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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长剑兮挟秦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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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5-7-19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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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热的空气中,平缓的河水飘着几缕血污,沉默地流向远方。
萧剑扬在日本兵的开枪送行声中,悄悄撤离了河边。
他向西运动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竹林。
此刻恰是正午,太阳当头,阳光象刚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毛巾,噼里啪啦地直落下来,生
生地砸在人的头上、脸上、脊梁上。
萧剑扬决定进竹林子歇一下脚。
他闪身进了竹林,一下觉得凉快了许多。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林子里的阴暗,耳边就传来
了一阵尖细的惊叫声。
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打开了手里中正步枪的保险。
待他定睛一瞧,原来林子里已经有了几位访客。这是一位消瘦的中国母亲,身边还有她的
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个小姑娘,一身红布褂子,看起来也只不过十岁刚出头一些。那
位母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
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有补丁的粗布衣裳,满头满身的灰土。母亲和那个女孩子的背上,各
有一个大包袱。看样子是从附近村子逃难来的农户。
他们一看到进竹林来的萧剑扬,以为在大白天见着了鬼——
一身绿毛,脸上青一块儿、黑一块儿,走路起来又轻又快。
大人和孩子都吓得尖叫不止。
萧剑扬连忙对他们轻轻地嚷道:
“老乡,别叫了!俺是国军!”
几个人听到“鬼”张嘴说起了人话,不怎么叫了,可还是瞪大了眼睛往后躲。
萧剑扬想到个主意,他赶紧从挎包里摸出那个晴天白日的帽徽,然后慢慢地凑过去递给他
们看。
几个人这才平静下来,重又在地上坐好,相互依偎着。
萧剑扬竖起枪栓尾巴上的保险片,一屁股坐下来。
人一歇下来,干渴跟饥饿就撵了上来。他打开水壶喝了两口,然后从干粮挎包里掏出放日
本人压缩饼干的纸包,拿起一块儿啃了起来。
刚啃了两口,他就感觉着有某种目光在旁边瞄着自己。他一抬头,看见了几双孩子饥饿的
眼睛,正馋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压缩饼干。
萧剑扬赶忙打开那个纸包,把里面的饼干掰成几截碎块儿。除了给自己留下半块儿以外,
其余都塞到了孩子们的手上。
几张小嘴立刻飞快地动了起来。
萧剑扬连声叮嘱:
“慢点儿吃,别噎着!”
他又把早晨从鬼子军官身上弄来的奶糖掏出来,全给了这几个孩子。那一小包酸酸的东西
,他塞
给了那个最小的男孩子。
怕孩子们吃得口干,他摘下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忽闪着黑黑的眼睛
,没有
接。她解下背上的布包袱,站起身来,轻快地向竹林外跑去。
萧剑扬见那位母亲呆坐在一旁没有动,便拿起半块儿饼干送了过去。
那妇人还是一动不动,也不接饼干,眼睛木木地看着远处,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儿。
萧剑扬这才注意到,那孩子耷拉下来的小手僵僵地,不大对劲儿。他探出手一摸,原来孩
子早就
断气了。
萧剑扬低低地叹了口气,打算把孩子的尸首从妇人怀里接下来。没想到那位母亲死也不松
开手。
她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远处,嘴里嘶哑地反复念叨着什么。
她说的南方话萧剑扬一句也听不懂。可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东西,是不用言语也能体会得出
的。
萧剑扬觉得有种酸涩的潮水一下涌进了心里。
大约是一年前,他从关外辗转流落至关内,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残破的家庭、流离的母子。
每次瞅
见这种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娘。今天在这遥远的江南,他的心又一次被深
深地刺痛了。
萧剑扬慢慢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轻轻地打开。里面是四块袁大头。
一个多月前,师长王耀武奖赏他的五块大洋,他拿出一块孝敬了班上的弟兄去打牙祭,其
余的都攒了下来。
现在,他把这四块银圆全塞进了那位母亲背上的布包袱。
这时,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从竹林外跑进来了。她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一捆青白色的茎
杆儿。
她坐下来,把这些拇指粗细的茎杆儿分给自己的弟妹们,母亲的身边也放了一枝。接着她
又拿
了一根递给萧剑扬,示意他用牙咬开嚼嚼。
萧剑扬咬下一口,嚼了嚼。一股汁水渗了出来,甜的,味道挺象东北的甜秫秆。
他赶紧大嚼了几口。
见大儿伙咬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站来向林子外跑去,看样子是想再去找一些来。
嚼过几根这种茎杆儿,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不错。他拔出刺刀,又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
桃木上,
划出了5道痕迹。
现在一共是9道刀痕了。还差8道。
萧剑扬把刺刀插入刀鞘里,想伸直胳膊腿稍躺一会儿。
正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女孩子的呼救声。
他“呼”站起身来,象只年轻的豹子一样,迅捷地向竹林外蹿去。
林子外面的野地里,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纤细身影,正在惊恐地奔跑着。她的身后,三条土
黄色的东西成扇形排开,正不紧不慢地逼上来。
小姑娘跑得跌跌撞撞,怀里青白色的茎杆儿洒落了一路。
三个日本兵显然认为这个支那小姑娘是逃不脱的猎物。他们象野狼玩弄筋疲力尽的兔子似
的,一边小跑着,一边嘴里发出逗弄的吆喝声,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愉悦中。
“畜生!” 萧剑扬低低地怒骂了一声。
他迅速跪下右腿,膝盖骨向外偏,右脚的后跟稳稳地支住屁股;左腿打直,左脚掌内旋;
脊梁骨略向前,成弓形;左肘撑在左大腿上,左手托稳枪身;右臂自然下垂,枪托靠里抵
住肩,枪口瞄向这几头两条腿的牲口。
此刻正是日头毒的时候,阳光照在步枪用于瞄准的缺口上,缺口的上沿泛起虚光,给瞄准
增加了难度。
对面的几个人都在运动中,中间的一个鬼子跟小姑娘跑得几乎是一条线,而且离很近了。
萧剑扬怕误伤到她,于是决定先打跑在右边的日本兵。
为了保证在这样强的阳光下一枪命中,萧剑扬没打算射他的头部,而是瞅上了他的躯干。
枪响了。那个鬼子兵一个踉跄,向前一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肩上挂着的三八大盖儿也
一下摔出去老远。
奔在左面的日本兵,正泡在原始本能的兴奋幻想中,听到枪声不禁一怔。
等收住脚,看到从竹林里窜出来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背在肩上的三
八枪顺下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中正式步枪的子弹愤怒地撕开了他的胸脯。
萧剑扬迅速顶上第三发子弹,将枪口指向中间的鬼子兵。
可眼前的情形让他一楞。
刚才萧剑扬的枪打响时,跑在中间的鬼子兵正好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抓住了那个小姑娘
。
他的三八枪是斜背在身后的。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如果等自
己从背上摘下步枪,支那人的子弹早就到了。
这日本兵反应倒是很快,他采取了另一个法子:
哈下腰,左手勾住小姑娘的脖子,右手抄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的身
前。
这个日本人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哈着腰,小姑娘的身子将他前面遮住了。他把头闪在小女
孩的脑袋后面,同时双臂还不停地将那个穿红褂子的身体摆来摆去,
萧剑扬一下傻眼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毕竟还嫩,自打摸枪起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势。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钻了出来,象许多条粗大的蚯蚓,沿着他的额头、面颊、脖子往
下淌。
他把牙根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丝慌乱。
但枪口仍旧不偏不倚地指向前方。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热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裹住了萧剑扬、日本兵,还有那个小姑娘
。
萧剑扬觉得手里的中正步枪比平时重了许多。
汗水浸入了他左臂上的伤口,好象有一把蘸了盐水的木锉子在那里来回磨动。
他的眉稍不禁抽动了几下,可手中的枪身依然端得又稳又平。
萧剑扬端枪的功夫,是他爹用棒子砸出来的。
在他长得还没一支围枪高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找来半截儿红松木,大致削成杆枪的模样
,在前头再绑上一个小沙包,然后这样子让他端着,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柱香。
只要萧剑扬的小胳膊稍微晃一丝,他爹一棒子就砸了下来。没半天的工夫,他的身上就落
满了黑青块儿。
他娘在一旁瞅着心疼,不免抹起泪来。他爹一瞪眼——老娘儿们家!懂个啥?要想养出一
手好枪法,除了祖上传下的天分,更要靠汗血来喂!
小剑扬咬着牙,不吭半声,就这么一天天地端下来。春草秋雁,冬雪夏阳,木头枪换成了
真围枪,小沙包长成了大沙袋。
终于有一天,他爹点了点头。
这会儿,在透不过气来的对峙中,萧剑扬尽管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办,但他认定了:就是
天塌下来,也要把枪口钉死目标。
那个日本兵也是满头大汗。他提溜着中国小姑娘,慢慢地往后退。
萧剑扬没挪窝儿,枪口随着鬼子兵身体的移动而略微抬高了几丝。
这时,一直在鬼子兵怀里挣扎的小女孩,逮着机会在日本人的左前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日本兵倒也硬气,只是呲了呲了牙,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双臂。
小姑娘被勒得喘不上气,拼命地向后踢打着双腿。
她的一只脚恰好蹬在了鬼子兵胯下,而且是那个敏感部位。这下子日本人撑不住了,嘴里
倒吸了口气,手一松,小女孩的身子往下出溜了半截,露出了他的脑袋。
这点儿空间对于萧剑扬来说是足够了。他基本上是凭着感觉射出了那颗等待已久的子弹。
子弹击碎了日本人的鼻梁骨,窜进了他的头颅。他身子往后一仰,带着怀里的小姑娘一块
儿倒了下去。
萧剑扬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跑过去。由于刚从紧张中挣出来,再加上一直是在毒日头下
保持着跪姿,这会儿他觉着脑袋有点儿晕乎。
他跑到小女孩跟前,想弯下腰把她抱起来。
突然,他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萧剑扬赶紧把身子转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手里又端起了枪。
声音是从右面不远处发出来的,那里躺着一具土黄色的身子。萧剑扬发现这身子还在轻微
地动弹,腰上有一大片血迹。
那阵低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原来萧剑扬刚才的第一枪,击中了跑在右边的这个日本兵的腰部。这小子倒下了,但还没
断气。
萧剑扬把步枪交到左手上,右手从武装带上拔出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他想节省下一颗子弹。
等再走近两步,萧剑扬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
这同样是一张年轻的脸,黄皮肤、黑眼睛。如果摘下头上那顶缀着黄色五角星的战斗帽,
这张脸几乎跟一名普通中国青年的脸没什么分别。
此刻,这张脸被伤痛扭曲得变了形。
看着中国人手握刺刀一步步地逼近,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透着面对死
亡的绝望、恐惧,同时还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哀求。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握刀的右手有点儿沉。
他站住了,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刺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往回走。
“是死是活,瞧你小子自己的造化吧!”他边走边低声嘟囔。
萧剑扬走回来,抱起吓坏了的小姑娘,飞快地向竹林跑去。由于担心会有其他的鬼子兵听
见枪声赶过来,他没来得及在这三个日本兵的身上搜搜。
至于鬼子身上的三八大盖儿,他没想要。这原因,一是因为三八枪比他自己手里的中正式
要长出一截。这在拼刺刀的时候是个优势,但此刻在敌后的野地里摸爬滚打,枪身长就显
得累赘了。
这二是因为,对三八式步枪的杀伤力,萧剑扬也不太看得上眼。
当年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就见识过:
三八枪打在人身上,一穿两个眼儿,前面的眼儿多大,后面的也多大。只要不是打在要害
部位,养上半个多月伤就好了——还顶不上给熊瞎子拍一巴掌厉害。
另外还有一条更的重要原因:
真正的好枪手,从来不会随便更换手里的家伙。
进了竹林,萧剑扬连说带比划,催促母女一群人赶快往别处躲,越远越好。
他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猫腰潜行。
等来到一块儿草物繁茂的野地深处,萧剑扬停住了。他坐了下来,摘掉头顶用于伪装的草
圈,接着脱下身上的衣裤。
经过半天的暴晒,他早晨系在衣服布条上的植物茎叶,现在已经都蔫巴了,头上的草圈也
是这样。
他把它们解下来,拔出刺刀,又重新在身边割了一些,然后仔细地把新割的茎、叶往衣服
上系绑。一边手里忙活着,他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他对自己开始有些不满;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下不去手。
也许真是象爹说的那样?
从前他爹就说过他——你小子,这副眼力跟这手枪法,是咱们老萧家的;可你这心肠,象
你娘。
说实话,萧剑扬也承认,自己并不是属于心肠贼硬贼硬的那一路人。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的时候,他基本不冲小狍子、小山兔什么的开火。有一回,他爹下的夹
子打住了一只皮色油亮的母狐狸。这只狐狸大概是刚当妈不久,有几只小狐狸崽儿一直围
着它打转儿,叫得那个凄惨。萧剑扬看着不忍,就背着他爹把那只母狐偷偷放了。
可话说回来,萧剑扬不是不知道:
那些个打着膏药旗的东洋鬼子,别说是狐狸了,就连野狼也没他们凶残。
自打进长白山跟爹干起义勇军以来,萧剑扬用枪打起鬼子来可是从不眨一下眼。
但是今天,当他握着刺刀走向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的时候,特别是当看到那双充满绝望
和哀求的眼睛的时候,萧剑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沉了起来。
他觉着:用枪从老远的地方向目标开枪,跟在眼皮子底下用刀子捅向对方的胸口,这感觉
差着大了。
而枪击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跟刀捅一个失去了抵抗力的伤兵,这也完全是两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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