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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29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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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伯没干过这一行不是他不想干,他也曾托人帮他找过活,先曾外祖父仲恺公此时从天津来北京拓展业务,身边要人,中人就撮合他们见面。
仲恺公是外祖家第三代掌门东家,人称“孙四爷”,今天天津市市志里面把他列为经营人才。其实按萨娘的说法,她这位祖父并无经营才能,对商业一窍不通,他的长处近似刘备玄德,第一会风尘里识人,第二敢拍板能决断。真正的经营全靠手下一班专业人才,他自己是不管业务的。这一次和夏大伯见面,两人一谈就是一个晌午,仲恺公连午觉也不睡了,真是一见如故。末了,仲恺公一拍桌子,你不要来我这里当管家了,我在北京要开分号,你就在这儿给我负责吧。
夏大伯何德何能得仲恺公如此赏识呢?
因为他太熟悉京中勋旧,满蒙王公了。夏太监久在宫中,和满清的遗老遗少接触很多,谁昏庸而多富,谁铺张而虚淘,对他们的掌故性情,家底品质了如指掌,出宫的时候他有五品顶戴,这个圈子里极为吃得开。仲恺公听得津津有味,他的主要买卖是绸缎,这些人是主要消费者,得到这样一个活宝怎能不喜欢?
这里面的因素当然还有夏大伯的精明干练。太监里面并不乏精明干练的人物,而且在宫廷的险恶中锻炼出了很好的应变能力。比如李莲英,他本是慈禧最亲信的太监,可慈禧临终的时候,要他来见却见不到,去的太监报告李总管说实在见不得老佛爷病体支离的样子,说完还哭昏了过去。慈禧大为感动。其实呢?宫里流传那根本就是李莲英的花招,因为太监不算人,生死不由自主,到得慈禧面前,如果表现得不好,老太太会想,你这小子平时伺候的那么好,看我快死了就变脸么?还不得办他一个凌迟?如果表现得好呢,慈禧一感动,赐他一个陪葬的“殊荣”又当如何?可见其应变之才。
夏大伯没有李莲英的狡诈,但是肚里功夫也是很深的。两人谈到深处,他和仲恺公讲,北京和天津不同,在京打开丝绸销路,主要靠遗老遗少,而夺占这部分市场的关键却不在和王公勋贵们的交往,而在于他们手下的管事奴才。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也。满清勋贵大多在经济上是糊涂虫,全听底下管家一流人物摆布,这些奴才沆瀣一气,往往财务上家主反而作不得主,这是北京逊清大家的一个独特之处。所以与其想办法结交上层,倒不如下功夫在这些小人身上,只要舍得分利给他们,他们会赶着上门卖主求财。当然,这只是打开局面,真正发展,还要靠货好。夏大伯有这样的见识,是基于他历年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的经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招极其有效的经营策略。当然,也确够“奸商”的水平了,只怕外人听了要骂断子绝孙——真是非太监不能出此计也。
但是,夏大伯坚拒仲恺公的重用,他说,能得仲恺公信任,自己虽是个残疾之人,也知道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然身有残疾,独当一面对主家不利,愿请仲恺公派人过来,自己当全力辅佐。
后来,仲恺公从长房派来一位子侄辈的人才负责北京分号,夏大伯则负实际的业务责任,果然没有辜负仲恺公的信任,这个分号发展的如火如荼,全盛的时候连今天在北京依然颇为有名的“元隆顾绣”都被它收入旗下。
夏大伯在经营上的另一个独到之处是把买卖作到了蒙古,这一点上他的五品顶戴,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武功都发挥了巨大作用。
对于夏大娘和夏大伯,我们这些晚辈或多或少都会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那就是夏大娘好好的怎么会嫁给个太监呢?而且看起来对夏大伯还挺好。这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实在带有一点怪异的感觉。
好奇是好奇,除了不长眼的,没有人会去问这个问题,总能想象到这背后会有一些隐痛,对一位慈祥的长辈,有谁忍心去揭人家的疮疤呢。
可是世界上少不了不长眼的。
我们家这个不长眼的,就是萨。
上高中的时候萨一门心思琢磨着将来去当记者——谁知道现在记者的名声和诈骗犯越来越近乎呢?——守着夏大娘这样的“传奇”人物不访一访实在是心痒难挠,于是有一次春节吃完饭,终于找了个机会,和夏大娘聊天,把话题引到夏大伯身上,然后冷不丁的来一句:曾姥姥,您就没有想过不跟夏大伯过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这问题挺幼稚的吧?可是我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啊。问是问,心里挺紧张,老太太可别生气阿。
夏大娘的反应远不是我猜测的那样激烈,老太太抿抿头发,一边捡着一笸箩豆子,一边很平静的回答我:什么自己的幸福啊,你姥姥这辈子过的挺好的了,你夏大伯人好,可惜的是命短啊,没有着我伺候他,没享着福。你们现在的孩子没经过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时候有棒子面窝窝头吃就是福……
老太太絮絮叨叨,话题又引到夏大伯身上——你知道么,你夏大伯可是靠得住的人呢。他当年在京津在江湖道也算一号人物,全靠他的仗义和武艺,京北二百里一说静海夏老公,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威风八面。可惜啊,我到他快死了,才知道他那么大威风。
这样的话题,当时就让我忘了想问的事情,倒要问问夏大伯有怎样的威风。
夏大娘就讲,嗨,我是到萧华打天津前一年,才知道他在外头多威风啊。
1948年,大概是中国那么多年战乱中打得最大的一年了。那时候夏大伯身体不好,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北京的生意早已照顾不来,负责业务的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李二爷,夏大伯呢,用现在说法就是“顾问”。这一年秋天,林彪的四野大军忽然入关,突破隆化承德一线打开了华北平原的大门。要说国民党守将傅作义也是一代名将,颇不少撒豆成兵,斩关夺隘的传奇,无奈他此时碰上的是打顺了手的林秃子,手下一百多万儿郎如狼似虎,哪里是凡人招架得住的?几个回合一打,东北大兵挑顶狗皮帽子就把傅总的大军赶得跟赛马似的。
平津震动。
这个时候,我曾外祖父看到形势不妙,就通知北平分号收拾生意,疏散人员,家属妇孺撤到天津总号。老爷子“盘踞”津门几十年,对战争总结出两条经验,第一,人要聚在一块儿,要不然打乱了找起来麻烦;第二,打仗的都奔北平那金銮殿去的,天津比北平安全——还好跑。这第一条算他说对了,第二条他可是没想到土八路拿天津开刀杀鸡儆猴,差点儿全家让萧华的炮弹包了饺子。
夏大伯两口子本来可以留在北平,无奈夏大娘是我六舅的保姆,这小家伙死也不离开夏大娘,耗了一阵子以后夏大伯心一软,说留在北京也不安全,都走吧。
等他们真要走的时候,天津和北平之间的火车已经不通了。几十口子人收拾细软上了大车,开始往天津走。
那时,“共军”纪律森严,并不可怕,也还顾不上注意他们。国民党的乱兵到处都是,三五成群,但除了有伤兵强行搭车,似乎也没有过分的骚扰。夏大娘说傅作义在西直门外设了大刀队,对乘乱抢劫的乱兵杀无赦,大概有点儿效果。傅作义应该是国民党中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了,可惜的是他碰上的是林彪。那个时候的林彪如果算猫,国民党的将军不论好坏,统统是耗子,傅作义也不例外。
既生瑜,何生亮?
真正对他们下手的,是土匪。
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江湖好汉,多半是地方的地痞流氓,纠集起来,劫掠过路的难民。中国老百姓苦,碰到兵祸只有跑,有点儿什么好东西只好带在身上,所以,乘乱劫掠是中国任何灾难中绝不缺少的情节。直到1976年唐山地震依然如此,据说第一批到达的解放军救灾部队,受命见到乘灾打劫的匪徒可以开枪击毙,我的一个舅舅曾亲眼见一个被打死的盗贼,两臂上密排排带了几十块手表,都是从垂死的人手上摘下来的。
北平分号撤出来的眷属,和其他逃难的人间杂在一起,成了一个几十辆大车的车队。走到杨村,正上坡呢,坡顶一声枪响,前面的车子忽然停下,一伙土匪鼓噪着从路两边扑了上来,或拉马,或抢包裹,难民们顿时炸了窝。夏大娘的车比较靠后,她从车帘缝里往外看,只见大人喊孩子哭,有人被打伤了,满脸是血。从前面乱纷纷的向后跑来。
就听到夏大伯说话了——扶我起来。——他本来躺在车里跟着走的。
这时候,从前面下来两个土匪,每人手里都挎一只土造枪,叼着烟卷,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夏大伯他们这辆车走来。
就在土匪走到离车三五步的地方,只听啪的一声,左边土匪嘴边的烟卷忽然不翼而飞。
两个土匪一愣,就在这时候,又是啪的一声,右边土匪手指夹的烟卷,也脱手而出。
这时,两个土匪才意识到有人在袭击他们,哎呀一声,一面后退,一面摘下枪来。
车门帘一挑,夏大伯在车里坐得笔直,一手玩着长长的皮鞭,一手扶着烟袋,眯缝着眼睛看两个土匪。
夏大伯的鞭子玩的出神入化,平时就揣在袖筒里。有一回夏大娘在洗衣服,夏大伯走进门来,说,别动。
啪,鞭子一甩。
夏大娘问:你吓唬我干什么?
夏大伯说:晤,你头上落了个马蜂……
两个土匪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动手。夏太监说话了:叫你们大爷来,就说静海夏老公夏一跳在这儿等他。
两个土匪不到一盏茶功夫,周围的土匪都停止了动作,开始看着这辆车。这时候就有个脸上有大紫疤的汉子,腰里掖了手炮,从前面走来,见了夏太监,先是一愣,立刻恭敬的扔了马鞭子,惶恐道:哎呀老公公,布几道系您亚(不知道是您啊),多包涵,多包涵。然后左腿屈,右腿立,身子向下一伏,右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尘土四溅,然后站起来,左腿立,右腿曲,同样身子一伏,左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夏太监左手按按右肩,右手按按左肩。
照夏大娘的说法,夏大伯是“在帮”的,而且辈分很高,这个帮是哪个,就无从知道,只是夏大娘说他们那时候帮不叫做帮,而叫做“山”,似乎还很有绿林道的遗风。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也往往“在帮”,那就是拜有地位的黑道人物为师,给自己撑腰了。后来夏大伯讲,杨村这地界儿“在帮”的很多,这伙子土匪都是本地口音,肯定有和自己能讲上辈分的,所以他才敢出手揽事。没想到这伙土匪的“大爷”就是在帮的,夏大伯于他的师傅曾有过命的帮助。夏大伯和紫疤大爷是按照帮里的规矩行礼。
此后的事情,夏大娘就搞不懂了,因为两个人说的话全然让人无法明白,大体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类,那叫黑话,夏大娘不是杨子荣,当然不能明白。只觉得那紫疤大爷语气相当恭敬,似乎不会打起来了。
不等她松口气,却又听那紫疤大爷的口气急切起来,夏太监则不紧不慢,而且话越来越少,气氛又开始紧张。
说到僵处,紫疤大爷忽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口尖刀。
不等夏大娘害怕,紫疤大爷翻腕一刀,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个透明窟窿,鲜血迸出。
这是干什么?夏大娘一瞬间想起夏大伯所说的那些天津混混儿好勇斗狠的故事,心里一惊。
夏太监连眉毛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紫疤大爷一翻腕子,又是一刀刺在自己左臂,同样一个透明窟窿。
夏太监依然默不作声。
紫疤大爷手微微发颤,略微犹豫,终于又是大吼一声,第三次把刀刺在了手臂之上。这人也真硬气,又是一个对穿,竟忍着疼,一言不发。
这时候,夏太监忽然二目挣开,缓缓道:绿水长流。
紫疤大爷长出一口气,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哈哈笑道:青山不改。
右手把左手一抱,喝一声——走。
土匪们呼啦啦随着他蜂拥而去,留下一片黄尘和呆若木鸡的百姓。
这时候,夏太监向后便倒,周围的人忍不住惊叫起来。
夏大娘说,那是因为我撑不住啦,你夏大伯的腿早就不能动了,根本坐不住,那是我在后头撑着他阿,这土匪一走,他那个大个子,加上吓,我可也就撑不住了。
事后,夏大娘问夏大伯为什么那紫疤大爷用刀刺自己的胳膊?夏大伯淡然道:那叫“三刀六洞”,是他跟我赔不是的规矩。我也就饶了他。不然让他师傅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故事听得挺好,萨满意而去,回头一想,想问的还是没有收获。
以后和萨娘谈起,才知道家里对夏大伯的评价是机智深沉。夏大娘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文革的时候,汪东兴家的司机保姆等等都有一段出中南海,到部队农场劳动。其间当然少不了人人过关。到夏大娘的时候,关于夏大伯的问题虽然组织上早有结论,但给群众一个交待是跑不了的。这个事情很为难,你说他是好人吧,人家要骂他封建狗腿子,你是和群众对立,你说他是坏人吧,自己也要陷进去拔不出来,何况夏大娘也是绝不肯说他的坏话。
论到夏大娘发言,一开口就淌下泪来,说夏大伯这个人糊涂啊。他一辈子受苦,一辈子也没明白过来,到死还抱着封建迷信的毒害。他总是和我说,自己这辈子五体不全,那是上辈子造孽造的,是命不好,这辈子不造孽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他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阿……
这样一番检讨以后,把战士们的阶级感情都勾起来了,贫苦人受苦受到无立锥之地就够苦的了吧,这夏大伯还要苦,苦到连自己的身体都被残害了。于是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诅咒“万恶的旧社会”,喊口号,还挺激动。也没有人再说夏大爷是什么狗腿子了。
也有人问过夏大娘怎么和夏大伯走到一块儿,夏大娘的回答是受苦人和受苦人,就走到一块儿了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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