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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大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楣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彪,真是倒楣。”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发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得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房子。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露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声声响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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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摀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交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二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击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画已算个好计画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步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枪。



  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画!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死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邪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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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我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瑟簌着,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楞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撼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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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头露脚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



  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楞,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乱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肌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拼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乱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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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叫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借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楣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跷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楣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毕竟被指说“神智不清”,对师父的伤害一定很大。



  师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别人当作是疯子了。也难怪师父要生气。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跟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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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楞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啊……疯子……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有报……”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沈,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跷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么?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该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趴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流光光了,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簌瑟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两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妳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沈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而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妳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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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片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是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一次都没回来过,叫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楞了一下,随即像泻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并非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剪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1979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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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仿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得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到书柜上,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叫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你这家伙这几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迭堆迭,心烦意乱,阿义则道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力之钧,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画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把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俩师兄弟,熟捻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下,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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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楞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的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希哩呼噜就杀光光了,要懂什么英文?”



  乙晶一脸哀怨,说:“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当一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说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那样也好,我想再去员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书包,说:“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



  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等,我想帮助师父。”



  乙晶说:“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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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着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



  小男孩往后大叫:“妈!有人找妳!”



  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下来,“师父的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便匆匆擦干手,唤我进客厅。



  “师父的女儿”,我还是暂且称她“妇人”好了,虽然我心中已经认定她的的确确是师父的女儿,因为那几本相簿中的照片万分不假,在1988年时,我也根本没有什么电脑合成照片的概念。



  妇人简单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两个正在电视机前摇头晃脑的,则是她的一双子女,分别念小学三年级跟一年级。



  “我爸爸他人还在你那边吗?他有地方住吗?吃得好不好?”妇人眼中带泪,但他的先生则是一脸不耐。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爸爸他人很好,现在住在我家,没有人身体比他还健康了。”



  妇人匆匆到抽屉里翻出皮夹,拿了五张千元大钞塞在我手里,说:“请你好号照顾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你费点心思劝他回家,不要让我再担心了,况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坚决不收这些钱,况且,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样东西,其中有一项就是钱。



  “我今天来,是想再多问问你爸爸的事,因为我始终都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将钱塞回妇人手里。



  妇人请我坐下,为我倒了杯茶,说:“想问什么?难道我爸爸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师父是不断地在做。



  但,的确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师父在秦皇陵中被蓝金气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可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你爸爸跟我提到过他手上的伤口,你对那个伤口有印象吗?”



  妇人没有片刻犹豫,说:“当然有印象,那两个圆圆的大疤痕,我从小时候看到现在了,那是八年抗战时,我爸爸在大陆所受的伤。”



  这个答案跟师父的答案搭不上边,但我早有心里准备,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问:“是怎样受的伤?刀伤?被子弹打到?”



  妇人说:“我爸爸说,那是日本人丢了颗手榴弹,爆炸后石屑插进手掌心,害他差点残废。”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依旧深处于疑惑的泥沼。



  妇人难过地说:“当初真不该将他送进安养院,让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妇人的先生突然不悦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还不是整天疯言疯语?”



  妇人低头不答。



  我尴尬地喝着热茶,小声地问:“妳爸爸他……他以前学过什么国术没有?他很喜欢谈这方面的事。”



  妇人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兴趣,但他失忆以后,就沈迷在另一个他捏造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细声道:“你没想过你爸爸真的会武功?”



  妇人说:“没想过。”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个老朋友点穴了,让他不能动弹不是?”



  妇人叹道:“那件事叫人生气,你们走后,我跟邻居将气得差点中风的李大伯送到医院急诊,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转多了,没被我爸气死。”



  我本想解释那位号称师父同乡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风而是被暂时封住血脉,但这太麻烦了。



  太麻烦了。



  我认真说道:“你爸爸绝无可能会真的功夫吗?”



  妇人肯定地说:“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递给妇人看,杯子里的热茶不但很热,还热到蒸蒸沸腾,不断冒泡。



  妇人感到讶异,说:“怎么会这样?”



  我小声地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妇人不可置信地说:“你刚刚加了什么在茶里?”



  我说:“是气功。”



  妇人的脸有些不悦,说:“气功?”



  我说:“你爸爸是气功大师。”这个说法,已经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会化的多。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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