清凉如秋的夜里,我伏在山头向下张望,她正站在一间寺庙的院中,面向一棵枯老的树藤发呆。很奇怪,没有侍卫,没有卑仆。陷阱,我也无暇去想,我别无选择。我只身进了寺院,眼露凶光,惊得树杈飒飒作响。只见她轻捻罗裳,转过身来,脸颊微漾着惶恐:“我等你好久拉!”果然是陷阱,我四下扫了一眼,却不见有侍卫围上来,只是目光落在枯藤上时,略感似曾相识。我看到她手握的正是我遗忘的宝剑,身形一晃,夺步抢剑在手,随即反手出剑,直指她的胸膛,瞬息间她的性命已然受制于我了。她大为吃惊的“啊”了一声,便即镇定自若地说:“你宁愿赔上性命前来,看来杀我便是你今生最大的夙愿了......”

    今生最大的夙愿?我还能做到吗?“哈哈哈哈......”我仰天长啸,树叶哗哗地落下,砸痛了我心底的伤。‘巨大的幼虫’又在胸口蠕动,止不住的咳,催我‘上路’。

    “不是!”我只回了她这句。
    “那还有什么?”她此刻却不依不饶起来。
    “还有......你不必知道!”我犹豫。
    “如果我偏要知道呢!”

    我注视她的眼,澄清如婉约的笛声,点滴都渗进我的思绪里面。一个将死的灵魂,却有着令人敬畏的眉宇和责问的神情。我决定满足她。月光无暇,千丝万缕地飞散下来,却串起了我的前世今生......

   
    一百一十五年前的一间豪门大院里,一个漂亮的男婴悄然降生,爹娘取名释儿,那便是我。算命先生说我此生会多灾多难,于是从小我便被家人宠为至宝。我们家是世传的铸剑世家,从小我就跟父亲学习铸造。

    二十五岁那年由于父亲得罪了朝廷,官府来搜家,我们被迫流离外乡,从此过着深入简出的隐居生活。

    三十五岁那年我在山谷里结识了心儿。当时我背柴上山,不慎将柴掉下山谷,我的锦囊也被刮扯了下去。待我去寻找时,却发现一位姑娘正在拾它,我伸手阻拦,不料姑娘竟也精通武学,两相交手,数个回合难分胜负。后来我们打累了,就抓野鸭烤来吃,我斜视她澄清婉约的眼神,泛红的脸颊微漾的倦意,竟不知觉地醉了。夜晚我们决定露宿山林,我远远地盯着她吐气如兰,朦媚的睡眼,轮廓清晰的眉宇。不料她眨了眨眼,我赶紧转过头去,再偷眼瞧她时,我们已是四目而视,我想纵有千万层墙也难将它们阻隔。那一晚,我第一次宁愿那是场醒不来的梦......

    出了山林我们不舍分手,虽说只一面之缘,便似沧海桑田一般长久。我们约定每年都来这里,但其实后来只来过两次,因为两年后我们就成了亲,洞房里,我对她说,从此,你便是我的命。

    平淡的相识,波澜不惊的生活,我们一直相濡以沫。那段时间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铸剑上,我在铸一把剑,世间最锋利的剑。心儿时常也来陪我,给我雕刻条纹的建议。宝剑铸成的那天我们牵着手,我对她说你叫心儿,我叫释儿,那这把剑就叫它释心剑。她爽快地笑,点头,一滩欢快倾泻在脸上。我们将宝剑埋在个隐秘的地点,只有我们俩和我唯一的徒儿知道,然后我们对天起誓,不到宝剑开封之日决不泄漏天机。

    然而算命先生说的对,灾难该来躲不过。不知怎么铸剑之事传扬了出去,官府的人来搜家,没搜到就将心儿抓了去,我拼命反抗也终于力不从心。他们将心儿关在监牢里,我探听到之后每天深夜都会悄悄潜到牢房外,爬上枯藤来看心儿,我竭力伸手握她纤细的手,我们就这样握着,彼此说些安慰的话。我说一定会救她出去,她就说千万别将宝剑交与他们,那会引发世间无尽的杀戮。我们都含着泪,我宁愿那是场梦,但与上次不同,我愿它快点醒来。

    终于这事也瞒不过官府的人,他们知道我与心儿情深意重,便拿她的性命要挟我,逼我交出宝剑。宝剑我可以再造但心爱的人只有一个,我说过的,她是我此生的命,况且他们并不知道要用我的血为宝剑开封才行。于是我带他们去了藏剑的地点,谁料我那徒弟中途跳出来,让我不要信他们的鬼话,然后抢夺宝剑冲了出去。我形单影只,被擒了回来,关在一个偏僻山坳的农舍里,他们要以我引徒儿出来。我扒着冰冷的囚栏,想着心儿此刻会不会独自伤怀落泪,我再也握不到她的手,听不到她清脆婉约的声音。我在心里对她说,“别放弃呀,记住,你握着我的命,你死了,我也不会活。我们是同林相栖的小鸟,我还要与你相携到老......

    就这样三年过去,眼见宝剑开封的日子渐渐临近了。终于有一天,屋外兵器交错,喊杀声震天,不久我看到徒儿满身伤痕,血迹斑斑地走进来,手里拎着那柄释心剑,顿时泪如泉涌。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傻,不一走了之却要回来为我这落难的师傅拼上性命。他说他已拼命杀了看守的人。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心儿的下落,他无语凝噎,她死了,早在一年前于监牢碰壁而死了。她抛弃了我们的誓约,但我不会。我抢过徒儿的剑,刺穿了我的心脏。他大吃一惊,只有摊跪在我面前,嚎啕痛哭。我用最后微弱的气息对他说:“你的恩,师傅...下辈子...再报,谢...谢你。我完成了宝剑的...开封,务必...把它和我...葬在一起,对...不起...师傅...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无助的眼神渐渐泛白,终于跟周围白成一片。

    秋风乍起,远处的天脚微微放亮。我举着剑,顶着她的胸膛。又一阵剧烈的咳,手中的剑却丝毫不肯颤动半点。忽然一滴泪重重砸在剑端,好沉的一滴泪,震得我虎口隐隐吃劲。
   
    “你也会觉得感动对不对?”我目光游离的对她说着。
   
    月光洒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竟浅浅淡淡地笑,所有的悲伤惆怅静静从眉间划落。她盯着我手中的剑,呆呆痴痴地盯望着,眼神似乎早已嵌入剑心。突然她翻手握住剑端,直向胸口刺过,顿时鲜血淋漓,喷如泉涌。我哑然失色,撒手,那剑早已深嵌进她的心脏里,她的血和泪交织在一起,融成了今生我最难忘却的颜色,斑驳都在我眼里。

    我看到剑身上晃动的画面,顷刻无语。这便是释心剑,勾动我前世所有不幸的尤物。释心剑,见血如见心,心头的点滴都会浮现在剑身,非魔非梦,绝无虚幻。

    “心儿,你是心儿?”我抱住她颤抖成一团的身体,泪水慢慢地流干。

    “对...不起,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我是...你的心...儿,来生...找到你的...心儿...”我臂弯一沉,她的眼绝望的定格在那一瞬间。一阵凛冽的风袭来,长发盖住她的脸。我失魂落魄地望一眼身旁的枯树,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记得的,这是哪里。

    七十二年前我心爱的人在这里静静地死去,恨她爱的人不知身在何处。
    七十二年后她依旧选择在这里悄然地死去,只是这次成就她的,正是她深爱的人。

    马蹄声飞驰在荒野的空气里,马背上的那个人,心潮起伏。心儿,我的心儿,我会记得的,来生我要找到你。我抬手看一眼释心剑,冥冥间太多悲欢纠缠在一起......

    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孩独自躺在阴冷的监牢里,滴答的水珠,滴答的泪珠,分不清,辨不明。她心碎了。两年前官府的人来说她的心上人已经携宝剑逃走了,后来还被招为豪门贤婿,不会来救她了。起初她不信,可他的确再也没有来看过她,牵她的手,跟她海誓山盟。她开始隐隐地恨他,后来是彻彻底底地恨,她唯有自尽,她别无选择。死之前她双手合十诅咒说,要让他来生身患血痨,因为她的爹爹死于血痨,她知道,那是世间最难抵御的恶疾。她恨他的负心薄性,碰壁的瞬间嘴里依旧念着“恨你,恨你......”   

    我回到了出生的那个穷山坳。此时的老人家已然奄奄一息。我抚摸他苍老斑白的鬓发,心里默默念着:“谢谢你......我完成了你的夙愿,我会记得这里,不论天地分合,投胎转世,我会记得这里......”我看到他最后欣慰的笑,还是这般童真,此刻却让我心酸。

    前世你念及师徒情分,拼死救我,又将我葬在这里,连同那柄释心宝剑。
    今生我来为你善终,也将你葬在这里。但释心剑我会带走,因为我还要它做一件事......

    偷眼看路旁张贴的告示,一直以为那就是朝廷缉拿的告示,原来她看过我的剑,早已认定我,贴出寻人启示,随后微服出巡。我看见署名赫然印着“心儿”,是我太傻,太不懂珍惜。

    天空微抹斜阳,如同我出生的那刻一样。蹲在心儿的坟前,我会记得的,这是哪里......

    幽冥的空中飘荡了更多尸气,河川里墨绿的水,我探头,却映不出自己。销魂崖前我停留了片刻,忽然释然地迈步离去,带着孟婆最后一次的特许。

    我投胎去了一个渔家,从出生的那刻起,我就在搜寻。我会找到她,一直,一定。南来北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我独立江边,任海风吹白我的发,吹皱我的脸,吹弯了我的背,我依然在搜寻。我把家建在山头的破庙里,门牌上刻着“释心居”,我相信我记得的,这是哪里。

    直到有一天,一位白发齐肩的老妇人摇晃着迈步进来,我注视她澄清婉约的眼神,泛红的脸颊微漾的倦意,我想,我认定。

    我的爱人,此生要携你的手,一直,一定。我不要你再先我而去,让我在阴世也牵不到你。我们一同作幽冥的游魂,不喝孟婆汤,不要来生,因为,我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你。我的心儿,我的命......

    销魂崖上:
    释心一剑抚断肠,
    犹未携手赴阎皇。    --释儿
   
    霜花冥月嘘咒念,
    唯呓来生侍君旁。    --心儿

[ Last edited by 流忆的窗棂 on 2004-4-13 at 15:51 ]
不相忘,也不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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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纠缠不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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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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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雨蝶 at 2004-3-30 04:04 PM:
前世今生,纠缠不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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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来吧
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以久的家......
我总有一种想为你而死的冲动,让我看看你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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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天爱 at 2004-4-13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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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嵌在一滴泪里
幻想千年后幻化成琥珀
我不敢低头
害怕那滴泪坠下
碎了你  碎了我  
碎了千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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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ly posted by 叶婷 at 2004-4-27 02: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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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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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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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好像这有人穿马甲啊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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